第三十一章 侥幸过关
九十年代初期,即便计划生育的政策就悬在头上,但瓯城区18岁以下的人口数量依然相当庞大。区内小学分布密集,平均下来,每个街道或者乡镇范围内,差不多都有五六所。
学校的规模当然也有小有大。
大的学校如广场小学,一个年级段有12个班级,而小的学校,一个年级段可能就4个班。这回全区小学生奥数竞赛,报名参赛的小学一共有56所。
百里坊小学在这些学校中,属于规模中等稍微偏上的。但这回被区教育局划为了中等规模序列,所以只拿到4个参赛名额。而规模更小一些的学校就更可怜,只有2个名额。
参赛的280个孩子,被分在了4个考场,每个考场70人。
原则上自然一桌一人,并且同校不同场。
所以林淼他们4人,考试的教室都不一样。
单老师偏心偏到底,先单独把林淼送进考场,然后还跟明显相熟的监考老师叮嘱了几句,才带着其他三个孩子离开。等单老师一走,监考老师自然就忍不住多看林淼几眼,心里嘀咕怎么又有个这么小的。刚才几分钟前,她也见到一个不知道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孩子,但是绝对没单老师带来的这个这么小。单老师的这个学生,看起来就跟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似的。
林淼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桌子的右上角,已经贴了学生信息,但仅限于学校、姓名以及考场编号,连张最起码的照片都没有。
他默默地拿出文具盒,然后看了眼手表。
现在是8点24分,距离考试开始,还有足足36分钟。
于是他很从容地举起手,让监考老师先带他先去了趟厕所……
放空肠道回来后,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随着教室里70个座位被陆续坐满,8点55分一到,监考老师就拆开牛皮纸袋,提前5分钟把试卷发了下来。
林淼拿到卷子,先把姓名、学校和编号填好。
他的编号是86号,感觉还挺吉利的。
耐心地又等待了5分钟后,铃声一响,监考老师装得很严肃地沉声道:“开始。”
话音一落,教室里最牛逼的几个小孩,立马落笔作答,就刚才那5分钟,他们都靠口算做出三两道了。林淼这回运气不错,前三道题他正好都接触过,所以在监考老师的眼里,他也是牛逼孩子之一。而对于这个情况,监考老师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要是没两把刷子,单老师怎么可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来参加比赛?要说是特意来感受气氛的,那也未免太奢侈了。要知道,这样的比赛机会,很多孩子可能一辈子也就只能遇上一次而已,或者根本就没机会遇上……
前三道题一晃而过,林淼没时间检验对错,就头也不回地往下做。
30道题目,60分钟,规则和上次的校内选拔一模一样。
所以很明显,这回考验的就是学生对套路的熟悉程度,以及应试的综合能力。
林淼按照以往的考场战略,20秒内读题,10秒钟寻找思路,如果10秒左右还想不出,那就很干脆地直接跳过。
于是他第四题跳过,第五题跳过,第六题跳过……
“我靠,要不要这么点背啊……”连跳三题之后,林淼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
再然后,第七题终于找到了灵感。
大概40分钟之后,林淼把卷子做完了第一轮,总共有11题被跳过。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看了眼手表,时间还够,内心保持淡定。
回过来硬啃剩下的11题,他思考的时间就多了许多。
电子表上的数字,有规律地跳动着,林淼花了十几分钟,又拿下了三道题。
这时,监考老师开口道:“还有最后5分钟,还没做完的同学请抓紧时间,已经做好的同学也再检查一遍,等考试完毕,请大家先别离开座位,我们现场改卷,现场评分。教室里排名前25的同学,可以进入下午的决赛。”
“这么有效率?而且……好残酷有没有!?”林淼微微一怔。
然后稍微一走神,反而对卷子上一道空着的题有了思路,不由哈哈一笑,赶紧动笔。
要求2分钟解答出来的题目,计算量都大不到哪里去。
林淼只花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就把那道题做了出来。
但在剩下的几分钟时间里,最后7道,他就实在无能为力了。
无奈地提前30秒放弃了战斗,林淼搁下笔,只能听天由命。
他已经尽力了。
半分钟后,铃声一响,监考老师马上喊道:“所有同学全都放下笔!不要再写了,再写就剥夺考试资格!”
喊了两次,教室里头个别不甘心的小孩,终于放弃了抵抗。
教室外面又走进来两个老师,把卷子全都收了上去。
然后林淼就那么坐着,看着三个人站在第一排的桌子前,飞快地把一张张卷子全都改出来。
大概10分钟后,卷子批改完毕。
为首的监考老师把卷子集中起来,按照得分拍了拍序,然后就宣布名次道:“接下来我报到名字的同学,到我这里拿一张中午的餐券,还有招待所的房间钥匙。钥匙可以交给你们的老师,你们中午吃完饭,可以回自己家,也可以去招待所休息。”
“这么奢侈?”林淼暗暗吃惊。
如果是一个孩子一个房间,那下午决赛100个名额,可不就是一口气订了100个房间?
话说区教育局是把这附近的某个招待所整间都包下来了吗?财大气粗啊!
不过话说回来,只包一个中午的话,貌似招待所可能会挺高兴的话,毕竟招待所的入住高峰期是晚上……
林淼的思维胡乱发散着,不知不觉间,台上老师已经报数到了第21名。
拿了餐券和房间钥匙跑出门的孩子,固然各个兴高采烈,但留下来的,表情就没那么高兴了。
林淼心里也在打鼓,我草我草地喊个不停。
然后他一边我草着,第22名和第23名也都跑出去了……
“难道寡人就这么出师未捷当了炮灰?”林淼有点失望地抓了抓头。
正郁闷着,讲台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第24名,百里坊小学,86号林淼同学。”
林淼先是一愣,旋即一秒变脸,大笑三声:“哈哈哈!天不亡我啊!”
全班一脸黑线。
监考老师忍着笑,把餐券和房间钥匙交给林淼,对他道:“小同学,你可不要骄傲啊,你这回是运气好,要是在别的班考试,也许就被淘汰掉了。”
呵!年轻人,图样图衣服!
要不干嘛分考场呢?这回考验的就是你哥哥我的运气啊!
林淼拿着东西,昂首挺胸走出考场。
他上辈子考了无数场试,就没一回像今天这样狗屎运爆棚的。
要么就是高出很多分,要么就是考不过,总之踩线进场的,从没有过。
貌似重生之后,老天爷是打算要好好善待他了啊……
走出考场,林淼一眼就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单老师。
单老师见林淼出来,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松气的神情,朝林淼走过来道:“我还担心你进不了决赛了呢!”
林淼道:“今天状态有点不对,我妈早上给我煮鸡蛋稀饭太咸了,进去后又没水喝,口渴得很,严重影响考试发挥。”
“那待会儿吃饭多喝点汤。”单老师完全接受林淼这个理由,又问道,“有几道题没做出来?”
林淼道:“7道。”
单老师一连庆幸:“那你运气不错,雷雷也是7题没做出来,被淘汰了。”
林淼沉默不语,然后过了几秒,又好奇地问道:“那万一同一个教室里有很多人并列最后几名,比方排在第25名的有七八个人,那入围的25人该怎么选啊?”
单老师道:“这个就看错在哪里了,题目是越往后越难,所以后面答题对的越多,并列的时候名次就越靠前。要是这样还实在有人并列,那就只能一起进决赛的。决赛说是100个名额,有时候也确实会进去一百十几个人。”
“哦……”林淼点了点头。
这个解释还是靠谱的。
然后他又问:“其他人呢?”
单老师道:“跟苗校长和许风帆的爸爸一起先走了,苗校长先带他们去饭店了。”
“那这个呢?”林淼掏出餐券问道。
单老师哈哈一笑:“这个是少年宫食堂的餐券,我们不去食堂吃,你留着当纪念吧。”
林淼哦了一声,把餐券塞回口袋里,心说九十年代真好,公款消费,利国利民。
第三十二章 意外情报
中午吃饭的地方,订在离少年宫只有不到500米路程外的一家酒楼。
单老师领着林淼找到包房,刚一推门进去,林淼就听到有人在哭。
百里坊小学出来4个人,现在已知3个人成绩,但只有雷瑞瑞被刷掉了。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半是气自己,一半是气别人干嘛全都发挥得这么好,哪怕多一个垫背的,她也不至于这么丢脸啊,现在只能指望林淼也被淘汰了,呜呜呜……
一个风度很好的中年男人,坐在雷瑞瑞边上,笑着安慰她道:“孩子啊,你能来参加比赛,就说明你已经很优秀了,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嘛,将来还有的是各种各样的机会呢……”
中年男人不说还好,这一开口,雷瑞瑞立马哭得更特么嗨了。
林淼站在门口,盯着那眼熟到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看了半天,终于和脑子里另外一张稍胖一些且年老一些的面孔,成功对接到了一起。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许人大!”
这中年男人名叫许佳昌,如果历史轨迹不飘,20年后应该会升任瓯城区*******。
实打实的正处级干部,牛逼得不得了。
“所以这么说来?我曾经有个学长,是正宗的官二代?”林淼望向许风帆。
恰巧许风帆也看过来,笑着喊道:“林淼!”
他这一喊,许佳昌也就看到了林淼,接着便转过头,微笑着问一旁的苗晓秋道:“苗校长,这小家伙就是林国荣的儿子?”
“对。”苗校长笑盈盈的,向林淼招了招手,“淼淼,来我这边坐,考过了没?”
“过了,第24名,踩红线啊。”林淼笑哈哈地回答,走到苗校长身边坐下。
雷瑞瑞闻言,突然停下了哭声。
她眼神呆滞地转过头,傻傻地看了林淼几秒,就在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她猛地又伏下头,把脸埋在桌上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这回是真心碎了。
6岁的小屁孩都过关了,她却扑在了决赛圈外,心都碎成粉啊!
单老师看不下去了,掏出纸巾走过去,把雷瑞瑞拉起来道:“瑞瑞,控制一下情绪,先吃饭,等吃完饭老师再送你回家。不然你一直这么哭,大家都没法吃饭了。苗校长和许风帆他爸爸,他们都饿着肚子在等你呢。”
被单老师这么一说,雷瑞瑞总算哼唧哼唧地消停下来。
……
菜很快就上齐了。
几个孩子抓紧吃饭,补充能量,大人们则是谈笑风生,不紧不慢地说说笑笑。
桌上除了林佳昌和苗晓秋之外,还有一个百里坊小学的教务处主任,以及今天的开车司机。
司机当然是没什么话可说的,要不是没办法再另外开一桌,他根本不可能坐到这边来。
至于教务处主任姜老师,这会儿其实也不怎么自在,只能听苗校长和林佳昌你一句、他一句,然而偶尔搭个腔,显得有低三下四。
林佳昌和苗晓秋聊了一会儿,话题渐渐就转移到林淼身上。
苗晓秋忽然对林淼道:“淼淼,你知不知道,这个林叔叔和你爸爸是在同一个单位上班的啊?”
啥?
林淼一脸震惊。
为什么老林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对了,一定要面子不肯说。
许佳昌和林国荣年纪差不多大,但是后来的人生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在坑,依老林的性格,肯说这件事才怪了。但话说回来,老林对他在西城街道的另一个女同事,倒是经常提起。
那个女同事名叫胡剑慧,因为同时满足了“高学历”、“女性”、“少数民族”、和“无党派人士”这四个条件,仕途上一直非常顺利。在林淼大学毕业后还在瓯城区南城街道当临时工的时候,胡剑慧就已经是东瓯市的副市长,后来又进入了市常委班子,兼任东瓯市统战部部长。
林国荣中风瘫痪之后,脑子一度不太清醒,偶尔有清醒的时候,总会后悔当年没抱紧胡剑慧的大腿。说起来,他这个城管科科长,还是胡剑慧当街道副主任的时候,被她一手提拔起来的。
林淼这么想着,不禁就有些纳闷了。
一个许佳昌,一个胡剑慧。林国荣放着眼皮子底下这么好的政治资源不用,却整天往一些看似牛逼实则和他根本不搭边的领导身边跑,这不是舍近求远,花式自残吗?
“叔叔好。”林淼回过神来,赶紧装出一副卖乖的模样,向许佳昌恶意卖萌。
许佳昌却显得不怎么在意,淡淡笑道:“不错,比他爸懂礼貌。”
林淼一听这话,顿时心都凉了。
不用说,老林肯定一早就把人家给得罪了。
怪不得从来不提呢,感情不但是面子问题,关键是早就关系破裂了啊!
中午一顿饭,林淼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等填饱肚子,单老师就先领着四个孩子走了。
先把林淼、许风帆和梁欢欢送到招待所,等三个孩子都进了屋,然后才送雷瑞瑞回家。
招待所的房间就是最普通的单间,一张单人床,外加一个卫生间。
卫生间看着倒还挺新,没有浴缸,但可以站着淋浴。
不过林淼现在没这么需要,洗了把脸,稍微坐着放空一会儿,等到12点左右,就倒头睡了。
午睡时间,一直持续到下午1点半左右,林淼被许风帆敲醒了房门。
林淼开了门,许风帆和梁欢欢就跑了进来。
许风帆见林淼头发乱乱的,床上的被子也是散乱铺着,就知道他是刚睡醒,奇怪地说道:“你怎么还能睡得着啊?我一直醒到现在。”
“中午不睡,下午崩溃。”林淼打着呵欠,看看手表,见睡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穿上鞋子,走到卫生间洗脸刷牙。
梁欢欢坐下来,捧着脸道:“我也没怎么睡好,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脑满子各种想法。这比赛搞得我紧张死了。”
“别紧张了,至少已经有个三等奖了。”许风帆笑着说。
“屁的三等奖,这个三等奖就是个安慰奖,我才不稀罕呢!”梁欢欢道,“而且听说只有一等奖能代表区里去市里比赛,我还想去市里比的。”
“去了市里还有省里,去了省里还有全国比赛,全国比完还有世界比赛,不要贪心了,有个全区二等奖就够了,又不可能人人都像林淼这样,从小就是个天才。”许风帆叹道。
“说我什么?”林淼在卫生间里没听清楚,满嘴泡沫地走出来问道。
梁欢欢故意道:“他说你是个笨蛋!”
“哦,行啊,挺有眼光的,被你看穿了。”林淼笑着对许风帆道。
梁欢欢一脸懵逼。
许风帆哈哈大笑:“你看,他根本都不理你!”
林淼洗漱完毕,整个人精神了许久。
他坐下来,就装得很随意地问许风帆道:“阿帆,你爸爸是街道主任吗?”
“不是。”许风帆道,“好像是纪律书记什么的……”
林淼马上道:“纪工高官对不对?”
“对对,就是这个,我老是说不顺这个词。”许风帆道。
林淼心里都快哭了。
老林啊老林,你特么得罪谁不好啊,就你那习惯性贪赃枉法的尿性,得罪了自己街道的纪工高官,你特么能升官就见鬼了啊!
