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高尚的情怀
岑文叔见他一脸正色,奇道:“但说无妨。”
“某家里那庄子四周,尽是荒山石岭,不知可是有主之地?”
房俊问道。
岑文叔略一思索,便道:“骊山多石,景色清秀,然则耕地却不多。自我朝定鼎一来,多次将骊山之地赏赐于勋臣贵戚建设田园屋舍,以作避暑游玩之用,但都是田亩有限。房相当初高风亮节,求陛下赐予骊山东麓之地,既无美景,又无良田,所以汝家庄园附近,并无别家封地。”
房俊放下心,问道:“若是某想将附近荒地全部买下,不知是否可行?”
他不知道唐朝对于土地的政策,所以才有此问。
岑文叔讶然道:“据某所知,那一带多是山地荒石,基本没有产出,二郎要之何用?”
一旁的高阳公主撇撇嘴,讽刺道:“依本宫看,房二你现在很有钱,是要学那些贵戚勋臣兴建园林以供玩乐吧?”
房俊懒得搭理她,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懂得几个问题?
山地荒石?
就是要山地荒石,良田咱还不稀罕呢……
不想明说,他怕岑文叔坐地起价,便故作沉吟,良久方才轻叹一声,将来时在城外的见闻述说一遍。
末了,感慨道:“天灾一起,**踵至,那些百姓实在是太可怜了。关中地狭人多,朝廷捉襟见肘,这些灾民如何安置?若是等到开春,怕是不知有多少人冻死,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某想将那片山地都买下来,出钱搭建一些简陋的房舍,让这些灾民有一个栖身之地,不至于被严冬冻死。待到开春,让他们在山地上耕种,虽然产出有限,但某不打算收取田租,亦会请求朝廷开恩,免去那些贫瘠土地的税赋,想必也能让这些灾民有一个活命的机会。”
不收田租是肯定的,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在山地上种田……
此言一出,岑文叔顿时肃然起敬,居然离席而起,长楫道:“二郎宅心仁厚,身处锦堂而不忘市井之苦,却教某这新丰父母羞愧无地,让岑某代替那些灾民,感谢二郎再生之恩!”
何为盛世?
盛世便是吏治清明、风调雨顺、国家稳定。
李二陛下一手打造的“贞观盛世”,虽然受限于生产条件以及各种不可抗力的因素,未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但也绝对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年景。
而吏治清明,更是贞观一朝最引以为傲之处。
这个年代的官员,无论心里有着怎样的野望,无论肚子里藏了多少阴谋诡计,至少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他们敢干事,也敢担事!
说是“爱民如子”可能有些过,但绝对担得起一句“兢兢业业”!
岑文叔眼见自己管辖的新丰灾民云集,但限于条件却无能为力,耳听那些灾民凄凉无助的哭嚎,真真是心忧如焚、寝食不安!
现如今房俊肯出手救助灾民,如何不让岑文叔欣喜若狂?
过不了多久渭河就要解冻,四关就要疏通,禁锢关中的枷锁一旦解开,粮食就会源源不绝的运进来!他可是知道,房俊新近卖了一件“神器”,大赚了一笔,只要手中有钱,多少灾民救不活?
可话又说回来,比房俊有钱的多的是,可又有几人愿意出钱购买荒山安置灾民?
这就是境界!
一个世人眼中的棒槌、夯货、楞怂……那种超凡脱俗、胸怀天下的境界!
岑文叔佩服得五体投地!
房俊赶紧起身,扶住岑文叔,展示一番自己的高尚情操,一脸正气的说道:“当今陛下圣明,吏治清廉,国家稳定,盛世之雏形已经显现,吾等如何能忍心让那些灾民与这煌煌盛世擦肩而过?那简直就是罪过!房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如何敢当得明府如此大礼?惭愧,惭愧!”
心里却是给自己点个赞,这逼装得,满分……
岑文叔尚未如何,正太李治已经小脸儿通红,拍案而起!
“说得好!姐夫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待某这就入宫恳求父皇,将整个骊山都赐予姐夫,用以安置灾民!”
说完,正义感爆棚的李治殿下急匆匆的离席,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房俊和岑文叔面面相觑,整个骊山都赐给房俊?
这熊孩子……
岑文叔只好说道:“即是如此,某也给陛下上一道奏折,请求陛下将骊山……东麓的山地赐予二郎,并免去赋税,安置灾民。”说着,转向高阳公主,说道:“还请殿下恕罪,某先告辞了。”
高阳公主一副端庄样儿,轻颌臻首:“明府自去便是。”
岑文叔又向房俊告罪一声,急匆匆的走了。自己的奏折可不能比李治晚太多,否则陛下一看,人家李治能忠君爱国爱护百姓,你这个父母官反倒莫不关系,你还想不想干了?
虽说这个县令岑文叔还真就干够了,但那得是以升职加薪为前提,若是惹恼了陛下,打发去岭南都有可能……
偌大的“白帆楼”二楼,只余下一男一女。
冬天日短,申时末,斜阳西坠,金黄的余晖透射在渭水冰封的河面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辉,映得“白帆楼”二楼雪白的墙壁都染了一层金碧辉煌。
孤男寡女,美景良辰。
气氛却不怎么友好……
一身男装的高阳公主少了几许妩媚,多了几分清秀,柳叶儿一般的眉梢轻轻挑起,一双清澈的美眸瞪着房俊。
“真是没想到,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房二郎,居然也有满腹经纶?老实交代,那些对子啊九数啊,都是哪儿听来的?”
小美女虽然稚气未脱、尚未到采摘季节,可是那份娇憨明丽更添了几许青涩清纯,尤为可人。
只是这态度实在让人无语……
房俊本想离去,可是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
但是看着高阳公主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质疑面孔,气就不打一处来,随口说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高阳公主娇哼一声,一脸不屑。
“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以她的智慧,自然听得懂这两句诗的意思,但是以她的阅历,却又不能理解其中蕴含的哲理。
房俊无语,怎么什么都是听来的?就不能是咱原创的?
虽然确实不是咱原创……
不过这样也好,越是瞧不起咱,越是会极力抵抗这门婚事。想到这里,房俊又觉得刚刚打击教训褚彦甫的手段有些过头,万一这丫头被哥的魅力迷倒了,哭着喊着要嫁给咱,岂不糟糕?
“别管某是哪里听来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你的言行举止,不仅仅影响你一个人的声誉,也会严重的牵连到我。像你今天这样,身为待嫁之妇,却于酒楼之中同陌生男人饮酒作乐,有没有想过会对我的声誉造成如何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房俊沉声说道。
不管这个社会如何风气开放,说到底男尊女卑的社会定位是不可更改的,待嫁之妇若是有亏妇德,不仅对她自己的声誉有损,更是等同于给未来的丈夫提前戴了绿帽!
房俊如何不恼?所以语气很是郑重。
高阳公主有些傻眼,这人都说的什么?
自己虽然偷着出来饮酒确实不对,但不是有李治陪着吗?
再说,也是岑文叔事先说你会到场,我才同意来的,真当我李漱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居然说得这么难听,房俊你是想死吗?!
第一百零七章 打折他的腿!
高阳公主柳眉倒竖,娇吒道:“汝可知在跟谁说话?”
房俊一脸不屑:“公主了不起啊?告诉你,也就是尚未成亲,若是成亲之后发生这样的事情,老子揍不死你……”
高阳公主气得快疯了,纤纤玉指颤抖的指着房俊的鼻子,想要扑上去挠他一脸,却又怕房俊还手的话自己吃亏,这个没品的土包子简直无耻无下限,谁知道会不会干出打女人的事儿……
想挠他不敢,想骂他骂不过,想摆出公主的架子人家根本不当事儿……
高阳公主无计可施,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又是委屈,终于小脚一顿,使出终极杀招哭!
“呜呜呜……死房俊……臭房俊……你欺负我……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呜呜呜……我让父皇砍你脑袋,我还要你爹打你屁股……呜呜……”
高阳公主说哭就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冤比窦娥,上气不接下气。
房俊这个无语啊,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哭鼻子,真是的……
他束手无策,没有哄哭鼻子的女孩子的经验的,赶紧三十六走为上,仓惶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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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照,诺大的太极宫沐浴在金黄色的余晖之中。
寝宫之内,李二陛下难得的早早处理完政事,正赤脚坐在榻上,惬意的品着香茗。
厅内家具全用雕镂精细的香梨木,地席铺以织锦,装饰的古瓷、挂雕、屏风等物一应俱全,夕阳的光辉透过西边的窗子照进来,给厅里的陈设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清淡的茶香随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飘荡在厅内的空间,沁人心脾,令人静心涤虑、浑然忘忧。
李二陛下端起白瓷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热茶,任凭滚烫的茶水滑进口腔,品味着香茶征服自己味蕾美妙滋味。
此茶看似简陋淳朴,饮用过程也不似以往的“茶汤”那般工艺繁复、佐料多样,但讲究却一点都不少。水质、水温、火候、甚至泡茶的茶壶、饮茶的茶杯,每一道工序、每一件器具,都极为挑剔,丝毫含糊不得,否则沏出的茶水味道总会有些微不同。
而且这种清新隽永的醇洌,比之五味杂陈的“茶汤”犹有过之。
那个混账棒槌是怎么想到用如此方式来喝茶的呢?
李二陛下一边饮茶,一边琢磨着这种新颖的饮茶方式会对这种新式茶叶带来多大的影响和销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怕是或许为房家每年带来不止十万贯的收入……
即便李二陛下再是英明神武、睿智千秋,怕是也想象不出,此种茶叶会在未来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成为中原王朝的财政支柱之一,每年对于别国的强大的贸易顺差为中央带来无数的白银,甚至可以逼迫一个纵横七海的日不落帝国不惜借由鸦|片发动一场战争……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不禁感叹,房俊这楞怂文不成武不就,却偏生有个能生钱的头脑,也算是没有太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否则就依着那个楞怂的脾气,高阳嫁过去之后能消停得了?
虽然皇家不可能会缺了钱财,但好歹也算这小子的一桩本事,聊以**吧……
心里正对指婚一事有些遗憾,厅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
李二陛下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偷得半晌清闲时光,怕是就要到此为止了。
他以为是那位大臣有事启奏,却不料门口人影一闪,一个娇俏的身形飞快的跑进来,耳畔响起一声“父皇”,紧接着香风拂面,一个苗条纤秀的身子就扑进自己怀里,嚎啕大哭。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漱儿,这是怎么了?”
高阳公主身材清秀,但外柔内刚,内心极是倔强,行事刚烈有度,认准的目标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颇有几分李二陛下的行事作风,所以才会在一众公主之中最是得宠。
李二陛下都记不得上一次高阳公主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而且这丫头即便是哭,也不过咬着嘴唇掉几滴眼泪,却依旧高昂着头颅,内心骄傲到极点。
到底是什么事情,令高阳公主如此委屈?
