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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三章 忧思

    狰的到来是一件好坏参半的事,虽然将堡里的人惊吓得不轻,但也把城外几个罗刹家族的援军惊走了。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李伯辰除去处理另一些杂事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堡中那些罗刹的反应。

    余下的数百罗刹被关在广场之后的暗巷里,第一天时候很正常——他们已习惯了服从强大力量,因此没人对发誓效忠李伯辰这件事感到不满。他们像当初的诺雅一样,对清消魔君起了誓。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李伯辰发现他们出现一些异常。罗刹这种性情,该是一旦可以吃饱且没有生死忧患,就不大会担忧未来如何。可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罗刹的情绪都很不稳定,表现出了明显的恐惧感。

    一些人躲在黑暗中畏于同旁人接触,另一些似乎对于昨天的举动感到很后悔,开始向魔君祈祷,力克希甚至开始残杀同类向魔君献祭,一天之内就杀了三十个人,但李伯辰没有干预这一切。到第三天的时候,恐惧与不安更甚,就连力克希的凶性也被压倒,同样加入到祈祷的行列中。

    情况在第四天的时候忽然发生变化。在发现接连三天都没什么祸事降临、且身处温暖的地下、有充足饮食之后,罗刹们不那么害怕了。转变最快的还是力克希,他甚至会指着自己断掉的那支角说:“看,我这支角就是被堡主打断的,还有谁被堡主打断过角?”

    李伯辰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当成荣誉,还不理解为什么余下的罗刹也会同样想。因为那支断角,力克希迅速收拢人心,成为这些罗刹当之无愧的新头领。他那天在屋中曾说有机会就要杀死自己,可现在似乎将那话全忘了,开始时不时地宣讲现在的生活相比从前多么好——他觉得自己变得像传火者一样聪明了。

    “我猜是因为这支角断了,我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才不被压着了,我的脑筋才变得更快了。”但他又凶狠地说,“可不许你们这样。因为我的这支角是被堡主亲手打断的。”

    李伯辰收回阴灵。他现在站在黑叶堡主楼的天台上,能俯瞰整个城堡。堡中的罗刹似乎已经不是麻烦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为北辰的缘故。可这结果在令他感到松了口气之余,又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

    在这个角度看,下方有许多人、混血仍旧在忙碌,看起来像工蚁,这令他生出一种掌控感。然而不站得这样高、与那些“工蚁”交谈相处的时候,则知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各有各的想法,与自己的差别并不大。可灵神的力量像降服罗刹一样降服了他们——六帝君虽然没有叫他们像罗刹一样愚昧偏执,却也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施加强大的影响。

    这种影响可以叫罗刹变得类似野兽,也可以叫六国人千百年来不断在北方抛洒热血。然而就像他从前想的那样,这些牺牲也仅仅是为了贯彻神、魔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人或罗刹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么?即便是自己眼下所生出的这些念头……是来源于数年前刚来这个世界的李伯辰,还是现在这个已渐渐与北辰融为一体的李伯辰呢?

    身为一个掌控者,就连他自己都在被自己改变。会不会有人看此时的自己,就像自己看这些罗刹一样呢?

    李伯辰意识到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件事诚然叫自己获得了不少优势,可也带来了许多烦恼。要是原来的那个李伯辰,绝不会在意“自己想法是否真是自己的想法”这种事吧。这些念头他没法对别人说……但其实也是有一个人的。在孟家屯时自己可以将心中一切都说给小蛮听,她永远认真而专注,能真正地理解自己。

    从分别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现在是八月,遥远的高国应该温暖而葱郁,她在做什么呢?再有四个月……

    他想到这里,在心里笑了一下。我这又是“优柔寡断”了吧?可只有她能理解我的优柔寡断。好吧,至少我现在还需要这种力量。我得先用这种力量做成我想做的事,然后我才有可能试着降服它或者干脆消灭它。只希望等我拥有那种能力的时候,我还没有改变太多。

    他想到这里,用手在冰凉的女墙上拍了拍,长出一口气。这时听着脚步声,转脸一看,着甲的杨宝瓶快步走了上来。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杨宝瓶说,“坏消息是,咱们死了三个人。两个我的人,一个你的人。好消息是,是狰干的——它还没走。”

    李伯辰暗暗皱了下眉。与罗刹相比杨宝瓶几乎就是个人。但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有时候她会说出刚才那样的话——似乎三条性命在那头狰的面前并不很值得珍惜。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这片土地,就必须要接受许多不同的价值观,因而只道:“你还要去看看它?”

    杨宝瓶瞪眼道:“你前几天答应我的!”

    李伯辰点头道:“只是说我们应该有备无患。那是母狰,带了个崽子。前两天的时候在北边那片小山里待着,昨天往西边去了,我还以为它们走了。现在看,它该是把那片小山当成了老巢,觉得周围的地方都是它的领地。”

    杨宝瓶已经习惯于他常常展示不为人知的本领,对他竟然知道这些事已经不感到奇怪了,只道:“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吧?这才是上午,还有一整天的功夫呢。”

    李伯辰略一犹豫,本想说再观察两天才好。这几天他向徐城问过这东西的习性,但就连风雪剑也对这东西不是很了解,只说数量不多,大多是雌雄在一起,偶尔会有群居的现象。智力很高,但寿命不算长太长,只能活上三四十年而已。

    可刚才心中所想的那些事情叫他觉得有点烦躁,而堡中已没有大麻烦,虽还有许多的琐事,但戈玄白于杨宝瓶的那个副手都处理得很好,并用不着他担心。于是他略一犹豫,道:“好。那就去会会它。”

第三百九十四章 去看看狰

    两人全副武装,步行出城。杨宝瓶虽是养气境,可天生体质比人要好,与他在雪原上奔行时并不落下风。他们两个全力奔跑时的速度虽比不上骏马全力冲刺,但胜在力长。半个时辰之后,黑叶堡已变成模模糊糊的一个黑点,两人身处一片广阔雪原之上,前面隐约可见一片笼在阴云与细雪中的矮山。

    “诺雅说那片山叫荒丘。”李伯辰边跑边道,“有两个罗刹家族就在那片荒丘之后几十里远,再往北就没有人烟了。”

    杨宝瓶道:“谁说的……嗯……咱们歇一歇吧,我有点累了。”

    看来李都城的确在更北边。她对自己几乎从不做隐瞒,但唯有李都城的位置这一点,口风极紧。来白祖原之前她似乎对这里也不熟悉,该说明李都城不是在黑叶堡的正北方。而她对罗刹王庭所在的红山原一带颇为了解,这么看的话,李都城当是在白祖原的东北方向。

    他想弄清楚李都城的位置不是纯粹的好奇,而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杨宝瓶多次提到“你们人”这样的词儿,该意味着李都城中的混血已不认为自己是人了。她叫杨宝瓶,她的副手叫吕金银,所率的士兵名字还有“下雪”、“风雪”、“金箭”、“瓷盘”之类。往好处想,可见他们对南方母国还有些向往和留恋,于是用这种名字寄情。可要是往坏处想,则意味着在李都城中该也不剩下多少李国的风俗文化了,他们想要起一个六国人的名字,却只懂得以景、物为名,也许再过上几代人,就连这些景、物的词汇本身,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到那时候只怕看人和看罗刹都会觉得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一个李都城,对于自己的黑叶堡来说会是敌是友?杨宝瓶的态度未必能代表李都城的态度,他不得不多做打算。

    他放缓速度,又和杨宝瓶说了几句话。她刚才说错了话,这会儿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等两人进了山口,她才像是把刚才的事情忘了,低声道:“没想到这片山还不小,那狰在哪儿?”

    李伯辰随手向前面一个峰头一指:“那儿。两百来步,就在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现在正在睡……咦?”

    他派遣了阴兵前去探查的。那狰原本团成一团,将幼崽护在怀中睡得香。可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狰像是被什么东西惊着了,猛地抬起头,眼睛看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两人现在的方向。

    徐城曾说狰的嗅觉很敏锐,因此两人出发之前用北地常用那种防冻的油膏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抹了一遍,还将地麦的茎捣烂擦在铠甲上,照理说这东西是觉察不到什么异常的,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忽见前面的半山坡上猛地爆起一连串的雪雾,他只来得及再说一声闪开,就见半空中一道黑光轰的一声撞在两人立足处,仿佛是一枚被投石车投出来的巨大石弹!

    两人的反应都很快,之前各自往旁边蹿了两步,没被挨着。可被轰起的雪像撞上礁石的海浪一样掀得老高,视线之中一片白茫茫。李伯辰来不及去想别的,身子向一旁斜蹿之后伸出右手在地上一撑,又一下子插进冻得坚硬的地里抓了一把土将掌心的油脂握干净,而后右手一探唤出大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面前的雪雾中挽了几个枪花。

    也亏他这几下及时,果然在雪雾中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此时使出全力,就是一匹奔马冲来也非得给他给挑翻不可。可槊杆撞到的东西力道也大得出奇,只听当当当一连串的脆响,竟险些将大槊给轰得脱手了。

    他连忙再往后退出几步,溅起的雪终于落下了大部分,能隐约看到雪雾中一个巨大的身形了。他大声喝道:“杨宝瓶!”

    隔了一息的功夫,才听着声音:“妈的,狗东西!”

    声音有些发颤,但还算是中气十足。

    李伯辰宽了心,再往后退出好几步。这时候雪沫完全落了下来,能看清那头狰的样子了。他前几天阴灵出窍也见过它,可阴灵去看东西,色彩总有些失真。如今离得这样近亲见了,才忍不住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它太漂亮了。它体型巨大,该比象还要大上那么一点,可并不像浑甲兽一样粗苯,身形却纤长。它的脑袋很像是蛟头,额上生着一支尖锐的独角,仅是这角都要比他的魔刀略长一些。双眼是极深沉的蓝色,瞳孔是一条竖线。脖颈与马颈类似,身子也很像马身,可同样细长的四肢则有爪。它有一条细长的尾巴,但这细长也仅是相对于它的体型而言,实际上这尾巴比李伯辰的着甲的身体还要粗。

    它全身都覆着细小的菱形甲片,远看时这甲片是黑的,但现在看会发现每一片甲的脊状凸起处都呈现出一条暗金色,边缘则有一圈白边,这令它看起来极为华丽。尽管现在还是阴天,可它身子微动,这一身鳞甲便闪闪发亮,要是遇着晴天,只怕更加炫目。

    他此时也看到了杨宝瓶——她身上穿着的是类似罗刹铁甲的那种厚板甲,李伯辰曾经伸手捏过,大概和他的魔刀一样厚。寻常的刀剑正面刺上去,只怕只能崩出一连串的火星。可现在他看到杨宝瓶的肩甲上豁了个大口子,单手握着挡在身前的大刀刀身上也被穿了个拳头大小的洞。

    这东西的攻击力实在有点吓人,速度也实在太快,李伯辰一时间有些后悔带杨宝瓶一起来了——要他自己,即便今天杀不了它走脱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杨宝瓶能不能平安回去他可就说不好了。

