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巧遇虎痴(一)
王必可不想听他这些废话,急急渴渴催问道:“董大人,表章您也看了,究竟如何处置,您倒是说句话啊!”
“你忙什么啊?”董昭都懒得看他一眼,兀自盯着那份表章,用右手手指在左掌中比比划划。王必也拿他没主意了,干脆坐在一边看着他。好半天董昭才比划完,不紧不慢坐下来,端起碗来咂摸一口水才道:“打通河南道路之事并不急于一时。如今几家势力明争暗斗,若不能将他们稳住,即便曹使君兵进成皋也不能总揽朝政。”王必的心凉了半截,等了这慢性子半天,就得来这么一句话,连连摇头:“董大人啊,我知道您很为难,但此事就没有回旋余地吗?”
“你别忙啊……今护驾之众大致可分为五派,咱们需要权衡利弊而行。”董昭晃悠着手中的水,娓娓道来,“首先就是张杨,他现在屯驻在野王县,正忙着派人修缮洛阳皇宫。不过他似乎无意跻身朝堂,仅仅是救时而已,况且已经与曹使君和睦,纵然不会帮忙,也不至于给曹使君添乱。再有匈奴右贤王去卑,他到此间一是为汉廷出力,二也是因为部族内乱流亡于外,所以匈奴一派也不算什么问题。”
说到这儿他忽然抬起头来,话锋一转,“麻烦的是后面两派。第三派是白波贼韩暹,如今他的兵马最多,因保驾之功受封大将军,兼领司隶校尉,他不但参与朝政,而且在河东还驻扎着其同党李乐、胡才。这第四派是董卓旧将董承,此人自称是永乐太后的族侄,莫看他兵马不多,却颇得当今天子圣眷,与国丈伏完关系甚好,皇上亲口叫他舅舅,还纳了他女儿为贵人。这两派现在颇有实权,无论如何都是反对曹使君来分肉吃的,不过好在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最大。”
王必已经没耐心了,悻悻道:“说了半天,还是没人能帮我们使君一把了吗?”
“非也非也。能帮忙的我看就是最后一派杨奉!”董昭把水喝干,空碗往桌上一撂,“杨奉这个人有双重身份,他早年也是白波帅,后来归附董卓为将,与这两派都有些关系,但哪一边也没拿他当自己人,所以只好自立山头喽。论实力他不及韩暹,论圣眷他比不上董承,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寻找外援,曹使君不妨暂时与杨奉联合,牵制另外两派。”
“这叫什么主意,岂不是为别人做嫁衣?”王必白了他一眼。“现在这个时候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多拉拢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张杨、去卑已经不成问题了,再拉拢一个杨奉,就可以专心对付董承、韩暹。只要他们之间出现一个公敌,事情就妥了。”
王必似乎明白一点儿:“您的意思是……”
董昭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先拉拢到杨奉,再把董承、韩暹这两派的任意一支争取过来,曹兖州就可以作为四派势力的盟友领兵进驻河南。名义上是替他们对付公敌,实际上只要一入河南,凭曹兖州之才智,用不了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他们全收拾掉。你放心吧,时间够用的。安邑小县不是藏龙之所,过些日子圣驾必定要回转洛阳,这一路上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变故来,叫曹兖州静候时机好了。”
“成!”王必一拍大腿,“我将表章上交之后速速回转,将此事禀报我家使君,请他尽快与杨奉沟通。”董昭摇摇头:“此事宜早不宜晚,你这一去一返太耽误时间。还不如马上前往梁县拜谒杨奉,表明结盟之意,先斩后奏把这件事趁早办成了呢!”
“瞧您说的,这么大的事我岂能擅自做主?再说没有使君的文书,他杨奉能信我的话吗?”
董昭的鼻子抽动了两下,白皙丰腴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王主簿,你是不是不敢去啊?”王必一向是吃葱吃蒜不吃姜,最怕别人瞧不起,眉毛一挑:“大人如此小觑我王必吗?我披荆斩棘独往西京都不怕,见一趟杨奉算得了什么?只是没有我家使君的书信表记,我去也是白去啊!”董昭冷笑一声:“现在若有一卷曹兖州的书信呢?”
“那我就敢去!”
“此话当真?”
“当真!”王必有点儿挂火。董昭捋捋胡须:“那我替曹使君写一卷书信给杨奉,你看如何?”
“你是说……伪造?!”说写就写,董昭展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又扫了一眼曹操的表章就挥笔写起来。王必只见他下笔有力字迹刚劲,与曹操的笔体一般无二,看得冷汗都下来了。更可贵的是,董昭早已打好了腹稿,文不加点下笔如飞,语句通顺入情入理,不多时一卷伪造的书信就写成了。接着他忽然站起身来,似乎把全身力道都用在腕子上,笔走龙蛇般留了一个“兖州牧曹操”的落款。
“可惜没有印……不过书信不加印更能显出谦卑之意。”董昭说罢,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这才对王必道,“喏,你看行不行?”王必都没敢拿起来看,撅着-屁-股歪着脑袋读道:吾与将军闻名慕义,便推赤心。今将军拔万乘之艰难,反之旧都,翼佐之功,超世无,何其休哉!方今群兄猾夏,四海未宁,神器至重,事在维辅;必须众贤以清王轨,诚非一人所能独建。心腹四支,实相恃赖,一物不备,则有阙焉。将军当为内主,吾为外援。今吾有粮,将军有兵,有无相通,足以相济,死生契阔,相与共之。
通读完毕王必已经汗流浃背,把这封信与表章仔细对比,不但字体笔画难辨真假,就连语句措辞都颇有曹操的风格:“董大人,这封信足可以假乱
真。您好……好厉害啊!”
“王主簿,既然有了书信,你就辛苦一趟吧,这可全是为了曹兖州好啊。”
“我去!”王必擦了擦汗,“没想到您还有这本事。”
“这算不了什么,伪造文书的事我干了不止一回两回了。”董昭搓了搓手,信口道,“当年袁绍任我为钜鹿太守,郡中孝廉孙伉等人意欲叛迎公孙瓒,我就伪造袁绍的公文把他们斩首了。”
王必忽觉毛骨悚然:读书人可不简单,只要动动笔杆,就可以把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上!
董昭低头又瞅瞅自己伪造的书信,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似乎还有些细微之处不甚满意,遗憾地喃喃道:“曹孟德笔迹苍劲有力霸气十足,这也是字如其人。吾能得其形,却不能尽得其神……”
“我看这已经够了,蒙骗杨奉那等粗人足矣!”王必说着就要卷起竹简。
“忙什么!让墨迹彻底干透了。”董昭厉声制止道。
“诺,听您的。”王必彻底服了,赶忙撒开手,“是不是所有人的笔迹您都能临摹几笔呢?”
董昭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非也、非也,天下有三家笔迹,我董某学不来。”
王必见差事有了着落,便不再着急了,缓缓坐下喝着水投其所好问道:“哪三家呢?”
“头一位就是先朝名将张奂和他的儿子张芝、张昶,他们父子的草书不亚于先朝孝章皇帝,恢弘流畅堪称一绝,我亲眼见过。连下笔之处都找不到。”董昭摇着头,似乎心有不甘,“再有就是师宜官、梁鹄这对师徒。正篆写到他们那个境地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好到极致的东西往往看不出特点,越是没特点越不好学。”
越是没特点越不好学,王必听这话倒像是至理名言,也来了兴趣:“您方才说三家,还有谁?”董昭却笑了:“再有你就知道了,尚书仆射钟繇。钟元常的字自成一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我几度临摹,可就是学不像。”一听到钟繇,王必又想起了正事:“董大人,此番我家使君之事,是不是还要请钟繇、刘邈、丁冲几位大人参详参详?”这几个人都曾为曹操联络西京出过力。
原以为董昭一定会赞同,哪知他连连摇头:“我看不必了,大家要是都上疏美言,暴露的就太多了。现在多少双眼睛互相盯着,决不能让董承、韩暹觉察出曹使君在朝中有势力。”还有一层意思不能点破,董昭可不想有别人同他一起在曹操面前分享功劳。
王必没考虑那么多:“说的也是,还是得藏一藏锋芒……这墨迹已经干了吧?”他生怕有人进来,想要将它卷起来。哪知董昭忽然拦住他,抓起墨迹方干的竹简往地上一扔,又踏上一足,用力搓了几下。
王必看傻了:“好不容易写出来,您这是干什么呀?”董昭俯身将它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浮土,见竹简已经有了斑斑划痕,才满意地卷起来,又扭身在桌案上择出一个最破的绢套将竹简裹好交到王必手里:“此番到安邑,有人注意到你吗?仔细想想!”
“没有……绝对没有!”“很好。”董昭打量他一阵,缓缓道,“上表之事就交给我吧,你不必操心了……现在我要你在地上打几个滚。”
“什么?!”王必以为他玩笑,但瞧他满面严肃又不像说笑。“给杨奉的信我故意做旧,你也得装得狼狈一点儿。”董昭捋捋胡须,“一来是让杨奉看看你道路劳苦,更显出曹使君的诚意。二来你也可编几句瞎话,说不单是董承,连韩暹也阻拦你前行,蓄意破坏他和你家使君的联合,给他们之间再制造点儿矛盾。”
“说这样的谎话,杨奉一问韩暹不就戳穿了吗?”
“你放心吧!”董昭冷笑一声,“话由着你说,他敢去问吗?即便敢问,韩暹能说实话吗?即便韩暹说实话,杨奉他又肯信吗?都互相提防着呢!”
“您真高!”王必连伸大拇指,这会儿真是心悦诚服了。
“你还不明了目前的形势,我打个比方说吧。当今皇上好比是一只金碗,李、郭汜好比两个无知小儿,杨奉、韩暹、董承等人就好比是一群市井之徒,而曹兖州就是一个正经的官人。现在有两个无知小儿手托金碗行走在闹市之上,只知其贵而不知其所以贵,结果引来一群市井无赖抢夺。这帮人越凑越多,你争我夺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从路边溜溜达达走过来一个官人,把金碗一没收,这帮无赖全部下大牢!然后……”董昭说着把手一挥,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哈哈哈……这个比喻倒是恰当。”王必仰天大笑。“不怕他们人多势众,人越多越好。莫说五派,十派二十派才好呢!这些人都是跳梁小丑,根本没资格跟曹兖州斗,真正最难抵挡的对手是……”
“是谁?”王必关切地问。
真正的对手不是别人,就是当今天子。这个十六岁的小皇帝与以往的懦弱之主有天壤之别。刘协自幼无父无母,没有宦官伺候,生于忧患之中,吃过苦、挨过饿、遭过难、见过仗,有着非凡的智慧与魅力,把一干西京老臣紧紧拉拢到自己身边,而且颇知民间疾苦。
这样一个皇帝,做过董卓的傀儡、李的傀儡,怎么甘心再让曹操凌驾于他头上呢?他才十六岁,以
后的机会还多着呢……董昭心里似明镜一般,却不好对王必直言,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难办的事还在后面,叫曹使君作好心理准备吧!”
“哦。”王必不明就里,便随口答应了一声。不过他对董昭其人却看得很清楚这个人绝不是传统的士大夫,他擅长耍阴谋诡计,而且连曹操的面都没见过就敢替人家谋私利,看似慢慢吞吞却敢于弄险,在仕途上的野心远远多于对大汉朝的忠心。胸有城府之深,暗藏山川之险,就是指董昭这种人吧!
随着曹操大军南下推移,豫州黄巾望风披靡。曹仁、于禁、乐进三路人马势不可当,许多城池倒戈投降,唯独剩下刘辟还在顽抗。而袁术似乎根本没打算来救援豫州,只顾忙着跟刘备争夺徐州,搞得他的部下袁嗣一仗没打完就投降了曹操。在这种情势下,刘辟孤立无援,始终被曹操主力追袭,最终只有逃窜到他起事的老巢新蔡县葛陂。
葛陂乃豫州黄巾根基所在,这座大湖上承水[3]、东通淮河,方圆达三十里,四围坡地起伏险要。而就在湖中央的岛上,储存着自大半个豫州搜刮来的大量粮食,足以供给守军吃一两年,并且连他们的家属也居住此处。黄巾军为了保护这个地方,沿湖岸结营垒,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守备兵力超过万人。
曹操一至此地便觉头疼,这里要是逐个营垒地硬攻下去,得死伤多少人啊?而且黄巾军掌握船只,粮草随时能够自岛上补给,可自己这一边得从颍川运粮,长此以往耗下去,先断粮的必定是自己。但如不拿下这个地方,以后刘辟还会反扑,豫州黄巾的祸根永远铲除不掉。曹操只能暂时扎下大营,不敢轻易挑战,等曹仁、于禁、乐进三路人马汇齐再作商议。
此时此刻中军帐里格外寂静,没有人率先发言。夏侯渊、曹洪不见了平日的骁勇傲气,荀、程昱的神机妙算这会儿也使不出来了,就连爱说爱笑的卞秉也不打趣了。眼看仗打到这种僵持的地步,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而曹操的忧虑比别人更多几分。这次出兵他可是连家小都带出来了,后营中环氏、秦氏两位夫人有孕,尤其是秦氏,都有些出怀了,再这样耗下去,难道要把孩子生到军营中?另一方面,王必自去安邑递表章已一月有余,到现在还不回来,莫非朝廷又出了什么变故?还有,梁王子刘服自归附以来,并不肯尽心相助,吃粮却不做事,他到底有什么居心?这些愁事攥到一起,使曹操越发闹心。
就这样静了许久,薛悌忽然打破了沉默:“使君,大军至此既然进不能取,咱们不如回转兖州吧。”曹操暗自打了个寒战,现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提起这件事。这些兖州籍的人一旦提出回军的建议,如果不答应,不满情绪马上就会蔓延开,他转移至豫州的计划也会随之失败。曹操想劈头盖脸把薛悌驳回去,但是又一想,堵住他一人之口又有何用,军兵里有一半是兖州人,大家的嘴都能堵住吗?想至此,曹操婉言劝道:“孝威,退军之议还是不妥……若不拿下葛陂这个据点,袁术必定还会煽动这些黄巾余寇作乱的。他虽不来攻我,仅以流寇扰我也足以为患了。”
“使君想左了。”薛悌笑道:“其实您无需求全责备。只要维持陈留西去之路,开成皋之阻,迎驾至兖州又有何难啊?袁术远在寿春,即便有意劫驾也是鞭长莫及。”曹操默不作声,苦笑一阵:薛悌啊薛悌,你哪儿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呀!我根本不打算把圣驾迎到兖州,那离袁绍太近了。咱与他实力相差悬殊,万一袁绍过河跟我抢天子,咱哪里抵挡得了?
大伙见曹操不说话,随即低声议论起来,几个兖州人马上对薛悌的言论表示赞同。荀可心知肚明,见这等情形,赶紧开口为曹操解围:“诸位少安毋躁,且听我一言。”他处事稳重,在曹营最有威望,一说话大家马上安静下来,“大军远道追袭至此,恰如十年铸剑,不可因一时之难而弃磨砺之功。倘现在回转,非但贼根未除,只恐何仪、何曼之众旋而复叛。况兖州自蝗旱之害、陈宫之叛,民生凋敝粮秣不收,非数载不能复原。而葛陂之贼广有囤积,若能克敌制胜可以尽收其粮,那时我军便可补给无忧矣!”
听荀这么一说,不少人都点了头,唯有薛悌还不大信服,喃喃道:“强取葛陂只恐得不偿失,举大兵而为小用,未免偏激了。”
其实薛悌说得没错,若是以兖州为中心而论,曹操此举确实是举大兵而为小用;可若是一切设想皆以豫州为中心,那平灭黄巾的意义就不同了。只不过现在没到时候,曹操的这层窗纱还不能捅破,只能哄着这些兖州派的人。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似乎是两个年轻人在玩笑,这可与帐中严肃沉闷的气氛颇不协调。曹操听出是曹昂的声音,霎时火往上撞,把对薛悌的火气都撒到儿子身上了,冲着外面厉声嚷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在中军帐外聒噪?”
此言一出立刻就安静了,曹昂与曹德之子曹安民迈步低头进帐,二人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曹操便吼道:“出去!报门而入!”军中规矩,凡将领告见必由中军侍卫通报,亲信将领则可以直接入内,唯有罪将和俘虏才自报身份。曹操命子侄报门而入,明显是要惩罚他们。二小不敢违拗,只得耷拉着脑袋转身出去,在大帐口趋身抱拳、自保名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巧遇虎痴(二)
“末将曹昂告见!”
曹昂是高声喊完了,曹安民却半天不出声,憋了好半天才扯着嗓门道:“小侄曹安民告见!”军营里怎么出来小侄啦?诸人想笑不敢笑,咬着后槽牙看着帐顶忍耐。曹操越听越别扭,但这也没办法,曹安民并无军职,是随家眷来的,报门也只能报这个。“进来!”二小这才进帐,但瞧此等情形不敢作揖行礼,很自觉地跪倒在地。曹昂身披铠甲怀抱兜鍪,曹安民则穿着布衣头戴皮弁。
曹操一拍帅案:“军中要地岂容喧哗,拉出去各打二十鞭子。”
诸人怎能不劝,但还没开口就叫曹操堵回去了:“谁也不准求情,我今天要整饬军纪!”
毕竟二小是近亲,说拉出去打,哪个兵丁敢得罪?谁也不上前,就连典韦都装作没听见。曹昂是个厚道的,不愿叫别人为难,便要起身出去领刑。曹安民却忽然开口道:“小侄有下情回禀。”
曹操白了他一眼:“说!”
“小侄本不是军中之人,军法管我不着。”他一扬脸,笑眯眯看着曹操。
曹操心里有气,本来他也没想治罪曹安民,毕竟曹德只有这一条根,打了对不起死去的弟弟。但是他爱面子,想等鞭子举起来时再赦回侄子,可曹安民这么一狡辩,倒把他的火勾起来了:“什么管不着?你既不是军中之人,就不应到中军帐来。”
“伯父,是您……”
“住口!军中没有伯父。”曹操又一拍帅案。
曹安民假模假式给自己来个嘴巴,改口道:“将军,我没想进帐,是您叫我报门进帐的。”
诸人一听他这样狡辩,更是忍俊不止。曹操一摆手:“我叫你进帐是因为你在外面喧闹,你在中军帐门口嬉笑也不行。”哪知曹安民听罢越发高叫:“将军执法不公!”曹操气大了:“胡说八道,哪里不公?”曹安民道:“将军带家眷入营本身就是干犯军法,现在却要治我的罪,您说这公道不公道?”
“这……巧言令色……”这句话倒把曹操给噎住了,“我说侄儿啊,你……”
“军中没有侄儿。”曹安民打断道。
帐中之人哪儿还忍得住?夏侯渊第一个扑哧乐了出来,他一笑夏侯、曹仁、曹纯、任峻、卞秉这等近亲全跟着笑了。他们都笑了,外人也憋不住了,程昱、薛悌、满宠都是性情中人,大帐里顿时欢声一片,连素来稳重的荀都不禁莞尔。
曹操脑子都乱了,真拿他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把手一扬:“滚滚滚!滚回后营,等散了帐我拿家法处置你!”
哪知曹安民还是跪着不起:“将军执法不公!”
曹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怎么又不公?”
“既然小侄家法处置,子修为什么要受军法?”曹安民说完这句话,大伙不禁连连点头:原来他是想帮曹昂摆脱罪名,这小子友爱兄弟倒也难得。
“他有军职在身。”曹操也豁出去了,索性不顾身份与他分辩。
“但他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侄子,您不能厚此薄彼。要是这样处置,小侄就该与子修一同挨鞭子。”
“好,那就一起打!”
曹安民把嘴一撇:“但是小侄本不是军中之人,军法管我不着。”
曹操兀自不觉:“既不是军中之人,就不应到中军帐来。”
“您叫我报门进帐的。”
“帐口也不准聒噪。”“将军执法不公!”
“哈哈哈……”这次大伙是放声大笑了。曹安民兜个圈子,又把话绕回来了。众人一笑,曹操也明白过来了,这样争辩下去永远也辩不倒侄子,不禁也气乐了:“你小子哪儿学的这一套鬼把戏?”曹安民也真够莽撞的,用手一指卞秉:“跟舅舅学的。”
曹操白了小舅子一眼,又拧着眉毛瞪着侄子:“胡闹!帐中不准随便乱指,也不准喊舅舅。”“您既然问我,我能不答吗?”曹安民永远有理,“要是不答就犯军法了。”
“出去!”
“您还没赦子修呢。”
荀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口道:“将军啊,姑且看在他们兄弟孝悌和睦的份上饶恕了吧。”胡闹了半天,曹操气早消了,指着曹安民鼻子道:“看在文若的面子上就算了……下次不许!”二小道谢起身,曹昂这才敢说话:“启禀将军,非是我等无故喧闹,只因方才我与安民带兵探查敌营,发现一件离奇之事。”
“你怎么能带他去探查呢?”曹操颇为不满,这俩小子胆太大了。安民要是让敌人伤了,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弟弟。“是我非要跟着去的。”曹安民赶紧替兄长遮掩。曹操懒得跟这能说会道的侄子计较了:“你没有军职,以后不许了……刚才到底发现什么了?”曹昂拱手道:“葛陂西边有一座忒大的营垒,地处冲要之处,四围磐石堆砌,颇为牢固,比其他的土垒大得多。我们以为是刘辟所在,便稍近些观看。哪知此处高立’许’字大旗,另有乡勇打扮的人在垒上把守,每当黄巾贼经过,守垒之人以飞石投掷,似乎视之为敌。那里屯驻的必定不是黄巾贼。”曹安民补充道:“这座石垒立于葛陂正西沿岸,方圆一里之内都没有其他营寨,这可是个机会啊!”这席话可把所有人的精神都提起来了:若是黄巾另有敌人在此,便可以争取过来共同破贼,况且这座石垒地处冲要,若能借此在葛陂沿岸打开一个缺口
,战局立时便可扭转。
“此言当真?”曹操手据帅案站了起来。“军机大事,小侄哪敢欺瞒伯父?”曹安民又失口了。曹操这会儿也不管军营里有没有伯父了,兴奋地绕出桌案:“子修、安民带路,点三百虎豹骑带我前去观看。”
“将军不可以身犯险。”荀赶紧提醒昔年在寿张,曹操与鲍信轻骑巡查地形,突遇黄巾袭击,鲍信战死阵中。自此之后,大家一直尽量避免让曹操轻兵出营。“不碍的!”曹操一摆手,“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贼人守备有余,攻战不足,此去料也无妨。”曹安民又凑上前挤眉弄眼道:“小侄没有军职,不得相随。”曹操一拍他脑门:“好小子,暂授你军中书佐之职。”
“谢将军!”曹安民一改懈怠之态,跪倒在地。“别磨蹭了,速速领路。”曹操笑呵呵扫视众人,又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大家紧守营帐,不可松懈。”
“诺。”众人起身领命。
曹操走到帐口,忽然又伸手唤过夏侯,耳语道:“你要好好提防刘服那小子。”曹昂点的这三百虎豹骑可谓精中之精,盔明甲亮快马长枪,更有典韦全身披挂,保着曹操父子赶奔葛陂西面。虽然知道敌人坚守不出,但小心起见还是卷起旌旗朝南面远远绕了个大圈子。直到那个独特的营垒附近,才猛然转过去,所幸正有一处密林土坡,曹操便命令大伙隐于林间远远观望。这座巨大的石垒方圆有半里多,正卡在葛陂西面的山坡上,周围一里以内并无其他黄巾土垒,整体是用磐石堆砌,有一扇栅栏门,外设拒马鹿角。虽然垒墙高度参差不齐,但最低处也有一丈五尺,这绝对是耗费不少人力才建起来的。石垒上端围着木头栅栏,有乡勇模样的人手握大刀把守,当中一杆锦绣的大旗,上写斗大“许”字。曹操看得分明,似乎不是黄巾的营垒。刚要回头跟儿子说话,忽听一阵喧闹,打北面来了群黄巾贼,大约有四五十人,还推着一辆大车,正奔那座石垒而去。“好像是运粮的。”曹安民插口道。
“若是给这座石垒运粮,那他们就是一伙的。”曹操泄气了。“不会吧,刚才明明看见他们飞石打贼,怎么这会儿贼人反给他们送粮食呢?”曹安民低声嘀咕着。只见那些黄巾兵来到石垒附近就不敢往前走了,可能真是害怕飞石投掷,有几个兵抬头向把守之人喊话。因为离得远,曹操们也听不清楚,恍恍惚惚似是要叫什么人出来。喊了一会儿话,那些运粮的黄巾兵又都坐下了。看了一阵子没动静,曹安民可绷不住了:“将军,他们坐下了。趁这机会抢他们粮,宰了这几个王八羔子。”曹操瞥了侄子一眼:“这样的蝇头小利算什么?你没看见把守之人少了一个嘛,这必定是去通禀什么人了。”
叔侄正说话间,就听嘎啦啦一阵响,曹操闪目观瞧,险些惊下马来但见石垒栅栏门大开,二十个乡勇手持棍棒雁翼式列开,当中走出个相貌狰狞的黑脸大汉!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瞧不出多大岁数,腰大十围,臂膀宽厚,大粗腿,穿一件玄色大袍,下面是兜裆绲裤,春风料峭的天气他竟敞着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毛,黑黢黢的身-子,肌肉一块一块,倒似磐石般结实。再往面上观,黑黝黝的一张宽额大脸,高挽牛心发,阔口咧腮,浓眉毛大鼻子,二目突出眶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压耳毫毛连鬓络腮,宛如一个遍体乌黑的怪物!
那人乍着膀子一出来,黄巾兵也吓坏了,全都手握钢刀站起来,你来我往与黑汉子说话。又过了一阵子,只见那黑汉子一招手,又有人自石垒里牵出头膘肥体壮的耕牛来。
“我明白了。”曹昂道,“贼人要拿粮食换那大汉的牛。”正如他所料,黑汉子与黄巾兵说了半天话,似乎是在讨价还价。按理说,一头牛换一车粮食并不划算,因为一车粮有吃完的时候,但耕牛犁地可以有吃不完的粮。可现在兵荒马乱种不成地,耕牛困在营垒里就成废物了,一头牛宰了绝没有这一大车粮食供应的人多,天气转暖牛肉也不好存放,倒不如换成粮食。这也能看出,黑汉子的垒中恐怕没什么粮食了。
少时间他们已经谈妥了,牛赶到黄巾一边,连粮食带车都给了黑汉子,双方笑呵呵的,似乎还说了几句客气话。黄巾兵哄着牛便离开了,黑汉子也叫手下推粮车,眼看着粮食慢吞吞进了营门令人惊愕的事情出现了!
黑汉子忽然放开脚步,独自追赶已经走远的黄巾兵。曹操等人全看愣了,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见那黑汉子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蹿到黄巾群中,左一推右一撞,七八个人立时倒地。他不取人性命,却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牛尾巴,矬身往肩膀上一搭,拽着牛就往回跑!
那头大牛看样子足有三四百斤,犯起性子来更是凶猛难当,到了黑汉子的手里竟然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了,生生被他拽得倒退。这牛本是哞哞低鸣的动物,这会儿也疼得嗷嗷高叫,声音传得老远,它大瞪着牛眼、甩着脑袋、四蹄乱刨,却被大汉拽得前身着地站不起来,生生让人家拖着往回跑。
前面还有牵牛的人呢!这会儿早吓傻了,连撒手都忘了,也被拽了个趔趄。绳子似乎缠在手上了,怎么也爬不起来,竟也如拖死狗般被拉了过去。黑汉子额头青筋迸露,连连大吼继续往回蹬,硬是拖着一头牛、一个活人奔回百余步,眼看就要到石垒门口了。黄巾兵可吓坏了,呆立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提刀追过去。但这四五十人谁也不敢靠近大汉一步,只虚晃着刀,走三步退两步
地喝骂。黑汉子把牛拽了回去,转过脸来,瞪起铃铛般的大眼睛喝道:“不怕死的就过来啊!”这一嗓子仿佛打了个霹雷,吓得黄巾兵纷纷倒退,连林子里的曹操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曹家父子惊愕至极,隐在树木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听见大汉喊嚷,曹操才回过神来,与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是咱老家谯县的口音啊!再次抬头观看’许’字大旗,曹操隐约想起了什么。这会儿可热闹了,随着大汉那声吼叫,石垒里闪出一大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手里刀枪棍棒什么都有。那帮黄巾兵一见形势不妙,也顾不得牵牛的同伴,撒腿就逃,不少人连刀都扔了。牛没牵走,反倒白送人家一车粮食,还搭上一个兵,这笔买卖他们可赔大了!最可怜的是那个牵牛的,被拖了个半死,衣服也破了,满脸都是血,被那些乡勇绑了个结结实实押进营垒。
眼见黑汉子这伙人趋身捡那些兵器,曹操微然一笑,扭头对马旁的典韦道:“早听说过倒曳牛,今天可开眼了,真天下无双的力气。”典韦耷拉着大胖脸:“哼!什么天下无双,我也有这本事啊!”曹安民一听就来精神了:“典君,你敢不敢与他较量较量?”
“有何不敢?”典韦一努嘴,“大戟我可带着呢!”
“那你去啊!”曹安民想鼓动他过去。
“我与他无冤无仇比划什么?”
“试试谁力气大呗。”
“比这干什么?”典韦不屑一顾。曹安民一揣手:“哦……你害怕了,不敢呀。”
“我敢去。”
“你就是不敢。”曹安民冲他轻蔑地挤挤眼,“不敢就算了吧!”“我敢!”典韦见他轻视自己,顿时怒不可遏。曹昂见安民故意挑唆,想要制止他胡闹。曹操却横鞭拦住,似乎纵容侄子这么激将。典韦本就缺心眼,曹安民的嘴比画眉都巧,三绕两绕就把典韦惹恼了,都顾不上曹操传令与否,从地上拔起那对八十斤的大铁戟,一猛子就冲出去了。
曹安民乐不可支:“快看热闹啊!这两个家伙膂力差不多,子修你猜谁赢?”曹昂气大了:“你当这是闹着玩吗?这是玩命啊……”曹操一点儿也不着急,笑道:“吾儿不必紧张,那汉子也是个莽夫,顶多单打独斗,不会群起伤人的。”
典韦甩开大脚往前跑,肉大深沉,加上一对八十斤的家伙,每迈一步就是一个大坑。眼瞅着那黑汉子就要回寨了,他一声断喝:“站住!你给我回来!”他这嗓门也不小,把那一群人都给镇住了,众人扭头一瞧,连黑汉子都吓了一跳见典韦身有九尺,比自己还高半头呢!身披铁甲,头戴缨盔,手拿一对出了号的大戟;一张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大脸蛋,大眼睛,狮子鼻,菱角口,整个脑袋跟个大冬瓜一样。手里那对家伙太扎眼,短戟见的多了,可没见戟杆这么粗,枝子这么大的。“你、你……干什么?”黑汉子也懵住了。
“咱俩比比谁厉害!”
“我又不认识你!比什么?”黑汉子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黄巾贼,但却搞不清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
“不认识也得比,你不就拉回一头牛嘛,算得了什么?有本事赢我这对戟。”典韦也真敢说,“不比就是他妈混账王八蛋!”大伙一看这是个疯子呀!各摆刀枪就要动手。那大汉拦住手下人,咯咯怪笑道:“比就比!以为我怕你了吗……给我拿家伙!”果如曹操所料,这也是个混人。
黑汉子一说拿家伙,俩棒小伙子扛出杆大铁枪来。那枪杆完全镔铁打造,足有鸭卵粗细,压得两人直打晃;枪头不是尖的,跟个大铲子似的,挂着黑缨子。曹操可识得这路东西,唤作虎头霸王矛,因为所需力气太大,传说自光武爷帐下云台大将姚期之后,便很少有人使用了。那黑汉子伸手抓过大枪,双手一挺似乎毫不费力,嚷道:“白大个,你说怎么打?”
