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网开一面
隋不休走入厅中时,隋无咎正在饮茶。见他走进来便将茶盏搁下:“怎么,你到底是忍不住去看那李伯辰了?吾儿,你这副好心肠,要是生在百姓家倒也罢了”
隋不休拱手施了一礼:“父亲,百将军与两个羽卫,都被李伯辰与燕百横杀死了。”
隋无咎一愣:“嗯?”
“燕百横也身死当场,李伯辰逃了。除我之外,再没人看到今夜发生的事。”
隋无咎慢慢转了身子,正脸来看隋不休。微微皱眉思索一会儿,道:“你看着李伯辰逃了?”
“是。”
隋无咎点点头:“说说,为什么不拿下他?”
他语气淡定从容,无半分火气。可这偌大房间里的符火灯却莫名一暗,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便被猛地拉长,倒像是一群恶鬼突然挺直了身子。
隋不休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我到那院子里的时候,百将军已经死了。但我发现李伯辰所居的屋中挤满了阴灵,约有数百个。我问了他,他承认是他做的。”
“父亲,此人是灵悟境,却能不用术法、符咒役使阴灵。而且他姓李。”
屋中灯光复明,墙上的深沉黑影在瞬间褪去。隋无咎沉默片刻,低声道:“还有呢?”
“百将军今天查李伯辰身世背景的时候我也看过。现在记起李伯辰虽是隋人,他母亲却不是。他母亲在他九岁时过世,据说生前是李国口音。”
“坐。”隋无咎沉声道。他又皱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如今李国的那个临西君,并非天选?”
隋不休落了座,神色已轻松许多,对答就更加流畅:“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觉得比较小。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一个灵主。”
“父亲您也清楚,近些年那些太古秘灵活动得很频繁,某些秘灵的灵主也频频现世。之前百将军说李伯辰如今的性情与三年前迥异,猜测他可能是国都那位的眼线。可我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倒觉得依他的性格,不像。”
“我以为,他更可能是在三年前成了一个灵主,因而性情才变化了。倘若他是一个灵主,我想我们不该得罪他身后的那个太古秘灵。若他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李家的那个天选之人,价值就更大了。因此,我才擅作主张。”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是真的,倒是个惊天的秘密。你还同他说了什么?”
“没有谈及太多,但他应该明白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很聪明,该懂得相对于我们的秘密,他的这个秘密更危险一些。为他自己的性命着想,绝不会对我们不利。”
“另外,我赠了他那枚白玉,他对我的印象该不坏。”
隋无咎抬手在桌上轻轻拍了拍,低叹一声:“好,吾儿,这事你做得好。”
略沉默片刻,却又笑了:“天下竟如此之小。”
隋不休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凌晨四时,正赶上墙上的那口机鸣钟绷紧机括,叮、叮、叮、叮地敲了四下。刚才他陪隋无咎处理残局,安排一些人事,忙得身前身后都是汗,便自己点了灯、脱掉外衫。
在国都生活的时候得小心谨慎、处处隐忍,因而他一直不喜欢支派仆役。这么多年过来这种谨慎隐忍已成习惯,倒觉得事事亲为也不错。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颈上的汗,又用凉茶水送服了三颗固本培元的丹丸,他就坐到桌边静心调息以化药力。但片刻之后,忽然低声道:“倒也不全是因为仁心,也有些更长远的考虑。你还不是很懂我们这边的事,十几年前……”
他顿了顿,脸上绽开柔和的笑容:“好、好,是我说错了。”
又在桌边这样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明白,我会想个办法的。”
过了三四秒钟的功夫,他又微笑起来:“我也是爱你的,曼曼。”
……
李伯辰逃亡的经验其实算得上是很丰富的。以往与妖兽的作战并非次次取胜,被追得逃进山林求生的时候也不少。在那时他不是没生出过做逃兵的念头,但总被更加现实的原因约束。
譬如说逃亡之后可能的追缉、无处安身的窘境。他虽然记得无量城之外的世界的模样,但其实真正亲眼见过的,也只有无量城而已。
可今夜他惶然出逃,却渐渐觉得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因不得已的缘故不得不告别从前的生活但也摆脱了束缚及生死危机,实在是很畅快的事情。
与隋不休分别约两个小时之后,他登上了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山顶。站在高大肃穆的雪松之下往盆地中看,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无量城此刻显得很小,楼堡看起来就更小了。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站定,向城中方向行了个军礼。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个姿势了吧。今夜有命逃出来,他决定往后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绝不再牵涉旁的什么事了。
想法找个地方落脚,找份谋生的活计。他懂得多又有武艺,想必很快就能攒下钱来。到时候或租或买间房子,再娶个温柔贤淑的女人,过完这一辈子吧。
刚在这世上醒来的时候他也曾有过“我辈岂是逢蒿人”的念头,觉得自己该成就一番伟业。可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只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一样会伤会死,哪有那么容易出人头地。
在这世道,能做一个富家翁而寿终正寝,就已算是伟业了。
他低叹一口气,转了头开始下山。
到这时候他也已明白为什么燕百横能那样轻易地杀死无翼人了。因为他手上这柄乌黑的匕首实在是件宝物,虽没有削铁如泥那么夸张,却能很容易地刺进石头里。这刀太好,他舍不得丢。决定找到落脚地之后卸了刀柄再换上一个,该就没人认得出了。
怀里还有一枚白玉。在雪原上时隋不休叫他拿这玉去换五十万钱,但刚才给自己的时候又说可以作为信物、将来找他帮忙。
李伯辰对他刚才的态度很疑惑隋不休那种别有深意的笑就好像知道了自己身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自己最大的秘密该是自己的来历,这一点隋不休该看不出来吧。
那么是因为自己能役使阴灵?李伯辰自己都不清楚这种本领是因为什么,如今想起来,隋不休似乎知道。可在刚才那种情形之下,哪有时间和机会再问。无论如何,今后还是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救了他的命都险些死了,再去找他帮忙,只怕是老寿星吃砒霜了。
到天将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到山脚下。一整夜都没发现追兵,他略松了口气,就在林中找到一间半倾塌的木屋歇脚。这也许是附近的猎户所建,看样子荒废已久。屋子里有一张破网,他就用这网网了几只鸟雀生火烤来吃了。
又将身上军卒的棉服之上有标识处都撕掉,如此乍一看倒也和寻常人差不多。
然后他在小屋门口布置了一个发声的陷阱,和衣裹着那张破网睡着了。
第十七章 似梦非梦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开始做梦。先梦到自己先前引到院中的那数百个阴灵一路跟着自己跑来山下了,其中甚至还有百应与燕百横,且在他睡觉的时候就在这小屋的附近徘徊。幽绿色的一片,如同幽冥地府一般。
他在梦里觉得,这情景或许是真的。他从前役使阴灵而未将其喝退的时候,那些东西便通常都会跟着他七八天。而百应与燕百横算是因自己而死,缠上自己几天也很正常。不过这不打紧,之后也就各自慢慢散去了。
但另一个梦则稍有些诡异。
他梦见一个面孔模糊、穿大红皮袄的人从小屋外走进来,先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道:“这位真君,小神将遭大劫,请真君救我!”
如此反复说了三次,身形散去。
李伯辰忽然醒来,倒是在这寒冷的北地睡出了满头大汗。不知不觉天竟已经黑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刚才的梦,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但当他不经意地看去门前的陷阱时,却发现那陷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触动了。
他的心一提,立即掀了身上的网、握着匕首走到门边小心地往外看。今夜月亮很大,雪原被映得明晃晃,便发现了脚印。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排小兽的脚印从远处延伸到门口,似乎触动了那个机关,又延伸到床边转了转,与他踩下的脚印混在一处。
他在军中时偶尔与同伴进山狩猎打牙祭,因此能看出那脚印该是属于一只小狐。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皱起眉
只有小狐进来的脚印,却没有走出去的。
再联想到刚才的梦,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见了什么山野精怪。横在雪原上的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但当涂以南还有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山脉,被称作四横山脉。
这片山区广阔,几乎占据隋国四分之一的国土,自然会有不少的山中灵神。那些灵神座下,也大多会有些山将之属,且多是有灵智的兽类。
也许自己梦中的那个红衣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李伯辰知道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其实很危险,这些山野精怪喜怒无常,听着是在求救,也许是想害人,最好的选择是别招惹它们。
于是他不再多想,只将屋中那张破网用匕首割了,搓成一条长长的麻绳缠在腰间走出木屋。因梦见那红衣人之事,这一回他昼夜不停。饿了捉几只鸟雀野兔来吃,渴了就嚼几口雪。
他的目的地是这四横山脉中的一个小镇,名叫北口。北口镇扼着一条入四横、进当涂的要道,平时无量城中的补给就是通过此镇中转的,因而常年有一百多驻兵。如果隋不休反悔又派人来追杀自己,应该想不到自己会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他在北口弄些钱,弄身衣服,就可以投入隋国腹地,再难被找到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伯辰远远看到白山黑水之间的北口镇了。从早上开始他便一边走一边用匕首在树上削一些树枝,再用腰间的麻绳勒住背在背上,到这时候已经背了重重的一大捆柴火了。
他从镇东边走入街道,没遇到什么阻拦。这时节北口镇里还有不少皮货商,这些人主要是为四横山中的雪狍而来。雪狍的毛在春夏秋季是黄褐色,到冬季却变得雪白且密实柔软,在偏南些的富庶地区极受欢迎。
虽因前些天的战事影响镇里的皮货商跑了大半,但因为前几天也下了大雪,还有一些实在没法儿走,只好心惊胆战地留下来。到如今妖兽竟在攻破无量城之后退走了,这些人反倒因祸得福,既可以收购大量皮草,又可以因此压价。
于是镇上如今也算热闹,街道被车轱辘与人碾得平整光亮,撒了草木灰都化不掉。才刚是傍晚,两旁的酒楼便已酒肉飘香,富商豪客把盏畅饮,间或还有琵琶、木笛声冲霄直上。
闻了这味道李伯辰的肚子咕咕叫,身子也发软。不仅是昼夜不停赶路的缘故,也有自己的修行境界的缘故。不修行的寻常人一日两餐也就能哄住肚子了,可他即便是个灵悟境,体内元气也在生生不息地游走,比寻常人饿得更快。这些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已快油尽灯枯,得想法儿好生祭一祭这五脏庙才是。
但怀里那块玉佩没法儿出手北口镇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现钱。即便拿得出,也不大可能是金铤。要是五百个银铤或是五十万个铜钱,他雇上几辆大车也未必拉得走。
于是他沿着路边走边往两侧打量。等走到一家名为“归林居”的酒楼门前时,发现门前住马桩都被拴满了,就在门口多转了几圈。果然不久就有个伙计急慌慌地走出来,一看见就忙将他叫住:“哎,小哥,你这柴卖不卖?”
李伯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靠边站下:“卖的。”
伙计就从阶上走下,伸手摸了摸他背的柴火:“湿柴啊……算了,你今天赶上了。你这担分量足,算你三十钱,行不行?”