    然而下一刻他又发现这狰有点不对劲。它没有再发起进攻,而是站在原地微微伏低身子,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杨宝瓶,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对谁下手。

第三百九十五章 结果被揍了

    李伯辰搞不懂它在犹豫什么,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机会。于是他心意一动,将“阴兵”唤了出来。这阴兵却不是由人炼化的,而是由妖兽炼化的。数月前被妖兽军围困在秘境中时,统军的喜善大王曾送他一块封印妖兽阴灵的金精。虽然至今没有弄清楚他那举动究竟有何用意,但这几个月他也已将其中的一部分妖兽阴灵用了,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好对付此地的妖兽,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以人的阴灵炼阴兵,无论怎么炼也都是人。但妖兽原本就形态各不相同,因此李伯辰当初炼化时颇为吃力,最终只得到两头三阶的,他将其命名为兽灵。这两头兽灵可不是细细长长黑黑高高,而融合了所用的各种妖兽阴灵的形态,最终显示出极为与众不同的模样。一头是人面、虎身、肋生双翅、拖了条鹿尾,有一匹马大小,李伯辰叫它飞虎。另一头有蛟龙一般的修长身体,生着钢针一样的粗毛,但生个浑甲兽的脑袋,有四对爪,李伯辰叫它黑龙。

    他在心中一声令下,两头灵兽立即向狰猛扑过去。照理说这狰该看不到灵体,可它却忽然有所觉察,猛地将头转了过来又向后一跃,一下叫这两个灵兽扑了个空。李伯辰吃了一惊,这狰似乎也被他这举动激怒,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

    他使唤灵兽用的是念头,比说话、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可没等他念头再转,那狰就已化成一道黑光射了过来。李伯辰甚至来不及去想该怎么应对,身体先于意识之前做出反应,抬手便叫大槊在掌心往后一滑当成长棍挽了一连串的棍花。又听着当当当当一片脆响,等意识到自己已接连退出两步之后,那狰已从他的身边蹿过去了。

    他这时候终于看清这庞然大物是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出一连串的攻势的了——先前见它生了一条细长的尾巴,但眼下终于意识到它那不是一根尾巴,而是九根。之前九尾合在一处,如今全分开了,尖端是一整片槊锋似的鳞甲,极为尖锐,闪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眼中一见这情景就知道不妙,心中刚生出一个“原来它之前就是这么杀了那些罗刹”的念头,便忽觉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地飞了起来。他终于意识到同这东西交手的时候绝不能有丝毫的分心大意,因而放弃对两头灵兽的控制,只在心中喝道:“徐城!”

    徐城被他唤了出来。此时他正落在地上,在积雪中往后滑出好远,溅起大片雪雾。那狰似乎是觉得他已死了,两只前脚在地上一踏急转扑向杨宝瓶。她此时都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待狰的一只利爪搭上她的头盔时才想要举刀。

    李伯辰虽然知道此刻已来不及了,但仍下意识地抬手将大槊投了出去。但狰的动作忽然停顿——徐城驭使两头灵兽扑到了它身上。

    阴兵附身,通常会对人造成短暂地影响,叫人行动迟缓或念头一僵。眼下这狰也是如此,可受到影响的时间明显比人要短——杨宝瓶只来得及举刀碰到它的前腿,狰就已飞快往后一蹿。两人又只能看见一道黑光——那凶兽已跃至十几步之外,李伯辰的大槊钉在杨宝瓶的身边。

    她此时似乎也知道怕了,睫毛不住地发颤,握着被钉出个洞的大刀,好像不知道该战还是该逃。但她也终究是身经百战,知道这种时候逃了也一样活不了,只得向李伯辰这边看了过来。

    李伯辰此时才从地上起身,刚一动,就觉得整个上半身剧痛,喉头一热,竟吐出一口血来。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重的伤了——他现在穿着的这胸甲可是从阿斯兰身上剥下来的神器,胸甲之内还有皮铠和棉衬,更不要说他已是龙虎巅峰,身体尤其强横。可纵是如此,也没从这凶兽身上讨得好去。

    那狰站在不远处,忽然微微压低了脑袋来看李伯辰,又将脖颈轻轻晃了晃,好像没搞懂他为什么还活着。但又将脑袋抬高、挺起胸膛,啪的一声再次展开九尾,全指向他。

    这是在向我挑战?!

    李伯辰意识到这狰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就是下一刻它忽然开口说话,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但他可不想和这东西单挑了。

    既然这狰能看到或者感应到灵体……他念头一动,徐城立即带着两头灵兽往半山腰飞遁而去。

    狰的动作奇快,却终究是血肉之躯。徐城和两头灵兽可是用飞的。李伯辰此时在心中暗祷这狰要比自己想象的更通人性、更加聪明——果然,它立即意识到徐城该是奔着它的幼崽去的。只做短暂迟疑之后,它从李伯辰身边飞掠而过,紧追上去。它在掠过时故技重施,先给了李伯辰一爪,九条鞭尾也顺势攻了过来。

    但李伯辰此刻聚精会神,在下令徐城往半山腰去时就已先往往后跳了出去,正避开这几击。

    狰没有再和他纠缠,掀起两排雪浪,顷刻间就消失在覆雪的岩丛中。从这里到半山腰不过两百多步而已,来时李伯辰觉得这个距离不算近,现在见识过这凶兽的速度后知道这对狰来说完全就是走出几步路的事。徐城与两头灵兽其实并不能将那幼崽怎么样,想要阴灵杀人好比钝刀子割肉,得施加长期的影响才行。要是狰回到巢穴中发现这一点,再杀回来大概也只需要十几息的功夫。

    他可用的手段差不多都用了。以魔刀破狰的甲不是难事,问题是他很难击中它。即便击中了,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杀死。阴兵对这凶兽的效果也不是很明显,他那一界中的千钧巨石就更派不上用场了。他自是还有借助灵神之力这一杀手锏,可他不忌惮杨宝瓶,却忌惮李都城,很不想在这时施展出来。

    局面本不至于如此,他原想走到百步之外后先叫徐城率阴兵去探查情况,自己再随机应变。可狰却提前发现了他们——从它刚才犹疑的表现来看,该是两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将它吸引了,可究竟是什么?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就被打服了

    生死攸关,他的脑筋就转得极快,因而一下子想起杨宝瓶的身上可能有一样东西不对劲。刚遇到她们的时候,李伯辰的阴灵在靠近时会感到非常不适。之后知道原来她们身上都带着一种吊饰,那是用一种产自极的荒无人烟之地的叫黑石的东西制成的。杨宝瓶解释说,魔国地界常有许多阴灵徘徊,阴灵凑在人身边或者上了人身,会慢慢对身体和心智造成损害,因此佩了这种黑石以驱邪。

    狰能感应到阴灵,会不会也因此对杨宝瓶身上那东西反应极大?

    刚想到这里,已感应到狰从徐城那边往这边冲了回来。徐城带两头灵兽在它身上不停穿插,虽然没法对它造成太大影响,但明显延缓了它的速度,甚至叫它在越过石丛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狰似乎从没吃过这种亏,越发暴躁,开始发出怒吼。李伯辰对杨宝瓶喝道:“把你那护身符给我!”

    杨宝瓶到现在还有些发懵,可好歹把这话听清了,忙伸手去扯颈间的吊坠。但她穿着甲,领口只有一条缝,扯了几次也没将皮绳够出来。就在这当口,一声怒鸣,那狰拖着滚滚雪浪从半山腰冲了下来。

    李伯辰大步跑到杨宝瓶身后道:“低头!”

    杨宝瓶低了头,李伯辰从甲缝中探进三根手指找到那皮绳,一下子给挣了下来。

    这时候狰距他们只有数十步远,李伯辰握着那吊坠就跳到一旁,又飞快跑上旁边的一个土丘。狰也转了向,放着杨宝瓶不理,只奔他而来。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该是猜对了。他再在掌中召出大槊单手擎向前方,高声喝道:“慢!”

    狰却不理,距他只有十来步。他急中生智,又以罗刹语喝道:“慢!”

    同时将手中吊坠也擎了起来。狰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是对这东西极其厌恶,到底停了下来。

    李伯辰斜向上的槊锋几乎就抵在它的胸口,可狰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反而慢慢低下头先看看这吊坠,瞳孔一缩,又转眼看李伯辰,瞳孔一张。接着迈步侧着走向一旁,绕着李伯辰踱了一圈,似乎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李伯辰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狰的情绪——它现在显露出一种充满恶意却又略显好奇的态度,仿佛已笃定他跑不掉,打算将他杀死之前好好玩弄一翻,以发泄刚才的愤怒。

    可这态度也叫李伯辰心里更镇定了一些。这意味着这凶兽极为聪明,能懂人言。那就可以试着与它沟通,而非只有你死我亡这一条路了。

    狰绕着他走,他就也随之转动身体。待它转了一圈,李伯辰沉声道:“你不喜欢这东西么?那我就丢掉。”

    说完他就一抬手,一下子将那吊坠丢出十来步远。

    吊坠一落地,狰忽然飞扑过去。那小东西已没入雪中了,它便在那片雪地上又踩又踏,搅得雪雾滚滚,土石飞溅,似乎不将其彻底毁掉就不罢休。等了五六息的功夫才解了恨,又忽然转了脖子再看李伯辰。

    李伯辰觉得它眼中的残暴之意退去许多,但仍远称不上友善。前几天在城头见到这狰杀伤罗刹时他也起了杀心,觉得此物不能留。之后两三天未见其踪影,杀心就淡了。及今日再见这狰,念头已与从前全然不同。

    这东西虽然凶狠,却也极其聪明,能通人言。前几天的残暴极有可能是因为母性所致,今日主动来攻又似乎是因为不喜欢杨宝瓶身上的黑石——一切都有原因,看着并非天性喜好杀戮。这东西如此强悍,李伯辰未免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于是便再放缓口气,指了一下自己道:“我叫李伯辰。”

    又往远处一指:“住在那座城里。”

    再向半山腰一指:“你和你的孩子住在那里。”

    狰仍盯着他,不知听没听懂。

    李伯辰慢慢退后一步道:“往后我们不来打扰你,你也不要杀我们的人,好不好?”

    狰还是不动,但眼珠转了转,不知是不是在犹豫。李伯辰想了想,手掌一转,掌心多出一颗行军丹。妖兽之所以是妖兽,是因为体内灵力极为浓郁才有种种强大的特性。这狰如此厉害,体内灵力该比妖兽更强。这种生物必然会极爱富含灵气的吃食,而他这独家秘制的行军丹中所蕴含的灵力甚至可比天材地宝,说不定正对它的胃口。

    他将手掌缓缓探过去,再放低声音道:“这东西你喜不喜欢吃?”