典韦哪管那么多,举起双戟就砸:“黑大个,你接着吧!”耳轮中就听哐的一声,双戟已经砸到了大枪上,把黑汉子震得倒退好几步,若身后无人挡着他就躺下了。“好厉害呀……”黑大个稳住身形,跟着一拧枪杆,“瞧我的吧,看枪!”这路打法真新鲜,没动手先告诉人家看枪。
说是看枪他可并不刺,而是向前两步蹦起来举枪来砸。原来这位是项羽那一路的本事,霸王摔枪式,硬砍实凿地来!典韦见状赶紧举戟招架。耳轮边又是一声巨响,枪是架住了,可典韦站立不稳,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他有一身重铠,在步下本有些吃亏,索性扔了左手戟,就拿着一支跟黑汉子斗。那边你摔一枪,这边我砸一戟,两个人的膂力旗鼓相当,斗了个平分秋色。连林子里面带林子外面的人全看傻了,刚开始还张着嘴瞅着,后来就忍不住笑了这不是打仗,这是打铁啊!
两个人乒乒乓乓打了二十多个来回,最后都累了,耷拉着手里的家伙嘘嘘直喘,两对大眼珠子兀自互相瞪着。忽闻马挂銮铃之声,曹操一马当先趟入阵中,手指大汉高叫:“君可是沛国谯县许褚许仲康吗!”“啊?!”黑汉子一愣,缓了口气,“你怎知我名姓?听口音……你也是谯县人吗?”
“哈哈哈……”曹操大喜,连忙拱手道,“许壮士,吾乃乡人曹孟德,现居兖州牧之职,特来领兵平乱。”哐啷一声,许褚的铁枪落地。他呆立了一阵,突然仰面号哭起来。就在他身后,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也已经哭成一片……
第二百五十七章 平定豫州(一)
许褚,字仲康,生于沛国谯县,乃是曹操乡人。他少时就以膂力著称,行侠仗义好打不平,也算得地方上的一个人物。只因许家不是士族,与曹家的地位相差甚远,而且许褚比曹操小了十岁,所以他与曹操互相闻名却从未见过面。初平之际天下大乱,西凉军劫掠豫州,许褚便带着千余名沛国乡人流落到汝南,在葛陂沿岸修筑石垒,借以躲避战乱。后来西凉军退入关内,豫州黄巾又起,浩浩荡荡开赴葛陂旧地屯驻。因人数相差悬殊,许褚只能放任他们修筑土垒规划农田。黄巾军若是攻垒,许褚便带人反击。他凶悍过人,所率又尽是谯县的勇士,就形成了长久僵持的局面。
许褚带乡人守着这座石垒,与黄巾打了又合、合了再打,屈指算来已经有三年多了。因为音讯不通,外面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眼看粮食就快吃完了,许褚都不敢奢望有人来救他们了。今天得知曹操来平乱,怎能不哭?
曹昂与曹安民也过来了,见这里一片惨然,正不得要领。曹操却立时间明白过来,扭头道:“你们俩带兵马回营。”
“将军您……”
“我到许仲康寨中商议破敌之策,军中事务按老规矩办!”曹操不在军中时,夏侯担当临时统帅,这就是曹营的老规矩。曹安民似乎不太放心:“伯父,非是孩儿信不过这位许义士,可若是黄巾贼突然包围此垒,那您……”许褚一抹眼泪,气哼哼打断道:“那又怎么样?他们三年都攻不下来,今天一晚上就能破了?留神我给你一枪。”
曹安民一吐舌-头,不敢言语了。典韦却悻悻道:“黑大个,我也信不过你,我得留下来保护将军。”
“若不放心就全都留下。”许褚一吹胡子。曹操把手一摊:“少安毋躁,此处尚在黄巾斥候眼中,都留下难免暴露军机,我现在已经有破敌之策了。”众人都安静下来,四下张望,果然有黄巾兵在远处若隐若现。“仲康,有劳你把我擒回营寨。”曹操低声道。
“什么?!”
“做做样子给黄巾耳目看嘛,”他又回头嘱咐典韦,“你见他擒我,就在后面紧追,跟着追入营寨。”
“诺。”典韦虽然不太服气,可还是答应了。
“子修、安民,你们佯攻一阵马上撤退,回营叫元让放心守营,等候这边的消息。”
“诺。”二小也领了命。曹操长出一口气,对许褚道:“来擒我吧,逼真一点儿。”许褚道了一声“得罪!”紧接着故意大喊一声,轻舒猿臂,一手攥住曹操大腿,一手探向曹操腰间。他手指好似五把钢构,只这一抓一拉,已把曹操扛到了肩膀上。“将军遭擒啦!”曹安民扯着嗓子就叫。许褚扛着人就跑,典韦举着大戟在后面追。其他乡勇一拥而上,把曹昂兄弟的兵马挡住,两边假比划一通。只待三人进了寨门,那些乡勇也且战且退,曹家兄弟挥兵就追。直追到寨门口,守垒之人可不干了,他们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看见有人攻垒,一阵飞石就打过去了,这次不仅逼真,确实是来真的,曹军险些被石块打得人仰马翻。曹昂兄弟就坡下驴,高嚷着“将军遭擒啦!快回营搬兵啊!”匆匆忙忙就撤退了。
曹操被许褚扛进石垒时身-子都木了,虽然是假装擒获,可许褚的力道太大了。他小心翼翼把曹操放下,招呼身边的人跪倒在地,众人高呼:“草民拜见曹使君。”曹操一听这声喊,心里更踏实了都是乡音!“快快请起,诸位乡亲们受苦了。”他将身边的人挨个扶起。许褚起身亲自介绍,这营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谯县好几个家族的族长都在,有几位曹操看着还颇为眼熟。这些百姓或居石室、或居草房、或居帐-篷,什么样的都有,而且有农夫也有读书人,甚至有官吏和三老,简直就是临时的谯县县城,父老乡亲们众星捧月般把曹操请向一座玄布大帐。
这大帐还真有点模样,外面纛旗高竖,帐口迎出来好几员“战将”,有穿盔甲的、有不穿盔甲的、还有光盔没甲的,一望便知是缴获来的。许褚一一引荐,其中有他兄长许定,还有段昭、任福、刘岱(后任为曹操幕府长史,与兖州刺史刘岱同名,非一人)、刘若等小将,大多是二十上下血气方刚。大伙被困的时间太长了,见到曹操格外激动,寒暄哭泣了好一阵子才进入正题。“叫使君见笑了。”许褚凄然道,“也是我等无能,不能击退贼人,苦守三年眼看粮食都要吃光了。”
“你们只有一千余众,而且并非人人能战,坚守住已经很不简单了。”曹操拉住他的大手安慰道。“将军方才说有破敌之策,不妨讲讲。”
“昔日我有一位同僚,乃西园下军校尉鲍鸿。他在中平年间就破过葛陂黄巾。”曹操娓娓道来,“当初他只有西园军两千,配合的郡兵也不过千余人,对手却有好几万。那时候黄巾也是沿湖下寨,粮草也是屯驻岛上。鲍鸿趁夜突袭,烧毁了黄巾军的船只,敌人粮食不能补给,顿时军心大乱,半日之工就被他全部击溃。”
“这位鲍将军真是个勇将!”许褚赞叹不已。
“勇将倒是不假,惜乎得胜还朝之日就被宦官蹇硕害死了……他还有两个个弟弟,后来也全都为国捐躯了……”想起鲍家兄弟,曹操不禁伤感,叹口气继续道,“也就是因为前番的教训,这一回袁术煽动黄巾复归葛陂,他们便沿湖修建大量营垒,做了一个坚固的守势。现在刘辟之众
不及当年,而我的兵马盛于鲍鸿。之所以不能得胜,就是因为他们凭险坚守,加之粮道稳固。刘辟想逼我撤军,日后再寻机会东山再起。”
“那今日之事又当如何应对?”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刘辟有多少条船吗?”
许褚喃喃道:“刘辟这小子滑头得很,为了防备有人夺粮,他只预备下二十条船,而且尽数停在岛那边,不运粮的时候根本不过来。”
“不出我所料。”曹操嘿嘿一笑,“仲康你派人告知刘辟,说曹操已被拿获,若是他肯运二十船的粮草来交换,你就把我献给他。”
“什么?!”许褚没弄明白。曹操见他懵懂,解释道:“刘辟自颍川一直被我撵着,他都恨死我了,一定会用粮交换的。你与他约定明晚三更交换,然后叫他把船驳到你这寨子后面的岸边,到时候咱们突然袭击,抢他们的船,断他们的粮道!然后趁夜掩杀,葛陂之阵可破!”
“妙啊!”许褚等人听闻此计兴奋不已。就在这时候,有乡勇来报,有大队人马在石垒西边扎营,兵士过万气势汹汹,直指营垒。众人皆有些慌张,曹操笑道:“别忙,那是我的大军到了……典韦,你今夜偷偷过营,告诉他们计策,明夜三更一起动手。”典韦摇摇头:“我得在这儿保护您,黑大个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许褚一扭头吩咐道,“段昭、任福,今夜你二人过营,省得这个胖子多心。”曹操颇感好笑,这典韦、许褚倒像是一对人物,若是收在身边,似乎比之昔日的楼异、王必更胜一筹……
这个计策果然奏效,已有黄巾斥候目睹曹操“遭擒”之事,刘辟再得到许褚的消息便深信不疑。如果能杀掉曹操,兖州大军群龙无首,葛陂之危顿时可解。刘辟当即答应了条件,不过他也玩了个心眼,虽然备下二十只船,却用草囤包裹硫黄硝石,只在上面覆盖一层粮食。他打算借搬运为名,冲入石垒纵火,顺便把许褚这个纠缠三年的老对手也除掉。两边各怀心机各做准备,直到次日夜半三更。二十艘小船举着火把星星点点靠到葛陂西岸,刘辟早就骑着马带着五百兵丁等候在岸边了。没过多久,许褚也按照约定押着人出寨而来,身边仅有百名乡勇相随。
刘辟只在几次交锋中隐隐约约见过曹操,并不识其相貌,这会儿借着火把映照,只见许褚亲手抓着一个俘虏。那人已经剥去衣甲,被打得遍体鳞伤,脸上血糊糊的,还堵着嘴,倒是个子不高、短胡须、大眼睛……不过这真是曹操吗?许褚咋呼着嗓子:“你们这帮贼人看好了,这就是曹操,快给我们粮食!”
刘辟甚是奸猾,惧怕许褚突然袭击,赶忙驳马掩到了兵丁身后。他有意把许褚连曹操都杀了,但又忌惮许褚之勇,脑子转了个弯儿,朗声道:“许义士,你既然把曹操押来。我就履行约定,派人把粮食送到你寨子里……但是你得带着曹操留在这里,待粮食运完才能离开。”他想一边以兵马围困许褚,一边赚开营垒,只要一进去就点燃硫黄硝石。“不行!”许褚一摆手,“你们这帮人动手我不放心,得叫我的人自己去搬运!”他不等刘辟答复就吩咐手下上船去搬,每条船上都派了五个人。
刘辟差点儿笑出声来这许褚是个笨蛋,手下要是都抱着粮囤,我下令截杀岂不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想至此,他没有吱声,手中紧紧握着剑柄,就等那些抱着东西的乡勇下船,便传令杀人。
哪知一片昏暗之中,忽然有个乡勇嚷道:“许大哥,这粮囤太沉了,我们搬不动呀!”许褚破口大骂:“废物废物,不会俩人搬一个吗?”那个人竟然还狡辩道:“动不动就骂我们是废物,难道就你许仲康有能耐吗?”
“他妈的!还敢跟我顶嘴,看我不宰了你。”许褚怒气大发,忽然嚷道,“刘辟,曹操先给你。等我收拾完那顶嘴的小子,再跟你算账。”黑灯瞎火的,刘辟直觉迎面飞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众黄巾一片惊呼,他们看清了许褚把“曹操”扔过来了!刘辟根本没想到漫天飞活人,立时被“曹操”撞下马去,众黄巾赶紧围拢过来搀扶。
就在这个时候,耳轮中只闻一片惨叫,二十个管船的都被许褚的人砍翻在湖里。黄巾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篙杆一阵乱捅,那些船全都离了岸。刘辟爬起身大喊道:“许褚!你要干什么?”一片黑暗之中,只闻许褚的声音自湖面上传来:“姓刘的,你的运粮船归我喽!”刘辟气得直跺脚,叫骂道:“姓许的你他妈给我回来,看我不荡平你的寨子!”许褚似乎已经走远,声音借着水音飘来:“没工夫理你,我得去岛上烧你的粮食啦……”
刘辟吓得毛骨悚然,但是没有船只,现在想救都救不了。又有个军兵跑过来道:“禀报将军,曹操是假的……是前天牵牛遭擒的兄弟,刚才一摔还他妈断气了。”刘辟不愧是长年打游击的滑头,马上意识到许褚已经投靠曹操了。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湖面,少时间只要许褚一放火,这沿岸大大小小所有营垒就全乱了,局面将无法控制。想至此,他低声喃喃道:“葛陂完了……咱们快逃吧!”
“逃?!”亲兵一愣,“其他人怎么办?”
“顾不得他们啦,再不走全完了。咱们南下投靠袁术吧……”刘辟咬牙切齿,“曹孟德,等着瞧吧,老子以后再跟你算账!”为了避免被曹军截杀,刘辟仅带着五百
人逃离了葛陂。他走后不久,湖中央的岛上就燃起了大火。在茫茫黑夜之中,火光格外耀眼,黄巾各处营垒都知道粮食被烧了,而且连主帅都不知所踪,人心惶惶一片大乱。而这把火也是曹军发动总攻的信号,霎时间曹军的呐喊声铺天盖地而来,火把像萤火虫一般,密密麻麻从西面涌来。
黄巾军一见火起心寒了大半,哪还有能力打仗,不少土垒都主动投降了。少数负隅顽抗的也没什么效果,段昭、任福、刘岱、刘若等人早已经发散到诸营中为向导,他们在此待了三年多,领着曹军辨认道路专攻各处要害,那些土垒已无险可言。三十里葛陂沿岸,到处都是战火弥漫,喊叫声、喝骂声、求饶声响彻天际。仅仅一夜的工夫,中原黄巾的最后据点被曹军铲平了。而随着这一仗的结束,整个豫州也完全换上了曹军的旗帜……
曹操督着大队人马回到大营时,又有一个好消息。王必已经回来了,禀报了董昭伪造书信一事:杨奉得信大喜,其部下骑都尉徐晃也劝他马上与曹操合作,结果杨奉不但同意与曹操联合,而且亲自上表朝廷,加封曹操为镇东将军、费亭侯。
满营文武跪倒在地,向曹操道贺。而他却全无笑意,把诏书往边上一扔,提笔写起表章,一边写一边向大家解释:“想当年我祖父就因辅保孝桓皇帝登基受封费亭侯,现在朝廷又要把这个爵位给我。但我曹操之所以四处征战,乃是上为天子下为黎民,不求封侯之贵。将军可以当,这个爵位我不能领受!”话完笔起,一份让封的表章已经写完,他拿起来唤荀,“文若帮我过过目吧。”
荀就在东边首位,起身双手捧过,低头看起来:臣诛除暴逆,克定二州,四方来贡,以为臣之功。萧相国以关中之劳,一门受封;邓禹以河北之勤,连城食邑。考功效实,非臣之勋。臣祖父中常侍侯,时但从辇,扶翼左右,既非首谋,又不奋戟,并受爵封暨臣三叶。臣闻《易·豫卦》曰:“利建侯,行师”,有功,乃当进立以为诸侯也。又《讼卦》六三曰:“食旧德,或从王事。”谓先祖有大德,若从王事有功者,子孙乃得食其禄也。伏惟陛下垂乾坤之仁,降**之润,远录先臣扶掖之节,采臣在戎犬马之用,优策褒崇,光曜显量,非臣顽所能克堪。
通篇看罢,荀似有疑惑。“先祖有大德,若从王事有功者,子孙乃得食其禄”曹操明明暗示自己受封爵位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忽然又说“非臣顽所能克堪”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荀偷眼瞅了曹操一眼,见他面有难色,立刻了然于心:他祖父乃宦官,因辅保孝桓帝刘志为帝才受封费亭侯,也正是因为刘志当皇帝,才有外戚梁冀祸害大汉天下十三载、宦官乱政党锢之祸……封侯曹操本心是乐意的,但他不能接受费亭侯承袭祖恩。
“怎么样啊,文若?”
荀听他发问,赶紧把表章放回帅案,答复道:“大功未成先得爵位似乎是有所不妥。不过日后使君建立他功再受别处之侯,那时再领受也不为过。”真聪明……曹操知他了然,连连点头。
许褚、许定兄弟领着段昭、任福、刘岱、刘若一干小将进帐跪倒。曹操亲自起身相搀:“仲康辛苦了。”
许褚不肯起来:“我等皆是将军乡民,从今以后愿意跟随将军效力沙场。”
“好!”曹操拍拍他肩膀,“你原来的兵马仍由你统领。”许褚摇头道:“在下不过一勇之夫,当初为了保命才勉强带着大伙在此据守。现在得归明主,应该让他们听您的调遣。至于我嘛……”他抬头看了一眼帅案后的典韦,“我就跟典韦一样,在将军身边尽护卫之责吧。”
这提议正合曹操的心思:“汝真乃吾之樊哙也……我任命你为都尉,许氏家兵就由许定统领。段昭、任福、刘岱、刘若,你们几个全部升任司马,率领部下归属各营。”
“谢将军!”诸人起身各露喜色,尤其段昭、任福等小将,他们原是白丁,现在纵身一跃有了司马一级的军阶。其实最高兴的是曹操,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豫州籍的势力繁衍到各个军营中!
这时又是一阵喧哗,曹仁、于禁、乐进三人率兵赶到,收复各县的事情很顺利,现在豫州六郡颍川、汝南、沛国、梁国、陈国、鲁国都已经安定下来。曹操眯着眼睛捋髯道:“三位,你们克服豫州诸县,哪里的城池最为稳固未遭侵害呢?”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于禁上前一步道:“回禀将军,颍川许县最为稳固。”许县!既在中原,可避河北锋芒,又离洛阳不远,此真天意啊……曹操微微一笑:“既然许县稳固,我看那些归附的黄巾家眷以及仲康你们的家属,就暂且迁居此处吧。”
“遵命!”许褚说罢,已经站到曹操身后,与典韦一左一右。曹操又想起一件事,转身看着妹夫任峻:“伯达,既然豫州六郡已经安定,有劳你把各地粮秣也转移到许县吧。”
任峻虽在军中,但从不打仗,专管曹营的粮草事宜。粮乃军之本,曹操实际上是把大军的命脉交给自己妹夫把持。任峻既是豫州人,又是曹操近亲,自然了解把根基自兖州转移豫州的计划,他起身缓缓道:“末将自当效劳,不过运粮之事尽量要快,若有耽搁恐怕节外生枝。”他说话很隐晦,节外生枝既是指袁术轻兵来截,更是映射兖州人可能会反对,“所以我想请将军准我向元让借两个人用。”
第二百五十八字 平定豫州(一)
“哦?”夏侯一笑,“伯达要谁只管说,就是调我听用,在下也必当尽命。”
“不敢不敢。”任峻-羞-赧道,“可否将你营中枣祗、韩浩借与我用,若是我们三人各督两郡转运之事,可减时大半。”任峻挑这两个人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枣祗乃豫州颍川人,曾在陈宫叛乱时救过夏侯一命,是曹家亲信死党;韩浩韩元嗣乃河内人士,自袁术帐下投靠过来的。用这两个人管粮,皆与兖州人靠不上关系。
夏侯笑道:“这有何难,且叫他们归你调遣便是。”
“好,你们三人去办吧。”说罢曹操又叹息一声,“昨晚一战,烧了葛陂的存粮,实在是可惜了……”许褚俯在他耳边道:“那些粮我没烧。”
“什么?!”曹操眼睛一亮,“昨夜那把火……”许褚憨笑道:“刘辟想用硫黄引火之物害我,我烧的是那些东西,怕火势不大又搭进去五条船。”
“哈哈哈……把那里的粮食一并运到许县吧。”曹操大笑不已,许褚粗中有细,比之典韦更胜一筹。夏侯又插口道:“将军,您猜猜昨晚谁斩杀敌人最多?”曹操扫了一眼夏侯渊:“必定又是妙才。”夏侯渊摇摇头。
“那是子廉?”曹洪也摇头,苦笑道:“惜乎此人不在咱们帐中。”竟然是那位王子服……曹操颇感意外,似有所感悟,环视帐中文武:“天下大义何等凛然?诸君想一想,不论是王子还是百姓,不论是豫州人还是兖州人,只要为了天下苍生,结为兄弟同生共死又有何不可呢?可见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当因私利而废公义。”这话暗含说教,意味深长。“诺!”帐中所有人都躬身施礼表示赞同,答应的声音很齐。
这会儿再懵懂的人也渐渐参悟到,自兖州转移豫州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了。
就在曹操忙着安定豫州的时候,皇帝刘协也在群臣的拱卫下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汉都洛阳。重返旧都,并没有给他带来欢喜,而是更添几分惆怅。洛阳再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都市了。雄伟的南北二宫、巍峨的白虎阙、满藏历代典籍的东观、繁华的金市、高贵的名堂都随着董卓那把火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焦土、瓦砾和荆棘。大司马张杨为了让皇帝有个下榻之处,在南宫旧址勉强修建了一座正殿,但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他竟然堂而皇之给这座宫殿起名叫“杨安殿”。
虎落平阳遭犬欺,皇帝刘协只能在这块匾额之下苦苦隐忍,连皇后和贵人也别无他处安置。而公卿大臣的境况还不如在安邑的时候。安邑小县毕竟还有几处房舍给公侯老臣,可到了洛阳连这样的条件都没有,河南千里之内不闻鸡犬,完全就是一片荒凉死地,一粒粮食都没有。洛阳除了背负着大汉都城的虚名,已经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了。
刘协稳坐杨安殿上,听着侍中种辑冗长的禀报。白波一派与西凉旧将的矛盾终究无法缓和,韩暹领兵突袭董承一部,董承兵败跑到野王县去找张杨,接着又拉拢杨奉与匈奴,他们几家要联合起来跟韩暹玩命。这些情况虽然很要紧,但刘协听着总是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跃过种辑的头顶,扫向大殿外长满蒿草的宫院,所思所想皆是父皇刘宏生前的穷奢极欲,宠信宦官、征讨鲜卑、暴虐百姓、滥建园囿、禁锢忠良……现在他却要为父亲的无道而承担痛苦、偿还罪过,这或许就是祖宗造孽报应儿孙吧!
侍中种辑跪在殿上虽没有抬头,但也感觉到皇上走神了,他不好出言提醒,便停住话语,低头抠着砖缝。
过了良久,刘协才发现种辑不再说话了,清了清喉咙道:“种爱卿,你别说了,速速退下吧。”“呃?”种辑不禁抬了一下眼皮,随即又低下来,“韩暹无故攻伐董承之事,陛下以为……”
“朕管不了。”刘协颤动着嘴唇,不厌其烦地扬了扬手,“朕谁都管不了……韩暹、董承,还有杨奉、张杨,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朕累了。”“可是陛下毕竟唤董承为舅,他还是董贵人的父亲啊!”种辑口不择言,急切地提醒道。刘协理都不理他,缓缓起身;有虎贲郎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宦官被何进的人杀绝了,宫女被董卓、李抢光了,侍御史被西凉兵杀散了,现在随身侍驾的差事就得虎贲郎干了。刘协任他搀扶着回转后殿,快走到影壁时,忽然停住脚步喃喃道:“种爱卿,你与董承是同乡好友,所以刚才的禀报一味偏向他,朕说的对吗?”
种辑没想到十六岁的小皇帝竟扔出这么句话来,吓得身-子一矬,低着头不敢再言语。好半天没有动静,他才战战兢兢抬起眼皮观望,皇帝早已经走了……刘协走到后殿幔帐处,对搀扶的虎贲郎道:“你给我退下,没事别进来。”“这……”虎贲郎似乎有些为难。刘协冷笑道:“回去告诉你真正的主子韩暹,皇上现在老老实实的,不会插手他们的事情……滚!”见那虎贲郎哆哆嗦嗦走了,刘协提了口气,这才迈步走进幔帐。辅国将军伏完、侍中杨琦、太仆韩融已经等候很久了,他们是扮作皇后的从人偷偷入宫的,一见皇帝回转赶紧起身下拜。“几位老臣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刘协摆摆手,颇为随意地坐到他们中间,“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君臣之礼了?我大汉朝就剩下你们这几位忠良了。”这话既是褒奖又透着心酸,与
他十六岁的年龄颇为不符,谁都没有吱声答复。侍中杨琦乃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族人,孝安帝朝老太尉杨震的曾孙,当朝太尉杨彪族兄。在长安的时候,是他说动李部将宋晔反水,才为刘协东归创造了条件。也因为此举,刘协视他为绝对心腹。太仆韩融是极有威望的老臣,当初他与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一同安抚关东,其他四人尽被袁术、王匡杀害,只有他凭借素有的威望幸免于难。逃得一命的他没有避难他方,而是心甘情愿回到皇帝身边共担风险,因此他也受到了刘协信任。至于辅国将军伏完,他是皇后之父,乃当朝国丈,自然被刘协倚重。东海伏氏从不干预政争,号称“伏不斗”,可是目前这种状况,伏完也不得不站在朝堂之上了。但他当的这个辅国将军只是个虚衔,手下不过是百余名杂役,几无战斗力可言,只能在危难之际充当皇上的肉盾。
杨琦捧着一卷表章递到皇帝面前:“这是曹操写的,已经是第三次让封了,看来费亭侯这个爵位他是执意不要了。”
刘协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不悟陛下乃寻臣祖父厕豫功臣,克定寇逆,援立孝顺皇帝。谓操不忘,获封茅土。圣恩明发,远念桑梓。日以臣为忠孝之苗,不复量臣材之丰否。既勉袭爵邑,忝厥祖考,复宠上将斧钺之任,兼领大州万里之宪。内比鼎臣,外参二伯,身荷兼绂之荣,本枝赖无穷之祚也。昔大彭辅殷,昆吾翼夏,功成事就,乃备爵锡。臣束无称,统御无绩,比荷殊宠,策命褒绩,未盈一时,三命交至。双金重紫,显以方任。虽不识义,庶知所尤。
“不要就不要吧,反正都是杨奉一厢情愿。他已经占了豫兖二州,哪里在乎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侯位!”刘协把表章一扔,“韩暹与董承究竟怎么回事?”他并非不关心董承安危,实在是宫中各派的耳目都有,无法在前面与种辑畅所欲言,还得扮出申斥的态度给人看。韩融叹息道:“韩暹私自提拔白波部下染指禁军,董将军出面制止。韩暹领兵趁夜攻伐董将军营寨,董将军败走野王,又致书杨奉与匈奴,约定合力攻打韩暹。”刘协连连摇头:“我这个舅舅倒是有保驾之心,但是全然不懂隐忍之道。这样硬拼怎么能成就大事呢?韩暹、杨奉是两条狼,张杨是烂泥敷不上墙,匈奴更指望不上,咱们得想办法脱身才是啊。”
韩融又补充道:“听说董将军已致书曹操,让他也来洛阳打韩暹。曹孟德这个人,咱们似乎可以倚重。”刘协身子一颤,又抓起那份表章仔细观瞧:“功成事就,乃备爵锡……此人志量倒不小啊!曹操平过黄巾、讨过董卓,倒是比杨奉、韩暹他们成事一些,但这个人……”他不禁想到曹操屠戮徐州的恶举,还是摇了摇头,“只怕能成事的人对朕的威胁更大。”
伏完插嘴道:“不论是福是祸,皇上只能试着用一用曹操。”
刘协一阵苦笑:国丈说话太委婉,现在不是朕试着用一用曹操,恐怕是人家曹操要试着利用朕吧?可除了曹操还能有第二种选择吗?河北袁绍嘛,最近刚刚擅自任命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打得北海相孔融毫无还手之力,这个昔日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是指望不上了。淮南袁术嘛,最希望朕死的人就是他,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益州的刘焉已经死了,如今他儿子刘璋是第二代土皇帝,位子比朕还安稳呢!荆州刘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去襄阳必要经过曹操之地……思来想去似乎也只剩下曹操这一个人选,刘协叹息一声,突然自御衣下摆扯了一块锦缎。
“陛下,您这是……”刘协拿过笔来:“朕要招吕布领兵前来护驾。”
“吕布?!”三位老臣皆感意外。
刘协奋笔疾书,喃喃道:“吕奉先毕竟有刺董卓之功,而且他与曹操有争夺兖州之仇,他们二人不和。”
“那陛下为何还要让他来?”韩融颇为不解。刘协空洞的眼中突然冒出一阵光芒:“就因为他们不和,才叫他来制约曹操。一个人不好控制,两个人就好多了。”说话间这份短暂的密诏已经写完,刘协把它交到杨琦手中,“杨爱卿,此事交与你办,想办法找人把它送出去。”
“这……”杨琦面有难色:吕布乃曹操手下败将,还敢不敢再与曹操争斗呢?即便他敢,如今在徐州与刘备、袁术三家互相牵制,即便他想来,又能够顺利抽身吗?
刘协自然明白这些,他捏了捏杨琦冰冷的手:“朕知道吕布未必能来……但现在朕只能随着曹操而动。河南千里荒芜难以立锥,只有先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落脚,才能谋划以后的事情。依靠曹操又不让他专权,就只能找一个人与他在朝里斗下去,朕才可以从中渔利复兴汉室!”说着他直勾勾瞧着杨琦,“朕虽是天子,却不能决定天命,只能尽人事而已……”
与天子四目相对,是大大的失礼,但杨琦这会儿已经顾不了礼法了。他望着清秀忧郁的刘协,心头似刀割一般:如今这个皇上何尝不是明主?当初在三辅,被李逼得自身难保还挂念着赈济灾民……有才有德有情有度,惜乎就是没有一统天下之福……才十六岁就遭了这么多罪……先帝爷,你可真是造孽啊!
杨琦不由得老泪纵横,伏完递给他一条绢帕擦拭眼泪。韩融却颇为忧虑地问道:“
若是吕布来不了呢?”
