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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瑞说符     泰坦无人声txt下载     泰坦无人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黄泉路上不能回头

    “说到底是要靠人工,机器人就是靠不住,大白都不行。”江子给自己套上厚重的舱外服,扣上面罩,像是个即将出任务的消防员,“到头来还是要我亲自出马。”

    “如果什么事都能由机器人解决,那还要我们干什么?”楼齐和梁敬两人在身后帮他做检查,拍了拍生命维持系统,竖起大拇指,“没问题,OK!”

    卡西尼站专用舱外活动系统,通体深红色,标准质量四十千克,这是一套相当特化的舱外服,与适应火星工作的明光铠系列差异巨大,泰坦上最要命的不是气压而是低温,所以它针对超低温进行了专门优化,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环境中能持续工作十二个小时,按照惯例,它的外号被称作铁浮屠。

    江子一巴掌拍在气闸室的按钮上,然后扭过头来,“你们派个人去把魔爪叫回来,下面的工作由我接手了。”

    他站在舱门前活动手脚,四肢上的电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铁浮屠之所以被称作铁浮屠,是因为它的核心是一具猴版的作战机械外骨骼,在环境恶劣的土卫六上,人力无法抵抗骤变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能倚仗的只有强大的机械,这玩意的正式名称虽然叫做“土卫六地表工作辅助系统”,但全功率运行时也能一拳捅穿砖墙,而它的同门兄弟们则广泛运用于陆军部队,带着上百公斤的负重冲锋陷阵,后者才是真正的铁浮屠。

    气闸室内气压下降至一个标压,大白打开舱门。

    “祝您好运,站长先生。”

    楼齐去拿魔爪机器人的操作箱,转身看了江子一眼,忽然觉得江子的背影莫名有些壮烈。

    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又不是回不来了。

    楼齐摇摇头,把自己脑子里这种奇怪的想法甩掉。

    江子之所以是站长,他是这里经验最丰富同时也是最优秀的驻站队员,全世界也难找到第二个比江子还熟悉卡西尼站的人,修个能源舱而已,小菜一碟。

    “大白,魔爪情况怎么样了?”

    “楼齐先生,魔爪机器人状态良好,正在返回仓库。”

    舱门打开的一瞬间,江子就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把楼齐一起叫上,楼齐倒是说过要一起来帮忙,但被江子拒绝了。

    室外的情况比他预计的更糟糕,火山喷发产生的白色烟雾久久不散,遮天蔽日,铁浮屠带着射灯能见度也不足三米,梁敬说这是凝固结晶的烃类化合物,不存在什么妖魔鬼怪,但真当江子走进了这片烟雾,才意识到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左右不着边际的虚无和孤独感。

    他想起了经典的《迷雾》,以及更经典的《寂静岭》。

    香格里拉平原这鬼地方常年刮大风,但偏偏这个时候大气纹丝不动,黏稠的液态甲烷落在铁浮屠的面罩上,江子沿着安全绳行走,能源舱在什么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在卡西尼站内移动未必要乘车,但仍然需要安全绳,每个人都需要把自己扣在安全绳上,这些绳子就像是登山时使用的安全索,只不过前者是架在地面上的,支架则用钎子深深地打进冻土层内,再大的风都刮不动,不同颜色的安全绳代表前往不同的方向,黄色代表前往能源舱,红色代表前往通信塔。

    “大白,太安静了,给我来点音乐。”

    “OK。”

    大白开始播放春节序曲。

    BGM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这首曲子下一切险恶无所遁形,即使是午夜凶铃里的女鬼也是从井里爬出来给全国人民拜年的,要不她怎么对得起这喜庆的锣鼓铜钹声。听着听着江子就觉得眼前的白色迷雾中应该藏着舞台,舞台上站着四个主持人,待会儿白雾一散他们就要拿起话筒说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了。

    能源舱就在几十米之外,它与主站保持一定距离是为了防止超导磁铁的强磁场对电子系统造成干扰。

    从外观上看,能源舱是个简洁的立方体,长宽都不超过六米,它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轻聚变反应堆之一,使用氘氚作为聚变燃料,结构高度集成化模块化,核心技术由中科院合肥物质所率先突破,而制造工程则由中国航天科工集团负责承担。

    一个周期能源舱可以持续工作二十年时间,也就是说卡西尼站一直到废弃它都是不会退役的,但这不代表它不需要维护,由于聚变会产生大量高能中子,所以每隔三年要更换一次吸收材料。

    “站长,魔爪回来了。”耳机中传出楼齐的声音。

    接着江子就听到了机器人的脚步声,魔爪像蜘蛛似地爬了过来,它从江子的脚边经过,还伸直机械臂与江子击掌。

    魔爪机器人越过江子,慢慢消失在了雾气中。

    江子想起传说中黄泉路就是这副模样,茫茫的大雾,看不清身前,也看不清身后,但你只能往前走,不能留恋人世而回头,一回头就会被拉进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

    好在江子很快就看到了能源舱,安全绳把他正确带到了目的地,没有把他带进地狱里。

    “大白,故障源?”

    “电缆接口脱落。”大白回答,同时在江子的面罩上投影,把故障源标了出来,“站长先生,您只需要把电缆重新接好,然后重启控制电路,就能恢复卡西尼站的供电。”

    铁浮屠的双脚把长钉打进冻土层内,以此来固定江子的身体,他打开工具箱,接着魔爪的维修进度继续工作,他看到了脱落的电缆,不是传输电力的粗电缆,而是控制电路中的电线,一颗螺丝钉老化严重,在震动中断裂,造成了控制电路故障。

    这是个小问题,只需要换颗螺丝就能解决。

    “楼齐,梁敬,你们谁去跟大厨说,今天晚上要是没酒喝,这电可就修不好了。”

    江子哼哼,用螺丝刀敲了敲能源舱的外壳,现在能源舱的命脉就抓在他的手中,挟电力以令大厨。

    抱着机器人遥控器的楼齐一愣。

    梁敬反应更快一点。

    “那我去跟他说。”

    江子把断裂的螺丝清理出来,然后从工具箱内找到备用零件,对比着试了试规格,耳机里沉默了几分钟,声音回来了。

    “怎么说?”

    “大厨说他没酒。”

    江子把新螺丝换上,“扯淡吧这人,敢做不敢当?你问他厨房储藏柜里的那瓶BJ二锅头是不是他的?居然还不承认,死鸭子嘴硬。”

    耳机里又沉默了半分钟。

    “大厨说那酒瓶子确实是他的。”

    “这不就得了。”江子很得意,人赃俱获。

    “不过里面装的是醋。”

第十七章 引进来与走出去

    “妈的,大厨这个人有什么毛病?用酒瓶子装醋?”江子骂骂咧咧。

    “大厨是山西人。”梁敬解释。

    “我还是个广东人呢,我也没在柜子里塞个福建人啊。”江子想在大年夜喝一杯的希望破灭,格外失望,卡西尼站内工作时间严禁喝酒,但是在休假期间不作限制,江子上一次尝到酒精还是在两个月之前——卡西尼站内的饮食分配全部归万凯管辖,虽然他被叫做大厨,听上去是新东方毕业的厨师,实际上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出身的高材生,正式职位是“卡西尼站营养与健康规划师”。

    所以万凯说不能喝,就不能喝,站长都不能喝。

    江子愤愤地打了能源舱一拳。

    他本来想用脚踹,但是脚抬不起来。

    “站长先生请注意,您面前的是一座正在稳态运行的DT聚变反应堆,就在您身前三米处,是一亿摄氏度的高温等离子体,而在你身前一米处,是高能中子吸收材料。”大白提醒,“如果吸收材料发生破裂与泄露,舱外服无法提供有效保护。”

    ”行了行了甭吓唬我,这东西我比你还熟悉呢。”江子摆了摆手,“你见过这东西的壳子没?穿甲弹都打不穿的。”

    他把线缆接好,大白开始重启控制电路,维修工作相当顺利,从头到尾也花不了十分钟,江子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了。

    “你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大过年的在外头修电源,连口酒都喝不到。”江子把螺丝刀和扳手依次插进工具箱里,叹了口气,“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这把年纪,本来早就该退居二线了,在地球上坐坐办公室,放假了跟朋友喝喝酒,打打高尔夫球,本次任务还有多长时间结束?结束之后……”

    “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大白打断他。

    “不是。”江子一怔,“你干嘛要问这个?”

    “我需要在必要时阻止您立FLAG。”大白解释,“根据不完全统计,只要诸如‘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以及‘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结婚’此类承诺出现,发言者在接下来一个月内的意外死亡率将飙升至正常死亡率的1200%,换句话说,我是在保护你们。”

    “我是说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要去看看我女儿,她才刚上大学呢,就为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她的开学典礼我都没功夫去。”

    “令媛会为您感到自豪的。”

    “屁嘞,她不能理解我啊。”江子咧嘴笑了笑,有些无奈,这个向来粗神经的中年男人眉眼间流露出小小的寂寞,“从小到大都是她妈在照顾她,她的家庭作业上我都没签过字,那丫头早就不认我这个做老爹的了。”

    “那您应该与女儿加深联系。”大白建议,“需要我为您开通亲情专线么?您可以每天晚上录制问候视频,我帮您发送至令媛手中。”

    江子愣了愣,半晌摇头。

    “算了。”

    “父女感情出现裂痕应该尽早弥补,否则矛盾会发展至不可调和。”

    江子把工具箱拎起来,外骨骼松开固定,插进冰层的长钉缓缓拔出来,他伸手抓住安全绳,“她有个新爹了。”

    大白安静了几秒钟。

    “容我多问一句,站长先生,您是被绿了么?”

    “绿你大爷!”江子勃然大怒,旋即他又沉默下来,“是我自己作,不是她们的错,你想啊,像我这种连续几年都回不了家的人,谁会跟我一起过日子?我女儿一岁那年,我出门执行任务,是去火星,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丫头已经三岁半了,她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因为她只在视频里见过我。”

    “我跟你说,搞深空探测,无欲无求的和尚道士最适合。”江子接着说,“他们不用拖家带口,否则一来一回十年八年的,你连自己儿子长多大了都不知道,但过一百年,佛祖还是佛祖,三清还是三清。”

    “我会向上级建议的。”

    白雾仍未消散,四周都是昏黄色,暗黄是大气的本来颜色,本身土卫六就是个一年一千八百三十二天都是重度雾霾的星球,白雾的出现只不过加剧了雾霾的严重程度,铁浮屠的射灯灯光在雾气中弥散,江子抓着安全绳原路返回,这根绳子来自不可知之处,又去往不可知之处。

    江子和大白随意地聊天,大白是个很好的听众和树洞,因为你知道它其实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但却会不断表示“对,您说的对”和“是的,您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并在适宜的时候提问,以表示自己对你的话题有十足的兴趣。

    “我跟你说大白,人类的未来在什么地方?当然是浩瀚的星空,一个不断开拓的文明才是有希望的,我在给上级的报告中说,我们要坚持走出去和引进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江子还没喝酒,就吹起来了,“什么叫走出去?就是人员,资金,技术都要向外拓展,向月球,向火星,向土星轨道上拓展,什么叫引进来?就是这些东西最终要回流,要反哺地球。”

    “是的,您说的对。”

    “跟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比起来,个人的情感都是渺小的,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江子侃侃而谈,“什么名誉地位,金钱财富,儿女私情,和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是的,您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只恨我早生了五百年,如果晚生五百年,我或许可以看到人类走出银河系的那一天。”这一刻江子看上去像是个理想主义者和诗人。

    “站长先生,如果用您的名誉地位来换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您愿意吗?”

