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殉葬
这是一个悲剧,却也是一个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大唐的每一个城池不断重复着的悲剧。
这就是世道!
支持房俊的人都知道元氏的强大,如果房俊不理会这两位老者,他们也大多能够理解。毕竟元氏在朝中的影响力非同凡响,为了两个草民得罪这样的超级强大的门阀家族,会对房俊日后的官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但是如果房俊当真畏于元氏的势力而选择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会有一些失望吧?
围观者沉默着,心思复杂。
毕竟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天然的希翼于哪怕在最黑的黑夜里也有一抹阳光照耀过来,哪怕只是一丝丝的光亮、一丝丝的温暖,也会让整个人生都充满希望和光彩。
然而,这也不过是奢求而已……
希望,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向现实低头,草民如此,哪怕是贵为京兆尹的房俊也是如此。
毕竟每一个取舍都意味着利益的得失……
独孤诚硬着头皮接过那张染血的状纸。
他不敢不接,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胆敢拒绝接受这份状纸,整个京兆府的名声就完了,他独孤诚的名声也就臭大街,前途尽毁。
最重要的是,他敢担保自己今天若是不接这份状纸,回头房俊就会火冒三丈的用最无赖最卑鄙的方式将他往死里整!
接过状纸,独孤诚也没来得及细看,便高声说道:“大娘,状纸本官已然接下,京兆府必会给您老一个公平公正的交待。不过死者为大,就让本官先派人将这位老丈安葬,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总归是要入土为安。”
老妪流着浑浊的老泪,枯瘦如树枝一样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丈夫渐渐冰冷的脸颊,默默点头。
独孤诚长吁一口气,直起身子大声说道:“围观者速速散去,如此闹市之中堵塞交通,不怕京兆府治罪吗?”
又派遣衙门里的巡捕和衙役出来驱赶,人群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议论声渐渐远去。
但是独孤诚知道,人群虽然散去,但是所有关中百姓的目光都会一直聚焦在京兆府,就等着看京兆府的处理后果。一旦百姓不满意,漫天骂声那是必须的。
独孤诚心里也想骂娘!
同为世家门阀出身的独孤诚自然也见识过不少豪门里的龌蹉事,奴婢仆役莫名其妙的失踪那是绝对不可能禁止的,毕竟豪门是非多,秘密被发现的机会就多……
为了保住秘密,杀人灭口什么的是必须的。
但是你元氏家大业大,就算是典来的婢女死掉又有什么大不了?人死不能复生,给她们的家里足够的安家费不就行了,她们的命又能值几个钱?因何连尸首都不给人家见一见就处理掉?又不差那几个钱!
现在倒好,人家祖父祖父母烈性,祖父撞死在京兆府门前,祖母拿着状纸来告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无论事情最后如此处理,元氏的名声算是臭了一大截儿……
真是一家子糊涂蛋。
这种事情独孤诚就算是想要包庇元氏也做不到,陛下豢养的一大群御史言官正卯着劲儿瞪大眼珠子搜寻着朝中官吏的疏漏错误之处,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会弄得天下皆知。
况且关陇集团虽然同气连枝彼此声援,却也不可能为了包庇别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独孤诚不敢怠慢,安排人买了一口上等的寿材将撞死在京兆府门前的老丈收敛,而后好言相劝拍着胸脯保证这份状纸必然会呈送到京兆尹房俊面前,这才亲自遣人护送丁氏老妪回家,为其安排丧葬事宜。
当天下了值,独孤诚将那份状纸收好,便打算前往房家将此事告之房俊。
孰料刚刚迈出衙门,便见到印有元氏家徽的一辆四轮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口。一身干净利落青布衣衫的元家管事垂首立在马车之旁,见到独孤诚,立即小跑上前,陪笑道:“少尹安好,吾家少主久候多时了。”
独孤诚皱皱眉。
元氏现任家主元胄,乃是西魏昭成帝的第九代子孙。祖父元顺,西魏的濮阳王。父亲元雄,武陵王。
其子元仁惠,乃是凉州长史。
元家管事口中的少主,便是元仁惠。
元仁惠官职不显,但是辈分比独孤诚高了一截儿,关陇集团世代联姻,亲戚套着亲戚,兜来绕去都能攀附上一些关系,独孤诚不能不见。
再者说,以元氏的地位,独孤诚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就算独孤诚不愿意多管这件事,但说到底也还是盟友……
独孤诚上了马车。
良久,一脸阴郁的独孤诚望着渐渐远去的元家马车,恨不得破口大骂几句。
这特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郁闷至极点的独孤诚招手命御者将马车赶来,登车之后没好气的吩咐道:“去房府。”
*****
“殉葬?”
房俊手里捏着那份沾染了鲜血的状纸,手指骨节因为用力有些微微泛白,额头的青筋都有些微微凸起。怒火燎原之势在心中蔓延,恨不得刺客就率领兵卒冲入元家,将这一家子冷漠无情人性泯灭的畜生斩杀殆尽!
人家含辛茹苦养大的闺女连个尸首都见不到,就被元家一句“身染恶疾,药石无效”打发了,哪怕只是一条小猫小狗死掉了也会挖个坑埋起来吧?
结果呢?
就是因为元家那个少年夭折的死鬼尚未成亲,便要一众侍女婢女陪葬……
那可是活生生的花季年华的少女,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就能狠得下心将其活生生的杀死买入坟墓给一个死人陪葬?
更别说人家还只是典入元家为奴,尚是自由之身并非是元家的奴仆,怎么就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将人家的闺女陪葬之后还能理直气壮的告诉人家“身染恶疾,药石无效”?
简直就是畜生!
独孤诚一脸无奈,小心翼翼说道:“府尹,元仁惠亲自来找下官细说缘由,此事他亦承认是元家做得过分了一些,不过元家愿意赔偿事主的损失。依下官之见,这种事情虽然有伤天和,但是屡禁不止,不若睁一眼闭一眼,若是事主不追究,咱们京兆府便轻轻放下吧。”
他这番话说的还真是出自一片公心。
自古以来殉葬之事虽然早有禁令,但依旧不绝于史,屡屡见诸于史书之上。
《墨子节葬下》中说:“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此为辍民之事,靡民之财,不可胜计也。“
意思是,君王杀人殉葬,多则几百,少则数十;将军和大人杀人殉葬,多则几十,少则几个,并且是车马、歌伎、舞女俱备,极其残忍。这种残酷的做法,害得人民无法做事,浪费民财更是无法计算。
就连主张厚葬理论的荀况也极力反对杀人殉葬,他在《荀子礼论篇》中说:“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
意思是,削减死人的随葬品而增加活人的花费叫做“墨子之道“,减少活人的花费而增加死人的随葬品叫做糊涂,而杀死活人为死人陪葬叫做凶残!
然则自古以来都将殉葬视作一种等级的象征,殉葬的规模更是成为一个贵族身份势力的代表特征,从来都没有哪一个朝代能够完全禁止。
若是房俊一意孤行想要以此来硬撼元氏,逼迫元氏伏法认罪,那就是同天下所有的贵族阶级为敌!
甚至包括皇家在内!
这哪里可能会有胜算?
不若由元氏赔偿丁氏老妪一笔钱财,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舆论【求票】
房俊哼了一声,问道:“元氏打算出多少钱赔偿?”
独孤诚心中一喜,以为房俊口风松动,便说道:“粟米一石,绢一匹,另有铜钱五百。”
“呵呵,哈哈……”
房俊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独孤诚吓了一跳,一脸懵逼。
这位怎么了这是?
房俊一阵大笑,笑得堂中家仆婢女都心惊胆战,二郎这莫非是要发飙?
好一阵子,房俊才止住笑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他婆娑着手里的这张染血的状纸,眼前幻想着丁氏老丈辈分绝望之下一头撞死在京兆府门前的惨烈,幻想着丁氏老妪孤苦无依哭瞎了双眼的凄凉悲楚,幻想着丁氏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妹被活生生的杀掉殉葬,临死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恐惧,元家的家仆又是怎样的凶残狠毒……
良久,房俊面无表情的抬起眼眸,看着独孤诚,一字一句说道:“回去告诉元氏,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件案子京兆府将会全力以赴的侦破,若是证实事情的确是状纸所描述的那般,本官会亲自替丁氏讨回这笔血债!就算他元家是四朝柱石、是千年世家,本官亦会遵照国法,严惩不贷!”
由一个无比重视生命的时代穿越到贱民之命如草芥的大唐,房俊的世界观、人生观都受到无与伦比的冲击!
他不是圣人,不是智者,他也会随波逐流,也会干出剿灭陆氏满门的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他的底线也在被这个时代一点一点的腐蚀更改,但是他没法想象一个生命得不到重视的帝国,如何能够国祚绵长,如何能够人心所向,如何能够开天辟地!
三条人命,就值粟米一石、绢一匹、钱五百?
很好,他要让元家付出代价,让他们知道人命的价值绝非这般低廉,哪怕只是区区的奴婢贱民!
独孤诚苦笑不已。
他就知道这个房二棒槌必然不会对元氏低头,而元氏所拿出的这个价格更是具有侮辱性质。
不是侮辱丁氏,那样的贱民连元氏的侮辱都不够资格承受,侮辱的是房俊!
追根究底,元氏还是从未将房俊放在眼里……
“府尹,这件事……”
独孤诚还想要劝说两句,话一开口便被房俊打断。
房俊冷着脸,咬着牙根:“大唐立国已久,现在百废俱兴,正是蒸蒸日上繁华锦绣的时候。而大唐的每一个进步、每一点强大,都需要无数的大唐子民去拼搏、去奋斗、去创造!而在这样的一个万众一心创造前所未有之盛世的时候,还有人敢草菅人命拖着陛下成就千秋霸业的后腿,他们想干什么?是想要颠覆大唐,还是想要报复陛下?”
独孤诚愣住。
话还能这么说?
他终于知道自己与房俊的差距在哪里了,房俊比他强的地方就在于能够将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用一种顺理成章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给人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
可是殉葬这件事情能够颠覆大唐?
能够拖着陛下成就千秋霸业的后腿?
这不扯淡么……
就算天底下的所有贵族都在死后用活人殉葬,那又能杀掉几个人?
*****
独孤诚前脚刚走,房俊后脚就坐着马车进宫求见李二陛下。
“于京兆府设立管控舆论、刊发报纸的机构?”
李二陛下拧着眉毛,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一时一刻都不肯消停、总会时不时的冒出一些奇思妙想的女婿。
有些糟心……
诚然他是希望房俊能够站到前台直接对抗关陇集团,但是房俊这小子也是个不安生的,总是会搞出一些意外的状况令他猝不及防。
“报纸是何物?”
李二陛下又问。
房俊的思维在李二陛下看来实在是太过于天马行空,诸多想法看似简单实则处处暗藏玄机,往往能够通过简单朴实的手法达到意料不到的后果,不琢磨明白了,李二陛下既不敢轻易拒绝,更不敢胡乱答应。
“便是如同邸报一般的事物,效果类似。”
房俊答道。
李二陛下愈发不解:“既然已有邸报,那还要你这个所谓的报纸又有何用?”
舆论管理,古已有之。
汉唐时期,基本上是官报一家独大的局面。西汉的“邸报”大约是中国最早具有信息载体功能的纸质媒体,到了隋代则称为“藩条”,如隋文帝表彰道州刺史公孙景茂,特予以“进藩条”。唐宋时期的官方报纸叫法很多,如“邸吏状”、“进奏院状报”、“朝报”等等。
总体来看,古代官方报纸内容很单一,刊载的都是皇帝出行、祭祀、诏旨、官员任免及王公大臣的事儿。
在唐代,有“邸报”和“进奏院状报”两种不同的载体,前者是朝廷办的,后者则由地方州府驻京办私下里采编的。也就是说,后者具有了朴素的信息取舍和窥评的特点。只不过这种“进奏院状报”的模式要到开元年间才会出现……
房俊解释道:“邸报乃是官方发行,所记载之事皆是祭天法祖、官员任免、皇室爵位任免等等大事,是陛下之喉舌,稳重如山,不可有一丝一毫的轻佻。微臣想要开办的报纸则不同,所刊载发行只内容或得于台阁之漏泄,或得之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不一而同。”
李二陛下怒道:“岂不是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这怎么能是胡言乱语?如同邸报一般,报纸的任务就是替陛下张目,将陛下的意愿尽告知于百姓,言陛下之欲言,想陛下之所想,则天下舆论可尽由陛下掌控操纵矣!”
“哦?若是如此,到是可以一试……”
李二陛下觉得不错,但是狐疑的看看房俊,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问道:“汝又有何图谋?”
房俊略一沉吟,将元氏将丁氏二女殉葬之事说了。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
愤怒?
肯定是有的,但是绝对不严重。不是李二陛下冷血,而是殉葬这种事情古已有之,虽然《贞观律》明令禁止任何形式的活人殉葬仪式,但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岂是一条律令就可以轻易更改?
况且一旦针对元氏,便是挑战天下所有的贵族世家!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想要消弭世家门阀,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这般直接的短兵相接。
一句话,大局为重!