“那就把这份密诏烧了,忘掉今天朕说的话!”刘协清癯的脸上泛起一阵氤氲。三位老臣尽皆默然:这件事无论成功与否,绝对不能让即将进京的曹操知道。万一走漏了消息,不但我们三条老命保不住,连皇上都要难以自处了……
卫将军董承被韩暹打得无法在洛阳容身,只得屈居野王县,试图组织诸军反攻。匈奴右贤王去卑算是半个客将,根本不想趟这些浑水;而杨奉、张杨虽然嘴上答应,却根本没有用兵的举动,无奈之下董承只能考虑离得最近的曹操。连曹操本人都没有想到,最终矫诏请他入京的竟然是曾经据关阻挡他的董承。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马上命令曹洪率领八千兵马为先锋讨伐韩暹,自己督率大军自许县出发直奔洛阳。
韩暹自恃有救驾之功恣意跋扈,曹操起兵之日,朝廷旧臣也纷纷上书弹劾其罪,董承随即率余部反扑。韩暹惊得肝胆俱裂,不敢与曹军交战,仅带百余从人逃出洛阳。这次连他的老部下李乐、胡才都不肯收留了,他只得厚着脸皮跑到梁县投靠杨奉。杨奉也真是个烂好人,当初上表封曹操,这会儿又念在故旧之情收留韩暹。白波帅与西凉旧将皆无长远之略,各自忙着拥兵自重拉拢盟友。曹操大军竟在毫无抵抗的情势下顺利西进,一路上不但未遭阻拦,在新郑县还受到了县令杨沛的欢迎,得到了粮草补充,顺利到达洛阳。
曹操上次见到皇帝刘协,还是在他被董卓扶立为君的时候。那时他才九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如今经历数不清的风霜磨砺,十六岁的他已经早早锻炼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刘协的脸清癯却很白皙,龙眉凤目,隆鼻朱唇,还未蓄起来的胡须毛茸茸附在颔下。他继承了父亲灵帝的文雅气质和母亲王贵人的俊美相貌。虽然龙衣补染过,冠冕已不是最好的珠玉,面前又少了传国玉玺,所处更是一座不伦不类的杨安殿,但瑕不掩瑜,曹操依旧能感到皇家高贵血统的威严,仿佛一股劲风迎面袭来。
曹操不敢怠慢,手持象牙笏板趋步上殿,慢慢思量着已经生疏的朝仪,按部就班跪倒参驾。而紧跟在他后面的却是梁王子刘服,他虽没有官职,兵马不过五百,却因为有宗室的血统而受到优待。
“卿家请起,远道勤王劳苦功高。”刘协面露微笑,其口气声音颇为平缓柔和,似乎没有因为给吕布的密诏没能顺利递出而流露出无奈。
“臣等救驾来迟,有负皇恩,死罪死罪。”曹操以退为进,先给自己扣上一个罪名。刘协缓缓道:“曹爱卿,你有功无罪。董卓造乱日久,非是朝夕可定,昔日卿在酸枣孤军深入,虽败于汴水,然忠于社稷之心日月可鉴!因东西征战未能迎驾于三辅,而兼兖豫之土灭黄巾之众,这也是为大汉江山操劳驱驰啊!朕与群臣每每论及爱卿,未尝不交口称赞。”说到这儿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为首的大人尽皆点头以示证明;刘协身-子微微前趋了一些,越发和蔼可亲道,“曹爱卿,今朝廷虽已复立,然未尝脱窘困,尚无粮草资财犒劳贵军,朕还要请你多多原谅才是……”
这几句话把曹操说得心里暖洋洋的,赶忙叩首道:“为君分忧乃臣子应当之事,何敢求什么犒劳,陛下羞煞微臣了。”刘协一摆手:“爱卿无需谦让,朕命你暂领司隶校尉之事,监察河南诸军。”
“谢陛下!”这曹操可就当仁不让了。司隶校尉有持节之权,掌监察京畿七郡犯法者。现在河南之地他的兵马最盛,可是所居的镇东将军却还不够尊贵,受封为司隶校尉就算把他的身份拔起来了,即便是三公与卫将军董承,也可以干问几分了。
“哈哈哈……”刘协笑了,“曹爱卿快快归班落座吧,你鞍马劳顿而来,还这样长久跪着,朕心中实是不忍呐。”
曹操明知这是皇帝故意示好,还是颇为喜悦,施礼再拜缓缓起身。这才发现朝堂之上,座次在最前面的是卫将军董承与辅国将军伏完,至于三公反在他们之后,董伏二人中间空出一张坐榻,明显是留给自己的。这样的年月谁掌握兵权谁就尊贵,即便是朝堂之上亦是如此,他不及多想赶紧落座。
刘协见曹操落座,转眼又看看刘服,微笑道:“卿就是梁王世子吧?”刘服并没上过朝堂,只是刻意模仿着曹操的样子,生硬地举了一下笏板道:“臣乃父王仅有的一子,并无兄弟。”
诸侯王子孙本是不能够随意入朝的,但现在不是锱铢计较的时候,他身为宗室子弟敢于来勤王,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刘协见到他实比见到曹操高兴得多,连忙问道:“梁王身\_体可好?”
“父王日夜牵挂社稷之危,不敢有疾。”刘服的嘴真是巧,既表明父王身\_体康健,又顺口道出梁王心系朝廷。朝堂忠臣无不赞叹,就连曹操都欣羡地瞥了他一眼:这样乖巧的奏对亏他想得出来!刘协眼睛一亮,甚觉刘服是个可用之人,掰起手指算了一会儿才说:“汝乃梁节王五代之孙,孝明皇帝之后。而朕自肃宗传来已有六代,算起来你还是朕的同宗叔父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僚。皇帝开口认一个皇叔岂是了得的事?刘服赶紧叩首:“微臣不敢当。”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移驾许都(一)
曹操松了口气这小子倒还知道感恩戴德。刘协却连连摇头:“天下荒乱苗裔凋零,难得卿身为宗室不忘效命皇恩。朕念在你是同宗之贵,特意授予将军之职以为宗族楷模,卿不可再推脱。”他对曹操十分客气,对刘服却颇为强硬。客气的未必真客气,强硬的也不是真强硬。
刘服算定他会这么说,但还是低头偷看曹操,见他没什么不悦的表情,这才半推半就拜伏于地:“既然如此,臣愧然受命,感谢陛下之恩。”起身后,已有殿中侍者为他安置的坐榻,权且位于末班。
曹操目不斜视倾听朝奏,心里却凉一阵热一阵的。谁都明白,所谓的朝会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有矛盾只有在私下处理,大家不过是象征性应个景而已。有人畅谈李、郭汜之罪,但是现在朝廷却无力平灭,仅仅是声讨一番罢了;有人提出伪青州刺史袁谭攻伐北海相孔融的事,但却绝口不提其父袁绍的关系,讨论结果是下诏召孔融入朝,这实际上是仗打输了,不得不让渡北海给袁家;接着又有人提出折冲校尉孙策私占江东,攻伐会稽太守王朗,但朝廷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还有人觉得来了曹操腰杆-硬-了,参奏河内太守张杨以己名冠于殿阁实属骄纵,但还是念在他有救驾之功不予加罪……总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文雅而又空泛的朝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临近午时才散。
曹操碍于特殊身份并未与任何人寒暄,只是暗地里派王必请董昭过营议事。他优哉游哉刚回到营寨,就有人追来拜谒,却是旧友议郎丁冲,赶忙请入大帐待以上宾之礼,夏侯渊、曹洪、卞秉也随来相见。
“少跟我来这套虚的。”丁冲一进大帐便揪着曹操的胡须戏谑道,“你可算是来了,怎么这么慢呀?我兄长文侯呢?”他问的是丁斐。丁家昆仲当年与曹操共同举兵,因为叔父丁宫在朝为司徒,丁冲单骑入关前去侍奉。如今老丁宫已经死了,他又当了朝廷议郎,所以曹操对他有了三分生疏。可这会儿一见他这般亲密戏狎,便知昔日的情意丝毫未变,忙笑道:“他在许县助元让、子孝屯驻,待我将他速速召来,你们兄弟便可相见。”
“先不管他了,你这里有酒没有啊?”丁冲是有名的酒鬼,“这几年可把我熬苦喽!当初董卓的时候还有点儿酒喝,后来到了长安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喝酒了。都快三年没闻见酒味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他说着说着竟留下两滴眼泪。
曹操见他一脸饥困之色,却还想着喝酒,不禁好笑:“幼阳贤弟,我这军营里可没有酒啊。不过你别急,我可以命人在运粮的时候给你捎些过来。但是你得偷偷喝,如今河南颗粒无收,朝廷百官得我相助刚有口饱饭吃,你公然饮酒要犯众怒的!”
“哼!你这人出手就不高!”丁冲一甩袖子,“若有气魄就该带着我去许县敞开喝!”曹操吓得一哆嗦: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预料到我想把朝廷迁到许县吗?丁冲见帐中没有外人,嘿嘿冷笑道:“河南遍地荆棘非是藏龙之地,何不带着我与百官同至许县痛饮?”
“哈哈哈……”曹操不禁大喜,“好提议!好提议!”这时又有兵丁来报:“守宫令董昭已经请来。”丁冲一愣:“你请了这个人?”
“我得以进入河南之地,多赖此人相助。”曹操直言不讳,“也是他说动杨奉,表我为镇东将军的。”
“我不喜董昭之为人。”丁冲把嘴一撇,“满朝皆知此人玩弄纵横捭阖之术,食张杨而与你谋,这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
曹操觉他有些迂腐,摆手道:“吾取其才而不取其德,无碍矣!昔日韩信乞食、陈平盗嫂,尚且可以辅保高祖成就大业,董昭不过是不得志而为之,我岂可因德行而拒之?”
“我可是朝廷的议郎,你曹营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儿也懒得管,由着你吧。”丁冲戏谑着站起身来,“你与董公仁论你们的阴谋诡计,我到别人营帐中躲躲,即便没有酒喝,混几筷子肉吃总是有的吧?我可看见把门那一黑一白俩大个子啦,你们这儿的吃食错不了!”
“你小子跑我们这儿打牙祭来了啊!”夏侯渊笑道,“就到我营中去吧,咱可得好好聊一聊。”
“好好好,”丁冲笑容可掬,却突然伏到曹操耳畔低声道,“还有件小事……我叔父于乱军之中收留了一对落难母子,那位尹氏夫人言道,昔日得过你曹孟德的恩惠哟!”
曹操脸一红是何进寡居的儿媳尹氏!“我将其奉为寡嫂礼仪相待,哪天把她给你送过来。她儿子取名叫何晏,年纪甚小,长得也挺爱人的,你就一并收养了吧!”说罢丁冲起身,笑呵呵拉着夏侯渊的手去了。卞秉颇通世故,不好打搅曹操与董昭的悄悄话,赶紧拉起曹洪:“将军,与幼阳数载未会了,我和子廉也过去聊一聊。”
“去吧!”曹操点点头,见他们都走了,便把满脑子尹氏母子的事抛在一边,点手唤亲兵请董昭进帐。
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典韦、许褚扬起帐帘,一位衣冠齐整的中年官员趋身步入。曹操起身相迎:“公仁,今日总算可以相见啦!”
“下官拜见将军。”董昭规规矩矩施礼。
“哪有这么多礼节啊!”曹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引过帅案肩并肩地坐下。董昭倒是安然受之没有推辞,只恭恭敬敬道:“下官谢座。”
“在我这儿你不可言谢,该谢的人是我,未曾相见便三番五次相助,曹某心中有愧啊。”曹操不住捋髯,“昔日光武爷单骑见铜马,人言推心置腹。我看咱们素未谋面,却已推心置腹了。公仁不以我鄙陋,肯如此垂怜,操感恩戴德。”他的话已经谦虚到了极致。“将军言重了。”董昭略一低头,“天下汹汹群雄攘攘,除将军一人皆无长久之略,昭敢不驱驰?”
曹操说相助,他却说驱驰,这两者的性质绝对不一样。曹操何等精明,已确定他的攀附之意,欣然点头道:“当年黄巾初定,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一代廉吏贾琮为冀州刺史,吓得所有贪官污吏闻风而走,唯有公仁你安居瘿陶县长之位静候使君。那时候我就颇为欣赏你了,咱们彼此交心,且胸怀汉室,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说是不是?”
“诺。”董昭还是仅仅点头称是。
“自破张邈兄弟之后,令弟董访现已归于家乡为长,荀文若、程仲德几度厚赞其能,我也有意重用……”说罢曹操盯着他雍容的面庞,这才进入正题,“今吾已到洛阳,欲安定天下,以公仁之见当施何计?”
董昭听他连自己的弟弟都照顾到了,总算安心献计了:“将军举义兵以诛暴乱,入朝天子,辅翼王室,此五伯之功也。然此间诸将人殊意异,未必服从。今若留于洛阳匡弼社稷,恐事势不便,唯有……”
“唯有什么,你只管说出来。”
“唯有移驾幸许耳。”
“哈哈哈……”曹操捋髯长笑,“英雄所见略同啊!”
“不过……”董昭突然又把话往回收,“朝廷几度迁徙流亡,新还旧京,远近希冀一朝获安。今复移驾,百官必有微词。夫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愿将军算其多者。”他把迁帝都许的利弊都摆在面前,要曹操自己权衡。“我早在豫州备下粮草资财,迁都至许乃吾之本志也。”曹操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一旦迁徙可能会引起人心浮动,不过我宁要短痛不要长痛。”
若换作别人坐在对面,必然要说上一句“将军英明”之类的话。可是董昭却不用那一套,只是微微点头。其实马屁也有雅俗之分,他这一点头已胜似千百句赞美之言。
曹操颇感振奋,却不无忧虑:“董承兵马大损不足为患。然而杨奉近在梁县,闻其兵精,又得韩暹为佐。还有张杨尚在河内,不会有碍于我吧?”董昭打开了话匣子:“杨奉在朝中缺少党援,而将军独来觐见。将军得封镇东、费亭之事,皆奉所定,而且在您进京之际他下令约束士卒不可为乱,足见他对将军深信。您可以遣使者厚遗答谢,以安其心。就让使者对他说’京都无粮,欲车驾暂幸鲁阳,鲁阳近许,转运稍易,可无乏粮之忧’。从洛阳至鲁阳必过他的驻地梁县,杨奉有勇无谋不会见疑,彼此使者往来,足以诓他中计。到时候将军突然改道向东,他追赶不及焉能掣肘将军?”
“妙计!就依公仁之言。”
“至于张杨,此人胸无大志,只想安享一郡之地罢了。前番在洛阳修下宫殿,却不愿在京主政理事,转而又归河内,足见其愚昧无知!诚不可与将军争锋。”说这话时恐怕董昭都忘却了,自己从袁绍手下逃出,也曾为张杨效力过一载。曹操并不深究连连点头:“公仁所言句句珠玉。试问一旦天子至许,吾当如何收拾人心?”
董昭把手一拱:“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招贤纳士归拢兵权,百官总己为听!”百官总己为听,此可真非常之语!曹操帐下也有诸多智士,荀庄重、程昱狡黠、毛深邃、满宠率直、薛悌刚毅,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他诧异地看了董昭一眼。就是因为这么一句“百官总己为听”奠定了董昭在曹操手下的命运,虽然会委以鹰犬之任,但绝不会被授予高官重用!
董昭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锋芒太露了,赶紧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将军迁都之意已决,然而目前尚不可以军势逼迫百官,在下深知议郎丁冲、刘邈与将军相厚,尚书仆射钟繇也曾在李面前力保将军。您不妨请这几位大臣散播迁都之意,游说朝中文武,使他们甘愿相随。”
“丁幼阳吾之故旧,可谓莫逆之交。刘老大人在扬州之时就承其关照,改日我需亲自拜会。至于钟元常嘛……还请公仁替我美言。”
“自当效命。”董昭谨慎一躬。
曹操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今朝中列公久负大义,随天子出生入死,吾仰慕得紧,应该去拜会几位老臣才是。另外昔日太傅马日奉使而出薨于外,也应当迎回灵柩加以表彰才是。”
“报!”忽有兵丁隔着帐帘报事。
“什么事,就在外面讲。”曹操嚷道。
“诺!太尉杨公派人请将军往他帐中饮宴。”兵丁回禀道。
曹操一愣刚说要拜会几位老臣,杨彪却主动约请自己了。
他回头瞅了一眼,却见董昭紧皱眉头,抬起双手连连摇摆。曹操已明其意,转身对帐帘道:“你去跟太尉使者说,我还有许多军务尚待处置,改日再前往拜谒!”
“诺!”
“慢着!”曹操又嘱咐道,“人家可是三公手下,说话要客气委婉些。若敢怠慢分毫,留神你的脑袋!”
“小的不敢。”随着一声怯懦的答应
,那兵似乎走了。董昭点点头,剖析道:“河南穷困已非一日,哪儿有什么蔬肴美酒,更谈何宴席?请您赴宴是假,欲加说教是真。”他刚才说了过激的话,所以这会儿便有分寸多了,其实说杨彪欲加说教还算好的,伏兵暗算也未可知。即便他不点破曹操也猜得出来。天子对他外热内冷,一些大臣也对他满怀戒心,离毛昔日所言“奉天子以讨不臣”的目标还差得远呢。曹操头脑很清楚,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个时候必须戒急用忍。所有的小毛病先扔到一边,先把朝廷迁到豫州许县再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建安元年八月庚申日(公元196年10月7日),也是曹操入京领司隶校尉的第九天,离刘协落脚洛阳还不到一个月,整个朝廷再次迁徙。据曹操等人事先说明,这一回的目的地是鲁阳县。鲁阳在荆州南阳郡,处于天下的中心位置,其境内又有鲁山之险,乃春秋时楚国的北部要塞-,离曹操的豫州治所许县也不甚远,转运粮草相对便利,应该说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为了这一次迁徙,董昭、钟繇、刘邈、丁冲等人都各自发挥威望作了许多安抚,但大多数官员还是喜忧参半。固然南下可以解决缺粮问题,宫室条件也会改善,但刘表在襄阳、袁术在寿春,一旦迁徙鲁阳离这两家的距离也拉近了。他们对天子和曹操将会是何等态势呢?尤其听说西凉张济一部最近也出了广成关到达南阳,弄不好又要与他开战了。满朝文武都在反复掂量其中利害得失,却绝少有人怀疑曹操迁都鲁阳的真实性。
为了保障顺利迁徙,曹操派使者两番前往梁县,假模假式与杨奉反复参详具体事务,又赠给他两箱珍宝作为表奏镇东将军的酬谢。因为从洛阳到鲁阳必须出太谷关路过梁县,杨奉也开始忙忙碌碌作着接驾准备,命令军兵修整驿路清扫街道,又派遣部曲北上关口迎候圣驾。可他的老伙计韩暹却对曹操恨之入骨,建议伏兵截杀曹操和董承,将天子留于梁县,今后由白波一派总揽朝廷。杨奉欲迎,韩暹欲劫,两个人意见不合争执一场,最后还是遵从了杨奉的主意。
昔日刘协从西京出逃的时候,文武百官围拢皇帝奔走如同逃难,经过李、郭汜几番追袭,不但马匹坐骑损失严重,就连天子仪仗都丢失了,能执戈抵抗的虎贲士不足一百人。后来白波之众前来护驾,韩暹、李乐、胡才等又放纵部下掠夺公卿财物,致使随驾大臣一个个形如乞丐。为了摆脱追兵,天子自曹阳北涉大河,仅靠几只小舟争渡,车驾尽皆舍弃,最后是坐着一驾牛车到达安邑的。
这一次迁移的情况可与当初大不相同了。曹操亲帅一部人马在前面开路,皇帝御驾与公卿官员居中而行,最尾则是曹洪统帅的大队曹军断后护卫。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前面的都走过明堂废墟了,后队还未离开洛阳旧城呢。
曹操所作准备可谓周到至极,事先从许县调集了大量的物资,给皇帝、皇后、贵人都赶制了车辇,又为三公九卿亲信大臣提供了马车卫兵。梁王子刘服以宗室偏将军的身份率领五百兵马亲自围绕御辇保驾,荀、曹纯、丁斐等人也从许县赶来陪行,与各自的朝中故友攀谈解闷。最意味深长的是,曹操还把卫将军董承请到了自己身边并辔前行。
自出了洛阳城,曹操指定景致谈笑风生,可董承却丝毫都听不进去。他眼瞅着四围都是曹家的虎豹骑,一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握长枪腰挂佩剑,尤其曹操身后还跟着典韦、许褚两个大个子,这对黑白双煞相貌凶悍兵刃吓人,瞪着虎眼还总往自己这边瞥,董承跟西凉人打了半辈子交道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心头颤-抖得厉害,手里丝缰都快攥不住了,哪儿还有心思与曹操闲聊?
“董国舅,您看见没有,刚才路过的就是太学啊!”曹操不叫他将军,而唤作国舅,话里话外透着恭敬,“房舍厅堂虽然烧毁了,但外面石碑还在呀!昔日杨赐、马日、堂典、蔡邕等博学大臣校订六经立碑镌刻于外,如今这几位高贤已经先后作古,可惜啊可惜。”“将军说的是。”董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
曹操忽又伸手点指远方一处山坡:“这地方我可熟悉,初登仕途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曾与桥玄、蔡邕,还有汝南王、南阳楼圭闲游至此,得桥公教诲、闻广陵之音,实是终生难忘啊!”董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他总以为后头的大戟、大枪要砸过来,禁不住回头瞅典韦和许褚。曹操斜眼瞟了他一下,心中颇为得意,要的就是让他害怕,清了清喉咙明知故问道:“国舅,您怎么了,为何总往后面看呢?”
董承脸上羞赧,怕曹操小瞧还得编瞎话:“我是看看御驾跟上来没有,怕当兵的惊驾。”曹操佯作不快:“国舅怎么这样讲话,我的兵可是有规矩的!”董承吓得身-子一斜:“在下失口……失口……”
“不过国舅真是干国忠良啊!”曹操见他脸都白了,赶紧笑着奉承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天子安危,操钦佩得紧。”
董承不敢担当,故意自我作践道:“不怕曹将军笑话,我那小女为贵人,一身荣辱皆倚仗天子。只有皇上安然无恙,我那女儿才有好日子过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番话引起了曹操的深思,他也有两个女儿,不过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如果自己能够总揽朝权,将来何不也叫女儿侍奉天子,以求满门富贵呢?
第二百六十章 移驾许都(二)
“国舅,现在没有别人,我想与您说两句知心话。”“将军请讲。”董承哪敢阻拦。
“我久不在朝堂,疏于参拜,不知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主?”
这倒是一个下说辞的好机会,董承脱口而出:“当今的天子可比孝宣、孝顺二帝。”前汉宣帝刘询诛灭外戚霍禹,予民休养,一改武帝穷兵黩武奢侈虚耗之风;后汉顺帝刘保抑-制权阉,招贤纳士,挽回北乡侯颓败之势。这两位皇帝不仅情势相似,而且少年时都遭过苦难,宣帝乃汉武帝戾太子刘据之子,因巫蛊之祸流落民间,一十八岁回宫继位;顺帝本有太子之分,因阎氏外戚逼杀其母失去帝位,后来孙程等十九位宦官政变,在十二岁时复得帝位。他们都是少年多难的皇帝,董承将刘协比之这两位皇帝,就是暗喻他能渡过灾难重整社稷。
“哦?”曹操似乎没当回事,“不知有何政绩啊?”他这么问其实很苛刻,刘协根本没真正统治过天下,又谈何政绩。哪知董承还真笑着说出来一件:“两年前关中大旱田野不收,加之李、郭汜倒行逆施,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谷子一斛卖到五十万,豆麦一斛也值二十万钱。那时天子下令尽出太仓之粮,命侍御史侯汶督率兵丁为饥馑之民熬制糜粥。可几日下来饿死之人不见减少,天子怀疑赋恤有虚,命人在御座前量试作糜,结果发现水多粮少不能果腹。尚书令以下参奏侯汶之罪,但天子念及侯汶也是不忍太仓尽散,没有治以重罪,仅仅杖责五十。自此之后赈灾之人不敢作假,粥都稠得立得起筷子,百姓多得活命。这可算得起一件美谈吧?”
这件事听似简单,其实大有深意。出太仓之粮可见刘协心怀百姓,不加侯汶重罪可见刘协体恤大臣,杖责五十可见刘协赏罚分明。此事处置妥当已颇为难得,更何况两年前皇帝还不到十四岁呢!
曹操转脸看着董承,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个人美其名曰什么永乐太后族侄,又什么贵人之父,想当年不过就是董卓帐下一员普通部将罢了。西凉部将是何种德行天下尽知,他董承也未尝能比徐荣、胡轸、李、郭汜之流品质好多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皇权衰微至极、虎贲士不满百人的情势下,抛弃旧恶转而救驾……看来刘协这个小皇帝的魅力果真非同寻常。
“大汉天下凌迟之际,能有此聪慧之主,复兴有望矣!”曹操不住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感叹道,“昔日霍光、金日并受武帝托孤之意,辅佐孝昭皇帝安定天下。如今我与将军亦当效仿古人,为天子驱驰奔走,复兴汉家社稷啊!”
这个比方寓意颇深。昔日汉武帝是曾以霍光、金日为顾命大臣,不过霍光权势甚重,金日虽为副手,却几乎连权力都没有。今天比出这件事,谁是霍光,谁又是金日?董承听得冷汗直冒,生怕祸不旋踵,赶紧拱手道:“承才力不逮,唯将军马首是瞻。”他嘴里倒还算清楚,但因为心里慌张,哆哆嗦嗦一松缰绳,不由得身-子直晃,眼瞅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许褚就跟在他身后,抢过两步,一把攥着董承铠甲后领往上提,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回到鞍之上。董承被提了个盔歪甲斜,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国舅,您倒是坐稳了呀!”许褚这一嗓子声若洪钟,惊得董承兜鍪落地,都顾不上去捡,战战兢兢道:“多谢将军搀扶。”
“国舅!您的兜鍪!”又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董承扭头一瞧,典韦掌中一枝大戟正挑着他的兜鍪递到眼前。接还是不接呢……董承犯难了。若是伸手摘下兜鍪,那大戟就势捅过来,离着一尺可就是自己的咽喉啊!他瞥眼看曹操,曹操笑嘻嘻道:“国舅,还不把兜鍪带上,君子死不免冠嘛。”死不免冠?!董承脉搏都快没了,咽了口唾沫,把眼一闭伸手抱过兜鍪戴在头上,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他再睁开眼瞧,典韦早已经退到曹操身后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催马继续前行。曹操把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行啦,这个人已经吓破胆了!两人并辔而行接着赶路,再不说什么话了。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就快行至坞乡,只要过了坞乡就是太谷关了。突然有一队快马迎面奔来,为首者正是曹操内弟卞秉。他纵身至曹操马前拱手施礼:“启禀将军,杨奉、韩暹蓄意作乱,于关口埋伏兵马有意刺王杀驾!”
杨奉、韩暹反了?!董承一惊,但随即对此表示质疑:昔日同在关中救驾都不曾起过二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干蠢事?“这些白波贼真是恶性不改!”曹操却不问真伪,扭头对董承道,“国舅,太谷关有埋伏不能走了,南至鲁阳这一路凶险异常,倘若天子有闪失咱们担待不起。若依在下之见,不如东出辕关,先到许县落脚。您以为如何啊?”
董承明白了,这消息是曹操故意编造的,但现在已然出了洛阳,前后都是曹家的兵,哪还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啊?他战战兢兢道:“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国舅忒谦了。”曹操抖着缰绳喃喃道,“其实许县也是不错的地方,平坦开阔,可以营建宗庙,而且我已备下了充足的粮食……卞秉,快快传令,在前面的路口队伍转向东行,加
速前进!”前面就是通向辕关的大道口,事情岂能这么凑巧?看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董承越想越害怕,真到了许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他试探着问曹操:“临时改道非同小可,咱们是不是去请示一下天子啊?”
“哎呀,现在耽搁行程,倘被反贼赶上岂不麻烦?”曹操嘿嘿一笑,“我看这样吧,咱边走边跟皇上说……可我在这里督率前队又走不开,那就有劳国舅您辛苦一趟吧!”董承巴不得离开曹操这帮人,略一拱手打马便往后跑,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行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远远望见了簇新的天子乘舆,羽盖朱轮,鸾雀立衡,分外醒目。他纵马就要往近处闯,却被一个护驾的小校拦下:“站住!天子乘舆,不得擅自靠近!”
“某乃当今天子之舅,有要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董承气哼哼喝骂道。那小校丝毫不惧:“我家王子乃宗室至亲,临出洛阳对我们说了,今天除了宗室刘姓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乘舆,莫说你什么国舅,即便是国丈也不行!”
董承脑袋里嗡的一声曹操早与王子服串通好了!知道多说无益,他赶紧掉转马头欲寻其他大臣商议。抬头再看,辅国将军伏完、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乃至于太仆韩融、大长秋梁绍那些九卿一级的官员,都坐着曹操提供的马车。莫看装潢纹饰全按朝仪而制,可是连赶车的带车边护卫的,全是曹营的兵。董承只得打马又往后赶,绕过车驾来到其他官员的队伍中。这些是侍中、议郎以及未上任的郡县官员,由于条件简陋车辆不足,都是策马而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边走边聊甚是热闹。大家看见他纷纷拱手问好,董承可没心思与众人寒暄,挤来挤去寻他的亲信侍中种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终于看见种辑了左边傍着董昭,右边陪着曹纯,俩人说说笑笑把他也绊住了。
再往后看就是曹洪督率的殿后大军了。黑压压一大片,马上步下全都兵刃在手,仿佛是押着这些文武百官前进,自己那一丁点儿人马也被裹在中间。董承的心彻底凉了,他前前后后忙活好几趟,耗费了不少工夫,抬头向前方望去,这会儿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辕关了。出了此关就是豫州地界,所有人都要落在曹操手里了……
与此同时,杨奉、韩暹也闻知变故了。他们从一大早就安排着接驾事宜,把不甚明白的朝仪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举动失礼被公卿耻笑。哪知太谷关突然快马来报,圣驾自坞乡东转奔辕关去了,俩人这才知道上当。
韩暹不住地责怪杨奉耳根太软错失良机,杨奉却埋怨韩暹有意劫驾惊走了曹操。俩人吵吵闹闹点兵,吵吵闹闹上马,吵吵闹闹离开梁县追赶圣驾。吵架归吵架,他们这次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得到消息还不算晚,只要出关追赶还可以撵上,到时候劫走天子乘舆,至于曹操且放任他回许县,以后再作理会。
他们的白波军大多是并州人,善于弓马,又经过在三辅的历练,现在已经成为一支颇为善战的劲旅,实不亚于曹操的兵马。两人亲自带队,十万火急奔出太谷关往东追去,一路上满地的车辙痕迹依旧分明,半日之工就赶到了辕关。眼瞅着雄关大开空无一人,驿路上尘土飞扬尚未落定,必定车驾就在不远处。杨奉、韩暹心中喜悦,赶紧率众突出辕关,刚要下令全速追截,忽然自两旁山上滚下无数的大石头。
“有埋伏!”杨奉险被巨石击中,赶紧带马到大道中间。这时耳听呐喊阵阵,左右各杀出一队人马原来曹操料定他们会来,已派于禁、乐进埋伏等候了。杨奉、韩暹是得到消息疾速赶来的,鞍马劳顿并不清闲;可于禁、乐进却是提前得到吩咐,领着队伍溜溜达达到此迎驾的,而且用罢午饭还在山根底下小憩了一会儿呢!如此伏击可谓以逸待劳,白波军辛苦跋涉已经失了一着,见落石突袭又受了一惊,这会儿再瞧敌人伏兵四起,哪儿还提得起精神来?
白波军几乎没有还击就败退下来,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逃,曹军得理不让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被其撵上杀死的着实不少。杨韩不敢后视,直逃到太谷关内,紧闭大门、垛口搭箭、滚木抬来、雷石备齐,做好一应准备……才发现曹军已经不声不响撤退了。
杨奉、韩暹相顾叹息,这会儿也不互相埋怨了,琢磨好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皇帝迁走,北边的洛阳早空了,还要这座太谷关有个屁用啊!继而又想到,梁县只有部下徐晃驻守,曹操奸-诈多谋,赶紧率领残兵败将回转。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归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等他们回到梁县时天都大黑了,一轮明月高挂空中。
“想必明天再行一日,圣驾就能到达许县,再追也赶不上了。”韩暹仰望夜空不禁摇头,低头又看看他那位打打合合的老冤家,苦笑道:“唉……咱俩跟曹孟德玩心眼,差得太远啦!”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曹操此番劫圣驾而去,不但咱俩以往的救驾功劳一风吹,倒霉的日子也要跟着来了。”杨奉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他曾言道’奉天子以讨不臣’,恐怕要拿咱俩试第一刀呀!”