    “当然愿意。”江子大公无私,不拘小节,舍小我为大家,“我一介凡夫俗子,如果能为全人类做出这么大贡献,我心甘情愿。”

    “那么用您的金钱财富来换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您愿意吗?”

    “当然可以。”江子视金钱如粪土,“钱这东西,没什么用,我生平不爱钱。”

    “用令媛来换一个伟大的文……”

    “滚!什么狗屁文明前景,哪有我女儿重要?谁敢动我女儿我要他的狗命!”

    江子返回卡西尼站,在气闸室的门前卸下安全绳。

    “大白,开门。”江子按了按气闸室舱门上的按钮,“楼齐,梁敬,我回来了,这套铁浮屠左臂电机可能有点问题,准备维修,听到没有?楼齐?梁敬?”

    “嘻嘻。”

    江子一怔。

    “哎?站长?我听到你了,刚刚没戴耳机呢,铁浮屠的左臂电机有点问题是么?”

    “是的。”江子回答,“动作有点僵硬,咱们最好拆开看看出了什么问题,你刚刚笑什么?”

    “笑?”楼齐纳闷,“大概是默予吧?她刚刚从我身后走过去,哼哼唧唧的。”

    “我也没听到有什么人笑。”梁敬说。

    江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滴,钻进气闸室,“我进来了。”

    红灯亮起,气闸室舱门在他的身后缓缓闭合,沉闷的一声响,锁芯转动卡死。

第十八章 Sanity

    江子在门口卸下身上的铁浮屠,两人上来帮忙,越过他们的肩头,江子远远地望见默予进入了P3实验室。

    “主任,大厨让我下来看看你忙完了没有,马上要吃午饭了。”默予站在隔离间里,透过门上的玻璃居然看到胡董海坐在实验室里喝咖啡。

    全世界的实验室里都不准吃东西,看来这条规定从来就没人在乎。

    上梁不正下梁歪,默予径直推开门进来,其实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不在乎这座P3实验室,因为它压根就没怎么派上过用场,处于被遗弃的边缘,前任站长甚至很严肃地考虑过把实验室改造成桑拿房。

    “小声点。”胡董海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防护服已经半脱了下来,手里端着咖啡,“别惊扰到它。”

    “它?”

    胡董海朝着黑球努了努嘴。

    那颗黑球安安稳稳地放置在手套箱内,正在缓缓地旋转,像是一枚躺在保育箱内的卵,只是不知道会孵化出什么来。

    “你在干什么?”

    “我在欣赏它。”胡董海回答,“你不觉得它很完美么?物理也好,数学也好,在它的身上臻于完满,唯一的遗憾就是它会稍微反射一丁点可见光,这是个小小的缺陷,如果它连所有的可见光也能全部吸收,那就没有遗憾了。”

    “如果它能吸收所有的可见光,会是什么样的?”默予问。

    “黑,纯粹的黑,你从未见过的黑。”胡董海呡了一小口咖啡,“黑不是颜色,它是亮度,如果它能吸收全部可见光,那么就相当于在这张五颜六色的画布上硬生生地裁了一块下来,露出了后面的底色,它会成为你视野中的一个洞,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它都会是一个洞。”

    胡董海用手指画了一个圈。

    “可惜它还不是真正完美,仍然有瑕疵,不过这也是好事,如果它真的完美了,那我们就彻底失去窥探它的可能性了。”胡董海接着说,“两百年前,物理学的大厦同样接近完美,仅仅存在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可就在这点瑕疵中,我们颠覆整个世界……同样,在这个黑球的瑕疵中,我们可以再一次颠覆世界。”

    胡董海的声音很低,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但默予听得出来暗藏在平静下的狂热,这种缓慢的、沉重的狂热像是水面下流动的熔岩,它们的高温和灼热只是暂时被掩盖。

    “我可不敢跟那东西靠得太近。”默予说。

    “为什么?”

    “太邪门了。”默予回答,“我担心跟它太靠近SAN值会掉。”

    “SAN值?”胡董海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Sanity,理智的意思。”默予绕过来,走到胡董海的身后,抄着双手,“这是某些游戏中的设定,如果与某些不可名状的玩意靠得太近,人类会逐渐失去理智,最后变得疯狂。”

    “有点意思。”胡董海笑笑,“不过有一点是对的,跟这个球待在一起,我们确实会失去理智,应该说每一个研究者看到它都会失去理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个洞,是新世界对我们打开的洞口,从这个洞中我们可以看到全新的宇宙,这世上没什么比这个更具有诱惑力。”

    显然胡董海对这个黑球极度着迷,如果时间回溯三百年,再给他一套萨满巫师袍他能绕着这个球跳大神,面对不可名状不能理解的观察对象,SAN值会掉是人类心理的正常现象,只不过古人放弃理解它们,把它们统统归结为神明,而现代人拥有强大的工具和学习能力,能洞悉古人眼中的神迹。

    想让现代人掉SAN值相当困难,因为现代人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认为自己知道,不知道的还认为自己知道,即使太平洋底的古城中真藏着一只章鱼头的怪物严重威胁来回航运,美国人应该是不会吝惜一枚三叉戟送它去见波塞冬的。

    按照惯例,谁有三叉戟谁就是海神。

    波塞冬只有一把。

    而美国人有一大把。

    对美国人而言,能让他们掉SAN值的庞然大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解体了。

    其实默予挺担心胡董海的状态,从挖出这颗黑球开始,后者就没有休息过,几乎一心扑在这上头不眠不休少吃少喝,说掉SAN值是开玩笑,但身心健康不能马虎。站内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胡董海的心情,这个人无儿无女,没有家庭,几乎为土卫六和卡西尼站奉献了一切。

    卡西尼站从计划筹备初步立项至真正建立,这之间隔了漫长的二十年时间,胡董海从黑发熬成白头,卡西尼站是他的全部心血,如果最终卡西尼站不得不关闭,那么胡董海就失去了心灵上的栖身之所。

    “1:4:9。”默予说。

    “1:4:9,我也看过。”胡董海这回接住了默予的梗,“相比于这个球,方碑其实要更好理解,因为比例是个无量纲量,跟长度和质量不一样。”

    “它不会真的是个四维空洞吧?”默予想起梁敬的猜想,后者认为这颗黑球是四维空洞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而某种超级智慧把这个空洞固定在了一个可移动的外壳里,e就是外壳的质量。

    “不知道。”胡董海摇摇头。

    “如果它真的是个洞,那么它的另一头通往哪里?”默予很好奇,“这就是传说中的虫洞么?它的对面是宇宙的尽头吗?”

    “不知道。”胡董海接着摇头。

    “我说主任,如果我们能把什么东西送进去,比如说用超级闪光弹,或者超大功率的电磁波信号,对着它广播,然后在外头安装灵敏的接收器。”默予说,“如果我们能在外头接收到相同的信号,是不是就能验证这个黑球是虫洞了?”

    胡董海笑了。

    到底是个姑娘,想法太单纯。

    “听起来可行,但不具备实际操作性,首先我们也没那么大功率的广播,你要是能塞进来一个太阳那可以。”胡董海说,“就算它真的是个虫洞,你知道它的另一头距离我们有多远?十光年?二十光年?甚至在可观测宇宙之外呢?或者在天体内部呢?那我们永远都接收不到信号。”

    “那我们就把它发射到太阳里去。”

    胡董海正在喝咖啡,差点被呛到。

    “行行行,等我们把它研究透彻了,再把它打进太阳里。”胡董海说,“不过丢进去可就捞不回来了,所以还是得等我们有能力制造了这玩意再说……当然,首先要把它送回地球。”

    默予从胡董海手中接过空咖啡罐子,她有些好奇,如果这东西被送回地球,地球上的人会怎么对付它。

    一开始小心翼翼,视若珍宝,严密保护在实验室中,碰不得摸不得。

    上美国总统。

    上英国首相。

    上法国总理。

    上俄国大帝。

    然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茶饭不思苦思冥想抓耳挠腮。

    上高压电镜。

    上核磁共振。

    上粒子对撞。

    再后来恼羞成怒勃然大怒怒不可遏饿虎扑羊。

    上超量子计算机。

    上百万吨水压机。

    上新东方挖掘机。

    上千公斤TNT。

    最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去你妈的。

    滚进太阳里去吧!

第十九章 师大附中朋克

    今天的午饭是咖喱牛肉,西红柿鸡蛋和花椰菜,大厨说晚上包饺子,所以午餐简单一些,反正每天的食谱都是他定,其他人没有决定权。驻站队员们围着餐桌吃吃喝喝,在微重力环境下筷子才是最好用的餐具,叉子勺子都是渣渣,除非你是三哥用手抓。

    “午餐吃咖喱牛肉,那下午茶吃什么?”默予问。

    “咖喱牛肉。”大厨回答。

    “下午茶后的工作休息餐呢?”

    “咖喱牛肉。”

    “休息餐后的工作能量补充呢?”

    “咖喱牛肉。”

    “五点的大脑恢复点心呢?”

    “咖喱牛肉。”

    “六点的晚餐前预备食品呢?”

    “咖喱牛肉。”

    “为什么全部都是咖喱牛肉?”默予不满。

    “因为咖喱牛肉做多了。”大厨回答,“我今天做了半头牛。”

    “另外半头牛呢?”默予问。

    “不是昨天被你吃了么?”

    “吧嗒”一声,筷子从目瞪口呆的崖香手中落下。

    “脉冲激光?”

    胡董海把筷子转过来,平放在餐盘上。

    “对,高能脉冲激光,脉宽四个飞秒,功率峰值八百太瓦,这个是我们能拿到的功率最强的激光器了,事实证明黑球的吸收可能没有功率上的极限。”梁敬咬着橙汁的吸管,口齿不清地说,“或者说在功率上没有筛选机制。”

    “功率还能继续提升么?”胡董海问。

    “地球上可以,这里没办法了。”梁敬把吸管吐出来,“我把搞矿石的老底子都搬了出来,可对那个见鬼的球来说一丁点用没有,主任,我是没辙了。”

    功率峰值超过八百太瓦是个什么概念?一太瓦等于一亿千瓦,而三峡水电站的发电总功率是一千八百万千瓦,八百太瓦相当于四千座三峡水电站的总功率,也就是说,在这短短的四个飞秒的时间内,激光器发出的瞬间功率超过了四千座三峡。

    “哎我说哥几个,你们都被那个球鬼迷心窍了么?这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的,都在寻思那玩意?”江子的大嗓门插进谈话,“虽然那个球确实是个古怪东西,少说也值十几个诺贝尔奖,但今天可是过年,咱们来喝一杯呗?搞研究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它就在底下的实验室里放着,又不会长脚跑了。”

    说着江子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瓶BJ二锅头,500ml软瓶装,神气活现。

    “正宗BJ红星二锅头!”

    “四十六度。”

    “来来来咱们几个能喝的走一个!”