房俊自是看出李二陛下的犹豫,也能够体谅李二陛下的心意。毕竟是一个在世家门阀当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帝王,哪怕再是心胸开阔,也难免沾染世家门阀的陋习……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到成人,期间要经历多少病痛意外生活磨难,为人父母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每一个人都深怀着最真挚的爱意憧憬着自己的孩儿在长大成人之后,男子可以光宗耀祖顶门立柱女子可以嫁个好人家欢快一生,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殉葬品?隋末天下大乱,三征高句丽损兵折将汉家儿郎的骸骨堆满了辽东的山川河流,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在中原大地厮杀不休,多少儿郎血染沙场,多少壮士埋骨异乡?大唐立国之始,诺大的版图上城池无数山河壮丽,却只区区数百万人,难道陛下每一次祭天不都是在诚心的祈祷天下百姓子孙繁盛,六畜繁衍,吾大唐人口昌盛足可投鞭断流?而那些世家贵族们在做什么?在用活人殉葬!这不仅仅是草菅人命,更是祸国殃民!殉葬之风不除,大唐何以强盛百世?帝国何以君临天下?”
房俊慷慨激昂,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仿佛慕尼黑酒馆里的希特勒、在白宫宣誓就职的华盛顿、即将被流放到圣赫拿岛的拿破仑……统统灵魂附体!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元氏
李二陛下震撼了!
对于殉葬这种习俗,李二陛下原本说不上赞成也说不上反感。这本就是一种彰显全力与能力的方式,能够将活着的时候所享受到的一些带到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
千古一帝秦始皇是最霸气的,他甚至想要让一支军队来为自己陪葬!他在阳世间横扫**一统八荒成就千古未有之霸业宏图,亦想要将这份震古铄今的功绩带到地下,继续带领他睥睨天下所向无敌的大秦铁骑扫荡群伦,挑战一下商汤周武……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将一整支军队殉葬,那必然导致军心动荡帝国崩塌……
用人来殉葬,这是一种极其崇高的待遇,彰显着阶级的特权。
但是现在被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细细思之,却是觉得很有道理。
就算是最顶尖的贵族死掉之后又能用多少人来殉葬呢?,墨子曾说过,天子死后,殉葬者多则达百人,少也数十人。
原本在李二陛下看来,天子死后才殉葬百人,那其他的贵族又能殉葬多少人呢?多则十几,少则数个罢了,这完全不是问题。但是现在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豁然惊醒!
这天下得有多少贵族世家?
若是人人死后皆殉葬,这得要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一旦此风盛行人人竞相效仿,那又得有多少青壮被火火杀死充入墓穴之中殉葬?
这可都是他李二治下的臣民!
“你打算如何下手?”李二陛下沉声问道。
只要事关他的统治根基,事关他的千秋伟业,李二陛下瞬间就变成那个冷血无情的大魔王。亲兄弟他都能举起屠刀,遑论一些尸位素餐的贵族?
房俊心中一喜,连忙说道:“很简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元氏乃是关陇集团的柱石,更是‘八柱国’的核心之一,在天下贵族当中的影响力超然。只要将元氏狠狠的打压下去,惩治其触犯《贞观律》中不可以人殉葬之法度,则必然震慑天下,杀一儆百!”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这位女婿、爱将!
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还是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呢?
无论怎样,放眼大唐大抵也只有一个房俊敢信誓旦旦大言不惭的对元氏说出“杀一儆百”这样的狠话!
这种气魄,李二陛下很喜欢!
“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殆。元氏虽然低调,但是其势力根深蒂固非同小可,万万不可轻敌。”
李二陛下叮嘱道。
房俊信心满满:“陛下放心,微臣岂是莽撞之辈?”
李二陛下扶额无语:“你不莽撞么?”
房俊尴尬的咧咧嘴:“那啥……微臣既然提议由京兆府成立一份报纸以此来管控舆论操纵舆论,那么未到关键时刻自然不会赤膊上阵。朝中有的是热血沸腾期待着干出一番事业的御史言官,自有他们充当马前卒。”
李二陛下这才明白房俊的算盘。
朝中的御史言官自成一派,被民间称之谓“清流”,多是文采斐然饱读诗书的圣人子弟。而这股“清流”的领袖便是宋国公萧,其根基力量更是来自于江南士族和山东世家。毕竟论起文章成就微言大义,声势浩荡的关陇集团远远不如。
关陇集团的长处在于“务实”……
若是能够操纵舆论使得天下民心尽皆反对元氏,朝中清流御史自然愿意依附于房俊之骥尾对关陇集团展开打击,即得名声又能对关陇集团实施打压,何乐而不为?
李二陛下欣慰的点头。
真正成熟的政治人物不需要自己身经百战每战必胜,而是要懂得审时度势借刀杀人……
好小子,有前途!
*****
元仁惠回到府中,自有侍女上前为其更衣,端来温水净手净面,又递上干净整洁熏过香料的丝帕。擦干净脸上手上的水渍,将丝帕丢给侍女,元仁惠这才坐到梯子上端起刚刚沏好的上等龙井,浅浅的啜了一口。
脑海里想到刚刚独孤诚派人传来的信息,原本韵味悠长回甘雅香的茶水顿时索然无味。
房俊这个棒槌居然当真敢拿元氏做筏子!
自己还要巴巴的年年买这些昂贵的茶叶替他积聚财富吗?
刚想要吩咐下去以后府中不允许再采买房家茶园的茶叶,又想到现如今大唐最顶级的贵族哪一家不是饮用这等茶叶,并且以此待客?
房家的龙井和阳羡红茶乃是茶中精品,别的茶叶都是效仿房家的技术,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若是元氏换了一种茶,相当于生生将自家的档次降了一筹,岂不是会被别人看轻?
只得生生忍住,只是心中烦躁愈发有增无减。
抬眼看向窗外,木叶萧萧,北风呼号,府中触目可及之处皆是一片缟素。侄儿元怀明出殡已然一月有余,然则府中悲怆之气氛却并未消散多少……
正自嗟叹之时,有家仆来报:“三爷请您前去,有要事相商。”
元仁惠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任由身后的侍女替他披上一件大氅,这才走出门口,沿着院内的回廊来到另一处跨院。
在一处门匾上写着“德善堂”的屋子,推门而入。
这个堂号得自于《尚书》中的名句“正德厚生,臻于至善。”
德善堂内并未燃有炭盆,地龙亦没有烧着,清冷孤寂,阴气森森。
元仁惠一进屋子顿时冻得打个冷颤,走到堂中,对着独坐在蒲团之上的一位枯瘦老者施礼道:“侄儿拜见叔父。”
“嗯。”
那老者灰白的眉毛轻轻抖动一下,却没有抬起眼眸,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半阖着眼睛,面容消瘦颧骨凸起,一直与脸部极度不成比例的巨大鹰钩鼻几乎占据了半张脸,薄薄的嘴唇好似刀锋一般刻薄,深深的法令纹在不笑的时候亦散发着森冷的寒气。
枯瘦的身躯跪在蒲团之上,一身素白的衣衫倍添冷酷……
元仁惠站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接话,只好直言说道:“侄儿奉叔父之命前去京兆府衙门找到独孤诚,交待了元家的意思。只是那房俊似乎不肯善罢甘休,执意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还那丁氏一家一个公道。”
“公道?”
老者豁然抬头,两道森冷的目光仿似两柄利剑直刺元仁惠眼底,嘶哑着嗓子喝叱道:“他居然敢说公道?老夫五十岁才老年得子,却不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何来公道?老夫一生征战浴血处处却不得不隐姓埋名困居一隅,何来公道?现在不过是用两个贱婢给老夫那夭折的儿子殉葬,他就跟我谈公道?那两个贱婢能够追随吾儿到地下当牛做马,那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一介贱民,蝼蚁一般的废物,公道?他们也配!”
老者愈说愈怒,情绪激动,两只眼珠子都红彤彤的,仿佛择人而噬的野狼一般骇人!
元仁惠无奈叹气。
又是这一套……
这位老者名叫元,乃是家主元拯、二爷元胄的同母兄弟。
元自幼勇力绝伦有三军不挡之勇,加之年龄幼小深得两位兄长宠爱,养成了乖戾暴躁的性情,极难相处。入隋之后,元氏渐渐不复往昔之荣光,深受两代隋帝忌惮。
大业年间,慈州刺史上官政坐事徙岭南,将军丘和亦以罪废。元氏老二元胄与丘和有旧,数次与之同游。元胄又一次酒酣耳热之际对丘和说道:“上官政壮士也,今徙岭表,岂不是正好干一番大事?“而后嘲笑丘和:“若是公者,不徒然矣。“如果是你,啥事儿都干不成……
第一千零七十章 不死不休
孰料丘和居然将这番话语密告于隋炀帝,言及元氏有争夺天下之意,挑拨离间。
隋炀帝大怒,将元胄斩首,然后征调上官政为骁卫将军,拜丘和为代州刺史。
这两人无事反而升官,元胄不过一句戏言却因此丧命,元一怒之下趁夜潜入丘和家中,一家老小尽皆被其屠杀,无有一条活口。只是此事他做得极其隐秘,没有留下一丝一毫证据,隋炀帝虽然明知是元所为暴跳如雷,却因当时正与关陇集团剑拔弩张而不敢过分刺激关陇集团,不得不暂且作罢。
元仁惠,就是元胄的儿子。
元虽然逃过一劫,却从此不敢露面,只能困居府中,形如囚牢……
从意气风发到不甘蛰伏,怎能不抑郁难解?
一月之前唯一的子嗣元怀明因病不治撒手西去,老来丧子更令元性情乖张,暴戾不堪!正是他伤心之余听闻一茅山道士擅长“渡阴之法”,能将一个人生前所未来得及享受之福泽绵延至来世,继续飞黄腾达做人上人,残暴的下令将府中年幼的女共计九九八十一人以秘法处置之后,充入墓穴殉葬……
此法有伤天和,不过以活人殉葬古已有之,再加上元氏族人同情元的遭遇,并未有人阻止。
元仁惠温声劝阻道:“叔父勿恼,此事便交由侄儿来处置吧。”
元哼了一声,怒气稍歇,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元仁惠也有些头疼:“房俊那厮最是棒槌的性子,若是当真被他盯住着实麻烦,毕竟《贞观律》中明令禁止以活人殉葬……”
元不以为然道:“明令禁止?明令禁止的事情多了去了,还不准造反呢,你瞅瞅造反的哪一年少了?再者说,只是不能以活人殉葬,老夫将他们统统杀了那就是死人,何时以活人殉葬了?”
元仁惠无语,您这不是强词夺理么?
按照您这么说,就算是活人充入墓穴之后也会被憋死,那岂非世间就再无活人殉葬一说?
不过他们叔侄俩感情甚笃,温言抚慰道:“叔父何必计较?不过是多费一些钱财罢了,侄儿已然遣人前往殉葬女童家中赔偿以钱财,取得其家人的和解文书。到时候就算房俊揪着不放也没隋末大不了,虽然触犯律法,但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谁有管的着呢?”
元这才哼了一声,满意的点点头。
走出元的住处,元仁惠抬头看了看门额上的牌匾,微微摇头。
“正德厚生,臻于至善。”
话是好话,可是这跟三叔的为人品行哪里有一点关系呢?
向左拐过一方冰冻的水潭,元仁惠进入一桩恢弘奢华的建筑。
元氏家主元拯脱掉了厚厚的冬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赤着脚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一只脚被娇俏的侍女搂在怀里轻柔的揉捏,不时的晃动着挑拨着侍女怀中饱满的果实。
大堂四角的青铜兽炉里燃着上等骨炭,散发出热量的同时还飘荡着淡淡的馨香,温暖如春,令人心驰神往。
元仁惠对元拯的放浪形骸视而不见,上前躬身施礼,而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舒服的叹了口气。
“还是这边舒服得多,三叔那边简直就是个冰窖,冻得人骨头茬子都冒着凉气。”元仁惠说了一句,然后结果侍女奉上的香茶,浅浅的呷了一口。
元拯微微眯着眼睛,唏嘘道:“老三这命实在是不好,世间仇事,又有几件能比得过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加之他一贯性子暴戾,如此打击之下行事难免不可理喻,你要多多体谅。”
“孩儿省得。”
元仁惠应了一声。
“房俊那边如何答复?”元拯问道。
元仁惠蹙起眉毛:“怕是有些麻烦,房俊那厮毫不松口,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的咬咱们一口。”
“不松口?”
元拯不以为然:“不松口是因为他得到的利益还没有达到让他认为可以松口的程度,想要空手套白狼,在咱们身上狠狠的敲一笔!不过他算是算错账了,咱们元家钱财无数、权势无数,什么都可以舍得,但就是不给他!”
元仁惠不太同意道:“何必如此呢?那房俊性情倔强,又是陛下的宠臣爱婿,若是将之得罪的太深,怕是得不偿失。”
以他对房俊的了解,怕是房俊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元家想要狠狠的折辱房俊一回,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正如刚刚在元那边他说的那样,说到底元家还是触犯了《贞观律》,就算殉葬之事几乎家家都有,可那也只是私底下的默契,拿不到台面上来。
房俊之心狠手辣谁人不知?被他攥住了大义名分,谁也不知道这厮疯狂起来会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元拯呵呵一笑,手指着一侧的书案,那上面有一大摞信笺,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交易清单。
能够成为元氏的家主,元拯的智慧自然远超常人,绝对不会轻视房俊这样的年青俊彦、官场新秀!世家门阀都是以利益为纽带,在这些庞大的利益面前,那些世家门阀必定趋之若鹜,哪怕是皇权也敢碰一碰!
当然,元氏还未膨胀到认为可以颠覆皇权的程度,也不屑于去这么做。
房俊不过是陛下的一把刀,就算这把刀再锋利、再顺手,说到底它还是一把刀,说算的是持刀的人!当这些利益裹挟着所有的世家门阀一同施压,无论陛下如何坚持,都必须予以取舍。
刀子扔了,可以换一把。
根基动摇了,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
元拯深信,在帝国根基稳固与否这个巨大的问题面前,李二陛下一定会退缩,会放弃房俊。
到那个时候,就算他是房玄龄的儿子又怎么样?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下场唯有粉身碎骨而已!