天子与朝廷百官
在曹操大军的“护卫”下到达颍川许县。小皇帝刘协都没敢进许县,就先亲自来到曹军大营,当众任命曹操为大将军、武平侯,加节钺,录尚书事。曹孟德自二十岁入仕途,在四十二岁这年终于当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获开府建衙之权。虽然天下分崩群雄割据一方,但曹操占据了名义上的优势,从此之后可以理直气壮“奉天子以讨不臣”,所有征战行动都将名正言顺。随着天子在许县安定下来,朝廷宗庙重新设立,宫殿衙署也在紧张地修建中。袁绍得到消息,又是庆幸又是嫉妒,但毕竟不能置之不理,派部下徐勋献上一批财物;王子服也作了贡献,准许曹操从先祖梁节王的陵寝拆伐上等木料营建新都。不少流亡的官员士人闻知这个消息,也动了回朝效力的念头。仅仅在曹操担任大将军的第三天,就有两位盼望已久的人物前来投奔……
“在下颍川郭嘉,拜见大将军!”
“昔日袁本初帐下的郭奉孝,你小子可算是来啦!”曹操知道他生性诙谐,故意来了个玩笑,亲手将他搀起,“昔日戏志才病逝,我问荀文若颍川之士还有哪位才智出众可堪重用,他马上就推举了你啊。”
郭嘉扭头瞅了荀一眼,笑呵呵道:“文若兄实在是过誉了,想我郭嘉在袁绍帐下名声不显,乃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介小书佐,何敢当智士之名?”曹操略一摆手:“奉孝不必过谦,能入文若法眼者必非凡品,快坐快坐。”
郭嘉深施一礼飘然落座。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留给曹操的印象很特别:柳叶眉,杏核眼,左目下有一颗小痣,隆鼻小嘴,两撇修饰精致的小胡子,天生的一副男生女相,顾盼神飞之间愈显潇洒风流。虽是刚刚来投,坐在榻上却很随便,歪着身-子、双\_臂环抱左膝,显得亲和自然风度翩翩。
而与郭嘉同来的荀衍则拘谨得多,沉着一张长脸,留着冗长的胡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颍川荀氏乃名门望族,家族子弟规矩颇大,荀已经很端庄拘束了,他这位年长五岁的三哥更是拘谨到了老气横秋的地步,与郭嘉的风流谈吐形成了鲜明对比。
曹操方才与郭嘉说笑,生恐简慢了荀衍,赶紧补充道:“今喜得奉孝,更喜得休若,荀氏兄弟共登我幕府,何愁大业不成?”
荀衍羞赧地拱了拱手:“大将军莫要夸奖,我那四弟友若尚在河北,未肯前来辅佐您,实在是惭愧。”荀氏兄弟中荀衍字休若、荀谌字友若、荀字文若,三人本同在河北效力。其中荀谌曾游说韩馥出让冀州,颇得袁绍重用,与田丰、沮授、逄纪等人共掌冀州军机。如今荀、荀衍都已归属曹操,独荀谌不肯来,还是全心全意为袁绍效力。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曹操表现得颇为大度,“友若受袁本初厚待,感知遇之情竭力相报,此乃人之常情。昔日微子去殷归周,箕子遭囚而不易其志,两者皆是大贤大德,不过各有不同罢了。”将荀氏兄弟比作微子、箕子,这个评价太高了,荀、荀衍虽感安慰,也连忙摊手谦让。郭嘉却笑呵呵一拍手:“大将军这个比方说得好,微子去殷商而辅佐武王、开宋国之疆土,那箕子苦谏商纣不从而有至酷之苦,谁昏谁明昭然可见矣!”
曹操暗自好笑,他不过随便一比方未加详思,却把昏庸之名扣到了袁绍头上。这固然很合他的心思,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能力与袁绍翻脸。
郭嘉却不管那么多,优哉游哉道:“袁本初外宽内忌面善心狠,想必在座列公皆已知晓。昔日张导歃血游说,使韩馥出让冀州之地,但因受西京征召,赐爵获传之故即被屠戮;刘忠孝两全,却因奉使逾时便遭杀害;吕布立有袭破黑山之功,虽放纵士卒疏于管束,但请兵不获由他自去也就罢了,袁绍还要派人行刺。种种苛刻劣迹数不胜数,如此对待天下才士,岂能成就功业?”这几句话口口咬在袁绍的脖子上,都是他举事以来不可掩盖的致命伤。
荀衍也附和道:“用人之高下即见于此。大将军所用者若程仲德、毛孝先、满伯宁、薛孝威者皆出身贫寒,择其才而录之,不以门第贵贱为虑。而袁绍本是四世三公之后,所用之人多豪强世家,以出身断人难免偏颇。又专用河北之人,不恤远道归附之辈,故而难得人心。”这最后一句实是道出了心里话。袁绍自入冀州伊始,就着手与河北当地士人合作,更替旧党人物。因此像郭图、辛评、荀谌这样的外籍士人,受重用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大部分的位置都被河北本土人占据了。今荀衍到此,名义上是前往朝廷辅佐天子,实际上是鉴于河北已没有多少发展潜力了,不可进取升迁才改换门庭投靠曹操的。
曹操听他们把袁绍说得颇为不堪,心里十分高兴,却故意揶揄道:“我与袁本初既为同僚,又是友人。昔日共举义兵征讨逆臣,这些年来互帮互助多相依赖,又何必有所生分呢?”
郭嘉知他皮里阳秋,对自己和荀衍似乎还不太信任,歪着身-子笑道:“在下试问大将军,袁绍趁陈宫、吕布为乱之际索求将军家眷为人质,后又抢占兖州东郡之地,这就是所谓互帮互助多相依赖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独揽大权(一)
曹操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虚伪。郭嘉见他变颜变色,起身施了个礼,笑呵呵明知故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将军虽是豫州人士,然举事于兖州,兵马吏员多出于彼,如今奉迎天子,不肯迁帝于陈留,却来至许县立朝,这又是何种缘故呢?”
远避袁绍之锋芒呗!曹操一直把这个原因深埋心底,也从没有人敢直截了当问过他,没想到郭嘉一来就把话给挑明了。荀衍见他不说话了,捋了捋胡须道:“大将军举大义于天下,奉天子而征战,必要尽收天下割据,扫灭四方狼烟。然袁绍今已占有冀、青、并三州之地了,唯公孙瓒苟延残喘、黑山张燕冥顽凭险,皆不可与其争锋。将军试想,多则三年少则两载,幽州之土也必会尽归其所有,到时候袁绍坐拥四州之地,难道天子一道诏令就可以使他解甲入朝交出兵权?将军与袁绍早晚必有一战啊!”
“唉……”曹操叹了口气,“我虽有兖豫二州,然丧乱以来受损最重,且为四战之地。又是西凉抄掠、又是袁术侵害、又是蝗旱之灾,百姓十室九空,粮食不收兵源不足,城池损毁武备落后,凭这样的实力如何能与袁绍一战呢?”
郭嘉还是那么笑容可掬:“大将军勿忧,您未奉天子之际实不可及袁绍之一二,今得天子则事半功倍矣。”他来回踱着步子,“公孙瓒困兽犹斗,尚有余威;黑山张燕游击多年,狡猾异常。此二敌袁绍非朝夕可破,将军趁此机会当南灭袁术、东取徐州、西定关中,亦成四州之势,那时节便可与袁绍对峙于大河一决雌雄!”
“道理倒是颇为简单,不过行之亦难也。”曹操站起身来,溜溜达达至堂口,挥退了外面的守卫之人,这才扭头问郭嘉,“以奉孝之见,诸家割据当先取何人?”
郭嘉摸了摸小胡子,笑呵呵道:“宜先定南阳张绣!”
张绣是西凉旧部张济之侄,官拜建忠将军,原本随叔父领兵屯于弘农。天子东归之际,张济亦善亦恶首鼠两端,意欲从中调解,结果朝廷不念其好,李、郭汜也埋怨他不肯同心,加之弘农郡灾害连连缺乏粮草,所部日渐衰落,他只得率师南下掠夺粮食。只因为京畿之地荒芜残破,张济带着队伍出了广成关,杀到刘表的地盘上劫掠南阳穰县,结果在乱阵中被流箭射死,其侄张绣就成了残余军队的主帅。刘表非但没有驱逐张绣,反而准许他率部屯驻宛城一带,作为抵御北方侵袭的屏障。
“你是说张绣小儿吗?”曹操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兴师讨逆当去大恶,何必与此小敌争锋?”
“将军所言差矣……关中割据之将,有李、郭汜、段煨等不下十数,西凉更有马腾、韩遂、宋建,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三辅荒废,非是可取之地。徐州刘备势力薄弱,兼吕布屯于下邳境内,两家明争暗斗,更加之袁术时时欲加侵害,这三家互相制约彼此牵制,暂且不足为虑。将军趁此机会应当先定南阳以解后顾之忧。”郭嘉说着伸出三个手指,“一者,中原割据之中唯张绣势力最弱,柿子先挑最软的捏;二者,张绣进驻宛城不久,根基不厚立足未稳;三者,南阳距离许县最近,若不攻取,小疾难免养成大患。”
“好!”曹操已然听得心悦诚服,“我看还有第四点,今初掌朝廷诏命,尝试奉天讨不义,就拿张绣这小子试试刀子快不快……”说着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不过平灭张绣以前,还得把杨奉、韩暹除掉,这两个人屯在梁县,离许都咫尺之遥。不把他们灭掉,我便不能安心出兵。”
“此事将军不必费心。杨奉、韩暹本是白波贼人出身,长于流寇劫掠而不谙屯驻资养,将军发兵大造声势,一战便可将他们惊走。”郭嘉笑得越发欢快,“取下张绣之后,咱们便可转而再图袁术。”
“袁术也是一劲敌,”荀衍插了嘴,“淮南之地富庶殷实,更兼其部下孙策勇猛善战。那孙策先败刘繇、又胜会稽王朗,豫章太守华歆也岌岌可危!”郭嘉瞥了他一眼:“休若兄之言差矣,孙氏与袁家本非一体。虽袁公路视其为子,然孙策独自开江东之土,心志日涨,岂能再居袁术之下?我料此二人必将分道扬镳。”荀衍点点头:“惭愧惭愧,吾不及奉孝之见识啊。”
郭嘉却一摆手:“君子怀德,小人怀惠。友若兄不屑这些忘恩负义之举,足见您是堂堂君子嘛!”曹操不禁一笑:这小子嘴真甜,明明驳了荀衍的话,还把人家哄得乐呵呵的。“况且……”郭嘉兀自侃侃而谈,“袁术暗藏传国玉玺,潜怀自立之心,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谋大逆者是为公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的路只会越走越窄。说不定日后衰颓至极,大将军都不必亲自出马,仅以偏裨之军便可将其袭破,也未可知。”
曹操觉得他这是在奉承自己,捋髯笑道:“吾已奉天子重立朝堂,汉室社稷今后无恙,他袁公路还敢行悖逆自立之事吗?”
“敢!”郭嘉一口咬定,继而神神秘秘低声道,“将军还不知晓吧,那袁公路非凡人耳。”
“哦?”这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曹操忙问,“我与袁术也算是故交,不知他有何非凡之处?”郭嘉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这世间有人与畜生之别。人者,知-羞-而不知足也;畜生者,知足而不知-羞-也;然独袁公路者,不知足亦不知羞也!”
“哈哈哈……”曹操、荀、荀衍不禁哄堂大笑这小子拐着绕骂人,岂不是说袁术还不如畜生嘛!曹操揉着肚子,点指郭嘉忍俊道
:“使操成大业者,必此人也!”郭嘉把别人逗乐,自己反倒不笑了,闻听曹操夸奖,恭恭敬敬拱手道:“大将军真吾主也。”曹操笑罢一拍大腿:“好!一切皆尊奉孝之言,咱们先定张绣、再图袁术、继而平吕布,最后再谋河北之地。”
“大将军此言过早。定张绣、图袁术、平吕布不过是咱们一时所定的计划,计划可赶不上变化。说不定日后咱们所作所为正与之相反,也未可知。”郭嘉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意再次泛出,“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咱们随机应变就是。”
“还有一事大将军不可忽视。”荀衍又插口道,“无论如何,将军毕竟与袁绍共举义兵,现在南向未定,不可与之争锋,还需令朝廷给予其高官厚禄以示安抚。”曹操沉默不语袁绍始终是他心里最大的一块心病,但其势力远胜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够招惹,虽然离开兖州立于朝堂,威胁依然不减啊!这时程昱、徐佗怀抱许多竹简走了进来。郭嘉、荀衍见状赶忙起身告辞:“大将军还有公务在身,我等不便叨扰,暂且告退。”
“二位远道而来暂且休息,待休沐之所安排已定,吾必将委以重任!”曹操说着亲自送出堂外,见荀也要帮兄长忙居家之事,连忙唤住,“文若,你暂留一刻,我还有事与你商量……徐佗,把书简交给文若,你去帮奉孝、友若二公处置家私。”
徐佗听他这么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跟随曹操的时间也不短了,整天就是打理文宗办些杂物,莫说不及荀、毛、程昱受重视,就连后来提拔的满宠、薛悌、王思等人都比不上。现在郭嘉、荀衍刚从河北至此,寸功未立他就得先伺候着,徐佗心里怎么服气?但不乐意归不乐意,徐佗还是不敢违拗,只得把书简往荀怀里一塞,引着二人怏怏而去。程昱拿的这些竹简是官员的名册,曹操命他与董昭斟酌朝中有功有罪之人,欲要“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程昱领命后忙了三天,又寻访了不少人,才拿出一份详细的名单。“这就是护驾途功绩卓著之人?”曹操接过这份名单置于桌案上,“文若以为如何封赏?”
“晋封列侯即可。”
曹操低头仔细看这份名单:卫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侍中种辑,尚书仆射钟繇,尚书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刘艾,左冯翊韩斌,东莱太守杨众,议郎罗邵、伏德、赵蕤。
他看完没有说话,提起笔来在后面又添上一个“丁冲”,这才点头道:“就是这十三个人吧!”荀见他夹了个私党,插嘴道:“丁幼阳虽忠心保驾,然毕竟未有大功,与这些人为伍合适吗?”“怎么无功啦?”曹操反问道,“丁冲致书与我,首倡迎帝之事。现在许县立朝本之于丁冲之策,这还不算功劳吗?”对于你而言当然算功劳……荀觉他强词夺理,但也没说什么。曹操却兀自有理:“钟繇已经在里面也就罢了,若不是董昭自河内而来,资历太浅,我还想给他一个侯位呢。”
程昱可不似荀那般讲理,提醒道:“老刘邈是不是也添进去?”
曹操摆摆手:“算了吧……刘老大人乃琅琊王之后,已经够尊贵的了。再说那老头子脾气倔,我表奏其功弄不好马屁拍到蹄子上。”这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已经有一个王子服为偏将军了,曹操可不想让宗室势力继续膨胀。“那咱们是不是送他些贵重之物?”程昱再次建议。
“堂堂宗室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既看不上眼,还显得咱们俗气……我看这样吧,咱给三公送一些兖州来的贡梨、鲜枣,然后给老刘邈也送同样的一份。”曹操眯着眼睛得意洋洋,“老头子重名节,要是知道自己与三公有同样的待遇,准比得了十车金子还高兴!”
程昱与荀对视一眼,心下佩服曹孟德真把这些老家伙的脉门掐准了……忽然又听曹操问道:“有功的且放一边,还要诛杀有罪的,找没找到合适的人?”说到诛杀有罪,这确实有点儿难。毕竟现在朝中的文武都是跟着天子九死一生闯过来的,哪个不算忠肝义胆之人?程昱遍访群臣才勉强找出一个:“有罪者乃羽林郎侯折。王师败于弘农的时候,射声校尉沮与侯折被创遭擒,沮宁死不屈痛骂李被杀。侯折却跪地求饶得以身免,后来趁乱逃归。这个人的罪名该杀了吧?”
其实这个罪定得有些牵强,虽然侯折向李求饶了,却保全性命回来继续护卫天子,因为这点儿事就处死人家,似乎矫枉过正了。哪知曹操还不满意:“侯折不过区区一个羽林郎,杀他能立什么威呢?”
“依大将军之见呢?”
曹操背着手溜达了几步:“把官员名册取来。”
不知谁又要倒霉了,程昱捧过几卷官员名册,曹操一把就拿了六百石以上的,展开看了半晌,终于露出笑容:“还真有两个送上门来的。尚书冯硕、侍中台崇,这两个奸-佞小人还没死呢?正好叫我杀他们作法。”尚书冯硕、侍中台崇皆是灵帝朝鸿都门出身,昔日曾党附宦官,细算起来曹操之父曹嵩花一亿钱买得太尉,碍于圣眷还辟用过这俩人。后来何进被害,董卓旋而入京,袁绍、曹操等人就没来得及找他们的麻烦便天下大乱了。如今西京百官随圣驾东归,这两个人竟也在其中。“他们有罪吗?”程昱资历浅薄不明底细。
“这俩人早在六年前就该死了,杀他们一举两得,还能帮那些清流名士找找后账,连带整饬风气。”曹操把竹简一合,“就是这仨人了,一个尚书,一个侍中,再加
上一个羽林郎,足可立威了。”
“诺。”程昱干脆领命。
“还有刚才提到的沮,正好矜其死节。”曹操提到这个人颇有些动容,“沮出身卑贱,十几岁就当兵,硬是从北军一个小司马熬上来的,战黄巾平叛乱没少打仗,死得怪可惜的。既在弘农遇害,追赠为弘农太守,好好抚慰他的家属。起草表章的差事,你与董昭商量着去办吧。”见程昱也走了,荀才问:“大将军留我还有何事?”
“我要你出任尚书令。”
“啊?!”荀一愣。尚书令虽为千石官员,可实际职权比三公还大,主赞奏机要总统纲纪,是录尚书者以下的首要官员,几乎等同于曹操的副手。可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尚书令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合称“三独坐”,对朝中之事无所不究,曹操既然还要出去打仗,等于说荀就是朝廷的实际主宰者。
“你万万不可推辞。”曹操眯着眼睛道,“今朝廷立足未稳,必须要有人在我出兵之时总统朝政才行。你出身名门、处事干练、为人雅量,又在豫兖二地威望极高,尚书令这个位置舍你其谁?”荀作揖道:“在下久不在朝中为官,资历甚是浅薄,担此要职何以为心!”
曹操料到他会推辞,低声问道:“文若,既已迎天子至此,咱们不可复弃。你若不当这个尚书令,你觉得谁当合适呢?”这一问可难坏了荀。倘若他不接受,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朝廷旧党人物出来接任,到时候掣肘曹操削割兵权,诸将绝不会甘心;另一种就是曹操另派帐下别人,或是程昱之流,或是董昭之辈,那等心地狠辣的人占据此职,天子岂还有好日子过?
“怎么样?”曹操笑呵呵地看着他,“你自己还能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吗?”荀无奈地摇摇头。
“既然没有异议,那我明日就正式表奏你为侍中,领尚书令,专参乘之任。”这越发了不得,侍中虽无实权,却拿二千石俸禄,是专供皇帝安置宠臣的,可以随驾侍奉。最独特的就是这个“专参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舆法驾,再从诸多侍中里选一位学识渊博者与天子一起乘坐,顺便讲解地理掌故给天子听。
一般来说这个参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他想让任何一位侍中伴驾都可以。但是自荀得了“专参乘之任”,从今往后除了他以外,别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机会了。其实曹操这样安排,除了给予荀足够的荣耀,也有令他监视天子之意。
官位也有了、俸禄也有了、脸面也有了,可不知为什么,荀却高兴不起来,仅仅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谢将军栽培。”
“你无需为难,我知道有僭纲常礼法的事情你做不出来。”说着曹操自桌案上又拿起一卷表章,“我奏请丁冲接替我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这’三独坐’的责任他俩替你分担一二。”
“谢将军。”荀心里明白,曹操既迎天子就必须要专权。御史中丞管监察、司隶校尉管讨罪,加之尚书令总领政务,这三大要职都换做曹操一派,恐怕京畿地方官也要换一换了。果不其然,曹操又道:“只是还缺一个许都令,这天下第一县令要谁来干呢?”“孝先如何?”荀第一个想到毛。
“不行!”曹操一摆手,“孝先已经任命为幕府东曹掾,专管选拔官吏人才,这个担子太重,除了他别人挑不起来,不能动他。”
“那调万潜来当如何呢?”荀又提出一个有德宽宏之人。
曹操还是摇头:“万潜在兖州资历甚重,靠他能够稳住当地人心,他也不能动……我看这样吧,满伯宁、薛孝威,两者任取其一!”
荀的汗都快下来了,满宠与薛悌都做事苛刻近乎酷吏。这样的人来当天下第一县令,能打击权贵固然好,但是难免把事办得偏激。曹操料到他不甚赞同,解释道:“昔日我为洛阳北部尉,曾杖杀蹇硕之叔,一时京师治安大好。我看京师之地,必须要有一个铁面无私的硬派人物才镇得住啊!”荀知他心意已决,干脆两者相较取其轻,选一个稍微心善点儿的吧,便道:“满伯宁可堪此任。”
“好,就用他吧。”
“既然权责分明,那皇上的政令颁布也当有所控制。”曹操冷森森道,“调董昭出任符节令!”符节令虽为六百石的官员,却不从属于任何人,掌管印玺、使节、虎符,是朝廷政令发布的最后一关,也是替天子收藏玉玺之人。
荀不置可否,却听曹操又接着道:“七署诸郎死伤殆尽,所余不过几十人,我看光禄勋的位子咱们就不要抢了,留给西京旧臣桓公雅吧!”光禄勋是掌管护卫天子的,可如今南军七署名存实亡,曹操拉拢过来也没什么实际意义。桓公雅名桓典,昔日斗争宦官,号称“骢马御史”,颇有名望,曹操用他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至此,荀为尚书令、丁冲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董昭为符节令、满宠为许都令,从朝廷中枢到京畿地方官全都换成了曹操一党。他拉过荀的手拍了拍:“文若啊,以后咱们俩恐怕聚少离多了。惜乎军中缺了你便又少一谋主啊!”
“奉孝不是来了吗?”曹操摇摇头:“郭奉孝太年轻了,军中还是要靠威望的。我想请你帮我请一个人。”
“谁?”
“令侄荀公达。”曹操到现在还一心念着荀攸。
荀脸一红:“您这么说,公达比我还年长两岁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独揽大权(二)
曹操笑了,继而眼中露出神往:“昔日我乃大将军何进座上常客,那时候他府中盛友如云。其中荀公达、蒯异度、田元皓堪称智谋翘楚。如今蒯越帮了刘表、田丰辅佐袁绍,我希望能把公达争取过来,代你为军中谋主。现闻他避难荆州,尚未屈侍刘表,我已经修好一封书信了,希望你与友若兄弟再写一封信权作家书,请他来帮我。”
“这不算什么难事。您就是不提我也早有此意,另外除了公达,我还想请仲豫也来。当今天子也喜欢诗书文章,仲豫来陪王伴驾再合适不过了。”
“哦?求之不得啊!”曹操甚为赞同。荀仲豫名叫荀悦,论起来算是荀的族叔,年纪却不大。他十二岁便能做文章,精通《春秋》,乃不可多得的文学之士。曹操觉得这事越想越可笑,“我说文若啊,仲豫论起辈分是你的族叔,你又是公达的族叔,你们仨上下所差不过十一二岁,名分上却是三代人。倘若公达见了仲豫,难道真的开口叫叔爷吗?”
“我们以表字相称,不论辈分。”荀也笑了,“现今朝廷诸署台初见端倪,应该征召一帮名士以长声望才是。”
“这我想过了,当初在兖州就想过征召山阳张俭,但那时我人微言轻,现在应该可以征他入朝了。”张俭乃是党人的领袖。昔日党人中的杰出者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分。这三十七位名士,经党锢之祸、黄巾之叛、割据之乱,如今只剩下张俭与刘表两个人还活着。刘表正在壮年,而张俭已经七十岁了,曹操还是要把他搬出来撑门面。
“老人家岁数太大了,还是我来举荐几位吧。”荀不住摇头,“昔日会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华歆,汝南许邵、许靖兄弟。”
“难啊!孙策横扫江东,王朗战败、华歆受困,即便发出诏书也未必能来。至于许邵、许靖兄弟嘛……”曹操有些难以启齿。当初他诓骗威胁许邵,换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恐怕许邵早就对他厌恶至极了。荀眼睛一亮:“昨日北海相孔融回朝了,此人久有贤名,何不援引此公委以重用?”
曹操不大高兴:孔融与边让并称一时,两人颇为交好,现在边让已被自己杀了,孔融必定难以相处,再说他是孔子之后,名头太亮反而喧宾夺主……想至此他只是随口道:“先任为将作大匠[6],以后再迁任他职也不迟。”说着他赶紧转移话题,又从堆得老高的竹简中抽出一份,“这是辞让武平侯的表章,你帮我看看有何不妥。”
曹操这次受封的武平侯是县侯,比先前的费亭侯高了一等。荀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次加封是曹操暗地里鼓动董昭策划出来的,而且为了彰显威名,特意选了陈国的武平县,取义武力平定天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曹操又写什么辞让表,实在是装模作样自封自让。荀这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拿过来就看:伏自三省,姿质顽素,材志鄙下,进无匡辅之功,退有拾遗之美。虽有犬马微劳,非独臣力,皆由部曲将校之助。陛下前追念先臣微功,使臣续袭爵土,祖考蒙光照之荣,臣受不赀之分,未有丝发以自报效。昔齐侯欲更晏婴之宅,婴曰:“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继之。”卒违公命,以成私志。臣自顾省,不克负荷,食旧为幸。虽上德在弘,下有因割,臣三叶累宠,皆统极位,义在殒越,岂敢饰辞。
荀看得明明白白“虽有犬马微劳,非独臣力,皆由部曲将校之助”这不是想让封,明摆着以退为进,还要为部下讨恩典。“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继之”曹操的父祖又有何德行可言?这份表章从头到尾透着虚伪,荀真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将表章递回,揶揄道:“晏婴的典故用得不错。”
“是吗?”曹操还真当一回事,拿过来又研读半天,最后点点头,“嗯,还算可以吧……我得再酝酿一下后两份表章。《周礼》有云’三让而后入庙门’,让三次再接受,别人就不会再说什么闲话了吧!”荀知道他想通过一次一次的辞让把自己的功劳表露出来,顺便坐抬身价,不过这么干实在是透着虚假,没什么意思。“您现在已经受封大将军了,打算封袁绍做什么官呢?”荀问得很有道理,大汉自外戚窦宪平北匈奴受封大将军以来,这个位子一直是百官之首,三公虽尊贵而无实权,再没有比这大将军更高的官职了。而袁绍从河内举兵以来,一向以天下群雄之首自居,自称为车骑将军,替天子代行诏书,其实力也确实是最强的。现在曹操一-屁-股占上了大将军,给袁绍什么官呢?
曹操沉吟道:“大司马张杨占着、卫将军董承占着、车骑将军杨奉占着,我看就给袁绍一个太尉,再领冀州牧吧。”
“太尉?!”荀很诧异,“太尉不是杨彪吗?”
“马上就不是了。”曹操一阵冷笑,“那老家伙在洛阳请我去赴宴,恐怕是心怀叵测。我没有去他便自疑起来,昨天已经上表朝廷,称年迈体衰,主动要求以疾罢免。”荀提醒道:“杨震、杨秉、杨赐、杨彪,弘农杨氏也是四世三公。况杨彪此番忠心护驾,辗转崎岖危难之间,几不免于害,不好随便罢免他的官职。”
“这倒无妨,且转他为谏议大夫,过些日子再说……这个我心里有数。”曹操漫不经心道。
心里是有数,可不知究竟是什么数!荀还欲再谏,满宠突然走了进来。
“天下第一县令来啦!”曹操笑呵呵戏谑道。
他以为满宠必然奇怪发问,哪知满宠充耳不闻,根本没注意他说什么,趋身施礼道:“启禀大将军,今有伪徐州从事孙乾、主簿简雍前来觐见!”
“什么?!”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不是刘备的人吗?”
“没错。”满宠又是一躬,“恭喜大将军,刘备来投奔您了!”就在曹操忙着控制朝廷大权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徐州的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刘备本是幽州公孙瓒的部下,曾被派到青州任平原相。后来曹操以报父仇为名侵犯徐州,大肆攻城夺地屠杀百姓,兵锋直指陶谦所在的郯县。就在徐州生死存亡之时,刘备竟以一万杂兵阻挡曹操近前,尽管被打得落花流水,却虽败犹荣博得陶谦的信任,被表奏为豫州刺史。后来曹操因陈宫叛变、吕布入侵不得不回救,徐州也随之获救。没过多久陶谦病笃,临死前将徐州托于刘备,别驾糜竺、从事孙乾、广陵太守陈登以及北海相孔融共扶他接管徐州。与此同时吕布、陈宫被曹操打败,也投到了徐州地界。因为同是曹操的敌人,刘备慷慨地收留了吕布,允许他在下邳境内屯驻,而随着形势的变化,他们的主要对手却由曹操变成了坐镇寿春、自称“徐州伯”的袁术。
三个月以前,袁术发大兵争夺徐州,刘备领兵与其对战于盱眙、淮阴两县,对峙一月有余不分胜负。袁术见不能取胜,便致书吕布,许下粮食二十万斛作为酬谢,请其突袭刘备之后。正逢刘备留守下邳的丹阳军叛乱,引吕布领兵入城,使其反客为主占据下邳。刘备军资粮草尽失,家眷也落到吕布手中,顿时军心大乱,遂被袁术大败,溃逃至海西县,继而粮草食尽不得不忍着屈辱扭过头来向吕布请降。更兼袁术过河拆桥,不兑现二十万斛粮食的承诺。吕布懊恼不已,立刻接受刘备的投降,不但释放其家眷,还以迎接刺史的规格将刘备风风光光接回,命其屯驻在小沛,两家重结旧好共御袁术。
而仅仅两月之后,袁术命部将纪灵统领三万人马再伐刘备。吕布既恐袁术灭掉刘备转而图己,又恐得罪袁术给自己招祸,便率兵驰往小沛与两家讲和,显绝技辕门射戟,使两家各自罢兵。但此后刘备为了自保不得不增加屯兵数量,这又引起了吕布猜忌。两家二次翻脸,吕布领兵突袭小沛,刘备依旧战败,这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憨着脸皮来投奔曹操。
闻知刘备前来许县的那一刻,曹操心中的感觉真是微妙!
他怀着好奇的心理接见了打前站的孙乾、简雍,允许刘备的几百残兵屯驻许都城东,供给适当的粮草,并约定第二日在曹操的中军大营接见刘备及其属下。
在曹操看来刘备虽自称中山靖王之后,占据徐州一时,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张超、王匡那一流的小角色,甚至还不如因救驾煊赫一时的杨奉、韩暹。但就是这个小角色却有着很独特的魅力,他能够鞭笞督邮弃官而走,他敢以一万乌合之众阻挡精锐大军,他可以反过头来投靠背叛他的吕布。另外曹操始终弄不明白,一个织席贩履、百战百败的宵小之徒,为何能吸引这么多的大人物倾心与他呢?卢植乃一代大儒,收他为弟子;公孙瓒北州骁勇之将,授他以郡国之任;陶谦徐州之主,临终以地盘相托;孔融当代名士二目朝天,竟肯表奏其官职;糜竺乃徐州出名的豪强地主,却心甘情愿为之奔走……另外,刘备这个长腿将军帐下竟还有几员勇将,特别是那个敢率十余骑突袭的红面大汉,这两年来始终萦绕在曹操的脑海中。
第二日清晨,曹操梳洗更衣,打扮得格外威严,坐着新造的朱轮马车,出城来至大将军行辕。为了给昔日的敌人一点儿下马威,他命令军兵高卷帐帘,谋士众将列立帐外,又点二十名精壮亲兵对搭长刀,布出十道冷森森的刀门;自己则端坐大帐之中,典韦、许褚手持兵刃紧紧护卫这个阵势确实够吓人的!