李伯辰知道一担柴约莫是二十钱,但他这担也的确是平常的两倍,三十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轻出一口气:“行。”
“得,跟我来。”
伙计引他从侧门进了后院,叫他将柴放在伙房院中,给他数了三十钱。又对他说:“要是一会还去拾柴,就还送过来,照旧三十钱收。”
李伯辰点点头。但他卖柴只是为解一时之困,哪会真靠干这个赚钱。他装作紧腰带的模样,等伙计走了才迈步。但没从后门出去,而是经伙房院子门进了酒楼大堂。
大堂里热闹非凡,酒香弥漫。坐在这儿的大多是楼上那些富商们带来的保镖、伙计。几十个人占了好几桌,笑闹声要把屋顶掀开。
李伯辰略一打量,顺手从酒柜上取了一个还没收的酒盏,又将脸边碎发拢去脑后,大步走到一桌正热闹的酒席旁,挨着一个人挤了一边凳子坐。
那人正在据案大嚼,又喝了不少酒,只醉眼迷离地看他。李伯辰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取了酒壶给自己添酒,高举酒盏道:“诸位,诸位,听我说几句!”
桌边十几个人原本都吃喝吵闹在兴头上,倒是下意识地看他。
李伯辰便道:“去年走北口,我家掌柜出了事,幸好贵号帮了忙。今天兄弟来敬诸位一杯,不干就是不给面子!”
说罢他一仰头,连喝了三碗去。
桌上本没一个人认得他,可瞧他这做派又不晓得是厅里哪个商号的。见他剑眉星目相貌不凡,兼自己又醉醺醺的,哪还去想别的。一时间纷纷叫好,也全干了。
李伯辰就起身:“那兄弟就先”
他身边那人一把将他拉住,醉眼迷离道:“这就要走?是不给老兄面子!我记着你去年就欠我几杯!”
席上人轰然大喝,纷纷来拉他。李伯辰便就势坐下,笑着招呼几句又灌了几碗酒,埋头大吃。
第十八章 再生事端
他来得晚,等吃了八分饱时桌上十几个人已经醉倒了七八个。剩下那五六个也都脸泛红光口吐酒气,下一刻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李伯辰便将桌上几个酒壶中的残酒都沥到一个壶里,往怀中一揣就出了门。
并无人拦他结账的是楼上的掌柜豪商,而不是底下这些伙计。
出了酒楼被街上北风一刮,酒意便醒了三四分。他揣着那三十钱沿街找到一家脚店,豪掷二十钱,住了一个单人间。房中狭小,只能容纳一张床、一个凳子,但到底比在雪原上舒服多了。
他躺在床上长出一口气,将怀中酒壶取出来小口小口地喝。
在酒楼里倒不全是为了蹭吃喝。听席上那些人胡吹海侃一番,大致清楚北口镇眼下的情况了。如今留在镇中的商号还有十几个,差不多都缺人手。一是因为今年收到的皮货是往年两三倍之多,二是因为前些天很多伙计帮工畏惧妖兽在无量城的攻势,先跑了。其实两者是一码事。
他听说有一支较小些的将会往清州去,算上掌柜伙计,眼下不过六七人。这支商队成了他的目标。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隋不休永远守信这上面。何况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位贵公子为何态度缓和。
所以清州是比较好的选择。清州在隋国东部,与李国接壤。十几年前李国被天子国率四诸侯国伐灭,至今仍由五国共同治理。
这些年与魔国战事变得更加频繁,天子及四国征发的兵役便越来越多。可李国旧地形势刚刚得以稳定,为免民变,五国官员便使了怀柔手段,倒是叫那里的人逃过了这些苦役。
他可以到清州细柳城去。细柳城也算繁华,好藏身、好谋生路。出细柳城再过二三十里便进入李国境内,如果隋无咎或隋不休事后反悔又派人来捉拿自己,也可以就近逃往李国旧地。眼下那里鱼龙混杂,如一潭浑水一般,他一头扎进去便可保无虞。
到明天,可以想法子混进那商队里。
想通这一节,就把壶中的酒都喝了。又出门去了一趟茅房,回到屋中裹紧发黑的被褥靠墙睡了。
未睡时劳碌,睡着了也不安歇。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伯辰在梦中醒来他先前骗酒喝本就是为了这事。
结果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燕百横与百应两个血淋淋的人就站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虽说阴灵的形体已近半透明,但仍可看到脸上的神情。燕百横似有不甘,而百应看着有些愤怒。
两人间接直接都死于他手,跟着他缠着他是情理中事。除去这两个阴魂之外,屋子里也还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那些无量城中军士的阴灵。但几天过去,数量已少了很多,眼下看,大概只剩下百来个了,其他那些该是在路上都慢慢散去了吧。
倒是可以喝退它们,但一个一个这么干总是劳心劳神且李伯辰早习惯了这种事,便不再理会。
他穿墙而出,先在脚店中巡游一番,并未发现异常。这时那百多个阴灵便也跟着他走,倒仿佛他带一支阴兵出行一般。
而后走到街上去。他睡着该是没多久,街上这时候还算热闹,酒楼里也都亮着灯,便先查附近那些阴暗容易藏人的角落,再往镇南边去。南边有一个驻兵所,守卫北口的百多军士就待在那里。
但驻兵所也无甚异常,看着并没有接到指示、要在镇上索拿他的意思。
隋不休的确是守信了吧,李伯辰想。便打算再回到脚店中去,晚上好睡个安稳觉。
可刚走到脚店门口,忽然发现街道一头亮起一团红光。未等他做出反应,前几天在梦中所见那个穿大红皮袄的人形便现身在他面前。
前几日这人面孔模模糊糊,倒这时候略清晰了一些,仿佛在脸上罩了一层薄纱。此人看着竟是个女子,眉眼仿佛是淡墨在微湿的纸上氤开的。先向李伯辰行一礼,而后便道:“这位道兄,小神将遭大劫,请道兄救我,必有厚报!”
李伯辰仍不想理他。山野精怪在梦中害人的传闻在中陆人尽皆知,他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清楚只要不去理会,应该没什么大碍。
但刚要走进脚店,忽然意识到这人形第一次时是诚惶诚恐地喊他“真君”,到了今夜,称呼改成“道兄”了。
他如今处境敏感,事事都要多加小心。于是就在心里多琢磨了一会儿修行人对修为境界极高的,的确可以僭称“真君”。这仅是客套话,想必幽冥中那些真正掌握的气运的真君们并不会因此见怪。
但这一次,却又称呼自己为“道兄”,显然比“真君”这种称呼低了好多个级别。
是因为……第一次在梦中见自己的时候,瞧见自己身边还有数百阴灵,而如今只有百多个了么?
这红衣人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细细一想,如果她真是要害人的精怪,为何不去挑些普通人,倒是盯着自己这个看起来就很诡异、身边缠着许多阴灵的?
上一次红衣人只说了一句话便从梦中消失,但这一次竟待得久了些。见李伯辰的脚步略顿了顿,这红衣人又道:“若道兄见死不救,小神到了幽冥,必上告真君、元君、帝君,言道兄妄引阴灵之事!”
听她说了这句话,李伯辰心中才猛地一跳。
这东西……难道真是个山君之属!?
中陆土地广阔山脉河流众多,据说幽冥中主宰气运生死的帝君、元君、真君便册封一些在世灵神掌控地上的山河运势,百姓常称它们为山神、河神、土地神。
山神又称山君,除去掌管一地运势之后,据说还兼着收拢游荡阴灵、以待幽冥阴差索引之职。这红衣人说了这句话,倒叫李伯辰不得不在意了。
他从前从未和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一时间倒不晓得该如何回她。
倒是那红衣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叫李伯辰心生忌惮,又行礼开口,语气稍有缓和:“小神只想向道兄借这百余阴兵一用。道兄在生界,修行必要财耗,小神知道此去十里外有一地名为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那老槐树下三尺埋有一坛财宝,道兄可尽取之!”
第十九章 搭车
李伯辰站在脚店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显然这山君如果真的是的话并未看破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该是瞧见自己带着一群阴灵走来走去,觉得该是个修为不俗的高人。
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但看它竟然懂得揣度人心察言观色,该是很不好惹的。
它现在只向自己借身后这些“阴兵”,又以财物诱惑……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尽量简短地答:“既然求我两次,便是有缘。你拿去吧。”
要是他还没睡着,此时必然心中狂跳,不清楚自己这种高人做派的对答是否恰当。但那红衣人立即再行一礼,语气中已有些喜意:“那明日请道兄带座下阴兵再往南行五里,至无经山口助我!”
她说了这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形忽然一晃,陡然淡去了。
李伯辰赶紧进了脚店穿回屋中往自己身上一躺,醒了过来。
到这时候,果然觉得自己心头狂跳如雷。从前在无量城中他就听人说起中陆的种种奇闻异事,但大多都只当做传闻。虽然清楚世上有修法、自己也算半个修士,但在那种一城之地见得少体验得少,很难真的在意。
他自然也听说过修行一途有一种禁忌人死之后的阴灵虽没什么用,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和那些阴灵打交道。因为阴灵该被幽冥阴差使者索去下界的,打这些阴灵的主意无异于招惹幽冥中的灵神,一旦运气不好,容易出大事。
但他总觉得世上阴灵这样多,人死之后很多时候阴灵也不是被立即索拿而要在这生界停留几天,自己略动些手脚,该是无碍的。
到今天似乎真的运气不好,招惹到些什么了。
他头一次与这世上传说中的在世灵神打交道,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在平时耳闻眼见的生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确有许多诡异莫测的存在!
那东西提到明天到五里之外的无经山山口“助她”……李伯辰略一想,觉得自己可以肯定那东西该的确是个山神了。
翻过无量城所倚靠的莲花山之后,北起莲花山下雪原、南至风啸峡这片方圆几十里区域中的最高峰的确叫做无经山。
是因为自己离无经山越来越近,那山神的面貌才越来越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么?
他并不想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如果一个山神都要向过路的什么高人求助,谁知道那事有多诡异凶险?但要从北口镇出四横山脉,无经山的确是必经之路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想明天真经过那里的时候,自己绝不睡着。身后跟着的那些阴灵,那山神要拿就自己拿吧。等他走出了无经山一带,该也就缠不着自己了吧。
但在无量城时他曾对那些阴灵说那时候帮了他,日后一定好好祭拜。这一回这些城中军士的阴灵要真被那个山神收去了,也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虽说人死成阴灵已是仅有零碎记忆和本能的无知无觉状态,可李伯辰仍旧忍不住心中失落。
他自觉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在这乱世当中却没能力保护任何人。到了生死关头只能循着一个“忍”字和一个“狠”字,最终也只能勉强独善其身而已。
或许已经熬了几天且喝了酒,他心中失落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被隔壁男人咳嗽、吐痰声吵醒时,发现天已大亮。他立即起了身,洗漱之后在店里花三钱要了一份腌笋泼肉面填饱肚子,便揣着匕首出了门。
昨晚在酒席上听说的那支往清州去的小商队住在镇东福缘号,李伯辰走到客栈院子门口时发现那支商队的人似乎也刚起身。
四个穿翻面皮袄的年轻伙计正在套车,皮毛油亮的矮马在寒冷清晨从鼻孔里喷出白雾。一个个头稍矮些的正在客栈店门前与店伙计说些什么,看样子像这商队的东家。还有个戴水晶眼镜的老头子将手笼在袖口,指挥那些伙计搬运皮货。
共有三辆大车,一辆厢车。可能因为收的皮货太多,厢车也被空出来运货了。
他在院门口打量一会儿,走到老头身边行了个礼:“这位老掌柜。”
老者转脸看他,也还一礼:“啊,您是?”