    行军丹对人来说也不过是拇指肚大小,对这狰来说更是仿佛砂砾一般。可这东西一露出来,狰的目光就全被它吸引了,凶性再去许多。李伯辰心中大喜,慢慢将手掌又往前探了探。

    狰终于缓缓低头,像是要来吃他掌中的东西。杨宝瓶在一旁看得大骇,想出言提醒,却怕将这凶兽惊着了,只得强迫自己紧紧闭口。

    可狰却只是低了低头,又一下子将脑袋仰起了,后退两步睥睨地盯着李伯辰。李伯辰先是一惊,又发现它其实是在一边看着自己,一边转动眼珠往掌中的行军丹上瞥。

    难不成是这凶兽性情孤傲,不愿像寻常牲畜一样吃嗟来之食么?这念头一起,李伯辰对这狰更生出相惜之情,也就不觉得它很可怕了。便将身上所带着的几十粒行军丹都搁在面前一处积雪上,低声道:“惊吓你的孩子是为保命迫不得已,这些东西就当做我们给你的赔礼吧。”

    狰该是听懂了。因为它先看看李伯辰,又转眼看看杨宝瓶。而后散开九尾慢慢收起,再将脑袋微微仰起、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待退出三步远之后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了。

    杨宝瓶没弄懂它要做什么,但李伯辰现在将它当成个人看,却是懂了。因而收了大槊、还刀入鞘,对杨宝瓶道:“我们走吧。”

    说完转了身,背对这狰大步向坡下走去。杨宝瓶低呼一声,很怕狰此时暴起偷袭。可又见它就那么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很像是,这片山就是它的家,而它正站在家门口送客。她略一犹豫,便也只好慢慢退出几步,忙跟上李伯辰。

第三百九十七章 故人相见

    待两人走出这片山谷,狰果然没有再追上来。杨宝瓶这才觉得如芒在背之感消失了,她低声道:“……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李伯辰道:“你还想要它的崽子吗?”

    “不是说这个……”杨宝瓶一时语塞,只得说,“那……往后怎么办?这东西就留在这儿?”

    李伯辰转脸向山中看了一眼,低声道:“从长计议吧。它是个有灵性的,不能当成野兽或者妖兽来看。要有法子叫它变成咱们的朋友,周围的罗刹应该也不敢来找麻烦了——这比杀了它要好得多。”

    杨宝瓶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两人已走到雪原上,来时还下着小雪,这时小雪停了。一片平原之上白茫茫的一片,能看到远处一抹高低突起的黑影,那里就是黑叶堡所在的山丘。

    杨宝瓶之前说想要狰的崽子,但刚才见了东西的厉害,此时这念头也就打消了。她毕竟也是领军之人,识得大体。将李伯辰所说的话细细思量一番觉得也有道理,便道:“好吧,那就依你说的办——反正大事你做主嘛。”

    可是说了这话却见李伯辰停住脚步,只往西边看过去。她心中一惊,暗道是那狰又来了吗?便也往那边看。

    西边是一片平原,目力所及之处只见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她正要发问,听李伯辰道:“你先回去。”

    杨宝瓶平时听李伯辰说话都是温言有加,脸上常有笑意。可此时这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说话时更是看她也不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西边,如临大敌。但她已从刚才遇着狰时的慌乱中摆脱出来,又变成那个胆大心细的“杨将军”,于是只稍稍一愣,道:“是狰?”

    李伯辰摇了摇头,略一犹豫:“一位故人。”

    然而听他这语气,这位“故人”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杨宝瓶沉默片刻道:“不要我帮忙么?”

    李伯辰道:“他该是已经看了我们好一会儿了。要对我不利,刚才就该出手。放心吧。”

    杨宝瓶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他一眼:“好。”

    等杨宝瓶的身影渐渐消失,李伯辰才轻出一口气,举步向西边走去。

    其实说是西边,不如说是他刚才所在之处的右边——他走出十几步便停下,沉声道:“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身前站立一人。此人是个老者,满头白发挽起,插一支木簪,麻衣芒鞋,看起来像是个老农,正是李伯辰数月前所见到的术教教主商君。

    其实刚才他就站在这里,然而杨宝瓶往这边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不知使了什么高深莫测的术法。

    商君微微一笑,往黑叶堡的方向看了看道:“一别两三月,李将军果然已在北地打下一片基业了。”

    这人当初逼自己出走六国之地,现在却又追了过来,不知安的什么心。李伯辰自是可以召唤灵神降世,但堑江江边的那个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眼前这个地上生神,他心里却是一点都没底。便只得沉声道:“教主驾临,还有什么指教?”

    商君却转脸往狰居住的那片山中看了看,道:“你不是没有办法杀它,为何不杀?”

    听了这话,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他已知道我在堑江江边做所的事了。当日他放自己走,似乎是因为仅觉得自己是个灵主,可知道了那晚的事,以他的聪明才智当不难推出自己的身份。今日前来,是为李生仪斩草除根么?

    可这些天李生仪事事向自己祝祷汇报,该没有觉察什么异常的!

    李伯辰心思电转,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头绪,便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一个灵物,能不杀就不杀吧。”

    商君大笑起来:“好一个上天有好生之德!”

    又将笑容一敛,面上无悲无喜:“但你身为北辰,主掌的便是生灭杀伐,又怎么生出这种仁心?”

    他这话一说出来,李伯辰心中却是瞬间安定了。身为北辰这事,就是小蛮、风雪剑也不知道,乃是他最大的秘密。而此时这秘密在商君面前终于不是秘密,李伯辰只觉身上负担尽去,就连腰背都挺直了。

    他也大笑起来:“商君知道这事了?不错,我就是北辰!”

    商君脸色不变,仍盯着他看。李伯辰便想,哦,他是在等着我说我怎么生出这种仁心。他对商君这人心中原本是存着些愤恨的,至今亦然。不过对方既然已知道自己的秘密,此刻却是天地间唯一能对其畅所欲言的了。他便笑叹口气,道:“仁心就是人心。我既然还是人,又怎么会没有仁心?商教主你搞了术学出来,也是开一时之风气,难道不是出于为天下人造福的仁心吗?”

    商君微微一笑:“凡人可以有仁心,但身为北辰却不可以。你将来主掌生灭杀伐,难不成要做个团团和气的善财神么?”

    李伯辰冷笑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以?你也见到了如今这世道,想来也知道我是如何收服罗刹的。只要一句话,一个誓,昨天还凶狠残暴要杀我而后快的罗刹,过几天就对我俯首帖耳。这样的东西,还是人么?而六国人呢?所思所想,真是自己要的么?两边征战千年血流无数,为的是什么?都不是为土地生计,而仅仅是因为神与魔‘想要这样’——我要真有一天成了真正的北辰,也绝不想要这样的一个人世!”

    李伯辰以为商君听了这话会生气,哪知他却想了想,道:“所以你想要一个人人都有自由意志、法治昌明、公平公正的世界?”

    李伯辰目光一滞,隔了许久才道:“是的,可此世民智未开,我所想要的也只是从长计议。商教主也该来自大异之世,难道不怀念那里的样子么?”

    他这话说完,见到商君眼中迸出异彩。两人相对无言许久,只听天地之间北风凛凛。而后商君才微叹一声:“你从哪儿来?”

第三百九十八章 老乡见老乡

    李伯辰在心中长叹一声:他果然也是异乡来客。

    其实自上次见面之后,他对商君的身份就已有些猜疑。那天两人谈话,商君提到自己的身份时曾说“人人得而诛之”,又曾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李伯辰在孟家屯的时候发现自己所说的许多成语词句此世人从未听说过,就把自己发现的一些都记在纸上,其中就有“人人得而诛之”这一句。

    而那天听商君说这话的时候没甚留意,可之后无数次回想两人对话时却发现了这一点。他当时觉得或许是这词儿孟家屯的人不知道,而仅流传于高国一带,又或者是自己当时记岔了、正巧只是听的那个人不知道。现在商君竟又提到什么“自由意志、法治昌明”,他便一下子明白,自己猜测的原来是真的。

    他心中无比激动,料想商君也是如此。但在回答商君的问题前却仍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这世上人的?”

    商君笑了一下:“知道有人弄出履带,我就已注意到你。上次会晤,又听你谈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话,出自……”

    他说到此处时候顿了顿,似乎以在世生神之修为,在提到久远异世的记忆时心中仍难以自持:“……清代《围炉夜话》一书。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听人提起过,却在你这里听到了。”

    他提到“清代”一词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伯辰,好像很怕从他口中吐出一句“我没听说过”。

    但李伯辰神色微动,叹道:“清代……唉。我们果然从一个地方来。清代之后天下大乱,复又一统,然后倒是富足繁盛了好久的一段日子。只可惜到我那时候,整个世界都乱了起来,人人为活命而挣扎奔波,比这里还不如。所以我既然来了这世上,又得到这样的机缘,也就想要一个更好的世道。老前辈你在这里开创术学……我在璋城的时候看到术学里的男男女女,就忍不住想起据说那边也曾经有这样的平和日子……芸芸众生用不着担心明天就会被吃或者也变成吃人的怪物,那时候,就很像术学里的人吧。”

    听他说这些话,商君却愣了愣,将眉皱起:“你那时候?李伯辰,你说的富足繁盛了好久的一段日子是指什么时候?你听说过共和国这个词么?”

    李伯辰一愣,心中已知道可能出了些偏差,便道:“不就是指那时候么?商教主……你是那时候的人?”

    商君默然片刻道:“原来我们是同地不同时——你那时候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李伯辰倒不是头一次对人说,就把来处是如何发生灾变、又如何无法收拾乃至一片败坏都略略说了一遍。商君听他说这些时极为认真,目光惊疑不定,时不时插问一两句。他所问的都是些关键、细节处,有些李伯辰不知道,有些他在那边是习以为常的。可他听得出商君问这些似乎是为了看自己所说的到底是不是胡编滥造的。等他说完,商君眼中露出慨然之色:“怎么会这样?这种事真会发生么?没想到游……”

    说到此处闭口不言,脸上竟略露出一丝尴尬之情。

    李伯辰不知道他要说而未说的是什么,但料想在世生神必有许多难言的天机,便只苦笑一下:“我们两个就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两人默然许久之后,李伯辰才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异乡来客,现在却知道并不孤单。虽然不知道商君来此是敌是友,但此时心里也足以**了。于是再开口时,语气就客气许多:“商教主又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商君却避而不答,只道:“李将军知道我为什么创了术学、造出许多利器么?”

    李伯辰想说“该是为了叫六国能与妖兽抗衡”。但话刚要出口,却觉得不对劲。他当初在术学说出履带的时候,仍觉得自己毕竟异世来客,某些方面的见识比这里的人高上不少。但现在知道商君与自己也是同样的来历,且更是来自那段繁盛时光,该比自己懂得更多才对。术学在数十年间崛起,商君也必然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此等人物,又怎么会不知道履带之便?这么一想,倒仿佛他是故意不叫六国太强了。

    且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曾想空明会与术学的首脑都长伴天子身边,恐怕是沆瀣一气的……那商君究竟有何目的,他却是很难说得明白了。

    商君似乎已料到此话难答,就又问:“李将军看如今的天下如何?”