“呜呜呜……父皇……房二……房二那个混蛋打我……”
高阳公主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皱着鼻子抽抽噎噎,俏丽的脸蛋儿泪水横流,一塌糊涂,委屈得不行。
李二陛下顿时就怒了。
尚未过门儿呢,就敢打老婆,这还了得?
你打李佑,打刘泪,打柴令武,甚至打李泰,某看在你爹份上权且生受了,并不曾为难于你。可你竟然敢打某的女儿?某说你爹是房玄龄,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来人!”李二陛下大喝一声。
在殿外值守的李君羡闻言快步入内,恭声道:“臣在!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速速去将房俊那厮拿住,先打折两条腿,再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新帐旧账一起涌上心头,恨不能一刀砍了房俊那个混蛋!
李君羡心里一颤,应声道:“诺!”回身边走。
高阳公主有点傻眼,这就要把腿打折?她是生房俊的气不假,恨不得咬死那个混蛋也不假,可是打折双腿的话,倒是有点过了……
连忙拉着李二陛下的袖子说道:“那个……父皇且慢……房俊……房俊……只是说要打我,其实还没打呢……”
“呃……”
李二陛下愕然道:“还没打?”
李君羡闻言也止住脚步,看向李二陛下,等候指示。心里却佩服不已,这个房俊还真是个惹祸精,几乎每一次陛下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发一次火。这货到现在还活的滋润,真是异数……
高阳公主有些扭捏:“嗯……还没打……不过他是真的想打啊,女儿好委屈……”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既然没打,你哭那么凶干嘛?”
高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依偎在李二陛下怀里,使劲儿搓着衣角。
不哭得这么凶,父皇怎么会发火呢?父皇不发火,怎么会狠狠的收拾房俊呢?可她没想到,父皇的反应实在太激烈了,直接就打断腿……
说到底,高阳公主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有着善良心软的本性,她只想父皇狠狠的抽房俊一顿给自己出气,却从未想过要用上打断双腿这么暴烈的手段。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李二陛下见高阳公主情绪已经稳定,不再哭闹,便柔声说道。
高阳公主搓着衣角,吭哧吭哧的不说话。
先前怒火攻心,只想着向父皇哭诉,却未想过如何跟父皇解说此事?说一千道一万,此事的由来要从她私自跑出去参加聚会引起,依着父皇对于自己兄弟姐妹的严厉管束,绝不会轻饶了自己。
怎么办?
高阳公主心急如焚,真是大意啊,可别把自己搭进去……
恰在此时,门外的太监轻声说道:“陛下,房相公求见。”
李二陛下的寝宫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大臣觐见都必须通传,在得到允许之后才准入内,但他的儿女则可自由出入。
当然,年长的比如李恪、李泰、李佑等自觉遵守君臣礼仪,并不敢因为李二陛下的允许而放肆。
闻听房玄龄求见,高阳公主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赶紧从李二陛下怀里站起来,整理一下衣物,
李二陛下怜惜的说道:“眼睛都快哭成桃子了,你且退下吧,不必同玄龄见礼,今日之事,以后再说。”
高阳公主巴不得如此,赶紧向父皇施了一礼,从后门走了。
房玄龄进殿的时候,便见到李二陛下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悠闲的品着香茗。
“臣房玄龄,参见陛下。”
房玄龄躬身施礼。
李二陛下展颜笑道:“不必多礼,且来尝尝你家那宝贝儿子弄出来的龙井茶,确实不错。”
闻听陛下夸奖自家那个楞怂,房玄龄却无半点喜色,神情凝重的说道:“臣奉陛下之命,已经对玻璃一物多方论证,得出的结论是……”
李二陛下也是神色一紧,急问道:“如何?”
房玄龄道:“若是操作得当,一年当不下于五十万贯的利润!”
李二陛下失声道:“这么多?”
房玄龄肯定的道:“还是保守估计。”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好半晌,才从坐塌上站起,赤着脚,踱步到大殿的一侧。
那里的整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大唐舆图》!
李二陛下的目光掠过土谷浑、吐蕃,最终停留在东北角的那一片辽阔的疆土。
高句丽……
第一百零八章 唐朝大地主
李二陛下看着高句丽的疆域,心底陡然升起一片万丈雄心!
那是隋炀帝杨广之所以断送大隋国祚的因由,那是无数中原健儿埋骨的沙场,那是成就千古帝王伟业的天然阶梯!
只要打下那片大大的疆土,他李世民就是比隋炀帝更加名正言顺的皇帝,围绕在他身上的一切负面影响,都将在这个旷世伟业面前微不足道。
这片从未被中央帝国征服过的土地,若是能被纳入大唐版图之内,他李世民的名字必将闪耀千古!
千古一帝!
这是何等的诱惑,一旦完成,又是何等的霸业?
足以让李二陛下朝思暮想、魂牵梦绕!
当然,若是房俊在这里,必然会对这张《大唐舆图》嗤之以鼻比例尺不规范、没有等高线……画的七歪八扭严重失真,也能叫地图?
扯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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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房俊晨练完毕吃过早饭,刚刚回到书房,武媚娘便入内通报,新丰|县令岑文叔求见。
自打房俊给木匠柳老实画了曲辕犁的图纸,武媚娘便严禁除俏儿之外的所有人进入书房,很有管家婆的潜质……
房俊奇道:“所为何来?”
昨日才与那岑文叔提及收容灾民之事,莫非今日便有了回话?
这大唐官员的办事效率也忒高了点吧?
“奴也不知。”
武媚娘微垂臻首,有点受不住房俊火辣辣的眼神,俏脸绯红。
房俊被她娇媚的神情弄得心神一荡,想起昨晚两人颇有默契的并不提及他屋里火炕是否干透之事,自然而然的相拥宿在武媚娘房中。肌肤相贴、气息相闻,自然是好一番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房俊甚至差点擦枪走火……
过了年便十六了,算是成年了……吧?
说实在的,面对武媚娘这等天姿国色妩媚动人的绝世尤物,任凭房俊的定力在出色,也是即将按耐不住。
若不是心里那点残存的理智让他知道身体未长成便急欲房事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怕是早就剑及履及,将这绝代妖精就地正法……
岑文叔走进书房的时候,着实把房俊吓了一跳。
原本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和煦的帅大叔踪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邋遢男……
一件华贵的蜀锦常服皱皱巴巴的穿在身上,白眼珠布满血丝,散乱的发髻,脸上带着体力透支的灰白。
房俊若有所悟,叹气道:“老岑啊,不是某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更当注意节制才是。那事儿虽然很美好,但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不是?有时有度,方才是养生之道。子曰:少年不知xx贵,老了望x空流泪,慎之,慎之……”
岑文叔哭笑不得,一脸无奈:“哪里有二郎说的那般不堪?某对于房事一向节制……”
房俊便道:“太少了也不行,如花美眷正当雨露滋润,若是荒废日久,恐怕心生嫌隙,红杏出墙,给老岑你弄顶绿帽子戴戴……”
听他越说越不着调,岑文叔大汗,跟你个瓜娃子说得着这个?
毛儿都不知道长没长齐呢……
赶紧正色说道:“听了二郎的雄心壮志,昨夜某一夜未眠,深受触动。连夜将骊山东麓所有无主之田统计造册,其中包括山地、河谷、水田、旱田……共计一万七千余亩。”
说着,自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纸张,放到房俊面前书案上。
“某已将这些地块审计清楚,四至分明,一目了然。只待二郎签字画押,某即刻入库归档,这些田地便立即成为二郎的私产。”
房俊愕然。
昨天才说了这事儿,今日一早便都做好了?
这可是一万七千余亩田地,大唐的官员工作效率都这么高吗?
房俊接过这些地契,小心脏扑腾扑腾的剧烈跳动。
一不小心,自己就要成为上万亩田地的超级大地主了吗?
当然,这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山地荒坡……
可那也是地啊!
别人视为累赘、弃之不要的山地、荒坡、石岭……在他房俊眼里,特么统统都是钱!
山间土地耕作困难、浇水不易?
咱有办法!
没有金银铜铁等贵重矿藏?
咱能采出比那些更有价值的!
当然啦,心里的激动绝对不能再岑文叔面前表露出来,这老小子也是个狡猾狡猾滴,说不得为了自己的政绩,就跟房俊坐地起价。
这么多的地,一亩便宜几文钱也不少了……
“这块地是山腰那块吧?跟水渠的落差起码两三丈,根本浇不上水,种子都长不出苗儿吧?”
“还有这块,分明就是一条石岭子,你要我采石头砌城墙吗?”
“我勒个去!老岑你蒙我!你以为这块地我不知道吗?就在山间河谷那里,据说每年夏季都会被山洪冲几次,我要来干嘛,冲凉么?”
“山坡啊,不蓄水不蓄肥,草都不长几根……”
总之,就是挑挑拣拣,各种各样的毛病。
买东西嘛,不挑毛病怎么好意思杀价?
房俊心里暗暗得意,任你岑文叔再精明似鬼,还能斗得过哥们这个深受网购熏陶的“剁手党”会杀价?
侃不死你……
岑文叔真的冒汗了。
急忙打断房俊的挑毛病,苦笑道:“二郎……今日一早,某已经将二郎欲收容灾民的义举上报政事堂诸位相公,诸位相公也已报于陛下知晓。陛下对二郎心怀灾民、忧心国事很是赞赏,金口谕旨:将骊山东麓的无主之地尽数赐予二郎,且永不收税!二郎若是再这般不满,那说不得某就要背上一个阻挠救灾、居心叵测的罪名,二郎于心何忍?”
房俊没听见他说别的,只听到“尽数赐予二郎,且永不收税”这么一句话。
赐予的意思,就是不用花钱买咯?
还永不收税?!
房俊差点乐疯了!
别人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以后再这个庄园里所创造出来的利润,会是何等的惊人!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自己的设想能够成功,“富可敌国”就绝对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一个陈述!
遥想一下沈万三的豪奢,房俊心情美美滴!
不过也正是想到沈万三,美好的心情转瞬间又低落下来。
貌似沈万三那家伙,结局不咋滴啊……
是疯狂敛财、赚取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还是科技兴农、留下一个万古长青的美名?