    众人注意到大厨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

    万凯确实有一瓶酒,但俗话说狡兔三窟,为了防止这瓶酒被江子这样的人偷喝,万凯特意准备了三只酒瓶子用来鱼目混珠,其中只有一瓶是真正的酒,另外两瓶里装的是白醋,他把这三只瓶子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厨那点道行在江子面前还是不够看,后者当年可是夹带白酒上太空的惯犯,且屡教不改。

    自一百四十年前加加林上天起,偷偷带酒上太空向来是各国宇航员的优良传统,他们把酒瓶子改造成各种模样,伪装成字典,伪装成工具盒,伪装成自己奶奶的相框,以期能骗过飞行前的安全检查,前辈们甚至还把未喝完的酒留在空间站内,以飨后来者。

    后来航天活动不再禁止酒精,并把低烈度酒精饮料作为补给中的必需品,酒鬼们反倒失去了兴致,他们都说后勤部门送上来的酒没有自己带上来的好喝。

    江子捏着瓶子把白酒挤进杯子里,他用一根五分吸管来给众人倒酒——卡西尼站内所有液体容器都是密封的,无论喝什么都得插上吸管,这是为了防止把液体撒得到处都是,酒精这种有挥发性的液体更是如此,不密封起来会污染空气。

    默予和崖香不喝酒,她们坐在一边喝橙汁。

    “哎呀……天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上次那个白兰地喝起来一股工业酒精的味道,没有二锅头好,当然最好的还是茅台,大厨你怎么不搞瓶茅台来呢?”江子举起杯子和周围几人碰杯,用力吸了一口二锅头,开始发感慨,“饭后一杯小酒,给个部长都不换。”

    “搞个屁,这瓶酒是我自己买的,一瓶八十八。”万凯说,“一瓶茅台八万八,那是国酒,我哪里买得起?”

    “红星二锅头也是国酒,咱们就喝这个国酒。”

    很快男人们就把午餐变成了酒会,胡董海和梁敬喝得少,楼齐一开始不想喝,但架不住江子劝,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闲聊,从黑球扯到黑洞扯到银河系最后又扯回到地球,江子说市中心的房子一平方米两块钱,一箱二锅头就能租个几百平的大平层,但是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服务费,梁敬说那不如住到郊外去,郊外的房子稍微贵一点,但都是独栋的二层,反正真空轨道都一样快,六七倍的音速。

    你们可以去火星上买房,在火星上买房政府倒贴钱给你们,楼齐说。

    扯淡呢吧,在火星上买房,你家孩子坐聚变飞船去上学啊?现阶段移民火星纯扯淡,那个……那个什么公司来着?

    益达。

    对对对就是那个木糖醇,他们搞火星地产开发就是骗补贴!真的就是骗补贴,还建中央居民区,忽悠谁呢,有本事你把师大附中协和医院搬过去。

    默予安静地坐在边上,撑着脑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杯子,她不参与这些话题,默不作声地旁观,她忽然想什么才叫做人类呢?在远离地球十三亿公里之外的星球上,仍旧吃吃喝喝骂地方政府办事不力,无论飞出多远,脑子里永远都装着鸡毛蒜皮,这才是人类。

    她不由地想,在久远的未来,人类已经征服了整个银河系,甚至抵达了宇宙的尽头,在某个遥远的角落,人们仍然会坐在一起喝二锅头,讨论把师大附中和协和医院搬到仙女座大星云去。

    真是有意思的幻想,这应该叫什么?

    师大附中朋克。

    或者协和医院朋克。

    默予看了一眼崖香,小丫头已经吃完了饭,下巴抵在桌面上,扁着嘴,一哼一哼。

    崖香注意到发呆的默予,她从桌子底下悄悄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默予的腰间猛地一掐。

    “啊!”

    默予猝不及防,后背一麻,短促地尖叫一声。

    男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一齐扭过头来,手里还拎着酒杯。

    俩姑娘的脸顿时就红透了。

第二十章 倒退

    不出意外地,这场午餐吃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吃到了晚餐时间,卡西尼站内看时间全靠钟表,没人看钟他们能吃一整天的午饭。

    江子喝起来就刹不住车,他作为站长经常起头敬酒,其他人也只能陪他喝,江子经常嚷着“来!为了卡西尼站我们来喝一个”,然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为了土卫六可以喝一个,为了太阳系可以喝一个,为了爱与和平可以喝一个,为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也可以喝一个。

    觥筹交错到下午五点时,梁敬说咱们这午饭该结束了。

    默予和崖香松了口气,心说总算要结束了。

    江子一看时间,说行,现在开始我们这就是晚餐了。

    大白开启3D投影,大厅里顿时就宽敞喧闹起来,几个人稍稍惊异地四望,他们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脚底下踩着金红的绒毛地毯,头顶上是白色与金色的顶棚,挂着灯笼和吊灯。年轻的女服务员高举着托盘侧着身子从餐桌之间经过,客人们身着黑色的长绒大衣,戴着围巾踏进大门,抖落肩上的雪花,侍者迎上来接过他们的帽子。

    原本冷清的卡西尼站顿时就热闹起来,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看样子是某座高档酒店的宴会大厅。

    “这里是什么地方?”楼齐问,“大白,以前没见过你用这个素材啊。”

    “钓鱼台国宾馆。”

    “哪年?”

    “1960年。”

    崖香对一百四十年前的人很好奇,她的目光透过窗玻璃往外张望,一百五十年前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夜色中飘着飞雪。

    大厨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饺子,不出意外的话,是猪肉三鲜馅。

    默予咬了一口。

    我擦大厨你这包的是什么玩意?

    万凯瞄了一眼默予碗里的饺子,轻描淡写地耸肩。

    哦你那是奶油巧克力馅。

    “老胡你甭担心,卡西尼站废不了,花了这么多钱盖的,怎么可能说丢就丢了?”江子起身给胡董海倒酒,“现在咱们发现了这个球,肯定要轰动世界的,接下来卡西尼站绝对会变成科研重地,天知道地底下还有没有更多的黑球?你说是不是。”

    胡董海也喝了不少酒,他平时滴酒不沾,但到了年关饭桌上,谈起卡西尼站的前世今生和未来前景,不禁悲从中来,愁容满面,眼看着项目经费财政拨款一年比一年少,各个成员国都想抽身,卡西尼站从香饽饽变成了烫手山芋,熬过了今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

    胡董海越喝越伤心,喝到最后剩下的所有人都来安慰他。

    “钱呐,都是钱的问题,没钱什么都干不成。”胡董海叹了口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开心一点老胡,这个球是举世皆惊的重大发现,咱们和卡西尼站注定要青史留名了,来来来再喝一点儿。”江子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我敢跟你保证,只要咱们一把这个球带回去,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这辈子都不用为钱犯愁了。”

    胡董海沉闷地哼哼两声。

    “赶明儿我就去把通信系统修好,叫暴风雪号快马加鞭赶回来。”江子说,“他们是赶上了,若干年后的历史书上就会有这么一笔,人类科学史上最重大的转折点之一,著名的黑球就是由暴风雪号聚变飞船带回地球的。”

    江子说的有道理,只要他们把黑球带回去,卡西尼就再也不必担心会被放弃了,更不必担心没有财政拨款,与此相反,地球方面还会持续加大投资,扩展科考站的规模,增加站内的人员,这种球体不至少挖出五个来,白花花的银子是不会断的。

    想想到目前为止这颗黑球上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特性。

    质量。

    直径。

    不可分割。

    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

    江子已经可以想象五大流氓为这颗球打架了。

    “来来来,为了黑球,为了青史留名的卡西尼站和我们,咱们来喝一个!”江子在钓鱼台的宴会厅中起身,与周围的人们共同高举酒杯,“为了卡西尼站!新年快乐!”

    “为了卡西尼站!”

    牛顿绝对时空观被推翻后的第一百九十六年,遥隔十三亿公里的两个世界,共用同一时间,这是农历2100庚申猴年,还有五分钟,全宇宙将进入全新的三百六十五天。

    默予有点头疼。

    她也喝了一点酒,大厨从厨房里专门取了一瓶红酒出来,姑娘们不喝白酒那就喝红酒,默予给自己倒了小小的一杯,然后跟着男人们一起喝,每次就呡一小口,但她着实酒量不大,呡着呡着就满脸通红了。

    众人吃到很晚才散席,对于站内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他们在卡西尼站上过的第一个春节,熬过了午夜十二点,默予扶着崖香回房睡觉。

    过年的繁杂事务到此终于结束了,明天默予就要把作息给改回来。

    她脱了衣服坐在床上,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大白,新年快乐。”

    “默予小姐,新年快乐。”大白说,“您在睡前需要洗澡么?”

    “不了,明天早上再洗。”默予摇了摇头,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我现在头昏脑涨的,怕淹死在浴缸里,困死我了,大白,帮我把灯关上吧,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晚安。”

    灯光缓缓熄灭,房间里非常安静,默予精神疲惫,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连手机都没玩。

    她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默予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敲门声。

    “咚咚咚!”

    “谁啊?大半夜的来敲门……”默予被惊醒,她打开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崖香,这姑娘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怀里抱着一个大号枕头,头发也没梳,漆黑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可奇怪的是她一直背对着自己,站在走廊上,默予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和后脑勺,这是在干什么?

    “崖香?你有什么事吗……”默予困得不行,打了个呵欠,“怎么连衣服也不换,你鞋子呢?进来进来。”

    崖香一步一步地倒退进来了。

    “你在搞什么?”默予莫名其妙,揉了揉眼睛,“干嘛要倒退着走?这是什么地方的传统习俗么?”

    “倒着走?”崖香的声音响起,“没有呀默予姐,我没有倒着走。”

    默予一愣,低头去看崖香的脚。

    果然,她的双脚是前的。

第二十一章 宿醉

    默予从噩梦中猛然惊醒,睁开眼睛。

    她抬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摸到了满手的汗,又湿又冷,默予没喝多少酒,但不知怎么竟像是宿醉了,大脑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大白。”默予睁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细细地喘息,“帮我把灯打开。”

    “好的,默予小姐。”灯光应声亮起。

    大白为默予倒了一杯热水,默予捧着水杯坐在床上,身上裹着被单。房间内的空气温度不低,但默予仍旧浑身发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下升上来,流经脊椎和后脑,让她生生地打了个寒颤,默予把裸露在外头的脚丫子缩了回来。

    头顶上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床铺上,默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回想起刚刚那个噩梦。

    她想象着背对自己的崖香站在房间中央笑。

    那种笑声默予从未听过,那肯定不会是崖香的笑声,甚至不会是正常人的笑声,莫名地默予觉得那像是婴儿在笑,一个婴儿在像成年人那样窃笑,笑得那样得意那样张狂那样肆无忌惮,可她又从未听过婴儿开口笑,她只听过婴儿的哭声——婴儿会这样笑么?

    “嘻嘻嘻嘻。”

    梦中的自己绕到正面去找崖香的脸,可是没找到,因为另一面还是长发和后脑勺,她不断地绕着女孩转圈,可无论在哪个角度哪个方向,她都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背和后脑勺。

    “默予小姐,您还好么?”大白问。

    “没事,做噩梦而已。”默予摆了摆手,喝了一口水。

    “那您应该多喝热水。”

    “你是个AI,你要是个男人会找不到女朋友的。”默予把碎发撩到耳后,坐在床边休息,轻舒了一口气,好在只是噩梦,醒来之后一切如常,如果崖香真的变成了那副模样——

    “咚咚咚!”

    默予头皮一麻,汗毛直竖。

    她猛地抬起头来,手里捏着杯子,屏住呼吸,望向房门。

    门外沉默了几秒钟,万籁俱寂中敲门声再次轻轻响起。

    “咚咚咚!”