一个被所谓的正义感冲昏了头脑的傻小子,一头撞在世家门阀这个泰山一般不可颠覆的巨石之上,注定就只能是一颗短暂的流星,虽然辉煌灿烂,结局也只能是灰飞烟灭、万籁俱寂……
而元氏,才是夜空当中的那一轮明月,皎皎清辉,万古长存!
萤烛之火,岂敢与日月争辉?
*****
在这个年代,如何依靠舆论来捧起或者搞臭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没有人会比房俊更在行。机谋权术这些,他不如那些累世官宦浸淫权谋的世家门阀,所以他就必须那些人完全陌生的利用新生的事物来大道自己的目的。
从不轻易涉足自己不熟悉、不擅长的领域,这是房俊前世听一位名人说过的话,深有同感。
今年的新年房家过得有些压抑,哪怕有一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衣清丽如仙子的小姑娘洒着银铃一般的笑声跑来跑去,也不能稍作缓解。
家主房玄龄年纪更长一岁,家仆们忽然发现往昔淡然自若丰神如玉的家主鬓角的白发如同染了霜雪愈发银白,脸上的皱纹亦是更加深刻似乎蓄满了疲惫……
大郎整日里不着家,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宴会酒席,令他乐不思蜀频繁赴约。
二郎则最是怪异。
终日躲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不时将京兆府的一些官吏招进府中嘱咐一二……
寻常的那个开朗憨厚毫无架子的二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身官威神情冷峻的京兆尹……
哪一个二郎更好呢?
家仆们说不好,但是熟悉二郎脾性的人都知道,一旦二郎露出这种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状态,那就代表着有大事发生。而以往的所有大事,都会以别人的倒霉而终结。
这一次,应当也不会例外……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过年
这个年过得并不安稳。
元家频频出手,满载礼物的马车拉着库房中的无数稀世珍宝前往关中各大门阀世家,甚至是清流御史的府中。一车车礼物,一件件交易,一桩桩合作,元氏累世积攒下来的强大人脉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而这些被元氏示好的家族,有的收下礼物表示慎重考虑,有的当即表态鼎力支持,却甚少有人将礼物赶出大门,说上几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狠话。
没人愿意得罪这样的庞然大物……
而另一边,王缠绵病榻已是油尽灯枯,命女儿南平公主前去探视,又命民部尚书唐俭为他调理药剂饮食。可是这边厢王尚未咽气,那边又传来魏徵病重的消息。
这些一手缔造了贞观盛世的盖世名臣在释放出自己灿若星火的才华之后,纷纷如天上的流星一般留下绚烂的轨迹逐渐陨落……
李二陛下悲恸不已。
整个长安充斥着一股压抑,而在这股压抑之下,却隐藏着深深的躁动……
而这个新年最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便是除夕夜朱雀门外天街之上的那一场绚烂无比的烟花胜景!
房家烟花作坊的工匠们经过孜孜不倦的努力,坚持不懈的钻研和实验,终于使得烟花制造技术大踏步前进。当五彩缤纷的礼花在响遍长安城的鞭炮声中犹如艳丽的牡丹一般照亮夜空,就好似这未来的年景一如烟花一般灿烂,巍巍大唐锦绣繁华,贞观盛世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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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一朝,文臣如云名将如雨。彼此之间都是开国功勋,相互支持并肩作战多年方有如今的显赫地位和盖世功勋,大多数人之间即便有着这样那样的龌蹉,但是总体还是呈现一个团结奋进的大好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身份地位就显得不是那么明显刻意。
堂堂皇室勋贵的河间郡王会与一名来到府上拜年的只剩下一条肩膀的老卒在大堂上把酒言欢,当朝宰辅的房玄龄亦会跟昔日手底的老吏温言欢语的谈笑,拎着一只鸡来给昔日长官拜年的老吏会在临走的时候被赠送一车的绫罗绸缎……
自然,身为封疆大吏之首的房俊也没有什么机会显摆自己的官职爵位,作为房家第二代的掌舵人,不得不代替大兄房遗直前往各家拜年,点头作揖说着吉利话,苦不堪言。
没办法,他官不小,但是辈分小,面对一大群叔叔伯伯哪里敢有半点怠慢之处?这帮子跟随李二陛下厮杀经年打下这片江山的文臣武将就没有一个好惹的,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不理会说着吉利话儿的房俊,只顾着翻看手里的礼单,随口提出让房俊回去之后送个百八十颗东珠过来,闺女成亲的当嫁妆,今天不设宴款待了,东珠什么时候送来再说……
气得房俊以手抚额,人怎么能这般无耻?
听过索贿的,就没听过指名道姓所要何种贿赂的!
再者说,咱有像你行的必要么?
得,看在你是处弼老爹的份上咱忍了,再说程家丫头跟自己亦是总角之交,添补一份嫁妆不算过分。
最令人发火的是施礼的时候腰弯下的角度不够被被躺在病榻上的魏徵厉声斥责,说他不学无术不明六礼,气得房俊差点破口大骂!
这个老家伙骂人的时候中气十足,一时半会儿哪里会死掉?
回头就到李二陛下面前弹劾魏徵装病扮可怜以博取陛下的同情,实在是居心叵测。只是可惜李二陛下在所有不涉及到他本人的时候都是英明神武睿智无双,怎会听从房俊的巧言构陷?
一脚将他踹走赶紧去筹备报纸事宜。
一直过了初三,无休无止的走家窜户的拜年才算是告一段落,不过麻烦并未停止。初三之前,是房俊这样的中生代官员前往勋贵国公家中拜年的时间,而初三之后,则是他们在家中接待下属拜年的时间……
相比于房俊前往王公贵戚家中拜年之时的感情牌,下属们则显得直接得多,也无耻得多。尽管年前已经送了一份年礼,但是拜年的时候总不能空着手来,一样一样的珍贵礼物流水一般抬进府里,各级官员排着队说着阿谀奉承花团锦簇的吉利话,搞得房俊一个头两个大。
王玄策来给房俊拜年的时候,被房俊留下用饭,羡慕得门房中等候接见的各级官员一个个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纷纷侧目,猜测王玄策是哪个世家豪门的子弟,亦或是寒门之中文采斐然的天之骄子?
“把这些都好好看看,本官已然奏请陛下于京兆府成立一个发行报纸的部门,以此掌控监督舆论。这是本官定下的章程,你好生细读,若是有何想法亦可提出,这个部门以后就由你负责搭建起来,并且直接管理,毋须理会京兆府当中的其余人等,直接向本官负责就好。”
房俊将这些天紧急“草拟”出来的报纸办理流程、宗旨等等信笺交给王玄策。
王玄策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虽然并未有明确的品级,但是这个职位简直就是一条通天之路啊!自己直接向房俊负责,房俊直接向陛下负责,岂不就是说自己已然成为陛下的直系下属,一定会进入陛下的视线之内?
额滴个天!
这是要飞的节奏啊……
王玄策满脸通红,将那一堆信笺视若珍宝的揣入怀中,郑重表态道:“请侯爷放心,属下定然勤勉做事、精忠报国,不负陛下、侯爷的重托,即便肝脑涂地、亦万死不辞!”
这可是祖坟冒青烟一样的机会啊!
只要干得好、干得漂亮,成为房俊的心腹进入陛下的法眼,自己一腔抱负自可有发挥之余地,锦绣牵扯可期!
房俊微笑道:“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这份名为《贞观周报》的报纸乃是亲生事物,如何运作、核心定位都是前所未有之物,需要一点点摸索一点点改进,玄策任重而道远啊!”
王玄策赶紧点头,表态自己会拿出全部精力和潜力,竭尽全力做好这件事。
让王玄策回去自己好生学习琢磨,房俊又将李义府叫了进来。
“给侯爷拜年……”
说起阿谀奉承、巧言令色,十个王玄策也不及一个李义府!
刚刚在门房里见到王玄策被房俊点名进入书房,然后意气风发满脸兴奋的离去,李义府心里那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自己好歹也是一县之长,投靠房俊这座码头难道还不如一个城门官儿受到重用?
房俊将书案上一张大红色的官帖用手推到李义府面前,淡淡说道:“看看这个,是否还满意?”
李义府恭敬的双手拿起那份官帖,只是看了一眼,心脏便砰砰狂跳,满脸潮红!
“兹命年县令李义府调离现职,担任京兆府少尹……”
京兆府少尹!
这可是京兆府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把手!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权势地位不可能超得过司录参军程务挺,但这可是直接由正五品上跳到了从四品下!别看这只是小小的一个级别,且是由主管变成了副官,但正是这小小的一个级别就代表着地方与中枢的巨大差别,无数如他这般没有深厚背景的官员若非特殊的际遇终生就只能在这个级别上止步不前!
须知京兆府乃是隶属于雍州牧管辖,而雍州牧乃是由陛下亲自担任!京畿重地,帝国心脏,陛下的直系属下……
这可是万金难求的显赫职位!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换个人家祸害吧
这可是万金难求的显赫职位!
李义府当即下拜,激动说道:“侯爷大恩,下官无以为报。既然侯爷信任下官,那么下官此生愿意依附侯爷之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切任凭侯爷吩咐!”
到了站队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干脆利落一些?
更何况还是一步就站到了皇帝陛下的队伍里,那就更得死心塌地一往无前的表达自己效忠的态度!
房俊点点头,对李义府的知情识趣甚是满意,当然对于一个奸臣来说,知情识趣是必备的技能之一。
他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李义府是奸臣毋庸置疑,但与此同时亦是一柄锋利的快刀。
李二陛下身为帝王不可能事事亲自出面,故此选择房俊作为他手里的刀,对付关陇集团。
而房俊也不会愚蠢到事事赤膊上阵,那样太凶险,所以他也得有自己的刀……
李义府奸狡的性格是对付关陇集团最合适的人选,所谓以毒攻毒,关陇集团仗着强悍的势力浑不讲理,正确要李义府这样一肚子阴谋诡计邪恶权谋的家伙去对付。
这柄刀锋利倒是足够锋利,但是否会伤人的同时亦伤了自己呢?若是自己培养出来一个盖世奸臣,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任用李义府的这件事情,房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义府在历史上注定是一个奸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现在的李义府其行勤勉、恶名未彰,若是就这么随便找个由头将其贬黜甚至杀头,房俊觉得并不妥当。
所谓时势造英雄,其实奸臣也是时势造就出来的。
贞观朝贤臣忠良层出不穷,一方面是这些人本身都是正直之辈,另一方面也是李二陛下善于纳谏、英明果断所促成的,因为李二陛下的朝堂之上根本就没有奸臣邪佞生存的土壤,哪怕你骨子里头就是一个奸臣,也得被逼着朝着贤臣忠良的方向去发展,不然你就活不下去。
譬如奸诈狡猾满腹阴谋的许敬宗……
但是在高宗和武后的年代,因为二者皆无李二陛下一手遮天臣子敬服的滔天威望,在权力斗争中便不得不利用权谋机变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这边给那些奸臣出成长创造了土壤。
李义府是天生的奸臣,还是独特的政治环境下生产出来的邪佞?
房俊觉得自己应该给李义府一个机会。
若是他能持身守正,自然不吝于送他一场富贵。
若是他天性奸狡,等他恶迹显露之时再名正言顺的收拾他,这才是心安之道……
房俊抬手示意李义府坐下,温言说道:“抬举你是因为本官看重你的能力,不过能不能抓住这个机遇给自己的功劳薄上狠狠的记上一笔,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是璞玉之石可当大器,亦或朽木之枢不可胜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本官亦是无能为力。”
机会给了你,但是能不能抓得住,只能靠你自己。
李义府点头受教,虚心问道:“到底要本官做些什么,还请侯爷明示,让下官心中早作准备,不至于误了侯爷大事。”
房俊点点头,自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份厚厚的策划书,递给李义府。
李义府双手恭敬的接过,见到扉页上是房俊独特的笔体写着《关于东西两市整体规划办法》……
李义府一头雾水,好奇怪的词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这本策划书很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房俊显然不能让他在这里细细研读,只好默不作声的收好,告辞离去。
若是有个穿越人士在这里,见到这份策划书的名字,必定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特么就是一份拆迁计划……
*****
上元夜,房俊带着娇妻美妻去天街之上观灯游玩。
宫里的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吵闹着跟随房俊一起出游,李二陛下阻拦不得,只能听之任之。既然两个小闺女都出去游玩,李二陛下也鼓动长乐公主一起跟去,这个闺女最近愈发清冷恬淡,除了他这个父皇以及一众兄弟姐妹之外,在外人面前话都不肯多说半句,这令李二陛下愈发担忧,可别憋出啥毛病来……
不过长乐公主拒绝了。
自从跟房俊发生了汤泉池子中的那件事情,以及厚颜去找房俊为独孤诚求情之后,长乐公主愈发远离房俊,只要是有房俊出现的地方,她必定远远的躲开。
放佛房俊就是一只史前怪兽,发起凶性来能将她连皮带肉的吞下腹去……
这种情况下,如何肯与房俊一同出游?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房俊身份显赫,妻妾又怀有身孕,自然是护卫重重,出动一次半条街都是房府的家将部曲。再加上现在晋阳公主年岁渐长,长安城的百姓愈发知道皇宫里有一位聪慧伶俐、菩萨心肠的晋阳殿下,未免晋阳公主出行而引起街面上的轰动,李二陛下甚至调动了金吾卫……
这还能游玩个屁啊?
都快被当成熊猫围观了!