“听说贵号要往清州去,想搭个伙。”李伯辰客客气气地说,“在下遇到点难事,盘缠尽失,但还有把力气。路上赶车卸货,都做得来,给点吃喝就行。”
老者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略沉吟一会儿。今年他们收的货多,的确缺人手。但走北口的路上并不甚太平,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冒出来,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看李伯辰相貌堂堂,谈吐也不似寻常贩夫走卒那般痞气,心里的印象倒不错。他又想了想,转脸扬声道:“东家!”
不远处与伙计说话的矮个子转过脸。李伯辰看到这人的模样,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被皮袄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一顶熊毛帽的这位东家,看着竟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女人。
这女人走过来,目光先在李伯辰身上一扫,又看老者。老者便道:“这位小哥想搭个伙,还请东家拿主意吧。”
他说了这话便向女人行了一礼,转身慢慢走开了。也不知这老人是什么身份,对这位女东家的态度倒稍有些倨傲。
但女人不以为意,将李伯辰打量一番,脸上浮现出笑意:“怎么,小哥也是清州人?”
李伯辰在无量城待了三年,除了偶尔远远见到彻北公隋无咎身边那些侍女之外,几乎没再见过女人。而听女人说话,此时也算是头一次。这女人的声音并不属于十分悦耳那种,甚至略有些喑哑。但李伯辰听了,却觉得很是顺耳妥帖。
真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吧。他在心中自嘲一句,便正色道:“是。”
女子伸手捋去脸边一缕黑发:“听口音倒不像清州的。您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李松。您是好耳力,我小时候其实在相州长大,前些年才去清州投奔亲戚,在细柳城。”
第二十章 无经山口
“哦……”女子伸手在嘴前呵了一口气,又轻轻搓搓。她穿着黑熊裘,袖口的黑毛衬得这双手极白,“听李先生说话像读书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伯辰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有兄弟在无量城当兵,前些年战死了。”
“啊……来拜祭兄弟的吧。令兄生前是城里哪一部的?”女子说了这话,转脸往远处的群山中看了看。无量城中战死军卒的确会埋骨在四横山脉中,也的确时常有人不远千里来祭拜。
“前军,奔掠营。”说了这五个字,李伯辰有些后悔找上这个商队了。这东家虽然是女人,可心思很细很谨慎,似乎不摸清自己的底细不会松口。而他所说的奔掠营,其实是他三年前做统领时带的那一营。
纵使没有亲历,那段记忆却实实在在印在心头,感同身受。前些天妖兽攻城时前军奔掠营出城于雪原阻敌为城中守军争取时间,差不多全部战死了。
李伯辰忽然觉得心中寂寂,就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开。但那女人眼睛却微微一亮,又笑:“也巧。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奔掠营的兵。看我比你大些,叫我红姐吧。孙先生,带上他吧。”
……
李伯辰虽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却并非不擅长。他上午在客栈院中帮忙装车上货,很快与四个伙计混熟,就知道这商队属于隋国清州璋城益盛合商号,商号如今的东家叫叶英红,是个二十五岁的寡妇。
四个伙计都血气方刚,但提起这位寡妇言语间却很恭敬。先前那位戴水晶眼镜的老者叫孙却,是商号的掌柜。李伯辰略提了提孙却对女东家的态度,伙计们却支支吾吾,不怎么说了。
李伯辰也仅是想问清楚些以免自己惹麻烦,既然他们不肯开口,他也不追问。于是到中午时便出发,四个伙计赶四辆车,老掌柜坐在前车上,他与女东家各骑一匹马。
出镇时遇到驻军检查,无惊无险。再在两侧皆高山的峡道中走一个上午,渐渐发现道路愈发宽阔,前方隐约现出一座顶上积着层云的大山。
李伯辰的心微微跳了跳。他从前轮值时也会带人来这一带巡查,因而知道那座山就是无经山。昨夜梦中的红衣人要他今天带阴兵在无经山口助她,说的就是那里了。
这时候,他倒有些犹豫。同商队一起走是为了吃饭,但到了无经山口时,最坏的情况是自己可能会被卷入一场麻烦中。益盛合商队的这六个人都不坏,如果把他们牵连进去,他心里会不痛快。
于是他带马走到叶英红身边,低声道:“红姐。”
女东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要走了?”
李伯辰一愣。他的确是这个心思想找个由头叫自己落下一程,等他们通过了无经山口,自己再赶上去。这样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牵连到这些人。但叶英红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想,就问了出来。
叶英红又笑笑,把马向一侧带了带,离车队稍远了些。李伯辰想想,也跟过去。
“你是逃兵吧。”叶英红策马慢慢地走,转脸看他,“来商队里应该是为了出镇。现在出来了,也就要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伯辰险些去摸自己怀中的短匕,但听了她这些话倒松了口气。无量城的确年年都有逃兵,有些追回来了,有些成功了。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身份,总比知道自己招惹了那位彻北公要好得多。
他就定了神,低声道:“红姐为什么觉得我是逃兵?”
叶英红又笑,一指他的胸口:“虽然你把军阶标志都撕了,还故意把衣裳刮破一些,但无量城的军卒棉服,还是和普通人穿的有点不同。我听先夫说,为了方便着甲,军棉服的臂、腰都会比百姓穿的收得窄一些,而且扣子也会密实一些。他还没去无量城的时候,我帮他缝缝补补两三年,早记熟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从记忆中明白的事,和经历过才明白的事,果然不同。他当然记得隋国的普通百姓大致是什么样子的,但到了细节处,总是不如原来那位记得清楚。
这时候继续抵赖实失男儿气度,也不是他的性格。李伯辰便一笑:“红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叶英红就沉默片刻,纵马小步前行一会儿。这位女东家的相貌属中人之姿,但现在穿着黑熊裘,倒衬得脸色雪白,又系一柄小刀策马而行,平添几分英气,如此看,倒叫李伯辰觉得也算是个很出色的女子了。
马踏过一条上了冻的浅溪,她才开口:“我男人,死前就在无量城前军的奔掠营。他是个百将,四年前战死的。你说你兄弟是奔掠营的人,那个兄弟就是你自己吧?既然你是他的同袍,我就帮帮你。”
她顿了顿,又道:“他叫周栩,也许还做过你的长官。”
李伯辰握了握缰绳世事竟然这样巧。他当然知道周栩……他曾经和周栩同做过奔掠营的百将,后来他又做了奔掠营的统领,那周栩就成了他的亲兵队百将。
周栩三十多岁,一直吹嘘有个小自己十来岁的美娇妻,该说的就是这个叶英红吧。可惜李伯辰做了统领没几个月,周栩就在雪原上战死了。那次是因为他带奔掠营到原上为修筑新堡的工匠人营护卫,结果遭遇数百妖兽。周栩为他挡了一爪,当场身首分离。
虽说亲兵本就应该舍身护卫主将,但那时候李伯辰还不到十九岁,又第一次做统领、有亲兵,周栩为他而死,着实令他感到震撼。那一战最终还是胜了,斩杀妖兽首级数十,是那一年无量军的第一场胜仗。当时的都统令毅犒赏他们,李伯辰得了一万钱,但他将那些钱和自己平时攒的薪金全托人带给了周栩的家人。
叶英红竟是周栩的未亡人……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确该离开这个商队了。这女人的丈夫从前为救自己而死,眼下绝不能将她再拉入险境。
于是他勒马站住,跳了下来,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多谢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见他连马都不要了,叶英红一愣:“你就这样走?你有吃喝的么?”
李伯辰不要她的马,但的确想在她这里再带些吃喝。然而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仿佛有一股冷风穿透他的身体,直直往前吹去。
他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那些跟着自己的阴灵正在穿过自己的身子。此处距无经山口不到一里地……是梦中那位山君在带自己那些“阴兵”走么?
他立即正色道:“红姐,你们快往前走,别在山口耽搁,别问为什么!”
他平时与人说话和和气气,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俊朗年轻男子而已。可到底在北原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六年,一旦认真起来,那铁血杀伐之气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英红因他这语气吃了一惊,座下的马也嘶溜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可她既然能在亡夫去后独自支撑起一番事业,自然也有决断。只一想、一咬牙再看李伯辰一眼,打马飞驰到前方车队旁说了几句什么。片刻之后伙计们便扬鞭甩得啪啪作响,车队扬起雪尘加速向前。
第二十一章 新坟
李伯辰探手入怀取出燕百横那柄匕首握住,站在路旁盯着叶英红的车队远去。等看到他们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山口,没生出什么变故,才略松一口气。
而后他运行真元,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的双腿中混杂了妖兽的血肉,这几天过去暂未出现什么异常,倒是有好处他走路跑跳时觉得比平时更加迅捷轻盈,踩在地上又抬脚时仿佛脚底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一托。
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出了峡道。眼前的无经山高耸入云,与一侧的峡谷相隔一片约能容纳四架马车并行的缓坡,这里便是无经山口。
山上的树木被白雪覆住,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岩壁。他远远向林中一看,忽然发现一抹红色。再一瞧,竟是一只火红的小狐。那小狐站在一处岩壁上,虽然不是虎豹,竟也有虎踞龙盘之势。它向李伯辰遥遥点了点头,身边忽然激荡起一阵雪尘,纵身跃入林中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那小狐就是无经山的山君么?它当真守信,真只向自己借了那些阴灵就好了?
但下一刻,半山腰的密林中忽然一阵剧烈晃动,一声嘶吼爆发出来!
李伯辰脸色一变,已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妈的!他太熟悉这种嘶吼声了!
宛若重锤在巨大的鼓面轻敲,又好似闷雷隐隐滚过云层……这是妖兽的嘶吼,是浑甲兽!
浑甲兽,形状类似蜥蜴,却有一头象般大小。这东西生了鳄鱼似的头颅,浑身覆满极坚硬的甲片,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常被二阶妖兽驭使来冲阵。在无量军中对付它,通常是用能发射铁箭的床弩,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些体格尤其健壮的畜生挨了两箭还不死。
这东西是怎么绕过当涂山防线、跑到这里来的?!
那山君向自己借阴灵就是要斗这东西的么?
李伯辰握刀在山口的雪地上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对劲儿。
此刻他能远远看到半山腰林木晃动,土石四溅。那浑甲兽似乎在林中乱蹿、不停歇地嘶吼。但直到此时也只听到这一头妖兽在叫,似乎并无同伴。然而依着他的经验,浑甲兽这种低级妖兽在没有高阶妖兽驭使的情况下,动作很迟缓,也极少做声。
可远处那一头却似乎极度兴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策着!