    男人缓缓推开实验室的门,实验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仅有的光源是计算机屏幕和电镜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和绿光。

    手套箱中的黑球此刻看上去失去了立体感,人眼无法对它进行精准地成像,大脑也没法确认它所占据的空间大小,甚至没法分辨它是个球体还是张圆形纸片。在胡董海眼中,它就像是被什么人生生剜走了一块,在昏暗的光线中留下一个圆形的黑色空洞。

    黑球对可见光的反射能力本就极低,在弱光条件下它趋于胡董海所说的完美。

    男人没有穿防护服,也不戴口罩和护目镜,这显然违反了实验室管理条例,但他并不在乎,而且向来就不在乎。

    “主任,需要我为您开灯么?”大白很清楚来人是谁。

    “不需要。”胡董海说,“大白,麻烦请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大白确认了一遍指令。

    “是的,离开这座实验室。”胡董海说,“让我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

    “明白,主任,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呼叫我。”

    大白离开了P3实验室,胡董海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感觉不到任何变化,计算机的指示灯照常闪烁,换气风扇照常转动,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实验室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P3实验室脱离了大白的掌控,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坐下来,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球,翘着二郎腿,脚丫子晃来晃去。

    胡董海原本严肃的神情变了,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他换了一种坐姿,两脚放平,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望着那个球。

    他觉得自己在和这个球对视。

    就这么坐了很久,胡董海的表情再变,他在黑暗中咧开嘴笑,继续换了一种坐姿,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

    在这几个小时内,胡董海不断地变换坐姿,久久地盯着箱子里的那个球,用唇语无声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是人?

    是神?

    还是怪物?

    胡董海猛然起身,绕着手套箱转圈,大踏步地行走,他想靠近那个黑球可又不敢贸然上前,仿佛要在火中取栗的猴子,靠近了又远离,急得抓耳挠腮。

    最后他走到实验室最远的尽头,再转身回来,站到了箱子前。

    接下来胡董海的行动令人惊愕,胡董海关闭手套箱控制系统的电源,打开了它的阀门,灌入空气破坏了箱内的真空,然后打开箱盖,把双手伸进去慢慢抓住了黑球——这是最严重的实验室操作违规,从他们发现黑球起,从来就没有人用手碰过它,就连江子都没想过要摸这东西,擅自用自己的肢体接触未知样品是危险且愚蠢的,不仅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还会对观察样本造成污染和破坏。

    胡董海作为实验室主任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但他亲手违背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规则。

    黑球的直径只有十厘米,成年男性的双手可以把它完全拢住,所以即使摩擦力为零,胡董海也可以把它慢慢地提出来,他把黑球捧高,凑近,瞪大眼睛,宛如矿工在审视手里的黄金。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黑球摸上去很坚硬,但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这个结果很反直觉——这个球的表面是严格意义上的绝对零度,零下273.15摄氏度,按理来说任何触摸它的人都会被迅速冻伤,可胡董海却能以裸手触摸。

    实际上绝对零度意味黑球表面的所有分子都是僵死的,分子不可振动就意味着无法交换内能,所以胡董海的双手与黑球之间几乎不存在热传导,缺乏最重要的热流通渠道,黑球不从他的身上吸取热量。

    “嘻嘻嘿嘿嘿嘿。”

    “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男人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得意又狂妄,分明在今天的晚餐上这个人还愁容满面满腹悲苦,表现得像个忧国忧民的老学究,江子说要青史留名了他都高兴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胡董海在实验室里转圈,他把黑球贴近自己的脸颊,在自己的皮肤上滚动,从脸颊滚动到额头,像是在抚摸少女娇嫩的肌肤,他闭上眼睛陶醉地喃喃自语,“完美……太完美了,你要是能归我那该多好?”

    亲手触摸这样一个绝对标准的球体,对胡董海的吸引力是致命的,这是男人的共性,只不过大多数人想玷污纯净的女神,而胡董海想玷污纯净的物理和数学。

    玷污它们!

    玷污它们!

    让它们混乱!让它们繁杂!让它们变成一团乱麻!

    让它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种快感,庸俗的常人怎么可能理解?

    黑球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清脆的“铛”一声响。

    胡董海立即扑了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惊慌地取出手机照明,上上下下仔细审视。

    “没有裂纹没有伤痕,果然是完美的,果然是完美的……”他窃窃低语,“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你这样的绝对完美?”

    男人抱着黑球龟缩在墙角,一声一声地低笑。

第二十二章 同床共枕

    默予悄悄地起身,示意大白别出声,站在房门前。

    几秒钟后,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房门,站在门外的人果然是崖香,后者一身白色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上,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跟噩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但好在现实中的崖香看上去很正常,默予看到的不是后脑勺,而是女孩白皙的脸和一对暗褐色的明亮眸子,崖香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目光很无辜,“默……默予姐……”

    她显然是在临时找理由,为什么大半夜来敲默予的门。

    默予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伸手把她拉进来。

    “哎默予姐你……”

    崖香愣住了,默予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崖香的个子比默予要矮,她把头埋进后者的肩膀,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柔软温暖。

    “说吧妞,这么大半夜来找老娘干什么?”默予用力抱紧崖香,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我……”

    “没正当理由今晚你就别回去了。”默予磨了磨牙。

    “我我我我能和你一起睡吗?”崖香弱弱地问,“今天晚上?”

    “诶?”

    这回换默予愣了。

    房间里的床很宽大,并排躺两个人绰绰有余,平时默予独自一人睡觉时从来不注意睡姿,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怎么舒服怎么来,摆成大字形十字形片字形不可名状形,但和崖香共睡一床的时候她就规矩了,毕竟在人前还是要脸的,不能表现得太像个神经病。

    崖香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还偷偷地把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默予红着脸把她拉了出来,“不准闻来闻去!好好睡,不准作妖!”

    崖香规规矩矩地睡好了,她还带了枕头过来,准备相当充分,和默予并排睡在一头。

    “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我这儿来睡了?”

    “嗯……就是想呗。”崖香把被褥拉到下巴底下,嘟囔,“大年夜不想一个人睡。”

    “那你可以把AR投影打开,比如说把卧室变成健身房,那样你身边会有一堆**肌肉男在做卧推,一边推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默予说,“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睡了,只是可能会很兴奋导致睡不着。”

    “我不喜欢投影,他们又不是真人,而且我讨厌肌肉男。”崖香吐了吐舌头,“有时候我觉得AR投影真的很惊悚,因为背景中的人物偶尔会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是在看我,可能是在看投影中的什么其他东西,但你仍然会觉得自己被幽灵盯上了,毕竟他们看得见但是摸不着,跟幽灵一模一样。”

    默予笑笑,“那你还跑到这里来,舒舒服服地待在地球上不好么?过年的时候就应该跟你的家人朋友一起守夜啊。”

    “我只有这一个机会,卡西尼站又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崖香撇嘴,“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到上飞船的机会。”

    “正常人都不会想来这里。”默予说,“你居然累死累活就为了跑到这里来受罪,图啥啊?为了看土星?”

    “这么说默予姐也不是正常人?”崖香笑。

    默予调整了一下睡姿,侧过身来,两人在被窝里对视,“是啊,我也不是正常人。”

    崖香一怔。

    默予很认真。

    “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算不上正常,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人类世界中最偏远的角落,理应也聚集着人类社会中最不正常的一群人。”默予看着崖香,双眼在黑暗中灼灼地发亮,目光仿佛直透人心,“你在这里所接触到的所有人,站长也好,主任也好,他们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普通。”

    小姑娘的八卦心理顿时就被激起来了,眼睛一亮,“真的吗?跟我讲讲呗?”

    “就拿主任来说,你觉得主任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沉默寡言,慢条斯理,为人和善的老学究?”

    崖香点点头,任何人见到胡董海的第一印象都是如此,她甚至没见过胡董海动过怒生过气,永远不紧不慢。主任是外行人眼中那种典型的科研工作者,无论从外观上还是性格上——戴着厚厚的眼镜,顶着不长毛的聪明脑袋,大部分时间都穿着白大褂泡在实验室里,不善交流与言辞,待人友善亲切。

    “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主任其实是个非常偏执的人,你知道么他几乎从不回家,甚至不回地球,他长期住在火星上的院所宿舍里,你是不是从没见他收到过亲戚朋友的问候视频?我听人说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默予低声说,“由于卡西尼站的原因,他跟自己的所有亲人朋友全部断绝了来往,所有人都骂他是疯子,跟他关系最亲近的只有他的两个学生。”

    “那么他的学生呢?”

    “你还记得卡西尼站过去有多少人殉职吗?”

    “十八个。”

    “其中两个就是主任的学生。”默予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其实是纯粹的意外事故,安全绳断裂,两个人都被卷进了风暴里,但胡主任一直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学生们,这件事项目组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学生的家人们其实没有责怪胡主任,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回地球。”

    崖香暗暗吃惊,平时看起来胡董海是个多么和蔼的长辈,但在默予的描述中,他简直就是个偏执狂。

    “愿意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隐晦的原因。”默予说,“你以为仅仅是为了做研究么?卡西尼站一直就是个怪咖集中地好嘛。”

    “那么你呢默予姐?”崖香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待在卡西尼站里?”

    默予长出了一口气,翻过身来望着天花板,然后翻了翻白眼。

    “我为什么来这里呢?大概是因为地球上蠢货太多了。”

    “默予姐,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偶尔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崖香躺在床上随口问。

    “比如说?”

    “弹珠落在地板上啊。”

    默予伸手摸了摸崖香的头,“那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幻听,我每天晚上睡得都很熟,跟死猪一样,天塌了都不醒。”

    崖香一笑,随即又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那……那默予姐,小孩子的笑声呢?”

第二十三章 死者

    胡董海死了。

    这位资深的卡西尼站科研主任,被人发现死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死时面目狰狞,姿态扭曲,怀里紧紧地抱着黑球。

    发现死者的人是梁敬,他一大清早到实验室里来做例行检查,进门发现胡主任蜷缩在墙角——那个跟灯泡一样亮的头顶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胡董海背对着自己,头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梁敬有点诧异,这是喝多了醉倒在这儿了?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铛”地一声,梁敬看到那颗黑球从胡董海的身体底下掉了出来,骨碌骨碌地滚远了。

    接下来他看到的景象令他惊恐万分,主任的身体慢慢地歪了过来,他四肢蜷曲着,冰冷而僵硬,双眼瞪得老大,眼神涣散,竭力张大着嘴,嘴角还有唾液的残迹,胡董海的神情极度扭曲——梁敬不知道那是惊恐还是惊喜,不知道是在尖叫还是在尖笑,他像是在水中痛苦地溺死窒息,又像是欢喜地登上了极乐。

    梁敬吓坏了,跌跌撞撞地去找其他人,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卡西尼站新年清晨的寂静。

    “确认死亡?”