三个小孩坐一屋,各怀心事地聊了大半个小时。
等到2点多,中午绕着瓯城区跑了一大圈单老师就来敲门了。
下午的考试时间是3点钟,但是也得提前一点过去,免得出什么幺蛾子。
第三十三章 一等奖
到了下午的决赛,考场里的人就少了很多。
不仅仅由于总人数少了大半,也因为安排在每个考场里的人数,比早上减了大概三分之一。加上少年宫的教室本来就大,后排的课桌没人坐了之后,整个场馆就越发显得空荡荡的。
早上的门槛赛,区里出于要为尽可能为各学校保留种子选手的目的,设置了同校不通场的规则,尽可能地淘汰了各校的弱渣,或者整个弱渣学校。但到了决赛,就不存在这种意义了。
林淼下午和两个同校队友,坐在了同一个考场里。
许风帆甚至就坐在林淼斜前方的位置,考前半个小时,还在和林淼扯闲篇。
一群孩子就像早上那样,乖乖坐在教室里,从2点半一直等到3点开考。
铃声一响,教室里便一片凝重,只剩下翻卷子和笔尖在纸面上划动的声音。
考试的规则不变,依然是60分钟,30道题。
林淼这回状态不错,从第一题一直到第11题,全都没有卡住,直到做到第12道的时候,才第一次跳了过去,然后接着又是酣畅淋漓的12连斩。
他一鼓作气写了50分钟左右才停下,最终欣喜地发现,跳过去的题目一共就只有4题。
因为早上听了单老师的解释,貌似越后面的题目就越值钱,林淼咬咬牙,把刚刚最后跳过去的第28题,又拉回到了视线中。
憋着劲儿苦思冥想了足有5分钟,眼见着时间就快到了,林淼突然福至心灵,脑海里闪过灵感,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刷把答案写下来。
写完后再一检查,居然还真蒙出来了!
逻辑完全通畅,完美!
“同学们请注意了,只有最后3分钟了,还没做好的同学请抓紧,做好的再检查一遍。”监考老师还是同一句话。
林淼却没像早上那样早早缴械,而是翻回到试卷前页,去啃那道理论上应该最简单的题目。
这一次,他的状态来了。
只是重新把题读了一次,林淼立刻就有了思路。
他抓紧答题,飞快计算,就在铃声响起的同时,终于把这道题写完,长舒一口气,放下了笔。
教室里两个监考老师,也没再喊话,马上一前一后地将卷子收上来。
一边收卷子,为首的老师一边说道:“先不要走,和早上一样,我们马上就会把卷子改出来。大家先在教室里耐心等待半个小时,等下我们改完卷子,报到名字的同学留下合影,没报道名字的同学,就是这次的三等奖。”
林淼和许风帆互相看了眼,许风帆小声问道:“你考得怎么样?”
林淼比划了一个2,回道:“2题没做出来。”
“才2题?”许风帆瞪了瞪眼,“我4题没做出来!”
教室里马上又有一个人喊道:“你们好厉害,我6题没做出来。”
说完就立马招来群嘲。
“恭喜你,三等奖了。”
“哈哈,我们一起拿三等奖。”
“什么时候三等奖都这么丢脸了?”
教室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唯有错了3题的猴子姑娘梁欢欢,脸上挂着冰霜。
林淼是肯定比她排名靠前了,这就意味着,离一等奖又远了一点。
“别说话啊,大家保持安静。”监考老师留下一句话,拿着教室里的50份卷子走了出去。
林淼和所有人一起,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超过20分钟。
快到下午4点半的时候,监考老师终于回来了,拿着一张单名,直接从头往下念道:“张雪茹、赵婷婷、苗艳秋、吴秋红、蒋琴琴、包玉婷、钱玉珏、高晓慧、林燕、朱佩慈、莫芳芳、林淼……梁欢欢……许风帆,这28位同学留下,其他22位同学可以先回去了,你们的三等奖证书,会直接送到你们各自的学校去。”
林淼听到自己的名字,倒是不觉得奇怪。
毕竟奥数这些套路,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只跳过了2题,说明最多也不会错超过3题,拿个二等奖以上,还是比较稳的。
不过刚才听顺序,貌似他才在这个教室里排第12位。
而瓯城区的比赛,一等奖是取前20名,二等奖是第21名到第50名。
这么一看,他这回估计是一等奖没戏了……
总不能指望隔壁教室的水平整体偏渣,只有8个人挤进前20吧……
林淼有点小失望,在转头一看梁欢欢和许风帆,这俩孩子脸色更难看。
“阿帆,二等奖了哦~”林淼跟许风帆笑了笑。
许风帆回得比较勉强,强颜欢笑道:“是啊。”
这小子中午跟梁欢欢说别贪心,现在自己都这副模样,典型的心口不一。
拿了三等奖安慰奖的孩子,稀稀拉拉地出了教室。
林淼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师过来喊道:“同学们,可以出来拍照了,一等奖的同学站前排,二等奖的同学站后排。你们班一等奖的有12个,一等奖最后一名是林淼。排在林淼后面的同学,等下全都站到后排去啊,我们抓紧把照片拍完,晚上去香格里拉酒店吃饭,所有20个一等奖的同学,和32个二等奖的同学,全都一起去!”
我擦!
考得好还有饭吃?
不对不对!妈的,这个才不是重点!
“我拿了一等奖?”林淼一脸惊喜,很有一种明明已经被医生诊断为不治之症,结果找别的医院重新复查一次后,却发现那医生其实是个煞笔的感觉。
“这下厉害了啊。”许风帆羡慕地对林淼道。
林淼点点头,说:“走,拍照去,晚上多吃点,化悲愤为食量。”
许风帆只能叹一口气。
怎么可能还吃得下去啊……
52个拿了奖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到指定地点。
林淼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只比他高十几公分的矮子,那矮子也发现了林淼,然后两个人一个站前排,一个却嘟着嘴站到后排。
摄影师喊着让一群孩子把位置站好,林淼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句:“那个最矮的,我不会输给你的!”
林淼转头一看,果然是那矮子喊的。
他马上怼回去道:“我只是暂时比你矮一点,但你至少大我2岁,却在比赛里输给了我。所以我只是矮着玩玩,可你却笨得很认真。”
那矮子直接就煞笔了,被林淼呛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多年以后,中科院某东瓯籍优秀青年科学家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自己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学术成就,都是因为小时候受到了某个死奸商的语言刺激。
那一年,死奸商6岁,科学家8岁。两人一生只交锋过一次,死奸商保持了100%的胜率,并且厚颜无耻地再也没有给过科学家重新挑战的机会……
第三十四章 老林秀作死操作
林淼重生的这年头,哪怕是东瓯市这种经济还算过得去的沿海城市,晚上也几乎不存在什么娱乐休闲活动,所以家家户户的晚饭时间也就相对较早,通常过了傍晚5点就要开伙。
少年宫内,等获奖的孩子们拍完合影,天色渐渐转暗,差不多也就到了饭点。但前来和小朋友们合影顺道蹭饭的区教育局副局长,却没有急着要送孩子们去酒店,而是默默地站在原地,静候接送孩子的家长到来。毕竟等下吃完饭,孩子还是要让家长送回去的,不然教育局的那辆大巴车,就该变成环城公交了。
眼见着天色一点点变暗,少年宫里头也渐渐热闹起来。
半个小时以后,少年宫内亮起了灯,到处都是寒暄的问候。这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自不同学校的孩子,他们中的大多数家长,却都很诡异的互相认识。
各种主任、书记,喊得那叫一个热情洋溢。
林淼旋即就意识到,这年头能让孩子学奥数的,应该还是体制内家庭占绝大多数。
因为靠经商赚到钱的那一拨人,其实多数就是暴发户。这些土老板平时整天都忙着赚钱,别说悉心教导孩子了,能不把小孩养出公主病或者熊孩子癌就算不错了。至于课外的提高教育,他们中很少有人会有这种概念。可能只有少数一部分有钱老板,出于跟风或者其他装逼的目的,才会把孩子往奥数班里塞。除此之外,恐怕也就只有一些知识分子家庭,还会在负担得起额外学费的前提下,再让孩子多接受一点早期启发式的教学课程。
“哎哟!赵大处长来了!”夜色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抹着一头发胶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年轻人的陪同下,大步流星地向人群走过来。身边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个包,看他亦步亦趋的样子,应该是这位所谓的赵大处长的秘书。
区教育局的领导大喊一声,隔着十来米,就伸出双手迎了上去。
林淼被这气氛带了节奏,还以为自己是回到区府办了。
他习惯性地就转头跟身边的人打听道:“这人是市里的处长吧?”
“你看出来了?”许佳昌就站在许风帆身边,同样条件反射地低头回答林淼道。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一眼,立马又移开了眼神。
林淼心道一声见了鬼,怎么不自觉地就多嘴了。
许佳昌则是眉头紧蹙,觉得林国荣这儿子也太早熟了。
要知道他的儿子许风帆,今年都六年级了,可是对体制内的级别系统,他还是一点都不懂。甚至就连他这个亲爹,明明都在街道里工作了好几年了,但许风帆照样连老爸的职务都说不明白。
再反观林淼,同样是街道职工家庭的孩子,这才6岁啊,居然单凭别人的反应,就能判断出赵处长是市里的处长,而非区里的处长。话说自己好歹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领导,可是这家庭环境耳濡目染的效果,怎么就还比补上林国荣那种股级家庭的?没理由啊!
许佳昌恨屋及乌,对林淼的早熟和早慧有点抵触。
他拍拍已经差不多有自己那么高的儿子,指给许风帆道:“风帆,那个是赵克明,咱们东瓯市信访处的处长,你知道市信访处是什么级别吗?”
“市信访处啊……”许风帆迷茫了两秒,随口猜了吓,“市级?”
许佳昌放弃了,儿子的数学向来比语文好,看来将来不适合从政,还是朝工程师的方向发展吧……
许风帆一看老爸沉默了,就知道自己答错了,就转头问林淼道:“林淼,那个人是什么级别的?”
林淼淡淡回道:“处级。”
“那……那个……如果是那个什么处的区里的处长呢?”许风帆转眼之间,就已经把“信访”这两个字给忘了。
林淼继续给出答案:“区信访处是科级的,不过区里的不叫处,应该叫科,而且有时候也不一定的,因为这个部门很重要,所以有时候会低职高配,由副区长来兼任,副区长兼任的话,那这个科长就是副处级了。”
“啊……”许风帆被林淼三句话就绕晕,晕得对体制系统的复杂性都感到恶心想吐了,直摇头道,“我以后才不要学这些,还是数学最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哪有那么多变来变去的花样。”
许佳昌听得嘴角抽抽,突然很想训儿子几句。
这不是变相向林国荣的儿子认输了吗?六年级输给6岁的,你好意思吗?奥数也考不过人家,机关的级别常识也不如人家,老子生你何用啊?许佳昌内心沸腾,可是生气归生气,他却毕竟是真正读过书、有修养的,脸上愣是一脸表情都没有。
这边许佳昌正跟莫须有的假想敌隔空战斗,人群中忽然又有人大喝一声:“阿明!你也在啊?”
“哟?老林啊?你家孩子今天也来啦?”赵克明大笑着,跟来人握了握手。
林淼往前一看,正是自己家的林科长。
林淼和许佳昌见到这场面,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我草,有没有搞错”的表情。
到底谁能解释一下,林国荣平时到底都在干嘛?
为什么他一个破股级干部,会认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市里的领导?
林国荣和赵克明两人一起朝着林淼走过来,林国荣见到许佳昌,先是微微一愣,然后露出很欠抽的神情道:“诶,许书记也在啊?”
许佳昌针锋相对:“你林科长来了,我就不能来啊?你家把少年宫包下了啊?”
林淼一听这开场白,心里立马十万个我草。
两人这关系,明显已经到了无法修补的地步了啊!
老林,林科长,我亲爹,请问你到底能不能换个对象作死?
跟自己单位的领导正面硬钢,真的有那么刺激、那么好玩吗?
“爸爸,我们回家吧,妈妈还在家里等我们呢。”林淼急忙装幼稚,企图改变现场气氛。
林国荣却哈哈一笑,很开心地说道:“你妈晚上去你奶奶家吃饭了,我们晚上去酒店吃,你拿了一等奖,教育区的叔叔要给你奖励一顿大餐!”
“你儿子一等奖啊?”边上的赵克明眼睛一亮,“你儿子几岁了?”
“6岁。”林国荣很得意道,“跳级上了五年级。”
“哦哟哟哟哟!”赵克明惊讶极了,大声道,“那你不是生了个天才啊?”
“赵处长,这孩子不错吧。”苗晓秋这时也走上来,笑盈盈道,“国荣家的孩子,以后很可能就是我们学校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学生了。”
“晓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赵克明客气地跟苗晓秋握了握手,苗校长毕竟还挂这个市人大代表的头衔。
林国荣和赵克明还有苗晓秋三个人说笑不停,许佳昌就这么被打脸似的,被冷落在了一旁。
他看着林国荣意气风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受不了。
凭什么林国荣一个中专毕业的货色,也能爬上来啊?街道的干部任用制度绝对有问题!
许佳昌越想越气,饭也不打算吃了,拉起许风帆的手,就打断正和赵克明谈笑风生的苗晓秋道:“苗校长,我先带孩子回去了,我爱人还在家里等着呢。”
“哦?许……风帆他爸……”苗校长显然不知道许佳昌到底是什么职务,笑着说道,“马上就去酒店了啊,一起来嘛!孩子考了一天也辛苦了,吃点好的,补一补。”
“不用了,家里已经做饭了,也不差这一顿。”许佳昌强颜欢笑地说着,然后看了满脸想死的林淼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少年宫。
苗校长倒也不以为意,转回身去,继续跟赵克明叙旧。
林国荣也半点没有尊卑的意识,凑在两人中间,时不时插上一句。
林淼看着这片轰轰闹闹的场景,对自己家的老林只剩残念,干脆也不想了。
思绪转而飘到别处去
话说,区教育局今天组织这么一场考试,其中最大的一笔支出,其实应该是今晚的这顿饭吧……
这教科书式的巧立名目……
这理直气壮的公款吃喝……
区教育局年底突击花钱的技术真尼玛牛叉!本秘书要给你们写个服字!