一切安排妥当,曹操才传令请刘备入营。不多时就见中军官引着两个人当先而至,乃是刘备的从事孙乾、主簿简雍。对于这二人,曹操昨日初次见面,印象就很深:孙公佑北海名门,端庄雅量风度悠然;简宪和虽小吏出身,口若悬河不乏诙谐。刘备用这两个人为前站,一正一邪纵横舌辩,倒是一对不错的搭档。
孙乾、简雍行至刀门便不走了,互相嘀咕了一阵,退至左右垂手而立等候他们使君。曹操暗笑这俩胆小鬼却会讨巧,睁大了眼睛伏在帅案上,倒要看看这个刘备是何等人物。等了好一阵子,才见辕门处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位装束甚是奇特:
此人身高约有七尺五寸,不著皮弁,却戴一顶乐人装束的建华冠,冠高七寸,铁柱铁梁,上挂九枚铜珠;虽然有冠戴,这人却仅将前面的头发拢住,插着黑漆簪子,耳朵后面的头发却不梳,任其披散在脑后,随风起伏潇洒飘逸;穿一身杏黄色田字领开襟衣衫,掐金边走金线,上绣团花朵朵,内衬雪白的衫襦,上宽下窄严丝合缝显出匀称的身段,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大袖翩翩却有三尺来宽,摇摇摆摆颇为飘逸;腰间系一条半尺宽的玄布袋子,人家腰带都围得紧紧一丝不苟,他却在肋下栓出
个蝴蝶扣,长穗子垂到膝盖真是奇装异服!
难道这就是刘备刘玄德吗?曹操顿觉诧异,不知不觉间竟站起身来,绕过帅案走到了大帐口,典韦、许褚见状也跟了出来这可就算是出帐迎接了!
但见此人优哉游哉踱到刀门前,忽然站住不走了,就地跪倒施礼,高呼道:“在下刘备,拜见大将军。”声音清脆悦耳传得老远。曹操这会儿也顾不得抖威风了,只想看看这位打扮怪异的家伙究竟长什么样,挥手示意两旁执刀的亲兵退下,快步迎了上去这可就让刘备躲过了钻刀门这一关啦!
“刘玄德,你抬起头来。”
“诺。”他答应一声抬起头来,让曹操看了个明明白白。
刘玄德生得面如冠玉、肌肤细腻;一对又黑又亮的眉毛,浓如墨染,似雁翼般展开,斜插入鬓;凤目俊秀,长睫毛茸茸外翘,睛若朗星,黑眼珠多白眼珠少,四周卡道白线相仿;隆鼻高耸,突兀有秩;宽颐大口薄嘴唇,好似涂脂;唇上一对精心修饰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油油亮亮,胡梢上翘,颔下的须髯修长飘逸,很自然地垂着;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生着一双朝怀大耳,衬着刀裁般的鬓发格外醒目,肉乎乎粉嫩嫩的耳垂都快耷拉到肩膀上了。
曹操半生奔忙,曾会过不少相貌出众的英豪,袁绍、孙坚、鲍信、吕布……确乎没有一个比得上刘备,打量了好半天才讪笑道:“刘使君快快请起吧!”当初刘备得徐州时,曹操视他为宵小,根本不承认他的地位;这会儿知他毫无立锥之地,则故意唤作使君,大有嘲讽意味。
刘备自然听得出来,根本没敢起身,低头再拜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曾冒犯大将军之王师。只因陶使君仓皇病逝,徐州百姓嗷嗷待哺,加之凶臣袁术心怀悖逆之意,屡屡兴兵侵衅害民。备自不量力勉强受托,权且牧东土一时,所行者皆为保境安民效忠社稷,并非怀有他志。现今吕布、陈宫小人反复,在下兵败城失诚心来投,归于朝廷听从调遣,还望大将军宽宏收录。”
任你多大野心多大胆量,今天还不是得乖乖向我请罪?曹操颇感得意:“玄德休要再提以往之事,今许都初立百废待举,朝廷正在用人之时,你既诚心来投,本将军岂肯拒之?”说着伸手就要搀扶。刘备客气道:“不敢劳烦大将军。”自己起身站了起来,又引荐身后相随的一位相貌端庄之人,“此乃徐州别驾,东海糜竺糜子仲。”
糜竺的名字可比刘备还要响亮得多。他是东海朐县人,祖先世代行商,家中仆僮近万,资财累计数亿,而且善于弓马骑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交友如云。刘备乃是河北涿州人,在徐州缺乏根基人望,全凭着糜竺与其弟糜芳施舍钱财替他招揽人心,因此将糜氏昆仲奉若上宾。曹操久闻糜氏大名,今日一见糜竺面目俊雅,有长者之风,也拱手道:“久仰久仰。”
“何敢何敢!”糜竺话不多,又恭恭敬敬把头低下了。
“请进帐讲话。”曹操说着就往里走,刘备、糜竺紧紧相随。刚迈进大帐,就听典韦喝喊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大将军营帐岂是随便闯的?”曹操扭头瞧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刘备身后还有两个小伙子。这二人身披软甲、头戴武弁,腰里挎着刀,好像是亲兵的样子。难得的是,两人都是细腰乍背、双肩抱拢、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长相还有些相似之处,年纪不大倒似是一对银娃娃,可眉梢眼角却有尚武之风。
“大将军营帐不得擅入,你们还不退下!”刘备连忙呵斥道。
“慢着,”曹操好奇地转过身来,“他二人是谁?”
刘备仓皇拱手道:“此乃在下帐中两员无名小将,如今无兵无马权且充作侍卫。本不叫他们来,他们偏要跟着,冒犯大将军虎威万请恕罪……还不快点走!”
“玄德且慢,”曹操知道刘备不希望自己多打听他手下的人,但他越是不希望,曹操就越要问问,“两位将军怎么称呼?”
“在下常山赵云。”
另一个道:“在下汝南陈到。”两人一南一北,口音各异。
“跪下说话!”刘备又乔模乔样呵斥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两人赶紧齐刷刷跪下。
曹操瞧这一南一北两员小将英姿俊朗,又看了看典韦、许褚,不禁感慨良多:虽说长相好未必就有本事,不过这天底下的漂亮人怎么全让刘备得了去呢,糜竺、孙乾、简雍那般掾属也就罢了,就连一对贴身护卫都相貌堂堂……想至此,曹操颇有爱惜之意,故意板起面孔道:“本将军的行辕你们也敢来,胆子不小啊!不过你们忒小看我曹某人了,我堂堂大将军岂会在帐中对你家使君不利?”
“那是自然,”刘备微笑道,“他们都是见识浅薄的小人。”
“也别这么说。”曹操摆摆手,“为将者披肝沥胆,他们俩也是忠心护主其志可嘉……赵云、陈到!”他已经记住了两员小将的名字,“你们俩的铠甲也太简陋了,本将军送你们一人一身铁甲,以助二位小将的虎狼之威。” 刘备明知道曹操这是在拉拢自己的人,但如今人在矮檐下,也不敢违拗半分,只催促道:“你们还不快谢谢大将军。”
第二百六十三章 独揽大权(三)
“谢大将军赏赐。”两人拱手称谢。曹操笑呵呵拉住刘备的手,请二人落座;而曹营其他的谋士将领都还站着,尤其夏侯渊、乐进、朱灵那等脾气大的都圆睁虎目,紧紧瞪着二人。刘备视而不见神情自若,糜竺双目低垂温文尔雅。
“玄德老弟……”曹操把称呼更拉近了一些,“你久在东州,与吕布、袁术皆有交锋,以为此二人如何?”
刘备似乎没想到曹操一上来就会问这个,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吕奉先乃世之虎将,胯--下马掌中戟天下无敌,高顺、张辽为之先登,更兼并州骁骑百里挑一,乃是强悍之敌。袁公路身负四世三公之名,坐拥淮南丰腴之地,然胸怀悖逆之心,实是大汉天下之贼。”这番应对很巧妙,他考虑到袁术与吕布都被曹操打败过,把他们的评价抬高一些,就等于把曹操抬得更高。
曹操还真没理会到这一层,他觉得刘备乃常败之人,说别人才能高也是很正常的,笑道:“玄德所言倒也有理,不过吕布有勇无谋、袁术志大才疏,这两个人皆非一等一的雄才。”
“是啊!”刘备慨叹一声,双目低垂若有所思道,“若能救黎民出-水火,安社稷于天下,扶天子脱危难,复朝廷之权威,那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之人,堪称世之砥柱也。”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拍马屁也有高低之分。刘备并未说曹操一句好话,但是把他奉迎天子、复立朝廷的功绩都掺到评价雄才的话里面,还当面故意带出一份仰慕神往的表情,这其实已经是很成功的溢美之词了。
曹操也不是糊涂人,尤其是面对屡易其主的人的时候,自然会带出几分警觉。但今天这一切怀疑都被刘备那张英俊诚恳的脸,还有那深邃神往的表情淡化了。曹操觉得他或许是在有意献媚,但是他对朝廷的向往、对天子的忠诚,以及对仕途的渴望确乎是真的,毕竟他出身不过是一个卖草鞋的,可是花了不短的时间才爬到一州之主的,或许他的徐州来得太容易,才丢得太马虎。曹操没有搭他的话茬,而是关切地问道:“吕布那厮如何夺了你的徐州,不妨讲来叫我听听。”
“唉……”刘备未曾讲话先哀叹一声,“昔日刺史陶恭祖乃是丹阳人士,所以徐州有不少丹阳兵。这些兵马依仗同乡下邳相曹豹横行跋扈不服调遣。袁术突然领兵来战,在下便带兵出据,不想留守下邳的曹豹、许耽等人突然作乱,虽然曹豹已被我的人诛杀,但丹阳兵已引吕布入城,这才失了徐州之地。”丹阳兵的战斗力曹操算是领教过了,昔日他攻打徐州时,陶谦就曾以丹阳兵相抗,军无斗志不堪一击,但他们却仰仗陶谦等同乡官僚的势力压制徐州本土人。陶谦对抗曹操的失败,不仅仅是作战不力,其根源在于没有处理好外来势力与本土势力的关系。陶谦无声无息死了,留给刘备的是个烂摊子,作为又一任的外来势力,刘备就面临过去的两个旧党,比昔日陶谦的麻烦更大。
曹操听他道出原委,竟起了一丝同情心,昔日他也被兖州旧部陈宫、张邈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只是比刘备的运气好一些。若不是有荀、程昱等人的力保,恐怕也像今日的刘备一样,跑去投袁绍了。因而苦笑道:“玄德,你的事倒也值得人同情啊!”刘备一咬牙:“丹阳兵叛乱也就罢了,吕布那厮以怨报德趁火打劫,实在是可恶。”
“不错。”曹操勾忆起旧恨来了,“昔日也是他勾结兖州叛党抢占濮阳为害的,你我之经历如出一辙!”话讲到这个份上,简直有些同仇敌忾了。刘备突然起身下拜:“在下深受吕布、袁术之苦,愿追随大将军鞍前马后,剿灭这一干国贼。”糜竺也随着跪了下来。
“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玄德无需多礼,咱们都是效忠朝廷的嘛!”这个时候不明底细不能轻易许诺,曹操含含糊糊不置可否,把朝廷抬出来作说辞,“这半年来与此二贼征战,不知你余部现在如何?”还有多大本钱,这才是曹操最关心的。刘备起身羞道:“不怕大将军笑话。吕布袭我下邳,在下粮草辎重尽失,家眷亦落入吕布之手。”说着指了指糜竺,“多亏子仲慷慨解囊,供我两千奴客以充军兵,又将舍妹许我为妻,才在海西勉强支持。吕布迎我到小沛之后,也是赖子仲兄弟金银相助,征兵约有万人,却被吕布那厮再次击散。少数被迫投敌,大部分流落于徐州、豫州各地,一时间难以聚拢。”
曹操意味深长地瞅了糜竺一眼。如果说刘备自不量力的话,那糜竺就是一个敢于下注的大赌徒。他把亿万家财全赌在刘备身上,甚至还与之结成郎舅之亲,那他想获得的收益又是多少呢?恐怕至少是要挣回来个公侯之位才满意吧!
曹操忽然意识到刘备的一大缺失,他这伙人或许是各具才气有过人之处,但骨子里缺乏对整个天下形势的认识,没有像荀文若、郭奉孝、戏志才那样的智谋之士,只是靠着一股子闯劲去拼去争去闯。即便心机深重曲意逢迎,双目茫茫又能掀起多大浪来呢?但这股子闯劲却似曾相识,或许那就是十多年前曹操自己在官场上奋力打拼的影子吧!“玄德你贵庚了?”
“哦?”刘备一愣,随即笑道,“在下而立六载。”
这次惊讶的却是曹操了三十六岁,不过比我小了六
岁,竟然保养有加,就像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呆坐片刻,直到觉得把这个人看清了,才笑盈盈道:“玄德,你先在许县盘桓几日,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封赏录用。自沛县一路行来,想必你也累了,回营休息去吧。”
刘备似乎对这次见面的效果颇为满意,诚惶诚恐道:“谢大将军体恤,备今日至此,如同回家一样啊!”
嘴巴可真甜啊……曹操绕过帅案,亲自将刘备、糜竺送出帐外,又特意叮嘱道:“今朝廷草创,尚有诸多不便,还请你们多多谅解。营中有何需求但说无妨,可以直接到幕府来找我。”
“那我等暂且告辞了。”刘备一揖到地,忽然看见曹操崭新的深服下摆蹭脏了一点儿,便随手帮他弹了弹灰尘,起身笑盈盈带着糜竺、孙乾等人去了。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引起了曹操极大好感。需知这样细小的举动仅仅发生在一瞬,若不是曹操一直死死盯着他,绝不会发觉他帮自己弹灰尘,甚至连站在身旁的典韦、许褚都没有注意到。这绝对不是献媚取宠,而是日常生活养成的习惯。奇怪的是,一个贩夫走卒出身的家伙怎么会这样的讲求衣装呢?但就衣装相貌而言,曹操比之刘备是相形见绌的,即便是穿着大将军的紫绶深服,依旧是没什么出众之处。刘备刘玄德,一个谜一样的人物,未见之前是个谜,见过之后依旧是个谜……曹操呆立了好半天,才吩咐备车回城。
朝廷礼制严格,什么官员用什么车颇有讲究。大将军、三公乘坐的马车是双驾皂盖,朱漆大轮,赤色两幡,金鹿扶手,熊纹横木。曹嵩曾任太尉之职,虽然花钱搞得人说三道四,令曹操颇感不齿,但父亲的马车在他心目中却是极为神圣的,当时老头子甚至都不允许他随便摸一下。如今他自己也有了这么辆车,而且前面还多了白旄[7]、金钺[8],代表天子使命和生杀大权。虽然天下还没有安定,但只要他坐上这辆车,一切的烦恼忧愁都会暂时忘记,找到至高无上的权威感。
曹操迈步上了车,点手唤道:“文若、奉孝,你们上来同乘。”
“多谢大将军恩赐。”郭嘉受宠若惊,迫不及待笑嘻嘻地跨了上来。荀却道:“大将军安车,在下不敢僭越[9]。”
“文若莫要推辞,你现在是侍中职位,天子乘舆尚可参乘,何况我这辆车呢?”曹操亲手扶了一把郭嘉,又笑道,“瞧奉孝多痛快,你也快上来吧,我有话跟你们俩说。”荀见不好再推辞,便趋步自车后绕过,缓缓登上车落座。光鲜的马车行了起来,曹操目不斜视一言不发,似乎故意想让他俩也感受一下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耀。郭嘉左顾右盼摸这摸那,荀二目低垂端正拘谨。走了一阵子,眼看快到许县城门了,曹操忽然扭头问:“你们觉得这个刘玄德何许人也,我可否予以重用呢?”荀垂着脸,始终只盯着轼木:“吾观刘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终不为人下,不如早图之。”
“文若劝我杀人,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曹操微然一笑,扭头又问郭嘉,“奉孝以为如何?”
“不错!我观刘备是有英雄之志。”郭嘉直言不讳。“那是不是应当将其杀死,以除后患呢?”
“万万不可!”郭嘉将曹操的心思揣测得很清楚,“刘备虽有异志,然将军提剑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以招俊杰,犹惧英雄不至也。今备有英雄名,穷笃而归,若轻易相害,将军则背负害贤之名。那时智士自疑不复来投,回心另择他主,将军将与谁共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而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
“哈哈哈……”曹操捋髯大笑,“奉孝之言正是我所思所想,方今收英雄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为呀!”
“不过……”郭嘉嬉笑着又把话往回收,抚摸着雕鹿的金漆扶手道,“刘备其人反复无常,将军虽然可用还需多加小心。”
“我心里有数。”郭嘉侃侃而论:“刘备本是幽州公孙瓒麾下,伪托青州平原相之职,归于田楷调遣。将军攻讨徐州,刘备虽领兵往救,却弃公孙瓒、田楷而投陶谦,此其一也;刘备曾助昔日北海相孔融破青州黄巾之危,入徐州后又多赖孔融扶持勉强继任陶谦之位,两家自此交往甚密。而后袁绍以其子袁谭为青州刺史,猛攻北海郡县,当此时节刘备又捐弃旧好,不敢得罪袁绍,坐观成败,导致孔融无法抵御归至朝廷,此其二也。”
这几句话已说得曹操心惊肉跳,但郭嘉兀自不止:“还不止这些呢!去年大将军逐走吕布,吕布投靠徐州,又趁刘备、袁术相持之际夺取下邳,刘备非但不念夺地之仇,反而厚颜无耻失主为客前去投奔,此其三也;刘备既投吕布,又赖其辕门射戟之功保有小沛,就当款而相待,他却赖糜竺资财暗地筹措兵马,终被吕布发觉,以至再失立锥之地,此其四也;将军可曾详思,尚有昔日郯城之阻,刘备亦为将军之敌也,今日却趋身来投,言辞卑贱谄媚,此乃其五也!”
郭嘉一口气说出刘备五次反复之举,并无夸大其词,荀又补充道:“刘玄德兵败潦倒,家眷失于吕布之手,却不弃华丽衣装,足见在其心中结发之妻尚不如一件衣服!况那奇装异服既脱于礼法又不近世俗,可见其心志如何,物之反常谓之妖矣
!”
曹操木讷一阵,心中博弈良久才缓缓道:“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轻易杀之,既已收录旋而又害,岂不使我也落一个反复之名吗?”郭嘉还是笑呵呵的:“在下虽然说了不少,但是以将军之才、现今之势,足以驭之。若依在下之见,他不是尚有豫州刺史之名吗?将军不妨再给他升一级,表为豫州牧,您看如何?”因为现在的都城在豫州许县,所有驻兵及地方官员皆由曹操直接掌控。即便刘备当上豫州牧也是形同虚设,根本调动不了军队。既没有放出实权,又落了个厚待降者的名声。曹操赞赏地瞅了郭嘉一眼:“很好,我就让他当这个豫州牧。光当豫州牧还不够,再把我当过的镇东将军也给他,以安其心。拨给他些粮草,却不提供兵马,让他回沛县重招旧部。咱们鞭长莫及兵力有限,反正刘备已经与吕布、袁术两家都结下不解之仇了,我要让他继续在那里斗下去。只要他们三个争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我就有时间摆平张绣,回过头来再把他们全收拾掉!”
“刘备可以放回,但须将糜竺剪除。”郭嘉又提醒道,“以防刘备再借其财力壮大。”“嗯。”曹操点点头,“过两天讨伐杨奉、韩暹,我要让刘备率兵同往,顺便看看他帐下将领如何。”曹操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想了结一段心事,那个威风凛凛的红面大汉可还没看见呢!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十月,曹操准备兵发梁县之际,又蓄意拉拢了另外一支部队匈奴。中平年间匈奴内部反对单于协助汉廷讨伐幽州叛乱,因为爆发了十万人的大规模叛乱,单于羌渠被杀。羌渠之子於夫罗自称单于,流亡洛阳请求朝廷出兵协助戡乱。正逢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於夫罗辗转大汉北州劫掠为生,后来以河东郡平阳县为根据地,也开始与各地割据势力纵横捭阖。
三年前,袁术自南阳北上,企图与公孙瓒南北合力消灭袁绍,顺便拉拢了黑山军与於夫罗。曹操给予迎头痛击,在封丘大破联军,进而连逐三城,吓得袁术转移到了扬州。於夫罗战败后回到平阳转年病逝,单于的位子落到他弟弟呼厨泉身上。后来天子东归,连连被李、郭汜追破,便招河东郡的白波军救驾,呼厨泉也派麾下右贤王去卑率领一支人马同往。
右贤王去卑自三辅救驾以来,保护天子至安邑、洛阳,最后一直跟到新都许县,始终忠心耿耿,没有参与董卓旧部与白波部的争斗,因此受到汉廷君臣的一致赞誉。如今去卑见汉天子已经安顿下来,一切朝廷制度都在逐步恢复,便主动提出“归国”,也就是回到平阳,继续辅保新单于呼厨泉。
当然,朝廷大事除了上表天子,还要提前请示大将军曹操。因此去卑也规规矩矩来到大将军府;曹操一见颇为欢喜,特意设摆酒宴相待。匈奴部落在光武帝时期内迁,已在并州地区居住了一百五十多年,其生活习惯与语言都已经汉化。曹操眼望着这个身材高大、卧眼隆鼻的匈奴右贤王,实在觉得好笑,他的汉话是平仄柔和规规矩矩的中州腔,甚至比曹操自己的口音还纯正呢!
“大王实在是劳苦功高,”曹操说着端起酒来抚慰道,“汉室不幸皇纲失统。危难之际多少牧守宰辅畏缩不前忘却国恩,大王身为外族,肯出力相助,保我大汉天子无虞,难能可贵啊……我先干为敬!”说罢仰面喝干。
去卑也痛痛快快把酒喝了,操着俏皮的口音又道:“这也是大汉天子昔日善待我族,我们才肯将心比心。这就好比昔日的秦穆公不计小过,放走三百名盗马野人,才有龙门山秦晋大战,三百野人助阵,秦师反败为胜擒获晋惠公啊!”
这个匈奴王竟还熟知汉家史事,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头巾都垂到碗盘中染污了,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道:“不错不错……但你们匈奴乃是堂堂正正的草原单于,比作野人也太自轻自贱了。”
“我们胜于野人,但大汉更胜于昔日之暴秦。”说着去卑站起身来,双\_臂抱胸施了个胡人礼,恭恭敬敬道,“往昔我家前任大单于曾助袁术作虐,与大将军为敌,还望大将军宽恕我族以往之罪。”现在的局势,宁得罪天子,不得罪曹操。
“於夫罗已死,这件事无需再提了。大王回归平阳,可与如今的大单于言讲,就说我曹某人必将兴汉家天下、复往昔之疆土,咱们两族和睦往来,一切如初。不过嘛……”曹操话锋一转,开始提条件了,“大王你善始亦当善终啊!”去卑一愣,不太明白曹操何出此言:“小王有何失当之处吗?”
“坐下坐下!”曹操笑着挥了挥手,“大王并无失当之处,不过既然前来救驾,就该收全功而返。现今杨奉、韩暹还在梁县,大王与我一同出兵,待扫灭荼毒社稷之贼,再回转平阳岂不更好?”
曹操兵马盛于杨奉、韩暹,自然不缺匈奴派来的这几百人,但这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立场问题。去卑此番是与白波军一起来救驾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见密切。现在曹操把杨韩二人打为朝廷叛党,而在河东还屯驻着李乐、胡才的白波别部,与单于呼厨泉离得颇近,似乎也有往来,有朝一日匈奴再与白波军联合起来也是个麻烦。如果去卑参与征讨杨奉、韩暹,就等于代表匈奴与白波军表示决裂,两路势力在短期内便不可能再联手为害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独揽大权(四)
去卑也是个精明人,自然知道曹操揣着什么心肠。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把白波军与曹操放在两只手上掂了掂,自然曹操的分量沉得多,马上面带微笑道:“大将军既有此意,小王责无旁贷!”
“好,咱们一言为定。”曹操一拍大腿。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荀、任峻、枣祗、韩浩告见。”去卑一见此景,自觉有碍,赶紧起身抱胸:“大将军有公务在身,小王暂且告退。”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曹操也不强留,挽着手将他送出大堂,回头吩咐撤去残席,请四人进来议事。
厅堂还未收拾干净,四人就到了。任峻看了看剩余的席面,不禁摇头:“现今粮食紧缺,这样浪费不太好啊。”
“这破费不了多少,撤下去那些苍头小厮一准儿分了。”曹操微然一笑,“不过酒却糟蹋不起了,前几日丁冲一口气拉走了二十瓮,都便宜那醉猫,这会儿招待宾客都有些吃紧-了。”
“实在不行就明令禁酒吧!”荀插口道,“迎朝廷百官至此,开销倍增。而豫州产出甚少,葛陂抄没之粮和杨沛供奉的不日将尽,还需速速自兖州调粮才是。”说着话他看了一眼任峻。如今荀当了朝廷的尚书令,与曹营将领的来往也少了。曹操捋髯沉吟道:“奉迎皇帝果然是有利有弊啊。虽然可得政令之便利,不过供养百官的花销也太大了,葛陂得了那么多粮食,眨眼的工夫就都没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张杨明明有机会掌握朝廷,却把天子拱手让给了我,他养活不起啊!”
“哈哈哈……”任峻、枣祗、韩浩相顾大笑。“你们笑什么?”曹操不解地问。
任峻拱手道:“我三人至此,正是为了给大将军解此忧愁。”
“哦?快坐快坐!文若你也坐下。”说着曹操也坐下了,但是他没有回归堂上的正位,只随随便便与四人挤在了一处。任峻笑道:“这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枣祗、元嗣,你们讲吧。”枣祗拱手要施礼,曹操把他的手一扒拉:“说正经事,用不着这套繁文缛节。”
“诺。”枣祗微微趋身道,“咱们可以试行屯田之法。”
“屯田?这行吗?”曹操表示怀疑。屯田之法在古代就已经有过了,在汉景帝时期,晁错上《守边备塞-疏》就主张过屯田自给,中兴开国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曾在陇西屯田,而徐州刺史陶谦也以陈登为典农校尉,专门负责屯田。但是屯田这种形式只限于边塞-之地,主要是解决军粮供应的问题,并不能应对整个朝廷的巨大花销,毕竟国家课税才是朝廷收入的主体。
枣祗解释道:“如今天下混战,民籍杂乱,更兼蝗旱灾害频繁。大部分地方有荒田而无民耕,而有民的安定之地又田亩不够,更限于流民籍贯不能官府授田。单以豫州为例,战乱以来百姓逃亡,十室九空几无产出,可垦之地何止万顷?不过是无人愿意来耕种罢了。”
“这倒是实情。”曹操很无奈。枣祗继续道:“大将军屡破黄巾,收青州之民百万,壮丁近三十万,虽然兖州叛变流散了一些,但大体上还是掌握不少流民的。还有在汝南破葛陂黄巾,又有归附之民若干。那咱们不如改军屯为民屯,募集他们来种田。”
“把荒田与流民都充分利用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曹操眯着眼睛不住捋髯,“不知你们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韩浩接过了话茬:“这件事以前没搞过,咱们不妨先在许都附近试行。在下初步设想了一下,可以迁青州流民至此,然后组织垦荒种田。还按照佃科的老规矩,官府租赁耕牛,按耕牛数目适当收粮,剩下的就给那些流民自己分了。这样既有了官家花销,也解决百姓无粮之困。”
“行,咱就先试试看。”任峻笑道:“自遭荒乱以来,官民皆受无粮之苦。诸军割据并起,却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因为没有粮食,瓦解流离、无敌自破的势力数不胜数。袁绍之师在河北仰食桑葚,袁术之众在淮南捕食河蚌。民人相食,州里萧条。咱们当初逐走吕布,虽然是兵戎得胜,但深究起来,吕布当时乏粮怯战,也是事实啊!”把平定叛乱的原因归于吕布乏粮,这样的话也就是任峻敢说。别人自不能随便泯灭曹操的战功,可是任峻是他妹夫,说话便直截了当。
曹操心里有数,昔日转移到东阿的时候,粮食已经缺乏到极点。程昱诛杀叛军,暗地里将人肉晾成肉脯供应兵卒。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可是兀自说是牛肉,自己给自己解心宽,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前不久扶风人王忠率领乡党跑来投奔,那一路上就是人吃人过来的,天理人伦何在啊?曹操叹息一声道:“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帝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
“好处还远不止这些呢。”荀忍不住插嘴道,“黄巾剿而不绝,根源在于无法自存只能劫掠。现在使其屯田耕种,也算有了营生。缴粮之余归自己所有,田地便与他们性命攸关,日后专事生产也不会轻易作乱了。还有,流民荒田数不胜数,即便朝廷不占,地方豪强也会侵占,不可让土豪与朝廷争粮争地,那也会滋生不臣势力啊。”
荀的分析更深入了一层,曹操颇为满意:“此事咱们说办就办。任峻,我表奏你为典农中郎将!枣祗、韩浩协办此事。”
“诺。”三人起身行礼。曹操拍拍任峻的肩膀戏谑道:“妹夫,以后吃饱饭可全靠你啦!”任峻没心思同他玩笑,还是显得忧心忡忡:“迁那些青州流民的差事怎么办?”这倒是个问题,曹操想
了一会儿才道:“交给李氏兄弟去办。”提起李氏兄弟,任峻长叹一声:“大将军,昨天刚刚收到万潜的书信,李整身染重病,恐怕熬不了几个月了……”
钜野李氏对于曹操安定兖州出力不少。李乾曾随他征战徐州,后来因往乘氏一代安抚族人,被吕布杀死。后来其弟李进、其子李整、其侄李典都效力于曹营,还在最困难的时候供应了一批粮草。李乾在定陶被吕布部将张辽重伤,不久去世。如今李整又病入膏肓,曹操有些动容:“英俊豪杰偏不长寿,我表他为青州刺史吧。”青州现在不属于曹操的地盘,身染重病的李整也不可能去任上,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那迁徙流民之事……”
“交与李典去办吧。”
“李曼成?”任峻一皱眉,“他是不是太年轻了?”
曹操摆摆手:“这孩子不同于其他豪强子弟,不但通晓诗书,而且少年老成,这个差事他一定担得起来,只管放手让他办吧!另外,枣祗升任陈留太守,你去招募流民,帮李典的忙。”
“诺。”枣祗领命起身,他和任峻、韩浩见荀坐在一边,袖子里露出一份诏书,似乎是有什么要事,便赶紧告辞出去了。见他们走了,荀拿出诏书道:“您下令起草的这份给袁绍的诏书我看了,措辞似乎尖锐了一点儿。”说着他念了几句,“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而但擅相讨伐……这样严苛的斥责,会不会激怒袁绍呢?”
“措辞尖锐?”曹操嘿嘿一笑,“这份诏书所言哪一句不是实话啊?他就是图谋不轨。”
“话虽如此,不过……”
曹操没容他说完,就打断道:“我就是想试试他袁本初的肚量,看他是否已经视我为仇雠,摸摸这潭水究竟有多深。表奏太尉也好,领冀州牧也好,这不仅是朝廷的恩赐,还是我拱手送给他的。也让他知道知道,现在有朝廷了,省得他拿着那颗’乡侯’的印整天伪造诏书!”