    如何?自己刚才已经说过了,很不好。但他又问这一句该是别有深意。李伯辰略略一想,心中一惊,道:“你想来个大破大立!?”

    要真如此,也能解释空明会为何会与魔国纠缠不清了。

    商君叹息一声:“我没看错,你到底是个仁厚之人。要别人知道了这些再来想我,怕只觉得我想要谋一己私利。不错,我正是想要大破大立。”

    李伯辰沉默不语,听他又道:“我已修成在世生神,为何不夺气运,往幽冥去即正神之位?因为我所想和你所想是一个道理。这世间人人如行尸走肉,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六国以魔国为敌,魔国以六国为敌,双方便又以这千年仇恨叫各自子民有苦难言。如此积怨要无人干涉,只怕总有一方要灭亡。”

    “我从前暗中观察你,很为你的仁心感到吃惊。现在听你说了那边发生的事,知道你这仁心是从哪里来了。生在那样的乱世见过许多生离死别,有的人心炼成铁,有的人却更懂珍惜敬畏,你就是后一种。我虽然生在繁盛时候,却也因为见过鲜花织锦,因而也不想此世是现在这个面貌。李将军,你也是当世英雄,不如说说除去大破大立,可还有别的法子?”

第三百九十九章 杀伐之道

    商君这些话,全说到了他心里头。但有些话如鲠在喉,到了眼下这关头他也是不吐不快了,便道:“我想不出别的法子。就是我自己,也要按着这个道理来。可商教主你想的是双方加码,叫他们两败俱伤么?要是这样的手段,等到了你可以收拾残局的时候只怕天下已经死得不剩多少人了?你是想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盛世么?那你这盛世生来就会身负洗不清的罪孽的!”

    商君微笑道:“哦?李将军谈的是哲学?”

    哲学。多么熟悉又陌生的一个词!

    李伯辰低叹一声:“我谈的不是哲学,而是实际。很久以前各族混居,是因为有了神魔、因私欲而产生数不清的仇恨,因此到了眼下的局面。你真开创了那样的盛世——盛世之中的子民又个个身怀血海深仇,怎么可能照你的心意安居乐业?要么还是像如今一样叫他们人人心怀恐惧,要么,只怕不多久就又要重蹈覆辙,这就是我所说的罪孽。”

    商君想了想,微微点头:“所以你占了黑叶堡,知道那些罗刹能为你所用,就刀下留情,只怕还想感化周边各部,也为你所用吧?但你要真带罗刹军杀回六国,只怕要成为众矢之的,说不定还要被扣上人奸的名头。唉,我知道你是这样的性情,才叫你离开六国——你是治国守成之才,却不适合在大争之世做一个勾心斗角的枭雄。真陷在现在的漩涡里,只怕你的锋芒很快就要平白折损了。”

    他甚至没有反驳自己的话。但凡成大事者心智必然极为坚定,商君如此,该是觉得自己的话不值一驳。不过李伯辰也不是想要说服他,仅是想告诉他自己的观点和立场。而听他的后半句,则对自己多有回护之意。要不知道商君的来历,李伯辰会心生警惕。可现在知道他也是异世来人,两人要是换位,自己也会对令一位飘零客生出怜悯爱惜之情。

    然而两人终究是道不同。他心中如此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商君似是猜出了他的心事,朗声一笑:“可要实现你我所说的终局何其难?也许还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功夫。我虽然也与魔国互通消息,却不是站在当今魔主那边。现在魔君大举南下几乎占了两国土地,也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李将军,如今你我想做的事都并无不同——将魔君打回当涂山以北去。至少在这几年里,我们是同仇敌忾。”

    不是当今魔主,那就是从前的魔主、因欲与六国和谈而遭反叛身死的罗旬天了吧。不过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也是一亮。是啊,什么平定天下都不知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何必在眼下为那时的事生出龃龉?需知世事变化无常,要商君所忧是真,而他又的确是个聪明人,也许过去许多年后发现情势比人强,他也会改变想法的。

    想通这一节,他心思就变得雪亮。略一沉吟,道:“所以你才逼我往北边来。”

    商君微微颔首:“魔国兵锋极为强劲,我虽然是生神境,能力也终究有限。况且一人造过多杀业也对自身有亏。李将军在堑江时也曾用神力击败强者,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其实李伯辰不是很明白。但他又提到了自己的身份……对于一个在世生神而言,另一个在世北辰或许能叫他吃惊,却也不至于失态吧。既然眼前这商君是世上唯一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李伯辰就也想抓住这机会。他低声道:“说实话,在下境界低微,还不是很明白。”

    商君盯着他看了看,好像在分辨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最终微微一笑,似是觉得真假都所谓,只道:“灵神之所以为正神,是因为身具气运,相互作用。魔君子民之所以残忍暴戾,是因为魔神想要的就是此种气运。魔君改变气运,而气运成就魔神。六国帝君的气运又是如何,李将军也是知道的。譬如你该是掌管生灭杀伐的北辰,可要只是杀得世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叫世人无比惊惧恐怖,那岂不是为魔神做了嫁衣?长此以往主位生变,说不定你这北辰也要入魔了。”

    李伯辰道:“可……北辰不就是主杀伐生灭的么?”

    商君道:“是。但世人往往在意前两个字,而忽略后两个字。草木荣枯、朝代兴替,皆是生灭。而前头的杀伐,当应在后头的生灭之中。否则一味杀戮,岂非成魔?譬如当今天下人魔争锋,北辰既是六国灵神,自当庇佑信徒退去魔军。此时杀伐果断,正合天道。可要为了自身修行、为一己私欲助魔军残害六国信徒,那就是魔神行径了。”

    “明白这个道理,再去想我所说的灵神与天道运势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譬如你身为北辰,掌握大势才应和天道。但要你亲身下场,只一个杀字,便是弃天道运势于不顾,渐入魔道了。我虽然还在世,但修行境界到了这个份儿上,更是越少杀戮便越少叫自己被运势纠缠。否则某一天气运反噬,就落不得好下场了。”

    李伯辰皱眉道:“但我还不知道如何……掌握你所说的大势。或者说现在的我要想推动大势,可能也不得不以杀戮为主要的手段了。”

    商君笑了笑:“倒是难住我了。你即的是至高灵神之位,其中关窍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灵神之力好比一柄沉重的利刃,而你的力量还是孩童之力,只能借这利刃的刃口来用。可要有一天你的力气足以提起这利刃了,自然懂得怎么挥舞。”

    李伯辰暗暗点头。自己在堑江江边所做的事,就是借这“刃口”来用吧。但是以为自己已掌握关窍,如今了商君这话,原来还只是初登殿堂。

    想到此处,又听商君道:“李将军,记好朝代兴替这句话。灵神既以人为信众,那天下生灭之最,无过兴替之事了。”

第四百章 灵台明照

    李伯辰一听这话,登时心头一道闪电。要说他之前还对商君多少有些警惕,可因这句话,那些警惕就一下子去了大半了。为何?因为商君这句话,似是在向他指明如何证得大道!帝君魔神是在什么时候成道?正是六国与魔国定界之时。人人都说是灵神创造幽冥分封六国,可李伯辰听了商君的话忽然想,究竟是帝君分封了六国,还是因为分封六国、成就这古往今来第一生灭之事,他们才终于证得大道?!

    这就是商君要自己记好的么?大破而有大立,待天下一统、清扬浊定,便也终得至高灵神之位!?

    眼见他神色激变,商君面露赞许之情,点头笑道:“李将军果然聪明过人。魔军势大,要将其要退去非但要正面刀枪相抗,还得叫他腹背受敌,因此我才想叫你来北地。另一则,六国之中虽然也名将云集,但甘愿在此饱受苦寒、又有侠义仁心不会只以杀伐为手段的,也只有你了。今天又见到你竟然对那狰也能生出怜惜之情,就更知道我的眼光不差。”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我记得那天商君说要杀我。”

    商君抬手向他施了一礼:“说来惭愧,是为了看看身负仇恨、有家难归的时候,你是否仍有仁心侠骨。今天看来,是商某小看了将军,我在此赔罪。”

    思量片刻,李伯辰摇了摇头,轻叹口气:“我能当商教主这在世生神的一拜,也没什么好委屈的了。只是教主既然自称是昌隆公主的长辈,又对她呵护有加,那请……我不在的日子,一定保她和我的孩儿万全。”

    提到小蛮,商君的神情也柔和许多,看起来并非作假。他呵呵一笑:“高辛虽然和寻常人一样也有儿女亲情,但毕竟是天子,所以想以昌隆公主为质,甚至……李将军如此聪明,该明白的。”

    李伯辰知道他所指的是,要小蛮生下自己的骨血,高天子可能会设法杀死自己与李生仪,独得北辰气运,便点了点头。

    商君道:“但既然你我都是异世飘零客,高辛这打算就要换一换了。李将军安心,本君在世一天,昌隆公主与辰生便性命无忧。”

    他说到本君两字时,身上陡然生出一股豪迈气度,竟是惊得天地之间的烈风都歇止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再响起来,也已不像是呼啸,倒更像是惊嚎。

    李伯辰身为北辰已见过多次天地异像,倒不至于为他这气势所夺。但商君说的“辰生”二字却在他心头激起惊涛骇浪,脱口便道:“是……是……”

    商君一笑:“以我的功力辨出男女倒不难。李将军,你将有一位公子。你这公子乃人神骨血,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还在孟家屯的时候,李伯辰曾与小蛮商量要将来有个男孩,就叫辰生。要是个女孩,就叫念慈。商君竟然知道这名字,该是小蛮告诉他的,可见他所说与小蛮关系极为亲近并不假。连小蛮那样冰雪聪明都信他,那自己更没什么好猜忌的了吧。

    他们母子已得商君一诺,自己也知晓来此地究竟为何,且又正是自己想做的。因而李伯辰心头阴霾尽去,一时间心思大定,只觉无比的畅快。

    于是忍不住激荡真力,向这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长啸一声。商君许下重诺,气势激荡得天地风雪无声。李伯辰这在世北辰虽然还没有在世生神的神通,可既有神力加持,又是龙虎巅峰,因此这一声长啸竟也盖过了北风呼号之声,就是相比那三阶妖兽的悠长低鸣也不逞多让。一人令天地无声,一人令天地有声,竟是一个难分伯仲。

    商君亦为之动容,喝道:“好一声龙吟虎啸!”