这是个问题……
第一百零九章 房俊的野望
“数九寒天冷风嗖,转年春打六九头,正月十五是龙灯会,有一对狮子滚绣球,三月三王母娘娘蟠桃会,大闹天宫孙猴儿又把那个仙桃偷,五月端午是端阳日,白蛇许仙不到头,七月初七传说本是一个天河配,牛郎织女泪交流,八月十五云遮月,月里的嫦娥犯忧愁,要说愁,净说愁,唱上一段绕口令儿名字就叫十八愁……”
天寒地冻,黑灯瞎火。
搂着漂亮女孩,轻嗅着如兰似麝一般的体香,耳鬓厮磨、情意融融……
武媚娘浑身发软,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郎君,为什么叫十八愁呀?”
武媚娘凝聚残存的意志,强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
房俊惬意,轻笑道:“狼也愁,虎是愁,象也愁,鹿也愁,骡子也愁马也愁,便是房小二也愁。您听我个个说根由,虎愁不敢把这高山下,狼愁野心耍滑头,象愁脸憨皮又厚,
鹿愁长了一对七叉八叉大犄角,马愁鞴鞍行千里,骡子愁它是一世休,房小二愁个啥?他愁软香在怀温玉在前,却是禽兽不如下不得口……”
“嘤咛”
“郎君,谨守知礼乃是君子所为,为什么是禽兽不如呢?”
“禽兽不如啊?这可是另一个故事了,媚娘若是想听,可想好了给某什么彩头?”
房俊坏坏的笑着。
武媚娘娇嗔道:“哪里还有什么彩头?”
“郎君……”
“嗯?”
“为什么要收容那么多灾民?”武媚娘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能收容呢?”房俊搂着她的纤腰,反问道。
武媚娘楞了一下,说道:“不是不能收容,可是……灾民太多了啊,而且这些人里面难免没有作奸犯科之徒,一概收容,岂不是自找麻烦?”
房俊轻笑道:“你这叫因噎废食……收容这些灾民,其实不止是因为我心软,更是为了印证我心中的一个抱负.”
“什么抱负?”
“我要在这大唐,建造一个只能存在于传说中的乌托邦……”
“乌托邦是什么?”
“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国度。”
“啊?!郎君,你……你要造反?!”
武媚娘显然吓坏了。
“……”房俊无语。
“只是一个比喻而已,就是一个不同于大唐其他地方的所在。法律、政治、习俗、经济……都会同大唐别处迥异。”
房俊解释道。
他只是想给大唐埋下一颗种子。
若是有一天,这颗种子发出嫩芽,有可能会随着大唐的笑傲四海、睥睨天下而长成参天大树!
或许只有资本,才会令这个被儒家思维禁锢的民族放开那双健壮的翅膀,振奋起勇往直前的杀气!
在房俊的心里,并不在乎什么人权、民主,那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从出现的东西,并不需要什么人强行去建立。
他只想让资本的巨兽成为大唐的灵魂,吞噬掉一切阻挡在前面的障碍。
房俊不是社会学家,也不知道到底那种体制最适合这个国家,但是他的阅历告诉他,资本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它能勾起人类潜伏于灵魂深处那与生俱来的贪婪。
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一旦这股贪婪破壳而出,它将会席卷一切,摧毁一切。
房俊深信不疑。
或许在未来的某些时候,人们会变得虚伪狡诈、丧失道义,千年以降流传下来的儒家思想形成的社会构架将会土崩瓦解。但那又如何呢?
文明,始终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仓廪足而知礼仪,古人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却一直对之弃若敝履,满口仁义道德的空谈什么子曰子云,结果如何呢?
“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的华夏子孙,被“茹毛饮血”、“不服教化”的蛮夷一次又一次的掠夺、杀戮,五千年文明差点断绝。
原因是什么呢?
在未有足够的力量的前提下,什么礼义廉耻、和善友邦,统统都是扯淡!
这话很不中听,但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只有当社会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文明才会发生质变。
饭都吃不饱,你跟他谈论什么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还是那句话:仓廪足,才能知礼仪!
或许,未来的大唐也好,大宋也罢,会成为一千年后的日不落帝国,而炎黄子孙也不用去承受那北方鞑虏的奴役,不用哭泣着嘶吼着崖山之后无中国,以及不用去忍受自满清入关开始,三百年暗无天日的磨难……
武媚娘听不明白,但还是有些担心。
她被房俊的话语吓到了。
这时的武媚娘,还不是那个在深宫之中经历了尔虞我诈、被伤害得信仰崩溃、从力图自保最终进化成冷血残酷的则天大帝的武媚娘。
她只是一个被皇帝赐予臣子的侍妾,所求的只是夫君的宠爱、生活的美满、宁静的生活,或者每一样都能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不敢想象一旦房俊真的存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会给这个家、给自己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房俊将她搂在怀里,感受着这具温软馨香的娇躯轻微的颤抖,爱怜的婆娑着她的脊背。
第一百一十章 跟着我,有肉吃
今日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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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翻一个王朝,再建立一个王朝?
且不说房俊是否有那个自信能推翻如日中天的大唐、干掉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便是有那个能耐,房俊也不会去干这么傻的事情。
大唐推翻了大隋,除了换了一个皇帝,有什么差别呢?
李二陛下就真的比杨广强大很多吗?
其实未必,若是丢掉那些史书上的粉饰评论,论起对于整个社会的发展贡献,杨广完全可以秒杀李二陛下。
曾有人说过,若是杨广只当半辈子皇帝,那么他的功业足以盖过绝大多数的帝王。
统一南北、平定契丹、营建东都、颁《大业律》、确立科举、开通大运河、讨伐林邑收复海南岛、吞并吐谷浑巡视青海与西域二十七国结盟、营建洛口仓……
一位帝王,只要做了其中一件事情,便足以名留青史了,可杨广全都干了……
若不是他执意三征高句丽,大隋没有因为国力耗尽而轰然崩塌,历史上对他的评价会是如何?
所以,不在于哪一朝哪一代、也不在于皇帝姓甚名谁,精英阶层决定了社会价值观,而社会秩序则决定了国家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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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九。
新丰城外的难民营仿佛沸腾的油锅倒入一瓢凉水,彻底炸了锅。
“你说啥?朝廷真的有地方安置咱们了?”
“那还有假,城门处的告示你看不见啊?”
“不认字啊……快说说,那上头都写些啥?”
“就是房家二郎主动提出接收咱们这些灾民,然后皇帝赐给房家一块地,作为安置之用。”
“额滴老天爷,那房二郎莫不是九世善人投胎转世,特意来搭救我等?”
“谁说不是呢,就连朝廷对我们都无能为力,那些大臣更视我们为累赘,只有房二郎破家舍业的站出来!”
“万家生佛啊!”
“快看快看,房二郎来了!”
“哪个是呀?我得给二郎磕头!”
“就是前头骑马那个,黑脸的那个!”
当房家骑着高头大马在新丰|县官员衙役和一众纨绔簇拥下走出城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比两天前入城赴约之时隆重百倍的礼遇上千灾民宛如风吹麦浪一般伏地叩首,口呼“公侯万代”“万家生佛”等等颂语。
灾民也不是傻子,虽然绝大部分都不识字,但他们知道在这个雪满关中、举步维艰的时刻,房俊挺身而出接收他们,是多么难得。最起码,这些灾民每日所耗费的粮食便是一大难题。
破家舍业?
这都是轻的!
既然敢在陛下面前提出接收灾民,那么这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你当陛下是随便糊弄的?若是任务完不成,少不得便有那不开眼的御史弹劾一个“欺君之罪”“有负圣恩”之类的罪名。
前程都毁了!
所以,灾民们的感激更是发自肺腑。
老百姓很实在,甭跟咱讲那些大道理,谁给俺饭吃,俺就对谁好!
房俊骑在马上,迎着瑟瑟寒风,目视眼前跪伏一地的灾民,心里却是热血沸腾。
从此往后,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便是自己最忠实的拥趸!
里边那些被父母强摁着头、却依旧偷偷抬起头打量自己的面黄肌瘦的孩童,便是自己梦想的寄托!
“某姓房名俊,字遗爱!从今而后,尔等将是吾的仆役家臣!吾等命运相连、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冬天,有很多亲人倒在饥饿之下、寒风之中,然而死者已矣,生者却要继续同着无情的老天去拼、去斗、去挣命!某不说那些废话,只说一句跟吾走,有肉吃!”
旁边的岑文叔差点喷了,哭笑不得的看着一脸兴奋、春风得意的房俊。
偷偷藏在人群里的某位菇凉,闻言鄙视的撇撇嘴:“真是没文化啊,土包子、癞蛤蟆……”
她身边的以为男孩却是满脸崇拜:“很粗俗吗?可是百姓们喜欢听啊……”
菇凉虽然心里不忿,可是也不等不承认这一点。
因为在她身边,那些形容枯槁的灾民一个两个热泪盈眶,口中高呼着房俊的名字,迸发出自己仅余的热情,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希翼和憧憬。
是啊,“跟吾走,有肉吃”这句话的确很粗俗,但是对于这些灾民来说,他们不要听那些花团锦簇慷慨激昂的话语,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承诺、一份希望。
马上的房俊背脊挺直,英姿飒飒:“只要我们同心协力,熬过这个冬天,你们就会发现,自己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来年春天,就在河湾对岸的骊山脚下,将会免费为尔等建造房舍,每个人都会有地种、有事做、有屋住、有饭吃!某还会开设一所学堂,免费教孩子们识文断字、术数医科!只要孩子想学,某房二郎就教,而且永远免费!”
“轰!”
人群里像是引爆了一枚地雷,群情激烈。
“二郎,此言当真?”
“这得花多少钱,莫不是欺骗我等?”
对于百姓来说,什么最难得?
不是山珍海味、不是广厦美屋,是教育!
在这个文盲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年代,认识几个字就可以到县里当一个文书,会一点算术就能当一个掌柜,至不济也是一个账房先生!
吃喝不愁、不用再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跟老天爷挣命,这简直就是所有农民最最最终极的理想!
可就是这么一个理想,却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终生也无法达成。
为什么?
学问太难得!
学习的成本太高,资源太少!
房俊屹立于马背之上,傲然道:“某今日当众立誓:若今日之言有一句诓骗,某必将受万箭穿心之罚!”
“二郎且某如此!”
人群前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老泪纵横,泪水沿着沟壑纵横般的老脸肆意流淌,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起身,转身面对灾民,激动的说道:“二郎能于此时站出来接受吾等无用之人,已是天大的恩情,不啻于父母的养育之恩!何敢再去索求?从今以后,吾等即为房家仆役家臣,自当忠心侍主!活下来,那是二郎的恩德!活不了,那是你的命!若有人敢有一句抱怨,老子董德标与他势不两立!”