    “确认死亡。”万凯从胡董海的颈动脉上收回手指,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是昨天晚上人就没了。”

    江子,楼齐和梁敬蹲着围在周边,默予站在实验室的门外,捂住了崖香的眼睛。

    众人都很沉默,大白都不吱声,不仅是因为胡董海惊悚的死状,他们都是普通的科研工作者,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医,碰到这种事难免不知所措。

    梁敬发现异常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是江子,其次是楼齐,两人正在大厅里吃早餐,一边计划着怎么修复通信系统,听到动静就冲了下来,万凯则在厨房里准备今天的菜谱,所以稍慢一步,默予当时还没起床,是被大白吵醒的,她把怀里的崖香叫醒,披头散发地下楼来了。

    万凯是卡西尼站内的兼职医师,工作内容是辅助大白对驻站人员的健康状况进行诊断,实际上真正干活的都是大白,他只需要看一眼大白的诊断结果,点个头就行了,在这个年代,人工智能的医学诊断结果比人更精确。

    说起来他只是个摸鱼医生,不是法医,从来没干过尸检,万凯还没来得及向众人解释自己专业是看活人不是看死人的,江子就把他推上前了,没办法,就算他是个兽医,碰到这种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没有伤痕,没有血迹,没有外力痕迹。”万凯说,“不是他杀,但也不太可能是自杀。”

    这是废话,卡西尼站里一共也才七个人,如果是他杀,凶手难道来自站外?

    自杀其实也可以排除,P3实验室里没有可以用来自杀的工具,胡董海死状诡异但是没有伤痕,万凯检查过没有服用化学毒剂的痕迹,卡西尼站内的有毒化学试剂有限,而且致死量大多超过一两斤,得对瓶吹才能毒死自己,除非胡董海可以憋气自杀,但那样他就不是人类了。

    “江子?”梁敬扭头看江子。

    江子摆摆手,蹲在边上看着胡董海的尸体,他也懵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昨天晚上不还一起喝酒来着吗?

    “老胡有心脏病吗?还是有什么过敏史?”江子第一反应是心脏病突发。

    “都没有,主任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体检时没有发现过任何异常,他连感冒都很少。”楼齐摇摇头,“是吧大白?”

    “是的。”大白回复,“主任的健康状况一直良好,没有心脏病史,也没有过敏史。”

    江子焦躁地抓头发,他是站长,碰到突发状况其他人第一个仰仗的是他,可他本人都六神无主。

    卡西尼站突发状况应急预案中可没这么一条,发现自家的科研主任莫名其妙地死在实验室里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第一个要做的应该是拨打120和110,但离他们最近的派出所都远在十三亿公里之外,这个距离神仙都够不到,打给朝阳区派出所他们也没法出警。

    江子环顾一圈,周围的人还在等他的指令,默予带着崖香躲在实验室外的走廊里都不敢进门。

    “我进来的时候主任正抱着这个球,不知道想干什么。”梁敬戴上手套,把地板上的黑球轻轻地钳了起来,仔细审视,黑球的表面一如既往地光滑,没有丝毫划痕,“主任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球?”

    这时众人才发现黑球已经被人取了出来,手套箱被打开,主任的死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没人注意到这个黑球,梁敬一提醒他们立即意识到黑球与此事之间的关系,胡董海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握球的姿势——这种行为无疑是极其蹊跷的,胡董海自己违背了实验室的所有规定,半夜偷偷地钻进P3实验室把黑球取了出来。

    这种行为本身就毫无道理,众人不可理解,胡董海是科研主任,他什么时候来看这个球不行?为什么非要等到夜深人静三更半夜?

    而且他深知裸手触摸实验样本是对样本的污染和破坏,黑球如此珍贵的观察对象,胡董海怎么会去破坏它?

    没人知道胡董海在想什么。

    “那个球有什么异常吗?”江子问。

    “没有。”梁敬把黑球重新放回了手套箱内,关闭阀门,把它隔离起来,他下意识地远离这个诡异的黑球,胡董海死亡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它,毫无疑问它与主任的死亡有直接联系。

    江子把胡董海的眼睛合上,然后拉起塑料布把他盖上,在场还有姑娘,这惊悚的死状可能会吓着人家。

    “别再碰它了,离那东西远一点。”

    江子仍然处于震惊中,卡西尼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人命了,他们在吓唬新人的时候总是把那十八个因公殉职的烈士搬出来,可那是因为恶劣自然环境而发生的意外,与地震火山泥石流无异,从未有人在卡西尼站内失去过生命。

    主任是他的老朋友了,胡董海为人稳重,不苟言笑,但看他死前的扭曲表情,又让江子暗暗心惊。

    老胡这是见到了什么?

    江子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胡董海枯瘦冰冷的手,就在昨天,这双手还是有力温暖的。

第二十四章 不测风云

    众人把胡董海的尸体搬进了医务室,总不能让他这么一直躺在实验室里,医务室里好歹还有张床,万凯和大白负责尸检,其他人待在二楼大厅里等消息。

    崖香和默予挤在一起,后者按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小姑娘长这么大也没碰过这种事,一上午情绪都相当低落,默予跟她说你可是想当战地记者的人,得坚强一点,虽然默予看上去很镇定,实际上她自己也在发抖,胡董海诡异的死状着实吓到她了。

    男人们坐在边上,江子多年来第一次犯了烟瘾,他戒烟多少年了,但他现在想抽一支烟。

    他们找大白要监控录像,可大白表示自己也没有监控,因为昨天晚上胡董海进入P3实验室后把它赶了出去,主任在实验室里究竟做了什么,可能只有天知道。

    江子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

    胡董海的突然死亡把所有的行动计划全部打乱,江子原计划今天出门维修通信系统,大白估计是冰火山喷发影响了通信,但实际故障情况还需要江子本人去确认,而梁敬则准备和胡董海一起继续研究研究这颗黑球,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

    万凯推开门进来,所有人几乎同时起身。

    “什么原因?”

    “大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胡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万凯摆了摆手,接过水杯喝了口水,坐下来喘了口气,才有力气说话,“别着急,别着急,一个个地来。”

    他从医务室回来,医务室就在二楼,跟办公室和厨房在一条走廊上,众人把胡董海的尸体搬到了医务室里,因为这里是唯一有能力进行尸检的地方,大白是个非常优秀的大夫,万凯只需要为它打下手。

    “老胡究竟是什么情况?”江子问,“突发疾病?”

    “没有伤,也没有病。”万凯回答,“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猝死。”

    “猝死?”

    众人皆惊。

    “对,就是猝死,而且不是心源性猝死,有可能是罕见的精神性猝死,剧烈的情绪或者心理变化导致的死亡。”万凯解释,“通俗地来说,就是我们平时所听说过的‘吓死了’或者‘笑死了’。”

    “吓死了?”梁敬问,“人还真能给吓死?”

    “当然是可以的。”万凯点头,“虽然很少见,但是过度惊吓确实是死亡的诱因之一。”

    “但这也不合理啊。”默予说,“主任在实验室里,怎么会被什么东西吓死?”

    万凯耸耸肩,他也莫名其妙,大白对胡董海的尸体进行了细致的检查,确认他体内的组织器官没有发生病变,但胡董海大脑内的儿茶酚胺类神经递质大量分泌,比如说多巴胺,这类递质主要用来传递中枢神经兴奋,说明胡董海在死前的情绪和心理波动极大,所以大白推测胡董海是由于剧烈精神变化所诱发的猝死。

    “那个球。”梁敬提醒。

    “那个破球把老胡吓死了?”江子觉得不可思议,“扯什么淡呢。”

    胡董海死亡时手里抱着黑球,他的猝死多半与黑球脱不了干系,但你要是说胡董海是被这个球给吓死了,那就是扯淡了。

    老胡是什么人?卡西尼站的资深科研主任,活了大半辈子,从地球到泰坦,什么东西没见过?黑球古怪归古怪,但不至于把人给吓死,否则当年发生黑体辐射紫外灾难的时候怎么没把一帮物理学家给吓死?

    可猝死这件事本就是不可预测的,即使是以如今发达的医学条件,癌症都可以被攻克,每年仍有人骤然死亡,他们不是死于灾祸,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高强度的工作和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像一块沉重的棺材板,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某一天他们闭上眼睛往地上一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卡西尼站科研主任胡董海,就这么倒在了新世纪的门槛上,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黑球,还没能看到物理学的重大突破。

    “这人哪……真是说没就没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子叹了口气,“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秒眼睛一闭,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啦。”

    他眼睛望着地板,嘴里絮絮叨叨。

    卡西尼站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过伤亡事故了,应该说自从卡西尼站正式建成并完善之后就再也没死过人,牺牲都出现在卡西尼站的前期探索阶段。江子的任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而胡董海也会与他一同返回进行休整,两人约好了再见面时喝酒。

    “我们先把通信修好,这件事要报告上级。”江子说,“我们短期内的原计划不变,先跟地球和暴风雪号取得联系,让他们把老胡带回去……大白,给我评估一下通信系统的损伤情况,待会儿把报告给我。”

    “收到。”大白回复。

    “我下去看看那个球。”梁敬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行。”江子点头,“不过要注意安全,让大白跟你待在一起,碰到什么不对劲立即报警,那个球太邪门,离它远点。”

    “好。”梁敬说,“我会注意的。”

    江子缓缓起身,准备下楼开始维修工作。

    “站长。”楼齐喊了他一声,“主任那边怎么处理?”

    江子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他是在问胡董海的尸体怎么办,总不能把胡董海的尸体一直停在医务室里吧?

    暴风雪号聚变飞船还有一个礼拜才能抵达,如果把胡董海的尸体一直留在卡西尼站内,可能会发生腐败。

    “我不建议诸位把胡主任的尸体留在卡西尼站内,尽管它不会像地球上腐烂得那么快,但它在室温下仍然会缓慢氧化,并释放出有毒气体污染站内空气。”大白说话了,“而且我认为它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各位的工作状态。”

    这倒是句实话,没人愿意与一具尸体长期共处一室,无论这具尸体在生前跟你是不是熟人。

    “难道放到外头去?”江子有点恼火,“零下一百八十度,还不给冻成冰碴子了?”

    “我建议诸位可以将胡主任的尸体储存在机器人或者步行车仓库内,载具仓库内的温度可以保持在零下十度左右。”大白说,“这既可以将其与生活区隔离开,也便于主任的尸体保存,等到暴风雪号运载飞船抵达,诸位再把主任运上飞船带回地球,两全其美。”

    江子沉默了几秒钟。

    “行,就这么办吧。”

    作者君闲话:不少同学说啊这不是灵异吧?

    看一看本书的分类。

    不是灵异吧?