    身形一动,左掌便往李伯辰胸口探出。李伯辰从前境界低微因而勤修武技,一眼就看出他这一掌并无恶意,当下未做闪躲。待这一掌印上他的胸甲,忽觉甲胄之内似有什么东西活了,轰然迸出数道暖流。那暖流流入他的经络关窍,归于丹田,又循环往复,在他体内呼啸奔腾。李伯辰只觉得自己被这力道冲刷得浑身舒坦、通体轻盈,好像阴灵要飘然出窍一般。

    他心中一动,意识到这正是晋境的征兆。值此紧要关头,虽然心中又惊又喜却也不敢分神,只牢牢守住灵台一片清明。

    商君一掌将宝甲中的神力逼出,又往后跳出一步,在雪地上站定。他乃当世修行第一人,脚步自是轻盈无比。可就是这样轻盈的脚步一落地,却仿佛一座山岳落下。两人身边的积雪陡然被一股无形巨力迫开,就连半空中被北风扬起的雪沫也都被轰散。一个无形的气罩将两人笼在其中,罩内万籁无声,罩外却是风雪怒号,仿佛在这世上自成一个宇宙。

    但稍待片刻,却又见罩内地上的积雪无风自起,慢慢往上升腾又汇聚一处,仿佛高天的流云。而两人的袍服亦是缓缓鼓荡,好像在这罩内大地的吸力全消,当真身处宇宙之中了。

    俄顷,再见天上浓云聚集、将本就昏暗的日头遮蔽。那浓云以骇人的气势蠕动,恍惚间竟成了个无比凶恶的人脸模样。云层之中再有雷电交鸣,蓝白光芒在云雾缝隙中闪耀不断,又仿佛天上那魔神脸面目光灼灼,正在恶狠狠地巡视大地,想要找到血食猎物。

    李伯辰分神往天上一瞥,便知该是因为自己有妖兽血肉,因此如往常一般在晋境时引来了魔神作祟。可眼下有商君护法,那魔性侵入不了自己的神识,便至生界来找。然而地上生神本领卓绝,魔神也仍旧寻自己不得。

    他心中再无忧虑,只凝神冲关。他本是在世北辰,所谓北辰术法全是当初的北辰自己为自己所创。又因刚刚接连去除心头大患,意识无比清明。因而这对寻常修士而言堪称生死大劫的由下三阶往中三阶突破的关窍,如今与他而言却是无比轻松。只数息的功夫,便觉得身体猛地一沉,似有十倍百倍强于以往的力道涌入体内——他已晋入灵照境!

第四百零一章 心思

    这一刹那,天顶那魔神面孔似是知道无计可施,立时散去,雷霆闪电亦是停歇了。于是苍穹之上透出大片清光,映得广阔旷野晶莹雪亮,好似仙境一般。

    商君将护法气障散掉,可里面如云似雾的雪一时间没有落下,外面的风雪也没有吹进来。只见李伯辰微阖双目立在原处,一呼一吸之间,那些雪雾竟也随之在身边游走,仿佛他整个人笼在其中、下一刻便要腾云驾雾而去。

    商君也不打搅他,亦是原地肃立。待过了十来息的功夫,李伯辰张开双眼,长出一口气。他目光炯炯,仿佛其中蕴含璀璨星辰,流转不休。吐出那一口气亦如离弦之箭,震得周遭冰冷的空气嗡嗡做响,终将萦绕身旁的风雪全数迫开。

    他向商君抱拳一礼,沉声道:“商先生,多谢。”

    修行境界,灵悟、养气、龙虎,乃是下三阶。灵照、洞玄、化虚,乃是中三阶。在幽冥未被建立之前,生神、天命,便是最上两阶。那下三阶的境界,都是以灵力在体内做文章,全用来淬炼筋骨、打熬体力。纵使境界高明,也无非是灵力更强而已。然而到了中三阶,便可以觉察气运甚至驭使之。因此山君河伯地师这些地上灵神,至少都是灵照之境。否则连气运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又如何融合气运、成就灵神之体?

    又因为修至灵照便可以觉察气运所在,几乎算是低配版的修成灵神,所以晋境时远比任何一关都凶险异常,十之**是要功散身死的。这便是为何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停留在下三阶,乃是不想以命犯险。

    李伯辰因是北辰之体,所以无需修至灵照也可以驭使气运,但并不意味着他在过这一关时便能平安无虞。上一次仅由养气晋入龙虎,便已招来了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幸有自己无意之间封出来的无畏真君相救,才逃得一命。到了晋入更加凶险的灵照境时,所来的魔神必然更加强大难缠,也是因此他在修至龙虎巅峰之后才一直没有急于再攀高峰,而是想要找到一个万全的法子。

    不过思来想去,总觉得无计可施,他便意识到这在日后可能成为一个死结——想要找到万全之策,也许就要面临险境。面临险境,就得先获得强大力量。然而获得强大力量,就又得找到晋境时的万全之策。真到了这么一天,即便他是北辰在世,说不好也要灰头土脸。

    可现在,由商君护法,他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跨过这道生死门,即便没有北辰气运傍身,也已真正成为世间修士中的强者了。

    商君微微点头:“不必说谢字。你我既然要联手开创清明之世,就已是盟友。这不过是赠予盟友的一点心意。”

    他想了想,往不远处那片山丘处看了一眼,再道:“狰这东西,性情最为孤傲,可也极为友善。之所以人人避之不及觉得是可怕凶兽,不过是无胆二字。李将军想要收服它,可从这两个字上下手。”

    孤傲?却又友善?这像是在说谜语。但高人大多都有不将话说透的脾性,李伯辰也自觉自己不是个笨蛋,于是只道:“好,我正可以再去试试自己的身手。”

    商君微微一笑:“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李将军,珍重。”

    不待李伯辰回话,又如上次一般在原地腾起一团云雾,杳杳而去。

    李伯辰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禁不住感慨万千。他实在没料到商君对自己并无敌意,更没料到他会对自己有如此善意。在这样一个黑暗残暴的世道,得遇这样一位同乡,叫他禁不住心头发颤。可也因此,心中生出一个无论如何不愿去想的念头——但愿这位高人并不屑同自己作伪、但愿他所言所行都是真心实意。

    他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仅是数月前、还在无量城的自己大概不会生出后面的念头的。可这些日子实在经历太多阴谋诡计、尔虞我诈,竟快叫自己成为惊弓之鸟,遇着温言善行,都有些不敢信以为真。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他很快将此念头按下,沉浸在晋入灵照境的喜悦中。此时在他眼中,天地已略略变了一个模样。他看地上的大团雪雾,稍作观察,便隐隐知道这团雪雾借助风势可能会飘向哪里。伸手揽风,便也慢慢能知道这狂暴气流会往何处转向,变强变弱。他身为北辰原本就可以直观气运,而今一至灵照,对气运的体察更加敏锐,甚至已到现在这种意在心先的境界了,便是再对上孟家屯外那同为灵照境的大将魏宗山,想来不借助灵神手段也可以轻易取胜。

    在如此乱世行走,最要紧的便是自身的强大力量。而今修为已至如此地步,岂能不乐?李伯辰畅快大笑三声,任由体内灵力如惊涛骇浪一般涌动不息,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往黑叶堡的方向激射而去。

    却说杨宝瓶被李伯辰一脸肃然地驱走之后,知道他口中所说故人即便不是强敌,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数月相处、尤其之前同凶兽一战,她已愈发明白这位李侯爷的强大实力。他要真与强敌相争而自己在旁,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敌人挟制的筹码,因此之前果断离去。

    此刻她双腿灌注真力,往黑叶堡狂奔而去,所为的是尽快赶回堡中唤来一众好手及大批兵马,希望能来得及赶去助阵。或许这些兵马也没什么大用,却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后努力了。因为她晓得这区区百人之所以能夺下城池,全赖李伯辰之力。若非大伙儿有他压阵,当初又如何在面对据城而守的罗刹时心无旁骛?乃是清楚即便战事不顺,只要军中这位曾在堑江江边大破魔军的强者使出绝技,也必能获胜。因此心思,才反而没用他出手便攻城拔寨。

第四百零二章 偷袭

    她率领手下百人在北原上漂泊已久,瞧得上的地方打不下,打得下的地方却又瞧不上,如今终于得了一个黑叶堡更是宝贝得紧,要李伯辰有个好歹,这城堡必然难以守住——此时不倾巢而出做最后一搏,可就当真大势不妙了。

    但她想到这个节骨眼儿的时候,忽见天顶风云变幻,眨眼之间竟汇成个可怕的人脸,浓云当中电闪雷鸣,更显得这人脸目光灼灼。

    这情景叫她心头狂跳、目瞪口呆,脚下却没停,只边跑边在心中骂道:他妈的,什么鬼东西!?

    她知道这必是高手争斗时才会产生的异像,可得高到什么他妈程度才能搞成这样!?李都城的几个老怪物已经叫她觉得快要高到天边了,但那些老怪物也绝搞不出这样的东西来!

    她一边在心里大骂,一边更发力狂奔。然而她与李伯辰来时就走了许久,现在奔行这一会的功夫,黑叶堡却也还是影影绰绰的一片山影。她边跑边仰头往天上看,身上汗涌如浆,骨子里却一阵一阵发寒,真是冰火两重天,难捱极了。

    等再跑出好远、仰头看时,却见天上的浓云鬼面一下子散了。之前天光恐怖时杨宝瓶脚下没停,到这时候却觉得一下子没了力气,陡然收住脚步、差点摔在雪地上。她心知这意味着那边的争斗该已结束——可谁输、谁赢了?

    然而无论结果如何,她都用不着再跑了——如此声势,胜者自然大胜,败者必然殒命!

    她从来都是胆大心细,此时却发呆良久,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等略略缓过神,想的竟然不是黑叶堡能不能保得下来,而是李伯辰有没有死。她一时间还不知道这种细微的差异意味着什么,但只觉脸上一凉、伸手一抹,手指上的一点水光看起来陌生极了。

    杨宝瓶刚皱起眉头,却又见远处一道雪浪滚滚,飞似的直奔她而来。这情景她实在是印象深刻——不正是狰狂袭而来的模样么?!她对上那畜生绝讨不到好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而李伯辰不知是死是生,广阔荒原更无处躲避藏身,逢此绝境,她一下把刚才的心事全忘了,猛啐一口,逃都懒得逃,一把将背后已被洞穿一孔的大刀摘下、迎着那道滚滚雪浪当风而立,破口大骂:“畜生!来呀!”

    来者忽然止步,杨宝瓶一刀迎面狂斩,却被二指牢牢夹住。李伯辰大笑道:“杨将军,哪儿得罪了你,骂我做什么?”

    杨宝瓶呆立当场。李伯辰又笑:“我如今已——”

    杨宝瓶忽然猛扑上去,一把揽住他的脑袋,凑过红唇便吻。李伯辰猝不及防、头脑放空,跟她来了个嘴对嘴。这混血女子的吻极为豪烈霸道,只听咔的一声,两人的牙齿隔着嘴唇狠狠相撞。这一痛,李伯辰赶忙后撤,却将杨宝瓶带倒,二人双双滚落在雪地上。一个揽着脑袋不放,一个想要施力推开却怕境界初成把握不好力道,于是在雪地中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分开,要第三人在场,定以为是一场生死搏杀。

    李伯辰往旁边一滚开起身,瞪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宝瓶哈哈大笑,呸的一声将满口鲜血唾在雪地上,又一抹嘴,大声道:“你看个屁?在地堡的时候我就想睡了你,难不成是头一回吗?我听说你们人只有娘们才扭扭捏捏,你这浓眉大眼的也是个娘们吗?”