灾民们唯唯诺诺,纷纷出言赞同。
岑文叔低声在房俊身边说道:“这老儿乃是新丰城外董家村的村正,今年已逾八旬,平素很是德高望重。原本此等祥瑞,朝廷另有安排,不至于同灾民流散荒郊野外。但此老对于本村受灾之后冻饿而死的灾民心有愧疚,将朝廷赐予他的钱粮尽皆散于危重灾民。”
在这个年代,限于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一个普通人很难活到七十岁,超过八十岁,便被视为祥瑞,会定期得到朝廷的奖赏。
而这董德标居然舍弃优渥安稳的生活,自愿将自己的赏赐分与灾民,这份品德让房俊肃然起敬。
房俊对岑文叔点点头:“现在便按照计划组编这些灾民吧。”
岑文叔当即点头,向身后的一个典史吩咐几句。
那典史便招呼一种衙役,各个手持铜锣,“咣咣咣”的边走边敲,将房俊事先准备好的组编之法公之于众。
第一百一十一章 保甲法
“每户给印信纸牌一张,书写姓名、丁男口数于上.”
“出则注明所往,人则稽其所来。面生可疑之人,非盘诘的确,不许容留.”
“十户立一牌头,十牌立一甲头,十甲立一保长.”
“一户有盗,九户支援;一户有罪,九户连坐。”
……
岑文叔长叹道:“保甲行而弭盗贼、缉逃人、查赌博、诘奸宄、均力役、息武断、睦乡里、课耕桑、寓旌别,无一善不备焉,至善矣!二郎奇思妙想,此法当可推行全国。”
奇思妙想?
房俊嘴角抽了抽,保甲法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
至于推行全国,更是扯淡,他可不想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任由天下百姓痛骂。
保甲法由王安石始创,至清朝已发展到极致,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法是好法,可是缺乏成熟的土壤。
保甲法的确可以在解决乡里纠纷、劝导、教化基层民众等方面起到积极作用,但其弊端更为明显。
保甲法不仅仅限制社会资源合理流动,而且当它成为国家征收税收以及兵粮的工具之后,必然滋生腐恶之风,成为社会毒瘤。
房俊拿出这个保甲制度,也是出于无奈。
几千灾民汇聚一处,必然良莠不齐,不乏作恶为盗之人。这些人混在其中,有的知情人怕事,有的知情人懒得管,很难将其辨别缉拿。长此以往,必然乱成一团,无法管理。
人都是自私的,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必然挺身而出。
若是一甲之中有人为盗,则其余九家连坐,试问这九家如何敢不揪出为盗者?
当然,保甲制度绝非一无是处。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动摇不忿宗族模式,打破、纠正学院社会的观念。
现在是一个以宗族为基层结构的社会,李二陛下与其说管理这个帝国的所有民众,不如说是在管理一个个宗族,而这些个宗族对于本族人丁有着杀伐决断的权力。
以市民社会的理念来管理国家,这是民主政治发展的趋势,而宗族社会正是最大的障碍。
当然,房俊可不想搞什么民主,他还想多活几年……
而且就算他想搞也搞不成,打破宗族社会的构架?开什么玩笑呢,李二陛下就会第一个不干。李唐起家靠的是什么?关陇贵族、门阀世家!而这些人就是天底下宗族的代表!
你想把他们的血缘宗族打乱了?
呵呵……
王安石的保甲法为何失败?
清朝的保甲法为何名存实亡?
民国也曾推行保甲法,为何举步维艰?
说到底,还是在于以宗族为基层管理机构的社会管理制度天然的与此法相抵触。
若是西方以个人为基础的社会管理制度,则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更容易推广开来。
而这些灾民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灾民之中必然不乏举族逃亡者,但这些以及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宗族有什么能力去反抗?有什么心思去反抗?
毕竟能活下去,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
“大抵法立弊生,必须人存政举。若此保甲法只是流于表面,督劝考较之法虽或暂行,终归废弛。于这房家湾一地尚可,毕竟地少人寡,管理方便,通行全国,绝对不可能。”
房俊赶紧说道,他可不想岑文叔脑子一热就把这保甲法写成奏章推荐上去。虽然绝对不可能通得过,但他也不想被那些世家大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被那帮子老狐狸惦记上,能有他好日子过?
当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双方起冲突是必然的结果,但那一天尽量的晚一天,给他足够的准备才好……
岑文叔岂能不知房俊的顾忌,笑道:“二郎当某是个楞头书生?岂会干这种蠢事。”
他要是真的上书朝廷,鼓吹此法的好处,创出此法的房俊固然讨不了好,他作为上书者岂能置身事外?
说完,岑文叔想了想,又问道:“保甲一法,似乎是原于比闾族党之遗制?《周礼》比闾族党之制,凡禁暴戢奸、化民成俗,很是相似啊。”
房俊有些发愣:“比闾族党是个什么玩意?”
岑文叔愕然:“二郎不知?”
房俊也愕然:“某应该知道么?”
“汝这保甲法不是源于比闾族党之遗制?”
房俊苦笑:“都说了根本不知道这个比闾族党之遗制是个什么玩意……”
岑文叔愈发惊异。
所谓比闾族党之制,即“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五党为州,使之相;五州为乡,使之相宾”。
与房俊的保甲法,大体差不多,当然人家的规模更大。
岑文叔以为房俊是从闾族党之制得到的灵感,才创出改良版的保甲法,对他的敏捷才思赞叹不已。《周礼》读诵者不知凡几,有谁想出此法了?
可房俊居然不知闾族党之制为何物,岂不是说这个保甲法乃是他凭空设想?
若果真如此,又岂是“才思敏捷”可以形容的?
大才啊!
如此人物,偏又予人粗野豪放不学无术的印象,实在是深不可测……
两人正聊着,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鼓动。
房俊皱皱眉,策马小跑过去。
如此众多的灾民汇聚一处,最担心的是就是引起鼓噪哗变,一旦灾民情绪激动,再有别有用心者煽动,极易发生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灾民们见到房俊策马过来,人群仿佛劈波斩浪一般,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通道。
人群当中,几名衙役将一个半大小伙子死死的摁在地上,皮鞭啪啪的死命抽下去。
那小伙子倒也硬气,既不求饶,也不哭嚎,而是像一只把脑袋探出壳的乌龟那样梗着脖子,怒道:“某有何错?”
一名衙役使劲儿抽了两鞭子,骂骂咧咧道:“汝有何错?二郎命吾等喊得明明白白,每十户立一牌头,自愿推举,你个驴日的怂货,居然威逼利诱,还没犯错?”
那小伙子大叫道:“汝怎知某威逼利诱?可将人叫来,某与他当面对质!”
衙役大骂几句,举起鞭子还要再抽几下,见到房俊策马过来,赶紧放下鞭子,颠儿颠儿的跑上去,陪笑道:“二郎,这小子油嘴滑舌,兼且狡诈油滑,不狠狠的打一顿可治不服他……”
他以为房俊过来是斥责他,毕竟万一闹起民变可不是闹着玩的。
熟料房俊在马上俯视着那小伙子,嘴角扯起一丝狞笑,说道:“汝不服?”
那小伙子见到房俊,也没了底气,吱唔道:“不……不服……”
房俊笑得很开心:“不服好,不服好……李思文?”
李思文立即策马跑过来:“二郎,何事?”
房俊点了点地上的那小伙子:“此人交给你了!”
李思文双眼一亮:“没问题!来人啊,将此人给老子带走!”
那小伙子大骇,这是要把我弄死么?
太野蛮了……不就是想要混个甲长当当,至于的么?
当下大叫道:“不要啊!某服了,服了……”
房俊狞笑道:“这会儿知道服了?晚了!加上这个,有多少人了?”
后一句却是对李思文说的。
李思文挥挥手,指使手下将又哭又叫死命挣扎的小伙子拖走,满意的笑道:“狡诈油滑者共计三十几人,足够了!某老早就想当个将军带带兵,却一直没有机会,二郎且看某如何操练这群混蛋,哈哈哈……不过,这些人便是军中也不收,能行么?”
“行!怎么会不行?”
房俊自信满满。
若是正规军,自然不要这些偷奸耍滑的奸诈之徒,有道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些人天生付不得幸苦,干什么事都不肯下力气,偏生脑瓜子好使,总能想出应付之法。这些人在军中,自然不肯严守军纪,影响极坏。
但是房俊不怕。
他又不是组建正规军上战场,只是一个护商队而已,这些人太合适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陛下盯上你了
房俊明白管理对于效率的重要性。
保甲法组成基本的单位结构,以后无论管理还是生产,自然大为便利。
房家湾并无居住之处,这些灾民在开春之前,仍然要留在此地。
虽然依旧免不了餐风露宿,但灾民的精神面貌却截然不同。老百姓不怕苦,也能吃苦,只要给他们一个能够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就会最大限度的忍耐生活的艰辛,只为守护那一线看得见的光明。
粮食从长安城内源源不断的运抵山上的农庄,每日会有专门的人员安排派送粥饭。这些粮食大部分是房府的积蓄,也有不少各个纨绔支援房俊所送来的,甚至李二陛下也赐了不少,这让房俊很是感慨,李二陛下对于自己这个未过门的姑爷还是蛮好的……
饭当然不能白吃。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饱了没事儿干,那还能有好儿?
再说,房俊也没打算白养这些人。
灾民们按照保甲被组织起来,在农庄管事的安排下,有的刨开冻土层挖山取土,烧制砖瓦;有的去挖细腻松软的高岭土,囤积起来留待开春烧制瓷器和耐火材料;有的伐木开山,截取木料以待建筑房舍……
有饭吃,便有足够的热情。
整个房家湾附近像是一个大工地,几千灾民轮番劳作,因为有着先进的管理制度,居然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偶尔有那做奸耍滑者,立即便会被李思文“绑走”,强制加入“护商队”。起先这些人无所谓,在哪里还不是待着?不用顶着寒风去干活,还有饭吃,日子不要太悠闲。
但是很快,他们便发现大错特错,却悔之晚矣……
既然是“护商队”,那就必有一定的战斗力。
战斗力是如何形成的呢?
房俊不懂,但是他有自己的理论,那就是操练!