房俊满心郁闷的放弃了游玩计划,趁夜出城在骊山农庄搞了一场篝火晚会。众女的尖叫声中,一颗一颗礼花摇曳着艳丽的尾巴冲上天际,绽放出一朵一朵绚烂的烟花。
聿明雪这个暴力萝莉现在整天呆在房家不肯离开半步,对于高阳公主和武媚娘腹中孩儿极其感兴趣。
这令房俊无比郁闷。
恐怕不论是谁,当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当成宠物看待都会郁闷的要死……
聿明雪甚至挥舞着小拳头信誓旦旦的说:“这两个孩子一出生,姑姑我就将咱们聿明家的绝学倾囊相授,以后这两个孩子就是天下无敌的高手高高手,比他们那个没用的爹强多了!”
房俊大汗……
聿明家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家族,他们崇尚天道,追逐天人之境,却从来都不会敝帚自珍,而是胸怀宽大融汇天下。他们吸收着天下各家的精髓,也愿意将自己独特的学问传播出去,这其中自然就包含着独步天下的修炼法门。
当然,也不可能是谁都有机会学习,凡事都得讲究一个机缘……
衡山公主性情活泼,对于聿明雪的身手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奉若神明,便缠着聿明雪问这问那,把聿明雪烦的不行。
晋阳公主就安静多了,一会儿将烤熟的鸡翅放在房俊面前的盘子里,一会儿又给房俊斟上江南送来的黄酒,甚至会细心的用筷子将烤鱼的鱼刺剔除得干干净净……
房俊则大大咧咧的躺在篝火旁的一张摇椅上,喝着小酒儿,吃着美食,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正在接受一个金枝玉叶的殷勤服侍,更没有察觉到若是李二陛下在此,见到自己最最心疼的小闺女宛如一个婢女一般,会不会大发雷霆将房俊狠狠的责打一顿。
你特么就不怕折寿吗?
高阳公主则和武媚娘默默对视一眼,心中不知是啥滋味。
怎地好像觉得自己这个妻子成了外人,自家妹子却更像是个温柔似水细心小意的小妻子?
武媚娘则眼波流转,满是担心。
这位晋阳公主可是又长了一岁呢,虽然年纪还是幼小,但身段儿像是春天的嫩葱一般又抽高了一截儿,心智也渐渐成熟。对于房俊的依恋更是从来都未曾加以掩饰,一旦再过上两年这份依恋渐渐转化成别的感情……
家里有了一个高阳公主,还有一位长乐公主与夫君亦是暧昧不清,现在又多了一位晋阳公主……
武媚娘叹气扶额。
夫君呦,咱祸害闺女,也别总是逮着皇家的闺女祸害好不?
宫里那位陛下就好似法力无边的大魔王,神通广大又冷血残酷,闺女被你祸害了一个又一个,这万一恼火起来还不得把你揍死?
还是换个人家祸害吧……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发行
上元刚过,朝廷各个衙门开始运行,新年的气氛一扫而空,一股阴翳压抑的空气笼罩整个关中。
所有的官吏商贾都战战兢兢安分守已,唯恐行差踏错被别人给盯上。年前京兆府衙门口的那一出惨剧现在早已流传整个关中,是个人都知道京兆尹房俊收了丁氏老妪的状纸,要调查丁家孙女无故病死一案。
而此案的被告,正是“八柱国”之一的元氏……
关中百姓有谁不知道当年的“八柱国”是如何的风光显赫,权势滔天?
就算现如今的大唐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也没人敢小瞧半分平素不显山不漏水的元氏!
朝中第一红人房俊,“八柱国”、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元氏,这两者的碰撞绝对会是地龙翻身一般的震撼!事不关己者早早都闪开一边,唯恐碰撞之下产生的强势波动会殃及自身,祸从天降……
与管理商贾们关切自身利益不同,那些没有利益关联的平头百姓则是一边倒的支持房俊。
谁不知道房二郎“万家生佛”的名号?
谁不知道房二棒槌专门逮着为非作歹的纨绔狠揍,却体恤百姓、造福苍生?
房家的家仆们也忧心忡忡。
虽然自家二郎脾气大了些嘴巴刁了些,还时不时的败家混了一个大唐第一败家子的名声,但是他们还是从心底里希望自家二郎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公侯万代。
关中百姓只要是出来做工的,谁不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的希望去房家做活?且不说房家无论家主亦或是仆人天天三顿饭管饱,赏钱更是绝不吝啬。
房家一家人从上到下都是菩萨一样的心肠。
家主房玄龄自不必说,那就是道德君子的现实模板,婢女擦拭书桌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上品的端砚,房玄龄亦只是轻言软语的叮嘱几句以后要注意,并且笑言毋须担忧,咱家不是有一位能挣钱的财神爷吗?区区端砚不足挂齿,让二郎多买几块就是了。
这若是放在别家,怕是命都得丢掉半条……
主母卢氏看似剽悍,实则却是府中最最菩萨心肠的一个。
丫鬟婢女们闯了祸,她只会点着脑门儿大声的训斥几句,当仆人当中谁家遭遇了疾病灾祸她总是会慷慨的打赏一些钱财,扶危济困。
房家大郎是个书呆子,根本就不管事,大奶奶杜氏是个性子绵软的,看到府里的小狗死掉都会掉几滴眼泪……
至于那位高阳公主和武姨娘,更是顶顶的好人。
公主殿下平素会呼呼呵呵的训斥人,不懂规矩啦毛手毛脚啦,但是训斥之后就算,她自己一转头都不记得了。武姨娘凶了一些,不过那只是对于做错事情的管事们。在武姨娘管家的时候,任谁都得战战兢兢,仆人们做错事,她会温言软语的叮嘱教导,管事们做错事,下场可就严重了,轻则鞭挞,重则逐出家门。
可武姨娘赏罚分明,就算是处罚谁也让人心服口服,堂堂大唐一等人家,怎么能一点规矩都没有呢?
房家的奴仆不多,大多数仆人都是典来的活着雇佣来的。
用房二郎的话说,想要当咱家的家仆,一般人还真就没个资格!
最让别家的家仆婢女们羡慕嫉妒的眼冒星星的是,房家的仆人只要是家人不在府中的,每个月能够得到两天的假期,房家会用马车将轮休的仆人婢女送回家住上两天……
这可是奴籍等同于蝼蚁的年代,奴仆跟牲畜一样都是主家的财产,就算是雇佣的奴仆们也要长年累月的在大户人家当牛马,除了爹娘守在府门外能隔着大门远远的看一眼自家的孩子,想要正大光明的回去,根本就是做梦!
长安东西两市能独自出门溜达的婢女家仆,那一定是房家的,巡街的捕快、武侯见到貌似婢女家仆的人会先问一句:“可是房家下人”?只要那个婢女能够拿出一个房家的腰牌,官家就不管了,随你怎么溜达,。
可如果拿不出牌牌,那就悲剧了,这个年代的奴仆私出府门就会被视为逃奴,被捉到之后会被送官法办,几十板子下来,多半会送到乱葬岗等死……
这样的人家,谁不希望他公侯万代、累世传承?
然而令所有都出乎预料的是,房俊并未在京兆府开衙之后便疾风骤雨视若雷霆一般对元氏下手,反而先是宣布在京兆府衙门之中成立了一个“贞观报社”,发行《贞观周报》……
紧接着,一件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梁国公、大司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上表请辞!
一时间,庙堂震动,朝野皆惊!
房玄龄固然年纪大了,近年一来精力有所不济,可还未到请乞骸骨归隐田园的年纪的吧?更何况就算是当真想要请辞致仕,却偏偏为何要在这么敏感的节点?
房俊与关陇集团的擂台刚刚今日白热化,与元氏的死磕正在酝酿,正是需要房玄龄在其身后力挺支持出谋划策的时候,若是当真致仕,岂不是断去房俊一臂?
皇帝固然宠信重用房俊,但是说到底还是为了利益,哪里有自家老爹的不遗余力、分析利弊?
*****
正月二十五,《贞观周报》第一刊发行。
无数世家门阀、功勋贵戚甚至朝廷官员都在翘首以待,想要看看一贯出手不凡的房俊这一次拿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玩意儿。
等到日上三竿,由京兆府衙门内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贞观周报》搬上马车正式发行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这是发行报纸?
特么的简直就是在送钱,简直就是在败家啊!
上等的竹纸雪白柔韧,即便是小吏之家平素都舍不得多用,一份报纸就是三张折叠在一起,报纸上乌黑油亮的馆阁体字迹清晰,笔锋圆润。
单单是这三张竹纸的售价在市面上就要十文钱不止,再加上抄写这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人力成本,一份报纸的成本最少三十文不止了吧?
可售价仅仅只有五文钱!
长安城中商贾众多,哪怕那些号称耕读传家的世家门阀其实也都是做惯了生意会算账的,粗略的一计算,这一份报纸最起码要亏损二十五文钱。
当然啦,都知道房俊有钱,人家肯将自己的钱财填补给京兆府衙门那是人家的事情,旁人谁管的着?
可是架不住《贞观周报》的发行量大啊!
大到什么程度?
不仅遍布长安大街小巷的报童沿街叫卖,朝廷直属的衙门机构每一个都要订阅一份,茶肆、酒楼、商铺、货栈、甚至青楼楚馆全都有订阅!
这还没完!
顺着城门奔向四面八方的马车通过大唐的驿站系统会在十天之内将这一期的《贞观周报》传遍关中所有的繁华城池,而且必然会随着商贾的流通进而传遍大唐!
有人暗暗统计,这一期的《贞观周报》发行量绝对不可能低于一万份!发行一期就要赔本二百五十贯,再加上发行的人力费用,最少也得赔掉五百贯!
行吧,房俊那厮有的是钱,人家可是号称“财神”的男人,这点钱大抵也败不了家……
等到大家坐下来细细品读这份报纸的内容,一个个全都如获至宝、欢欣鼓舞!
开篇的第一份文章,就是所谓的一篇“社论”。
主笔者,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儒孔颖达!
几乎长安城内所有的儒学子弟都沸腾了!
孔颖达是谁?
孔门圣哲,一代儒师!
前任国子监祭酒,掌管一国教育,更是太子之师!
儒门学子当中曾有赞誉:“关西孔子,更起乎方今;济南伏生,重兴于兹时!”
由此可见孔颖达在儒门当中的盛世地位是何等崇高!
激动之后,自然要欣赏孔颖达的妙笔文章。
之间文章的抬头,大大的馆阁体写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社论
“周报”的意思大家不懂,大唐没有“周”这个时间单位,但是从京兆府内部传出的消息,京兆尹房俊是按照每七天一期来发行这份报纸。
赔掉五百贯,一个月就是两千贯,一年就是两万五千贯……
可是这个数字在一般人看似巨大,与房俊动辄百万千万贯的生意差距又着实不成比例,大家只能暗骂一声:真特娘的有钱任性!
任性吗?
房俊不觉得。
因为这远远不是他预期之中《贞观周报》的规模,早在年前,一套套的印刷活字便经由驿站运往大唐所有有房家生意驻扎的城市,然后每一个城市都会成立一个报社,将《贞观周报》发行天下。
最初的预计,他要将《贞观周报》的发行量推动到全国的十万份!
按照长安人士的估算,房俊每年将会赔掉二、三十万贯的巨款……
事实上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竹纸的造价远远没有外界流传的那么昂贵,人们更没有认识到活字印刷术的便捷和低廉。实际上《贞观周报》的成本也不过就是五文钱左右,房俊有的是办法使之成为操纵舆论导向之利器的同时,亦成为一大敛财的法宝……
当然,与孔颖达的文章相比,已经没人去在乎什么钱财了。
这是一个知识嫉妒匮乏的年代,亦是一个信息传播极其缓慢的年代,读书基本靠抄,一本大儒注释过的书籍典册会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个家族的传家之宝,非是嫡传子弟不能读阅……
关中儒生学者尽皆竞相研读,居然导致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现象洛阳纸贵!
市面上的《贞观周报》经过一个上午的疑问、不解、旁观,在人们发现孔颖达的文章之后迅速炒热,所有能够收集的报纸都被世家门阀甚至是寒门学子抢购一空。
没有得到报纸的人甚至会领着二斤熟肉一坛老酒厚着脸皮到亲朋好友的家中借阅摘抄……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一语,出自《尚书五子之歌》。这篇歌词是大禹的五位孙子在被放逐途中回忆皇祖训诫、抒发怨愤之情的文章,文章首句就说:“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意思是祖父曾经训示我们说:人民可以亲近,不可以轻贱失礼。人民是国家的根基,人民安定了,君位就稳固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虽说此训不一定都是夏禹原话,极有可能只是民间学者杜撰出来借助圣贤之口而传播,但这的确反映了古代华夏最早的民本思想。
孔颖达在文章中详细的阐述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含义与影响。
在夏商周三代时期,是“天命”论笼罩下的民本思想,属于“天命顺民命”的类型。统治者认为君权是天命赋予的,但天命是顺从民意的,如果统治者不体恤民力,不修德政,天命就会根据民心所向转移到新君那里。
如《尚书》之《五子之歌》《汤誓》《泰誓》三篇文章,就代表了夏禹、商汤、周武三王的民本思想。
商汤在讨伐夏桀之罪的《汤誓》中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周武王在讨伐商纣王的《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正因为统治者明白天命顺民命的道理,所以统治者产生了以德配天的思想。尤其是“小国周”统治者从“大国商”的灭亡中总结了历史教训,进一步发展了夏商时期的民本思想。
如《尚书周书蔡仲之命》就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天命是不分亲疏的,他只辅佑有德之君。民心也无常主,他只归附于爱己之君。
这也成为后世儒家的“民本”思想来源。
孔颖达在文章中旁征博引妙笔生花,详细阐述了民生为本的理念,看得一众学子儒生官员贵族如痴如醉,深刻反思。
就连稍稍识得几个字的百姓亦是鼓掌叫好。
当世大儒孔颖达这可是再为天下的百姓发言,怎么能不叫好?