    又走到一旁拾起大刀,边哈哈大笑边拖刀大步往前去,走出几步一扭头,满脸讶异:“咦?你堂堂堡主,不会这样就委屈了吧?”

    她转脸时满头银发被风吹乱,鼻尖和脸颊都被冻得泛红,看起来别有一种野性的美,李伯辰的心也不由得为之一跳。他这人算是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虽不算是个风流浪子,可在男女之事上难免有些多情,而这多情,其实多半是因为异乡飘零、心中的孤独感所致。世上多情的人不少,要把握得好,并不是坏事,可要把握不住,便成了滥情。而他心这一动也不是为别的,而是在想,她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要她是寻常的六国女子,当明白她上一次和这一次的所作所为都是极为爱慕自己所致。而自己已有发妻,更将有一个孩子,不该放任这种情愫继续发展下去,当想个法子了结才好,不要叫女儿家平白伤神。然而她毕竟是混血,与人和罗刹都不同。她军中那些女子与自己的士兵虽会同床共寝,却并不满足于仅有一个伴侣,倒更类似六国男子流连花丛,常换常新,为此还惹出不少风波。那杨宝瓶对自己这态度,是否也与她们一样?要真是,自己这心思岂不又要叫她耻笑小女儿态了?

    他想到此处,杨宝瓶见他还不动,就叹了口气拖着刀走过来,在他胸口打了一拳笑道:“好吧,那本将军给你赔个不是?”

    见她这做派,李伯辰却在心里松了口气——当是后一种吧。

    于是他也笑了一下,将此事揭过:“没什么好生气的。我是在想,过几天我要再去会会那狰。”

    杨宝瓶这才转过身道:“你去吧,我可不去了。其实我觉得你也不要去——我不想要它的崽子了,那东西太吓人,我看过一次已经可以和人吹牛了,要是死了,吹都吹不成。”

    李伯辰与她并肩而行,走出几步,料想她该是见到了刚才天空中的异像。商君的事情他不想说,但既是合作的盟友,总该有个解释才好,以免日后心生芥蒂。便道:“刚才是一位从南边来的朋友,我们较量了几招。有个意外之喜——我已经是灵照境了。”

    杨宝瓶瞪大眼睛看他:“啊?真的假的?我来试试看!”

    她话音一落,抡刀就砍。李伯辰没料到她来这一出,饶是身手了得也被她搞得手忙脚乱,忙向旁边一撤步,那刀贴着他的脸就斩了下去。斩到腰身时又忽然横折过来,当的一声打在他的肋上,好悬没把他给打翻。

    杨宝瓶哈哈大笑:“灵照境也挡不住我呀!”

第四百零三章 开解

    李伯辰苦笑一下,心道她这性子真是暴烈,正要开口。哪知杨宝瓶好像打上了瘾,竟不停手,又一脚狠踹过来将大刀一甩,再往他头上劈。李伯辰退后一步再闪过这一记,却见杨宝瓶再欺近过来将刀一横,用刀刃来抹他的脖子。

    这几月来李伯辰也时常和她切磋,可没一回像是这样,看着全是为了要他的命。他也不知道她忽然间哪来的火气——总不至于是嫉妒自己这样就度过了修行的生死关吧?她肩头之前就被狰伤着了,现在这么大开大合,伤口似乎又飚出血来。李伯辰便足下发力,猛地往后跃出一丈地道:“好了好了,你伤口又裂了!”

    杨宝瓶这才收刀,转脸看看自己肩头哼了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小里小气。”

    就又拖着刀往前走。

    李伯辰被她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这些混血的性子真是怪。

    一直到两人回城,她都不高兴说话。李伯辰有意调节气氛跟她闲聊,她就嗯嗯啊啊地答应。等入城走到广场上,见戈玄白和百副正在带队操练士兵。戈玄白迎上前来一见杨宝瓶的刀和肩头就知道他们没从狰那里讨得好处,正要开口,却见李伯辰和杨宝瓶的嘴唇上都有血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哪知这两眼又惹杨宝瓶不痛快,张口就骂:“看你妈啊!”

    戈玄白也算是个儒将。平时虽然和她斗嘴,自己却并不觉得她不高兴。现在被她这么一骂,一下子愣住了,连气都忘了生。李伯辰赶紧对他使眼色,叫他别触霉头。戈玄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该生气的,然而他平时教养极好,对方又是个女子,就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却还口也不是不还口也不是,到最后恶狠狠一咬牙、对杨宝瓶一拱手,大声道:“杨将军岁岁平安吧!”

    说完就大步走开了。

    李伯辰知道不该笑,可实在憋不住,一下子哈了一声,杨宝瓶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脸上终于晦色尽去。

    眼见戈玄白走远了,李伯辰忙跟上去伸手揽住他的肩头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们和人的习性毕竟不同。我代她向你赔罪。”

    戈玄白脸上仍是忿忿,但听李伯辰这话也实在不好再发作了,只露出个哭似的笑容道:“我哪敢叫君侯赔罪。”

    他说了这话又觉得像是在讽刺挖苦,忙收敛神色叹了口气:“我知道她脾气不好,也不是君上的错,可实在不该在军卒面前骂我,这叫我怎么驭下?”

    李伯辰忙道:“正是。我一定找她好好说道说道。”

    听他又这么说,戈玄白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只道:“也是我不对,大丈夫该有容人之量,我这样也叫你难办。”

    李伯辰这才松开他的肩膀哈哈一笑:“没什么难办的。”

    戈玄白见他这笑就愣了愣。这数月同行,他早就看出李伯辰很不痛快,该是挂念南边的妻子。可今天同自己说话的时候却神采飞扬,好像喜不自胜,全然换了个人。他又看看李伯辰的嘴唇,再想想杨宝瓶的嘴唇,便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李伯辰见他神色古怪便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咱们还分什么彼此?”

    现下两人走到主堡大门旁,周围也没什么人。戈玄白就索性站定,想了想:“君侯,你真要我说?”

    李伯辰一拍他肩膀:“难道我是个小气的人么?”

    “这倒不是。”戈玄白思量再三,将心一横,“君侯也说他们和人性情不同……这些天这些混血女子和咱们的人之间事我们都看在眼里……唉,我这话实在僭越,可我们两军既然是盟友,那就最怕双方首脑失了和气……这个……万一……”

    李伯辰也是心细之人,初听他说话不得要领,到此时见他支支吾吾,目光在自己唇上游移,登时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可为杨宝瓶着想,他也不能将实话说出来,只道:“我明白了,戈将军误会了。是这么回事——”

    他脑筋转了转,晓得这瞎话不好编,索性避重就轻含混带过:“我刚才晋入灵照境,她败在狰手上又挂了彩心里不痛快,非要和我比试两招。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没轻没重,前前后后出了点意外,结果我俩脸上就变成这样了。”

    这话果然奏效。听他晋入灵照境,戈玄白瞪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啊!?”

    这反应和杨宝瓶差不多,李伯辰大为受用。不过他只背了手,淡淡一笑、微微点头:“只是机缘到了罢了。”

    戈玄白见他这脸色心中大动——先前觉得李伯辰不知遇到了什么好事,喜形于色。可现在知道竟是因为晋入灵照,那这哪是什么“喜形于色”,而明明就是“泰然自若”了!寻常修士过了这生死关,只怕是要昭告天下、大摆筵席、好好欢庆上几个月的!

    一堡之主得了如此修为,只怕从此之后黑叶堡就要死死钉在这白祖原上,周边的罗刹各族更是不在话下。今天之前还想的是如何守好这城,可自今日起,想的就该是怎么将此处一统了!

    君侯这气度实在惊人!戈玄白在心中大赞一声,又想自己身为他的左膀右臂,就更不该有损他的脸面。便抱拳一礼:“恭喜君上!贺喜君上!这样天大的好事,咱们该怎么庆祝庆祝?”

    李伯辰微微一笑:“修行之路还长。现在咱们根基初定,就不要铺张了。”

    戈玄白见他这模样,更为之心折,念头又是微微一动。便抱拳一礼:“是。君上,我这就去继续练兵。”

    李伯辰也怕他又提起嘴唇的事,忙道:“好,一切有劳。我也先去调息调息,好巩固境界。”

    戈玄白离了李伯辰便走回场中去,转动视线寻找杨宝瓶。找了一会儿,到底在场边见着她。百副何金银坐在一旁边为她裹伤边陪她说话,看样子是在开导宽慰。可杨宝瓶还是满脸不在乎,一会踢踢大刀一会捋捋头发,只左顾右盼。等视线与戈玄白相对,脸上更露出挑衅似的笑意来。

    戈玄白抿了抿嘴,大步走过去。

第四百零四章 和解

    走到两人近前时,杨宝瓶高声道:“怎么了?又来祝我岁岁平安啊?”

    说完就大笑。她裹伤的时候卸了臂甲,现在整条手臂都露在外面,白得耀眼。可戈玄白在意的却不是她这藕臂,而是想,眼下天寒地冻,她却就在里疗伤,旁边的何金银也并不劝她回屋子里。要是六国人,即便是男人,也会觉得冷。这正是因为她们与人的习性不同吧——想来她们在北地这样的恶劣环境,要活着就已很难了,哪有什么精力再去学礼仪家教。唉,一路上这些混血也是流血流汗,可见本性都不坏,养成如此脾气其实也算她们可怜,我又何必和她一个女孩家计较呢。

    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臂看,杨宝瓶又要开口。何金银正在为她将绷带系好,见她嘴巴一动就一指戳在她伤口上。杨宝瓶吃痛,转脸就骂:“你他妈——”

    戈玄白开口打断她:“杨将军,我之前没留意你身上有伤。这伤要不要紧?”

    杨宝瓶一愣,但犹自嘴硬,转脸看他:“关你屁——”

    何金银又戳在她伤口上。杨宝瓶嘶了一声,大叫:“妈的,好了!”

    又对戈玄白高声道:“不要紧!对不住!别生气!”

    戈玄白笑了笑:“我早就不气了。要不是你们,咱们这些人也走不到这里。咱们两军几个月来同舟共济,是过命的交情。杨将军快人快语不拘小节,我再不会为这些口头上的话动气。”

    何金银笑起来道:“你看看吧,人家这才是大将军的样子。我早跟你说你得有个百将样儿,你就跟戈将军学吧!”