他想到此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如飞鸟一般跃上一株大树。那身影该是个人,因为穿着黑袍,因而在雪地中尤其显眼。
是这人也在斗妖兽?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看到一抹红光从林间蹿起,直扑那个人影……仿佛之前在岩壁上见到的那只小狐!
可这小狐还没扑到,林中又有一张鳄鱼般的巨口猛地探出,一张便去吞那小狐,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而黑色人影则乘风一般打了个旋儿,极轻盈地跃去妖兽身后,在它头顶一点,又没入林中。
纵使相去甚远,李伯辰也看得分明那黑袍人不是斗妖兽的,而该正是他在驱策妖兽,斗那小狐!
他立即向前疾奔两步,却又停住,记起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无量军了。在军中时杀妖兽是他的职责,可如今最理性的法子,该是去北口镇示警,叫那里的驻军来剿。
况且看那个黑袍人在林中跳跃如飞鸟一般,修为境界必然远超自己,或许是个龙虎境。他前几天杀死的百应也算是三阶龙虎境,但当时是先设了陷阱,又大部分是在燕百横在斗。他如今去对付一个浑甲兽、一个龙虎境的高手,无异自取灭亡。
可虽然道理如此,他也清楚真等自己到北口镇搬来救兵,那黑袍人和妖兽大概早就不知踪影了。他将脚底积雪踩得咯咯作响,告诉自己该速离此地,却总迈不开步子。
便在这时,小狐重落入林中,似乎逃了。林木随即一阵晃动,该是那浑甲兽使出一身蛮力,在黑袍人的操纵下紧追上去。但没有往山上或别的方向去,而是在林中贴着山下的道路,直往南去……叶英红他们离去不到一刻钟,如果没有走远,怕是正要被一场恶斗波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妖兽该杀,叶英红该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在雪原上苦捱三年了大概是因为在军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少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吧。
但用不着去选择犹豫,眼前只剩一条路,也就省劲儿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那山上的浑甲兽沿路疾驰而去。
……
车队驶出一里地、过了无经山口,叶英红才忍不住转身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站在峡道上,变成个小黑点了。
孙掌柜坐在大车上,纵使双手牢牢抓着车辕,还是被颠得胡子乱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东家……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叶英红说。
她不知道那个李松为什么忽然变了脸,叫自己赶紧走。可看他身上的那种气势,知道绝不是开玩笑。一样的气势她曾在自己男人的身上见到过,但远不及那个李松强烈。
他不会只是个逃兵那么简单。叶英红想,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之前还以为是无量军中的文书、参谋一类。这类人从前都是读书人,吃不了苦逃走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向来对读书人有好感,又和丈夫在同一营,帮就帮了。
可如今看,他的身份该没那么简单。
他会不会是……盗匪的探子!?因为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发了良心,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变了脸色,一面在马上吩咐伙计车别停,一面留神观察四周。
今天是个大晴天,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他们一侧是无经山的密林,另一侧是一大片缓坡。缓坡与前方道路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亮得晃眼。
叶英红策马奔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方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砌的小坟堆,坟堆旁,还站着两个人。
第二十二章 少女
之所以觉得是新坟堆,是因为那土包上没有覆着雪,且坟前靠近路边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用木板和石块胡乱搭起来的台子,台子上摆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
坟前两个人一老一少。少的是个女孩,穿一身黑色皮裘,没戴帽子,头顶简单梳个发髻,乌黑发丝披散在背后。老的是个男人,也穿黑皮裘,胡子雪白,正在看坟前供桌上的东西。
叶英红看见这两个人时,女孩也看见了车队。就转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一路看他们驰过。离得近些的时候叶英红看清了这女孩的脸。该是十**岁的年纪,长得很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白,两颊有红晕。照理说这种白里透红的相貌该叫人觉得亲切,可叶英红与她对视了一眼,却觉得心里微微一颤。
因为这女孩的目光太冷了,冷到即便她向叶英红微微一笑、抿嘴点了点头,似乎也仍无半分暖意。
叶英红赶忙转了脸,但又行出一段路,忽然意识到那个小坟有点不对劲。
谁会把坟孤零零地建在路边?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想要转头再去看看那坟,却没敢,只能努力往前看,期望尽快离开这无经山附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看见前面路边又出现了一个小坟堆,坟堆前也站了两个人。
正在想怎么一连遇到两座坟,身边赶车的伙计就惊叫一声:“那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两个人?”
叶英红眯起眼睛一看,心扑腾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是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也的确还是刚才遇到的那座坟!她赶忙再往四周一看,发现周围的景物,与她之前经过那座坟时一模一样!
车上的老掌柜也觉察异常,颤声道:“东家,这是……青天白日……遇着鬼打墙了!”
眼见着车队又要经过那两人身边,叶英红一把勒住缰绳,喝道:“停车、停车!”
前面那坟堆旁的少女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有些不敢过去了这是妖人在做法把自己这些人拦住了?他们和那个李松是一伙的吗?要劫道吗?!
车马原本跑得快。她喊了停,也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勒住,离那坟、那两人不过十来步。老掌柜与车队的伙计脸色煞白,都来看她。叶英红只能伸手握住腰间的小刀柄,咬了牙说:“两位朋友,刚才是不是见过你们?”
老人仍未回头,还在看那坟前的供桌。到这时候停了马,叶英红才看得仔细,也才觉察那老人也有问题。他并非仅是在单纯地看,而该是瞪。脸涨得发红,双手微微颤抖,像无声地发力。
这时那少女又微微一笑:“几位别急,有妖人在附近布置了阵法,才把你们圈进来了。我们正在破阵,阵破之后你们就可以出去。”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声音似银铃一般清亮好听。但叶英红的心里又是一提她这几年独力支撑门户见了不少人,可说话像这个少女一般直接的,一个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有意嘲弄,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妖人是旁人,还是就是他们自己呢?
她轻出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姑娘,你说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少女仍微笑道:“看你不是修行人,就很难解释了。但要是阵法破不了,几个钟头之后你们大概就要化成阴灵留在这山里、被妖人祭炼了。”
那些伙计与孙掌柜的脸色猛地一变,叶英红的心也又突突一跳。她自诩擅长识人,但现在听少女说了这两回话,却还愈发弄不清楚她到底真是在为自己解释,还是在出言恐吓。
正要再问,忽然听到后方远处响一声闷雷般的嘶吼。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往发声处看,便见无经山的半山腰林木一阵晃动,少顷,又忽有一个怪兽在林间探了头!
即便隔得远,也能想象那脑袋有多大。叶英红的伙计登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马匹也嘶溜溜地直叫,一个劲儿地尥蹶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看见山上树木倾倒、土石飞溅……竟似是那怪兽直往这边来了!
这时少女不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身边那老人说:“爷爷,我看这些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
雪原一战,李伯辰觉得自己受了些内伤,之后又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因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但昨夜混了个醉饱,又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感觉体力已经恢复如初。
因而他全力奔跑的时候,只觉自己快逾奔马,双腿充满无穷力量。这该是妖兽血肉带来的好处,也该会有别的坏处。但他耳畔全是风啸声,来不及去想别的了。
因为他可以听到前方似乎隐有人的呼喊声传来。这路上没有别人再过去,该是叶英红的车队。他们还是没来得及走,遇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加快速度拐过一道小山梁,终于看到前面路上的情况。
约百十步之外,四辆车全翻了,雪白的冬狍皮散落一地。地上有两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两个人躺在车边,生死不知。另外有三个人趴在路边,看着还能活动,该是活的,其中一个是那个姓孙的掌柜。
四个人……少了两个。
在呼喊的是还活着的那两个,而路边的山林中再无响动,也不知道叶英红和浑甲兽哪儿去了。
他奔至那三人身边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停下来便喝:“叶英红呢!?”
两个伙计原本在“红姐”、“红姐”地喊,看到他来了却立时收声,像是被吓着了。倒是孙掌柜一见他就挺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和那妖人是一伙的!原来你是探子!”
也不知道这老掌柜是哪儿的人,情急之下开始说家乡话,呜哩哇啦地一大串儿,听语气该是在骂人。李伯辰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人对叶英红似有些成见,可如今看他却似乎是很关心那位女东家的。
可这时候哪还能管得了别的。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吓着了他以前带的兵在与妖兽作战时,也会有这种情况,他知道怎么办最有效。
因而一把揪住这老头的衣领,啪啪给了两耳光,目露凶光再喝:“我来救她的!她人呢?!”
老掌柜愣了愣,立即收声。片刻之后抬手往山上一指,声音里一丝颤抖都没有了:“被那怪物追进林子里去了!”
李伯辰立即丢下他,纵身入林。又听那老头在身后喊:“三个妖人!”
第二十三章 深林猛兽
三个妖人,是说除了驭使浑甲兽的黑袍人之外,还有两人么?
那个黑袍人竟然用妖兽做事,可见绝非善类。而他的功夫看起来又极高,李伯辰自忖不会是他的对手。要是再加上两个,大概是更没什么胜算的。
但在这种时候,他倒不会因此而畏惧。在雪原上时面对妖兽,何曾有什么胜算?可在战斗的时候只要随机应变,总会有法子。要是只以修为境界论输赢,仗也不用打了。
山脚下的树木生得比较稀疏,没有被妖兽撞倒,因而他在路上看不到妖兽的踪迹。但入林之后循着老者所指的方向奔行一段,看到倒折的树木了。李伯辰沿这痕迹一路往山上追踪,再过一小会儿,听到前面一处岩壁下传来妖兽低沉的嘶吼声。
之前那浑甲兽怒吼,声音很洪亮,但此时倒像是虎豹在发出恐吓声。李伯辰握紧匕首,又从地上捡了一截被撞断的树枝,放慢步子绕到那座岩壁旁。
那岩壁前面有一小块平地,青黑色的浑甲兽就站在平地上。这畜生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不住地低吼着,四爪踏来踏去将折断的树木踩得粉碎,却并不离开。鳄鱼似的脑袋不住地往岩壁上拱,倒像是在找食。
李伯辰往它拱的那里一看,发现岩壁上有几条石缝,较大的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浑甲兽力大,已经将那道石缝撞塌了一部分,可岩石到底比树木坚硬,它也再没法子了。
他心中一亮,便冒着惊动这畜生的风险叫了一声:“红姐?”
石缝里果然有人声传来:“……谁?”
是叶英红的声音。李伯辰本以为她的声音该惊恐仓皇,但如今听还有一丝镇定,说明她人该暂时无事。他松了口气,沉声道:“红姐,是我。我把这畜生引走,你找机会跑!”