强兵是打出来的,也是练出来的,所以房俊便七拼八凑的将前世所知的训练手段整理出来,总结成一份厚厚的小册子,美其名曰《护商队操典》……
于是,护商队的悲惨生活开始了。
站军姿、走正步、负重越野、障碍行进、俯卧撑、仰卧起坐、半夜集结、武装泅渡……
一旦规定的训练任务完不成,轻则责骂不准吃饭,重则鞭打体罚,护商队的一干油滑之辈叫苦连天,悔之不及。
对此,房俊很满意。
这帮家伙各个不怕事、敢惹事,平素横行乡里,无人敢惹,都是奸狡勇悍之辈,若是能训练出来,“破坏力”绝对在正规军之上,将来一准儿有大用。
房俊坐镇农庄,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十里之外,几千人在他的指挥下为了将来的美好生活奋斗,那份成就感就甭提了。晚间搂着武媚娘卿卿我我摸摸搜搜,虽未真个剑及履及,但**处也足以是英雄气短……
只可惜,美好的生活随着房玄龄的一封家书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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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氏出于山东齐州,除房玄龄因为早年追随李二陛下而将这一支迁至长安之外,老宅祖脉皆在老家。
房玄龄父母早丧,只余一个亲生兄长,年长房玄龄十几岁。房玄龄幼时便是兄长照料,弟兄之间情感颇深。
昨日晚间,一封来自老家的急信顶风冒雪进了长安城,送到房府。
房玄龄一见之下悲不已,老泪滂沱。
却是兄长病危,侄子遣人送信,希望房玄龄能回家见最后一面。
房玄龄倒是很想回去,可眼下关中灾情并未缓解多少,无数救灾事宜等候他的处置,如何能够脱身而去?这些事情一直是由自己安排调度,若是贸然换人,必然事权不分、贻误灾情,为家事而误国事,房玄龄做不出来。
再者,入冬以来他便身体不爽利,时常感染风寒,年老体衰。如此长途跋涉,怕是他这条老命也得交代了,妇人卢氏万万不可能允许的。
长子房遗直已于三日之前启程前往清河,为媳妇杜氏的老祖母贺寿。
家里只有尚在城外农庄的房俊可以抽身前往。
房玄龄当下便修书一封,命仆役带去,让房俊即刻启程,代表自己前往山东齐州。
对于自己这个二儿子,房玄龄也不知道是个啥心情。
头十五年那是伤透了脑筋,这个混账行子诞率无学、空有武力、却是榆木脑袋、绵羊性子……平素吃亏无数,不敢声张,性格与体力明显成反比。
若是放在以往,房玄龄宁可让尚是孩童的老三房遗则远去齐州,也不会放心让房俊去,这孩子,不省心啊……
可是现在,房玄龄倒是不怎么担心。
最近,这家伙突然就转了性子。
性格强势、不畏***便是亲王殿下那也是说打就打,倒是不吃亏了,可这祸却是闯得一次比一次大,便是陛下也有诸多不满,不过是看在自己这张老脸的份上,才不与其计较罢了。
最最诡异的是,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玻璃之法,虽然尚未公开售卖,但绝对是一个富可敌国的本事,那个“能召唤彩虹的神器”房玄龄甚至怀疑就是一个玻璃制品,只不过房俊打死不承认罢了。
对于这个孩子,房玄龄有些微的羞愧,源自李二陛下的一个请求。
房玄龄跟随李二陛下多年,对于陛下的抱负、理想,知之甚详。统一天下、荡清寰宇,是陛下的夙愿!
所以,对高句丽用兵,已是必然之事。
历代帝王从未曾完成的伟业,若是能在陛下的手中完成,那将会是一份多大的荣光?
同样,身为尚书仆射、当朝宰辅的房玄龄,更清楚制约陛下远征高句丽的障碍是什么。
无非军费而已!
大唐立国二十年,却一直在平乱中缓慢前行。刘黑闼、宋金刚、王世充……一干枭雄尽皆授首;战突厥、降吐谷浑、平高昌、讨焉耆、征龟兹,西域震骇,中西商路复通。看似风光的战绩背后,是国力的巨大损耗。
若是依照目前的国力,至少要五年之后,才会凝聚起对高丽的一击之力。
就在这个时候,玻璃的出现,吸引了李二陛下的目光。
如此巧夺天工的器物,必然能在短时间内积聚起大量的金钱,所以李二陛下命房玄龄暗中审计此物的价值。
而房玄龄的审计,也给李二陛下打了一剂强心针!
每年不低于五十万贯!
大唐一年的赋税才多少?
毫无疑问,将玻璃之法收归国有,是必行之事。
房玄龄为人清正,从不在意身外之物,但玻璃毕竟是儿子弄出来的,老爹帮着皇帝去谋夺儿子的东西……有点不像话。
所以他说不出口,万一这个楞怂犯了倔劲,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只能等一个机会,让房俊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才好……
另一方面房玄龄亦知道陛下必然不会亏待自家二郎。
但房玄龄毕竟身为人父,替儿子尽可能的争取利益也是应有之事。依着房俊平素的表现,陛下顶了天赐予一个清贵的爵位了事,可若是房俊表现得更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某一个实权职位。
自己的爵位必然是老大承袭,二郎虽然有了一门皇亲,但也不能一辈子混吃等死吧?
所以,房玄龄让房俊远赴齐州。
只要这一路表现出稳妥之风,自己便有借口向陛下多谋取一些补偿……
第一百一十三章 驿站
房俊哪里知道老爹的这般心思?
封建礼法之下,宗族血缘最大,大伯病危,那是一定要有人回去探视的。何况父亲书信上明言,若是赶得及那便是探视,若是赶不及,便是奔丧了……
这可是头等大事,容不得房俊诸般推脱。
难不成还让父亲亲自跑这一趟?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坐上飞机“嗖”的一下就到了,便是高铁也用不了几个小时。长安距离齐州万水千山,不下于一千里地,而且黄河冰封,需得骑马坐车,还不得要了父亲半条命?
即便是房俊年轻力壮,一路东下,打一个来回也得大半个月,将近年关才能返回。
当下只好将诸般杂事一一嘱托与房全、房四海、卢成等人,拜托岑文叔、李思文等人关照,收拾细软行礼,带了几名仆役家丁,立即出发。
临行之时,武媚娘红着眼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切切小心,万不可因急于赶路而错过住宿之地,而且雪大路滑,当心马失前蹄,若是不能在年前赶回,也不必在意,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小丫鬟俏儿也很是担忧。
虽然自从武媚娘进府之后,她的地位便明显下降,许多近亲的服侍都被武媚娘接手,但小丫鬟对于房俊的亲近却不曾减弱分毫。
房俊心中温暖,远行在即,却有人为自己牵肠挂肚担忧不已,总算是没白活一回!闻言安慰了两女,便带着仆役打马上路,趁着天晴多赶些路,争取早去早回。
武媚娘痴痴的站在农庄门口,耳畔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只余下糊的北影……
怅然若失。
********
此次东下,房俊并未走冰封的渭水河道,而是经由广通渠河面,过潼关,沿着黄河边的驿道一路疾驰而下。
没有身临大唐的人,绝对想象不出这个时代的驿道是如何的发达。
这一时期,从中央发至各地和由各地送达中央的往来官方文书特别多。
据史载,每年仅各州送达中央的统计材料就有五十万张。而据推算,在驿道交通发达的大唐王朝,中央的政令一经发出,两个月内便可推行全国。唐代驿道的发达,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封建社会经济的发展,巩固了**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
出现了“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的繁盛景象。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绝不是说着玩的。
唐玄宗时,杨贵妃爱吃鲜荔枝,为博取美人一笑,唐玄宗每年都要派专人从产地四川涪州运送荔枝至长安。从涪州到长安不啻数千里之遥,经驿道快马的长途传送,据《新唐书》记载:“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此事一直为后世所诟病,当做唐玄宗豪奢淫逸的反面典型,但是,经千里之遥运抵长安,荔枝却未变味,由此可见盛唐驿道交通之发达。
而唐朝的驿道承袭自前隋,在李二陛下时期从原本的基础上继续扩建,形成以长安为中心,从长安到西域的西北驿道、从长安到西南的驿道、从长安至岭南的驿道、从长安至江浙福建的驿道、从长安到北方草原地区的驿道、尚有两条各自长安至山东、东北地区和荆州、夔州、忠州等西南地区的驿道,总计七条放射状的驿道,辐射全国。
驿道之上行人众多,车压马碾,冰雪消化得更快,路况居然不错。
房俊带着仆役,一行十人俱是双马,一路行来换马不换人,傍晚时分已行至永宁县临泉驿。
唐代最大的驿称为都亭驿,是国都所在的驿站,每驿配驿丁25人。各道陆驿分为六等:第一等驿配驿丁20人,二等驿配驿丁15人,三等以下递减,最后一等第六等驿为驿丁2至3人。
帝王对于驿道之重视、驿道事业之繁盛,从这些数字便可见一斑。
洛阳被称为东都,地位仅次于长安,临泉驿的规模自是不小。
一排房舍建于路旁山林之内,门阔五间,庭院森森。
门前积雪打扫得甚是干净,露出平整的青石板。早有驿卒老远的见到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便候在路边,待得房俊等人一到,便迎上前去。
房俊翻身下马,长时间骑马的双腿有些力弱,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幸得那驿卒眼疾手快,伸手将其搀扶住。
“这位郎君且慢一些,天寒路滑,某要摔倒才好。”
房俊这才喘了口气,自怀中掏出老爹的印鉴官凭,丢给那驿卒。
驿卒急忙接过,略略一看,连忙双手举着印鉴官凭送还给房俊,恭恭敬敬的说道:“原来是房相的公子,小的有眼无珠,恕罪恕罪。”
房俊笑道:“何罪之有?且备好上等酒菜,再换一批健马,准备好热水暖榻。”回头对一个仆役说道:“打赏!”
那仆役应了一声,自褡裢中掏出一小块银子,赏给那驿卒。
大唐缺银,是以铜钱才是流通货币,像是金银这些贵重的金属,大多只是富贵人家将其打造成器物,使用或者收藏,很少流通于市面,所以价格昂贵。
这一小块银子足有半两,但价值绝对远远超过半吊铜钱,那驿卒几时见过出手如此豪爽之人?
顿时眉开眼笑,一叠声的说道:“贵人且放心,小的这就去准备,保管贵人满意……”
说着话,一溜烟的跑进驿站去张罗准备。
房俊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快要在马背上颠簸散架的身子骨,正要进去驿站,忽闻旁边有一人阴阳怪气说道:“驿站乃国家之器,却为汝等纨绔豪奴强制使用,反而低声下气摧眉折腰,简直荒谬!”
这话里一股冲天的酸气……
房家一个仆役当即怒道:“何人敢口出狂言,污蔑吾家二郎?”
房俊制止这名仆役,讶然回头,便见到一条大汉正自驿站的偏房之中走出。
这人三十许年纪,方脸膛,关刀眉,一双眼炯炯有神,鼻直口方身躯魁梧,只是那一张方正的脸上此时全是浓浓的不屑。
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官服,补丁摞着补丁,袖口处满是油渍的痕迹,便是脚上的快靴都像是鲤鱼四的张开嘴……看样式和颜色应是个从八品的官儿,许是县尉或者诸司参军之类。
落魄而正直的官员啊,房俊心想。
对于这种人,房俊一向没什么好感。
为人处事,讲究一个外圆内方,心中自有沟壑,却不必挂在脸上、放在嘴里。对于一个官员来说,重要的是你的本职任务有没有完成,而不是要故作清高、愤世嫉俗。
像是这样素不相识便张嘴开喷,只能说是脑子里缺根筋,跟是不是好官没什么关系。
穿着旧官服就一定是清官?