    那就不是灵异。

第二十五章 雷火炼塔

    江子再次套上铁浮屠,出门维修通信系统。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过的最糟糕的一个春节,火山,黑球,再加上胡董海骤然猝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个多事之秋。

    “站长,评估报告已经发至您的邮箱内。”

    “好,我收到了。”

    按照大白的评估,通信系统的故障源清晰且明了,就是火山喷发砸坏了天线,自然灾害引起的通信中断,类似的问题之前不是没有出现过,比如风暴刮倒了通信塔,雷击烧毁了线路,还有低温暴雨磁场辐射,在这鬼地方出问题是常态,不出问题是变态。

    通信天线距离主站大概一百多米,是一栋六层楼那么高的圆柱形高塔,直径超过两米,类似于风力发电机的立柱,内部有维修阶梯,塔顶就是高频天线,卡西尼站依靠这个与轨道上的中继卫星保持联络,但它可能也是整个土卫六上最冒尖的建筑,所以它也吸引了方圆上百公里所有的雷击。

    中学生都知道什么叫尖端放电,而通信塔就是这个天打雷劈的尖端,雷暴发生时卡西尼站内的人们会挤在窗前看打雷,因为场景蔚为壮观,地球上从未有过这么粗的闪电,从云层中贯穿下来,落在通信塔的塔顶上,如游龙般翻滚,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云层中积累的电荷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电场,积累起百亿伏特级的高压,闪电落下来的一瞬间电流会超过六十万安培,这个数字也不知道是哪位富兰克林测出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强电场之下空气变成导体,庞大的电流击穿空气之后进入通信塔,再流入大地,遥望过去通信塔仿佛什么地对空超级武器,正在释放能量抵抗云层中的外星人,江子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雷火炼塔。

    而塔内精密的通信系统还能扛得住这神罚般的雷击,只能说设计它们的工程师牛逼。

    天线跟能源舱刚好在相反的方向,以最大程度地降低聚变反应堆强磁场对通信的影响,一根红色的安全绳把通信塔与主站连接起来,要去通信塔就必须沿着安全绳走。

    “我出门了。”

    江子拖着工具箱出门,要维修通信系统只带个箱子是不够的,具体损坏情况不明,他可能需要更换大型零件,所以江子身后拖着笨重的雪橇。

    “祝您好运。”

    室外的浓雾仍然不散,香格里拉平原上罕有的连续无风天,土卫六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七分之一,在弱重力环境下这些悬浮在大气中的颗粒物沉降速度极慢,如果再不来一次大风,这场大雾能延续到下个地球月。

    江子放眼望去,上看不到天空,下看不到地面,没有天地的概念,四周是一团搅在一起的浑水,如果这颗星球上真有什么智慧生物,那么它们多半不会进化出眼睛,他抓着安全绳一步步地前行,脚底下止不住地打滑,雪橇拖在身后磕磕绊绊。

    他想起卡西尼站内流传了多年的某个传说,关于在土卫六上第一个牺牲的人,那是一位英国籍的环境学家,彼时卡西尼站还未完全建立,也是这样一个无风无浪的大雾天,那个英国人从登陆飞船中出发,去十米之外的仓库,就这么短短十米的距离,他却一去就是十年,到现在还没走到目的地。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还会迷路,更不知道他迷路去了何处,江子可以想象那个孤独的英国人绝望地走在荒芜的冰原上,通讯断绝,不知方向,最后倒在某个香格里拉平原的角落。

    自那之后,不止一个人声称在远方的黑暗风暴中看到了射灯的灯光,有人坚信那个死者的灵魂至今还在泰坦的荒原上游荡,打着微弱的头灯,想找到回家的道路。

    “站长,能听到我说话么?”耳机中有人说话,是楼齐的声音。

    “能听到。”

    “我就在你的左后方。”

    江子一愣,扭过头来,发现魔爪机器人吧嗒吧嗒地从浓雾里钻了出来,很快就超过了江子,爬在他的前头,高举的机械臂上带着超强射灯。

    “你把魔爪开出来作甚?”江子说,“它又派不上什么用场,这玩意的小短腿爬不了梯子。”

    “陪你。”楼齐说,“一个人在外头你不觉得怪恐怖的么?”

    江子东张西望,咂巴咂巴嘴,“还行,我习惯了。”

    卡西尼站内的男人们都取得了出外业的资质,他们在地球或者火星上接受过适应性训练,但除了江子和梁敬之外,其他人都尽可能地避免出门——危险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心理压迫,雾霾中能见度极低,这几乎屏蔽了所有的视觉信号,看不见就会导致心慌,心慌会容易出乱子。

    卡西尼站的外业工作遵循最少外出人数原则,意思是出门的人越少越好,一个人能办成的事就不要派两个人,之所以会制定这样反常规的条例,是因为土卫六上的环境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人们不得不把降低人员损失作为第一要务,一旦碰到要人命的情况,来再多的人也是送死,曾经卡西尼站遵照火星科考站的经验,要求多人协同配合完成任务,遇到紧急情况可以互相帮助,但这一套在泰坦上造成了严重的人员损失,陡然出现的低温冰暴气旋把任务团队一锅端了。

    “站长。”

    “嗯?”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说等暴风雪号到了之后,我们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跟着飞船一起回去?”

    “等联络恢复之后看上级的指令,不过我估计这一回咱们都得回去,发现一个见鬼的球,老胡又突然没了,我们肯定要回去接受调查,说不好还得隔离。”江子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大的事,就当是休假了……不过我也累了,不想再干下去了,这趟回去我就辞职转岗。”

    “那个球呢?”

    “老子不管了,谁爱要谁要去。”江子说,“反正我也不是搞研究的,拿诺奖也轮不到我,如果老胡还在,他拿到诺奖说不定还能分我一点点,现在他没了,这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到了。”

    安全绳到了尽头,面前就是通信塔,一座白色的圆柱体,两三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但是看不清究竟有多高。

    江子解下身上的锁扣,拧开通信塔外壁上的小门,然后钻了进去。

    魔爪机器人停在外头,机械臂挥了挥手。

    通信塔内的空间相当狭窄,每隔一米有一盏小灯,江子穿着铁浮屠,两边的肩膀得刮擦到内壁,转个身都有困难,他抓着垂直的梯子往上爬,雪橇就吊在身体底下,这一趟下来很耗体力,也就是江子,换成其他人未必坚持得下来。

    通信塔高二十米,在顶部安装有高增益天线,火山喷发就是砸坏了这玩意,导致通信中断,而江子的目的就是修好它。

    “磨剪子嘞,镪菜刀……”江子低声地哼哼,他站在梯子上,像个下水道工那样拧开头顶上的门,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我说大白,今天不会打雷吧?”

    江子有点担忧,抬头望了望。

    他的头顶上有一层白色的穹顶,像是个半球形的雷达罩,实际作用是用来防风和挡雨,天线就安置在这座防风罩之下。

    而现在这座防风罩已经被砸穿了,罪魁祸首是一块冰,有脸盆那么大,很显然它就是所谓的喷发物,它被喷发的火山射了出来——就是射了出来,不是抛飞,土卫六上这么弱的重力,呈抛物线运动的玩意没那么大力量,但喷射物就不一样了,这块冰不是榴弹炮,而是加农炮,倾斜着从下往上击穿了防风罩,再砸翻了天线。

    “未来六个小时内都不会有雷暴天气。”大白回复。

    江子稍稍放心。

    如果再来一次雷火炼塔,他会被瞬间劈得尸骨无存羽化登仙。

    “这地方倒是个修仙的好去处。”江子把身下的工具箱拉了上来,放在天线平台上,“道行不高,恐怕会被九天雷劫劈得灰飞烟灭,不知道三清是不是在这里得道成仙的?”

第二十六章 太阳系内全年保修

    江子用安全绳把自己吊在塔顶上,然后打开工具箱,脚底下就是二十米高的梯子,塔底的灯光已经变成了一连串小点,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国家电网的维修工人,正在修理风力发电机。

    综合射频天线不是传统的抛物面或者衣架子,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大号的奶油巧克力——至少江子这么认为,所有的阵列天线集成在一块平板上,这块板子差不多有一平方米那么大,承担卡西尼站与外界的所有通信,低轨上的庞大星链负责接收卡西尼站发出的所有信号,并把它们发往地球。

    火山喷射出来的冰块击穿了防风罩,然后砸在天线上,江子看到了满地的碎冰,平板天线被砸出一个凹陷,但真正致命的不是巨力撞击——通信塔上的天线阵列由一万个高频通信单元集合而成,每一个单元都能独立工作,也就是说就算一万个通信单元损坏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剩下的最后一个仍然能保证联络。

    真正导致通信断绝的原因,是冰块砸坏了天线的隔热保温系统——那个浅浅的凹坑意味着天线内部隔热材料断裂,防冻液泄露,热交换循环中止,精密的半导体射频单元暴露在零下一百七八十度的低温中,一万枚毫米大小的砷化镓芯片瞬间全军覆没。

    江子掏出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拆开阵列天线的外壳。

    “果然,都冻裂了。”江子用手指弹了弹集成电路基板,拧亮头灯仔细查看,“太先进太精密也不是好事,太脆弱,出问题就一锅端了。”

    他用刷子把电路板上的白霜清扫干净,“以前这里用的是老式阵列天线,信号发射与天线是分开的,发射机放在塔底,天线放在塔顶,中间用波导管连接,坏也只坏一头,现在他们把发射机和天线都集成在一块芯片里,出问题就全部报销了。”

    “其实还有更先进的通信芯片。”大白说,“只不过它们扛不住土卫六上恶劣的环境。”

    “如果不是这鬼地方老是下雨,我们可以用激光啊。”江子说,“你瞧瞧这玩意冻成什么样了?技术再牛逼又怎么样,管你是砷化镓还是石墨烯,老天想治你真是太简单了,零下一百八十度,什么东西都冻成傻叉。”

    江子仔细审视手中的通信天线,基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一万个射频模组,长一百枚宽一百枚,组成一个差不多一平方米大小的正方形,他一个一个地检查,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两个还有半口气能抢救回来的。

    大白也在通过铁浮屠上的摄像头进行评估,大白是站内最专业的通信工程师,跟它比起来江子只能算个修理工,只不过大白拿不起螺丝刀。

    “站长,情况如何?”楼齐问。

    “情况不太乐观,我估摸着它们恐怕已经全体牺牲了。”江子的脖子有点酸了,扬起头活动活动肩膀,他的上半身探进塔顶,双腿则搭在梯子上,用两根安全带在屁股底下交叉成简易吊篮,江子就这么坐在吊篮上,悬在二十米高的半空中,“防风罩被砸了个大洞,我们还得先补房顶。”

    “防风罩被砸穿了?”楼齐有点吃惊,“那可是能防弹的。”

    “防弹又怎样?对方使的可是二百五十毫米口径的加农炮。”

    江子伸手把那块浑浊的冰拉了过来,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是什么冻结的,可能是某些烃类的混合物,在低温中冻得极其坚硬,这东西如果高速运动起来,威力绝对不亚于炮弹——十七世纪大英帝国皇家海军风帆战舰上的舰炮也不过如此。

    “通信模块呢?有可能恢复工作么?”

    “这些芯片还没我指甲大,全部封装起来,我又拆不开。”江子说。

    “拆开了您也无可奈何的,芯片内部的三维电路只有五纳米粗,您得用扫描电镜才能看清它们。”大白提醒。

    “在看在看。”江子取出自动检测箱,把接口插上,巨型立体集成电路用人眼是没法检测的,即使最细的针尖和这些印刷电路比起来都庞大得堪比宇宙战舰,江子只能用自动检测设备,用同样精密的工具对付它们。

    “磨剪子嘞,镪菜刀……”江子按下按钮,指示灯开始流动。

    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半空中,思考怎么把防风罩上的破洞补起来。

    “用透明胶加塑料袋行不行?”

    “不可能。”楼齐说,“扛不住强风。”

    “那用万能胶加麻袋怎么样?”

    “不可能。”

    “当年女娲补天用的什么材料?”江子问。

    “用五彩石,五彩石不够就用她自己的身体。”楼齐说,“站长你是想牺牲自己去堵那个破洞么?”

    “那我建议使用臀部。”大白说。

    检测完毕,江子瞄了一眼。

    “果然,全部报废了,这就有点麻烦了。”

    “没有抢救的余地了?”

    “彻底凉了。”江子摇摇头,“以卡西尼站内的条件,肯定是修不好这玩意的,要送回地球让菊花厂来修。”

    “给菊花厂打个电话吧,叫他们派人来取走,他们不是号称太阳系内全年保修么?”

    “通信都断了,你怎么打电话?”

    “下次建议他们到这里来建个保修点。”楼齐说,“站内还有备用的么?”