    杨宝瓶性情火爆,可也不是不懂人事。进城的时候对戈玄白发火乃是因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憋闷,连着将人大骂几句已经消了好些气,现在又见戈玄白这个模样,虽心中某处还是有一个解不开的小疙瘩,然而余下的气到底也都散了。

    她在李都城时争强好胜,身边人人也都争强好胜。要像戈玄白、李伯辰这样待人和气,只怕下一刻就要被人踩在脸上。可数月以来她也知道这戈将军虽然身手没有自己好,作战却也很勇猛,并不是胆怯之人。和李伯辰一样,很像是长老们叨叨咕咕的什么他妈的儒将。

    她既然不是小心眼,这时候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就摆摆手:“好嘛,我也不骂你了。那我再给你道个歉吧。李伯辰有老婆,你没老婆吧?何百副,那你做他老婆吧。”

    戈玄白脸上一红。何金银却打量打量他道:“不好,我可不像你一样喜欢他和那位君侯那样的。我喜欢再壮一点的,肚子怎么说也得是圆的吧?白白圆圆,像天上的白月亮,那样的才舒坦嘛。”

    杨宝瓶惊道:“你怎么知道戈将军的肚子不是圆的?戈将军,你把甲卸了,给她看看是不是圆的?”

    戈玄白听她们越说越不着调,抬脚想逃。但又想起君侯刚才的气度,就微笑道:“两位将军别开戈某的玩笑了。我虽然没有妻小,可眼下形势紧张,也暂不想别的。”

    杨宝瓶皱起眉:“见了鬼了,有妻小到底怎么了?你们没把那话儿留在你们妻小那儿吧?对吧何百副?你到底怎么想的?李伯辰又怎么想的?”

    戈玄白叹了口气:“咱们风俗不同吧。也许有一天杨将军会明白的。告辞了。”

    等他走出十几步,杨宝瓶恶狠狠地说:“呸!”

    何金银皱眉:“你又惹人家干嘛?”

    杨宝瓶说:“我又没吐他。呸!”

    李伯辰走入堡中在三楼的石道上往下看,正瞧见戈玄白去和杨宝瓶说话。交谈几句,双方脸色都变得好看,显是嫌隙已消。此时石道中也偶有做事的军卒来去,更有巡视的卫士,见了他都微微低头无声一礼,而后才自去做事。

    李伯辰在他们面前当然要做出君侯模样,便只在脸上微微一笑。待到了六层走进自己的宽大石屋中关上门后,才又张嘴无声地哈哈大笑,更在屋中快走几步,叫心情缓缓平复。

    今日真是走大运,自身修为大涨,麾下将佐和睦,士卒忠心耿耿,更得商君这强援——这是多少领军人梦寐以求的局面!他自知身为一军之主万不能得意忘形,便只允许自己在这小小的私人空间中稍作抒发。等在屋中来来去去走了十来圈,才终于长舒一口气,道:“好。这就算庆祝过了。现在我也该做正事。”

    于是在厅中上首的石椅上端坐,将心中几个问题一一向自己抛出。

    离开狰所在那片山丘时就已将阴兵悉数收入曜侯之中,料想没人能听着自己同商君的对话。何况那位是地上生神,为自己护法时就连魔神化身降世都寻而不得,即便自己有所疏忽,他又岂会容旁人窃听呢?今天发生的事,该有他知我知,天知地知了。

    另一则是自己一直隐隐担心的——因形势所迫,叫大批罗刹向自己效忠,更在北地一路杀来。魔界魔神有知,会不会来找麻烦?答案理应是笃定的一个会,可今天所发生的事,却叫他不那么肯定了。这数月来魔神一直无所动作,他以为是自己小打小闹,还未引起注意。但今天晋入灵照时魔神化身竟然跑来生界找,可见它们仍算是神通广大。那自己这在世北辰如此折腾,却又怎么没人管呢?是像自己从前揣测的那样,地上人与罗刹较量,天上帝君与魔神也在角力,因而当真无暇顾及么?

    但转念再想,魔神不在生界,纵使降临也不过分身罢了,自己也不是没有灵神手段,怕他个球。何况又暂有商君、风雪剑这样的强力盟友,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这都整日畏畏缩缩不痛快,那还做个屁的北辰。于是这个问题也就此揭过。

    想通这两节,生界事便已了。李伯辰听门外无人,便屏息凝神默诵咒决,进入北极紫薇天。

第四百零五章 封神

    来时就已在心中做了准备。先前许久没来此界,现在又已是灵照,这边必然会有惊人大变,只是没料到会如此惊人。

    先是天顶,已一片澄明,露出万里碧空。李伯辰往常来此见到天上雷云,一直觉得威风是威风,然而总有些压抑可怖之感。到现在一抬眼,竟险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在生界。

    但再瞧见地上,这疑心便无了。金台光彩熠熠,层层虚影灵动。其下环绕的冥河中火涛汹涌,之上三色奈何桥色彩分明。桥头原本只驻守一个用黑天魔王监丑朗部分身炼化的黑阎君,乃形同傀儡。可此时一见自己入主此间,正微微颔首附身,抱拳行礼,看起来竟已有些神志了。

    李伯辰心中大惊,忙向鬼门关外看。只见两道刀刃似的双山之后,那由阴差炼成的守门神将也正行礼,显然与黑阎君的情况一模一样。

    他愣了愣,试着沉声道:“二位真君免礼吧。”

    话音一落,两者竟同时发声:“谢帝君。”

    声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却听得分明其中充满恭谨之意,显然并非此前的提线木偶一般。李伯辰一直记着要是监丑朗部恢复神志,便可细问魔神详情,此时迫不及待开口道:“监丑朗部,你还记得从前吗?”

    可说完之后却无人答他,倒是二神将面上都缓缓露出讶色来,似是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又干什么提到一位魔王名号。

    他们这一个“缓缓”,叫李伯辰知道他们虽已有神志,可反应终究还是要慢些,不算是全然恢复了。至于这讶色……他想了想,又道:“黑阎君,你还记得从前吗?”

    黑阎君又施一礼,沉声道:“禀帝君。下神乃奈何桥护卫神将,被帝君钦点为罚恶阎君。既已身在北极紫薇天,此前种种皆已忘怀。”

    李伯辰忙问鬼门关前金将:“你还记得从前你是谁么?”

    金将也施一礼道:“禀帝君。下神乃鬼门关护卫神将,被帝君钦点为接引将军。既已身在北极紫薇天,此前种种皆已忘怀。”

    黑阎君不是在说谎。看来是受封灵神正位之后,真将前尘往事抛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在心中叹了叹。原想好好问问监丑朗部,如今他却都不记得了。此事既好也坏。好的是能将魔王分身净化,日后用来不必担心其包藏祸心。坏的是更多的魔神之事,倒也无从问起。

    还有一样……当时在璋城隋府中夜战徐城时,率军而来的将官裴松乃是无量城前东府军都统裴锦的弟弟。从前裴锦对自己有提拔知遇之恩,而那夜裴松也因有回护之意,惨死在徐城手里。他一直将裴松的阴灵藏在曜侯之中,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令其死而复生,好报答当时的恩情。可没料到即便是封做北极紫薇天的灵神,也无法叫他恢复从前的记忆了,这难道就是天意难违么?

    看来帝君魔君自诩至尊,也的确不是全知全能啊。

    李伯辰在金台上默然好一会,才心道:“算了。世上本来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就连北辰都会身死,自然不会全能。何况要是在这里封的灵神真还有从前记忆……那我要把徐城、叶成畴之流也封了,岂非天大的不公?”

    又想:“我从前总说但求无愧于心,可经历这么多,也早想明白只要人还在世间,就总会有亏欠。有些事已成过往云烟无法弥补,重要的却是要从那些事里得到教训,不再犯同样的错。要说我在裴松身上犯了什么错?我该无错,错的是那时的徐城、风雪剑、隋子昂。在我看来他们又犯了什么错?错就错在不是好人,取了裴将军那种英雄的性命。世上的恶徒何其多,像当天的我一样无能为力的苦主又何其多。寻常人制裁不了那么多的坏人、改变不了这样的世道,但我身为北辰,却是有可能试一试的。裴将军,为报你的恩,我就得叫世间变了天。要叫这世间变了天……”

    李伯辰脸色一凛,心念一动,将裴松的阴灵自曜侯中唤出。他与那些身死之人阴灵一样,是茫然无措的模样。但李伯辰运转神力、调动气运、颁下帝君法旨——

    “裴将军!”

    “今封你为奈何桥护卫神将、赏善阎君,有朝一日,与我同塑一个朗朗乾坤!”

    抬手一指,裴松的阴灵立即归入黑阎君身旁的阴影之中。只见一片光华盛放,鬼门关、奈何桥、乃至金台都隆隆作响,裴松所化的白阎君睁开双眼、舒展身体,朗声道:“帝君在上,奈何桥护卫、赏善阎君听令!”

    他的声音与当日的裴松一模一样,可神态却更加从容威严,似是终于自红尘苦海中解脱。李伯辰觉得一生从未像今天一样畅快,心中一阵激情涌动,亦觉这片天地之间的气运也随之涌动、奔腾不休,当下福至心灵、被莫名本能驭使,高声喝道:“开!”

    璀璨光华席卷整片大地,广阔荒原上的沙尘与薄雾皆被驱散,终于显露出原本模样——

    原来这北极紫薇天,天本是湛蓝蓝的天,而地则是绿茸茸的地!

    李伯辰站在台上心旌激荡——世人谈及幽冥,皆知是阴灵往生去所。就连自己,都觉得必然阴森诡异、恐怖非常。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如此美好模样!是了,要说罚恶,已有灵神判官、怒火冥河。而这片祥和天地,则是为另一群人准备的吧?这世上,总是该有好人的去处的!

    他想到此处,又忽听鬼门关外接引将军禀道:“帝君在上,天地重整,是否开放鬼门,接引往生?”

    李伯辰心中早有准备,听了这话也并不讶异了,只运起神识往鬼门关外看。从前知道这片天地重开的阴差不多,可也兢兢业业地引来了数万阴灵。原本此处运转不畅,那些阴灵便都在关外徘徊等待,之前李伯辰为炼阴兵又叫阴差选了许多恶人出来,可还剩下许多。如今既然机缘已至,他便只喝一个字:“允!”