就算是清官,就一定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再退一步,就算是好官,就一定是能臣干吏?
不见得……
尤其是这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绑架他人的做法,房俊极度不屑。
当下便说道:“某有个好爹,我爹官大,你待怎地?咬我啊?傻了吧唧的……”
说着,眼尾都不看那官员,大摇大摆的进了驿站。
身后一干房家仆役心情那个爽啊,跟着二郎混,就是得劲儿!
这话说的,老子就有个大官老爹,你不服?不服你也找一个啊……
瞧瞧这位那脸色,怕是要被憋死了吧?
仆役们一扫路途的劳顿,嘻嘻哈哈的跟着房家进了驿站。
唯独剩下那位官员,差点被房俊的话气得鼻子都冒烟了。
怎么能将如此无耻的话说的这般理所当然?
男儿汉大丈夫,靠着老爹作威作福难道是光荣的一件事吗?
简直无耻之尤!
那官员忿忿的一甩袍袖,转身也进入驿站的正堂,天色已晚,尚未吃饭,可不会有驿卒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间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刘仁轨
在房俊的印象里,驿站差不多都是阴暗逼仄、脏乱破败的代名词,要不然李自成好好的日子不过造什么反呢?即便此时的大唐吏治清明、国力蒸蒸日上,想来无非就是驿站官员的俸禄高一些罢了。
可是进了驿站的正堂,却是让他着实有些意外。
宽大明亮的正堂地上铺着平整的木地板,两侧各有几张案几放在软塌之上,四角燃着炭盆,墙壁上居然还有几张名家字画。
正堂不是办公之所,而是招待往来官员之用,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人讶然。
简直比之一般富贵人家的厅堂也毫不逊色……
房俊领着仆役在一侧案几上坐定,便有驿卒端来热茶。只是房俊闻着那混合着葱姜羊油的古怪味道,胃里便是一阵翻腾……
家中仆役自是知晓自家二郎的习惯,急忙让那驿卒将房俊的茶盏撤走,从褡裢里拿出龙井茶叶,命驿卒重新冲泡。
那驿卒不明所以,却不敢怠慢,赶紧换了新的茶盏,拎来开水重新为房俊沏茶。看着仆役用竹镊子自一个竹罐中夹出少许碧绿的茶叶,投放入茶盏之中,紧接着便将滚烫的开水冲入,那驿卒不由暗暗鄙视,传说这位房府二郎是个不学无术、牛嚼牡丹的粗人,果然传闻不虚。咱这驿站驿卒煮茶的师傅那可是以前王世充府上御厨的后人,这煮茶的功夫极其精湛,哪一位过路的官员不挑着大拇指叫声好?可这位公子爷倒好,嫌弃咱这茶叶就罢了,居然如此简陋的饮茶,实在是粗鄙不堪……
驿卒心里将房俊鄙视一番,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轻视之色。他可不仅听说这位名动关中的房二郎不识情调,更听说这位连亲王都敢打黑拳的火爆脾气,若是惹得这位爷不满,咱这小小的驿卒,蝼蚁一般的存在,还不得给锤死?
可是当滚水入杯,那碧绿的茶叶在滚热的山泉水里翻腾滚动,不消得片刻,一股清雅馥郁的茶香便升腾而起。
驿卒使劲儿嗅了嗅,喉咙动了一下,一脸向往。
这是什么茶叶?闻着这香气便已让人口舌生津,非是凡品啊!看来是咱孤陋寡闻了……
这驿卒见惯往来众臣名将,也是个有见识的,并不胆怯,乍着胆子陪笑道:“二郎这茶叶着实古怪,但这香气实在好闻,小的居然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茶?”
房俊瞥他一眼没吱声,仆役却傲然说道:“汝这小小驿卒如何得见?咱家郎君这乃是贡茶,名唤龙井,这小小一罐,便价值百贯,不过就算有钱你也买不着。”
驿卒暗暗乍舌,心道额滴个娘咧,这么贵?这哪里是喝茶,简直是喝钱啊……
那身材魁梧的官员这是刚巧走进来,闻听此言,顿时“嗤”的一声冷笑,一脸不屑,走到房俊等人的对面坐下。
房俊身边的仆役顿时怒道:“这厮好生无礼,没有教养么?”
房俊也觉得这官员着实讨厌,老子没招你没惹你,却一见面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脑子有病啊?
那官员嘿嘿一笑,反唇相讥道:“某是粗汉一个,没有一个当将作相的老爹,所以教养自是差了点,更不会拿着民脂民膏作威作福,反倒沾沾自喜。”
“汝这夯货好胆!想找死吗?”
几个仆役大怒,这离了关中,怎么什么小猫小狗都敢蹦出来叫唤,真当咱房府是泥捏的不成?
房俊挥手制止跃跃欲试想要动手教训一下的仆役,皱着眉头问道:“吾与汝可是旧识?”
那官员哼了一声:“某官微身贱,不曾认得郎君。”
房俊奇道:“即是如此,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以对某冷嘲热讽?”
那官员瞪眼道:“遇不平事,自当鸣不平!尔等家世尊贵、良田万顷,却不思上报国恩、下报黎庶,整日里拿着民脂民膏挥霍无度,简直是蠹虫!”
房俊这个郁闷,难道碰见一位愤青?
哭笑不得的说道:“汝自可上奏弹劾于某……”
那官员黑着脸:“待某入京觐见陛下,自是会弹劾于汝。”
房俊大为惊奇,看这家伙的官服不过是个从八品,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能见得着李二陛下?
何时皇帝这么不值钱了?
便问道:“汝官居何职?”
那官员道:“某乃陈仓县尉,此次乃是奉诏入京,得见天颜……”
一个县尉,也能奉诏入京?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据他所知,陈仓好像是在长安以西,眼下这都是洛阳地界了……
房俊愈发奇怪,问道:“即是陈仓县尉,又是奉诏入京,汝如何到了此处?”
那官员神色一滞,吱吱唔唔道:“某……某去何处,关你何事?”
心虚了……
房俊就笑了,小样儿的,就你这智商还跟哥斗气?
回头对身边的仆役说道:“帮我记着,待会儿送封家书给我爹,就说现有陈仓县尉抗旨不尊、罔顾圣意至洛阳游玩,且口出狂言,肆意毁谤朝廷重臣,恶意诋毁朝廷法度……”
正巧这时几位驿卒端来吃食,八菜一汤将房俊等人面前的案几摆的满满登登,却是将一碗白饭、一碟豆芽放在那官员面前。
房俊见此,便续道:“……而且奢费公帑,大鱼大肉,奢侈浪费,实乃国家之蠹虫、官员之败类……一直弹劾到他罢官去职为止!”
那官员先是瞠目结舌,看看自己面前的一碗白饭一碟豆芽,再看看房俊面前的山珍海味八菜一汤,气得脸都白了。
特么忒无耻了!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房俊身旁的仆役则是齐齐捂脸,咱家这位二郎的脸皮,也是没谁了……
房俊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尚未请教高姓大名?奏章上如果不能指名道姓,未免有些不够严谨……”
我严谨你个锤子!
那官员勃然大怒:“某乃刘仁轨,字正则,汴州尉氏人,现任陈仓县尉便是!汝尽可弹劾于某,还拍了你不成?”
房俊点点头:“刘仁轨……”
咦,这名字好熟啊?
搜索一遍原本房遗爱的记忆,并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记忆,而自己原本也并不使得此人……诶?等等!
刘仁轨?
我勒个去!
难道是那尊大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名将
刘仁轨何许人也?
若是不熟悉唐史,怕是很少耳闻。
古代史上,历代抗倭名将代不乏人,比如明朝的戚继光、俞大猷、胡宗宪、李如松等等。不过,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成功击败日军的,则是唐朝名将刘仁轨。
但其同其他名将不同,这刘仁轨乃是个文官,而且大器晚成。
唐高宗年间,远征高丽,刘仁轨以青州刺史的身份负责大军的后勤工作。刘仁轨做事不讲情面,得罪了上级领导李义府。当时海上风浪四起,可是李义府却以大军缺粮为名,催促刘仁轨出行,结果船队遭遇大风,死伤严重。
唐高宗大怒,李义府趁机进言:“不斩杀刘仁轨,不足以平民愤!”幸亏有大臣求情,说海风并非人力能对抗,唐高宗才网开一面,将刘仁轨一撸到底,随军听用。
后来,唐军将领王文度病死,统率乏人,唐高宗起用刘仁轨率军出征。
那一年,刘仁轨六十岁。
年近花甲的他第一次带兵出征。
这个任命,李义府又发挥了重要作用,很明显,此乃李义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旦刘仁轨战败,那谁也无法救他!
可是,让李义府大跌眼镜的是,刘仁轨虽然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却在熊津江地区和敌军相遇时,大败敌军,敌军死伤万余人。
刘仁轨虽然没有带过兵,可是他一生严谨,御下有方,军中将士对这位老人非常佩服。何况,行军打仗和为官治民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是讲究韬略,讲究权谋,在一个又一个的表象中发现本质。
百济叛军面临唐军的多次打压,不得已向倭国求救。龙朔三年(663年),倭国天智天皇以援助百济为名,令倭将毛野稚子等倾举国精锐27000余人先攻新罗,攻取数城,然后直扑百济旧地。
唐高宗则命令将领率领一万人驰援,与刘仁轨在百济城下会师。
刘仁轨秉持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全力进攻叛军老巢周留城,倭寇急忙救援。当时,刘仁轨有战舰170艘,总计兵力七千人;倭寇有战舰1000多艘,总兵力一万余人。两军在白江口相遇,双方大战。虽然倭寇的兵力多过唐军,可是,无论是军队素质,还是武器装备,唐朝军队都在倭寇之上。
双方前后经历四次大战,刘仁轨四战连胜,倭寇军队几乎全军覆灭,敌军主将仓皇逃走。
“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余寇脱身而走”。
此战之后,刘仁轨乘胜追击,在陆地上也连败倭寇。
刘仁轨之名传遍天下!
倭寇惨败之下不得已逃回本国,百济所有城池,再度归顺大唐。
白江口之战,可以说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以文化思想为指导并以文明转播为目的的战争。这场战争开创了人类文明史上全新的战争模式,即战争的主要发动国和获胜国并不是以征服、奴役别国和扩张版图为目的,而是为了维持同近邻长久的和平和传播自己优越的文化,战略目的极其明显。
房俊上大学的时候便是小愤青一枚,在近现代对外战争一片阴霾的情形下,白江口之战是少数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如何能够不知道这段往事?