    “有。”江子回答,“老式的无源阵列天线就在仓库里放着,作为这一套系统的备份,只是安装起来有点麻烦,一个人搞不定,至少需要两个人。”

    “今天能完成更换么?”

    江子估计了一下时间,“不可能,今天完不成,我们先得检查备用天线的状态,再把它运到这里来换上,还得完成调试,至少需要两天时间,从明天开始工作,到后天才能全部搞定,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明白了,站长你先回来吧,更换备用系统我们再做计划,明天再说。”

    江子把报废的阵列天线拆了下来,尝试了一下想带下去,但一平方米大小的方壳子着实不好拿,江子抱在怀里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通信塔内空间本就狭窄,容纳一个成年人已经四处掣肘,江子只好把它留在了塔顶。

    (作者君闲话:又吃了一粒布洛芬,头疼好了一点,勉强写完了一章。)

第二十七章 吸食生命

    梁敬站在实验室里,裹得严严实实。

    面对这个诡异的球体,他不得不抱以最大的警惕,梁敬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面对未知的物体,他的谨慎总是大于兴奋。

    它可能是经典物理大厦头顶上的两朵乌云那样带来理论变革的种子,也有可能是一颗原子弹,梁敬深知这其中的风险,任何未知的新生事物都有可能是双刃剑,在这把锋利的双刃剑面前人类只是五岁的孩子。

    梁敬不想成为新理论发现过程中的牺牲者,诺贝尔奖从不颁给死人。

    “梁敬先生,请勿靠近黑球一米以内。”大白提醒。

    “大白,如果这东西有什么能力可以影响人类的大脑,那么最有可能的途径是什么?”梁敬问。

    “人类的大脑是精密而脆弱的组织,最简单的影响方式无疑是一颗以每秒四百五十米速度飞行的5.8毫米金属弹丸。”大白说,“它可以让脑组织变成一摊无法辨认的渣渣。”

    “要活的。”

    “那么这个问题可以从多个层面考虑,大脑活动依赖于神经递质的作用,包括氨基丁腺素,乙酰胆碱,多巴胺,组胺以及一部分氨基酸,它们由神经细胞释放,作用于特定部位的受体,以此来传递神经信号,究其根本是一个生物化学反应。”大白说,“使用人工制造的类递质药物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只要它能代替神经递质与受体结合,就能产生同样的刺激,比如说麦角二乙酰胺。”

    梁敬怔了一下。

    “LSD?”

    “是的,致幻剂能让人类产生强烈的幻觉,并导致精神混乱。”大白说,“除此之外,其他精神管制类药品都能造成类似的后果,比如甲基苯丙胺。”

    梁敬皱眉。

    “你的意思是主任吸毒了?”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药物不可能隔空影响人类。”梁敬绕着黑球转了一圈,“它必须得进入体内,让人吸收才能发挥效力。”

    “LSD可以通过皮肤吸收。”大白提醒,“主任曾经裸手触摸过黑球。”

    “除了药物之外呢?”

    “从更深层次的角度上考虑,人类大脑活动的基础是神经细胞上的电流,是一种生物电现象,有电流变化就会产生磁场变化,那么反过来电场与磁场也可以影响大脑。”大白说,“比如说220V的电流经过大脑后会致使脑组织坏死。”

    “你举的例子跟你的推测完全无关。”梁敬说,“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个球不会对外产生任何辐射和能量,还有更底层的么?”

    “从最底层的角度考虑,大脑活动根本上是量子化的,存在量子相干,但由于理论物理与脑科学停滞不前,缺乏相关信息,所以我无法进行更深入的推测,到目前为止,人类意识的相关问题仍旧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议题。”大白说。

    “量子隐形传态。”梁敬忽然说。

    “不好意思?”大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量子隐形传态,一种量子通信方式,其中有一步就是隔空的。”梁敬自言自语。

    “和这件事有关吗?”

    “不,没有关系。”梁敬沉吟着摇头,“量子隐形传态无法隔空传输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也不可能隔空干扰人脑的思维活动,这个是不对的,完全不对。”

    这么一路思索下来,梁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胡董海的死真的就是猝死。

    他可能是对这个球太着迷太恐惧再加上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了骤然猝死,跟那些面对电脑屏幕猝死的程序员们没有区别,这个球本身并没有主动杀人。

    “梁老师?”门口忽然有人叫他。

    是默予。

    默予没有穿防护服,径直走进来,“你还在看这个球么?”

    梁敬点点头。

    “梁老师,你说这东西会不会真的是个四维空洞?”默予很好奇。

    梁敬哑然失笑。

    这个想法最早还是他提出来的,但他当时也是随口一说,是个假设,没有当真。

    “可能吧。”

    “那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怪物从这个洞里跑了出来,杀了人然后又钻了回去?”默予虽然不懂多少物理,但电影看得不少,“我们又不知道这个洞的另一端在什么地方,说不定是什么外星怪物的巢穴呢?它们躲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然后到处散播这种球,作为猎食的手段,要猎食时就从这个球里钻出来,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可能?”

    “那主任的尸体为什么还在这里?”

    “嗯……多半是因为主任的肉质太老了,它们不想吃。”

    默予满口食人族的语气。

    “那你可要注意了,如果它们是这么挑食的生物,那么你不就最危险了么?”梁敬悠悠地说,“我,江子,楼齐都是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不合这些怪物的口味,到了半夜它们就从这个球里钻出来,悄悄地摸到你的房间里去,把你吃掉,明天早上我们敲门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堆……”

    “哇别说了别说了!”默予连忙打断他,她把自己给吓着了。

    “少胡思乱想,哪来什么怪物。”梁敬摇头,“在这个宇宙中,生命是渺茫的奇迹,你想想,一种以碳基生物为食的捕食者,它的组织形态,身体结构,以及生活方式必然与地球生物极其接近,这说明它的生存环境与地球极其接近,这个概率有多小?”

    “如果它们吸食生命呢?”

    “吸食生命?”梁敬一愣。

    “我突发奇想的,把人类的生命从身体上吸走,被吸走生命的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死亡。”默予形容起来有点像是什么古典神话中的狐妖女鬼,吸食男人的阳气,男人的阳气被吸干后就枯槁而死,但默予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很扯淡,她很难定义生命是什么,更别谈怎么吸干这东西了,这个词和灵魂一样,是物质?是能量?还是形而上的哲学概念?

    再深入下去就会涉及生命究竟是什么的根本命题,一个人活着与死亡,究竟有什么区别?

    这些问题默予想不通,她犯不着思考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的头发。

    “在我看来,生命是个存续概念,跟活着一样,你又没法把它单拎出来关进笼子里。”梁敬说,“它无法剥离生物实体而单独存在,所以比起吸食生命,不如直接吸食血液呢,吸血鬼把人的血吸干了,人就死了,这不也是吸食生命吗?”

    到底是理工男,思路又粗又直。

    “我还是不太放心,觉得把它放在手套箱里不太安全。”默予指了指黑球,“最好把它锁进保险箱里,能防弹的那种,这样就算有什么东西跑了出来,也威胁不到我们。”

第二十八章 眼睛

    梁敬在P3实验室里一直待到深夜,然后让大白开着监控,他自己则返回宿舍里通过闭路电视监视这颗球,像梁敬这么谨慎的人,不会以身犯险深更半夜与这玩意共处一室。

    梁敬坐在床上,抬眼看了一眼时间。

    BJ时间凌晨一点半。

    昨天胡董海就是这个时候独自潜入P3实验室。

    梁敬盯着监控画面,实验室中空无一人,那颗黑球一动不动地待在手套箱内,实验室内的照明灯已经关闭,仅有指示灯有规律地微弱闪烁,大白能在多个波段上监控实验室内的环境,即使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出现,梁敬也能在红外波段上发现它。

    大白建议梁敬按时休息,天亮后看录像即可,但梁敬坚持守株待兔,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异变,那么梁敬就能把它抓个正着。

    “我认为您无需如此紧张。”大白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主任的身亡与黑球有直接关联,那只是个意外。”

    “你真认为是个意外?”

    “至少这个结论是符合逻辑且站得住脚的。”

    “你不了解主任那个人,我跟他在卡西尼站上共事很长时间了,你问任何一个熟悉胡董海的人,他们都不会相信胡董海会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梁敬说,“这丫的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找到这个原因。”

    “如果以我们的所有探测手段都找不到这其中的关联,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层关联是不存在的。”

    “不……不,你要相信我的直觉,这里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梁敬盯着显示器上的黑球,“我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直觉。”大白说。

    “所以你还要学习。”梁敬说,“你没法解释直觉是什么,但是在人类历史上,直觉一直都在发挥很大的作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梁敬也逐渐困顿了,他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望着那个球。

    在昏暗的环境下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球,看不到球的轮廓,透明手套箱中只有一片纯粹的漆黑,球体几乎吸收了所有光线。

    “现在几点了大白?”

    “凌晨两点半。”大白回答。

    他已经蹲守了一个小时,梁敬有些累了,他向后仰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强行打起精神。

    “要不今天晚上就到这里,明儿再看。”梁敬困得不行,他已经盯了一个多小时,可什么都没看到,再这么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会为您录像。”

    “再看半个小时,最后再看半个小时就睡觉。”

    “半个小时……”

    梁敬一边说一边打盹,大脑昏昏沉沉,他靠在枕头上,不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鼻息。

    显示器平放在床上,监控图像中那个球体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小贼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眼神警觉地四下扫射,综合办公区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灯光很暗,这个时候站内的所有人都应该睡熟了。

    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从走廊上经过,两边的门都是紧闭的,沿路两边的房间都是办公室,储藏室和控制室,唯一令她担心的两扇门灯光也是暗下来的,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医务室,江子或者万凯偶尔会在这里工作到很晚,她不想被逮个正着。

    经过医务室时她下意识地多望了一眼,主任的尸体这个时候还停在医务室内,准备明天送出去——如果这个时候推开门,会不会看到那具尸体缓缓地坐起来?

    小贼强行压住手贱去推门的想法,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部甩掉,说实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一具尸体靠这么近还是挺瘆人的,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通过办公区,打开门进入大厅。

    大厅里同样空无一人,淡蓝色的壁灯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像是月光落在书架沙发和地板上,不知道谁的平板放在茶几上没拿走,墙角还有一盆青翠的吊兰,这个时候连大白都处于休眠状态,如果没人呼叫它它不会主动跳出来,小贼快速穿过大厅,打开进入宿舍区的门。

    宿舍区最危险,因为所有人此时都集中在这里,最靠近大厅的两间宿舍属于江子和胡董海,两人的房门面对面,再走过去的两间则是大厨和梁敬的,走廊左边的214房是梁敬,走廊右边的207房是大厨,小贼悄悄地走过两人的宿舍,两人的房间里都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

    与此相邻的208号房间和213号房间都是空房间,再往里走马上就到她的宿舍了,崖香的房间是213号内侧相邻的212号宿舍,而她自己的宿舍则是走廊尽头的210,与崖香的房间斜对门,210号房间对面是无人居住的211房。

    她把210号房门轻轻打开,房间内的灯光亮起,小贼舒了口气,把怀里的东西扔到身边的柜子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行动取得圆满成功,硕果累累,粗略轻点一下,有蜜饯坚果,冰激凌和牛肉干——她又从厨房里偷了东西出来吃。

    默予经常趁着半夜没人的时候去厨房找东西吃,一开始她去得光明正大,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到什么好吃的就塞进口袋里,跟狗熊似地不知节制,但万凯说她吃得太多了,吃太多会长胖,胖了就嫁不出去了,默予不想听他唠唠叨叨,他又不是自己老爹,于是改为地下秘密行动。

    默予被逮到过几次,她从厨房里冒头的时候正好撞见大厨从医务室里出来,于是大厨勒令她交出身上的所有食物。

    默予穿得很少,但藏得很多,她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掏出堆积如山的零食,大厨目瞪口呆,说你这是准备要冬眠了么?