第三十五章 父子两面
从少年宫开到晚餐地点的香格里拉酒店,开车只用不到15分钟。
去吃饭的人不少,装了足足4辆大大巴除了极少数几个非常不习惯这种场面的学生家长早早地带着孩子离开,剩下的学生当中,有不少是父母两个人一起来的。再加上教育局的七八个领导和工作人员,还有突围而出的各学校的领队人员,零零总总下来,林淼目测参加这场收尾宴的,应该超过了200人。
等到了酒店,果然一下子就是十来桌。
现场体制内的人占了多数,一到饭桌前,自然而然也就论资排辈坐下。
林淼他们这桌,应该是传说中的主桌。
以赵克明为中心,苗晓秋和另外几个已经提了干的学生家长团团坐下。而最让林淼感到牙酸的时,林国荣居然也毫不犹豫地坐到了这桌,并且拿着他这个儿子当挡箭牌,把他放在赵克明身边,老林自己则坐在他另一旁,摆出一副要照顾儿子的架势。
好在赵克明和许佳昌不一样。
赵克明显然非常喜欢林淼,于是父子俩一坐下来,立马就成为了当天酒局的话题中心。
老林几杯酒下肚,又拿出老牛逼来吹,把上次开学报名时和金校长说的那些话,又对酒桌上的人重生说了一遍,把赵克明一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林淼头一回看到父亲在酒桌上的表现,不得不说,老林确实是个搞气氛的高手。而且在面对比他高很多级的领导面前,也是真心不卑不亢。这一点,林淼自愧不如。
实话实说,林淼必须承认,自己其实是有门户和阶级意识的。哪怕他自己曾经就是体制内低人一等的临时工,但这并不能抹去他在拥有编制之后,面对其他临时工时所产生的身份优越感。
而眼下看来,老林则完全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张酒桌上,老林半点都没有因为赵克明是个官,就对他溜须拍马、吹捧讨好,而是完全像个老朋友一样,跟人家吹牛打屁,言语间毫不做作。
林淼终于有点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地想要升官了。
原来在他的眼里,升官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老林从骨子里就把自己和区里、市里的那些领导看作了一类人。可以说,心胸真的很宽,宽到根本不在乎别人站得有多高。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看着别人。所以也就更加难怪,他几乎不把在路边摆摊的人当人看。
老林极端的思维方式就像一把双刃剑,要么成功,要么成仁。而他最后被人下阴招输得连编制都丢掉,也完全不是运气问题,根本就是性格决定命运。一切早就注定了的。
“还是书读得太少,吃了没文化的亏啊……”林淼喝着健力宝,有点替父亲感到惋惜。
只是话说回来,升官这件事,又哪有那么容易。
要讲规矩、讲策略、讲机会、讲能力的好伐……
可以上这四点,老林顶多就具备了四分之一。
半次提干的机会,以及半桶水的办事能力。
至于规矩和策略去特么的吧!
老林闹着要当官是不假,可他什么时候讲过规矩,什么时候又有过策略。
他跑官要官半辈子,来来回回所做的一切,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四个字瞎几把干!
林淼从小目睹老爸的各种白痴行为,内心深处早就把林国荣当成了反面教材百科全书,所以日后他自己进入体制,在行事风格上,和林国荣相比完完全全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类型。
林国荣无所顾忌,林淼谨小慎微。
林国荣见到某书记直接喊老某,林淼见到某书记恨不能先来个90度的弯腰鞠躬。
林国荣平日里没事就爱往领导家里跑,林淼过年给领导发条明知对方不在乎的短信却依然还要字斟句酌。
也正因为如此,林国荣曾经得罪了那么多人,人们也明知道林淼是林国荣的儿子,林淼却依然能在机关里生存下来。
他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委曲求全、唾面自干、好死不如赖活的装孙子精神!
林淼在酒桌上听着林国荣牛逼越吹越大,思绪早已不知飘飞到第几重天。
等他从长久的放空中回过神来,林国荣已然又一次彻底喝大。
喧嚣的晚宴过后,林淼和林国荣被赵克明送上了出租车。
林国荣先是在半路上吐一次,差点吐到人家车里,等回到家里,又吐了一回。但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喝得烂醉如泥的林国荣,先是被江萍拿着皮带抽得嗷嗷乱叫,然后挣扎起来,在楼下和江萍对殴了一番。家里的锅碗瓢盆被扔得碎的碎、裂的裂,这两口子倒是战得痛快,只是四周邻居们却被吵得不得安生。而且这么干上一架,林国荣至少一个星期的工资就打水漂了。
林淼是拿狂暴状态下的爸妈没办法的。
他耐心地等待爸妈打完架,等两个人体力耗尽上了楼,才淡定地穿梭在满地的玻璃碎屑中,拿了自己的牙刷和杯子,刷牙洗脸,然后洗脚,然后上楼睡觉。等到第二天醒来,楼下的战斗痕迹便全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仿佛爸妈从来不曾有过那场单挑。
见到林淼起床,林国荣和江萍脸上都露出了温和喜悦的笑容。
他们总算想起来,昨天晚上究竟是为什么而喝大的。
林淼拿了全区奥数比赛一等奖的消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火速传遍了整个天机巷四周。
往日里经常在私底下用“神童”来嘲讽和揶揄林淼一家的那些人,这回终于全都说不出话来了。
在天机巷的邻居们看来,林淼的跳级是绝对有水分的,是肯定离不开林国荣的暗箱操作的。
然而这次的奥什么数学比赛既然是区里办的,那就不能再怀疑其权威性和公正性。对于林淼确实就是比自己家的孩子聪明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他们只能选择接受,并在心底里默默诅咒林淼全家有朝一日一定会倒霉,还有经常带着狗腿子在马路边掀人摊子的林国荣,迟早也会不得好死。
等林淼拿奖的消息在天机巷周边走完一圈,这时还有心情主动找上门来的,也就只剩下家庭条件同样不错的张淼他们家了。
一大清早8点出头,林淼就被曾经的小伙伴张淼缠上。
张淼对林淼死拉硬拽,硬是把林淼拖去了他家。
然后在张淼爸妈各种弱智的提问下,林淼无奈荒废了一整个宝贵的早上。
闹哄哄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午过后,等林国荣带着江萍出了门貌似是要转移阵地,去某个亲戚家继续显摆儿子的威武战绩,家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趁着这难得的清闲,林淼倒了杯水,拿出了纸和笔。
断更了小半个月的《小院杂谈》,是时候该续上了……
第三十六章 半碗鸡汤
“我家正对门5米外有一条羊肠小道,宽约半人,左右均被邻舍墙壁所挡,终年难见阳光。无论寒暑,每逢雨后,巷内的青石小砖之上,总会一夕间布满青苔。经年累月,青砖愈青,青苔愈繁,仿若荒郊。沿小巷而入,为一四方天井,天井中又有一口不知何年所打的老井。这口老井,便是天机巷四周住户最初的饮水之源……”
林淼写《小院杂谈》,渐渐写出了套路。
每篇篇幅被严格规定在2000字到3000字之间的小章,被他准确地划分成了三个部分。
前500多字描写章节主题,无论从瞎编历史或者胡扯地理风貌入手,力求以最朴实无华的文字,做出最以假乱真的效果,让读者产生一种为之肃然起敬的高逼格感官体验。
接着来到中间部分,则描写此地居民与该事物的联系。通常林淼写到这里,这会借用一个真实存在的邻居,然后将其人物形象稍微艺术加工,便伪装成了这个桥段的主视角提供者。写这段内容时,文章的文字风格就开始朝伪文青方向大步扯蛋迈进,力求字字情深意切,催人尿下。这部分内容的字数,一般会在800字以上,因为这段文字,实际上都是在为最后一部分的文章结局做铺垫,虽然煽情,但还没煽到顶点。
最后一部分的内容,才是林淼年轻装逼时惯常使用的大杀器半碗鸡汤。
所谓半碗鸡汤,其实是一种很高明的创作技法,一般非科班出身的人很难熟练掌握这门技巧,只有像林淼这种常年和文字打交道,又有十余年积累下的丰富写作经验的人,才能达到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的境界。如果具体举个例子,在中国文学史上,就有一篇非常广为人知的半碗鸡汤代表作,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这种汤非汤的鸡汤,往往表面看似云淡风轻、宁静如水,可只要静心读到最后,基本上只要不是读者的自身文化水平低得太过分,或者毫无感性思维,就大多难逃心头一颤。甚至情感丰富的人,说不定还会红一红眼眶,然后长叹一声,叹出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何如此动情的愁绪。
就像《项脊轩志》末了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时所植,今已亭亭如盖矣”,高中生读着或许没什么感觉,可要让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伪文青再往深处想想,情绪一旦澎湃起来,那感觉基本上就等同于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含泪苦读郭晓明之流的悲伤逆流成河。
正可谓:听说下雨天,半碗鸡汤和伪文青更配哦!
眼下,林淼已经断断续续完成了《小院杂谈》的8个小章节。
距离计划中的20到25篇,还有着一大半的差距。
而他为了能把这个逼装到圆满,仅仅就在这一小半的内容里,就让天机巷里的不少邻居躺着中了他的加特林机关枪。
开篇至今,林淼家附近的邻居但凡是被他借来当文章主角用的,全都没什么好下场。
两个仍然健在的阿婆被他写死,街口那位明明就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修鞋匠则成了残废,还有隔壁某邻居的女儿,不幸发了疯。唯一稍微真实点的,是他隔壁的隔壁家的小儿子这位仁兄是真的死了,80年代严打期间造了把土枪出去抢了10块钱,结果判了斩立决。但林淼不敢写得如此华丽,于是脑洞稍开,就改成了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车祸惨剧。
在连续搞死搞残这么多人后,写到今天,林淼突然觉得不能再这么漠视生命了。
于是笔锋一转,今天的主角井婆婆,就成了一个苦等儿子归家的可怜人。
结尾是这样的:“阿明叔北上闯荡多年,井婆婆嘴上虽从未说过思念,但却时常独自坐在井边发呆。年轻时的阿明叔喜欢喝啤酒。每天临近傍晚,井婆婆都会买两瓶啤酒,装进打水用的小铁桶,浸入冬暖夏凉的井水里。然后在夕阳下走出小巷,等候下班归家的独子。阿明叔走后,井婆婆再没买过啤酒。一眨眼,那年在井边呱呱坠地的孩子已经会叫奶奶,可奶奶的儿子,却仍还没有回家。”
林淼写写停停,一篇文章写了接近3个小时,等画下最后一个句号,他不禁长舒一口气。
刚才入戏太深,差点把自己给感动死了。
站起来走到阳台,抬头看看天色,天色略显阴沉。
林淼揉了揉手腕,文思还未退去的脑海中,又对这本书的套路产生了新的构想。
话说中间部分和结尾部分,其实是可以对比呼应起来的。
比方结尾如果要写离别,中间就可以写得尽量热闹,写出欢聚的感觉;再比如结尾要写某人安详地寿终正寝,中间就可以写他几十年的生活不易,艰辛求存,却死如尘埃。同样的道理,如果中间非要写到某人暴毙而亡,结尾就可以来个新生命的诞生。
总之就是要伪装成很有哲学内涵的样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朝着读者的心头用劲,一字一句,打进阅读者的心脏,打得他们心脏病发。最重要的是,写法一定要往死里矫情!
“嗯……看来寡人的水准又有所精进啊……”
林淼很满意自己搞出的这个套路,然后抬手看看表,3点52分,爸妈应该快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到10分钟,楼下就响起了开门声。
林国荣和江萍嘻嘻哈哈地走进来,那欢快的笑声,两嗓子就把林淼几个小时积累起来的装逼感冲击得一丁点都不剩。
“宝贝,你看妈妈给你买什么了!看!”江萍跑上楼,拿出一个新书包,跟林淼挤眉弄眼道。
林淼内心感到很痛苦,为什么自己的装逼状态永远都活不过12小时。自己的老妈真的是就算和她一起看《阿甘正传》这种片子,她也能把话题扯到“这女人为什么那么坏要给男主戴绿帽而男主角为什么这么傻连这样的女人都要”这种问题上。拜托!这特么是重点吗?这特么是重点吗?!!!妈,亲妈!你就不能给你儿子留哪怕一点点的装逼空间吗?
我虽然不喜欢郭晓明,但偶尔也会有45度角仰望星空的精神需求的!
“不看。”林淼傲娇地扭过头,毫不留恋新书包。
江萍却仍笑个不停,扔下书包,把林淼抱进怀里亲了又亲,亲得林淼满脸口水。
很明显,她今天下午和林国荣出门显摆得相当愉快,虚荣心满足得怕是都溢出来了。
林国荣这时也从楼下走上来,先随口问了句:“你下午又没出去啊?”
林淼嗯了一声。
接着林国荣就看到了茶几上的手稿,走过去拿了起来。
他毫无耐心地粗略翻过前页,直接翻到结尾,假装懂行地看了几秒钟,完全没有露出半点被文字感动的神情,却又认真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么写就对了嘛。老是把人写死了算怎么回事?不要写那么多死人,会不吉利的。”
林淼听了脸皮都在抽抽。
没理由的,我有没有可能其实是被抱养的……
第三十七章 一点小成绩
周末一晃而过。星期一早上,多雨的东瓯市又迎来了降水。
这回雨下得比较大,林淼家地处低洼地带,一大清早,楼下就水漫金山。林国荣倒是无所谓,但林淼出行就困难了,这么小的身板万一被卷进下水井,那可就直接尸骨无存了。
江萍难得自告奋勇一回,要骑车送林淼去学校。
然后林淼就被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披上小雨衣,穿上小雨鞋,又一次坐上了羞耻的幼儿专用座。
但林淼知道,江萍主要还是想去学校,再多听老师夸她儿子几句。
上学路上大雨滂沱,等到了学校门口,母子俩都稍微有点淋湿。
学校马路对面的糯米饭大妈没出摊,江萍就去了学校旁边面包店,给林淼买了个最贵的巧克力蛋糕看起来似乎都没什么分量的一块,居然要3块5。绝对属于94年级别的轻奢食品。
江萍把牛奶和蛋糕装进林淼的书包,又把自行车停进学校的停车场里,牵起儿子的小手,心情相当愉悦地朝着教学楼走去,一点都没觉得这场大雨来得讨厌。
话说身为一个曾经的学渣,谁能想到她能生出这么学习优秀的儿子呢?
更不用说,她的宝贝儿子,又何止只是优等生这么简单?
“还是我会生啊,我妈根本不行……”江萍内心的逻辑相当诡异。她完全不考虑“教育”这两个字,对孩子的成长这件事,完完全全看天吃饭。
从一楼走到三楼,走到五(六)班的教室门前,江萍放开林淼的手,朝里头看了看。
今天雨虽大,可此时教室里的学生还是已经到了一大半,并且在她身后,还不停地有学生甩着雨伞走进教室。
林淼自顾自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彭芳芳笑着问道:“今天你妈妈送你来啊?”
林淼嗯了一声。
彭芳芳看着站在门口不走的江萍,有点小讨好道:“你妈妈挺漂亮的。”
“嗯。”林淼应了声,心说我家老林专骗漂亮姑娘,可怜我妈这辈子就砸他手里了……
江萍见林淼的老师不在,略微有点失望,她笑着跟林淼挥了挥手。
林淼也回应她挥了两下,然后就目送老妈转身离去。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班主任周老师满面红光地从外头走进来,径直走到林淼跟前,张口就问:“林淼,你前天去区里比赛,拿一等奖了啊?”
林淼点点头。
周老师笑着说道:“刚才我上楼的时候碰到你妈妈了,幸好是和金校长一起上来的,不然还真不认识呢。金校长说等下让你去一趟广播室,让你读一篇稿子。你要不现在就跟她一起去好了!”