所以当这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房俊只是略一恍惚,便即想起。
出将入相的牛人、名传千古的民族英雄啊!
房俊有些郁闷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让自己心服口服的,却被自己给得罪了?看这刘仁轨的情绪,简直把自己当成好逸恶劳不学无术、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的纨绔子弟……
郁闷个天的!
小说上遇到这样的情形不都是将之网络旗下,倚为心腹,继而建功立业大干一场吗?
房俊也有收集名臣武将的爱好啊!
试想一下,自己端坐在榻上,“刘仁轨啊,给本帅倒杯茶来”,“薛仁贵啊,本帅这肩膀有些酸,给捏捏”,“狄仁杰,你个臭小子为毛字写得这么难看?”……
多特么带劲儿?
可是现在这情况,房俊若是说一句“老刘啊,跟哥混吧……”,保准刘仁轨吐他一脸……
这可咋整?
房俊有些傻眼,心里甭提多后悔了!都怪自己嘴贱啊,跟人家斗什么气啊?
想了想,只好说道:“不知汝此番去京师,所为何事?”口气却是缓和下来。没办法,想要拉关系啊……
刘仁轨却丝毫不领情,没好气说道:“你管不着!”
房俊气得差点噎着……
这货咋比我还棒槌呢?咱依旧给你下台阶的机会了,你就坡下驴就完了,怎么着还真要等我参你一本?
房俊也是个暴脾气,你看不上咱,咱也不稀得搭理你!
名将又怎么了?
……
当下翻翻白眼,也不理刘仁轨了,示意身边的仆役开动吃饭。
刘仁轨见房俊等人吃得稀里呼噜热火朝天,红烧肉的香气一阵阵的飘过来,不禁咽了咽口水,再看到房俊干脆将红烧肉的汤汁浇到碗里,伴着米饭大口大口的吞咽,吃得那叫一个香甜,自己则夹一根豆芽菜就着白米饭,简直食不知味……
不过话说回来,白米饭就豆芽菜,确实也没什么味儿……
只吃了一碗,刘仁轨便放下碗筷,郁闷的回到自己的住房生闷气去了。
房俊也不理他,自顾自的胡吃海塞。
人与人之间,第一眼的眼缘非常重要,既然自己没给刘仁轨留个好印象,强求也是枉然。
那货一看就跟自己一样,都是属驴的……
吃完饭,捧着茶盏一步三摇的回到驿卒为他准备好的上等房间,简单的洗漱一番,便即睡下。
翌日大早,天刚透亮,房间便以起床,讲究着吃了一口饭,再赏了驿卒半吊铜钱,走出驿站。
刚巧,那刘仁轨也骑着一头瘦毛驴,准备启程。
房间翻身上马,想了想,回头吩咐仆役:“把那龙井茶给这家伙送去一罐。”咱不是为了拉拢你,更不是看你长得帅,而是敬你这个斩杀日寇的名声!
仆役愕然,这不昨晚还互不相让的斗嘴来着?
不过却是不敢质疑,麻溜儿的自褡裢中摸出一罐茶叶,小跑着送了过去。
刘仁轨茫然接过茶叶,不知道这个纨绔抽了哪门子风,昨晚不是还要弹劾于我么?怎么睡一觉还赠给自己茶叶?
想要问问,却见房俊等人已经调转马头,二十几匹健马四蹄扬起,风驰电掣一般去得远了。
看看手里的竹罐,不由得想起昨晚那股清淡优雅的茶香,刘仁轨咽了口唾沫,揣到怀里。
谁特么知道这班纨绔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反正不要钱,不要白不要,下次见了面,该骂你某还是接着骂,你能怎地?
不过……也不知陛下此番招某进京,将会如何发落?自己可是犯了斩杀上司的大罪,说不好就得砍了脑袋,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责骂那房二郎。
唉……
李仁贵满腹心思、心怀忐忑,轻轻一拍毛驴的后臀,毛驴慢悠悠的朝着长安城进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奔丧(上)
天已落幕,北风凛冽。
齐州城外,一队骑士迎着肆虐的北风呼啸而来,碗大的马蹄踏碎路面的冰雪,蹄声阵阵,雪沫四溅。
眨眼之间,马队到得城门之下,马上骑士望着紧闭的城门,纷纷勒住马缰,健马“希律律”一阵长嘶,减缓速度,在城门下踢踏着马蹄踱着步子,摇头摆尾的绕着圈子,不时的打着响鼻,喷出一口口白气。
城上守卒早已注意到这队骑士,俯在垛口喊道:“城门已关,若无紧要之事,明早再进城!”
城下马队自是房俊和一干仆役。
房俊仰头看看城门楼,身边的仆役早已大喊道:“吾家公子乃是尚书仆射房相公府上二郎,自长安而来,前往城中探望长辈,烦请行个方便!”
齐州城虽是大邑,但不如长安那等京畿重地防范甚严,更无宵禁之说,一听是房玄龄的儿子来了,守卒在城上吊下竹篮,令房俊等人将信物装入其中再吊上去,验明正身之后当即放开城门。
房俊等人从半开的城门纵马而入,当中有识得房家老宅的仆役,当先引着众人向目的地疾驰而去。
蹄声阵阵,踏碎了长街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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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府老宅之内,此时已是人心惶惶,丫鬟下人忙碌的进出,准备着发丧的各种物事。
大老爷病入膏肓,已是弥留之际。
房家虽非山东大族,但出了个当朝宰辅,荣耀一时,房氏一门平素低调稳重、与人为善,在齐州地界风评甚好,无论府衙官员还是富户士绅,素有往来。
诸家得到消息,早已有交情深厚者前来帮衬一二,前堂之中人满为患。
房松的长子房遗训此时跪在父亲床头,双目含泪,紧紧的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大手,神情悲戚。
一众亲眷俱都跪满一地,女眷更是嘤嘤低泣。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悲伤的气氛。
此时,房松的次子房遗简上前两步,凑到兄长耳边低语道:“眼看父亲怕是坚持不住了,却不知长安二叔府上几时来人,是否要另行遣人报丧?”
房遗训有些犹豫。
报丧是一定的,可齐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便是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得半个月,若是等到父亲走后在报丧,怕是长安来人也赶不及七日停椁之期。
可若是现下就遣人去长安报丧,这老父亲可还没咽气呢……
房遗训左右为难,纠结的说道:“只是不知前些时日前往长安通报父亲病重,二叔是否会遣人前来……”
房遗简轻叹道:“便是遣人来了又如何?时值年关,二叔必是政务繁多抽身不得,遗直贤侄又去了岳家拜寿,至于遗爱……不提也罢,那小子混不吝的性子,必是不会前来。所以,即便二叔那边遣人来,想必也是个不够分量的,如何能代表得了二叔?”
房遗训愁容满面,轻声说道:“若是不来一个有分量的,如何能让那吴家让步?”
房遗简愤然说道:“这吴家实在过分,仗着齐王的威势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居然胆敢侵占吾家祖茔之地,是要与我房家不死不休么?”
此时,房遗训的儿子房承宗在身后听个明白,愤然怒道:“吴家欺人太甚,且让孩儿带着府中仆役,与那吴家理论一番,若是依然蛮不讲理,孩儿便砸了他家宅邸!”
房遗训低喝道:“噤声!若是惊扰了汝祖父,老子扒了你的皮!”
房承宗吓得一哆嗦,不敢言语了。
房遗简无奈说道:“若是早有这般是非,早先就给二叔去信说明情况,由二叔出面,想来那齐王再是跋扈也不得不卖二叔的脸面。可是此时再去信,时间已是来不及了……”
爷儿几个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忙忙来报,长安来人了!
房家人顿时精神一振,房遗简急忙问道:“来者何人?”
仆役说道:“乃是二老爷家的二郎。”
房俊?
房遗训和房遗简兄弟对望一眼,刚刚升腾起的希望转瞬熄灭。
那个棒槌啊……
若是代表二叔参加父亲的葬礼倒是足够了,毕竟是二叔的嫡子。可若是同齐王沟通交涉,这么一个率诞无学的二愣子,怎么担得起来?
房遗训只好说道:“承宗,你且去将四叔领进来吧,见你祖父最后一面……”
房承宗应诺,轻手轻脚的推出房间。
来到偏厅,便见到一个面庞黝黑、身材结实、剑眉星目的少年端坐榻上。
一袭锦袍,头戴貂帽,坐姿端端正正,背脊挺拔笔直,虽然面上依旧难掩青涩,但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子沉稳大气的气势。
这位素未谋面的叔叔可是比自己还年轻……
不过话说回来,看这位的神情气度,好像也不如传说那般不堪?
房承宗上前两步,抱拳问道:“可是四叔当面?”
房俊闻言,便自榻上站起,还礼道:“正是。”他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称呼自己为弟,想来必是大伯的孙辈。
他在自家排行第二,但是古代的大家族都是同辈放在一起排行,大伯家的两位表兄都年长,再加上自家哥哥房遗直,如此计算,他在同辈兄弟之中列在第四,所以房承宗口称四叔。
房承宗便郑重见礼,说道:“小侄承宗,见过四叔。”
礼数虽然庄重,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谁不知道眼前这位乃是房家的异数,出了名的二愣子、傻憨货?整日里除了舞刀弄棒,一本书也不读,而且性子懦弱、遇事萎缩,没人瞧得起。
房俊哪里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赶紧上前扶起房承宗,问道:“大伯状况可好?”
房承宗本也没有心思行礼,不过是略微示意一下而已,借势便直起身,神情哀戚:“怕是不成了,父亲命我领四叔前去,见祖父最后一面。”
房俊嘴角一抽,得!探病居然变成奔丧……
虽然对那位便宜大伯一点印象也无,可礼数还是得尽到,再说都到了地头,难道还能再返回去?
便说道:“汝且带路!”
房承宗微微侧身礼让,引着房俊来到后宅。
刚到卧房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房俊心说这是老爷子去世了,不过自己咋就赶得这么巧?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自己到了门口就死了,自己怎么有一些灾星的感觉呢?
心里嘀咕一番,硬着头皮跟着房承宗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奔丧(下)
老爷子的卧房里,已是哭声一片。
房俊并无这方面的经验,即便是两世为人,也是感到头皮发麻。浑身僵硬的走进去,房承宗在父亲耳边耳语几句,便见到房遗训转过头来,看了看房俊,双目含泪,略微颌首。
显然此时并不是客套的时候。
房俊逼着自己面露戚容,微微鞠了一礼。
房间里却随着房俊的进入,女眷的哭声稍微顿了一下。
房氏一门,所有荣耀地位皆是由远在长安的那位二叔房玄龄而来。但大老爷房松生性严谨古板,不过是年节时跟房玄龄书信往来,平素若无要事几乎互不通信,房玄龄又位高权重政务繁忙,兄弟二人怕是几年也难得见一面。
如此一来,虽然两家血缘亲近,但疏于走动,便是房俊与几位堂兄堂侄也是初次见面,何况这些女眷?