但叶英红没再回应。也许还在忌惮他的身份。
倒是忽有另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那样你可就活不成了。这东西叫浑甲兽,力气大又跑得快。现在是我和爷爷暂时把它制住了,才这么听话。可要是你把它惊动了,只怕一会儿就没命。”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抬起头,发现岩壁顶上竟然站着一个穿黑皮裘的少女。
孙掌柜说妖人有三个,他一路寻来时就已经小心谨慎,留意那三人的踪迹,但一直没发现。如今这少女就在顶上,他先前却一无所觉。
李伯辰意识到这少女绝非寻常人,搞不好,就是那三人其中的一个。
他便退开两步,沉声道:“是阁下在用这妖兽害人?”
少女在岩壁顶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他。若是壮年男子这样站,自会有些英雄气度。若是老者,则会显得沉稳。她一个漂亮少女如此做来,本该显得有些俏皮可爱,但合着她刚才说的话、如今脸上的神情,却叫李伯辰感到一股邪气。
“使唤这东西的可不是我,而是他。”她边说边伸手往远处一指。
李伯辰向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东边约数十步之外的林中有一块青岩,岩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原本被林木掩住,他刚才退开两步,才能刚好从林木缝隙中看到。
那是个黑袍男子,正紧闭双目端坐着,双手在身前结印,似在运功。再细细一看,发觉他身边的区域像是被笼在一阵小小的旋风中,雪粉飞扬,枝干乱舞。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丝毫声音传过来。
李伯辰皱了眉,又发现在那块青石边的雪地上,还有一抹红色。不是血迹,倒像是……那只小狐!
他略一思量,觉得自己大致搞清楚一些状况了。
那小狐该是无经山山君的化身,现在看,像是被黑袍男子杀死了。但山君是灵神,也可以看做具有修为的阴灵。化身虽死,灵神未灭。此刻应该正在以阴灵的形态与那黑袍男子争斗吧?只怕一同争斗的,还有从自己这儿“借”去的百余阴兵。
而岩壁之上的少女说她和她爷爷将浑甲兽制住了……难道这两人和那黑袍人不是一伙儿的?
但李伯辰只想救叶英红而已。既然浑甲兽被这少女制住,便可以不用管了。至于这些人在无经山中图谋什么,他也不愿掺和进去。
因此他沉声道:“姑娘,既然你们仗义出手,不如把这畜生再调得远一些,我救了人,立即就走。”
那少女微微一笑:“我们可没那个本事。制住是叫它别动,可使唤不了它。”
李伯辰道:“那请帮个忙,叫我引走它。”
少女微笑着看他一会儿,才道:“朋友,劝你不要多事了。这妖兽,是那个妖人所设阵法的阵眼。我们把这个阵眼制住,是削弱了他的阵法。要是把妖兽惊动,阵法就又成了。要是把妖兽杀了,阵就没了。两种结果,都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这话说得绕,李伯辰一时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将这些事告诉自己。可他明白的是,对方并不将被困石缝中的叶英红的性命放在心上。
少女说了这些话之后脸上的微笑没了,变得面无表情。她居高临下,气度从容淡定,然而骨子里却有些轻蔑的意味。
李伯辰便冷笑:“要是我偏要杀它救人呢?”
少女勾了勾嘴角:“好。”
也不见她做了什么,但那浑甲兽像是忽然挣脱某种束缚,一声怒吼,猛地转过头。它一见李伯辰,一对淡黄色的小眼睛立时瞪圆,口吐一阵腥臭气、猛扑过来!
李伯辰没想到岩壁上的少女说放就放,倒是与纵兽杀人无异了。可他再来不及想别的,只将手中那根树枝往妖兽嘴里一甩,暴喝:“畜生!来!”
妖兽的嘴大张,树枝正丢进它的巨口中。但一次开合,手腕粗的树枝便粉碎了。李伯辰丢出树枝时已双足发力猛地闪到一株大树之后,手臂一攀便上去丈余。
可这树也只有一人合抱的粗细而已,浑甲兽一扑过来,树木立时被撞断了。它两只前爪一撑,便抬头去咬树上的人。这树的上半段,是往妖兽的身边倒。李伯辰之前虽然窜上去很高一段,可妖兽体型巨大,如今他在树上的位置也只与妖兽的头颅齐平。
他将心一横,在倾倒的树干上踩踏两下,纵身往妖兽的头上跳过去!
第二十四章 一击而胜
他人在半空中时,往少女那瞥了一眼。却见她转了脸,似乎在与岩壁之后的什么人说话,仿佛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难逃一死了。
但李伯辰的心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稍稍一宽至少这人暂且不会出手。
下一刻他便落到浑甲兽巨大的脑袋上。这畜生的脑袋几乎有一人长了,覆满鳞甲,坚硬如铁。但在它的眼睛上方生了两排骨刺,李伯辰落上去时便用左手一把攥住了其中一根。
妖兽觉察自己头上攀了一个人,顿时大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但在无量城中时李伯辰便以神力出名,在这生死关头他将骨刺攥紧了,又用右手的匕首嵌入头顶甲缝之中,一时间也难被甩落。
畜生更恼,便转着圈用粗大的尾巴来扫头上人。可它尾巴到底也短了一点,无济于事。但这么一通折腾,李伯辰忽觉腿上一痒,随后便是剧痛。他知道这该是被妖兽的甲片割破了这畜生发怒时鳞甲皆张,就如一柄柄刀子一般。
他要是继续在它头顶攀着,只怕要被活活凌迟了。
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对付这畜生。与妖兽战斗六年,对其中较为常见的习性都了解,便清楚这浑甲兽虽然刀枪不入,其实是有一个弱点的。只是在战场上浑甲兽是成群地从平原上冲来,那弱点也就不成弱点。可如今在林地中妖兽并不能发挥它的速度与冲击力,而自己又在它脑袋上,便可一试了。
他便忍着腿上疼痛,趁妖兽又一次大幅度摆头时忽然松了左手去抓住它另一边的骨刺,身子便立即被它晃得横在了它的脑袋上。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凑到妖兽的眼睛旁,双腿则搭在了妖兽嘴角。
这畜生看到他的腿,立即蹦着高儿地去咬,可怎么也咬不到。李伯辰知道此时一旦被它甩下来,自己的命立时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去看这妖兽的眼后。
在浑甲兽眼之后约五六个鳞片的距离,有一片鳞甲是黄褐色的,这一片下面,是类似耳孔的东西。李伯辰很快找到就在他右手边。于是毫不犹豫抬起手,用匕首往这片鳞甲之后再三四寸的位置狠狠一刺!
燕百横这柄匕首是个短匕,刀刃只有伸开的手掌长。但它锋利无比,插入岩石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妖兽的鳞甲立时全部没入进去。
妖兽的身子当即猛地一弹,原地跳起丈余高,落下时叫大地都微微一颤,仿佛一面巨鼓。李伯辰也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落了下来。但妖兽一落地便不叫了,倒是脑袋歪向没有被刺的那一侧,大张着嘴,在原地飞快地打起转儿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成了。这一刀是刺入了妖兽耳后的某个位置。其实他知道人与寻常动物的耳朵也有那个位置,一旦受损,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再保持不了平衡。
可妖兽的自愈能力极强,没有受到致命伤,大概几个钟头之后便可好转。然而李伯辰也并非想要以此来杀它妖兽的脑袋使劲儿地偏向一边,一侧脖颈上的四片巨大鳞甲便张开了,露出甲叶之下的黝黑皮肤。
他一把拔出短匕,探手过去便在四片鳞甲之间狠狠地拉了三刀!
那片皮肤本就因为妖兽转头而绷得很紧,又因李伯辰的力气大、刀子快,这三刀下去,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滚烫的鲜血立即喷了出来,在雪地上浇出十几米远。李伯辰瞅准个空子从妖兽头上跳下,这畜生便一边打转、撞倒大片树木,一边狂喷着鲜血,翻到这片小平台之下去了。
便见下面一阵飞沙走石、血雾喷涌,那妖兽滚滚蹿向远方。
李伯辰满头满脸都是血,落地时身上一阵剧痛,也不知被妖兽的鳞甲割破多少处。但他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不算那些修为境界比自己高的人,只说灵悟境中,自己该是头一个单枪匹马杀了一头浑甲兽的吧!
他与妖兽搏斗时极凶险,可一共也只用了几分罢了。当他落下时,那少女才同身后岩壁下的人说完话、转过脸来。
李伯辰持刀站定看她,那少女见到妖兽滚落下去,终于吃了一惊,甚至微微抬了抬手。
这时李伯辰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张小纸片,是那个浑甲兽的轮廓。少女捏了捏那纸片,微微一皱眉,便丢下了。
“朋友,你坏了我们的大事。”少女在岩壁上踏前一步,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了一根细树枝。
她虽面无表情,脸上也没有怒意,可李伯辰知道她怕是要动手,便也沉默地向前一步,想摆个防守的架势。
但这一动腿上忽地一软,竟险些跪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腿上好长一条口子,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妙。倒不怎么担心这条腿……既有妖兽血肉,想必是废不了。只是看这少女的气势,该是个高手。自己重伤再来斗她,怕是十分吃力。
然而那少女持着一根细树枝,看了一眼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却略略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为什么非要救她?”
李伯辰便向石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叶英红了。这女人该是将之前的对话都听了,如今听到外面没有妖兽的动静,便探了半张脸出来看,手里还握着短刀。
事到如今,李伯辰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便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我不叫李松,叫李伯辰。”
叶英红愣了愣。
李伯辰一笑:“四年前我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令夫周栩是我的亲兵百将。在战场上他为救我而死,今天见了你,我就知道自己得豁出一条命了。”
而后他转脸看岩壁上的少女:“此事和她无关,叫她走。”
那叶英红又愣了一会儿,一下子从石缝中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口中胡乱道:“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啊,你真是奔掠营的统领?!”
那少女听他们两个说话,先看叶英红,又看李伯辰,将指尖的细树枝转了转:“哦?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亲人?”
李伯辰哼了一声:“姑娘,嘴巴放干净点。”
他觉得今日难免一战,或许还要输,言语便极不客气。可少女倒又微笑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既然这样,那你们都走吧。”
第二十五章 魔音贯脑
叶英红之前在石缝里听了他们说话,已知道眼下是怎样的情势。听这少女忽然松口要他们走,不禁一愣,连接下来要问李伯辰的话也忘记说了。
李伯辰也愣了愣。但他之前觉得这少女身上有股邪气,如今听她这话,倒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在玩弄自己。不过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种,他都不想表现得胆怯。
便沉声道:“红姐,我们走。”
叶英红这时才忙跑过来,将李伯辰搀住。两个人转了身,李伯辰则紧握匕首暗自戒备。其实他并不擅长用匕首,最得意的还是刀术。叶英红手里有一把刀,如果……
这时听到少女又说:“你该说个谢字。我本该留下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李伯辰心中大定。但没回头,而冷声道:“谢字没有,忠告倒是有。北边雪原上埋骨十几万,都是为杀妖兽而死的军人。你们但凡有些良知,一会就该把那个用妖兽行凶的妖人给留下。”
少女没再回他这话,李伯辰便握着掌中的短匕,要下山去。但背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忽道:“李将军这话说得有理,请将军留步。”
孙掌柜说“有三个妖人”,如今说话这个,该是那少女口中的爷爷吧。李伯辰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转了身。
便看到一个老者从岩壁之后绕出来。这老者须发皆白,但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气度。他脸上带笑,先向李伯辰拱手施了一礼:“这位将军说得对,妖兽与妖人都不该留。我们之前暂用这妖兽,也是为了除恶的权宜之计。向将军打问一句,北原上眼下战事如何?将军经过此处是有公务在身么?”