周老师指了指门外,林淼看过去,金校长就站在外头。
“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走来走去……”林淼心里不甘愿地嘀咕着,拿出蛋糕和牛奶走出教室,然后和金校长一起下了楼。
彭芳芳看着林淼离开,不由好奇地问周老师道:“老师,林淼他拿什么奖了啊?”
“全区小学生奥数比赛,一等奖。”周老师说了个比赛的全称。
彭芳芳和教室里其他孩子听到,顿时全都发出貌似熟悉的感叹声。
“好厉害!”
“林淼真是太聪明了!”
“林淼真的是个神童啊……”
林淼跟着金校长,冒雨来到操场旁边的广播室。
那是个很小的屋子,大概只有四五个平方那么大。屋子里仅有的桌子上,摆着广播室的各种广播器材,看着好像很复杂,但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常用按键。
金校长明显很熟悉这里,打开总电源,开灯,按响话筒的开启键,然后看了眼时间,开始道:“喂喂,请各班班主任回到自己的教室,请各班班主任回到自己的教室,请在学校门口值日的值日生也返回教室,请在学校门口值日的值日生也返回教室。今天我们的晨会要早点开始,每个班级都把自己班里的广播打开,今天的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分布在学校各个角落的广播一响,各班级就立马动员起来,急急忙忙全都老实坐好,还没来得及吃完早饭的,也都只能在老师严肃的目光下,无奈地把面包收了起来。
别说,今天因为这场大雨,带面包进来的学生还真不少。
等过了几分钟,7点半一到,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平时在这个点并不会响的铃声。
待到短促的铃声过去,广播里就传出了金校长的声音。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要宣布的事情比较多,我们早点开始。首先来讲第一件事,我们学校外面最近有很多小商贩,在向同学们兜售一些闻起来很香的橡皮擦,但这些橡皮擦全都是有毒的,请同学们尽量不要购买。已经买的同学也要注意,千万不要放在鼻子前一直闻,昨天已经有家长找到我,说他家的小朋友闻了这个橡皮擦,晚上一直在吐,今天已经请假了,要去医院做检查。所以同学们一定要提高警惕,还有各班的班主任,也要留心这件事……”
林淼百无聊赖地坐在广播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听金校长在那儿滔滔不绝。
一直听她说了半个来小时,等总算把各班的卫生流动小红旗安排完毕,金校长终于清了清嗓门,朗声道:“最后,我要宣布一件喜讯。在上个星期六,我们瓯城区教育局举办了全区小学生奥数竞赛,我们学校有三个同学获奖。而且在这其中,五(六)班的林淼同学,拿到了一等奖!等到12月份,林淼同学就将作为瓯城区的代表,去参加全市小学生奥数竞赛。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向林淼同学,还有获得全区二等奖的,六(一)班的梁欢欢同学和六(三)班许风帆同学,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全校36个教室里,骤然响起在广播里都能听到的掌声。
林淼感觉有点小震撼,心说果然人多力量大,隔着这么远,隔着这么多道墙,外面还有这么大的雨声,居然这样也能听清鼓掌的声音。
2000来个小孩把双手拍得发红,片刻后掌声渐弱下去,金校长拿出一张纸,递给林淼,然后对着话筒说道:“接下来,请五(六)班的林淼同学为我们发言。”
林淼被金校长连人带椅子推到话筒跟前,对着话筒,喂了一声。
稚嫩的童声,在百里坊小学四周响起,紧接着就是照本宣科的官方发言:“各位同学,各位老师,早上好。很荣幸今天能在这里,代表全校同学做国旗下的讲话。上个星期,我和百里坊小学奥数队的同学一起,参加了瓯城区小学奥数竞赛,并且十分幸运地拿到了一等奖。我能取得这样的好成绩,首先要感谢学校各位老师对我的悉心指导,还要感谢学校领导和所有同学的对我的关心和鼓励,是百里坊小学培养了我……”
……
林淼拿到奥数比赛的大奖,是他个人迈出的一小步,却是百里坊小学的一大步。
但事实上除了他自己和学校领导之外,这件事跟其他小孩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被同学们祝福了一个早上之后,到了下午,班上就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
他的那本荣誉证书,还有一等奖的镀金奖牌,也再没拿出来过。
林淼乐得清静,一直默默刷着自己小学六年级的奥数竞赛题,心平气和地过完了这一天。
等到下午放学,林淼照例还是要去音乐教室。
区里的比赛虽然结束了,但市里的比赛依然还要继续。
不过好消息是,这回的比赛,到市一级就结束了。因为这次竞赛并不是省里牵头搞的,而是东瓯市教育局自己组织的活动。所以等到12月份结束,林淼就可以悠闲一段时间。至于明年还会不会有类似的比赛,那就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放学的时候,大雨早就停了。
林淼走进音乐教室时,许风帆和梁欢欢已经坐在平时的位置上。
他们俩虽然去不了市里的比赛,不过课还是要继续上的。
话说许风帆他们六年级的孩子马上就要小学毕业,可是这年头小学毕业考试连个屁都算不上,在九年义务教育的体制下,市区里的孩子就算两门功课加起来只有100分,照样也能去上初中。
所以相比之下,奥数课反倒比正经功课更加重要一些。
只有抹不开面子的雷瑞瑞,选择了提前放弃。
全区考试过去,距离全市比赛还有一个班半的时间。
林淼前段时间补课补得其实差不多了,这会儿单老师上课,讲得就从容细致了许多。
一个小时后,今天的补课结束。
林淼背着新书包,和许风帆、梁欢欢一起走出校门。
三个人正要像平时那个各回各家,林淼却突然喊住许风帆,对他说道:“阿帆,你这个星期天有事情吗?”
许风帆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没事。”
林淼开门见山问:“那我星期天能去你家里玩吗?”
“好啊!”许风帆想都不想就兴冲冲答应道,“我可以骑车来接你,你家住哪儿?”
林淼道:“不用去我家,到时候我就在学校门口等你好了。”
“也好。”许风帆点点头,完全没有去想,林淼去他家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他安静了几秒,又对林淼笑了笑,说道:“对了,我还没说过恭喜你呢。”
“不用客气了。”林淼微笑道,“只是一点小成绩而已,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许风帆赶紧悄悄道:“这话千万别让猴子听见,她会气疯的……”
第三十八章 替父外交(上)
奥数竞赛过后的这个星期,林淼一边忙于将余下的小学六年级奥数套路学完,一边还加了把劲,想尽快把《小院杂谈》的初稿弄出来。他早上刷题,课后补课,晚上写作,如此规律地过完一周,终于在周六下午把小学阶段所有能接触到的奥数题题型,完完整整刷完了第一轮;而《小院杂谈》的章节,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弄出来两篇。
周六晚上,林淼把这两篇内在情感严重割裂的文章从头到尾又细读了一遍,然后打算择黄道吉日,重新写过。文字质量不过关,这种砸招牌的事情,林秘书表示坚决不干。
一觉睡到大天亮,次日睁开眼,便是又一个周末。
林淼从床上爬起来,就看到林国荣正站在阳台上抽烟,他还当老爹这是失眠了,套上衣服走到外头,问老林道:“爸,你今天起这么早干嘛?”
“上班啊。”老林一脸理所当然道。
林淼一愣,旋即又马上转过弯来。
街道办事处每逢周末都是需要有人值班的,通常情况下,每个工作人员每月至少都要轮到一遍。不过林淼重生回来差不多快有2个月,今天才见林国荣第一次去值班,想必老林应该是经常性找人顶班,这工作态度显然很有问题。而且话说你身为一个拖家带口的月光族,居然连单位白给的加班费都不要,这过日子的方式是不是潇洒得略微有点过分了?
林淼闻着熟悉的二手烟烟味,默默吐槽完毕,咳嗽两声,就转身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等林淼洗漱完,并以极大的毅力和非凡的勇气,在自家那个已经快一星期没处理过的粪桶上,捏着鼻子解决掉肠道的历史遗留问题,林国荣终于也从楼上下来了。
满身的烟味,把屋里那股浓郁的乡间地头的气息中和掉不少。
林国荣皱着眉头,心里其实也很别扭。
今天晚上又特么该去倒粪桶了,为什么粪坑会离家那么远?真是麻烦!
林国荣如是想着,一边弯腰穿好皮鞋,然后走到镜子前,看了看镜子里自己西装笔挺的样子,心中无比自恋地想,周闰发也就这水平了。
他整了下领带,转头却见林淼背着书包,也是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林国荣不由问道:“天这么早,你要去找谁玩吗?”
林淼回答道:“去学校。”
“不是说星期天没补课了吗?”林国荣奇怪道。单老师跟他打过招呼的,林淼星期天暂时先不补课了。等这星期区里的教练就位,少年宫那边会有后续的强化课程。也许是星期天补课,也可能要放在周六因为像广场小学这些比较先进的学校,每个周六下午都已经不上课了。
林淼道:“去一个同学家,约好了在学校门口等。”
“哦……”林国荣点了点头,说,“那爸爸送你去吧,反正也没几步路。”
林淼想想也行,就答应了。
林国荣拉着林淼,大手牵小手,一起出了门。
出了小巷,沿着笔直的连江路走到丁字路口,马路对面,有一家毫无装修痕迹的干净面馆。
父子俩直接穿过马路,来到面馆跟前,要了两碗鱼鱼丸面。
这家店,就只单卖这一种面。做面的师傅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阿姨,手艺十分高超,所以哪怕面条的价格不算便宜,可每天的生意依然相当不错。
稍等片刻,两碗热气腾腾的鱼丸面就端上了桌。
林淼从筷子筒里抽出洗得干干净净的竹筷,夹起一颗他曾经死都不肯吃一口,带着浓浓鱼味的鱼丸,咽着口水放进嘴里。他细嚼慢咽,细细品着只有在这些年才能吃到的鱼肉比面粉更多的上等货,那久违却熟悉的味道,差点把他吃哭。林淼就着煮鱼丸的新鲜原汤,哧溜哧溜地大口吃着面条,没一会儿,就将一大碗面条连汤带水都解决得干干净净。
老阿姨既是做面的师傅,也是店里的服务员。见父子俩吃完,笑着过来收了空碗,显得很稀奇地对林淼说道:“今天真是吃得又快又干净,怎么不把鱼丸给你爸爸吃了啊?”
林淼打了个饱嗝,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以前的我太傻了,是我对不起那些鱼丸……”
这一本正经的冷幽默,放在九四年根本就是核弹级的相声包袱。
老阿姨直接喷了,放下碗来狂笑不止。
而边上正抽着烟的林国荣听到,也差点被一口烟给呛死。
笑了老半天,林国荣终于缓过来,他无言以对地揉揉林淼的脑袋,然后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和两个钢,毫不心疼地往桌上一放。
一顿早饭12块钱,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二十年后的四五十元。
这便是林淼幼年时的美好生活。
吃饱喝足,林国荣领着林淼走出面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百里坊小学门口。
林淼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上7点40分出头,学校的大门自然关着,传达室里貌似也没人,只能干站着一边等许风帆,一边吹冷风。
“中午早点回家,你妈还等你回去吃饭的。”林国荣离开前叮嘱了一句。
林淼点点头,很直接地伸出手道:“爸,给点钱。”
林国荣连问都没问林淼要钱干嘛,很干脆地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毛票。先是抽出3张一块钱的,但想想又怕儿子不够花,于是又放回去,直接抽了张5块的出来,递到林淼手里。
林淼收款无情,马上跟老爸挥手作别,然后目送林科长穿过马路,拐进了路对面的一条小巷子。
但其实他拿钱没什么用,主要就是兜里有粮,心里不慌。
林国荣走远后,许风帆却久久没来。
林淼跟个煞笔似的在学校门口等了将近快1个小时,等到8点半左右,才见到那个长得瘦长瘦长,跟个大竹竿子似的家伙,蹬着辆崭新的自行车,傻笑着出现他面前。
“大哥,说好的8点呢?”林淼不满地晃了晃手表。
许风帆无奈道:“我没办法啊,我妈硬要我吃完早饭再来接你,她动作又慢,我也快急死了,生怕你生气走了呢!”
“走吧。”林淼没废话,直接爬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跟着又问了句,“你爸呢?在家吗?”
“当然在家啊,他今天又不上班。”许风帆毫无心机地回答道,“你问我爸干嘛?”
林淼敷衍过去:“你说你妈,我问你爸,对仗工整,表现水平。”
许风帆切了一声,要不是竖中指这个动作还没传进东瓯市,他肯定就单手骑车了。
第三十九章 替父外交(中)
许风帆载着林淼从百里坊小学一直往西,骑行不到5分钟,在第一个路口向左一拐,便进入了西城街。而两个人老爹共同的工作单位西城街道,其名称正是源自这条马路。
以西城街为中心的这片区域,是瓯城区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这段时间,第一次搞旧城改造的成果。马路两旁均是新式的商品楼小区,外观上要比pf区气派许多。街道把办公地设在这一带,显然是为了面子上更过得去一些,而且如果有领导下来视察,也好更直观地让人家看到瓯城区的城市发展成绩。
这些商品楼的价格,在当年并不算贵。2000年前后基本就在3000元每平方的价位上浮动,而95年之前,价格应该更低,一套80平方的新房,理论上最多十五六万就能拿下来。以林国荣的工资水平来计算,差不多也就是十年的收入。
而要是江萍也出去上班的话,夫妻俩稍微勤俭一些,甚至六七年就能攒出这笔钱。
可问题是,当年的房价如此合算,西城街这一片商品房的空置率,却达到了将近20%。10间商品房里,去掉居民回迁的一部分,剩下用于出售的,卖出率可能只有一半。
当年的房子没人买,原因多种多样,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类人。
这三类人,林淼家周围全都能找到典型。
首当其冲第一类,就是林淼他们自己家。林国荣和江萍曾经属于双职工,一个是事业单位的职工,一个是国企的工人。像这样的家庭,往往根本就不存在买房的概念。因为在这个年代,房子通常都是单位分配的。只要达到一定的条件,多申请几次,等个五六年,总能把房子等下来。尤其像现在,林国荣好歹还有一点小职务在身,再加上已经结婚生子,而且报告也打了好多年了。在老林想来,房子根本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再花冤枉钱去买,那就太煞笔了。
再说第二部分的人群代表,应该是张淼他们家。张淼家这时已经相当有钱了,银行存款不说百万,但三五十万绝对是有的。买商品房的价钱是十六七万,一套房子80平方,而他们家自己在原址上把楼推到重建,再算上装修,顶天了也就这个价,而且是一次性盖4层楼,居住面积简直不要大太多。所以按这个思路,这年头的有钱人,多数还是选择自己动手。
除此之外,还有剩下最后一部分人,就是林淼家附近家庭条件普遍一般的其他邻居们了。
这些老住户在天机巷住了几十年,一方面他们本身就是依靠这附近的菜市场讨生活,根本没有去别处买房的必要;二来就算想买,也不见得能一次性掏出那么多钱来。
所以与其主动买房,还不如耐心等待拆迁。
这年头不少阿公阿婆都对拆迁政策充满乐观,而后来事实也证明,天机巷这一带的拆迁补偿确实不少。因为从天机巷出来,往北直线距离不到200米就是瓯江。市里对沿江地带的规划,是要打造成城市景观带和cbd商务中心。因此老人们虽没读过什么书,甚至好多人根本就不识字,但单凭江湖经验,他们就不会贸然搬走。至于额外花钱买房这种事,更是想都不会去想。
西城街的商品房,在很大一段时间里受到了冷落,直到98年之后,东瓯市经济大跨步向前发展,城市外来人口激增,那时才开始慢慢有了房地产投资。
在这方面,林淼家最有超前目光的是就是他小叔,林国华。
在林国荣苦苦等待单位分房的时候,林国华已经闻到资本的气味。97年的时候,林国华就胆子很肥地借钱买了一套房子,然后拿出租掉,用收来的房租还钱。再后来他老婆,也就是林淼的婶婶叶慧芳,干脆从单位辞职,自己搞起了房屋中介。
二十年后,林国华和叶慧芳一家靠着炒房卖楼,家产起码已经超过一个亿。当然,为了防止林淼找他们家借钱,林国华从不透露自己到底有多少存款。
所以要不是小叔为人自私、小气、势利、阴险、虚伪、贪财、善妒、冷血、薄情、寡义,等等等等,林淼心底里其实还是挺佩服他的。
林淼刚重生回来的前几天,也有想过要不要劝江萍早点去搞个房产中介。
但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
且不说江萍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单就说他自己今年才6岁,过年连个压岁钱都保不住,像家庭投资这么要紧的事情,就更不可能有发言权。只能等日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在林淼的心里,赚钱这件事,归根到底关键还是看命。
就像江萍的弟弟,林淼他亲舅舅江洋,初中毕业后在家啃老两年,然后去当了兵,等他当兵回来,根本没人觉得这小子能干出什么名堂。可是谁又能想到,就在那之后才几年的光景,江洋就靠着各种不能外传的偏门狂赚数百万,后来更是财运高照到逆天,炒股买什么都涨,开店卖什么都赚。当年林国荣垮掉之后,林淼家要不是靠着江洋资助,可能真的连饭都吃不上。
林淼坐在许风帆身后,看着一路倒退过的还未被私家车包围的西城街旧景,思维无限发散着。
随着车子剧烈一磕,许风帆把车骑上了马路牙子,林淼终于回过了神。
紧接着,两人就进了小区的大门。
这年头的新式小区,连保安都不存在,所谓的大门,其实就是一个空荡荡的谁都能随便进的大门洞。过了门洞,里面就是成片的商品房。
许风帆往前骑了十几米就停了下来,然后哈哈大笑着把下车无力的林淼,从后座上抱了下来,一边吐槽道:“我弟弟上幼儿园都比你长得高!”