荀还是不赞同曹操的论调:“现在绝不是招惹袁绍的时候,假若他不肯受命,那时您又该如何呢?”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袁绍压了我这么久,也该我曹某人出口气了。”曹操说着拂袖而起,口气很坚决,“吩咐尚书再替我起草一份诏书,叫卫将军董承、偏将军刘服、匈奴右贤王去卑、豫州牧刘备与我共同起兵,征讨杨奉、韩暹。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许都这一个朝廷!不单单是天子,宗室、外戚、匈奴、士人都站在我这边!”
都说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对于杨奉、韩暹而言,境遇起伏似乎也太快了。他俩不过是靠造反起家的白波帅,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朝廷玩命的。因为董卓进京、群雄割据、天子东归等机缘巧合,造反之人却成了救驾的大功臣。巅峰之时韩暹受封大将军、杨奉为车骑将军,帐下小头目一个个也都是校尉或者骑都尉。
但转眼繁华如梦渺,短短一年的好运随着迁都许县而结束。官职、功劳一笔勾销,俩人从开府将军又恢复了反贼身份。听说大将军曹操、卫将军董承、梁王子偏将军刘服、匈奴右贤王去卑、豫州牧镇东将军刘备五路大军奉天子之命一齐来攻,杨奉、韩暹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
梁县驻军内部也起了争执,有人想打、有人喊降、有人要逃。但是打该怎么打,降能不能被接受,逃又往哪里逃,却谁也说不出门道。无奈之下,杨奉、韩暹只得留部下徐晃守城,二人率领一半兵马在梁县以东霍阳山沿路下寨,卡住出山的谷口,与城池呈掎角之势,希图能对峙到王师粮草耗尽。
曹操统领五路大军离开许都疾速前进,很快在霍阳山前扎营。官军堂而皇之号称五路,实际上董承、王子服、去卑、刘备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三千多人,尚不足曹操兵马的一个零头。为了表示尊重,中军帐里除了曹操居中而坐,也为四人在下面各自安排了帅案,只是谁都不敢坐。曹操逐个打量四人,故意装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皱着眉问道:“现在敌人据冲要之地下寨,我等该如何敌对呢?”
刘服还是那么雄心勃勃,抢先道:“大将军久经沙场,这等事还用问吗?王师至此气势大盛,不可拖延时日以怠军心。现强弱分明,不论他们战与不战,咱们都应当一鼓作气直捣敌营!”这话说得没错,不过曹操可不大高兴。到了现在这会儿刘服还瞧不出子丑寅卯,气焰嚣张目中无人,曹操强装笑意:“王子所言正合我意,各位将军有何异议吗?”
董承、去卑、刘备自不敢违拗,齐刷刷拱手道:“我等愿听大将军调遣!”
“好!”曹操一拍帅案,“那咱们就直捣敌营……”
这句话没落音,乐进、朱灵、夏侯渊这仨急性子就蹿出来了。眼看就要讨令,曹操赶紧呵斥道:“诸位将军在此,哪容你们说话,给我退下!”仨人一见这阵仗,又不声不响站回去了。曹操笑容可掬地看着刘备:“玄德,我看冲击敌营还要劳你前往。”刘备今天虽穿戴戎装,但英俊之气不减:“末将自当听从调遣,不过……”
“自我帐下拨你五千精兵,任由你部将调遣!”曹操知道他顾虑兵少,替他说了出来。
“遵令!”刘备深施一礼。
“王子与右贤王紧随其后以作接应。”
“诺。”刘服、去卑趋身领命。
董承毕竟是国舅,曹操不好随便派他,笑道:“卫将军与我共同观阵,咱们给年轻的擂鼓助威。”“好,好……”董承老老实实哪敢
说别的。
少时间差派完毕,刘备、刘服、去卑各自回营点兵。典韦、许褚率领一千虎豹骑登上霍阳山,保护曹操、董承居高观阵。只见狭长的山路间,五千先头部队直冲白波大营。杨奉、韩暹毫无战意,唯恐营寨不固,外围设摆了许多鹿角,也派出大量军兵凭险抵御。
曹操忍不住兴奋,对董承道:“国舅,你用心看,刘备帐下可有两员勇将,一会儿准能看到。”
董承不关心前面,只关心后面典韦、许褚又站到他身后了,这会儿要是趁着打仗把他一宰,曹操只要对皇上说国舅战殁阵中,可就稀里糊涂了事啦!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低着头战战兢兢道:“是……咱们一同观看。”
果不其然,在万马军中忽然突出一员战将!虽然离得颇远,但是那个形象在曹操脑海中呼之欲出身高九尺,顶盔贯甲,外罩鹦哥绿的战袍,腰系鹦哥绿的战群,下有护腿甲,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雪白的战马。赤红脸膛,宽额大颐,丹凤眼,卧蚕眉,唇若涂脂,五绺长髯。手中擎一口大刀,长有丈许,刀头形如偃月,冷森森耀人胆寒!
眼看那厮神勇无敌好似神仙下凡,掌中大刀劈鹿角、砍敌军,无人可挡,尤其是那飘扬的五绺长髯,更衬托出举重若轻潇洒俊逸。曹操从杌凳上站了起来,高喊道:“快看快看,就是他!”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紧接着又有一员黑袍战将趟出。他手中挺一杆丈余长矛,捅上就是窟窿,扫上就是跟头。所过之处马趟矛刺,简直是浴血而过,胯--下的战马都瞧不出本色了。忽然他将长矛送出,两腕一使劲竟将大片的鹿角挑起,随手一甩,砸倒一大片敌人。他随即将长矛划了个圆圈,高声喝道:“鹿角已开,跟我冲啊!”
人声鼎沸之际,他这嗓子竟盖过混乱,似如龙吟虎啸一般传出老远,在山谷中回荡了半天。曹操惊得打了一个寒战:“真万人敌也!”转眼间,敌营已被撕了个口子,两员勇将当先突入,三军儿郎随将而行畅通无阻。
曹操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低头再寻刘备。瞪大眼睛找了老半天,才见在战场很远的山脚下插着大旗,刘备领着点儿人在那儿躲着,身边有赵云、陈到两员小将保护。王子服、去卑的兵马都跟着冲锋过去了,刘备还原地不动呢!
曹操不禁冷笑刘玄德志大才疏胆小如鼠。纵有百员猛将,保此无能之主,又有何作为?“恭喜大将军,您得胜了!”董承见缝插针赶紧奉承。“国舅怎么这样讲话?”曹操缓过神儿来,皮笑肉不笑地推辞道,“此乃王师得胜,应该恭喜当今天子才对嘛。”
董承颇感无趣,含含糊糊道:“在下失口了……大将军恕罪。”
“哪儿用得着这么多虚礼,”曹操这会儿挺高兴,一把拉住董承,“咱们下山回营,准备追击敌军,就势攻取梁县。”可是根本用不着攻城了,曹操刚刚占领敌营就得到消息城内敌军举城投降,杨奉、韩暹未能入城,已率兵南下逃亡。没过多久,就有敌将徐晃谒辕门来投。梁县城中尚有两千人马,粮草若干,曹操怎能不喜?他免去徐晃报门之礼,准其进入大帐。“罪将参见大将军!”那徐晃一跨进来便跪倒请罪。
曹操不喜欢背主之人,又见徐晃身材一般面目平庸生得黄面皮疏眉毛、三角眼大眼袋、鹰钩鼻菱角口、黄焦焦一团虬髯,叫人瞧着不喜,便皱眉道:“你城中尚可坚……”
主簿王必见状,凑到曹操耳边嘀咕了几句。
“哦?”曹操听罢深感奇怪,口气缓和了不少:“你可是护卫天子在曹阳奋战,力退李的徐公明?”
“不敢当。勤于天子之事,在下理当如此。”听他言语谦虚,曹操转怒为喜,又问:“当初是你劝杨奉表奏我官、引我入京的?”“罪将不敢担此功劳。”徐晃的回答依旧很谨慎。
“无罪,你起来吧。”曹操不住点头,“你为何献城投降?”徐晃谨慎站起,拱手道:“有公亦……亦有私。”曹操颇感兴趣:“公者何论?私又怎讲?”
“白波起兵乃因宦官乱政逼害,实不得已而为之,所为除暴安良扫灭奸-贼。后天下大乱,杨奉、韩暹既不能保境安民就应该择主而仕。所幸圣驾东归之日立有勤王之功,当善始善终归顺朝廷。天子迁都国之大政,杨奉、韩暹意欲拥兵自重又起劫驾之心。可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不愿意再当贼了,长此以往难得善终,唯有投靠大将军,辅保朝廷才是最佳归宿啊!此乃为公的一面。”徐晃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论私者……在下本良家子弟,曾为郡吏,**为贼。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我不愿随杨奉、韩暹行不归之路。”
“好个为公亦为私。”曹操颇为感慨,“梁县驻兵依旧归你统领,你身居何职?”
徐晃羞赧道:“勉为骑都尉,不过……无印。”
从朝廷官制上讲,骑都尉是二千石的武官,曹操镇压黄巾的时候就当过,按理说已经不小了,但徐晃这个骑都尉却寒酸得多。当初韩暹救驾,恣意保举亲信,手底下头目皆是骑都尉、校尉一级。那时候朝廷还在流亡路上,连印章都不够用,有时随便画个印绶就算封官了,徐晃的高官也是这么来的。
“我上表朝廷赐你印绶!回去整备兵马,你若能将北路卷县、原武县的反贼一并剿灭抚平,还会再加升赏。”
“谢大将军!”徐晃深施一礼就要回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独揽大权(五)
一旁站的于禁忽然迈步出来:“大将军,梁县尚未接收,不如暂留徐都尉片刻,待把军中事务讲明,再叫他调兵过来,岂不更好?”
军中事务有什么可讲明的?这分明是怕徐晃回去有变,要在接收梁县以前扣留在曹营。曹操瞅瞅他,微然一笑:“也好……”
旁边的朱灵一拉徐晃的手:“公明兄请过来吧!”说着让出上手之位。徐晃不敢自居,俩人推辞了一番才站好。朱灵与于禁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其实看似同仇敌忾的曹营,暗流却在涌动。于禁以非曹氏外的第一大将自居,而绝大多数兵将也都和他一样是兖州人。唯有朱灵是自愿从袁绍帐下投诚的,平日受到排挤,今天可算来了一个非嫡系的,极力拉拢到自己身边。曹操没理会那么多:“速速传偏将军、右贤王、镇东将军进帐!”
军兵一个接一个把将军号令传下去,不一会儿工夫,刘服、去卑、刘备便走进帐来。还未来得及下跪,曹操便抬手止住:“三位将军劳苦功高,真乃大汉之忠良!”不想给予实际的奖励,便多动动嘴。“为朝廷效力,自当如此。”三个人的回答也差不多。
各自归班之后,曹操上下打量刘备:“玄德,方才你帐下那二位将军奋勇当先,能不能请来给大家引荐引荐呢?”刘备哪敢说不能,拱手道:“这有何不可?”随即走到帐口示意赵云去叫人。
曹操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手据帅案向外看,这片刻的等待竟如此令人煎熬,真好像过了整整一天。此时此刻与其说是喜爱这两员将,不如说是好奇和敬仰……出现了,那个红脸大汉与黑袍将军都来了,二位进帐施礼,跪倒在他面前。“末将参见大将军!”二人低头齐声说道。
不知是何种心态作祟,当日思夜想的神秘将军跪在面前时,曹操竟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勾勾盯着那个红脸大汉的头顶,幻想着他能为自己效力,硬是让这两个人跪了很久。王必看得明白,赶紧捏着嗓子咳嗽了一声。曹操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二位将军快快请起。”
“谢将军。”
左手边红面大汉曹操已经见过,但每看一次都禁不住感叹,赤红脸、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这相貌确实太少有了,太威风了。右手边黑袍将曹操第一次面对面相见,此人身高八尺,不过二十四五岁,一张黝黑光亮的宽额大脸,眉梢眼角透着风流俊俏,隆鼻阔口大耳朝怀,颔下微有些虬髯,又是个漂亮人物。
曹操由喜爱到嫉妒,由嫉妒到疑惑,由疑惑到愤慨怎么天底下才貌双全之人都跑到刘备帐下去了呢?他不禁往自己人那边望:头一个是于禁,老成持重堪称独当一面之将,可是容貌平庸举动拘谨,比文人还沉郁;第二个是乐进,身先士卒骁勇之将,可是别提模样,五尺来高,五官紧凑,挤到一起了;第三个是朱灵,有勇有谋忠义可嘉,一双大眼睛总瞪着,地包天的下巴,总要跟人玩命似的;再往后就是那位徐晃,更别提了……另一边都是自家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个个神头鬼脸,也就夏侯、任峻还不错,留守许都没带出来……曹操感叹一声扭头看看,典韦、许褚这俩更没人模样了!
“将军怎么称呼?”曹操迫不及待,先问红脸大汉。那大汉一捋颔下长髯,随即拱手道:“在下关羽关云长。”
“听口音,将军是河东人士吧?”
“在下河东解良人士。”曹操如饮美酒,不住地微笑点头:“人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果然不假,今日归顺我军的徐公明也是河东人士,如今已经是骑都尉之职了。”这话里的拉拢之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关羽默然不语,根本没搭他这个话茬。这样当着满营诸将,曹操不能有偏有向,倒不好继续说下去了,转而问道:“将军既是河东人士,为何会在刘豫州军中呢?”关羽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出身贫寒卑贱,本无效力疆场之意。只因乡里豪强欺压百姓抢男霸女,我一时气愤手刃了害民贼!”说到这儿,他的丹凤眼忽然不自觉地瞪了起来,袭人的杀气骤然腾起;曹操身-子不禁微微一颤,却见他又渐渐恢复了柔和,“唉……我这是佃农杀主,到哪里也没人做主。不得不逃出家乡流亡在外。后来黄巾造反,我家使君那时正涿郡招兵抗敌,在下便投到了军中。”
“大汉有今日之衰,也有豪强兼并农田逼害百姓之故,云长敢于诛杀恶人,当时便可称豪杰。”曹操直呼关羽表字,把距离又拉近了一些,“现在更称得起是豪杰!”
“在下不敢。”有许多人的气质是天生具备的,关云长似乎就属于这一种。按理说他佃农出身,又是流亡的逃犯,自不会有什么高尚修养可言。可是他即便跪在这里恭敬谦让,还是给人以端庄与桀骜的感觉,这一点倒是与刘备有些相似。“云长,咱们俩曾有一面之缘,不知你可还记得?”曹操想起了郯城之战时,关羽率十余骑突袭之事。
关羽根本不记得了,一来那时他认定纛旗下是曹营督战大将,可并不知是曹操本人,仓皇之间没看清面容;二来他自从军以来,随着刘备平黄巾、征乌丸、战袁绍、打袁术、抗吕布,辗转征战,自然不会对每场战斗都记忆犹新。他面带惭愧道:“末将实在是不记得了。”
曹操环视营中诸人:“列位将军还记不记得,郯城之战有一员战将率领十余骑突上山头,险些取我性命,就是这关云长!”
“啊?!”大伙一听,各拉刀剑要动手。
“都给我停!当初是雠仇,今日是朋友,此一时彼一时也。”曹操一摆手,“云长,你可读过书?”
“在下粗识文字,唯喜读《春秋》。”关羽的回答很谦虚,能读懂《春秋》便精通史事,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起一件往事……昔日晋国有六卿,你可知道?”
“韩、赵、魏、智、范、中行。”关羽脱口而出。“不错。智瑶灭范氏、中行氏两家,韩康子、魏桓子、赵襄子又灭智瑶。”曹操这才道出想说的话,“那时有一豫让,本是范氏之臣,与那智瑶有仇,然智瑶不计前嫌待其深厚。后来智瑶死,豫让两刺赵襄子不成,乞得赵襄子之衣,三击其衣而死……可见天下之事多有变通啊!”这暗喻自己希望援引关羽于帐下。
关羽听得明白,却拱手道:“我记得豫让临死前言道’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叹智瑶以国士之礼相待……在下每思此事,莫不感慨。今刘豫州待在下亦为国士、亦为手足,在下也当为其不忧身死,勿使他人掩在下之义。”他的意思很明确,死心塌地跟着刘备了,宁可为其身死,不能再保他人。
“哦?”曹操一皱眉,想说的话全被他堵回去了。这时那黑袍将军忽然厉声嚷道:“我三人自举兵以来情同手足,安可分崩与他人,大将军忒多事了吧!”这话不仅傲慢无礼,而且声嘶力竭震耳欲聋,营中众将无不恼怒,连典韦、许褚都不禁跨前一步。刘备赶紧护在那人身前:“我这结义三弟口无遮拦,还请大将军恕罪!”
曹操挥退左右:“不知将军贵姓何名?”那黑袍将不服不忿道:“某乃燕人张飞,与刘豫州、关云长乃异姓结义兄弟。我三人虽为主从,胜似手足。曾有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曹操仰天大笑:“哈哈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倒是顶天立地的忠义之人!”刘备深恐因此见害,赶紧拉着二人跪倒请罪。“哈哈哈……”曹操笑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无奈的苦笑,眼望刘备道:“玄德啊,能得此二将实属不易啊……请他们回营歇息吧。”既拉不到手,又不能诛之而后快,还留在眼前干什么?
人之缘分乃是天定,本不是我的又何必多想……曹操自己给自己解了半天宽心,才抬头道:“四位将军,今已得胜,咱们一同回朝向天子道贺吧。”
“诺!”董承、刘服、去卑、刘备一同躬身应承。大军一路高唱凯歌回转许都,将兵皆屯于城外。皇帝刘协不敢怠慢,赶紧吩咐设摆廷宴为五人庆功,一时间百官毕至群臣缭绕。大家都簇拥着曹操施礼道贺,就连七十岁高龄的张俭也来了。曹操命兵士偕公车相请,老爷子怕祸及子孙不敢不到,来至许都当即拜为卫尉卿。曹操一手拉着卫尉张俭、一手拉着光禄勋桓典,对刘服道:“今朝廷诸卿已定,天子自有卫尉、光禄勋保护,我看王子的兵就安心驻扎在城外吧!”王子服贡献梁国灵寝木材修建新宫,又完成了“护卫”天子迁都的差事,对曹操而言,他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以后多加赏赐养起来也就罢了。
随即当宴定下决议,匈奴右贤王去卑归国、豫州牧镇东将军刘备出屯小沛、偏将军王子服屯驻许都以外,至于卫将军董承就顶着国舅的幌子给曹操当个陪衬吧!至此,京畿各派军队,皆被分化瓦解,唯曹操一人独尊……
酒宴散去曹操回到幕府,天色已经大黑了,而厅堂之上还有薛悌、李典二人在静静等候,他们刚刚从兖州赶来。曹操赶忙命人多掌上几盏灯,仔细听他二人交待差事。“曼成,你这次迁移流民协助屯田,差事办得很好。”就着逐渐明亮的灯光,曹操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挂着泪痕,“你怎么了?”
李典哑着嗓子道:“族兄李整过世了。”
曹操闻此言也哀叹不已:“你李家助我戡平兖州功不可没。李整英年早逝,或许是天妒英才吧……曼成你不要难过了。”
“天下未平,在下岂敢难过。”话是这么说,李典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李氏乃兖州首屈一指的土豪,当年何等兴盛,可如今李乾、李封、李进、李整都死了,剩他形单影只怎能不难过?
“从今以后,你叔父和你兄长的队伍都交给你统领。另外……”曹操拿起桌案上的一卷表章晃了晃,“我打算划离狐、乘氏、濮阳等县单立一郡,由你任离狐郡的郡守。”
此言一出连薛悌都吓了一跳李典才十七岁啊!即便曹操迫切希望提拔李家人,而对这个孩子而言,担子也太重了吧。
“在下年少无才无德,不敢受此厚赐。”李典仓皇跪倒。
“曼成,你弄错了,我任命你为郡守,绝不是为了酬谢你家。”曹操走到他近前,看着这个与他儿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当初吕布与我争夺兖州,濮阳城遭战乱、火灾、蝗虫,兖州第一城就那么毁了。我要你当郡守,是希望你能安抚百姓,招募流亡之人,重新安定那一带。你知书达理,虽然年纪轻,却比营中诸将更显豁达老练!孙策小小年纪可以威震江东,你也一定能治理好一方百姓。”他趋身拍了拍李典的肩膀,“我相信你,更相信李家的威望,只有依仗你们李家的威望,才能把那片土地恢复原貌。你明白吗?”
李典听他这么说,响亮答应:“为了大将军,也为了李家之声望,末
将勉力为之。”
“很好……”曹操忽然凑到他耳边,“我封刘备为豫州牧,叫他驻扎沛县,你在东边也要多替我留心才是。”李典眼睛一亮:“末将明白!”
“好!天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不要再难过了。等诏书下来,就去上任吧。”见李典走了,薛悌呈上万潜递来的文书都是关于兖州政务的汇报。曹操翻开看了看,笑道:“吕虔在泰山捕盗很有成效嘛!”
“吕子格勇猛强悍之人,对待不法之徒就应该下狠手,有时候杀人比什么都见成效。”薛悌乃酷吏出生,言辞桀骜刁蛮。
曹操把竹简一合,冷森森道:“孝威,我要削割一下刘备的势力。把泰山郡的嬴县等西边五县划为一郡,任糜竺为嬴郡太守。任城国只有三个县,我让糜芳担当任城相。希望这对赌徒兄弟能感恩图报,转而为我下注。可若是他们终不能为我所用……”
“那就把他们杀掉!”薛悌瞪着鹰隼般的眼睛补充道。曹操眼里也迸出凶光:“我调你出任泰山太守,吕虔为泰山都尉,你们俩联手,把糜家兄弟给我好好盯住!”
“诺!”
“另外……我还得跟袁绍搞搞关系,”说到袁绍,曹操的眼光又不禁黯淡了,“我打算用他的同族兄弟袁叙为济阴太守,这个袁叙与袁绍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也得替我留神。”
“诺!”薛悌又应了一声,“稍有谋逆举动,我即刻将其诛杀!”看着薛悌坚毅的表情,曹操颇感满意。现在他只剩下一个顾虑,就是在河北自称车骑将军的袁绍,只要再稳住他,自己就可以放心去打张绣了……不过想起明天就要离京的刘备,曹操心里还是惴惴的关云长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所用呢?
袁绍收到朝廷的诏书后气愤不已,曹操以天子名义斥责他拥兵自重不肯勤王倒也罢了。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昔日仰他鼻息的人担任了大将军,而他自己却是三公之首的太尉,在朝廷的位置比曹操低了一点儿,不禁抱怨道:“曹操当死数矣,我辄救存之,今乃挟天子以令我乎?”但是既然朝廷已经复立,他也就不能再拿着“乡侯”的大印发布诏书了。与众谋士商议良久,仔细斟酌出一封表章。一方面对自己没有勤王迎驾的事情作出解释;另一方面袁绍也以退为进,假意推辞太尉之职。
这封表章递往许都省中之后,很快就转到了大将军府中。荀衍既跟过袁绍,如今又在曹操幕府担任掾属,这一次他作为引导随同天使下诏,此刻手捧竹简,高声朗读给曹操、荀、郭嘉三人听:“忠策未尽而元帅受败,太后被质,宫室焚烧,陛下圣德幼冲,亲遭厄困。何进既被害,师徒丧沮,臣独将家兵百余人,抽戈承明,辣剑翼室,虎吆群司,奋击凶丑,曾不浃辰,罪人斯殄。此诚愚臣效命之一验也……”
刚读了两段,曹操就打断了:“文若你听听,袁绍把自己说得跟个救世英雄一样。”荀点点头:“摆功劳论资历,这是袁本初的一贯伎俩。”
“可惜他这个功劳骗不了明眼人。”曹操冷笑道,“当初若不是他给何进出主意招董卓进京,天下何至于大乱?兴兵宫阙诛杀宦官,那是袁术放的第一箭,他也算到自己头上去了。’虎吆群司,奋击凶丑’这等自吹自擂的话,亏他说得出口。”荀衍等他发完牢骚,才继续读道:“会董卓乘虚,所图不轨。臣父兄亲从,并当大位,不惮一室之祸,苟惟宁国之义……故遂引会英雄,兴师百万,饮马孟津,歃血漳河……”
“不要念了!”曹操腾地站了起来,“我怎么没看到他打一仗呢?唆使王匡诛杀胡母班,又借我去杀王匡;夺了韩馥的冀州,又叫张邈把人家活活逼死。他就是这么’兴师百万,饮马孟津’的吗?”他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问荀衍,“这等表功劳的屁话还有多长?”荀衍也不知道袁绍写了多少,把整个竹简展开找,眼瞅着已经看了一大半,袁绍那些自我吹捧的文字还没有结束呢。曹操干脆从他手里把表章抓过来:“我自己看看,他还说了什么假惺惺的话。”
荀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孟德再三让封是坐抬声价,袁本初上表推辞自吹自擂,这俩人真是一对活宝啊!“哈哈,你们听听这一段啊……是以忠臣肝脑涂地、肌肤横分而无悔心者,义之所感故也。今赏加无劳,以携有德;杜黜忠功,以疑众望。斯岂腹心之远图?将乃谗慝之邪说使之然也……”曹操不屑地一笑,“袁绍这是拐着弯骂我为奸臣呢!”
郭嘉可不似荀家兄弟那般彬彬有礼,坐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还笑呵呵凑趣道:“他还有脸骂您为--奸-臣,他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论兵力他最强盛,论地盘他最大,论身份他也最尊贵,天天拿着自己刻的大印伪造诏书,连皇帝的死活都不管。如今朝廷也稳定了,天子也安全了,他又搬弄是非,想起骂别人为--奸-臣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袁本初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这几句话很合曹操的心思,他点头道:“我现在才明白,世间之人原来还可以这样虚伪做作。再听听这段……太傅日位为师保,任配东征,而耗乱王命,宠任非所,凡所举用,皆众所捐弃。而容纳其策,以为谋主,令臣骨肉兄弟,还为仇敌,交锋接刃,构难滋甚。臣虽欲释甲投戈,事不得已……哼!他绝口不谈兄弟反目,把与袁术矛盾全推到马日身上,反正老爷子已经薨了,死无对证。他这手可真够绝的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征讨张绣(一)
郭嘉扑哧一笑:“可惜他忘了,诏书还得交到您手里过过目,他们兄弟之间那点儿龌龊事,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您吗?”
“‘绝邪谄之论,无令愚臣结恨三泉’写到最后还不忘损我一句。唉……”曹操看罢长叹一声,似乎也挖苦够了,把表章卷起揣到袖子里,“看也看了,骂也骂了,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现在只能过过嘴瘾,袁绍要是翻脸,现在他还真惹不起。
荀心里斗争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若依在下之见,您当把大将军之职让与袁绍。”
曹操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不行!大将军让给了他,我还怎么统领百官?谁还能把我放在眼里?”荀衍解释道:“昔日袁绍自号车骑将军,不甘位居于您下,他这就是冲着您的大将军头衔来的。”
“他越是要,我越不能给他!”曹操一拂袖,“此事不必再议。”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家族出身不好,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凌驾于袁绍那个四世三公之上,自然不肯轻易罢手。与其说这是本着平定的志愿,还不如说是对于自己身份的挑战。荀氏兄弟见他犟劲又上来了,正不知该怎么劝,郭嘉却在一旁笑嘻嘻道:“大将军,在下敢问您平生的志量如何?”
“这还用说吗?”曹操知道他欲加说辞,白了他一眼,“我曹某人愿复兴汉室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这与让不让官位何干?”郭嘉起身行礼道:“昔日楚汉鸿门宴,高祖爷若是因一时之愤以卵击石,那还会有如今大汉天下吗?”曹操听他把高祖刘邦都搬出来了,一时语塞-。郭嘉再揖又道:“昔日更始为尊之际,光武爷若急于报兄长刘被杀之仇,与朱鲔面争于朝堂,那还能复兴汉室再传一十二帝吗?”
“此等旧事我亦知晓。”曹操苦笑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郭嘉见他颜色稍和,赶紧趁热打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昔日将军屈身河北、转战兖州,几遭困苦,千里之堤岂可毁于一-穴-?今袁绍拥河北之地,兵马倍于将军、粮秣多于将军。若因名分之争触怒此贼,则将军祸不旋踵,天子蒙尘社稷复危,将军为得一虚名而身处实祸,万万不妥!您救社稷于幽暗,复天子于明堂,此功此德神人共见,袁绍不堪比拟。当此时节宜用韬晦之法,壮士断腕在所不惜,何况区区虚名耳?”这个平日乐乐呵呵的年轻人,此刻讲起大道理来声色俱厉,简直是当头棒喝。
荀衍也接茬道:“昔日我在河北,知田丰、沮授也曾劝袁绍奉迎天子至魏郡,当时河北众将多不赞同,袁绍随即断绝此念。今大将军若依朝廷之威不肯让位,袁绍必感前番失算,只怕还要与您争夺天子。将军大可厚封袁绍,使其自以为朝内朝外皆处高位,他便沾沾自喜不思进取,不再与您争天子了。”
“忍一时之恨,换万世之安……”曹操狠狠心一咬牙,“也罢!我让大将军之职与袁绍,赐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他现在是乡侯,我再给他提一级,晋为邺侯。能给的虚衔我全都给他,就让他臭美去吧!”三人立时跪倒,面带喜色:“大将军英明。”曹孟德为人专横偏执,但是他确能从善如流,这一点便是他的明智之处。
曹操一摆手:“哪儿还有什么大将军,这个位子归袁绍了。”
“将军可以立即就任太尉之职。”荀提醒道。哪知曹操嘿嘿一笑:“太尉就算了吧,既然已经让了,我就再风度一点儿,改任司空之位。”三公的实际权力在大将军以下;三公者,太尉、司徒、司空,司空名义上是管理国家工程营造的,是三公中资历最浅的一位。荀吃惊非浅:“当朝司空乃是张喜,名门之后,两代为公。”
“尸位素餐,罢免了他,我来当这个官。”曹操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朝廷政务皆出于己手,三公有职无权只能是尸位素餐。若依他这等想法,满朝文武想罢谁的官就罢谁的官,根本无需有什么理由。前番免了太尉杨彪、如今又罢司空张喜,荀心中不满;哪知郭嘉却道:“不如将司徒赵温一同罢免,省得这些人闲着没事掣肘咱们。”
“留着赵温吧。”曹操笑得冷森森的,“赵子柔乃是蜀中人士,如今朝中蜀党尽数逃归益州刘璋,剩他一个人兴不起多大风浪,就留着这个司徒给我当陪衬吧。”
“哎呀!几乎忘却。”荀衍拍拍脑袋,“袁绍派其心腹逄纪送我离开,分手之时有密信交托,嘱我转承大将军观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双手捧上来。曹操接过来一看,锦囊还封着火漆,可见荀衍没有私自动过,赶紧踱到几案前以刀笔挑开原来是一纸帛书。荀三人见这封信如此隐秘,也不好主动问什么。哪知曹操看完后,扫视着他们冷笑道:“是袁绍假逄元图之手给我写的信,他让我帮他杀三个人。”
“三个人?”郭嘉回头瞅瞅荀、荀衍,哆哆嗦嗦问,“该不会就是我们仨吧?”曹操深沉地点了点头,故作深沉道:“你们原本都是袁绍的部下,现在都投靠到朝廷,袁绍希望我帮他铲除叛徒啊!”说着他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奉孝方才说的好,当此时节宜用韬晦之法,壮士断腕在所不惜……我曹某人对不起三位了。”
荀、荀衍半信半疑惊愕不已;郭嘉脸都吓绿了,抢步上前夺过帛书一看上面真有三个人名,却是昔日太尉杨彪、大长秋梁绍、将作大匠孔融。
“哎哟!您可吓死我啦!”郭嘉擦了擦冷汗,又把帛书递给荀氏兄弟,
“不是咱们仨……”
“大胆郭嘉!”曹操不等他笑出来,把眼一瞪佯怒道,“竟然抢看本将军密信,你该当何罪?”