李伯辰不动声色道:“是有公务,但不便告知。”
老者就笑笑:“我向来钦佩护国除魔的军人。既然今日有缘,还请将军收下这个。”
他说了话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牌。约一指长、两指宽,金灿灿。牌上似乎刻了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咒文。
李伯辰不知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刚要拒绝,老者却已一弹手指,将铜牌射了过来。李伯辰以为这人在试探自己的虚实,又见这东西速度不快、力道不大,便立即抬手去接。
他也称得上眼疾手快,以食指、中指便夹住了。没想到铜牌的边缘很薄,力道也比他想得稍微大一些,在指缝中又深入稍许,割破了他的手。
老者又道:“这块铜牌可以辟邪转运。请将军带在身上,以保平安。”
李伯辰并不会因为他的那些话、这块牌子,便对他心生好感。因为即便他不清楚内情,也能猜得到这个老者和少女在这无经山上必定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
便笑了笑:“多谢。”
刚转身欲走,耳畔就响起一个声音
“多谢?可知道你就要死了!?”
这声音像风,低沉缥缈,一听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发声,而更像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响起来的。他知道这该是某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因为他在无量城中时曾听人说起过。
普通人听见这声音、这句话,少不得要面露讶色。但李伯辰此前就在心中戒备,又早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因而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倒是在心里想:怎么这些人都喜欢这样拿腔拿调?
燕百横来见他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声音立即道:“这可不是拿腔拿调。你接那块牌子的时候手上是不是有血?血是不是糊在牌子上了?告诉你,那老东西是要用你做阵眼!”
这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很奇妙,这么几句,实则只是一转念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手便知道的确有他的血糊在那铜牌上即便手没被割破,手掌上也有因自己之前受伤而流出来的血。
他也一转念:“阁下是谁?”
“我是坐在石头上那个,穿黑袍的!你杀了我的妖兽,老东西就要把你炼成阵眼来对付我们。你要是想活命,现在就把铜牌插到你身边那女人身上去,自己快点儿跑,也许还能活!”
李伯辰觉得,眼下除了那山君尚不可知,余下的两方都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黑袍人对自己说的这些又煞有其事,他不得不问个清楚。好在以神念交流,几句话不过是一瞬之间,岩壁下那老者此刻还笑咪咪地看着他,并未觉察什么异常。
李伯辰便在心里说:“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大概走不了?”
“对!”
“如今你是在帮我?”
“当然!别嗦了!”
“真想帮我,不如给我说说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呢?”
黑袍人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要是真人在他面前,当是个暴跳如雷的模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这叫谨慎。”
黑袍人更怒:“要不是我被困在这里我非得把你”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转过身做出欲走的模样:“阁下自求多福吧。”
那黑袍人忙在他脑袋里叫:“慢着!我说!你这倔驴!”
“我来无经山是为了一件宝物,可那宝物又被此地山君看守着。要取宝便要先杀山君,我就在这附近筹备许久,布了阵,先将山君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边看到小坟堆?那许多的东西都是是我布置的然后再请附近猎户杀了这山中可以被它驱使的猛兽,如此它就慢慢被我拘在这山上了……”
听了这些,李伯辰心中豁然开朗。
那么该是那少女和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便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人和山君斗起来之后,他们两个便寻机制了住这人的阵眼那头妖兽。
“正是如此!”黑袍人破口大骂,“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小东西,实在歹毒!这山君原本被我阵法压制,只能现出化身。可他们制住我的阵眼,山君力量又变强,就舍了化身将我拖入神念里来斗了!”
然后自己为救叶英红,杀了妖兽。阵眼没了,阵法也就破了。这黑袍人大概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于是才求援。
“对对对!”黑袍人忙道,“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我死后那老东西会想要自己杀山君,怎么杀?自然是用我的阵法!我以那妖兽做阵眼是因为妖物体内灵力极活跃,你想想看如今这附近谁身上的灵力更活跃一些?自然是你了!你好歹也是个灵悟境,也能拿来暂时用用!”
第二十六章 伪灵
“你手里那铜牌就是他的手段,你的血染上去,便与那铜牌性命相交了,那东西必然被他祭炼过,再等你的血和铜牌融合一会儿,只要他念头一动,你就要被他制住了!”
李伯辰想了想,在心里道:“阁下,这么一想的话,如果我跑掉,阵法不成山君变强,你是要完蛋的。我不跑呢,被那个老人炼成阵眼,逼你和山君继续斗个两败俱伤,你也是要完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屁话!当然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你斗那个妖兽,觉得你还有点儿本事。你要是一跑,那两个人必然去追你,你兴许还能和他们周旋一段时间。我就趁机赶紧同山君讲和,溜之大吉!要不然那两个人还在这里,他们又都想要取我性命,我还怎么溜?!我才不是救你,谁管你这倔驴的死活……咦!?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黑袍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李伯辰听他说这些先在心中一愣,而后意识到这些大概是这人的心里话。是因为与那个山君斗得辛苦,控制不住他自己的神念了么?
这念头将生出来,便听脑中又有人道:“道友,你可知你如今”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死了?”
黑袍人的声音没了,但那个山君的声音又挤了进来。
听他这样说,山君似乎也愣了愣,而后道:“道友原来早就智珠在握!刚才那个妖人是不是对道友巧言令色?道友千万不要上他的当。道友且听我说而今我将他的神念暂且压制,只争得些许的空当。”
“这山上的三人都想要图谋一件宝物,道友撞见他们的事,他们必不相容。一旦除掉我,便要除掉你还请立即出手,诛杀那三人!”
这时听了这山君的话,李伯辰觉得黑袍人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该是可信的。原来这山上如今是这样诡异的局面,偏自己闯了进来。
可他眼下仅是个受了伤的灵悟境而已。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山君,你是看见我带了很多阴灵,所以觉得我该是高人吧。但老实说,我只是灵悟境,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些阴灵为什么跟着我。别说杀他们三个,就是一个,都对付不了。”
那山君似乎又愣了愣:“道友在说笑?此刻你心中明明半分慌乱也无”
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山君该知道,这世上的淡定从容,大概有一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那山君的声音停了片刻。当李伯辰以为它已经退出了自己的神念时,声音又响了起来,但听着是有十分的不舍之意的:“那……本君倒的确还有个法子。道友,你知道灵主么?”
……
站在岩壁前的老者注意到,五六步之外那个名为李伯辰的年轻人在向自己道谢之后,似乎略犹豫了一会儿,才转了身。但转身之后也并未立即迈开步子下山,而是捏着他的铜牌,又站了一会儿。
他便微微皱了眉。
这个年轻人,实在有些怪。他这辈子见过不少如李伯辰一般的勇武之辈,其中少数也的确有高尚品德,能如他一般做出奋不顾身救人报恩之事。
可那些人在知晓自己或许将面对强大敌手时,总会有些慌乱的。这个李伯辰的脑袋该是够清楚的,应该明白,自己与狐儿都极有可能将他留在这无经山上。
但竟然连丝毫畏惧、惶恐的意思都没有。
要么这人就是不知道畏惧为何物,要么,就是有什么倚仗。
倚仗什么呢?他自称是无量城中的统领,但在问他城中战事如何的时候,却避而不答。多半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过,私自逃了吧。这样的人,又仅是个灵悟境……哪里来的胆气?
便在这时,看到李伯辰忽然将手一松掌中那枚铜片掉落在地、没入雪中了。
老者愣了愣。又听李伯辰对身边的女子低声道:“你下山去。”
叶英红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正要说话,李伯辰却伸手将她狠狠一推女人立即从陡坡上摔下,发出几声惊呼,随后便挟着冰雪、碎石自坡上滚落了。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坡下的林中,再无声响,也不知是摔晕了,还是被吓坏了。
然后李伯辰转了身伸手一撕,上半身本就被浑甲兽割得破破烂烂的棉服被他扯下,露出被血糊满的坚实胸膛来。
老者便皱眉:“李将军”
只说了这三个字,忽然发现他身上那些原本纵横交错的伤口,正在缓慢收敛。之前他就注意到李伯辰身上最严重的是腿上的那道口子,可如今再去看那里,发现那条伤口竟也在缓缓愈合了!
“将军?”李伯辰笑了起来。声音比之前说话时要嘶哑低沉一些,笑容里也有几分寒意,“从前的确有人称我为将军。那时候,这隋国还是一片尸山血海呢。”
老者慢慢挺直了身子。他意识到眼前这李伯辰的气势,与之前不同了。此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融合了奋勇与平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眼下这年轻人,忽有了三分萧杀之气,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也多了些不可一世的威严。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中跳出来。可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巧合,老者觉得,不大可能是真的。
但这时李伯辰收敛笑意,长长吐出一口白雾,沉声道:“本君被囚禁于此一万年……又被逐出我主宰的那一界。现在,你们竟敢闯入本君的领地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听着也仅比此前说话时更加低沉、嘶哑一些而已。但偏偏在这个当口儿,山上起了风。林间的积雪被卷起来,被风挟着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无经山之上的一片天空也陡然聚起浓云,将日头掩住。
林中暗了下来,风势越来越大。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更有许多极淡的黑色雾气开始在雪地上流淌,慢慢往李伯辰立足之处汇聚。
某种彻骨的寒意开始侵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
老者终于忍不住退后两步,目光灼灼地瞪着李伯辰,沉声道:“你是灵主?!老夫临西李定,哪一位真君在此!?”
第二十七章 夺刀
做这件事之前,李定曾以六衍法推算过此事的结果,得到的启示是,中途必有波折,但也必会成事。
眼下不远处坐在青石上与此地山君苦苦相斗的那个黑袍人,必然也以秘法推算过。那人所修似乎是隋国所供奉的六渎帝君一脉术法,六渎帝君掌管天下运势财富,以那位尊神的秘法推演预测,通常而言,结果要更准确一些。
可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一位被幽冥册封的山君手中夺宝。如此类涉及杀戮、刑罚之事,倒是他所信奉的北辰帝君所传至生界的六衍法要更加准确一些。
然而眼下,他眼前站着的这个李伯辰似乎是一个灵主。
少女从崖上跳下来,轻巧落地,走到李定身边。她手中仍握着那根树枝,脸上并无李定一般的凝重之色:“爷爷,灵主是什么?”