“你还真以为炎黄子孙是一家,大家基因都一样啊?”林淼下了车,仰头看着小学还没毕业,身高就已经突破160的竹竿精,无奈地叹道,“我爸165都不到,你爸170多,先天就不一样的好不好?”
“那你还是长得太矮了,按基因来说你都不该只有这么丁点大。”许风帆很不厚道地比划了一下。
林淼用死鱼眼的眼神看他。
许风帆哈哈一笑,推着自行车,进了小区的停车场。
几分钟后,许风帆带着林淼,走到了一幢6层高楼前。楼下紧锁的大门,是这年头的民居中还相当少见的电子锁,不但安装了门铃,还自带通话器。
许风帆按响602室的门铃键,门铃响了2声,然后话筒被人接起,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谁啊?”
“妈!是我,我带神童回来了!”
那头直接挂了话筒,紧接着楼下的门锁就发出一声很响亮的声音,铁门弹了开来。
这就是新房子的好了,开个门都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在穷人面前装逼装得响亮。
林淼跟着许风帆进去,随手把本就会自动关上的铁门一带,身后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许风帆道:“这门就是这点不好,声音太大。晚上楼里有人稍微晚点回来,整栋楼的人都会被吵醒。幸好我家住得高,影响稍微小一点。”
林淼点点头道:“死道友不死贫道,你这个心态相当好。”
“啊?”许风帆显然没听过前半句,一头雾水,接不上话了。
林淼体力差,爬到6楼,已经气喘吁吁。
许风帆家的房门就在楼梯口,房门早就打开,许风帆脱了鞋子进屋,顺便给林淼拿了双小一号的拖鞋。
林淼换上拖鞋进去,先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时厨房里走出一个看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略微有点发福的中年妇女,见到林淼,马上露出和蔼的笑容,问道:“你是国荣家的吧?”
“嗯。”林淼马上装乖卖萌,故意奶声奶气地说道,“阿姨你好,我叫林淼,打扰你了。”
“诶,别装蒜啊!你平时说话没这么嗲的!”许风帆受不了,直接拆穿道。
林淼理都不理他,走到许风帆他妈妈跟前,摘下书包,打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两包从家里偷摸出来的茶叶,说道:“阿姨,这是我爸爸让我给你带的伴手,他说第一次上门要送见面礼的。”
“哎哟,你爸是不是逗啊!”许风帆的妈哈哈大笑,心里一边在想,这个林国荣,也没她家老许说得那么不堪啊,还知道让儿子带点见面礼过来,做人不是还挺客气的吗?
“不用,不用,阿姨家里的茶叶多得是。”许风帆的妈妈又把茶叶塞回林淼的书包里。
林淼却很坚持道:“阿姨,你全都让我拿回去,我爸该骂我了,你要就不拿一包就好了,我带一包回去,这样我爸爸也不会说我。”
许风帆的妈妈拿起茶叶,看了看包装,确定并不是什么好的茶叶,才点头道:“好好,既然你爸爸这么有心,阿姨就拿一包,谢谢你爸爸啊!”
林淼马上道:“该我爸爸谢谢你们才对,我爸爸老跟我说,阿帆的爸爸在单位里很照顾他的。”
“啊?”许风帆的妈妈看着林淼真挚的表情,不由得一脸懵逼。
这事儿不对吧……
听自家老许说,他和林国荣早就已经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了啊……
而且老许这一年来,每天回家后就只有三件事是固定的:吃饭,看新闻联播,骂林国荣,连和她啪啪啪都没这么勤快……
都这态度了,林国荣还能念他好?
该不会是这孩子胡说八道的吧?
不对,不对,这么小的小孩,就算拿了全区奥数一等奖,也不可能这么早熟啊。
会不会是林国荣自己的意思?
许风帆的妈妈一想到这儿,马上问道:“孩子,这话是你爸爸让你跟我们说的,还是你自己想到的啊?”
林淼恨不能把食指含进嘴里装天真,只是这么干实在太恶心了,他真的做不到,于是把语气稍微变正常点,收敛嗲声嗲气的感觉,正色道:“我爸爸让我说的,他还特别认真地说,一定要把话带到。”
“哦,好好好,阿姨知道了……”许风帆的妈妈开心了。这斗了大半年,还是她家老许赢了对吧?林国荣服软了就好,不过能想到让儿子来带话,这办法还真是挺不错的。大家都有台阶下,面子上都过得去。她继续道:“你回去跟你爸爸说,以前的事情,阿帆的爸爸就当它全都过去了,以后大家好好相处……”
“谁说过去了啊?”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屋内的主卧走出来。
许佳昌穿着件睡衣,打断了他老婆的话,然后面色很严肃地对林淼说道:“孩子,你来我家里玩,叔叔很欢迎。你是个好孩子,叔叔知道。但是叔叔和你爸爸的事情,你小孩子就不要多管。你爸爸要是想和叔叔说话,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自己过来。不是面对面说话,叔叔不会理他。不管他让你带什么话,叔叔都当没听见。”
林淼嘟起了嘴,露出一脸粉嫩嫩的小委屈。
“许佳昌,你干嘛呢?”许风帆的妈妈一看林淼这可爱又可怜的小模样,立马就母爱泛滥了,不乐意了地说道,“孩子这么小,你吓唬他干嘛?”
许佳昌没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许风帆的妈妈笑着摸了摸林淼的头,一脸慈爱道:“孩子,阿姨做了点绿豆糕,你先和阿帆去他房间里玩,阿姨把点心给你们端进去。”
林淼装乖点头,跟着许风帆,进了他的卧室。
许风帆的妈妈,很快就把糕点拿了进来,然后房门一关,许风帆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红白机来,问林淼道:“会玩吗?”
林淼对这东西已经有点陌生了,点点头道:“稍微会一点。”
“稍微会一点就行。”许风帆笑着插线,动作很熟练,不一会儿,小电视的屏幕上就跳出了超级玛丽的画面。他很有东道风范地把手柄递给林淼,介绍道,“喏,按这个是跳,看到怪来了可以跳起来踩死,但是被怪碰到了你也会死,天上的石头可以撞碎的,这边就是上下左右,我们一个人一条命,你先来试试,你死了就换我来……”
林淼接过手柄,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英文,很熟稔地调到start上面,轻轻一按。
许风帆不由转头看了看表情淡定的林淼,眯着眼问道:“诶,其实你家里也有对不对?这么熟练,还跟我说只会一点……”
“大哥,我又不是文盲,这种小学级别的英文,我当然能看懂的啊。”林淼道。
“说什么鬼话呢,小学哪来的英文?你当我六年级是白上的吗?”许风帆义正言辞地反驳道,然后很肯定说,“你家里绝对有游戏机!不然你告诉我,那个英文是怎么读的?”
林淼淡淡道:“死大特。”
许风帆不信了,起身就冲出门去,大喊道:“爸!你来一下,我问你个事情!”
第四十章 替父外交(下)
“怎么了?”许佳昌抱着个保温杯,不疾不徐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踱出来。
许风帆却着急得很,上前就拉住许佳昌的衣袖,把老爸往自己的房间里拉,一边说道:“林淼说他会英语,你来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林淼坐在许风帆的房间里,听到这货这么来了句,瞬间就蛋疼了。
会说一个英语单词就是会英语,那我国各年龄段的英雄好汉们看了那么多的“yamiedie”、“kimoji”和“yiku”,岂不是要号称全民日语八级了?
没这么说话的啊!
林淼无语间,许佳昌和许风帆这父子俩就已经进来了。
许佳昌大专毕业,在他这个年龄段当中,可以勉强算得上是知识分子,英语水平虽不见得能高到哪里去,但绝对要比林国荣那种中专的二把刀好上几个档次。
听到儿子的话,许佳昌相当不以为意。
这年头英语教育还没普及,一般孩子都是到初中才开始接触26个字母,然后一点点把拼音和英语区别开来。而哪怕是家庭条件比较可以的孩子,就算提前报了英文的学习班好一点的地方,诸如瓯城区少年宫的英语基础班,但基本也就是学点“what's-your-name”这样的简单常用语。
一个学年补习下来,孩子如果能学会现在进行时这种初级的时态应用,差不多就是全市小学生中的战斗鸡水准了。但如果再想继续学,不好意思,少年宫不教了。因为人家少年宫只收五、六两个年级段的孩子,一旦学完指定的课程,就马上颁发结业证书。而之所以不收更小一点的孩子,人家是怕孩子会把拼音和英文字母搞混,到时候学成个四不像,反而要被家长抱怨。
许佳昌也曾想过要给许风帆报一个英语班,后来看了看少年宫的教材,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学的内容,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因此在许佳昌想来,林淼估计又是被林国荣送到哪个课外机构拔苗助长去了。
林国荣那个死文盲,难得走狗屎运生了个聪明儿子,可就冲他这教育水平,这个林淼将来的发展可能好不到哪里去啊……
许佳昌心里带着三分惋惜和七分幸灾乐祸,跟着儿子走到林淼身前,就听许风帆大声道:“林淼,你再把刚才那个英文跟我爸说一次,看看说得对不对!”
“阿帆,你都六年级了,不要这么小孩子气好不好。你跟我一个6岁的有什么好争的呢?我前天才被苗校长把我的红领巾给收回去了,我已经在人生的关键时期输给你了啊!”林淼苦口婆心。
“啥?”许风帆完全没听明白林淼在说个鬼,只是单纯地被转移了注意力,问道,“苗校长干嘛把你的红领巾收回去?”
林淼惆怅地叹道:“这事说来话长……那是1994年的第一个国庆节,要比我曾经经历过的稍微无聊一些……”
许佳昌打断了林淼的扯蛋,很干脆地问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红领巾早晚会还给你的。我家阿帆说你会读哪个单词啊?读给我听听。”
“哦,对对,差点被你给带跑了。”许风帆急忙蹲下来,指着摆在地上的小电视机上的画面道,“爸,就是这个,意思应该是‘开始’的这个英文。”
许佳昌瞥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我儿子就是聪明,从来也没学过什么英语,玩玩游戏就能搞清楚“start”的意思了。
他嘴角含着微笑,表情很骄傲。
许风帆又催促林淼道:“林淼,别磨蹭啊,快读啊!”
林淼没办法了,只能读了一遍,然后又扯蛋道:“你们知道吗,我的红领巾被苗校长拿走这件事,直接导致了隔壁十八中的校长被免职了。”
“胡说八道。”许佳昌倒是对十八中的某人被干掉这件事有所耳闻,但他死都不会相信这件事会和林淼的红领巾有什么关系,心中不由得对林淼又多了一分厌恶。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这么满嘴爬跑火车了,以后要是不好好教育,长大了指不定多少人会被他骗。
许风帆倒没这么多念头,只是问他爸道:“爸,他说得对不对?”
“对倒是对了,不过也没什么,比你早学个几天而已。等你明年上了初中,这些单词的读写都是最基础的。”许佳昌淡淡说道,然后转身就要走。
这时却听许风帆问道:“林淼,你英语跟谁学的啊?”
林淼跟随意地回答:“自学的。”
话音一落,许佳昌立马就站住了。
林国荣啊林国荣,看你教的什么儿子,6岁的孩子自学英语,你当我们的智商都是摆设吗?
许佳昌干多了纪检工作,最是听不得别人胡说八道。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回过来身,就阴沉着脸问林淼,一副要打脸的气势:“自学?怎么个自学法啊?”
林淼一看许佳昌似乎是脾气上来了,赶紧使出前世应付领导的终极杀招【您说什么都对!】装出彻底认怂的架势,连忙道:“叔叔,我胡说的,我根本不会英语,就是会说几个简单的单词。”
伸手不打笑脸人,许佳昌攒得满满的怒气值,居然就这样卡住了。
他看着林淼那谦卑温良的小模样,愣是再也提不起打脸的心情,狠话到了嘴边,直接就变成了这样的:“你也别这么谦虚嘛,像你这个年龄,能学会一点外语的单词也算很不简单了。”
这话说完,许佳昌都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夸他干嘛?夸他干嘛?林国荣的儿子,有什么好夸的!