一时之间,《贞观周报》的影响力大大增强。
而世家门阀们在品味这篇“社论”的内在寓意以及题外之意的时候,亦在警惕房俊的动静。可是令他们感觉到诧异的是,房俊似乎当真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这份《贞观周报》当中,对于元氏的案件没有一丝一毫的理会……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难道真的是畏惧与元氏的势力偃旗息鼓了?
亦或是就算败家也要败出一份与众不同的风采,也得弄出一个花团锦簇博得一声喝彩?
但是无论大家怎么猜测,房俊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周之后,《贞观周报》第二期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焦点已然毋须提醒,买到报纸的人第一眼就看向主版的“社论”。
这一次担任主笔的不是孔颖达,但是名气却丝毫不差!
当代大儒、太学博士、贾公彦!
此人祖籍唐州永年。既是儒家学者、经学家、又是“三礼学“学者,学贯古今,才通天下,撰有《周礼义疏》五十卷、《仪礼义疏》四十卷,文名播于五湖四海!
贾公彦精通《三礼》,不仅《周礼义疏》即是由其负责编撰,还选用郑玄注本十二卷,汇综诸家经说,扩大为《义疏》五十卷,体例上仿照《五经正义》。《仪礼义疏》也是由此公编撰,采用北齐黄庆、隋朝李孟愆两家之疏,定为今本,依郑玄之注。
若是单论著作之多寡,尚在孔颖达之上!
而贾公彦的这篇“社论”,名为《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这句话出自《尚书-虞书大禹谟》。
其原意是说德政才是好的政治,政治的最终目的在于养育人民。
不过其宗旨却是传播“君以民为本”和“国以民为本”的思想,这是始于孔孟而贯穿于整个封建时代的主题思想。
文中说,在孔子、孟子时代及秦汉以后两千多年的君主**时代,虽然仍有“君权天授”的“天命”论影响,但在君民关系、国民关系上,明确地强调了人民力量的重要作用。
孔子提出了“仁者人也”“仁者爱人”“为政在人”“为政以德”“民无信不立”“修己以爱百姓”等思想命题,奠定了儒家的民本思想传统。孟子进一步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和“得乎丘民而为天子”的命题,形成了后世“民贵君轻”的仁政思想传统。
孟子赞赏汤武革命,称汤武诛杀桀纣是“诛一夫”,董仲舒提出“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的命题,说明儒家民本思想传统的革命性,即失德者被人民推翻以致改朝换代的合理性。
文章花团锦簇、严谨整肃,字字枢机,鞭辟入里。
不少人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从“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转而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这其中看似有些转折生硬,前者乃是夏商周之时的民风国政,后者是孔孟以降的政治潮流,但是两者却有着共同的主体以民为本!
大唐征战四方,虽然武功赫赫战无不胜,然则前隋末年天下动荡遗留下的旧伤未愈,多年兵戈南征北讨又添新伤,人口已然远远跟不上发展的速度。
《贞观周报》的两篇社论正好符合当下的社会现状,立即便得到各界有识之士的共鸣。一时间关中处处尽皆宣扬“以民为本”之思想,希望皇帝能够鼓励生养,帝国能够繁衍生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重视人口生息的潮流,被这两篇文章极快的鼓动起来,渐成风潮!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动手
正月未过,朝堂之上已然风起云涌。
英国公李绩挂帅西征,担任安西都护,尽起关中虎贲之精锐府兵十万大军挺进西域,车粼粼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此次征伐西域乃是必然,西域不稳,则关中不稳,大唐帝国不可能坐视突厥搅浑西域这潭水。虽然海贸已然渐渐取代丝绸之路对于帝国的经济支柱,但是西域的战略地位依然是无法取代的。
只是关陇集团在这次西征当中没有捞到丝毫便宜,李绩老奸巨猾,虽然并没有大量启用山东豪强的班底,却也在军中广泛任用皇族势力,最显著的便是奏请李二陛下委任魏王李泰担任行军副总管。
这令关陇集团极其失落,形势也非常被动。
当然,这还不算是最被动的。
正月二十,京兆府受理关中一十三家百姓状告元家谋害其家人共计一十六条人命一案,顿时将关陇集团推上风口浪尖。元家是关陇集团的中坚,更是与太原王氏一般乃是关陇集团的代表,京兆府结下这桩案子,就是明刀明枪的想要跟关陇集团对着干!
元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
房俊敢收下状纸,就说明他已然完全无视元家的脸面,已经怀疑这一十六条人命必有蹊跷。
区区贱奴之命,就能让一个世代簪缨的门阀世家蒙受灰尘生命招受玷污!
谁能不瞪大眼睛观察事态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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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的风水数术当中,地形是选择墓地的首要因素,“墓为阴宅”,是灵魂的归宿,是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场所,故此一个人死后所埋葬之地对其子孙后代的福祸兴旺至关重要……
长安位于渭河以南秦岭以北,周围有把条河流经过,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整个长安地区东南高、西北低,城北为东西向的龙首原,在城内分布着东北西南走向的六条高岗,也称“长安六坡”。这六条高岗穿城而过,再加上周围河流的切割,在长安城周围形成若干个小的原区。
长安城北为汉代长安城区,旧城虽然因为“汉营此城,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而逐渐荒凉,但是隋唐两代并未将其完全废弃,而是划入禁苑。
长安城乃是千古形胜之地,风水极佳,墓穴众多。
北至渭河以北的底张湾,南至神禾原、少陵原,东至灞河两岸的龙首原、白鹿原、长乐原、铜人原,西至高阳原、细柳原等广大的区域,皆是自古以来的墓葬集中之处。
城南的少陵原、凤栖原区域地势高亢,风景优美,是古人心目中的理想墓葬之地,因此这里分布着大量高规格的墓地。
元氏的祖坟便在此处……
天色阴沉,寂然无风,的大雪从天而降,铺满了少陵原广阔的山岭坡地,远处的长安城就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漫天大雪中卧伏于地,虎视神州!
一行几十人自山下快步上山,来到一处山坡间的开阔地带驻足,为首一位身着紫袍颇具威仪的年轻官员大手一挥,当即便有十余人操着铁锹镐头木耙等工具上前,将一座土包上的积雪先行清扫干净,便露出一个显然刚刚堆起不久的新坟头来……
年青官员抬起头,大雪落在他略显黝黑的脸上,刚毅硬朗的面容古井不波,轻轻挥手示意,那十余人便齐齐应了一声:“诺!”手中工具齐下,镐头刨开冻得坚硬的土壤,铁锹将土坷垃掀开,木耙将活土搂走。
土壤皆是新近封填,仅仅是最上面一层冻得硬实,到得下面就显然松软的多,挖掘的进度愈发加快。没过一会儿,一镐头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镐头弹起老高,用铁锹将浮土挖走,便露出一道巨石搭砌的墓门来。
为首拿着镐头的兵卒抬起头来,请示是否继续。
其余人等亦知道事关重大,这可是元家的祖坟!
刨了元家的墓地,这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
是否值得呢?
身着黑衣的巡捕们神色肃然,即便是心里有想法亦不敢表露出来。而其余二十几个衣着简陋的农夫模样人等互视一眼,齐齐跪在年青官员面前,以首顿地。
其中一人说道:“府尹愿为吾等伸冤,吾等感激涕零。此乃元家祖坟,贸然动之则必结死仇。吾等虽然是乡野村夫,却也非是不知好歹之人,为了替吾等家人伸冤,府尹已然与元家公然作对,吾等又怎能让府尹与元家结下这等死仇?就让吾等动手吧,那元家若是想要报复,吾等这条贱民任他拿走便是。可是若这坟茔之中当真有吾等家人之尸身,还请府尹秉公断案,为吾等惨死之家人讨还一个公道!”
其余人等尽皆叩首,哭声凄惨,俱是表态不愿牵连府尹,由他们动手挖坟,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年青官员自然是房俊……
他静静倾听,神色冷峻。
挖坟掘墓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是最最缺德的事,甚至没有之一……
元家堂堂“八柱国”之一,关陇集团的中坚,累世豪族,若是祖坟被人给挖了,那是何等样的奇耻大辱?哪怕是皇帝出面劝止,也必然是不死不休!
房俊自然不愿与元家结下这般死仇。
但是看着面前这些刚刚失去闺女不久的人家那凄惨悲哀的神情,他又怎么忍心让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被害者去承受元家的怒火?
元家滔天的怒火之下,必是化为齑粉之结局!
还是由稍微有些抵抗力的自己,来承受元家的愤怒吧……
房俊神色冷峻,淡淡说道:“此乃本官职责之内,尔等只是被害者,如何查案,如何取证,毋须尔等多言。”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旁边的李君羡一眼。
此次如此之多的人口失踪,自然已经震动李二陛下,故此派出特务头子李君羡辅助房俊审理此案。所有的消息、线索,皆是“百骑司”所侦查获得,房俊想要最后向李君羡求证一次。
毕竟若是消息有误,那他就得面对几乎所有门阀世家贵族勋贵滔天的怒火,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护不住他!
挖人家祖坟,还有比这更大的死仇么?
李君羡心里直骂娘!
自己担任这个职务,一天到晚的就没有一件好事!
时时刻刻怕沾了的皇家秘辛的边被李二陛下灭口不说,还得配合房俊干挖坟掘墓这种缺德事……
最令人恼火的还是房俊,你说你查案就查案,何必非得挖人家的祖坟?
不过他也知道房俊脾气,这是个有心胸、有担当的年青俊彦,这个时候向自己求证不是想要将黑锅甩给自己,而是想要最后确认一次这墓中的情形。
李君羡自然对自己手下的消息信心十足,故此黑着脸点点头。
房俊心中笃定,到了这个时候若不是消息来源确凿,李君羡绝对不敢点这个头。
当即大手一挥,咬牙道:“挖!”
“诺!”
十余名兵卒应了一声,在手心使劲儿啐了一口唾沫,握住撬棍的一头就塞进墓门的石缝中,就待用力将墓门撬开。
“住手!”
陡然间一声大喝由远处传来,众人一惊,纷纷停手抬眼观望。
只见由长安方向滚滚而来一队骑士,当先者已然策马奔上原丘,喘息之间到得近前,健马还未停稳,马上骑士便已经甩镫离鞍跃下马背,几个大步来到房俊面前,戟指怒喝道:“房俊,你好大的胆子!此乃吾元氏祖坟,你居然敢在此骚扰吾家先辈安宁,当真以为吾元氏手中之横刀不利否?”
说话之间,身后的骑士纷纷奔至,呼呼啦啦跳下马背,手中各持刀枪棍棒,足足有五六十人的规模,团团将房俊等人围在当中。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掘墓(上)
房俊怡然不惧,朗声道:“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那名其实差点没气晕过去……
闲杂人等?
你特娘的都在挖老子家的祖坟了,还说老子是闲杂人等?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吧!
当即大怒道:“放屁!京兆府算个屁,你敢动吾家祖坟一块土,老子叫你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信不信?”
房俊暗叹,到底是没有人家锦衣卫的威风,若是明朝年间有谁喊一句“锦衣卫办事”,还有人敢如此叫嚣?休说是挖你家祖坟,就算是当着你的面玩你老婆估计也得忍着……
当然,东厂的声势完全不在锦衣卫之下,不过房俊是不会羡慕那帮子阉奴的。
身边苦主面对元家人,各个义愤填膺,浑然不顾双方巨大的社会差距,纷纷怒叱道:“你元家丧尽天良草菅人命,还不许吾等申冤告状,你们还是人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这王法还治不治得了你们这些世家门阀?”
那元家人嘿嘿笑道:“王法?我们元家就是王法,若是没有我们元家,现在有没有大唐都是另一说儿,你特么一个贱民居然敢跟老子说王法?行,老子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王法!”
说着,他手里的横刀“呛啷”一声拔出鞘,手臂抡圆了一刀就照着那苦主的脖子砍去。
横刀锋锐,刀锋卷起雪花,这一刀下去必是人头滚落!
房俊眼疾手快,怎能容得他在自己面前将苦主原告杀害?当即手里的横刀连鞘斜斜撩起,堪堪将那一柄横刀挡开。脚底下一个错步踏前,欺入那人近身,屈膝一顶,将将顶在那人小腹之下、两腿正中。
“嗷”
一声类似于野兽濒死之前的惨嚎从他嗓子里发出,然后迅速沉寂下去,捂着胯下一脸酱紫的蹲下身去,喉咙“嘶嘶”有声,却是喊不出后半生惨嚎。
房俊力大,这一下又是用膝盖撞击在人体最软弱的地方,谁能受得了?
莫说是那两个软软的蛋蛋,就算是两枚核桃也碎了……
所有人不分敌友目睹这一副惨状,尽皆下意思的胯下一凉,紧并双腿。
太狠了……
房俊厌恶他凸起眼珠好似金鱼一般的惨状,挥手用刀鞘狠狠的在他额头敲了一记。
“咚”一声闷响,那家伙一声不吭的晕了过去,倒也算是减轻了胯下那无法忍受的疼痛。
元家来的人互视一眼,都深感棘手。
就算房俊挖坟掘墓乃是最大的忌讳,但是难道还能当真对房俊大开杀戒?
不管怎么说,人家房俊都是名正言顺的查案,起码站得住名分大义。若是就这么给他杀了,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陛下交代?