郭嘉腿一软跪倒在地:“在下鲁莽,望大将军宽……”
“我已经不是大将军了!”曹操故作厉声道。
郭嘉赶紧改口:“望曹公宽宥。”
“哈哈哈……”曹操也绷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看你小子跟我大模大样指天画地的,生死关头不也这副德行吗?吓吓你,也好出出我的气。”说着搀起了惊魂未定的郭嘉。“哎哟,您耍出我一身汗呀!”郭嘉一咧嘴。
荀也松了口气,抱怨道:“戏狎无益啊……”
“我开个玩笑,你们莫要见怪。”曹操拱手道,“但不知袁绍与这三位老臣有何冤仇,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荀解释道:“袁杨两家同为四世三公,加之杨彪族子与袁术有亲,颇受袁绍嫉恨。大长秋梁绍与昔日太傅袁隗颇为不睦,这是旧日之仇。至于孔融嘛……袁绍以其子袁谭为青州刺史,孔融坐镇北海不肯归附。两家兵戎相见,袁谭屡屡得胜几擒孔融,后来朝廷一份调任诏书救了他的命,袁家父子自然心怀怨恨。”郭嘉插口道:“袁绍欲让袁谭、袁熙、袁尚、高三子一甥各领一州。”
“这么干只会惹得兄弟争权,乃是自取其祸。”曹操又接过那张帛书仔细把玩,随即一阵冷笑,“让逄纪书写密书与我,这是想做得不留痕迹。袁绍既然杀人,还不想担上害贤之名,因此假手与我,这跟当初假手王匡害死胡母班如出一辙。”
荀立场很坚决:“杨彪、孔融当代名士,梁绍威望老臣,这三个人绝不能杀。”
“当然不能杀,”曹操的态度颇为微妙,“且不论这三人待我如何,袁绍叫我杀,我就偏不杀!奉孝,你抢夺密信,罚你做一件事。”
“啊?”郭嘉一愣。
“你替我给袁绍……不,给逄纪回一封信,拒绝杀此三人。袁绍不愿手沾血迹让逄元图修书,我就要奉孝回书,我跟他隔着窗纱说话。”
“诺。”郭嘉领命,立刻抽过竹简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一眨眼的工夫就写成了:
当今天下土崩瓦解,雄豪并起,辅相君长,人怀怏怏,各有自为之心,此上下相疑之秋也,虽以无嫌待之,犹惧未信;如有所除,则谁不自危?且夫起布衣,在尘垢之间,为庸人之所陵陷,可胜怨乎!高祖赦雍齿之雠而情以安,如何忘之?
“嗯,不错。”曹操把竹简递给荀,“立刻命尚书属官写诏,拜袁绍为大将军,就命将作大匠孔融为使者,到河北传诏。”
荀一哆嗦:“孔融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对!我不杀孔融,却送他到袁绍眼前,这封密信也叫孔融带去。我倒要看看他自己敢不敢杀,敢不敢担这个害贤之名。这么办还不算驳他面子,一举两得……”拿着孔融的性命去试探袁绍,其心机太过毒辣了。莫说荀氏兄弟,连郭嘉都不禁咋舌,但是细细想来这也不失为妙计。正在此时,曹昂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曹操冲儿子一瞪眼:“你来做什么?进门不向诸位大人问安,还有没有规矩啦!”曹昂心不在焉朝荀三人作了个揖,不待他们还礼,就伏倒曹操耳边:“爹爹,环姨娘要临盆了。”
“哦?”曹操一跺脚,“家中有喜,诸事已决,各位散了吧!”说罢扔下满脸懵懂的荀三人,急匆匆回转后堂……这会儿后院可热闹呢,侧室夫人卞氏、秦氏、尹氏都急切守候在环氏房门口。秦氏怀-里抱着俩月前刚产下的儿子曹,尹氏手里拉着以前为何家生的何晏,各自的仆妇丫鬟伺候着乱哄哄的。曹操一脚迈进后院,就劈头盖脸嚷道:“男孩女孩?”如今曹操儿多女少,反倒更盼着添一个闺女。
“还没生下来呢!”卞氏掩口笑道,“大姐在里面照应着,不会有闪失的。”
曹操听正室夫人丁氏在里面伺候,心放宽了一大截,伸手接过秦氏怀-里的曹:“来来来,叫爹爹抱抱,如今太忙了,也没工夫哄你。”说着亲了儿子一口。
秦氏生性恬淡进门又晚,什么都没说。卞氏却替她嗔怪道:“亏你还知道自己是当爹的,这么长时间都没正眼看过儿一眼。”
曹操呵呵一笑也不反驳,把曹交到左腕,又摸摸何晏的小脸:“这孩子水灵灵的,倒像个女娃子。”尹氏原是何进的儿媳,如今带着个拖油瓶的儿子托身到曹家,更不敢说什么话了。
“哎哟,这坏小子拉屎了。”曹操一抖愣手,袖子上已经染黄了一大片。秦氏见状赶紧把小曹抱了过去,卞氏戏谑道:“该!光拉在衣服上算你的便宜,应该给你来个’香汤沐浴’才好呢。”
曹操有些好奇,竟抬起袖子嗅了嗅:“咦?这小娃娃的屎尿不怎么臭啊!”
卞氏哄着孩子道:“你的儿子你自然不觉得臭啊!”
见袖子脏了,曹操赶紧脱衣服,一摸怀-里鼓鼓囊囊的原来是那卷袁绍的表章。他双手一使劲,将掌中的竹简扯断,顺手抽出一条竹片递给秦氏:“给他刮屎用吧。”
秦氏吓了一跳,哪里敢接着。
曹操把扯散的表章往地上一扔:“袁本初这等言辞,给我儿子当厕筹还差不多!”
这会儿曹昂领着其他兄弟也来了,曹丕、曹彰、曹植,后面还跟着侄
子曹安民,以及两个螟蛉义子曹真、曹彬。看着这满院的骨肉,他忽然想起袁绍让三子一甥各掌冀、青、幽、并之事,不禁斗志又起:“子修、安民,这一次你们继续随我出征张绣!”
“诺。”曹昂与曹安民跪倒施礼。
那旁曹丕与曹真、曹彬蹦蹦跳跳道:“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卞氏笑道:“打仗可不是玩耍,小小年纪随去干什么?”曹丕过年才十一岁,曹真十三岁、曹彬十岁,都还是总角的娃娃。
曹操却不这样看,袁绍比他年长几岁,三子一甥皆已元服,自己必须要及早锻炼出儿子。他高声道:“真儿、丕儿随我同去,彬儿留下。”虽然曹操对讨伐张绣胸有成竹,但总会有万一的危险,曹真、曹彬毕竟是秦邵之子,总不能都带到火坑里。
卞氏毕竟是当娘的,当时就慌了:“丕儿太小了,你怎么能带他上战场呢?”说着把儿子抢到怀-里。“我还能真叫他们披坚执锐吗?”曹操白了她一眼,“随我在军中见见阵仗,日后大了才能习惯这乱世,我这是疼他们呀!”
即便听他这么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卞氏还是舍不得,眼圈都红了。曹操不屑地笑道:“你哭什么啊?这次出征真的不算什么,张绣小儿根本不值一提!”他这会儿根本没把张绣放在眼里。卞氏擦了擦眼眶,又见曹操左边拉着秦氏、右边揽着尹氏喜笑颜开,不禁慨叹如今自己也年长色衰了,论地位比不上正室的丁夫人,论年岁容貌已比不了环氏、秦氏、尹氏,虽说跟丈夫受的苦最多,又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但是已经宠幸日减。或许让曹丕早早吃苦历练也好,毕竟母以子贵嘛……
还没容她想完,突然房中传来一阵高亢的啼哭声。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丁氏笑呵呵抱着呱呱坠地的婴孩走了出来:“我的夫啊,环妹妹生的又是个儿子,白白胖胖真爱人啊!”
“大老远都听得见他哭,这孩子嗓门真冲!”曹操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干脆,就叫曹冲吧!”
鉴于袁绍在河北的巨大势力,曹操不敢与其争锋,遂将大将军之职让与袁绍,并加封邺侯,赐弓矢节钺、虎贲百人,使其兼督冀、青、幽、并四州。曹操则罢免司空张喜,由自己接替,幕府主政改为司空府主政。并在汝南袁氏中挑选袁绍的族弟袁叙任为济阴太守,以此向袁绍示好,表明无所猜忌,总算使心怀嫉妒的袁绍稳定下来。一切安顿已定,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月,曹操首试“奉天子以讨不臣”,兵伐对象是地方割据中实力最弱的建忠将军张绣。
张绣,武威祖厉人,乃董卓麾下旧将,骠骑将军张济族侄。张济流寇南阳阵亡之后,张绣接管了部队,在荆州牧刘表的接纳扶持下于宛城立足。虽然他素有骁勇善战之名,但闻听曹操大军开至,还是方寸大乱,连忙找来他唯一的谋士来商议对策。
这位大谋士正是昔日祸乱西京的罪魁之首贾诩!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幼时受到汉阳名士阎忠的厚爱,曾被举为孝廉。他也是西凉旧部成员,随董卓的女婿驻扎陕县,官拜讨虏校尉。王允、吕布刺杀董卓之后,牛辅仓皇出逃半路遇害,朝廷的赦书又久久不至,李、郭汜、张济、樊稠等部皆欲四散奔逃。关键时刻贾诩站了出来,建议诸将打着为董卓报仇的名义兵发长安,结果吕布战败,司徒王允遇害,西凉军二次占领长安。
但西凉军进入长安之后,贾诩便对以往的建议感到后悔了。李、郭汜这两个莽夫恣意而为劫掠财物,既而发展到扣押天子百官,相互猜疑火并,不但不能成就一番事业,还把三辅之地祸害得满目疮痍。贾诩利用自己尚书的职位,出来为二人和解,继而又暗中掩护天子东归。他对事态的发展看得很清楚,继续留在李、郭身边,早晚会陪着他们身死族灭;但是跟随天子东归,又难免会有人搬出陷落西京的旧账。所以他选择了中间道路,既不向东也不向西,而是辞去官职投靠了保持中立的凉州另一部将段煨,把家眷安顿妥当后,赶紧逃离是非之地,南行转投到了张绣麾下,为其筹谋划策。
“贾叔父,现在小侄当如何应对曹操呢?”张绣还不到三十岁,而贾诩是张济一代的人物了,西凉部的人多结为兄弟共御羌人,素来讲求资历辈分,所以张绣以子侄之礼对待他。“将军您是怎么想的?”贾诩反问道。
张绣挠了挠头:“如今咱客居南阳,粮草靠刘表接济。兵不过数千,城不过宛县、叶县、舞阴、穰县,将不过就是我与张先,谋主只有您一人。就凭这点儿实力,很难与王师相抗。但若是解甲归降,家叔昔日辅保董卓,有僭逆助虐之罪,恐天子不能相容。”
“王师?天子?嘿嘿嘿……将军就是这样的见地吗?”贾诩不禁冷笑,“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不过是一句迂腐之人说出的空话罢了。董卓、李都曾挟天子,他们一统天下了吗?朝廷不过是末路人的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只有穷笃之徒才会归附朝廷为人奴仆,认下命来帮助他们的主子去征服其他人,直到把所有异己都变成奴仆这就是王者统一天下的过程!”在别人面前贾诩是沉默拘谨的,但是面对心机纯良的张绣这个后生,他就不吝惜心中的想法了。
张绣觉得这话太云山雾罩了,眨眨眼道:“您……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贾诩收敛了笑容,“大汉天下早已经灭亡了,这在董卓入京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咱们现在所面对的敌人不是天子,而是曹操!”
第二百六十七章 征讨张绣(二)
张绣听他说出大汉天下已亡的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将军,您叔父有攻犯西凉之罪,这是不假的,什么时候都得承认!但那是对天子而言的。可对于曹操来说,他又有何罪呢?”贾诩作出判断,“没有罪!没有任何罪……您不但不会被治罪,还会受到曹操优待,他会将您标榜为诚心归附朝廷的楷模。而且您跟刘备还不一样,您与曹操没有旧仇,说不定还会受到重用呢!投降,没有任何问题。”
“我是没有问题,可是您呢?当初是您给李、郭汜出主意攻打长安的。惹出这么多乱子,小侄脱得了罪责,但您可危险喽!弄不好曹操要杀您立威的。”贾诩见他如此关心自己,心里颇感安慰:“将军不必为我的事操心,见了曹操自有说辞,管保三言两语就叫他把我的罪一概赦免。”说罢他神秘地一笑。张绣知道他心机颇多,便不再深问,转而道:“看来投降是可行之策……那举兵反抗行不行?咱们还有刘表为后盾呢?”
贾诩摇摇头,沉吟道:“咱们初到此处,人心不稳未有寸功,刘表素以大汉忠臣自诩,绝不能因为咱们而跟曹操以及整个朝廷为敌。咱们即便被困将死,他也只会见死不救。可若是咱们这次打赢了,刘表就会摸清曹操的实力,那时候不用将军您去求他,他就主动来找咱们联合了,好让咱们给他当北拒曹操的屏障。”
“说到底,还是指望不上他嘛!”张绣攥紧了拳头。“不是指望不上,是暂时指望不上。”贾诩纠正道。张绣觉得他太过咬文嚼字,捏捏紧皱的眉头道:“那究竟是战还是降呢?”
“这全凭将军自己的想法,您说战咱们就战,您说降咱们就降。但是我把话摆在这里,投降咱们有十成的把握,对抗嘛……”贾诩伸出三个手指,“以将军现在的实力,胜算不足三成!要是打不过再降,那可就离倒霉不远了。您自己掂量吧!”张绣攥紧的拳头倏然松开:“也罢,趋利避害以安易危……我投降曹操!”
“将军差矣……咱们降的不是曹操,是朝廷。”贾诩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至少咱们嘴上必须这么说。”
“哎呀,我脑子都乱了,什么降曹操降朝廷的,反正都差不多。”张绣喃喃道。
“这可大不一样,搞不明白可见将军心地单纯啊!”张绣把手一摊:“打仗我自认还可以,玩心眼可不行。”
“将军别泄气,凭着心地单纯您还要有一步好运气!这乱世之中,要么就心机深重到极点,要么就单纯无邪到极致,这两者其实都能有好归宿。就怕有些个心眼却不深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绝没有什么好果子吃。那样的人在太平时节吃香,在乱世就是庸人!比如那刘表,平世三公之才,然不见事变,多疑无决,无能为也。”
张绣颇感好笑:“要是治世乱世都能有一番作为的人,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微乎其微啊……”贾诩摇摇头,“那样的人可以单纯到极致,又能够奸-诈到极点,之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亦善亦恶便是那样的人。”
“咦?!您说的这不是许邵评曹操的风谣吗?”贾诩扑哧一笑:“说曹操,曹操就要到了。恐怕这会儿已经兵至叶县了吧,咱们可没工夫再聊了。”张绣点点头道:“我这就传令叶县、舞阴,一路放行不准抵抗,然后亲自点兵,咱们到水河边去迎候曹操,阵势列开耀武扬威,让他瞧瞧咱们凉州部的威严气魄,即便投降也要降得风风光光!”
曹操也没料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入南阳以来畅通无阻,张绣竟然归降了,朝廷的名义果然是一把利剑,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眼看大军已经开到了水东岸,西边的情景一览无余。南阳宛县可谓一座坚城,昔日曹操随朱平定黄巾时曾在此血战,要是敌人据守此处,生攻硬打恐怕得花很长时间。而此刻城门大开偃旗息鼓,张绣就领着人马列队在河边。西凉骑兵真是名不虚传,一个个精神抖擞耀武扬威,虽然人数不多,但盔明甲亮甚是精良,人与人站得齐也就罢了,难得是马与马也可以站成笔直的一条线。
曹操原本看不起张绣,可是这会儿人家明明已经降了,他却不禁感叹:“水之险,宛城之固,兵马之精,小张绣亦劲敌也!”正在这时,忽闻鼓乐齐鸣凯歌高奏,迎面来了一骑,奔过临时搭建的浮桥。此人二十多岁,身高七尺,净面长须,身披银白色锁子连环甲,头戴镔铁兜鍪,没挂红缨裹着白孝,两边的孝带子顺耳畔垂下,在风中飘拂不定,却显得格外潇洒。曹操不禁对身边的郭嘉笑道:“这一定就是白马银枪的小张绣,他还给张济戴孝呢!”
张绣单人独骑过了浮桥,甩蹬离鞍下了马,解下腰间佩剑往地上一扔,瞄准了大纛旗,趋步奔向曹操中军方向这一串动作利索流畅,透着干脆劲儿!曹兵见他低头步行,没有带任何兵刃,便不加阻拦;张绣直跑到中军虎豹骑前,才止步跪倒,把兜鍪一摘,深深一拜拱手道:“在下建忠将军张绣,迎接王师来迟,望曹公恕罪!”贾诩早就嘱咐好了见面不说“投降”说“迎接”,以示根本没有抵抗之意;自报建忠将军官职,这样就只能有升不能有降;要说明来者是“王师”不是“曹军”,以示对许都朝廷的认可;对曹操参拜时要呼“曹公”不要叫“将军”,这表示对
他司空身份的尊重。张绣件件照办,把面子给足了;曹操果然大喜,骑在马上高声道:“张将军深明大义归附朝廷,无罪无罪,快快请起!”
“在下不敢……家叔有祸乱东京、攻陷西京之罪。”张绣得把丑话都说在前面。
曹操自然要拿出肚量:“祸乱洛阳罪在董卓,攻陷长安罪在李、郭汜,皆与令叔父无干。另外你叔父和解二贼,使天子得以东归,有功无过。将军快快起来吧!”这番话算是把张济叔侄以往的旧恶一风吹了,跟随董卓侵害豫州百姓,在天子战败弘农时首鼠两端趁火打劫,这些事情黑不提白不提,就算都没有了。
张绣松了口气:“丧乱以来我等不知所归,欲保天子东归,又恐其他大臣挑拨是非提起旧事,害我叔侄性命。今得曹公赦免恩同再造,在下以后又可以效命朝廷了。”说完他又拜了一拜,才站起身来。
曹操不住点头:“年纪轻轻心怀社稷,难得啊难得。”
“末将已命军士清扫街道,请曹公率王师过河安顿。”说着张绣扭过头,把两根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河西岸的兵马听到后,下马的下马、摘兵刃的摘兵刃,所有武装全部解除。曹操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口哨代替军令的,不禁赞叹道:“张将军治军有独到之处啊!”
“让您见笑了,我们凉州人的土法子,没什么稀奇的。”张绣见曹营众将毫无敌意,便放开胆量又跨前几步,抓过曹操的马缰绳,亲自牵马引着他向前走。典韦、许褚一见就要制止,曹操却把手一摆:“张将军乃凉州英豪,肯亲自为我牵马,这是曹某人的荣耀啊!”
“不敢当。”
他又抚摸着张绣的兜鍪道:“将军身在军旅,不忘为叔父戴孝,这也难得。”
张绣牵着马边行边解释:“且不论他一生之是非,在下自幼失父母,蒙叔父携养长大。我那婶娘与从弟尽皆死于羌乱,我若是不为他戴孝守灵,只怕无人再承继他的香烟了。”
听这么一说,曹操越发喜欢这个年轻人了:“不经一战归顺朝廷,可谓有忠;身在军旅不忘亲恩,可谓有孝。将军是忠孝两全之人啊!”说着他不禁回头看看随军而来的曹昂、曹丕与曹真,这些个孩子们将来会不会做到忠孝两全呢?
整个水岸边的气氛其乐融融,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接收敌军,倒像是两路友军汇合。曹操把自己帐下的将领引荐给张绣,张绣也赶紧把贾诩介绍出来。
曹操第一眼看到贾诩的时候,觉得这个人与传说的大不相同。在他脑海里,煽动诸将祸乱西京的罪魁祸首,必定是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一见就能感到狡邪异常。而眼前这个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面相和善,脸色白皙,微有皱纹,胡须修长;身穿皂色文士服,青巾包头,还稍微有些驼背。给人的感觉是庄重沉郁、老气横秋,甚至还有几分迂腐之气。曹操打量了他半天,似笑非笑道:“大名鼎鼎的贾尚书,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岂敢岂敢。”贾诩略微拱了拱手,脑袋还是低着,“在下现在辞官在外,权且仰仗建忠将军给食,不敢再以尚书自居。”若是能杀了这个昔日祸首,岂不是更能拉拢西京士人之心?曹操暗暗动了杀机,却不动声色道:“如今许都方立,朝廷百废待举,正在用人之际,贾先生就没有重归朝廷之意吗?毕竟您也算是助天子东归的功臣嘛!”贾诩略微抬了抬眼皮,仅瞅了一眼他虚伪的笑容,就把他的心思看穿了,干脆把话挑明:“在下实不敢再入朝,到了许都恐怕我就要与尚书冯硕、侍中台崇、羽林郎侯折,这三位同僚为伍喽!”
曹操不禁一怔好厉害的一双眼睛!他故作不解道:“贾先生何出此言?”贾诩这次连眼皮都不抬了,撩袍跪倒,打开了话匣子:“昔日那董卓一死元凶即除,凉州之将皆欲诣阙请罪。可是朝廷赦书久不到来,县诸部人心惶惶。只因为凶臣吕布无端造虐,专擅朝政霸占朝堂,欲尽诛凉州之人……”他不提王允而说吕布,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允昔日曾与曹操同战黄巾,搞不清两人关系如何绝不敢贸然诋毁;可吕布与曹操争夺兖州之事天下无人不晓,既然是敌非友,那怎么骂都没关系。“在下为保县兵将性命,才提议兴兵攻阙讨伐逆臣,虽是悖逆之策,然属无奈之举。不想李、郭汜祸乱三辅,以至劫持天子、扣押百官,在下实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遂暗助天子东归。本该随驾效力,可又怕正直之士不齿,难以立身于朝廷,这才远遁南阳苟且残生。”他这些话还是比较符合事实的。
曹操听罢暗自点头:这个人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贾诩生恐这番表态不够,又补充道:“《易传》有云’仁人之言,其利溥哉’而在下呢?不仁之言,贻害天下!仁功难著而乱源易成,祸机一发而殃流百世。邦国几遭殄灭之灾,百姓遭受刀兵之苦,多蒙曹公力挽狂澜,才保社稷幽而复命……”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还得适当拍拍曹操马屁,“而究天下大乱之源,岂不皆因在下片言而起?自古兆乱者,未有似在下之甚。自古为恶者,未有如在下之深!我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痛哉痛哉……呜呼哀哉……”
见他没完没了往自己头上揽罪名,曹操反倒觉得不忍了:西京之乱的罪魁祸首真的就是这个人吗?不然吧,当初司徒王允要
是能慷慨一些,赦免了董卓旧部,天下也不至于复乱啊!那罪魁祸首是王允?似乎也不对,王允是希望我们关东诸将齐心救驾,恐怕我们再生嫌疑,才故意不赦凉州人的……看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袁绍、是袁术、是刘表、是公孙瓒,当然我自己也算一个。是我们这些人忘却国恩自相攻伐,才致使西凉二度陷落、天子再次蒙尘,该好好反思的是我们这些人啊……
“好了好了,你都快把自己说成千古罪人啦!”曹操赶紧打断,“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贾先生既有悔过之心也就罢了。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您快起来吧……”说着曹操竟亲手把贾诩搀了起来。随着他这一搀,祸乱西京的公案就算彻底与贾诩无关了!该赦的不该赦的全都赦了,贾诩总算是会心地笑了,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拱手道:“曹公远道而来,我们略备酒宴,这就派人搬到您军中,为您接风与诸位将军接风。”他不在城里请客,却执意把酒宴搬过来,是怕曹操见疑。
“贾先生此言差矣!哪有以主就客的道理?既然都是朝廷的人,城里城外又有什么分别。”曹操朝后面把手一挥,“列位将军随我进城。”说罢也不骑马了,左手拉住张绣、右手拉着贾诩,仨人携手揽腕就往里走。
张绣现在是把心放到肚里了,说说笑笑随便起来。
贾诩却始终观察着曹操的言行举止,心中暗自思量:这厮肯推心置腹,又不拿权势压人,不愧是个英雄!惜乎为人处事太过潦草随便了,这可是个致命伤啊……
酒宴在宛城县寺中列开,曹操当仁不让坐到了正席上。东垂首是张绣,往下是贾诩、张先;西垂首是郭嘉,往下则是曹营诸将。几轮酒下肚,曹操似乎有些飘飘然了,瞅着张绣问道:“建忠将军,不知你出仕以来有什么自觉得意之战,讲给老夫听听吧!”
曹操无意中以“老夫”自居,意在自诩德高望重,见众人并无异样,心下倒也怡然自得。
张绣也喝了不少,不过脑子还算清醒。昔年他是立过一些战功,得意的胜仗也挺多,但都是跟着叔父张济打的,说白了打的全是跟朝廷作对的仗,这样的事迹怎么好往外说?想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酒樽道:“昔日边章、韩遂作乱凉州,其部下胜攻杀了我们祖厉县令。那时节我还是一个小小县吏,带领十余骑夜闯胜大营,突入中军刺死胜,祖厉之乱遂定!”
“好!将军果真是英雄!”
“岂敢岂敢。”嘴上虽客气,但张绣脸上得意之情却溢于言表。
“将军,当初边章、韩遂之乱的时候,你年纪还不大吧?”张绣一听越发高兴了,伸出两个手指:“那年我刚好二十岁。”
“凉州尚武,民风剽悍自古亦然。”曹操不禁感叹。
“嘿嘿,曹公知道以董卓之不肖、李之庸劣,为什么还可以为祸一时吗?”张绣这会儿高兴,忽然自己说出了这个话题。“哦?”这曹操倒很好奇,他虽对凉州祸乱有一些见解,却从未听过对手的见解,笑呵呵道,“愿闻将军之言。”张绣自己满上酒,抿了一口才道:“孔仲尼有言’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中原之民不谙战事、关东之士疏少勇武。而我们西凉之人少年练武,闲习军事,力能跨马控弦,勇赛孟贲、捷似庆忌,妇-人尚且载戟挟矛弦弓负矢,更何况行伍之健儿?西土之兵战关东之卒犹如虎扑群羊!关东之人素来所惧怕者,并州骑、凉州骑、匈奴、屠格、湟中义从、羌人,董卓兼并丁原之众,尽得这天下能征惯战之卒,关东之士焉能不败?想那袁绍公卿子弟,生于京师之地,长于妇-人之手;张邈东平长者,坐不窥堂;孔徒自清谈,嘘枯吹生。这些人统统不是用兵之人。”说着他把酒喝干,又笑嘻嘻接着道,“就是曹公您,平黄巾、退袁术、胜陶谦、逐吕布,可在汴水还不是吃了败仗?”
贾诩觉张绣酒后失言,端起酒樽补充道:“将在谋不在勇,曹公岂是将军随便比得?胸有张良之智,腹藏陈平之略,以至公之心处置天下之事,无往不胜!来……在下敬曹公一尊。”
“哈哈哈!文和兄也忒小觑我曹某人了,在汴水败就是败了,你还替我遮掩什么呢?”曹操这会儿早混熟了,也不分上下里外,直呼贾诩为文和兄,“西方勇士可亲可敬,应该我敬你们才是。”
曹操是拿得起放得下,可这边曹营诸将却不服气。凭什么说关东之将比不上西土之人,张绣也太狂了吧?夏侯渊、乐进、朱灵都骂骂咧咧的,但还不敢掀桌案闹事。于禁心里也不大痛快,张绣归降是好事,可今后又多了一个与他争功的劲敌。他不似别人那样甩闲话,暗自朝典韦使了个眼色。典韦不明就里,凑到他耳边:“文则兄,有什么事?”
于禁以酒樽遮口,低声道:“张绣小儿太过猖狂,敢笑我关东无人,得让他见识见识咱的厉害。”
典韦的火一点就着:“我也看不惯他那狂劲儿,投降之将还敢吆五喝六。咱怎么闹,我跟着你来!”
于禁谄笑道:“典君,愚兄我有什么能耐啊?你是曹营的膂力第一人,莫说跟张绣交手,就是拿出你那对家伙来,也能震住这厮啊!”
“成!我听你的。”典韦是个没心眼的,迈步就出了大帐;曹操只当他是去小解,并未理会。
第二百六十八章 得意忘形(一)
哪知眨眼的工夫,典韦怒冲冲端着大戟闯了进来,把在场诸人吓了一跳。他连句话都不说,就在堂上耍起戟来,这对家伙四十斤一支,在他手里却举重若轻,舞得呼呼挂风甚是威武。曹营诸将明白这是故意找茬,一个个起哄喊好;曹操也觉颇显面子,便没说什么;张绣、张先皆好武,料也不会是什么刺客,只专心致志看,还赞叹了几句;唯有贾诩与郭嘉感觉不好,俩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少时间一套自己编排的戟法耍完了,典韦累得汗流浃背,直愣愣道:“我这对戟有八十斤重,不知建忠将军能否耍得动?”说罢戟尖朝下狠狠一戳,震碎两块青砖,生生钉在了地上!张绣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满不在乎道:“本将军乃一军之帅,岂能习这些莽夫技艺?”典韦听他道出莽夫,更生气了:“休论莽夫不莽夫,你不是说关东汉子不如你们西州人吗?你们营中可有人耍得动这对戟?叫出来试试啊!”曹营众将听他这么一说,都跟着起哄号叫。
“不得无礼,都给我安静!”曹操一摔酒杯,“典韦!谁让你随便拿兵刃来的,还不速速退下!”
“慢!”张绣一抬手,“若无人能耍动此物,岂不是我营中无人了吗?”他扭头冲张先耳语了几句,张先起身出去了。“张将军,这不过是部下一句戏言罢了,您又何必往心里去呢?”曹操说着又瞪典韦一眼。张绣气哼哼连连摆手:“在下归顺曹公乃是出于一片赤诚,可要是各位将军以为我兵微将寡苟且偷生,那可就想错了!今天这对戟,一定要让我营里的人举起来。”张先转眼便回来了,还带进一位大个子,身穿兵长的衣服,虎背熊腰,卧眼隆鼻,棕发虬髯,一看就是个胡人。他进门也不拜曹操,躬身问张绣:“将军有何吩咐?”
“车儿,把那对戟耍给曹公与列位将军看。”张绣一甩袖子,看都不看继续饮酒。
一对大戟八十斤,戳在地下拔出来可就不止八十斤的力道了,一手拔一支本就费力,耍起来更不是闹着玩的了。这胡车儿膂力倒也不错,双手攥住戟杆,膀臂一抬就举起来了,擎在掌中举了三举、晃了三晃,又原地做了几个动作,便放下了固然他力道逊于典韦,更重要的是他平常不使戟,不晓得这路家伙怎么耍。
但在座的都是行家,谁都瞧得出他本事不错。曹操也颇感喜悦,走过来拉着他的手道:“壮士,你是哪里人?”胡车儿憨笑道:“俺乃屠格部的。”
“原来是胡人兄弟,不知现在充任何职?”曹操的老毛病又犯了。胡车儿挠挠头:“不过伍长而已。”
“可惜啊可惜……应该委以重用才是啊!”曹操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块金子塞-到他手里,“你拿着吧。”胡车儿一见心喜,但想要不敢要,扭头瞅着张绣。“瞧你家将军做什么?现在咱都是朝廷的人,我赏的与你家将军赏的有什么不一样?”