但许风帆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却是当真了,显得挺羡慕的样子,对林淼道:“对啊,我都六年级了,除了谢谢、你好,别的一个词都不会说呢。林淼,你到底是跟谁学的啊?要不我跟你报一个班吧,反正我接下来也不用去市里比赛,时间多得很。”
报班?报班不用交学费的啊?你当是免费的啊?还有,去不了市里的比赛,这种事有什么好得瑟的?而且还是跟打败你的6岁小孩说!脑子被门板夹了吧?许佳昌的内心活动非常剧烈,要不是林淼在这儿,他可能会抽出皮带,让许风帆知道一下什么叫父亲热烈的爱。
林淼也很纠结。
这事该怎么解释呢?
老爷爷那套鬼话,估计整个东瓯市也就林国荣会相信他啊……
林淼摸着下巴,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搜肠刮肚了好几秒,终于想到个证据充分却又无法现场证明的理由:“嗯……我这个法子,你学不了。我爸有个朋友,也姓林,我叫他叔叔,现在是住在美国的。林叔叔有时候过年偶尔会回来,去年他回来的时候,教了我英语的音标发音,还教我怎么拼这些发音,我学会了之后,他就给了买了本英汉词典,我平时没事就翻翻,翻着翻着,就自学了几个单词……”
林叔叔,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人物。
林叔叔是林国荣的朋友也不假。
林叔叔移民去了美国,也是确凿的事情。
但是林叔叔教他音标,纯属妈逼的扯蛋……
一个好的谎话,就是八分真三分假,林淼对自己这次的急中生智,感到十分满意。
老许,有种的你飞到美国去问啊~
然而就在林淼正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件事应付过去之时,许佳昌却突然冷下脸来,鼻子里喷出冷冷的一声:“哼!”
叔叔教了音标就能读字典了,这话比刚才的自学还特么欠抽呢!
真当自己是神童啊?这牛逼都吹到天上去了啊!
“你这么一说,叔叔倒想考考你了。”许佳昌决定了,今天一定要让林国荣家的这个小鬼哭着回去。敢这么胆大包天地侮辱你许伯伯的智商,今天不让你长长记性,将来还得了?
许佳昌风风火火跑回自己房里,然后过了半天,才拿出来一本貌似已经许久没用过的英汉词典。
许风帆的妈妈一听老许居然要考一考林淼的英语水平,赶紧把做午饭的工作都放下了,兴冲冲跟着许佳昌进了许风帆的房间,一家三口对林淼摆出三堂会审的姿势。
林淼心里默默地说老子只是来替我爹示好的啊,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们就用《新华英汉词典》这么残暴的工具来对付一个不满7周岁的幼童?
你妈妈个蛋!已经涉嫌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了好不好!
“来,这个词,你给我读一下看看。”许佳昌其实自己也不懂音标怎么拼,他们那时候的英语教学,水平甚至还比不上眼下的初三毕业考。
许佳昌只是翻出一个他自己还记得的,自认为发音难度够高的单词,觉得用来让林淼难堪,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林淼无奈地拿过词典,一看上头那个连大学四级程度都够不上的初中级单词,瞄都没多瞄一眼,直接脱口而出道:“environment,环境。”
许佳昌懵逼了,脸上那表情有点死都不能信的意思,道:“你再读一次?”
林淼重复了一遍。
许风帆赶紧问他爸:“爸,对吗?”
许佳昌说不出话。
旁边许风帆的妈妈却开口了:“对的,是这么读的,而且这个发音听起来很舒服啊,好像就是外国人在说话一样。”
许风帆的妈妈,以前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当过五六年的初中英语老师。
生了许风帆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就提前办了病退。
许风帆虽然从没让他母亲教过他英语,却知道妈妈在外语这件事上,是比他爸更有发言权的。
“这孩子,数学天分这么好,想不到语言天分也这么厉害。”许风帆的妈妈越看林淼越喜欢,忍不住弯下身来,摸了摸林淼的头,叹道,“真是神童啊,名不虚传。”
“什么名不虚传!”许佳昌略微有点失态地喝了一声,但马上就又忍住脾气,显得十分不服道,“再来几个,林淼,你跟叔叔说,方法这个词该怎么讲?”
林淼也算看出许佳昌这老小子是什么意思了,但到了这份上,他就算再认继续怂,显然也毫无什么意义,他干脆不怂了了,装逼装到底,笑着说道:“叔叔,这个词可有好多种说法,书面上常用到的,way,method,approach,在不用的语境下,这些词都可以表示方法的意思。还有平时一般口语上能用到的,idea也不是不能这么翻译,i-have-no-idea,可以翻译成我不知道,也可以翻译成我没办法,反正怎么灵活怎么用,还有一些稍微冷僻一点的一词多义,比方mean这个词,变成复数形式也可以是方法的意思。我现在水平有限,词汇还量不够,大概就只能说这几,别的也想不出来了。”
房间里另外三个人听林淼这么一大通白话下来,精神状态全都有点崩溃。
神童,你赢了……
我们全家的智商可能真的是被狗吃了……
许佳昌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对许风帆说了句“以后要向林淼好好学习”,就怔怔出神地出了房间。差距太大了,许风帆和林淼之间,甚至有可能差了个水木大学的本科毕业生。素来以有文化在亲属中间广受赞誉的许佳昌,第一次在家族智力这件事上,感到了恐慌。
连林国荣那种货色的儿子都干不过,还有什么脸说自己聪明?
许风帆的妈妈陪着许佳昌,走出了房间。
他们夫妻俩关了卧室的门,在里头窃窃私语了良久,直到临近中午,快要吃饭了,林淼表示要回家的时候,两人才从房间里又走了出来。
许佳昌和许风帆,父子俩一起把林淼送到楼下。
等许风帆去停车场拿自行车时,林淼突然对许佳昌道:“伯伯,我爸那个人,其实就是虚荣好面子,您是有文化的,读过的书,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他没文化还硬要有装文化,平时不懂装懂、胡说八道,我其实看着也挺烦的,就是忍着不说。他要是有什么地方说错话,让您觉得不舒服了,您就当是遇到不讲理的文盲,真的,和我爸计较长短,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而是一点意义都没有。您就当他说话是放屁,随他放吧,反正他那点屁量,也污染不了西城街道的空气。”
许佳昌听得有点愣神。
如果换作是一般的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笑笑也就算了,顶多就是认为孩子是在模仿大人说话,或者是把电视剧里的台词给背下来了。
但他亲眼所见林淼的水平,这些话,就不能不再认真想想。
林佳昌低头看着那满脸胶原蛋白皮肤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家伙,当真无语问青天,老子怎么就生不出这样的?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用操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道吧?”许佳昌既不表态也不正面回答,摸摸林淼的头,跟之前相比,动作简直不要太温柔。
这时许风帆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飘到两人跟前,许佳昌抱起林淼,轻手轻脚地放在后座上,然后嘱咐儿子道:“路上慢点骑,小心着点后面的同学!”
“知道,知道,我这技术你还不放心吗?人称我西城街自行车小王子,什么时候出过车祸……”许风帆大白天立flag,也不怕出门就被人拿一血。
许佳昌没好气道:“胡说八道什么呢!送林淼到家后,马上就给我回来吃饭,别在人家家里吃,知道吗?”
“知道,知道,话真多,我又不是6岁小孩……”许风帆说着,就蹬着踏板,呼呼骑出了小区。
许佳昌站在原地,怅然叹道:“唉,你要是6岁就有这水平,老子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到京城去读书啊……林国荣,呵!真是傻人有傻福……”
第四十一章 听妈妈的话
许风帆把林淼送到百里坊小学门口,就被林淼喊停。
林淼动作艰难且惊险地自己从车后座爬下去,张口就叫许风帆掉头回家。
倒不是不想让许风帆知道自己家的住址,这根本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主要还是林淼觉得这段路有点长,许风帆这么一去一回,加起来估计得花上40分钟左右,等他送完自己再骑回家,估计连汤都凉了。
干惯了伺候人的活的林淼,在这种小细节上还是很会替他人着想的。
“你回去就说已经把我送到家门口了,省得你爸妈说你。”林淼还叮嘱了许风帆一句。
“这种事还用你来教我?”许风帆假装自己很成熟,又犹豫不决地再三问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去啊?反正我骑车也很快的。”
“不用,不用,你放心走吧。”林淼都不给许风帆没完没了的机会,转头就朝最近的一条小巷子走去。
许风帆站在马路边,看着林淼走进巷子,这才转身回去。
林淼许久没有走过小路,在弄堂里拐来拐去,又觉得有了点意思。七八分钟后,他从一处民居小院的狭窄通道里走出,马路对面,便是连江路通向他家的那条小巷。
中午时分,马路两边家家户户都在做饭。
林淼略微加快脚步,片刻即到自家门前。
从仿佛万年不关的家后门,走进白天依然黑洞洞的屋子,林淼立马就听到了江萍从前屋厨房传来的说笑声。老妈这些天来一直处于“我的儿子是天才”的亢奋情绪中不可自拔,一天24小时,可能有12个小时是在和邻居欧巴桑们吹嘘他那块全区小学奥数比赛金牌。
话说这块金牌最近的曝光度当真极高。
天机巷如果有100户人家,起码99户都被江萍强迫着看过。
而对于老妈如此高调的做派,林淼内心表示非常支持毕竟“神童”这么小众的ip,要是不经常拿出来宣传宣传,一不小心就特么会过气的好不好!
“妈,说什么呢?”林淼从后屋走到前屋。
江萍一看儿子回家了,转身就把林淼抱起来,先亲热地在儿子脸上啵儿两口,然后才笑着说道:“你阿芳阿姨说他家乐成要去学钢琴了,你要不要也去学一下啊?”
学个毛,我100%遗传了你的手残基因,你自己心里难道没点儿数吗?
连四个键的街机游戏都玩不溜的林淼,心里吐槽了一句,果断拒绝道:“不学,没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你就去学嘛!就当跟我家乐成做个伴也行啊!”被江萍用“我儿子跳级”这个梗连虐两次的阿芳,十分真诚地劝说道,而且满脸都是莫名的期待,“淼淼,你看你这么聪明,钢琴那么简单的东西,肯定一学就会啊!你爸爸这么能赚钱,不会连这点学费都舍不得吧?”
这话就有点戳江萍的心窝了。
话说她和林国荣虽然长期花钱不眨眼,但事实上,家里的财务情况其实一直都不算太好最主要是林淼的姑妈欠下的那笔5万块钱的巨债,到目前为止还有6000没还掉。
所以哪怕理论上讲,今年之内他们把这笔债务解决掉是肯定没问题的,但江萍依然对外人的某些指指点点,有着十分的敏感和抵触。
江萍立马笑脸一收,很不客气道:“你这是什么话啊?一年两千块我家还拿不出?”
嗯?现在学钢琴,一年只用两千块吗?哪里的野鸡培训班?
上辈子见惯了动辄一千块一节的钢琴课市场价,林淼不禁有点怀疑这钢琴班的靠谱程度。
而抱着他的江萍便,已经不能忍地给他做起思想工作来:“宝贝,你先去学一下看看嘛,先上几节课,喜欢就学,不喜欢就不学。妈妈也觉得学钢琴挺好的,以后学会了,可以弹琴给妈妈听啊~”
江萍满脸都是不服输的神情。
林淼看着江萍,江萍看着林淼。
母子俩对视数秒,林淼脑海中居然诡异地响起了背景音乐:“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好,先试试吧……”在外人面前,还是老妈的面子重要,林淼只能妥协,轻声答应道。
江萍像是又斗赢了阿芳一次,开开心心地又猛亲了林淼几口,哈哈笑道:“我的小宝贝,真是妈妈的乖儿子!”
“行行,愿意去学就好,晚上我们一起去吧。少年宫7点上课,我们6点钟出门差不多刚刚好,你们晚上要早点吃饭啊!”阿芳微笑着离开,隐隐露出一丝阴(yin)谋(mao)得逞的神色。
两个中年妇女的斗法暂时消停,林淼总算松了口气,上楼放下了书包。
而江萍见林国荣不在家,也懒得把饭桌支起来了,干脆就把午饭端到楼上来吃。
连续第三天,又是一大盘子的油炸小黄鱼。
林淼有种即将吃伤的预感,无奈地跟江萍提议道:“妈,要不我们晚上吃点别的吧?”
江萍却稍显为难道:“你爸爸晚上又不回来吃,我们今天就这个菜了啊,要不……酱油拌饭?”
林淼安静了两秒,默默地夹起炸得酥脆的小黄鱼,放进嘴里,咬得咔咔作响。
40岁前的江萍,似乎一共只会做3个菜。
油炸小黄鱼,酱油拌饭,菜市场熟食如果最后这个,也能算作她的劳动成果的话。
娘儿俩吃着饭,江萍又忍不住跟林淼说起阿芳儿子的情况。
原来是阿芳的儿子在学校里被音乐老师看中,推荐去了少年班学习。
“说是有个绝子绝孙的音感,好像多稀罕似的……”江萍一脸不服。
林淼无语道:“妈,人家是说绝对音感对吧?”
“好像是吧。”江萍道。
林淼满头黑线。
亲爱的老妈,我虽然是个挂逼,但我这个挂特么不是无敌挂啊!
你以为绝对音感是菜市场里的萝卜,随便撒把种子就能种出来啊?
“妈,你别老跟人家比来比去的,没意思的。”林淼苦口婆心。
江萍却还有理了,振振有词道:“我平时在家里又没事,大家坐在一起聊天,不是说老公就是说孩子,不跟她们比,我还能跟谁比?我去舞厅跳舞,你又说妈妈老去舞厅影响不好。”
林淼挠挠头,有点伤脑筋,想了一会儿,他试着建议道:“妈,要不你出去上班吧。去爸他们街道当个临时工也好嘛,总这么在家里待着,人会变傻掉的。”
“没事,妈妈变傻了,不是还有你吗?”江萍立马乐观而鸡贼地直接转移了对话的重点,“你长大了会对妈妈好的,对吧?”
林淼嘴角抽抽,完全搞不定老妈。
他低头看着自己跟前的小黄鱼,心说还不如在许风帆家里吃午饭呢,轻声叹道:“唉,也不知道爸中午吃些什么……”
“他好着呢,哪天不是大鱼大肉?”江萍话里带着点小情绪。
林淼又瘪了瘪嘴。
不肯出去上班的人是你,羡慕人家在单位里过得滋润的人也是你。
江萍同志,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啊……
第四十二章 星星之火
午饭过后,人就容易犯困。
林国荣坐在自己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街道的工作好是好,尤其提了正股级后,工资又涨了一些,独立的办公室也总算给安排了,但总觉得,还是比原先区环卫处清扫管理所的体验差了些。
话说在原来的单位,林国荣虽然只是个副所长,但却是主持日常工作的。由于所长常年在外挂职,因此所里头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平时全都唯他马首是瞻;甚至连所里的财政,也都由他一把抓。九十年代就能经手每年七八百万的财政金额,林国荣也算得上是较早就面过世面了。
有时候林国荣难免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主动申请转岗呢。
如果一直在所里混下去,早晚那个所长的位置都是他的,运气好的话,再过上几年,混个副处长的职务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样一来,不就稳稳的提副科了?