最重要的是,人家房俊现在只是将坟茔的封土挖走,还没真正挖坟呢。元家现在亟不可待的下狠手,是无法能够说得清楚的。
谁知道人家房俊是不是只想吓唬你家一下,根本就没有挖坟的心思?
若是房俊当真挖了坟茔,那元家做出激烈的报复也就情有可原。
那么问题又来了,房俊不挖坟茔,元家不敢对他如何;可元家能够让房俊挖了坟茔吗?
绝对不行啊!
别说是世家门阀,哪怕是升斗小民也不行啊,哪怕是血溅五步,也绝对不能让自家死去之人受到此等惊扰,那可是奇耻大辱!
当真坟茔被挖了,元家的脸还要不要?
元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僵持之时,一骑健马终于姗姗来迟……
元仁惠是个文弱书生,得到房俊想要挖掘坟墓寻找证据的消息之时便急匆匆率人出发,前来阻止房俊。只是从长安城内到得这少陵原区区几十里山路,就颠簸得他浑身骨架都差点散掉,两股内侧更是火辣辣的刺痛。
堂堂元家二郎,何曾受过这等罪?
但是祖宗坟茔的安危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事情,元仁惠只得咬着牙落在最后面依然坚持着。
总算是来得及……
看着已经被挖出墓门的坟茔,元仁惠长长的吁出口气。
他脚步缓慢忍着刺痛排开身前的元家众人,站到房俊面前。
深吸一口气,元仁惠说道:“府尹大人明鉴,吾元家愿意承担所有死者之家人一切补偿,价钱随意他们开,元家绝不还价,以此来表达对于府尹大人的敬重的推崇。吾元家一向奉公守法,绝对不做为非作歹之事,只要您能劝阻各位苦主原告撤销状告,元家上下感激涕零,将会收回元家最崇高最真挚的友谊,日后但有所需,绝不推辞。”
他不得不低头了。
什么一条人命一匹绢、五百钱,这种话提也休提。
房俊既然能站在元家祖坟这边,敢将自己那死去的堂弟之坟墓掘开,就代表着那个价钱是他不愿意接受的,甚至认为那是对他这个京兆尹的侮辱。
虽然事实上元家的确从未将房俊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元仁惠算是明白为何都管房俊叫“棒槌”了,这人是真的棒槌啊!放眼大唐有那个官员会为了查案就跑去掘人家的祖坟?
对于这种人,元家不得不让步。
当然,让步也不可能是无限度的……
房俊不为所动,与元仁惠对视着,冷笑道:“这叫先礼后兵么?那行,你的‘礼’本官见识到了,接下来的‘兵’是怎样的,也给本官见识见识呗?”
元仁惠深吸一口气,深深的看着房俊,手指着一侧的二十几名苦主被告,沉声道:“你是侯爵,是帝婿,是京兆尹,某不敢将你如何。但是此间所有苦主,皆会为你今日之固执而送命,某可以想府尹大人保证,若是府尹一意孤行,这些人无论逃亡到天涯海角,元家也必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其凌迟于此地,以告慰吾元家祖先在天之灵!”
杀气腾腾!
这是一个累世簪缨、声势滔天的世家门阀发出的最具有威胁力的警告!
这个警告发出,就意味着一旦房俊一意孤行,就将会与元家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而第一批祭品,就是这些无依无靠的苦主原告!
那些苦主原告一个个脸色惨白,惊慌忧惧……
哪怕是心中的仇恨已如烈火燎原,恨不得将元家尽皆杀死来为自己的女儿陪葬,可是面前这位毕竟是世家门阀的代言人,是天生的贵族,是人上之人!
他们不过是一介贱民,如何能够与这种累世豪门斗?
纷纷将目光移向房俊,现在只有房俊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房俊感受到这些人的惊惧。
他没有责怪他们的犹豫不决,反而愈发同情,愈发悲悯。
这就是时代的悲哀!
当一个平民面对世家门阀的时候,就如同蜉蝣面对参天巨树,螳螂面对铁甲战车!哪怕他们能够鼓起勇气发起反抗,但是悬殊的力量对比,也往往使得他们哪怕付出卑微的生命,也无法撼动面前这巨大的力量……
而他要做的,就是做他们的主心骨,给他们在卑微的生命当中,点亮一盏希望的灯火,让他们能够在最黑暗的夜里拥有挺起脊梁的勇气!
房俊傲然道:“你们视若珍宝的亲人,如花似玉的女儿,现在就在这下边埋着,被残忍的杀死之后,像是一头牲畜一样被埋着。她们活着的时候要被人想牲畜一样的奴役使唤,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要想蛆虫一样的卑微!本官只想要问你们最后一句,是愿意挺起胸膛面对凶残暴虐的凶手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最后一份尊严,还是愿意将脊梁打折跌落在最污秽的泥水里苟延残喘?如若是后者,那么这件案子到此为止,本官无能为力。若是前者,本官向你们发誓,就算是死,杀人凶手也一定会死在你们的前面,哪怕他是累世豪族,哪怕他是簪缨世家!”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掘墓(下)
一众苦主原告被房俊说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
心中既是对刚刚犹豫退缩的愧疚,亦是对房俊鼎力支持的感激和激动!
有这么样一位为了给百姓做主不惜与一个庞然大物的世家门阀结下死仇的京兆尹,他们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好怕?
若是他们再次退缩,那么就在眼前这个墓穴之中被人残忍杀死之后充作殉葬品的女儿,会是何等的失望、何等的悲伤、何等的愤怒?
那是他们的骨肉!
一个前程远大的封疆大吏会为了他们的冤情宁愿舍去自己的官袍,他们只是草芥一样的贱民,就算是丢了这条命,又能如何?
就像是房俊说的那样,是愿意挺起胸膛面对凶残暴虐的凶手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最后一份尊严,还是愿意将脊梁打折跌落在最污秽的泥水里苟延残喘?
苦主原告们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潮红的脸庞,眼中闪烁的火焰!
几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当即站了出来,跪在房俊面前,任凭地上厚厚的积雪淹没了膝盖,哑声道:“请府尹为吾等做主!”
其余人见状,亦都齐刷刷跪在雪地里,大声嘶吼道:“请府尹为吾等做主!”
声音激荡,连那扑簌簌落下的雪花都似乎被一阵无形的气流扰乱,上下飘飞。
这是来自于贱民的呼声!
这是亘古以来鲜少有之的来自于淤泥之中的呼声!
这是反抗,对于生命的反抗,对于生存的反抗!
元家诸人尽皆变色!
自古以来,世家门阀便是高高在上的主宰,他们主宰着奴仆的生死,主宰着庶民的命运,甚至主宰着江山的归属、帝国的兴亡!
他们早已经惯于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众生,将自己当做天生的贵族,黎庶的命运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踩在脚下的淤泥,何曾想过有一天就连淤泥也敢翻腾起一点浪花?
元仁惠勃然变色,戟指怒叱苦主原告:“尔等狂妄!吾元家世代簪缨传承百世,岂是尔等一介草民可以欺辱?难道就不怕激怒吾家,倾力之下将尔等化为齑粉?”
苦主原告们不理元仁惠的恐吓,再次对房俊顿首,大声道:“请府尹为吾等做主!”
房俊狞笑道:“本官既然接受尔等之诉状,便已经决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尔等诬告,自然绝不留情追究尔等之责任;若是控诉属实,亦绝对不会害怕某一家某一姓的阻挠,但凡触犯国法者,必将其绳之以法!”
他冷笑着看着一众元家人,对着墓穴边的兵卒们一挥手:“动手!”
“住手!”
元仁惠怒气勃发,一张俊朗的脸庞已然扭曲变形,拦在房俊面前怒喝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对元家这般羞辱?房俊,你要想清楚,你这是在挑战天底下所有世家贵族的底线!就算是陛下给你撑腰,你以为就能够有恃无恐,不管不顾天下所有世家贵族的怒火吗?”
对于古人来说,无论何时何地任何情形,都不能挖掘别家的祖坟。这既是对于风俗的尊重,亦是彼此之间约定俗成的定律,从来没人敢去侵犯!
除非是不共戴天的死仇!
房俊怡然不惧,总总谋划已然全部展开,就算是天下世家贵族群起而攻之,那必然会被滔滔大潮所吞噬淹没!
房俊冷眼看着元仁惠,淡淡问道:“说完了?”
元仁惠气结,这人还真是棒槌,自己都已经说得这般清楚,难道他就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事情做绝?
房俊哼了一声,说道:“说完了,那就给本官动手!”
“诺!”
墓穴边的兵卒应了一声,纷纷举起撬棍镐头。
元仁惠岂能任由房俊在自己面前将死去堂弟之墓穴掘开?
且不说此事之后房俊会受到何种诘难攻击,他这个元家子弟不能阻拦凶徒对自家坟茔“施暴”,也必然会被天下士林所摒弃,被礼教天下的所有人所唾骂!
那可是你元家的祖坟,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被人家挖了,你还有什么脸活在世间,还有什么脸面死去之后面见元家的列祖列宗?
“呛啷”一声,元仁惠伸手抽出身边家将腰间的横刀,拎着刀子站在房俊面前,状若疯狂,大怒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房俊,只要有某在这里,你就休想对元家的祖坟动一下!除非踏着某的尸骨前进,否则就赶紧给某住手!”
他气势汹汹,以死相拒,看上去魄力十足。
谁知房俊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元仁惠的话音刚落,房俊便飞起一脚,一个鞭腿正中元仁惠的左边脑部。
元仁惠闷哼一声,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厚厚积雪的雪地里……
元家诸人都吓傻了,这还了得?
当即一窝蜂的冲上前去护住倒地的元仁惠,仔细查看一番发现只是晕了过去,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元仁惠若是死在这里,只怕他们这些家将仆役今日都得跟着元仁惠陪葬……
元家诸人心中惊怒,纷纷抽出腰刀兵刃,冲着房俊大喝道:“大胆,即便你是京兆尹,便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当众行凶不成?”
房俊高高举起手,身后的京兆府巡捕立即取出劲弩上弦,短短的箭矢对准元家诸人,只待房俊一声令下,便将这些人当场射杀!
元仁惠昏了过去,元家诸人已然没了主心骨,面前这位京兆尹又是凶名在外,手底下血债无数杀人如麻,牛渚矶遍地的尸体流淌的鲜血,江东陆家凄厉的惨状上百的冤魂,谁敢打赌房俊就不敢对元家也狠下辣手?
元家诸人面面相觑,都齐齐的后退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喝道:“给本官挖!”
“诺!”
撬棍伸到墓门的巨石缝隙中,用力一撬,便撬出一条缝隙,再将一根细铁条沿着缝隙伸进去,将巨石后面的“断龙石”推开,堵住墓门的巨石便被掀开两边,露出石灰和水泥灌顶的墓室。
当即便有人用凿子在墓室顶部的水泥上凿出一个小洞,塞进去黑火药,拉好引线,随即用火折子点燃。
“呲呲”
阴险冒着火花迅速引燃火药。
“嗵”的一声闷响,水泥石灰大块大块的炸得飞起,胡乱的散落一地,坚固的墓室顶部被炸出一个大洞。
元家诸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是元家的心腹家将仆役,当初建造墓室的时候尽皆在场,不少人甚至亲自伸过手,都知道这种用水泥封顶浇灌的墓室是如何的坚硬。
现在只是那么一点点黑色的粉末就将整个水泥浇灌的部位全都炸烂了?
房俊这一边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挖坟的兵卒毫不停歇,丢掉手里的撬棍,用镐头和铁锹从炸开的部位开始清理,洞口越来越大,黑黝黝的墓室像是一个巨兽的大嘴,即将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抵是被这一声炸响所惊动,元仁惠慢悠悠的醒转过来。
刚刚恢复神智,一扭头便见到那坟墓已然即将被完全挖开,顿时目眦欲裂,对着房俊破口大骂道:“房二!你这个断子绝孙的畜生,焉敢对吾元氏一族行此暴虐之行?你给某等着,元氏一族千余子弟,定然与你不死不休,这等血海深仇,哪怕是坟冢之中的先祖化为厉鬼,亦要生生世世纠缠与你!”
祖坟被挖,元氏的脸面就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一般被抛弃于地,任人踩踏!从此之后,元氏一族就将成为世家门阀当中的笑柄被嘲笑百世,哪怕是元家的后代子孙再人丁昌盛、再飞黄腾达,也无法洗刷今日之耻辱!
故此,元仁惠不吝于用最最额度的语言来辱骂、诅咒房俊!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残虐
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寂然无声。
不少住在附近的平民樵夫闻听京兆府在挖掘元氏的祖坟,尽皆兴致勃勃的前来围观。一传十十传百,不止整个少陵原地区的百姓,即便是居住在长安城中的好事者都急匆匆赶来看热闹。
官府挖坟掘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新闻!
这种事情也就是在王朝崩颓、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会出现,现在大唐繁荣稳定,这可真是千古奇闻!
不少人都对房俊竖起大拇指……
这才是咱们的青天父母!
为了替那些失去女儿的平明百姓讨还一个公道,居然敢挖掘元家的祖坟来取证!是房俊太过嚣张跋扈,不将元家放在眼中么?
绝对不是!
就连市井之间的愚夫愚妇都知道元家的强悍,房俊又怎么会不知道?挖掘元家的祖坟,那就是与元家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即便是房俊这样背景深厚的高官也抵挡不住来自元家的疯狂报复!
这不,坟茔开没挖开呢,弹劾房俊的奏疏就已经雪片一般飞进了太极宫,落在诸位宰辅的案头,落在李二陛下的案头……
好一个房二郎,铮铮铁骨,满腔正气!