李定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很想即刻口诵咒文。那铜牌上已沾了李伯辰的血,也融合了不短的时间。他此时起咒,若李伯辰眼下只是在故弄玄虚,就必然露出破绽。
但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还是被他打消了。
他往黑袍人那边看了一眼倒是有另一种可能的……
于是他一边审视李伯辰,在头脑中飞速思索一边沉声道:“这些事,现在你本来不该知道。此类辛秘知晓得多了,便容易招惹邪灵。可既然看见了”
“狐儿你该知道这世上除了幽冥诸神、魔国诸魔之外,还有许多蛰伏于暗处的太古秘灵。这些太古秘灵,其中许多的修为境界未必弱于幽冥、魔国的神、魔。”
“这一些,绝大部分都是在数千乃至上万年前与如今的神、魔争斗中败落的,没有得到大势气运。”
少女想了想:“爷爷,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去年偷看了你的书。”
李定瞪了瞪眼,可此时又不好发作,只道:“近些年天下动荡,许多秘灵纷纷出世。但它们大多藏身于诸天万界之中,很难来到生界。便选那些偶然与之产生联系的,将自身气运、灵力附于其上。那些被附身的,便被称为灵主。”
他们说话的功夫,雪地上流淌的黑雾在李伯辰脚下汇聚得越来越浓,已现出颜色。又攀上他的身体,渐往他的右臂上汇聚。而李伯辰紧抿嘴唇,并不答他们的话。
眼下情形正如那山君所料。灵主一说虽然叫人吃惊,可老者在弄清虚实之前必然不敢妄动。李伯辰没指望能用这种法子唬住他,但只需要叫他心生忌惮、暂不诵念咒文便可。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开始发沉,刺骨的凉意慢慢向他掌心之中汇聚。右臂上的黑雾慢慢向下,仿佛要从手上滴落。然而在这黑雾之中,一柄刀正在成形。
这时少女竟向前走了两步,认真地看李伯辰:“可是爷爷,你既然怀疑他是灵主,却不立即走,是不是因为灵主这类东西,未必很强?”
老者李定脸上的凝重犹疑之色在此时也已少了许多。他沉声道:“正是。秘灵于诸天万界之中分出气运灵力附身,诚然能叫灵主功力大增,行许多常人所不能之事,但终究是附于人身,总不可能超越那人的极限的。”
“所以我猜爷爷的打算是,宝物我们既然势在必得,连山君都要杀死,那么杀死一个灵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临西君有北辰帝君的气运加身,而爷爷是在为临西君夺宝。”
少女又向前迫近李伯辰一步,轻声道:“况且他一直站在这儿,不说话也不动,倒像在等着什么。爷爷,我猜会不会是那个山君和他说了什么,叫他拖延我们的时间”
李定便露出一丝冷笑:“狐儿,你猜得好。我们和那妖人在无经山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宝刀,本以为藏得深。可那宝刀既是一位强大秘灵的真灵所化,倒未必会是实体呢。”
“我看,这年轻人如今倒把刀给送来了!”
此时李伯辰掌中的黑雾果已渐渐凝成一柄长刀。这刀裹在雾气里,暂看不分明,但他能感觉到它极重自己在无量军中本以神力知名,可如今握着这刀只觉得沉重无比,怕有寻常长刀五六倍的重量。
且这刀上似有一种奇异力量,将他的精神都抓过去了他在黑雾中握着刀,忽觉自己与天地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耳畔隐约传来会在噩梦中听到的呓语,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此时又听李定喝破山君与他说的事情,竟一晃神,自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
李定便立时喝道:“狐儿,拿下他,夺刀!”
他厉喝这一声之后,口诵咒文,指掐法诀。先前被李伯辰留在雪中那枚铜牌
便嗡的一声跳起,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转。
而少女握着细细树枝,忽将左手在树枝上一拂,便听轰的一声响,树枝前头立时生出一条火焰刀刃。她手持这火刀,原本乌溜溜的一对黑眼仁儿已变做赤红色,唇边也探出两对短尖牙来,挥刀便去斩李伯辰的右手。
李伯辰本因手中的刀而精神恍惚。但李定一做法,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明,像所有心事都放空了一般。他猜这或许是因为这刀的影响与李定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相互抵冲,反倒帮了他一忙。
饶是如此,在看到那少女出手时,仍忍不住低呼出声
“罗刹!?”
这少女能幻化火焰刀,赤瞳尖牙,不是魔国罗刹还能是什么!?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
他来不及再去细想许多,也不管掌中那柄刀化没化好,立时举起一格!
他自诩神力,又想这少女看着白白嫩嫩,必然以巧击擅长。因而格她这一下时便留了七分的力道,以应付她的变招。
可一旦火刀与他这裹在黑雾中的长刀相交,立时感到一股绝强的力量传来那火刀竟然比钢刀还要硬,嘭的一声响,一连将他震退三四步,险些将掌中武器击飞!
“看来你真不是灵主啊。”少女脸上连半分吃力的神色都没有,微笑着说了这句之后扬刀再扑过来,“放下刀饶你不死!”
第二十八章 罗刹
罗刹人是北方魔国的统治阶层,四个灵性种族之一。与羽人类似,自有先天灵能。李伯辰从前只听说罗刹可以幻化火焰刀,无坚不摧,交手却是第一次。
少女身形灵动但力道极大,李伯辰便不敢再托大。见她向自己面门劈来,心知这少女大概以为自己力量在她之下,想要逼自己举刀格挡,将这刀震飞。
但少女刚才那一记虽然强横,力量却实是不如他尽全力时的,倒是可以以此胜她。
他便使了八分的力道,双脚深深陷入雪中,举刀便迎上这一记!
两刀相交。此时李伯辰掌中这柄刀上笼罩的黑雾已被刚才那一击震散,露出雪亮的刀身来。一遇那火焰刀,更是被映得光华璀璨。
可他预想的极大力道却并未传来。格上少女的火焰刀,却仿佛斩中空气刚才比钢铁还硬的火刀,竟然被他一斩两截却并未散去,而是在透过他的长刀之后又合为一处,继续向他的面门斩来!
李伯辰心中一凛,立即向右侧一仰身,好歹避开这致命一击。但火刀仍从他的左肩扫过,登时燎得他皮开肉绽,一阵剧痛。
他吃了第二个亏,脚下便不稳。这时又听老者李定道:“狐儿不要玩闹,快结果了他!”
他在无量军中与妖兽战斗时虽然凶险,双方却都是在搏命。可如今与这少女、老者打交道,倒是被连连轻视,仿佛杀死自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干脆往雪地上倒去,挥刀便斩少女的双足。那少女燎了他的左肩,已顺势将刀一压去砍他的手,可见李伯辰使了这一招便双足一点地跃去他身后点他的后心。
李伯辰正等着的便是这一记,腰一发力双腿一转就去绞那少女持刀的手。借这腾空的力道以及刀势,再去斩她的腿!
少女身形仍在半空中,见了李伯辰这一招,便知道即便自己用火焰刀废去了他的双腿,自己的腿怕也是要保不住了。便当即伸手在身边的树木上一拍,身子飘向一旁。
哪知李伯辰将刀在地上一杵,身子如一张大弓一般猛地弹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狠狠向下一拉。少女接连在空中闪避两次,本领已算十分高超,可李伯辰这身法、刀术,并非什么名家传授的套路,而是在战场上以性命换来的。
北原上的妖兽皮糙肉厚的有之,轻灵迅捷的也有之。他能在那修罗场捱过六年,厮杀搏斗之事于他而言几乎已成了本能。这少女头一回对上他这种凶悍打法,兼先前又轻敌,一不留神便吃了大亏。
少女既是罗刹,李伯辰便半点怜香惜玉之意也无。他那手如铁钳一般,一把将少女摔在地上,合身就扑上去。
少女落地时已觉不妙,转了身便竖起她的火焰刀,想将他逼退。但哪里想得到李伯辰避都不避,正迎着火刀扑了上去!
刀插入他的左腹,他也重重砸在少女身上,将她两只胳膊一柄刀都制住了,而后抬起身子一把将刀横在她脖颈,手上一施力就要割她的脑袋。
这时候,二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要说句公允的话,这倒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虽不至于因对方是个漂亮女子便在这生死关头留手,但人毕竟不是妖兽,刀势仍稍稍缓了缓。
少女的力气也极大,立即将身子猛地一挺,把李伯辰掀去一侧。火焰刀仍插在他的腹中,这一动便搅得他身子猛地一缩,下落的刀也斜去一边,在少女的肩头带了一记。
两人在雪地上双双滚开,少女立即起身往后跳出四五步。李伯辰伤得虽重,可那火焰刀倒是帮他止了血,又因他在扑上时有意避过要害,一时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便也拄刀站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那少女脸上也头一次露出了惊惧之意。在这一刻李伯辰竟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在心里想,怕是她也没见过自己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因为在雪原上要是处处想着“要命”,也就早“没命”了。
他便沉声道:“想要取我的性命,怕没阁下想得那么容易。”
少女离他五六步远,手中的火焰刀重变成一根细树枝。李伯辰的左肩被她燎伤,她的左肩也被李伯辰所伤。皮裘被割裂,黑毛被血浸湿,竟微微腾起白雾。
听了李伯辰的话,将要开口,雪白脖颈上却忽然出现一条红线,下一刻便渗出血来。她忙用手捂住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往后退出几步。
李伯辰也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手中的刀。眼下这刀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看似与寻常的长刀差异不大。但它的刀刃尤其明亮,如一面镜子一般。与少女拼杀了这几招,刀也在地上的土石中斩过,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像是刀刃、刀萼、刀柄都是浑然一体的。刀身雪亮,刀萼变成灰色,而刀柄则是乌沉沉。这东西,锋锐至此吗?李伯辰都不记得刚才刃口有没有碰到那少女的脖子了。
倒是此刻,不远处林中青石上那黑袍人终于发出声音。但并非说话,而是噗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浇在雪地上。他的身子开始发颤,周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甚至能隐隐看到些被雪粉裹住的人形。李伯辰猜那便是他借给山君的那些阴兵。
阵眼被自己杀了,而他有山君“借他一用”的宝刀在手,似乎能抵冲那老者的术法效果,因而山君便越来越强,快要得胜了吧。
少女退至老者李定身边,却又有鲜血从捂着脖子那只手的指缝里渗出来,触目惊心。李定显然没料到少女在李伯辰这儿吃了亏,脸色变得极难看。但只瞪了他一眼,目光在刀上一扫,便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帮她洒在伤口上。
这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七枚金色铜钉打入地下,踏雪走了一遍北斗天罡步。再咬破舌尖往那阵中一喷,在山上林间呼号的阴风便立即减弱了大半,天顶的层云也淡了一些。似是施展了什么秘术,与黑衣人合力又将山君的力量压制了。
但李伯辰仍感到一股暖流正慢慢从脚底汇入自己身体当中,便知道这是山君依之前所说的,以无经山的生机活力在为自己疗伤。他身上之前那些被浑甲兽割出的伤口是被这种力量治愈的,如今肩上、腹上的伤口,也因这力量在缓缓愈合。
第二十九章 挑拨
其实这时候,最好的选择该是离开此地。少女受了重伤,且看她之前的打法,不是能舍出性命的人,该不会来拼死阻拦自己。那老者一直未出手,或许并不擅长搏斗厮杀,而更精于阵法秘术。但凡是阵法秘术就必要许多时间以及条件才能施展,他一时间也不能奈何自己了。
可他感受着身上的暖流,倒犹豫起来。他深知自己在厮杀时心狠手辣,可在别处却总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倒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虽没有帮那山君帮到底的义务,但手中到底持着它的宝物,且它还在调用生机为自己疗伤,就眼下的情势看,也算半个战友吧。
抛下战友独自逃了这种事……
便在此时李定开口,连道三个好字:“好,好,好。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你这种英雄人物。”
可他眼神愤恨,也不知是心疼那少女还是怨恨李伯辰坏了他的好事。
又道:“既然拿了宝物,怎么还不走?”