但转念再一想,出来也未必不好。
官场常言道,不经常调动调动,哪来的升官机会?
这不他才刚来西城街道没几个月,立马就副股级转了正股级,貌似应该是赚了。
林国荣站起来,摸了摸肚皮,他中午吃得有点撑。
今天街道值班一共6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1个带班领导胡剑慧,以及1个城建办的科员,1个不知道哪个科室的临时工,和2个看门的保安。午饭是除保安之外的4个人一起吃的,他和街道城建办的那个科员喝了不少酒,满桌子的菜,愣是吃得一点都不剩。林国荣喝了酒就话多,但今天的兴致倒比较一般,因为酒桌上没有可供调戏的漂亮女同志。
胡剑慧虽说是林国荣的贵人,一手将林国荣提拔到城管科科长的位置上,但林国荣脑回路向来清奇,对胡剑慧却没有太过强烈的感恩之心。在林国荣想来,自己迟早是要和胡剑慧平起平坐的,以后随便什么时候,他都有的是机会可以报一下这样的小恩。
比方说,街道办事处会议投票的时候。
林国荣这么想着,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很多。
话说,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提副科呢?
林国荣很惆怅地看了看窗外,外面一棵大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一年,转眼又要过去,等到来年,他就虚岁35了。
35岁在体制内其实还算年轻,但林国荣心里却有点迫不及待地希望再更进一步。
前些天家里的宝贝儿子,刚给他科普了一个新概念。
股级干部,还不叫“官”,应该叫“吏”;提了副科,有了干部编制,那才是真正的“官”。
林国荣书读得少,眼光却不是没有。
听宝贝儿子把这个道道一说,他立马就觉得真尼玛有道理。
不过对于林淼提的另外一个建议让他抓紧入党,林国荣就有点不以为意了。
机关里的中层干部想要入党,其实是非常方便的,无非就是递一张入党申请书的事情。很多年前,他的领导就有来动员过他,但林国荣一直懒得答应。
林国荣内心的想法其实相当幼稚。
他总觉得党员身份是可有可无的,能不能升官,关键还要看关系。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
今天和他一起值班的胡剑慧,身为一个少数民族的女性知识分子,一直以来也没入过党,现在还不是照样轻轻松松就提干了,而且今年才不过30岁要不是胡剑慧确实长得不漂亮,以林国荣年少时跑江湖所建立起的阴暗世界观,他指不定还要往别的什么关系上去想。
也正因为有这个眼前的实例,林国荣现在越发无视组织上的明规则,最近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拍好区领导乃至市领导们的马屁。
“要不明天去区政法委走一趟吧,也不知道老章在不在……”林国荣默默念叨着,百无聊赖地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
体重越来越大的身子,往单位新买来的皮靠椅上一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他伸过手,拿起搁在凌乱的报纸堆上的茶杯,微微啜了一口。
早上泡的茶,早就已经冷了。但林国荣对这个并不讲究,他放下茶杯,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书法风格特异的手稿,细细品味起来。
这是林淼《小院杂谈》的手稿。
林国荣为了避免值班无聊,特地从家里偷拿出来的。
对于《小院杂谈》的各篇文章本身,林国荣说实话看不出什么好来,但他确实也知道,这样的文章,自己肯定写不出来因为就算让他读,文章中很多处的长句,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读懂了其中的意思,至于某些暗处的隐喻,更是一丁点都瞧不出来。
所以林国荣唯一能欣赏的,就只有儿子这一笔飘逸的书法了。
“这个字写得有味道……”林国荣看了一会儿,看得有点兴起,又掏出钢笔,直接在报纸上临摹起来。只是林淼这种自创的野路子字体,和林国荣常年使用的“机关体”实在有点不对付,饶是林国荣书法造诣已经堪称登堂入室,但无论怎么模仿,还是无法掌握住林淼这种字体的精髓,写了20来分钟,他就不得不放弃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头子在梦里教的,这个弯……没有人会这么拐的啊!不过拐得还真挺有味道……”林国荣放下笔,手上拿着林淼的手稿,嘴里还不停地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女人在门外问道:“老林,在休息吗?”
“醒着呢!”林国荣马上回答道。
街道值班平时没什么事,可既然来了,还是得稍微留出点脑子。
他马上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胡剑慧微笑着从外头走进来,一看林国荣桌上铺着一堆报纸,上面还零零散散写着好多字,笑着问道:“练书法呢?”
“随便写写。”林国荣客气了一句。
胡剑慧走到桌前,很有眼力地拿起林淼的手稿,问道:“这是你写的文章吗?你这个字体,变化挺大的啊!”
“不是我的,我儿子写的。”林国荣连忙道,脸上带着一百二十分的骄傲。
胡剑慧不由一愣,问道:“你有两个儿子?”
林国荣也一愣,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就一个儿子啊……”
“一个儿子?”胡剑慧的表情更惊讶了,“6岁那个?跳级的那个?”
“老胡,你中午也没喝酒啊,怎么说话语无伦次的?”林国荣笑道,“我就一个儿子,不是这个儿子,还能是哪个儿子?”
胡剑慧看着手里的纸片,不禁摇头笑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样的字,没个十几年的功夫,谁能写得出来?”
“我儿子能和一般人比吗?”林国荣很嚣张道,心说我儿子可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梦中拜师这种事,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想象的?
“真是啊?”胡剑慧听林国荣这么笃定的口吻,不由地动摇了,一边还忍不住叹道,“那你这个儿子,也太优秀了吧,真是天才啊。数学拿了全区一等奖,书法也这么好,什么时候带到单位里来,让我们大家看看嘛!”
林国荣被胡剑慧这么一说,虚荣心不禁受到极大的满足。
他笑着点头道:“看什么时候有空吧,我儿子现在也挺忙的,每天要上课,周末有时候还要补课,接下来不是全市数学比赛要开始了嘛,他还要训练。”
胡剑慧点着头,注意力却已经在不自觉中,被林淼那些文字里所蕴含的意义所吸引。
她默默地走到办公室的沙发前坐下,盯着文章,一看就入神了。
三十岁的女人,该感性的,还是很感性的。
林淼这种半鸡汤的写法,几乎是从一句话开始,就深深吸引住了胡剑慧的内心。
林国荣没打扰胡剑慧,只是奇怪地看着她,搞不懂胡剑慧为什么会对林淼写的东西如此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她似乎是痴迷进去了。
“写得有这么好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林国荣以一种牛嚼牡丹的心态,观察着胡剑慧的神情。
只见胡剑慧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她看得很慢,逐字逐句,两三分钟才翻过一页,而随着她越往后读,眼中也渐渐地蒙上了一点水雾。
十来分钟后,当胡剑慧读完最后一句,她微微仰起头来,慢慢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半晌,才叹出一句:“写得好啊,有水平……”
林国荣哈哈一笑。
紧接着,就又马上听胡剑慧道:“老林,我差点就被你骗了。你儿子要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我把这张纸给你吃了!”
“嘿!你这是什么话,我亲眼看着我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我还能骗你啊?”林国荣急了。
胡剑慧见林国荣认真的样子,跟着也迷糊了。
她脸上写着十万个不信,抓狂道:“不可能吧,这么老练的文笔,这种功底,我说真的,你让我来写,我也……我可能也写得没这么好!老林,我真的是没法信啊,你儿子是才6岁吧?”
“这种事,看天分的……”林国荣倒是信了儿子的鬼话,可他毕竟也不是笨蛋,知道“梦中拜师”这种事,是不能拿出来说的,只能勉强敷衍胡剑慧。
“老林,我不是信不过你,你儿子要是真有这样的功底,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太多了。”胡剑慧眼下分管西城街道的“教文体卫”,思路一下就飞到了她自己的工作上,很严肃道,“要不要我找人帮忙给你儿子做一下宣传,你儿子现在在哪个学校上学?”
林国荣回道:“百里坊小学。”
“哦……百里坊小学,校长是金晶吧?苗晓秋是副校长对吧?”胡剑慧业务熟稔,几秒钟就想起学校的负责人是谁,然后急吼吼道,“这样吧,我现在就找个人过来,东瓯市最专业的出版社编辑,让内行来看看你儿子写的东西。要是人家说好,我们想办法再给他登个报,上个月不是刚登了一篇吗?再让百里坊小学也配合宣传一下……”
胡剑慧说得很快。
这件事要是成了,可不单是百里坊小学的成绩,更是她胡剑慧的政绩啊!
一个小小的街道,要是能搞出文体方面的动静,那分管领导还不得陪同上天?
“也行……可以试试看……”林国荣这时候的脑子已经有点抽了,他只是机械地先答应下来,但过了几分钟,就在胡剑慧正拿着他办公室里的电话,跟对方那位编辑沟通的时候,他猛地又大喊一声,“诶!等一下!等等等等!我儿子这是要写书出版的,不能马上登报纸啊!”
胡剑慧刚巧说完,挂了电话。
她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林国荣,一脸惊愕地问:“你儿子要出什么书?”
林国荣三两句话把情况一讲。
胡剑慧不由高声惊呼:“家里还有?”
“还有好几篇呢!”林国荣道。
“快走,快走,赶快回家去,叫辆菲亚特回去。”胡剑慧忙把林国荣往外推,一脸说不出的兴奋道,“全都拿过来,让人家好好看看。”
“谁啊?你叫谁过来了?”林国荣一头雾水地笑着,边往外走边问道。
胡剑慧简练回答:“鲁建波,《东瓯日报》文学版的副主编。”
第四十三章 炫儿狂魔(上)
“我儿子要出书了……”
林国荣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
九十年代初已经算不上是文学和出版业的高峰期了,可是在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眼里,能把手写的文字印成铅字,依然是件遥远而神圣的事情。如果说林国荣这辈子雷打不动的最大梦想是升官,第二大的梦想是发财,那么第三大的梦想或许真的可以是出本书。
苦心假装了十来年的文化人,林国荣简直太需要一些从事文化行业或文字工作的专业人员,对他的“水平”给予专业意义上的肯定。但问题在于,以他薄弱的文化底子,弱鸡的学习毅力,以及宁可去舞厅潇洒也绝不可能想到去图书馆自学的人生态度,出书这件事于他而言,已然早早就脱离了梦想和理想的序列,充其量只能说是幻想。
然而现在,这个近乎于白日做梦的幻想,却即将神奇地发生在他儿子的身上。
“光宗耀祖啊……”林国荣露出傻笑,脸上满是中午吃完饭后却懒得洗脸而留下的油光所以生**干净的江萍隔三差五就要和他单挑一次,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10分钟不到,出租车在天机巷的小院前停下。
林国荣态度很粗暴地管司机要了发票下了车,就急吼吼地朝家里跑去。
正是中午时分,1点出头,小院里一片宁静。
林国荣掏出钥匙开了门,推门的力道就跟土匪打家劫舍似的,砰的一下巨响,把门扇到墙上,左右四邻但凡是在午睡的,没一个不被他惊醒。
楼上江萍正抱着林淼睡得香,猛地被楼下的动静吵醒,还当是当年要债的人又回来了,吓得一下就从床上跳起来。可还没来得及把外套披上,楼梯下已经传来急匆匆的蹬踏声。
林国荣火急火燎地跑上二楼,江萍一看是老公回家了,不由拍拍胸口,一脸埋怨道:“你干嘛啊?我还以为有贼进来了,吓死我了。”
“大白天的哪来的贼?”林国荣皱着眉头,快步走到电视机柜前,哗啦一下就把柜子下面的抽屉拉开,然后一把抓起林淼整整齐齐叠在里头的手稿,转身就又要下楼。
江萍却一嗓子喊住了他:“你等下!我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林国荣不耐烦道:“你怎么逼事儿这么多?我有要紧事呢!晚上回来再说!”
“儿子的事!”江萍大吼一声,终于把睡得极深的林淼也给吵醒了。
林淼揉揉眼睛坐起来,迷迷瞪瞪地看着莫名回家的老爸,瞥了一眼,又无力地缩回到被窝里,紧接着他就听见江萍对林国荣说:“我想给阿淼报个钢琴版,一年学费要2000,你过几天等发了工资,就把钱给我吧。”
林国荣对花钱不在乎,对工资的归属权却很执着,继续皱着眉头反问:“阿淼自己说要去学的?”
江萍眼皮都不眨一下,凛然回答:“对!他自己说要学的。”
林国荣这下不急了。他轻手轻脚走到床前,说话的口吻一瞬间天差地别,换了个极其温柔的语气,问林淼道:“阿淼,你是自己想学吗?跟爸爸说实话。”
“嗯……”林淼都懒得把头探出来。
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要敢说个不字,林国荣和江萍肯定马上就要开始今天的round-one。
林国荣听到林淼的答案,眼里略微闪过一丝犹豫,但旋即,他又立刻坚定了下来。儿子要学钢琴是好事,这么有追求的要求,他当爹的,就算卖血也要支持啊!
不就是2000块吗?
顶多下个月不给领导送礼了。
顶多下个月不去舞厅潇洒了。
顶多下个月不下馆子了。
顶多下个月不抽烟喝酒嗯,这个恐怕不行……
但是总而言之就是,攒钱这种事,只要咬咬牙,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而且等到了年底,单位起码也要发个五六千的年终奖金,这个窟窿到时候不就轻松补上了?
至于他替老姐背锅欠别人家的那笔钱,反正也欠了这么多年了,最后这区区6000块的债,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不如今年先少还点,先还他个3000块,等明年上半年之前,再还掉最后的那3000块,老子做人还是很讲信用的啊……
电光火石间,林国荣的脑子里已经算好了一笔快账。
“行,我过几天就把钱给你。”林国荣对江萍道。
江萍嘻嘻一笑,语气也缓和下来:“走吧,走吧,你有急事就赶紧忙你的事去,我和我家宝贝还要再睡会儿呢……”
林国荣嗯了一声,就朝楼下走去。
可是刚下了几步楼梯,他不禁又顿住了脚步。
林国荣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忙转身折回到母子俩床前,小声问林淼道:“阿淼,要不要跟爸爸一起走,去爸爸的单位里玩啊?”
“不玩,街道有什么好玩的……”林淼睡意绵绵的咕哝。
江萍也跟着插话说:“我晚上还要带阿淼去少年宫呢,我都跟阿芳说好了。”
“阿芳算个屁!”林国荣都不带掩饰的,强烈鄙视着自己的邻居,脾气又大了起来,“我带阿淼去我单位,是有重要的事情。”
江萍也不干了,脖子一硬,跟个斗鸡似的大声怼回去:“阿淼你去单位能有什么重要事情啊?我都跟别人说好了的!你总不能让我说话像放屁吧?”
林国荣一看江萍来劲了,知道现在绝不能跟她正面刚。于是他脸上还挂着烦躁,嘴上却退了一步,不爽地妥协道:“晚上我直接送阿淼去少年宫,这样总可以的吧?”