张绣没好气儿道:“曹公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呗!”胡车儿千恩万谢,又给曹操磕头,又给张绣作揖,欢欢喜喜去了。张绣低头饮酒,对曹操此举不大满意我好吃好喝伺候着,哄了你半天好话,竟然叫部下-羞-辱我,还想以钱财拉拢我部下,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郭嘉在对面早瞧他脸色不正,赶紧起身道:“主公,我看时候不早了,咱们不要再叨扰张将军。您远道而来也累了,张将军招待半晌也不清闲,早些散了,各自回去休息吧。”
“言之有理。”贾诩也站了起来,“饮酒之事不过是玩笑,明日咱们商讨南阳各县交接事宜才是正理。”
曹操有些尴尬、张绣心里烦闷,听这么一说也就各自散了。诸将回营的回营、上城的上城,贾诩为示殷切早把县寺腾空,叫曹操父子搬进来居住;他与张绣却在县寺以西安营居住。
夜色已朦朦胧胧,曹操趁着酒意来到后堂,见床榻被褥已更换一新,不禁感激张绣、贾诩处事周到。又想起三个儿子,曹昂在城外营中理事,而曹丕、曹真就睡在隔壁,忙踱步来到配房。有段昭、任福两员小将守门,见了他就要施礼;曹操忙示意他们别做声,只轻轻推开一道门缝观看俩小子已经睡着了。他们毕竟太小了,行军几日早就累了,离开军营好不容易有上等锦被,睡得甜甜的,小嘴直吧唧!
曹操扑哧一笑,关好门对段昭、任福道:“吾儿年纪太小,你们俩多费心,回去之后必有重赏。”
“谢将军。”两员小将赶忙致谢。瞧他们俩轻声轻语,曹操颇感满意,这一天他可算是事事如意,嘴里哼着小曲往回溜达。行至廊下,忽觉有个人在黑暗处窃笑,便提高了警惕,压着嗓子喝问道:“是谁?”
“叔父,是我啊。”侄子曹安民自黑黢黢的角落里钻出来。曹操长出一口气:“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傻笑什么?”
“没……没什么。”曹安民慌里慌张道。
借着月光,曹操见他身上污迹斑斑,顿生怀疑:“你究竟上哪儿去了,给我老实说。”
“我哪儿也没去,刚才不留神摔了一跤。”
曹操是撒谎的祖宗,一听便知是瞎话,狠狠拍他的后脑勺:“亏你还是军中书佐,这么要紧的差事还敢胡往外溜达,现在不说也没关系,明儿升帐动棍子,看你小子说不说!”曹安民有些为难,挤眉弄眼道:“到您屋里去,小侄慢慢讲。”见他这副模样,曹操以为是军机要事,便不声不响地带他进了自己屋子。曹安民一进门就来了个羊羔跪乳,颤颤巍巍道:“叔父恕罪,小侄真没干什么。此事与军机无关,切不可升帐追问。”他越不说曹操
越感奇怪:“你小子这是怎么了?有干无干倒是说出来啊。”曹安民臊得满脸通红,但料不说也不行了:“今日咱们大军得胜到了宛城……小侄奉命巡视县寺周围有没有埋伏,结果……”
“有伏兵?!”
“伏兵倒是没有。”曹安民眨么眨么眼,“倒有两个尤物。”
曹操有点儿生气,他素知这个侄子不怎么正经,但没想到一进城就盯着女人,呵斥道:“混蛋!我那兄弟饱读诗书通达礼仪,怎么养活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来呢!”说着火往上涌,揪住他耳朵便要打。
曹安民疼得直学猴叫:“哎呦呦!叔父您听我说,那两个女子是张济的家眷,能不好好查查吗?”
“嗯?!”曹操撒开手,“张绣说他叔父妻儿尽皆死于羌乱,哪又出来家眷了?”曹安民揉着耳朵道:“确是张济的遗孀,才二十多岁,听说她姓王,还跟着个丫鬟,都穿着孝呢!我都把她们的底细打听清楚了。”
“你这小畜生,专在女人身上留心……”曹操的气忽然消了,“那就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呀?”
“还有脸说我,您还不是一样。”曹安民喃喃自语。
“你小子嘀咕什么呢?”“没说什么,”曹安民赶紧赔笑,哼哼唧唧道,“张济的原配确实已经死了,这个王氏是后来他在弘农抢的,听说为了抢她还把人一家子都宰了。如今张济死了,张绣比她这个小寡婶还大呢,怕留在府里招人说闲话,就在县寺东边找了个小宅院安置。平日里张绣不过去拜望,也不准任何兵丁搅扰,只派个小丫鬟伺候着,再按时送一些米面家什之物罢了。”
“你可真是鸡鸣狗盗有才华,进城半天就全打听明白了。”
“您别这么说,这不也是为了您老安全嘛。”
“放屁,这跟我安全不安全扯不上边。”曹操白了他一眼,“别说没用的……你见着那夫人了吗?”曹安民一愣,赶紧回答:“见着了见着了,恐是城里变故张绣没告诉她们。咱这一进城,那主仆二人就慌了,掩着门往外面探头看,那丫鬟被我瞧了满眼,那叫一个标致啊!”
“谁问你丫鬟了,那位夫人看见了没有?”
“就看见半张脸。”曹安民红着脸道,“侄儿都没法形容……太美了,难怪张济抢她呢,换了我也得抢!再让我看一眼,死了都甘心。”
“呸!亏你有脸说得出口。”曹安民跪在那里嬉皮笑脸道:“非是小侄不知廉耻,实是那位夫人有一想之美。”
“何为一想之美?”
“就是您能她想象到她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这叫什么浑话!”嘴上虽这么说,曹操脑子里还是不禁想象起来。这个一想之美究竟是多美呢……他拍了拍自己脑门,再次观察侄子的满身污迹,“你去扒人家墙头啦?”
“啊。”曹安民点点头。
“你可真有出息啊!咱们曹家的脸全让你丢尽了。”曹操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俗话说饱暖思-yin-欲,他又喝了不少酒,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猛然回头对侄子道,“你领我去一趟。”
“什么?!”曹安民可为难了,“叔父,您可是当朝司空,全天下官员之表率,半夜叫寡妇门……这事要是传扬出去……”
“哪儿用得着叫门,就不会冒充张绣家奴,把门赚开吗?”
“嘿!砖头打架,你可真有出手的!”曹安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是您……张绣要是……”
“小小年纪你晓得什么?懂不懂怜香惜玉?咱进城扰了人家,还不得去探望探望,赔个礼道个歉嘛!”曹操还振振有词,“不就在这院外东边嘛,快快带路。”
“诺。”曹安民直咧嘴,但是又不敢违拗。曹操叮嘱道:“丑话说在前头,只有你我二人前去,倘若走漏消息,我扒了你的皮!”真可谓色胆包天,叔侄二人趁夜色转出县寺,冒充张绣部下还真赚开了院门。丫鬟开门一瞧就知道不对了,想掩门都来不及,曹氏叔侄一猛子挤了进来。这深更半夜的,家里住的是寡妇,丫鬟又惊又怕又不敢声张。曹安民赶紧解释,是司空大人来看望夫人,这话说着都牙碜。这院子颇小,不过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的灯还亮着。军兵进城王氏受了惊,显然吓得不敢睡了。曹操让凉风一吹酒劲上涌,满脑子幻想着这位有“一想之美”的王氏夫人,大摇大摆就往里走,三步两步走到门前,伸手就推门锁上啦!他眼珠一转,后退一步便规规矩矩作了个揖,朗声道:“当朝司空武平侯曹操前来拜谒夫人。”
这句话说完,里面惊呼一声,紧跟着灯光就熄灭了。隔着门都能听见王氏夫人惊慌的喘息声,半天才道:“大人请自重,此处乃小女-子寡居之地,请速速离开。”曹操脑子顷刻间清醒了,心中倒也赞叹怕我窥见她,先把灯吹熄了。好个聪明的女-人!他抢过卞氏、占过环氏,也算偷-情的老手了,如今又是高贵的身份,稳稳心神道:“本官兵马进驻宛城多有惊扰,请夫人开门来,本官当面谢罪。”里面的应对跟着就来:“大人不辞劳苦亲自拜访,小女-子感激不尽。然深更半夜私开门户事关苟且,小女-子死不从命。闻大人乃是三公之贵,当自珍自重,勿污兰台青史!”
好个贞洁烈女,嘴也厉害……曹操原是揣着邪之念来的,这会儿倒真对这个女-人倾心了,索性把话挑明:“本官知夫人乃正经人家之女,受西凉恶徒劫掠流落至此,又闻夫人天生丽质,而生仰慕之心,愿与夫人一叙。”这一叙究竟怎么叙,
就不必多说了吧?
俗话说烈女也怕赖夫缠,这夫人听他直截了当倒不知怎么答复了。关键时刻那个丫鬟却看出门道来了,她一鼓气,挣开曹安民冲到曹操面前:“您是司……司什么玩意儿?”
曹操眨眨眼:“司空。”
“甭管什么了,你是不是当大官的吧?”那丫鬟倒也干脆。
借着朦胧夜色,曹操见这丫鬟果然也很漂亮,笑道:“在下位列三公官至极品,张绣已然归顺与我。不知姑娘贵姓?”
“我姓周。”
“周姑娘好。”当朝司空竟给这个丫鬟作了个揖,“本官久慕夫人之名,还望周姑娘指引。”
丫鬟一听劈头盖脸便道:“我家夫人遭难至此,现又是寡居之身,败坏了名誉怎么得了?大人若真是有意,当谋明媒正娶,为长久夫妻才是啊!”真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曹操心下豁然这对主仆要逃离此处谋长久之计!这简直是自天上掉到他怀-里的美貌姬妾,曹操按捺着兴奋,颤颤巍巍笑道:“那有何难?长久厮守正合我意,求之不得呀!”那丫鬟闻此言长出一口气,立刻转身跪在门前:“夫人哪!奴婢抖胆叫您一声姐姐。咱们被张济抢到这里,无依无靠这辈子就算完了。那张绣倒是个讲礼数的,肯以子侄之礼待您,可姐姐年纪轻轻在此寡居,要守到什么时候?再者天下大乱,若张绣一朝兵败,无赖之徒再来搅扰,姐姐之清白置于何地?倒不如托身这位大人,好歹也算个正经的官宦人家啊!再说,妹妹我也能……”后面的话没办法出口,夫人守寡她也得跟着守。现在是个丫鬟,将来当个婆子,这辈子就算搭进去了。不为夫人想,她也得为自己想啊!
曹操没料到半路蹦出个说客来,赶紧趁热打铁:“周姑娘所言句句在理,本官位列三公,自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愿救夫人脱苦海,结长久连理。”他还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干什么来的呢?
王氏在里面半天没说话,哼哼唧唧的,后来竟然哭起来了:“天杀的,把我抢到这个鬼地方……现在又摊上这种事……我可怎么办是好啊……”这就算是放活话了,丫鬟赶紧道:“曹大人,这宛城绝不是好地方,张绣若闻你来必要兴师问罪。那时节您是有兵有将全然不惧,可我们主仆的性命就算交待了,望您将夫人带出城外以防万一。”
“这也不难,来日我派小车秘密将夫人接出,神不知鬼不觉倒也无妨!”曹操话锋一转,“但今晚既已到此,望夫人开绣户容我一观。”王氏在里面连忙回绝:“君既爱妾所为长久,非朝露一戏耳,等接我过营再观不迟。”“本官既到此,必要一观。”连王氏带丫鬟全慌神儿了,大半夜的这块料赖着不走,这可怎么办呢?有道是笑带花的,不笑戴帽的。班昭的《女诫》七篇也没少看,这传扬出去是死是活呀!这么精明的丫鬟这会儿也糊涂了:“您非得观吗?”
“长久夫妻必须要观。”
“只求一观?”
“今晚只求一观。”曹操说得颇为中肯。
“姐姐,您就开门叫他看一眼……看一眼您可赶紧走。”
“你放心吧!”曹操嘿嘿一笑。
少时间门户声响,借着月光一看,王氏肌肉白皙相貌清秀,微蹙眉头体态婀娜,身穿孝服更显妩媚曹操顿觉心猿意马,哪管什么承诺不承诺,一把就揽到怀里。
“坏啦!大人您怎么……”
“别声张!”不待丫鬟喊出来,曹安民就把她嘴捂上了……曹操的宛城之行可谓惬意,不仅兵不血刃拿下南阳郡,收编了张绣的部队,就连张绣的婶娘王氏也顺便收编了。为了掩人耳目,他让曹安民准备一驾小车趁夜色偷偷将王氏主仆牵出宛城,自己也声称整备兵马回营中居住。自此曹操每日与王氏寻欢作乐,一个志得意满,一个死灰复燃,两人倒也和谐,后来索性连周氏丫鬟也裹了进来。南阳郡叶县、舞阴等地尚未收编妥当,曹操就趁着轻闲在温柔乡里打发时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军营里藏了两个女-人岂会不被察觉?当兵为将的也不好说些什么,都睁一眼闭一眼装没看见。郭嘉本性风流洒脱,嘻嘻哈哈的就差过来道喜了,根本不认为这是什么丑事。曹昂颇为不满,但当儿子的总不能因为这种作风上的事跟爹爹争执,只是暗地里埋怨曹安民不干好事。至于曹丕、曹真这俩小子,说不明白也明白,说明白也不明白,懵懵懂懂的,反正听爹的话喊姨娘呗!大伙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转眼过去小半个月了。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曹操发现这位王氏夫人真真非同寻常。不但容貌美丽性情温顺,而且知书达理精通文墨。在他诸位妻妾中,正室夫人丁氏是沛国望族之女,卞氏因为歌姬出身粗通诗赋,但与王氏相比见识却大大不及了。没想到一向不讲究妻妾出身的曹操,偷寡妇竟偷到一个书香门第的。虽鱼水之欢夫妻和合,但王氏每日却还是颇现愁容。
“夫人,你为何每天都愁眉苦脸的,人说美女独爱少年郎,难道托身与我这个半大老头委屈你了?”曹操问这话时以手托腮专心致志地打量她。人说来也怪,曹操还就喜欢她蹙眉之态,颇有昔日吴王宠爱西施的感觉。“唉……”王氏未曾说话就先叹息,若说不嫌他老那是瞎话,自己芳龄二十二,曹操都四十三了,但人家这么高的身份,能看上自己倒也罢了。她所顾忌的还是脸面:“夫君贵为三公列侯,我们姐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但有道是’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我既嫁与张济,他死了就该规规矩矩守寡,如今又脱身与君,有悖妇-人之德,实在不是什么体面之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得意忘形(二)
曹操还没说话,那原本是丫鬟的周氏就先抢过话茬:“姐姐心忒重了,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还管那些不疼不痒的事。当初张济杀你家人、霸占你为妻的时候就体面了?我看张家是仇非亲,都死绝了才好。”她是豁出去了,本就是穷苦出身,现在一脑袋扎进蜜罐里。当妾就当妾,光脚的不在乎穿什么鞋,管他四十三还是五十三的,以后衣食有靠,往曹家门里一站,也算半个主子了。
王氏摇头道:“依我说那张绣倒还是个君子,至少没短了什么礼数,衣食照应也算周全。各人有各人的账,他叔父造的孽,也不能全算到他头上。”
“我的傻姐姐哟,天底下哪有清楚的账啊?你好生生一个大家闺秀,抢过来本就伤天害理,那挨千刀的老贼好不容易死了,再累你守一辈子寡,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说着周氏扭脸瞧曹操,“依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把张绣这小子除了,留着是个祸害呀!都过去半个月了,那边丢了我们俩大活人,能不闻不问吗?打听清楚了就是病啊!”
曹操心里颇为矛盾:张绣英勇善战,帐下兵卒精锐,心存社稷开门投降,这个人将来能成自己一条膀臂,因女-人杀了实在可惜。但若不除掉他,万一跑来兴师问罪,宛城的事还会生变数。关键问题是杀张绣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人家一箭没放就投降了,好吃好喝招待着,最后把人家婶子娶走,还要杀人家,这事也太不地道了;而且现在“奉天子以讨不臣”才刚走了第一步,头个归降朝廷的就杀了,以后谁还敢来啊?曹操意识到自己酒色误事因小失大了,再美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她们连统一天下的志愿都耽误了,真是得不偿失啊!可是他如今左拥右抱,瞧瞧王氏,再看看周氏,送回去又不舍得。况且堂堂司空落一个始乱终弃的名声也太难听了,这事儿想瞒都瞒不下。思来想去,曹操犯了难,叹息道:“你们说的都有理,但我还是想找张绣好好聊聊,看能不能把话说开。咱也算光明正大,寡妇改嫁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周氏白了他一眼,悻悻道:“这件事肯定说不通,张绣的脾气我可晓得,一个心眼认死理,拿定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种死脑筋的人您就应该杀……”
“住口!”曹操生气了,一把将周氏推开,“杀不杀他是军中之事、朝廷之事,轮得到你一个妇-人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吗?”周氏第一遭见曹操发火,吓得花容失色,赶紧爬起来躲到王氏身后。王氏抚摸着她的头发:“妹妹,是你错了。’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为妇言’这些男人家的事本就不该你插嘴,快快给夫君赔礼谢罪。”
“不必了,”曹操瞪着周氏气哼哼道,“有一没有二,以后再敢胡乱干预我事,我要你的脑袋!”说罢起身走到案前喝水。周氏可吓坏了,赶紧一头扎到王氏怀-里,想哭又不敢哭,低声喃喃道:“姐姐,我害怕啊……张绣不是好惹的,他又孝敬张济,现在还戴着孝呢。咱们这事儿恐是他不清楚,要知道非火了不可,一定提着枪过来玩命……我真害怕啊……”
王氏劝慰道:“当初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又觉得怕了。看咱们大人怎么处置吧,你就不要再瞎念叨了。”曹操背对着她们立在案前,两个妇-人的低语也听见了。虽然狠狠呵斥了周氏,但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昔日张绣率十余骑就刺杀了祖厉叛将麴胜,不能不防备他再来这一手。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实在不行张绣还是得杀。
这个时候,隔着帐帘传来一阵咳嗽声这是王氏入营后新添的规矩,再亲近的人进帐前先得咳嗽。曹操使了个眼色,两个女-人赶紧起身,隐到了卧帐榻边的屏障后面。
“什么人?”曹操坐回榻边。
“在下王必,有要事禀报。”
“进来吧。”王必自从出使西京,已经转任为行军主簿,负责曹营诸将的监督和情报。他小心翼翼掀开帐帘,进来低头施礼不敢随便张望:“禀报主公,张绣命兵丁在水以东载设木桩准备下寨。”
“哦?”曹操一愣,“他要撤出宛城吗?”宛城现在已经归属曹营所有,但是张绣大部分人马还驻扎在城内,一旦撤出便大局已定,再不会对曹操构成威胁了。王必出任文职以后,说话比以前谨慎多了:“似乎他们是要彻底让出城池,移到东岸下寨。”
“我并没叫他这么快就撤出来啊。”曹操拍了拍脑门,“难道他怕我猜忌,打算主动放弃城池以示真诚?”
“或许是吧。”王必补充道,“还有,他叫人给您送来一口箱子,说请您亲自打开看。”
“抬进来,倒要看看这小子耍什么名堂。”
随着一声令下,典韦与许褚亲自抬了大箱子进来,放下之后不敢在卧帐里多待,赶紧随王必一齐退了出去。曹操绕着这口箱子绕了两圈,见它上着锁,钥匙就放到箱子盖上,而且封着蔡侯纸,上写“呈司空曹公亲启”几个字。
曹操撕开封条,拿钥匙开锁,掀起盖子一看,忍不住大笑:“哈哈哈……我的二位美人,你们快过来看啊!”王氏、周氏听到呼唤,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一眼就扫见箱子里的东西:簪环首饰,钗裙锦盒,各色丝线,还有四季的衣衫。
“哎哟,这不是姐姐在城里的东西嘛!”周氏认出来了。王氏也愣了:“他这是……”曹操好奇地把玩着这些女人家的东西,翻到下面,竟连平日解闷的书籍、筛子、弈盘也在其中,不禁大喜:“张绣已
经知道你们在这儿,他把平常的家什衣装都送来,就是表示默许。看来这小子想通了,已经同意这档子事,打算正正经经送你们出门,以后不再过问了。”
“真是没想到,这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张绣头一遭这么开通。”周氏抚摸着簪环首饰喜不自胜,“姐姐啊,你看这几样首饰原先咱没有,这或许还是他特意陪送过来的,算是嫁妆吧!”
王氏觉得过意不去,一把捧起书卷,见是班昭著的《女诫》,臊得小脸通红:“这叫什么事啊……”
曹操一手抱住一个,仰天大笑:“我说张绣开通吧,你们还不信。大丈夫不拘小节,纵横天下才是生平之志,昔日韩信受辱胯--下、乞食漂母,婶娘改嫁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呀!”
一言未毕,帐外又有咳嗽声。反正私盐已然成了官盐,曹操这回都没让二人躲避,高声问道:“什么事,直接说就是了!”
帐外又传来许褚沉闷的声音:“张绣告见。”
“哦?我正想见见他呢,速速请他到中军帐等候,好生伺候着,我这就过去相见。”说罢曹操便整理衣装。
周氏为他紧了紧皮弁,笑道:“您可得替我们好好谢谢他。”
“,这你就不懂了。全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他知我知就罢了,说出来反倒没意思了。”曹操挂上青剑,美滋滋出了卧帐,临走时还回头笑道,“你们安心等我,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来到中军帐口,张绣已经等着了,一直没敢进,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帐外。曹操亲切地拍拍他肩膀:“将军既然到此,快快进去啊。”
张绣的表情还有些羞赧:“主公不到,在下岂敢僭越?”
“咱们之间哪还用讲这些虚礼。”曹操说着拉他进了大帐,都没叫典韦、许褚跟着,亲自把他让到杌凳前坐好。张绣不待曹操说什么,便抢先道:“主公兵驻宛城已经有些日子了,舞阴、叶县等地的事宜也处置得差不多了,在下还是及早领兵撤出宛城吧。”
“不忙不忙,”曹操连忙摆手,“其他地方的辎重还未转运完毕,不忙于这一天两天。再说你营里有些本地人,陡然叫他们离开,这些兵也需要安抚一阵子。”
张绣拱手道:“出了一些变故,令在下实在不能自安,还是早早出来的妥当。”他说出了一些变故而不能自安,自然是指婶娘王氏改嫁曹操,却又不好点破。
曹操也有些尴尬,却道:“不是都过去了嘛,我很信任你倚重你,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横生猜疑。你安安稳稳驻军,咱们做一对相辅相敬的典范,让袁术、吕布他们都瞧一瞧,日后同为朝廷效力,扫灭狼烟复兴汉室,这不是很好吗?”
张绣这匹凉州的野马,今天却温婉得像只绵羊,赔笑道:“在下效力朝廷自不敢退后,不过再在宛城待下去实在多有不便。实不相瞒,我已经命兵士在水以东做准备了,午后我就移过去,早一天交接宛城,我心里也早一天踏实。”
其实他早些出来,曹操也能踏实住,只是碍于面子不能把事办得太勉强。现在张绣主动要走,乐得河水不洗船啊!曹操也就不再深劝了,转而道:“都是朝廷的人,将军也忒客气了……好吧!既然将军已经决定了,那就领兵出城吧。”
“诺。”张绣起身告辞,退到帐口又转身道,“曹公,不知您昨天派往叶县运辎重的辕车回来没有啊?想向您借一些用。”
“哪能这么快就回来?还得等一两天。”
张绣啧啧连声:“哎呀,我城里还有许多铠甲、兵器呢!辕车太少了,要是叫兵士一趟一趟搬,再渡过水,这耽误的时间可就多了。”曹操扑哧一笑:“张将军,您也算是个老行伍了,这等事岂能难得住咱们?大可叫军士手持武器披挂起来,一次不就搬运完了嘛。”
“这可不行。”张绣连忙摆手,“宛城以外都是您的人马,营连营寨连寨,我的兵要是武装出城,弄不好双方误会,是要出乱子的。”
曹操料他因为王氏的事情搞得太过矜持了,安抚道:“没关系的,你只管搬你的,我传个令下去,叫兵士不要惊慌就是了。”
“那多谢曹公了。”
“咳,你太客气了……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了,彼此兵将又有何不同?你安心办你的事,回到许都我一定表奏朝廷,加封你的官职。”
“谢曹公提携。”张绣一揖到底,喜气洋洋去了。
正午时分,兵将开始忙着埋锅做饭,曹营四处炊烟袅袅,这样不打仗的清闲日子实在是难得。据一些爱打听的人传说,等司空大人自宛城撤兵,说不定会给袁术一个突然袭击,那时横亘大江以北兖州以南的广大地区就要回到朝廷掌握了。
曹操自得了王氏、周氏,便不在中军帐用饭了,战饭都是在卧帐里跟两位夫人一起吃。有时叫庖人特意斟酌几个小菜,炖上一只鸡、烹上一条鱼,夫妻三人对坐而食,虽然军营里没酒喝,但也有几分特别的情趣。因为张绣已经默许了婶娘改嫁一事,对于王氏而言,今天实在应该庆贺庆贺,曹操吩咐庖人多准备几个菜,三人边吃边聊。
“再过几天,南阳安排已定,咱们就可以撤回许都了。”曹操笑呵呵道,“那时节你们就好好在府中安顿,我还要出去打仗。”
王氏没言语,忙着给曹操布菜;周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张绣不都降了,怎么
还打仗呢?”
“天下的狼烟多着呢,现在不过平定一个小小的南阳郡。扬州的袁术、徐州的吕布、河北的袁绍、荆州的刘表、益州的刘璋、汉中的张鲁、辽东的公孙度、江东的孙策、关中诸将、凉州诸将……早晚有一天,我把他们全都收服于我帐下。”
“嚯!这仗还打得完吗?我和姐姐好不容易离开那活死人待的地方,以后见不着您,岂不是又要守活寡?”无知者无畏,周氏说话口无遮拦。曹操这会儿高兴也不怪罪,只安慰道:“府里一点儿都不闷,我家里还有些妻妾,你们一处说说笑笑倒也不错。”周氏白了他一眼:“您到底有几房夫人呢?”
“哈哈哈……”曹操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尽收天下美色而妻之,也是我曹某人生平一大志愿!”帐帘一挑,有个庖人小心翼翼端着盆鸡汤走进来。汤盛得太满了,那庖人趋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端着汤慢吞吞往前蹭。曹操又笑嘻嘻对王氏道:“鸡汤你多喝一点,现在是乍春寒的时候,在军中可要爱惜好身子。日后回到许都……”这话还未说完,就听“嘶啦”一声,帐帘被人撤去,紧接着一条大汉冲了进来乃是许褚!他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庖人,那家伙站立不稳,一盆汤全泼曹操脑袋上了,烫得这位司空大人直叫;两位夫人吓得赶忙躲避。
“许褚!”曹操抹了抹脸,“你要造反啊!
“已经反啦!”许褚一脚踢开案桌,拉住曹操衣袖就往外拖,“主公快逃!张绣反叛,已经杀到营门口了。”
“啊?!”曹操脑子里嗡的一下子,四下喊杀声跟着就响起来了。他被许褚拖着到大帐口,眼见营中一片大乱,那些做饭的兵丁抛下锅碗瓢盆,慌里慌张寻找兵刃……张绣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曹操这帮人自到宛城以来,在酒宴上炫耀武力,又以金银拉拢他的部下,这已经很让他生气了。他毕竟是凉州的血性汉子,也是动不动宰人的脾气,但看在贾诩多多维持的面子下也就算了,本想拿出度量死心塌地跟着曹操干。哪知得寸进尺,曹操竟在丧期之内纳其婶娘,张绣怒不可遏,当即就要举兵来见个死活。贾诩也觉得该给曹操点儿教训了,但他劝张绣不可逞匹夫之勇,暗地里定下毒计:假意在东岸立寨,又送来王氏的家什衣物骗曹操安心,换得兵马披甲持锐的机会。两人计议已定,正午时分以移防为名,亲自整备兵马行出宛城,在经过曹营时发动突然袭击。
曹营兵将都是得了曹操命令的,只当张绣是常规调动,哪知人家一猛子杀过来了。辕门未关箭楼无人,张绣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入了连营。兵士也不可能随时拿着兵刃,不打仗的时候自然随便多了,加之这会儿又是吃饭的时候,眼见敌人冲到面前,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张绣的人马在连营横冲直闯,见人就杀见车就掀,犹如虎入羊群一般,眨眼的工夫就杀到了中军大寨。
曹操眼望着面前混乱的情景,霎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儿子曹昂匆匆忙忙跑了过来:“父帅,营门口只有百名虎豹骑,恐怕守不住了,您赶快逃吧!”
又见典韦两臂夹着曹丕、曹真奔了过来:“速速开后寨门过河,东岸还有咱的寨子,到那里就安全了!”说着把俩孩子推到马上,后面曹安民、段昭、任福也吓蒙了,都没顾得上寻自己的坐骑了,牵着马带着孩子便逃。曹操到这会儿还没忘了美人,高喊道:“保护二位夫人先行!”
危急时刻顾不上男女之别,许褚拽着俩夫人,像拖死狗一样就出来了:“典韦,主公交与你啦!”说罢扛二女上马,率领几个兵也去了。“主公,快逃吧!”典韦不容曹操多想,赶紧牵来他的白鹄战马。
眼见儿子、夫人全逃了,曹操的心安下一半。若依他的意思,还是要固守大营,待东岸的救兵前来。可是设想赶不上事情的变化,只见营内一片喧哗,许多手无寸铁的士兵向营后逃,曹昂拔出佩剑不断喝止,根本不起作用这会儿顾不得军令,逃命重要啊!
正仓皇间,又见曹纯、王必带着二十余骑奔来:“前门失守,敌人进来了,主公快逃!”这会儿可容不得再犹豫了,众人各自打马,保着曹操父子往后寨门逃。张绣的兵马一鼓作气势不可当,紧跟着就杀了上来。举刀的举刀,挺枪的挺枪,所过之处皆被趟为平地。更有几个西凉骑兵远远望见曹操等人的背影,纵马便追了下去。这些人不愧为西州精锐,快马驰骋间就已经拉弓搭箭,照着前面就射。一阵箭雨过来,三五个虎豹骑顿时落马,曹操诸人左躲右闪在帐-篷粮车间穿行,也管不得满处乱跑的兵士了,自人群中挤过,堪堪已到寨门。后面的追兵兀自不让,只管从活人身上踏过,也追了个马头衔马尾。“主公先去,待俺抵挡一阵!”典韦一声断喝,忽然把马一横,掌中双戟就势横扫而出。
后面的骑兵也到了,跟得最紧的一骑眼瞅着大戟奔面门而来,马太快已经勒不住了霎时间打了个万朵桃花开!典韦一翻手腕,双戟荡开一划拉,又有五六人被打下马来,却仍有几骑自身边一晃而过。
顾前顾不了后,典韦也管不了那么周全了,挥动双戟将追赶的骑兵逐个击下马来。倒一个就是倒一片,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几十个西凉骑就被绊得人仰马翻,随着噗通哎哟声,这帮人全站不起来了。典韦正要结果他们性命,忽闻背后也是一阵惨叫竟有十余名虎豹骑没走,将刚才溜过去的敌人也尽数杀光。典韦一阵大喝:“不怕死的随我把住这寨门,掩护主公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