第四百零六章 罚恶

    言出法随。只听霹雳一响,鬼门关上忽然笼罩一层清光,门外那些阴灵受无形之力牵引,皆往门中来。鬼门关虽高大,可数万阴灵铺开所占面积更大。要这门是寻常门,即便阴灵一窝蜂地涌上来、数十个并入门内,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但这毕竟是幽冥灵关,自有神异。只见不论多少阴灵入了关内却都不显得拥挤,入关便成井井一条线,直往奈何桥去。

    阴灵行至桥头,黑白二阎君立即化身无数去看阴灵的相貌,似是在明辨忠奸。

    被他二人查过的阴灵便往桥上去。那桥分三层,看着只有最上一层接着地面。但阴灵走到桥上,却自是被分在三层当中。最上一层只有寥寥数人,上桥后便面带宝光,行至金台之下才站下,似在听诏。中间一层的阴灵稍多,走到桥头便消失在大地之中,不见踪影,该是通过厚土往生去了。最下一层的阴灵不多也不少,行至桥头却无路可走,往前便要落入怒火冥河中。

    李伯辰看得分明,这一桥的阴灵,却是最灵动的——一到桥头,似乎忽然有了些神志,都驻足不肯向前。但后面的阴灵还在挤过来,最前头的慢慢就被逼至边缘了。于是桥头阴灵便开始相互争斗、撕咬、推搡,要将身边人抢先推入冥河中,好为自己多换来片刻的立足之地。然而随着后面走来的阴灵越来越多,无论如何挣扎也都逃怒火焚身的下场,也不知在最后一刻自食恶果,究竟悔悟了没有。

    鬼门关、奈何桥,都已发挥作用。但金台层层叠叠尚有许多神位,如茵大地更是广阔无垠,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妙用,该是都要留待日后他这北辰更强时才能见分晓吧。

    李伯辰慨叹一声,在台上盘膝坐下。他从前因体内灵力实在太过充沛而尽量不来此界,而眼下境界初成,经络之中空空,正是个吸纳温补的好时机。便微阖双目,运行灵力调息起来。

    他此时凝神静气,对这片天地感应更加敏锐。便知道随着一个又一个罪大恶极的阴灵被冥火炼化,三位神将身上的力量也愈强。但他们毕竟是灵神,这“强”得也就相当有限。黑阎君原是监丑朗部所化,实力最高,所炼化的灵力到了他这里更是杯水车薪。

    这叫李伯辰微微咂舌——依着这个速度,要叫余下两者以此种方式修至同黑阎君一样的实力的话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无怪乎帝君与魔君都要争夺土地、信众,可能除了需要香火愿力,也需要这些被炼化的阴灵吧。

    魔君引人为恶,那些阴灵自然都为其所用。而帝君这边引人向善,看似使得恶人要少了些,然而善人与寻常人一多,便是世间繁华、好叫人休养生息的局面,因此六国人口远胜魔国,也并不怎么吃亏。

    待李伯辰渐从入定中醒来,发现那数万阴灵竟都已被接引干净了。此时向金台之下看,见通过奈何桥最上一层的也只有寥寥五人而已。

    他们这超凡入圣的机会,是真真的万中选一,在生界时该人人都称得上问心无愧,真不知都经历了些什么。李伯辰心想,要自己不是这北辰而阴灵来到此界,大概也走不到这里而要厚土往生去了吧。

    金台之上还有许多空悬神位,李伯辰却有些犯难。封这五人做灵神只是眨眼间的事,可他们即了神位,也只能像接引将军与白阎君一般靠天地灵力缓缓滋养、慢慢变强。

    而监丑朗部以魔王化身之体被自己收服,于是这黑阎君的实力几乎比得上无畏真君。自己往后还会有许多风险波折,或许境界再高,还能找到叫他们助战的法子,那座下这些灵神当然是越强越好。下次晋境时要再能收服一个魔神化身,那就立即再得一强力部属了。

    他又想了想,最终决定暂留这五人在台下。就像他封裴松时所想的那样,他先需要强大力量翻覆天地。而等到乾坤郎朗那一日,善者必得善终。

    现在他觉得自己既找到了方向,也找到了方法,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在生界建立一支强军,在此界温养强大灵神,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自己不再是那个随波逐流的飘零客了。

    因而当他重新回到厅中的时候,又觉得此前那种飞扬的激情都化为了沉稳的喜悦。他理好了从前事,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搞定堡中的事。待基础稳固,后方无虞,便先去收服那狰。那狰的实力堪比灵照,可又不止灵照——罗刹在它面前尚且如待宰猪羊,要冲入妖兽群中,只怕一声嘶吼就要叫群兽退却,依着他来处的话说,简直是一件战略武器。他眼下今非昔比,自是踌躇满志了。

    李伯辰离开大厅,第一件事是找到诺雅,先去看火脉。

    火脉在城堡主楼的最下一层。其实说“层”并不恰当——城堡所在的这片山丘之下是一个约有两层高的巨大石洞。石洞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定居此地的罗刹一点一点开采出来的。前几天的时候他曾经来过此地巡视,今天再来看,仍觉震撼——

    石洞底部好似一个巨大的碗,碗壁和碗底呈暗红色,散发惊人热量。顶上有一个以钢铁制成的大水箱,自箱中探出许多铁质管道,如血管一般延伸至黑叶堡各处、提供热量,叫这里温暖如春。

    李伯辰的身材高大,和罗刹比也不落下风。然而站在这储水的大水箱下,却觉得那东西仿佛一座小山,而自己是一只蚂蚁。再往下面的火石坑中看,也知道要自己跳了进去,只怕光是滑到底下都要用上数十息的功夫。

    他所站立的地方距火石坑还足有十几步,可仍觉脸上烫得生疼,喘气时吸入的仿佛是火。这种取暖的原理在六国也有,叫地火龙,在来处更是不鲜见,叫做地暖。可此处惊人就竟惊在地下的火石——它不是像煤炭一样燃烧,而只是发热,仿佛自身当中蕴含永不耗竭的热量。

第四百零七章 火石

    李伯辰慨叹一番,问身边的诺雅:“这东西烧不完吗?”

    诺雅道:“烧得完也烧不完。这个坑就是烧出来的,可这坑也烧了几百年——这坑底下还有好大一片火石脉,足够烧得上几千年呢。”

    李伯辰听得稀奇,并指如刀,向前遥遥挥出一掌。只听坑边咔的一声响,一块拳头大小的火石应声而裂,自己跳了起来。可跳到半空之后却又忽一转向,往李伯辰这边飞来。他信手抽出魔刀在身前一横,那火石就稳稳停在刀身上不动。

    他这一掌可有门道,使的乃是他境界低微时自创的斫风掌,并非神通。因他现在已是灵照境,不但对周边环境极为敏感,对自身灵力操控更是精妙至极。这一掌斩出灵力随之吞吐,再借用坑底升腾的气流,以运势稍作影响,这火石就被吹过来了,乃是气运、掌法、灵力三者共同作用,当真妙不可言。

    他心情极好,心思也就活泛,使了这一手用余光去看诺雅,本觉得她该大惊失色才对,哪知她却并无什么话。这是因为这女罗刹并不精通武学,自身境界不高,又见惯了李伯辰每每出人意料,所以觉得眼前这情景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而半点敬仰之情也欠奉。

    李伯辰一想也猜到一点,只在心里笑了笑,想要是小蛮在身边,非得把自己夸得心花怒放才好。世间女子各有风情,却唯独她一人最懂自己的心。

    他便将魔刀收到眼前来细瞧这火石。整片铺在坑中时,因为其上热气蒸腾,所以火石稍显晦暗。但现在将一小块凑近来瞧,才发现实则晶莹剔透,极为纯净,像是一枚红宝石。他探出一根手指去碰了碰,便觉指尖滚烫,仿佛这东西曾被埋在一堆篝火之下。

    可现在热虽然,这种热度却也不足以隔空将其上那么大一个机括水箱中的水给蒸得滚烫,倒是很稀奇。诺雅这时候似是猜出他的心事了,卖弄似地说:“一小块当然不热啦,可火石这东西是块头越大就越热。你把它放回到刚才那里再去摸,一定会把你的手指烫焦的。”

    原来是这种奇异的性质。不过这世上连灵神都有,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伸手想将石块拿在起再好好看看,诺雅却惊呼:“不要!”

    女罗刹现在虽然聪明许多,但平时说话做事都多少有点漫不经心的意味,想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性使然,少见她这么大惊小怪。李伯辰就收了手道:“怎么了?”

    “你看着。”诺雅抬手过来用指尖将火石块拨在地上,对着它轻轻呸了一下。

    几点口水溅在石头上,便听嗤嗤一阵响,火石之上忽然腾起大团雾气。那雾气喷涌得没个完,两三息的功夫竟成了气箭,不但激得地上尘土飞扬,更是将拳头大小的石块都推得动了起来。又过十几息的功夫,才渐渐变弱,石块也停在地上不动了。

    李伯辰看得骇然,要刚才自己真伸手去拿,石块接触到掌心的汗液,不知道自己的手会变成什么样子。再看那块火石刚才溅上口水的地方,却只有极不起眼的一点浅痕。

    他抬头去看坑上的那个巨大水箱,差点渗出冷汗——要有一天这水箱破了,里面的水漏在坑里……只怕整个黑叶堡都要被炸上天!罗刹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一直用这玩意儿取暖!?

    可他心里再转过几念头,却又变了脸色,一时间呆立原地。

    诺雅见他这神态,以为他被吓着了。得意地说:“所以说为什么从前的堡主儿子都要给我做侍卫呢?因为像我一样的传火者可了不得,你看这一片大坑,冷一些热一些,都要我来管。不过你也不要怕嘛,漏水的事情又不会常常有,哪怕是真的漏了,我保证,大家一定都会痛痛快快地死,一点都不难受。我从前听说有一个堡子炸掉之后——”

    李伯辰打断她:“传火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诺雅道:“啊?哦,你想问问我们是怎么来的吗?”

    李伯辰道:“对。怎么来的?你靠什么来管这些火石?要练什么法术么?”

    诺雅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人在原上走着走着,忽然就成了传火者,就可以感觉到哪里会有火石脉,找到了火石脉之后,也就有办法去驯它了。比如我想叫它热一点,我就叫它热一点,我想叫它冷一点,我就叫它冷一点……但是这样的人可不多,这样的本领是学也学不来的。”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罗刹的语言和词汇不像人那么复杂,诺雅虽然学过六国的人话,却毕竟不像真正的人那样精通,可能没法精细地对这个过程进行描述。李伯辰追问:“那你是怎么叫它热一点的?”

    诺雅想了想又想,看起来有点着急,只道:“就……就是让它热一点啊。火石里有很多气,很多灵气,火石周围也有很多气,我可以借着火石里的气叫火石周围的气来想办法——”

    李伯辰心中一动,使出新掌握的手段,叫从两人身边一道气流打了个旋儿,于是地上生出细细一条小旋风:“像这样?”

    诺雅惊叫:“哎呀!你怎么也是传火者!?你怎么藏了这么多事?”

    李伯辰明白了。她所说的“火石周围的气”指的应该是气运。传火者竟然掌握一点操控气运的法门?

    “你只能在火石附近用这法子?”

    诺雅道:“是啊”。说了这话还将他打量个不停。

    或许她只能在灵力极为浓郁的地方才这么干。她刚才说“在原上走着走着就忽然成了传火者”,这话令他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李伯辰不再理她,皱眉沉思。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通常很难靠这样想得起来,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打算暂且放下。就在此时头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一下子记起来了。

    “体悟”。

    “灵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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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横行的大争之世,英雄们亦拔剑而起。那诸天万界若为棋局,英雄们便破局而出。心之所往,无惧无畏!无畏真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畏真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畏真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