以前大家只知道朝中有诤言直谏的魏徵,现在又出来一个一身正气的房俊!
名臣良相层出不穷,这才是盛世繁华的预兆啊!
前来围观的百姓几乎清一色的是房俊的拥趸……
少陵原上剑拔弩张!
元仁惠目眦欲裂,给予房俊最恶毒的诅咒和最彻底的恐吓!
然而房俊并不为所动。
他只是背负双手,任凭雪花洒落肩头,冷冷的注视着元仁惠,语气平淡的说道:“休要如此激动,本官做事,向来不会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现在坟茔已然挖开,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墓穴之中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本官会亲自负荆请罪,任凭你们元家处置,即便是砍了本官的脑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要么会在墓穴之中发现被杀害之后殉葬的平民,你们元家彻底坐实草菅人命、杀人殉葬的罪名,百世清誉毁于一旦,满天下都会唾弃元家这个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是视人命如草芥禽兽不如的一窝畜生!不知阁下以为,接下来的结局会是哪一个?”
元仁惠原本涨红的脸瞬间煞白!
元怀明的墓室之中有些什么?
元仁惠虽未亲眼所见,但是三叔元早已跟他说明了一切!
在此之前,元仁惠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既然是家中的奴仆,生前要伺候主家,死后能够继续侍候主家那是奴仆们的荣耀!
生是元家的人,死是元家的鬼!
但是现在形势已经截然不同!
《贞观周报》一篇接着一篇的社论,不停的鼓吹人口的重要、休养生息的重要,人口才是大唐的根基,使得整个天下前所未有的重视人口、重视生命!
而元家是怎么做的?
将家中的雇工杀害,冲入墓穴殉葬……
若是家中奴仆也就罢了,毕竟那是元家的人,死活皆操纵于元家之手,即便是有所非议旁人也莫可奈何。但那是雇工!是有户籍的平民!
这就是杀人犯!
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爱惜生命鼓励生养的风潮来势汹汹的时候……
元家将会遭受怎样的压力?
元仁惠只要想想都不寒而栗!
别的不说,一个“残忍暴虐”的名声元家算是背定了,世代累积起来的清誉名声将会毁于一旦。名声没了,世代簪缨的元家将会从高高的云端被彻彻底底的打落尘埃,那些自视甚高的门阀士族将会离得元家远远的,唯恐被元家拖累坏了自己的名声……
或许用不了多久,元家就将会成为令世人唾弃鄙夷的丧家犬!
元仁惠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心里一阵阵发寒!
他现在才算是明白这个《贞观周报》是怎么回事,房俊又是如何一步步的挑起舆论对于民生和人口的重视,鼓吹什么人口才是大唐繁荣昌盛的根基,营造出谁敢草菅人命谁就是阻碍大唐前进的罪人、谁就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现在元家一步一步的走进房俊预先埋设的陷阱而不自知,还沾沾自喜以为房俊惧怕了、胆怯了、退缩了,却懵然不知房俊已经用了最恶毒的方法彻底断送掉元家累世堆积起来的清誉,将元家彻彻底底的推入深渊!
在这个无比推崇仁义道德的年代,一个家族的名誉要靠着数代甚至是十数代人孜孜不倦的努力持之以恒的坚持才能堆积起来,可是要毁掉自家的名誉,却只需要一代人就可以了……
没有了名誉的元家,还凭借什么站在高高的云端里睥睨众生,还凭借什么与那些簪缨世族称兄道弟,还凭什么站在帝国的顶端享受着种种殊荣?
没了名誉的元家,就像是没了爪牙皮毛的野狼,只能孤独的在原野里流浪,吃不掉柔弱的绵羊,反而会被饥饿的同类扑上来分而食之,贪婪的吞下血肉……
元仁惠已然彻底傻了眼。
不能阻止房俊,就只能等待着元家彻底的堕落凡尘……
“哦!”
墓地之上响起一片惊呼。
为首的一个挖坟的兵卒连滚带爬的来到房俊面前单膝跪地,因为劳累而显得红润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惶然道:“府尹……侯爷……那个,您去看看吧……”
房俊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兵卒愤而叫道:“太惨了呀!太惨了呀!府尹您快去看看吧,看看元家这帮丧天害理人性全无的畜生都干了什么残虐的事情,简直惨绝人寰啊!”
房俊赶紧快步走到墓穴跟前,那些苦主原告也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过去。
整个墓室的顶部已然被掘开,露出诺大的墓室。站在一侧翻出的土壤堆积的土堆上,墓室之中的情形一目了然。
墓室正中是一口硕大的棺材,棺材上的油漆明鉴光亮,显然是新近下葬不久,正是元氏子弟元怀明的棺材。墓室甚是宽大,棺材四周摆放着陶瓮、瓷器等等陪葬品,棺材前头的一口白瓷大缸里堆满了金银玉器珍珠玛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百倍,数十上百件就这么随意的堆在瓷缸里,可见元家的富贵奢华……
四周的墙壁上用油彩绘着各种各样的壁画,人物造型栩栩如生、各式牲畜活灵活现,色彩艳丽构图丰富,尽显贵族之奢华底蕴。
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便是棺材两侧、壁画之前的上百具陶俑……
细细观之,哪里是陶俑?
分明就是被残酷的杀死之后殉葬于此的活人!
只见那上百具“陶俑”俱是衣饰华丽的少女,体态婀娜身姿窈窕,只是本应该姣美靓丽的脸上却只留下两个黑黝黝的窟窿,眼珠子已然被剜去,嘴巴张得大大的,面容狰狞恐怖,呈现出临死之前那种绝望悲惨之状态!
房俊只觉得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升起,继而便是滔天的怒火!
九九八十一具“陶俑”!
就代表着九九八十一具尸体!
这可是八十一个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花季少女,就这么被惨无人道的用最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之后,填充在墓穴之中殉葬,死了还要侍奉将她们残忍杀死之人!
这是何等的残酷与暴虐?
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囡囡啊!”
不知是哪个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就那么从墓穴边上跳了下去,搂住一具纤瘦僵硬的“陶俑”,嘴巴里呜咽着宛若野兽临死时的哀鸣,悲呼哀哉,撕心裂肺……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民如水,来势汹涌浪滔天地(上)
彘,豕也,即猪。
人彘,即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
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
这是吕后独家发明用来对付戚夫人的一种酷刑。
《史记吕太后本纪》中记载: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然而现在,众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一具一具“人彘”就这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展现在人们面前!
那一具一具的少女尸体被削去双手,剜去眼珠,以水银从口鼻耳朵之中注入人体,使人窒息而亡。头颅以一种微微向上的姿势抬起,下巴的肌肉已然萎缩僵硬,嘴巴便大大的张开,露出割掉大半截舌头的舌根。双腿被打折之后交叠着盘起,露出衣服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紫色,这是水银中毒的征兆。这样处理过后的尸体,可以保持长久不腐……
这得是多么狠毒残虐的心,才能对这些花朵一般的妙龄少女施展如何恶毒的毒手?
眼前这一幕,将所有人都狠狠的震撼了!
那二十余名苦主原告更是疯了一般跳进墓穴之中,悲叫哭嚎着寻找自己的亲人。尚有众多苦主已经被元家买通,并不曾参与此次状告。
丁氏老妪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在一具具尸体当中寻找着自己的孙女,一遍又一遍的从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上辨认,终于在靠近墓室边缘的地方,找寻到两个长相极其相似的尸体。
扑上去紧紧的搂着两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丁氏老妪放声大哭,声动天地!
一阵大风吹过,将漫天的飞雪席卷着灌入阴森可怖的墓穴之中,似乎就连无情的天老爷都被这一幕人间惨剧所震撼……
房俊紧紧捂住双拳,死死的抿着嘴唇,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因为在元家墓穴之中发现死者的欣喜和庆幸。这一刻,他甚至宁愿是“百骑司”的消息失误,是自己错了!他宁愿自己去承担诬陷元家的后果,去承担天下世家贵族无穷无尽的怒火,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这可是八十一条人命啊!
八十一个天真烂漫清纯活泼的少女,就这么以一种残忍到极致的暴虐方式被杀害之后充入墓穴作为殉葬品,生生世世为奴为婢,哪怕成了一缕冤魂亦要永世沦为奴隶!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么?
墓穴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丁氏老妪悲欲绝,猛地放开孙女,使出浑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之后一头撞在一侧的棺椁之上。厚实的木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脑浆鲜血溅得棺椁之上到处都是,嘀嘀嗒嗒……
丁氏老妪毙命当场。
儿子、媳妇身死,老伴撞死在京兆府门前,两个心尖尖一样的孙女以这么一种凄惨到极点的方式被人害死,她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妪哪里还有心思活下去?
以这样一种暴烈的方式来表达出自己对于元家的控诉,或许正是一个最最完美的结局……
身边的其他苦主先是一呆,看着丁氏老妪气绝的身体和棺椁之上那嘀嘀嗒嗒的血液脑浆愣愣的出神。继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禽兽不如,丧尽天良,也配躺在这样的棺材里,下辈子还要骑在我们头上祸害我们的闺女作威作福?”
二十几人一跃而起,拿起先前兵卒们丢弃在一边的撬棍铁锹,几下子撬开了棺材盖,将里面一句锦衣装扮的尸体拖拽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因为女儿的惨死已然神智有些不清,忽然呜咽着嚎叫一声,像是一头野兽一般猛地扑了上去,狠狠的咬了一口……
接着,早已被心中的悲怆和愤怒刺激得发狂的人们纷纷抢了上去,就这么一口一口将这具尚未腐烂完好如初的尸体撕咬得七零八碎,惨不忍睹!
房俊眼角抽了一下。
这是怎样的愤怒啊!
元家诸人全都吓傻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元仁惠则嚎叫一声,想要跳下墓穴去阻止元家子弟的尸身被野狗撕咬一般的糟蹋,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击打在后脑,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一个壮实的樵夫手里拎着一根挑柴用的扁担,愤怒的看着元仁惠后脑流出的红白相间的粘稠之物,大吼道:“苍天无眼,岂能让此等狼心狗肺心肠歹毒之辈生存于天地之间?既然老天不开眼看不到这世间的惨剧,那就让吾等替天行道,让元家这帮畜生以命偿命,以血还血!老子打死你们!”
嘴里大吼着,手里的扁担猛地挥舞起来,狠狠的抽在附近一个元家家将的面门,将那家将打得口鼻喷血,“嗷”的一声蹲了下去。
早就被这副人间惨剧刺激的怒气盈胸的围观百姓瞬间被引燃,纷纷冲上来对元家诸人大打出手!
房俊刚想要阻止,便瞥见不远处一身寻常衣服站在百姓当中的李义府,不由得微微一愣,继而用眼神询问:你搞的鬼?
李义府脸上抹了炭灰,又沾了两撇胡子,形象大变。见到房俊探寻的目光,便微微点头: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
房俊这才放心,转而明白了李义府的动机。
既然已经通过《贞观周报》掀起了舆论潮流,何不趁着这股潮流将元家彻底的卷进来,让舆论的力量来彻彻底底的将元家击溃?
房俊心底叹息。
奸臣毕竟是奸臣,哪怕现在恶迹未曾显露,但是天生的敏锐嗅觉已经使得李义府窥得了房俊发动舆论的真实用意,而且出手比房俊更狠!
或许李义府只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趁机将元家的名声彻底毁掉,皆是关中人人皆是骂声,元家还如何存留于世间?
只是阅尽几千年历史的房俊比李义府更清楚这股舆论所引导的力量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民为水,水势至柔,看似绵软无力。
然则当着至柔之水卷起惊涛骇浪,却足以将世间一切淹没!
来势汹涌浪滔天地!
当洪水劈天盖地而来,谁能将其掌控?
这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一旦失去制约,就将是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结局的悲剧……
*****
寒冬腊月,即便是屋里的炭盆燃得再旺、地龙烧得再暖,也无法祛除这铺天盖地的寒意。
屋外的大雪飘飘扬扬,滴水成冰。
然而元氏大宅正堂内的元拯却浑身冒汗,不停的走来走去。婢女下人只能瑟缩着躲在一旁,唯恐被这位残暴的家主看不顺眼,进而遭到责罚。
已经有两个婢女被拖出去杖责,打着打着就没了声息……
所有的家仆婢女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口。
元拯很暴躁。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没来由的侵袭他的全身。
年前年后,元家准备的礼物并没有送出去多少,尤其是《贞观周报》发行之后,甚至有之前接受礼物以及利益交换的亲密家族将礼物退回、将交易终止……
往年来往密切的姻亲同盟纷纷表示出对于元家未来的担忧,主动与元家划清了界限。
这在元拯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皇权膨胀想要收拢集权,难道世家门阀之首的关陇集团不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抵制吗?要知道对于皇权的制约首当其冲便是关陇集团,此消彼长之下,关陇集团的利益将会大大的受到损害,这些人怎地就这般鼠目寸光?
第一千零八十章 民如水,来势汹涌浪滔天地(中)
亦或是说大家不是不想抵制皇权的膨胀,而是不看好元家在这次明刀明枪的战斗当中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不过是一些殉葬的贱民而已,休说只是不足一百个黄花闺女充作殉葬品,便是两百、三百,又能如何?
哪一个贵族世家不是这么干的?