刚才搏斗时全力施展,一时间不觉得手中的刀沉重。但这时候气血平息,单手持刀倒有些费力。李伯辰就将刀拄在地上:“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东西。”
李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狐儿,我们走。”
少女愣了愣:“爷爷?”
“那妖人撑不了太久了,我们面前又有位大英雄,留在这里也做不成事了。”李定慢慢迈开步子,看李伯辰,“我们要走,你要拦么?”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请自便。”
李定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入林中去。他之前从岩壁后绕出来只走了几步路,因而李伯辰未看出什么异常。但现在才发现这老人的腿似有残疾,一旦走快了便一瘸一拐,怪不得一直不出手。
少女忙捂着脖颈跟上去,用另一只手搀住他,转脸看李伯辰:“我叫李丘狐,你是第一个能伤了我的。我们以后再比试。”
少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已变得平静,看不出什么恨意来。她之前虽然要纵兽伤人,但在自己斗赢浑甲兽之后也曾想网开一面,李伯辰对她倒没什么深刻的厌恶感,便淡淡一笑:“如果还有机会吧。”
倒是老人的气量似乎还不如这少女,心中仍气愤难平。听了他这话,转脸道:“机会?我看是没了。你以为那山君是在救你?你以为你手里那刀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那刀乃是一位强大的太古秘灵身死之前以真灵的一部分化成,修为不足的人拿在手中,很快就要被吸去神识,再多拿一会儿,连阴灵也保不住。那山君叫你拿刀和我们周旋,是用你的性命来做工具!”
“你之所以能伤了狐儿,是因为你的这柄刀,还有那山君暗中助你。”
“一会儿它将那妖人斗败脱困,你就没用了。没了它给你的生机,一刻钟之内你就要被刀吸成人干。”李定说到这里,又冷笑,“不过你这样的英雄人物,想必不会在意以身饲虎。只是到了幽冥,再想值不值吧。”
从李伯辰入林到现在,三拨人各执一词,已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修为既弱,便对哪一方的话都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李定了说这些之后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看这刀。
老人说他本不该是少女的对手,李伯辰对此并无异议。罗刹人除了会使火焰刀外,血肉筋肉也很强健。这刀这么沉,刚才他在少女的肩头拉的那一记也有五六分的力道,要是寻常人肩膀都该被切掉了,她却只是多了道口子而已。
如果使寻常武器,大概自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在她手上了。
但这东西真有李定说得那么邪么?李伯辰此刻握着它,除了沉重之外倒并未感受到什么异常。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老人见自己伤了李丘狐,立时露出愤恨的模样。倘若此人的养气功夫真的这样差,怕是做不得大事的。可之前少女说,他们是为“临西君”做事。
李伯辰听说过临西君。十六年前李国因“国主失道”被天子率四国伐灭,王族几乎都被屠戮。此后李国旧地的叛军便层出不穷,但大多难成气候。倒是十年前有一个自称李国王族后裔、因李国旧都在临西、而自号临西君的横空出世,很快便聚拢了大大小小的叛军,渐渐坐大了。
老者及少女为这人做事,且敢深入隋国境内跑到这儿来夺宝的话,必然不是什么寻常角色。
刚才他依着山君的吩咐故弄玄虚好叫李定不敢出手,还以为李定真被唬住了。可现在意识到老者与少女当时一唱一和地说话、不动手,实际上是看破了自己的手段、是在等山君将宝刀送到自己手上,他们好夺刀。
如此一想的话……他们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想骗自己把刀给丢下、甚至乖乖奉上吧。
他便不动声色道:“两位,多说无益。是生是死都是李某自己选的,与你们无关。”
他虽这样说,却不能不防备李定所说的可能性。长刀拄在地上,因刀身的重量而稍稍没入地面一些。他便微微松了手,想试着将刀放开好看看自己会不会感觉到什么异常。
但他的手指微微一张,忽然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竟放不开这刀了!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友,不必担心。你既助我,我岂会恩将仇报。”
这一回不是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而是人声。李伯辰立即转脸往远处看,瞧见黑袍人已从青石上站起。之前他所在那里阴风大作,人影重重,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这黑袍人从石上跳下,边说话边向这边走来,又喝道:“你们两个,想走到哪里去?”
李伯辰听过黑袍人的声音,但眼下这声音却似乎不是他的是个女声……该是那山君的。
再看他的脸,只见七窍都渗了血,发髻也散乱开来。走路时手脚都很僵,仿佛一具提线木偶。而他的一对眼睛已失去神采,偶尔会猛地转一下,看着相当骇人。
李伯辰虽然不大懂阵法秘术,可见此情景也猜得出,这黑袍人该是已经败落,被那山君以什么法子附了身了。
第三十章 意气
林中原本就有风雪怒号,之上的天空则黯淡无光。老者李定之前虽然布了个阵叫层云散去一些,但还没能叫天顶放晴。
如今山君脱困,林中的风声便更大了。无经山顶的云重新聚拢起来,像是要压到山间。于是山林变得愈加阴沉,直如黑夜一般,连周遭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李定与少女李丘狐便停住脚步。老者转了身拦在少女前面,沉声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山君既然脱困,我便不欲与你为敌。此番多有得罪,来日必以三牲来祭。”
那山君走到李伯辰身边五六步远处停住,怪笑起来:“我乃幽冥册封的一地灵神。你胆大包天来害我,如今却想走?以为本君留不得你么?”
又转脸来看李伯辰:“道友,这两人说本君要害你,实是挑拨离间。请道友再试一试,看你手里的刀到底放不放得下?”
李伯辰愣了愣,便试着又松了一次手。结果这回手指轻而易举地张开了,手中的宝刀便直直地插在地上,如寻常刀剑一般。
山君笑起来:“请道友再走出五六步,看看身上有没有异常,便知道事情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一般了。”
它这笑,实际上是被附身那黑衣人在笑。黑衣人的相貌并不丑陋,但他原本七窍流血,眼睛又诡异地乱转,便叫这笑显得很骇人。
一见他这笑,李伯辰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忙转眼不看他。
他刚要依着山君所言真走出五六步去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异常,却忽然愣了愣。似有一个念头从头脑里冒出来,却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
却见山君不等他行动,又对李定与李丘狐说:“你们想走?倒是尽可以试试老头儿,你往北边走六步,小娃儿,你往西边走六步。要是能走得出去,我就放了你们。”
它这话,倒像是在羞辱消遣。可李定竟然冷冷一笑,沉声道:“好,一言为定!”
便真慢慢迈开步子,开始往北边走。而李丘狐也并未表示反对,转了身开始往西边走。
这两个人,真觉得那么干了这山君就会放过他们?李伯辰心中疑惑,便往山君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迈开了步子。他心中一惊,便又觉身上一麻,就好像
好像前几天晚上,百应在空中要杀他时一般!
他心头一跳,头脑嗡的一声响,一下子觉得视线清明起来。原本他觉得这林中光线暗沉,除了山君、李定、李丘狐之外,余下的景物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到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在梦中的感觉么!?
当自己设法醉酒在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正是想要看的地方、人事才清晰,不想看的,便是一片模糊眼下自己是在梦里!?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眼前忽然光明大放,模糊的景物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却正看见一根尖锐的树枝,竖在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忙停住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三四步远了。先前与浑甲兽搏斗时那畜生撞断了许多林木,而他面前这尖锐树枝便是被它撞断而形成的。约有拇指粗、一尺长,生在树干上正对着自己的眼睛,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它就会从左眼戳进去、扎进脑袋里了。
他便知道此前觉得身上发麻,该是那种对于致命危险的预感又回来了。他立即转了脸去看山君,发现黑袍人的确站在自己在梦中所见的位置。可并非那种七窍流血、口眼歪斜的模样。而是闭了双眼,手中拿着一块石头,正面色平静地、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砸。
这黑袍人该是龙虎境,体格远比寻常人要好。但即便如此,也砸得自己脑门皮开肉绽,血流满脸。
再往李定与李丘狐那边看,发现那两人也正微眯着眼睛各自走,李定面前是根如自己面前一般的树枝断茬,而李丘狐面前三四步远处则是一块突出地面的尖石。
李定说的竟然是真的……那山君果然不怀好意。李伯辰在梦中放开了刀,如今醒过来却发现刀还在自己手中。他立即俯身从地上随便抓了几块石头,分别射向那三人,同时厉喝:“醒醒!”
他在军中时弓术虽然不算精通,但飞石之术也不算差。三枚石子正击在三人的头上,他离得这么远,都听到咚咚咚三声响。可那三人竟然没有醒来,仍各做各的事。
眼见李定与李丘狐便要分别撞到树杈、尖石上,李伯辰只得拖着刀向少女跑过去。可他们之间总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奔至少女身边时,李丘狐已被脚下的树干绊倒,脑袋直往那块尖石上撞去了。
李伯辰忙一甩刀,将刀挡在石上。少女嘭的一声撞了他的刀身,眼睛一张,清醒过来。她脸上还有一瞬间的迷茫之色,李伯辰忙喝:“救你爷爷!”
他之前与李丘狐搏斗时有山君供给无经山的生机之力,因而并不觉得疲惫,也无惧伤痛。但醒来之后发现那种生机不再涌入自己体内,此时便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断了一样。疾奔十几步跑过来,实在是到了强弩之末,几乎连手中的刀都抬不起了。
便想要是少女此刻对自己出手,大概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幸好李丘狐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很快翻身爬起来往左右看了看。应是在顷刻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纵身蹿至李定面前拉住他,探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
老者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也清醒过来。他的反应比李丘狐还要快,眼睛刚睁开,立即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喝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如今宝物不在我手上,我便无意争斗,你又何必非要两败俱伤?”
他说这些话时,李伯辰便拄着刀,在一根被撞断的树干上坐下了。倒并非故意要做出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实在是身上疼痛不已,快要站不稳了。只是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该叹息还是该愤怒。
他之前没有走,是觉得既然持有山君的宝物,便该忠人之事。可没料到果真如李定所言,这山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逃出无量城是因为救人之后反惹了麻烦,如今的情况倒与那时相当。
接连遭遇这种事,只觉得心里快要凉透。又想自己之前与李定、李丘狐斗了半天,到如今却还得救了他们两个的命以自保,更觉得眼下的情势成了一团乱麻。又听李定提到宝物,心里的乱麻倒燃成了无名火。
便冷笑一声:“宝物在我手上。之前倒是想还给你,但现在么,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