    后来默予也学聪明了,等大厨睡觉了再出门觅食,反正她的作息时间跟其他人不一样,她工作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睡觉。

    默予搓了搓手,这么多食物够她吃好一阵子了,默予往房间里大踏了一步,反手把身后的房门推上。

    “嘻嘻。”

    默予寒毛倒竖。

    她猛地扭过头来,通过正在合拢的门缝,看到原本空荡的走廊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所有人都趴在门上直勾勾地盯着她,门缝里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眨动。

    “咔嚓”一声。

    房门合拢了。

第二十九章 关门切片

    天亮之后默予直扑医务室。

    “默予你慢点说,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万凯坐在桌子后头,有点诧异,他才刚起床不久,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默予叫了过来。

    “你是说幻觉?你产生了幻觉?”

    “是。”默予点点头,“还有噩梦。”

    “详细地讲一讲,你所做的噩梦和你所看到的幻觉,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万凯皱了皱眉头,靠在椅子上,打开语音记录仪,让大白给默予端来一杯热水。

    服务机器人在地板上移动,从墙内取出一杯水,递到默予手中,后者握着水杯,瑟缩了一下。

    “默予小姐,您还好么?”大白轻声问。

    “还好。”

    默予开始复述自己所见的幻觉——她认为那绝对是幻觉,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存在那样可怖的情景,但却又万分真实,不是吃了毒蘑菇之后眼冒金星如万花筒般扭曲的幻象,也不是模糊不清一觉起来什么都记不住的梦境,它们冰冷、真实、仿佛触手可及,默予到现在还能记住门缝里那些密密麻麻眨动的眼睛,想起来就头皮发麻,万凯听着听着身子慢慢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

    “你之前出现过这种症状么?”

    “没有。”

    “最近发过烧么?”

    “没有。”

    “癫痫呢?”

    “没有。”

    “服用过管制类精神药物么?”

    “没有。

    “精神病史?”

    “我要是有精神病史还能到这里来?”

    万凯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观察默予的表情,后者稍有些憔悴,还有些气恼,头发没有仔细梳理,多半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那双往日里神气活现又锋锐逼人的漂亮眼睛茫然又疲惫,大厨很清楚,像默予这么自以为是又神经病的女人,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法自己搞定,不会来求助自己。

    但她所描述的东西又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嘻嘻哈哈的笑声?

    密密麻麻的人影?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个反社会人格不会是在大年初二用鬼故事拿我开涮吧?

    万凯翻看着手中的记录,大白已经把默予的口述整理成了病历,万凯从上看到下,默予多次提及某种诡异的笑声,这在精神病中是相当常见的幻听症状,有的人幻听很严重,甚至能听到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大白,你怎么看?”

    大白沉寂了几秒钟。

    “按照默予小姐的描述症状,如果在近期没有服用致幻类精神药物,那么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为迫害妄想或者抑郁,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是重度精神分裂。”大白回答,“精神分裂症病人会产生严重的感知觉障碍与思维障碍,典型临床表现之一就是妄想与幻觉。”

    万凯摊了摊手,看向默予,意思是自己的看法与大白相同,你这显然是精神分裂的症状——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幻听和幻觉,还老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盯着,你这要是在地球上可以直接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了,他们会电好你的。

    精神病人的认知向来是毫无逻辑可言的,你可以把所有人都当成是蘑菇,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是蘑菇。

    大白的判断向来精准,它说是,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默予顿时就脸黑了。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结论。

    “默予,我认为你多半是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情绪过度紧张,脑子不太清醒,毕竟这两天谁的状态都不好,太压抑也可能会导致幻觉。”万凯说,“要不我给你一点神经营养药,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他知道默予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正常,不可能患上精神分裂症,无论是后天形成还是先天遗传,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通过严格的筛查登上土卫六卡西尼站。

    万凯也想过会不会是主任的意外身亡刺激了她,但默予这种人,天性凉薄,就算地球在她眼前爆炸她可能都没什么感觉,主任的意外猝死确实是件很惊悚的事,但还不至于把什么人吓成精神病。

    “不,不对,这绝不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的,不可能。”默予摇头,她不知道怎么把那种深入心底的恐惧精准地描述给大厨听,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在胡言乱语,连大白都认为她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但默予知道那绝对不是精神病的幻觉,“我没有精神分裂,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你明白么?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卡西尼站里或许存在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万凯歪着头,瞄着默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默予忽然一惊。

    她注意到万凯的眼神变了,变得无情且锐利起来,那是医生观察病患的目光,如果说之前大厨还带着点同事之间玩笑戏谑的意思,那么他现在就认真起来了,他以一位大夫的专业角度打量自己,考虑自己是不是真个满嘴胡话的精神病患者。

    “默予,你知道相当一部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特征是什么吗?”

    默予摇了摇头。

    “偏执。”大厨说,“他们往往都极度偏执,认为自己脑子没有病,众人皆醉我独醒,和你刚刚的表现一模一样,我见过一个精神病患者,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大清还没亡,每天去吃饭都像是上早朝,见到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会说一句爱卿平身。”

    “你知道我没有精神病……”

    “我知道,我知道。”万凯安抚她,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但产生幻觉必然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幻觉,你的大脑可能受到了某种影响,或者发生了某种病变……要不这样,我们来做个检查,对你的大脑神经系统进行一次扫描。”

    “怎么做?”默予问。

    “切片。”万凯指了指桌上的笔筒,笔筒里倒插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他冷冷一笑,“把你的脑子一片一片地切开,切成几百上千万份,就能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大白把门关上。”

第三十章 精神测试

    默予靠墙而立,机械臂缓缓地降下来,圆箍形的扫描仪依次经过她的头顶,额头,眼睛和面部。

    万凯悠然地站在房间对面,正在用小刀剔牙。

    “我觉得你完全不必如此紧张,人在这种环境下经常会看到或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是完全正常的。”大厨说,“有些高能粒子会偶尔穿过人的大脑,刺激大脑皮层,让人产生短暂的错觉或者幻觉,这是常见情况,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些幻觉是什么样的?”

    “闪光,大多是突然出现的闪光,或者像是某人朝着你的鼻梁骨狠狠地来了一拳,眼前冒出的金星。”

    “不对,不是那样的。”默予摇头。

    “别动,别动你的头,把你的头放好。”万凯制止她,“我们正在给你做全面而深入的神经电流扫描,你会感到一点点皮肤刺痒,但这是正常现象,你的脑子里有一百亿个神经元,我们需要花一点时间。”

    默予站得笔直,扫描仪在她的眼前上下往复移动,闪着明亮的蓝光,发出嗡嗡的声音,强烈的磁场让她的头皮有点发痒。

    与此同时,一个蓝色的大脑三维模型在万凯的桌面上同步建立,默予的大脑被激光一点一点地构建起来,两个半脑看上去几乎对称,这是一个高精度的大脑扫描图像,从内部的胼胝体到外侧的皮层,细密的神经丛上流动着幽蓝色的光,像是星光和银河。

    “好,默予,接下来我要问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大厨随手把大脑模型摘了下来,用手指轻轻一拨,大脑开始缓缓旋转,“听明白了么?”

    “明白。”

    “在过去的一周内,你是否经常感到很难放松下来?”万凯问。

    默予想了想。

    “没有。”

    “那么你是否会经常感到口干舌燥?”万凯接着问。

    “没有。”

    “你是否觉得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完全没有。”

    万凯迅速地提问,他要求默予以最快的速度回答自己的问题,万凯手中的大脑模型正在闪烁,电流沿着神经网络发散,流向不同的部位,那些部位分管不同的心理和情绪,这意味着默予的大脑正在高度活跃。

    “有没有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了?”

    “没啊。”

    “你是否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比如说手抖?”

    “听音乐的时候抖腿算不算?”

    “容易被激怒?”

    “只要你不在视野内,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温和淡定的。”

    万凯盯着默予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大脑丢在桌上,“行了行了,我就说你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你默予要是能抑郁,地球都能爆炸了,你的大脑和心理状态完全健康,没有抑郁症,没有迫害妄想,也没有精神分裂,什么药都不用吃,你丫的下次要是再用鬼故事来戏弄我,浪费站内的医疗资源,我就用一纸精神分裂症报告送你回老家。”

    “没问题?”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万凯挥了挥手,扫描仪离开了默予,机械臂也折叠收了起来,“大白,把检测报告给她,让她自己看。”

    大白出具了检测报告,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它对默予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进行了全面的检查,“默予小姐,您很健康,大脑没有受到任何外力伤害以及病理性变化,所有区域的活动以及各项递质和激素分泌都是正常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像您这样长期待在卡西尼站内还能不受影响的人其实很罕见。”

    大白的意思是你不仅健康,还是所有人当中最健康的。

    别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你是一丁点毛病都没有。

    默予飞快地划动检测报告,上面显示自己的每一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最后大白给予的治疗意见是:一切正常,无需进行任何治疗。

    “那我这幻觉是怎么回事?”默予问,“怎么解释?”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万凯不想再搭理她,默予这个神经病戏弄别人是有前科的,“或许是你洗头的时候脑袋进水了呢?还是出门时脑袋撞柱子上了?晚上睡觉之前不要看恐怖小说和电影,免得你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我睡觉前从不看恐怖电影。”

    “那就少玩点恐怖游戏。”万凯摊手。

    “我也不玩游戏!”默予说。

    默予真想让这货也亲身体验一下那种感觉,这样万凯就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胡扯了,可惜人类的感知和情绪并不相通,有时候任你说得口干舌燥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只是把你当猴看。

    更何况默予的描述没有逻辑,听上去神神叨叨,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切迫地希望大厨能信任自己。

    “行了行了,你在挑战我二十年的医疗学习经验,还是在挑战六百年的人类现代医学技术?我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诊疗手段,你脑子里现在有几个细胞正在衰亡都能数清楚,如果连这个都发现不了问题,那人类科技是没辙了。”万凯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病人谨慎的心态我们做医生的能理解,很多只是囊肿的病人也非得做个活检生怕是癌症,实际上完全没必要嘛,你没有问题。”

    “默予小姐,您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大白也补了一句,“我相信您以后注意休息和作息,就能恢复正常。”

    默予摇头。

    “走吧走吧,回去吃早饭,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大厨下逐客令了,“说你没病不是好事么?你干嘛非要找病上身?”

    默予还想争辩一下,如果在医学和心理学上找不到原因,那么她就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了,她宁可这是什么脑部疾病,那还可以对症下药,不知原因才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她将束手无策。

    但万凯已经把身子转过去了,打了个呵欠,指了指门口。

    默予只能失望地离开医务室。

    江子从隔壁的办公室出来,迎头碰上她,有点诧异,“默予?这么早你在医务室干什么?身体不舒服?”

    默予冷冷地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大姨妈来了。”

    “啊……”江子愣愣,“那你多喝热水,多喝热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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