比元家更有甚者亦比比皆是好不好!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元拯烦躁的踱着步子,浑然未曾察觉前院越来越喧嚣的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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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元家这一代的家主,元拯无疑是合格的。
在决定反抗皇权、决定与房俊真刀真枪的干一场的同时,他便利用元家的根基势力将所有的同盟、姻亲、战友都聚拢在一起,编织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网,将房俊牢牢的罩在其中。
数封弹劾房俊的奏疏皆由他亲自过目,逐字逐句的推敲,一条一条的论证,从房俊的出身背景到嚣张跋扈,从房俊的聚敛钱财到遍及大唐的商路,从江南的血淋淋屠刀到陆氏数百冤魂,从林邑国的购粮压制大唐粮商到擅启边衅……
风闻奏事是御史言官的职责,三人成虎则是世间定律。
只要御史言官们群起弹劾,关陇一系的官员将会紧随其上,对房俊恨之入骨的江南系官员又岂会袖手旁观,白白错失将房俊打落尘埃的机会?
元拯认为自己的布置已然接近于完美,莫说是房俊这样一个仇人遍及朝堂的愣头青,即便是房玄龄、李绩那样的帝国柱石亦难以在这种布置之下全身而退。
听到房俊带领苦主原告前往少陵原元氏祖坟之时,元拯差点笑出声来。
打死他都不认为房俊这个棒槌真就敢挖掘元家祖坟,而房俊如此嚣张之举动在元拯看来不过是想要恐吓元家而已。堂堂元家祖坟,谁敢任意挖掘?
即便放在寻常人家,挖坟掘墓这种事情亦是不死不休的死仇,无论任何理由都必将成为天下人唾弃的对象!
今天你挖了元家的祖坟,会不会明天就另寻一个由头挖了别家的祖坟?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休说房俊,即便是天下至尊的李二陛下亦不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收到消息之后,元仁惠当即率领家中家将奴仆赶去,元拯并未过于担心。
元仁惠自幼岐嶷有声、聪慧绝伦,成年之后为官克己为政、直道与人,乃是元氏下一代中最杰出的佼佼者,有他亲自前往少陵原,元拯自然放心。
可是心中这份惊异不定,却又是从何而来?
未几,前院吵闹之声愈来愈大,渐渐有喧嚣之势。
元拯心中本就烦躁,此刻按耐不住,大声呵斥道:“是何人胆敢如此喧哗,家教门风都不要了吗?”
一众下人噤若寒蝉,不敢声响。
元拯心中不耐,吩咐道:“去前院看看,吩咐仆役,将喧哗者给某拿下,勿论任何缘由,先行责打三十杖,使其明白元氏之家教门风!”
吓得鹌鹑一般下人们闻言,尽皆下意识的打个寒颤。
元家之家规森严,动辄体罚杖责,备下的用以施刑的竹杖宽一掌厚三分,以滚油浸泡使其愈发坚韧,打在人身上便是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寻常时候二十杖便能将人打死,这三十杖下去还用得着学习什么家规门风么?
哦,大抵还是需要的,元家对于奴仆之苛刻关中皆知,“生是元家人死是元家鬼”可不是说笑的,活着要为元家为奴为婢,死后也得给元家当牛做马,统统埋葬在元家祖坟四周……
未等两个健仆走出大堂,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管事屁滚尿流的跑来,大呼道:“家主,大事不好!”
*****
雪愈下愈大,洁白的雪花好似鹅毛一般从天而降,纷纷洒洒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寒冷刺骨的天气却冻不息长安百姓火热的心!
由少陵原元氏祖坟的山路直至长安城南的明德门,漫长的道路两侧早就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京兆府的仵作、衙役、巡捕齐齐出动,一方面维持秩序,一方面在终南山道士的指点之下将元怀明坟墓之中殉葬的八十一具少女遗体起出,装上板车,径直运回长安城内的京兆府衙门。
此乃此次案件的重要物证,八十一具少女遗体就是对元家草菅人命、凶残暴虐的最好控诉!
毫无意外,元家累世堆积的良好声誉彻底崩塌,路上行人纷纷注视着那一具一具凄惨至极点的少女遗体,心软者泪流满面,豪爽者破口大骂!
闻讯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一股由悲怆恻隐而引起的怒火在逐渐的凝聚。
队伍刚刚进入明德门,便有一标禁军横在街上,拦住去路。
右卫将军独孤谋横刀立马,杀气腾腾,眼神望着逐渐向着自己走进的人群以及人群最前的京兆尹房俊,心思复杂。
独孤谋是个武将,纯粹的武将!
他的志向在于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马革裹尸,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大唐帝国的丰碑之上,那就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和荣耀。
当族中长辈捎来消息命他带领兵卒阻拦百姓运送八十一具遗体进城之时,独孤谋是想要抗拒的。
他不想参与到皇权与世家利益的争斗之中,更不齿元家丧尽天良的所作所为!
将八十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处子以最残忍的方式杀害之后充入墓穴殉葬,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么?就连自幼征战沙场见惯生死尸山血海里无数个来回的独孤谋都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难道人被元家如此凶残暴虐的杀害,还不准许人家到京兆府衙门告状?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毕竟长辈的命令难以违抗,只能拖拖拉拉的点齐兵卒前来阻拦,却是来晚一步,百姓已然进入城门,只得在大街之上拦阻……
房俊一身紫袍官府,大步前行,到得独孤谋面前站定,凛然道:“本官正在执行公务,独孤将军阻拦于本官,不知意欲何为?”
独孤谋苦笑一声,端坐马上,抱拳说道:“末将职责在身,未能下马全礼,还请侯爷海涵。按说侯爷公干,末将本无资格阻拦,只是末将现在担着宿卫京畿之重任,今日又正是末将当值,侯爷身后这些百姓现如今群情激愤,若是贸然入城怕是要惹起是非慌乱,所以末将斗胆,侯爷自回京兆府公干,这些百姓便留在此处逐一疏散吧。”
没人愿意跟房俊打擂台,更何况独孤谋义气深重,虽然不久之前是长乐公主在房俊面前替独孤诚求情,但房俊焉能不知独孤诚走得是自己的门道这才求到长乐公主面前?
独孤谋心中亦将这份人情牢记,不愿与房俊为难。
房俊看了独孤谋一眼,微微点头,说道:“既然独孤将军如此说话,那本官自然不能不给将军一个面子。本官这就将百姓驱散,只带着八十一具遗体回到京兆府,开衙升堂审理此案,如何?”
独孤谋苦笑摇头,低声道:“侯爷何必装糊涂?末将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就定然不会允许您将这八十一具遗体带入京兆府。”
见到房俊面如表情,独孤谋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提高音量,大声说道:“长安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风水形胜之帝国中枢,焉能任由不洁之污秽冲撞了帝都之皇气?侯爷,速速令这些人将那些遗体安葬方是正途,莫要让末将为难了。”
独孤谋苦言相劝。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民如水,来势汹涌浪滔天地(下)
独孤谋不能放任房俊以及这些百姓。
若是任由这些遗体进入京兆府,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为证物审理元家之案,那么元家的累世名声必将毁于一旦。而与元家同气连枝的关陇集团怎能坐视不管?
元家败坏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名声,更是天底下所有世家门阀的名声!
关陇集团可以不管元家将会受到何等惩罚,但绝对不能让世家门阀的声誉受到玷污。
元家倒了还有于家、长孙家、独孤家、侯莫陈家,但是世家门阀的名声臭了,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房俊傲然立在独孤谋面前,成百上千的百姓肃立在他身后,还有越来越多的百姓默默的走上街道,一言不发的站到队伍之中。人群越聚越大,越聚越多,漫天大雪之中,一股无形有质的气势在渐渐的凝聚!
独孤谋脸上的苦笑渐渐收敛,代之而起的是严肃凝重的表情。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自然知道当看似孱弱的百姓被煽动起来之后会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就像是大海里温柔的海水,一旦被风浪席卷,就会浪滔天地拍岸裂石!
独孤谋在马上坐直身躯,手按刀柄,一双虎目凝视房俊,缓缓说道:“侯爷官居京兆尹,执掌一方,本来行事作为非是末将可以置喙。但侯爷现如今一意孤行,那么末将也不得不提醒侯爷一句,自古以来的律法,就从来都允许民告官!元家世代簪缨满门煊赫,自家主以降高官无数,京兆府受理区区贱民状告元家一案,便是以民告官,此乃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古代社会生产关系不可能允许有“民告官”的制度产生和形成。
古代称诉讼为“狱讼”,“狱”指刑事,“讼”指民事,即所谓“争罪曰狱,争财曰讼”,无所谓行政诉讼制度。
从战国时期封建制度确定后有代表性的魏国李悝的《法经》,到为了巩固封建阶级政权、镇压农民的反抗,秦王朝制定的比较完整的封建法典的《秦律》,从汉朝刘邦令何修制的《九章律》,到唐朝的《唐律》《贞观律》、明朝《大明律》、清朝的《大清律》,都充分体现了保护封建阶级利益的阶级实质。
对人民集会结社、喧闹公堂以及有碍于封建统治的言行,都严加禁止,充分保护封建阶级对农民剥削和奴隶的特权,根本没有“民告官”的条律形成。
民告官也不是不行,以民告官先定有罪,既是无论你状告者是否有罪、状告是否属实,民告官者首先就犯了罪,哪怕是最后官司赢了,亦要先执行这一条,脊杖五十,徙三千里!
独孤谋想要用这一条律法来打击面前这些苦主原告的气势,五十脊杖就能要人命,哪怕留得一口气,流徙三千里又怎么可能活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房俊身后这些脸容悲戚愤怒的贱民们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惊慌,他们眼神坚定、身姿挺拔,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房俊就站在他的马头前,微微仰起头,与独孤谋对视,朗声说道:“何谓律法?朝廷制定律法的用意为何?从古至今,律法的唯一作用就是告诉我们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而不是你们这些世家贵族拿出来压迫百姓的借口!自古以来,历代朝廷都会根据当时的社会情形来制定律法,不知独孤将军可有发现,炮烙之刑不见了,五马分尸废弃了,古书记载的车裂、宫刑、刖刑统统都不见了,可知这是为何?”
独孤谋彻底懵圈,老子是个武将啊,字倒是识得几个,可是书却没读过几本,谁知道这些刑罚为何废黜了?
周围的百姓也都感兴趣起来。
都是一群泥腿子、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家伙,最最崇拜知识渊博的人物。这样的问题一听就蕴藏着极大的知识点,若非是饱读诗书皓首穷经之辈,如何问得出,又如何答的出?
能够聆听长安才子房俊当众提出这样的问题,那简直就是弘文馆、崇贤馆学子的待遇!
房俊傲然续道:“这是因为历朝历代都越来越重视人口、越来越重视生命!生活不易,活下去更不易!天灾**、兵荒马乱、瘟疫疟疾、洪水猛兽……一个人想要从呱呱坠地顺利的长大成人,要历经多少磨难、要耗费家人的多少心血?而人口才是王朝之根基,故此几乎所有的盛世明君都会无比重视人口,重视生命!”
房俊侃侃而谈,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些传说当中的酷刑都渐渐的消失了,原来是因为帝王都越来越重视人口,不愿意肆意的将百姓屠杀。
原来我们这些卑贱的蝼蚁一般的老百姓,居然是整个诺大帝国的基石!
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觉得好有道理!
最简单的来说,没有了我们这些泥腿子老百姓,你们这些贵族世家去压迫谁、去奴役谁、去收谁的税?没有了我们这些泥腿子老百姓去当兵打仗、种地纳粮,你们特么的给谁当贵族、给谁当世家?
原来我们并不是一无是处啊!
虽然我们卑微、虽然我们低贱,可我们是这个帝国最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原来我们竟然是如此的重要!
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在百姓心中弥漫,使得他们的目光渐渐的亮起来,脊梁渐渐的挺起来!
房俊高举手臂,大声疾呼道:“当今陛下励精图治、卧薪尝胆,为了大唐的繁荣昌盛殚心竭虑、废寝忘食,乃是千古以降从所谓有的明君,一手缔造了巍巍大唐帝国,一手缔造了煌煌贞观盛世!”
大唐的百姓何曾听过这般热血激昂的演讲?
纷纷血脉贲张的高举手臂,大呼道:“万岁!”
“万岁!”
“万岁!”
几千百姓围聚在明德门的城楼下,振臂高呼,声势滔天!
就连纷纷扬扬的大雪都被这股气势所摄,打着卷儿的在半空中废物盘旋,久久不敢落到地上。
独孤谋面色凝重,心里犹豫着是否要采取强硬的手段将这些百姓驱散?
房俊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可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帝王,日理万机之余依旧要将天下死囚的判决权握在手上,就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手持朱笔,深思熟虑每一个死囚是否当真罪无可恕、非死不可!本官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明白这种行为,在一位至尊帝王的眼里,区区几个死囚的生命又算得了呢?边关一场大仗打完,阵亡的将士数以千计,何必去在乎每年那几十个斩首的死囚?后来本官才明白,陛下这是在用他的行动来表达对于人口、对于生命的尊重!陛下多付出一份精力,或许就能赦免一个不该死之人的死罪,为大唐保留下一条生命、一个劳力、一个兵卒!就在这里,就在长安城,就在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却有那么一家禽兽丧尽天良、形同畜生,生生将八十一个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少女用最残酷的手段制作成人彘,充入墓穴之中陪葬!本官想要问问这家人,连陛下都在殚精竭虑的保存每一个大唐子民的生命,你们何以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泯灭人性的视人命如草芥,以活人殉葬?”
他怒目圆瞪,声嘶力竭:“谁给你们的胆子?”
明德门下,长街尽处,房俊紫袍玉带、振臂高呼、一身正气!
随着他的这一声大吼,情绪已经完全被点燃的百姓用尽全身的力气放生大吼
“谁给你们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