“你送他去?”江萍安静下来,一想这样也行,还省了她骑个自行车来来回回的时间。她直接把脾气一收,转而改成唠叨的口吻,叮嘱林国荣道:“那你晚上一定要让儿子吃饱啊,还有等到了少年宫,你要是遇到阿芳了,你就帮我看看她儿子弹琴弹得怎么样,不能让她说风凉话知道吗……”
“我借她十个胆子!”林国荣张狂说着,一边掀开被子,把林淼抱了起来。
午睡被严重搅和掉的林淼,内心有点崩溃,“爸,你别闹了,我下午还要干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写文章的嘛,去爸爸的单位里也可以写啊。爸爸单位里头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很,肯定不会影响你写东西的……”林国荣笑得阳光灿烂。
林淼一看老爸这副表情,用脚指头都能猜出他肯定又是有什么不单纯的目的。
可这样一来,就不能不配合了……
毕竟亲爹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违法乱纪、作奸犯科、践踏道德、有违公序良俗的,当儿子的总该尽量趁早满足他。不然真等到老头子哪天跟个植物人似的在床上躺尸,那才叫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时候想尽孝也晚了,后悔都没用。
林国荣抢着给林淼套上衣服裤子,抱着他下楼草草地洗了把脸。
不到5分钟后,父子俩就已经坐在了前往西城街的出租车上。
等上了车,林国荣才对林淼说实话道:“爸爸带你去见个阿姨。”
林淼默默叹了口气,强忍着剧烈的呕吐冲动,脑海中思维飘忽地想道:“炫儿狂魔这个物种果然是跨时代的,微信这口锅,背得真特么冤啊……”
第四十四章 炫儿狂魔(下)
两辆相同型号的小型轿车,一前一后驶入小巷。
前驱二百米,复又左拐,最终同时在一幢挂着两块衙门牌匾的小楼前停下。
前车车门刚打开,一个幼童就飞也似的跑出车外。
他箭步冲向最近的建筑,单手住扶墙,一低头,一张嘴,哇的一声,午饭就全都涌了出来。
坐在后面车里的一个四十出头还扎着不伦不类的小辫子的油腻老男人见状,不由面露恶心,匆匆忙忙掏出一张5块递给司机,急忙奔进了大楼。
林国荣眼见着那老男人跑进街道大楼,心知他应该就是胡剑慧所说的那个编辑。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刚好前后脚到,还让人家看到了他儿子吐得如此豪迈奔放的一幕。
这情况该怎么形容呢?嗯……这应该算缘分吧……
今天第二次拿了坐出租的发票,林国荣从车上下来,走到林淼身边,轻抚着儿子的背。
等林淼吐干净了,他也不嫌脏,直接用自己的袖子给林淼擦了擦嘴,蹲在那么新鲜的一滩呕吐物前居然完全面不改色,还问林淼道:“吐干净没?没吐干净的话,就再多吐一会儿。”
林淼话都说不出来了,虚弱地摇了摇头。
林国荣就牵起林淼的小手,昂首挺胸走进了街道大楼。
他这气势,显然是装给保安看的。
“我爸这辈子其实也就适合当个股级的科长,这点谱都要摆,做人到底还有没有追求了……”林淼心里吐着槽,等进了楼里,赶紧又跑进卫生间,含着自来水漱漱口,再重新洗了把脸。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今天绝对是重生以来面色最难看的一次。
前世这具小身板慢慢习惯坐车,还是在上了初中之后。而现在他的小脑功能,估计是还没发育到最成熟的状态,晕车这个毛病,恐怕难以靠意志力来改善。
林淼用手抹了把脸,擦去额头上的水珠。
这时林国荣从一旁的男厕里出来,用“端”的动作拉着裤腰带。
林淼从侧面看过去,发现老林的肚子原来这么早就开始发福了,话说老林今年才34岁吧,还属于青壮年阶段才对啊,怎么就有中老年级别的肚量了。
算了,懒得劝他跑步健身,反正说了也不会听,听了也不会做,做了也不会持久。
就像林淼自己前世那样。
父子俩慢步上了三楼,楼道里空荡荡的,脚步能带起很清晰的回音。
林国荣领着林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他推开门,让林淼先进去坐着,自己则转过头来,去四楼胡剑慧的办公室喊人。
房门一关,林淼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然后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父亲的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不大,甚至可以说显得有点逼仄,最多15平方,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一张沙发,一个文件档案柜。桌上没电脑,甚至连本装点门面用的书都没有,只是铺满了乱糟糟的报纸,另外还有一个保温杯。沙发旁边倒是摆了个书报架,然而是空的,连本杂志都没有。这么看来,老林这个文化人,装得也太糟糕了。就这种环境,傻子都能看出他平时根本不?
林淼不由地又叹了口气。
他前世从没到林国荣上班的地方看过。一来因为在老林的公务员生涯早期,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幼儿园里吃完哭、哭完睡。二来,也因为老林自己的工作岗位调动得实在太过频繁,往往一个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就屁颠屁颠地调离了。
所以林国荣自己都还谈不上和同事们混熟,就更别提带儿子去凑热闹了。
林淼走到沙发前坐下来,看着眼前林国荣的一亩三分地,默默回想老林的仕途,觉得也颇为牛逼。
如果老林不曾对他说过谎,那么今年应该是林国荣进入体制的第7年,再根据后来江萍的一些补充,林国荣的职业生涯轨迹应该是这样的
进入体制的第一年,老林先是在最一线当了半年的掏粪工,然后又当了半年的环卫工,最后靠着写写画画的本事,成功干掉了其他同年的掏粪工和环卫工,凯旋回归办公室,当起了最低级的办事员。之后大概在工作第三年,便顺利转为科员。而等到第四年时,又提了副股级,当上了清扫管理所的副所长。早期工作,算是顺风顺水得无以复加了。
然而老林却并不满足,因为他还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
为了能早日实现“这辈子混到厅级”这种根本不可能达成的愿望,老林自打挂了副所长的头衔,开始主持所里的日常工作起,便几乎每星期雷打不动地往区里各领导的家里跑。
到了去年,终于调去了西城街道,任职城管科副科长,今年年初,又转为正股级的科长。
如果这段历史继续按原来的轨迹走,再往后2年,老林就将凭借其丰富的检(zhao)查(cha)经验和早年在区卫生系统的履历,靠着某位副市长的提携,被调到市爱卫办任职。
林淼清楚地记得,那年过年期间,林国荣带着他去班主任家里拜年。
他坐在林国荣的腿上,乘着三轮车从市政府大门前路过时,当时无比意气风发的老林,指着那幢并不雄伟的大楼对他说:“爸爸就在这里上班。”
那会儿才上三年级的他还懵懵懂懂,只是依稀知道,爸爸似乎是在做一件很牛逼的工作。
只是他又怎能猜到,父亲这股牛逼劲儿居然连半年都没能撑住。
短短半年之后,林国荣就被人给阴得连裤衩都掉了。
“所以……还是得先想个办法,抓紧把那个狗日的老小子弄死?”林淼的思路突然又绕回到了刚重生回来的第一个星期,接着立马就疯狂摇头。
这个想法,战略上是绝对正确的。
然而把美国从世界地图上抹干净的战略思想也没错,可特么问题的关键是该怎么操作啊!
林淼在林国荣的办公室里,漫无边际地发散着思维,足足静坐了有差不多10分钟,楼道里才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刚才先一步走进街道大楼的那个中年猥琐小辫子男,匆匆走到林淼跟前,他手里拿着几张纸,表情激动地张口就问:“孩子,这真是你写的吗?”
林淼淡淡地接过来,一看是自己的手稿,先转头看一眼不问自取的老爸,然后都懒得吭声地轻轻点了两下头。
那猥琐中年辫子男却蹬鼻子上脸,马上又要求道:“孩子,你再写一篇给我看看!”
林淼京城瘫在沙发里,用“文化人之蔑视”的眼神,乜着猥琐辫子男,柔声细语地怼回去:“老伯,如果一个写作状态能随时说有就有,你觉得这世上的作家该有多不值钱?”
中年猥琐男的眼睛亮了。
这小屁孩张嘴就能说出这种话来,足以证明是有一定斤两的。
代笔的可能性,降低了至少一半。
只是如果不能眼见为实,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写出那样的东西来。猥琐小辫子男于是继续相逼道:“孩子,你随便写一段就好,不用整篇都写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文字风格就行。”
“建波,你别这么着急啊。”胡剑慧和林国荣也走了过来。
胡剑慧低头看了眼林淼,一瞧居然长得还挺可爱,好感度立马又上升不少,对鲁建波道:“这孩子刚刚才吐了呢,先让孩子休息一下嘛!”说着,又转头对林国荣来了句:“你这个当爸的,怎么这么不关心儿子啊?给孩子倒杯水都不知道!”
林国荣前言不由衷地死傲娇着回道:“孩子就该多锻炼,我教育孩子的思想就是让他自由成长,要是倒杯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了,将来还怎么做大事!”
呵呵,还真有脸说,我的生活自理能力就是小时候差点被你宠废掉的好吧……
林淼心情颇为复杂地在心里吐槽着林国荣,胡剑慧已经麻利地找出杯子,用热水冲洗干净,给他端来了一杯烫手的白开水。
第四十五章 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林淼认识胡剑慧。
这位20年后的胡市长,此时年轻的样子
嗯……还不如老了之后好看呢……
“谢谢阿姨。”林淼卖着萌,接过杯子。
鲁建波不由笑了,道:“叫阿姨就这么亲热,看我就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不起我啊?”
林淼没回话,而是看了看胡剑慧。
胡剑慧真的反应极快,马上跟林淼介绍道:“孩子,这个伯伯可是很厉害的人哦!你知道《东瓯日报》吗?”
林淼一脸乖巧地点点头。
胡剑慧笑着继续道:“这个伯伯就是《东瓯日报》专门负责文学作品审核的专业编辑,而且他还是咱们瓯城区的作协主席,是整个东瓯市的文联副主席。”
这么牛逼?
林淼这下不禁对这个中年猥琐男有点刮目相看了。
林国荣更是立马对鲁建波肃然起敬。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就这么个看起来又穷又酸还扎根小辫跟个乞丐头子似的家伙,居然还是市文联副主席?
“伯伯,咱们抓紧时间吧。”林淼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瞬间战斗力满满的样子。
鲁建波都愣了。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势利得这么光明磊落了吗……
不对,也有可能是家教有问题……
鲁建波转头看林国荣,却意外地发现,林国荣正用无比崇敬的目光看着他。
那仿佛是在看重点大学顶尖学者一般的目光,让鲁建波感到无比受用。
于是鲁某人立马又改变了想法,斩钉截铁地想:“不可能,有这么尊重知识分子的家长,这个孩子的家教绝对不会有问题!”
“伯伯,就用我写这篇文章的风格来一段是吗?”
林淼从林国荣抽屉里找出一支圆珠笔和一本便笺,打断了鲁建波一厢情愿的遐想。
“哦!是,是,就用这个风格。”鲁建波回过神来,连声应道,然后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怎么,你还能用别的文字风格来写吗?”
林淼很嚣张地笑道:“切换文风是基本功嘛!你看哪个大作家会在文字细活上瞎纠结,刚入行的小作家才对文字技巧穷讲究呢!”
这话见仁见智,胡剑慧听得两眼一亮,鲁建波却保留意见。
因为很不巧,鲁建波本人就是那种工于文字细活的类型,非要在“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之间找到答案的那种。
不过反过来讲,林淼这话也算不得大话。
凡在领导身边干过较长时间文秘工作的人,大抵都会有这么种共同的想法其实在写文章这件事情上,文采本身并不重要。写文章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能用最简练的词句把文章的意思表达清楚。而在这份文字技巧之上,更更更重要的,则又莫过于摸清领导的喜好和想法。但凡这世上真正能产生价值的文章,从来都是为别人而写,而并非为自己而写。一个人如果有了这样的意识,再去纠结文字细节,就真的没什么意义了。
更不用说,在经年累月的现代八股文的锤炼下,像林淼这种本来就基本功扎实的文字工作者,早就已经将玩文字的技巧,变成了近乎于本能的生活方式。这些连机关公文都能写得花团锦簇,但却又麻木到生不出丝毫成就感的人,以后无论再写什么,都是要什么文风就能给什么文风,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
林淼拿起笔来,略微思考了一两分钟,想到点什么东西,就飞快下笔,笔落词来。
鲁建波悄默声地走到林淼身后看着,眼见着这么小的孩子,刷刷写下一手流畅而隽秀的行楷,心里的震惊简直难以形容。
再看他所写的内容,第一句话寥寥几个短句,就清楚地将一个旧而温馨、闹而有序的市井小院的轮廓勾勒出来,用词简洁却不落俗套,且行文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背过的一样。可是鲁建波自忖他读过的书少说也有一屋子了,然而以他的阅读量,却从未读到过像这样描写瓯城区旧城小院的散文。
这么说来,可能性也就只剩一个了。
眼前的这个小孩,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鲁建波难掩激动的心情,不等林淼写完,就连忙对林国荣道:“老林,你抓紧让孩子把这本书写出来,我们报业集团下面有自己的出版社,等孩子完稿了,到时候我保证帮你们出版!”
林国荣听到鲁建波打的包票,整个人都颤抖了。
我儿子要出书了啊!读书读到第三代,终于特么读成文化人了!光宗耀祖啊!!
胡剑慧倒不至于这么激动,她笑着打趣林国荣道:“老林,你这生儿子的本事不错嘛,生了个神童出来,中头奖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你给我100万我都不换。”
话音刚落,林淼想都不想,直接扔笔就喊:“妈!”
胡剑慧瞬间笑容凝固。
这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
……
半个小时后,阴沉了一整天的瓯城区,终于开出了和煦的夕阳。
林淼跟着林国荣和胡剑慧走到大马路旁,先把鲁建波送上了车。
胡剑慧晚上还要留下来值夜班,她蹲下来摸了摸林淼的头,笑得很开心道:“淼淼,以后要常来姨姨家里玩啊,姨姨家有个小妹妹,明年也要上小学了。”
林淼重重点头,装嗲卖乖道:“嗯!我放寒假了就去找妹妹玩!”
虽然靠厚颜无耻并没能认来一个强力的干妈,但能给胡剑慧这位未来的副市长留下深刻印象,对将来还是很有好处的。
胡剑慧站起身来,又微笑着对林国荣道:“老林,你先带孩子回家吧,晚上有事我再打你传呼。”
林国荣也不客气,当即就拦下一辆三轮车,心情大好地坐了上去。
父子俩这会儿已经不需要再急着去少年宫报名了。
方才鲁建波一个电话,就把少年宫的钢琴课名额拿了下来。
而这个电话本身不算什么,关键是少年宫的负责人看在他鲁建波“东瓯市文联副主席”的面子上,直接就在电话里免掉了林淼一整个学年的学费,还很客气地表示“孩子愿意来就好”,足足给林国荣省掉了2000大洋。
林淼坐在快速向前的三轮车上,看着面前奋力骑行的车夫的背影,看着路两旁嬉闹的孩子,心中十分感慨。
少年宫,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还是属于关系户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