尽管此时满府悲声,却依旧压制不住女眷们的八卦之心,除了几位至近亲人悲悲切切伤心欲绝之外,不少女眷都一边掩面而泣,一边偷偷从指缝间打量着这位素有耳闻的“憨二郎”。
模样周正,就是黑了点,壮了点,看上去不是让人看着就赏心悦目芳心乱跳的俊俏类型,但是好歹身强体健,且神情从容举止大度,有着一份从容不迫的贵气。
不愧是横行长安的人物啊,看着就有气质……
房俊却是如坐针毡。
想来任谁被一大群素不相识的表姐表妹、表嫂表姨妈的上上下下打量,也会像是腚上长了火疖子一样浑身难受,尤其还是这么一个悲痛肃穆的气氛。
话说,你们不一个个的扯着嗓子哭嚎,涕泪横流的以示悲恸,反而盯着人家一个纯情小处男猛看,这合适么?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走了。
房遗训、房遗简兄弟同两个同辈的堂兄弟,先将老爷子移至正寝北面墙边头朝东躺下,据说之所以要头朝东是为了“顺生气”……
房遗训将一朵当年的新棉扯的棉絮放在老爷子口鼻之上,四人屏息静气,死死的盯着那朵棉絮,判断其是否气绝。半盏茶之后,房遗训放下纹丝不动的棉絮,跪倒在老爷子身旁,“棒棒棒”的磕头,口中悲呼道:“父亲……”
房间里这一次是哭声震天,跪了一地,甭管真心的实意的,还是偷笑的吁气的,都擦眼抹泪如丧妣考,呃……是真的丧了妣考……
房俊也只得跪下,却没有低头,他对唐朝的殡葬仪式比较有兴趣……
很快,几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取代了毫无经验的房遗训,看上去像是本家的长辈。虽然房俊他们家这一支只有房松房乔两兄弟,但房家世代居于齐州,本家也是个大户。
几位长者拿起棉絮,再一次证明老爷子依旧断气,便将老爷子的遗体放在地上。
然后回头让男性亲属换上白色布衣,披发赤足;女性亲属换上青缣衣,摘去首饰,众人行哭踊之礼。
五服之内的女眷都退出正寝,去到旁边的偏厅更换孝服,而爷们儿就留在正寝屋内,神情悲戚的当即换上早已备好的孝服。
房家被几个侍者服侍着换上孝服,房遗训、房遗简兄弟便走了过来,房遗训神情悲痛,强忍着泪花,说道:“有劳二郎千里而来,却是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便赶上父亲故去,这府上乱作一团,若有怠慢之处,二郎多多海涵吧……”
房家连忙说道:“大兄切莫如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房字,你我兄弟骨肉血亲,大伯便是我父亲一般的存在,未能见到大伯最后一面,实在遗憾。如今为大伯送丧,更是某应该做的,父亲一贯身体不好,最近关中雪灾、政务繁冗不堪,所以未能亲自前来,还望大兄莫怪。”
房遗训有些惊异。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圆滑世故,便是齐州府城里被称作“天才”的荀家大郎也不见得就能表现得更好,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懦弱怕事、憨厚无智的房遗爱?
“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做妇人之态,等晚些时候,再有仆役给二郎安排宿处吧。”
“大兄不必惦记于某,还是将大伯的丧事处置圆满,方是头等大事。”房家神情谦和的说道。
房遗训满意的点点头。
他一直听说这位兄弟生性懦弱,被人欺负了不敢吱声,但最近有传言说不怎么怕事了,却又变得脾气暴躁,十足的楞怂一个,生怕这位小爷因为一些不周之处发作起来,那房家可就成了齐州府城的笑柄,颜面丢尽。
不过现在看来,果然应了那句话:“闻名不如见面”。
所听千言,不如一眼观之。
这位堂弟举止有度,沉稳大气,且明事理,跟传闻大大不同,怪不得二叔能放心让他不远千里赶来。
两人低语几句,治丧仪式还在进行。
下一步,就是“招魂”。
“冀精气反复于身形”,古人认为,“魂”与“魄”结合形成了完整的人,断气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行招魂礼后不醒来,才算真正逝去,“复,尽爱之道也”
房遗训在那几位同族老者的安排下,房家同一干家眷都退出屋外,跪在檐前。
房遗训将老爷子的一件正服长袍搭在自己的左肩上,从东边窗子出去,顺着墙头爬上屋顶,踩在屋栋最高的地方,面向北方,左手拿着衣服的领口,右手放在衣服的腰部位置,连呼三声“父亲归来吧”,然后将衣服从房顶扔下来。此时有专人将衣服用箧接住,从东阶入堂查看老爷子是否被“招魂”活过来。
当然,老爷子早已断气多时,已是死得不能再死,绝对不可能再活……
那人便将那件长袍盖在老爷子身上。
招魂之后就设床于室内的西面,去掉床脚,展开席子,放上枕头,拉起帷帐。一众子孙围拢过来,此时是严谨女眷靠近的。
先去掉老爷子的下衣,把尸体放上床,头对着南面。用角栖楔其齿,为后面的饭含之礼作准备。将老爷子的脚摆放在几案上固定住,这样有利于后面穿鞋……
房家不禁无语,也不知道该说这是华夏文明的体现,还是封建糟粕的繁琐。
第一百一十八章 坟地之争
如此这般繁琐的仪式过后,女眷们暂停了哭丧,都撤出屋外。
房遗训、房遗简兄弟也示意房俊一同出去,只留下房承宗以及房遗简的儿子房承祖,会同那几位年长的同族长辈,进行布置灵堂的准备。
眼下最重要的环节,是发讣告。将老爷子去世的消息通知古旧亲朋,赶来吊唁。
书房里,执笔的是府上一位西席先生,在座的尚有府里的老管家,一同商议这讣告的名单。这个容不得一丝马虎,若是落下一两家,那是非常失礼的,搞不好以往的交情一刀两断。
房氏两兄弟一边商议,一边满面忧色。
房俊虽然有些奇怪,却忍着没问。虽然是血缘至亲,但两家长期各居东西,远隔千里,关系并不是太紧密。他此来自是代表房玄龄、代表长安房家,安安静静的凑个人数便好,若是多嘴多舌,搞不好人家非但不领情,还以为他乱伸手管闲事,何苦来哉?
如此一想,房俊便安静的坐在那里,品尝着自带的龙井茶叶。
话说齐州这地方确实不错,自古便被誉为“万泉之城”,城里城外泉眼处处,且水质清冽,绵柔甘甜,用来泡茶简直就是极品,令这龙井茶陡然提升了一个品级。
房氏两兄弟虽然诧异于房俊的安然若素,也惊奇于那杯中淡雅悠远的茶香,但转瞬便被愁绪占据了全部心思。
房遗简叹道:“按规矩,父亲停灵七日之后便要出殡,那么五日后便要卜宅兆,圈定坟地的大小、方位、深浅。可是现在,祖坟之地被那吴家挡住了向口,如何为父亲下葬?想一想真是恼火,我房家也是公卿之家、功勋卓著,居然连祖坟都快被人占了……”
说着,眼角瞄了瞄低头抿茶的房俊,语气中略带埋怨。
哪怕二叔房玄龄不能亲自回来,好歹也让老大房遗直来一趟,代表二叔去跟齐王殿下讨个人情,想必那齐王也不会不卖二叔这个面子。可房俊这个棒槌,能办得什么事?
唐代以前,卜宅兆、卜葬日被认为是不入流的风水占卜迷信之术,但《大唐开元礼》却将这两者纳入六十六项丧葬典礼仪式节目中,赋予其法律约束力,这说明了唐人对风水术的依赖以及风水术在唐时盛行程度之高。
唐人重视风水,认为“富贵官品,皆由安葬所致;年命延促,亦日坟垅所招”。
所以,阴宅之地的风水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比阳宅更甚之。
也就难免房遗简口带抱怨。
房遗训轻声呵斥道:“二弟,慎言!”
他可是久闻房俊性子粗鄙、暴躁蛮横,虽然现在看上去稳稳当当的挺像那么回事儿,谁知道会不会一言不合就炸起来?要是房俊在这时候闹一出,齐州房家的颜面简直丢尽了……
幸好,房俊依然低头品茶,仿佛那茶水便是天上的琼浆玉露,对身外只是充耳不闻。
这时,那老管家拿着讣告的名单走过来,置于房遗训面前,问道:“大郎且看看,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这老管家是家里的老人的,对于家里的人情往来、亲朋故旧很很是熟悉。
房遗训拿起名单,房遗简也凑过来,两兄弟逐个对照,仔细琢磨,直到确认没有落下哪一家、哪一个,这才松了口气,对老管家说道:“立即按规制誊抄讣告,命家中仆役逐个前去报丧吧。”
老管家应了一声,看了看端坐不动的房俊,欲言又止,微微叹口气,走了出去。
房遗训如何不知老管家的想法?
可这个房俊的风评实在太差,他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这货身上,可是,这齐州城里,又有谁能说得动齐王殿下呢?
房遗简到底年轻一些,性子比较冲动,此时忿然说道:“大不了,就像承宗先前说的那样,带着人硬闯,强行将吴家的房子清理了便是,有二叔坐镇长安,他吴家敢把我们怎么样?就算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是我们占着道理!”
房遗训皱眉说道:“岂可如此胡来?若是那吴家亦不相让,僵在一起,父亲的丧事怎么办?”
房遗简气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一再相让,一忍再忍,可那吴家嚣张跋扈,何曾有过半点让步?可惜此时给二叔去信也来不及,否则定能讨得一道圣旨,看那吴家和齐王还有何话说!”
既然提到了父亲房玄龄,房俊也不能继续装傻卖呆了,只好问道:“不知是何事,让两位兄长如此为难?”
房遗简气咻咻的,瞥了房俊一眼,转过头去,轻哼一声。
你这黄毛都被蜕净的棒槌,便是知道了又能怎地?也不知二叔是怎么想的,干嘛让这个楞怂货过来?
房俊摸摸鼻子,有些纳闷。
咱不言不语、不管闲事,何时得罪你了?若不是言语之中提及房玄龄,自己出于礼貌问一下,谁稀得搭理你?
房遗训轻咳一声,不悦说道:“二弟岂可如此无礼?”
不轻不重的斥责房遗简一句,房遗训对房俊说道:“此事事关重大,遗爱也是有权知晓的。”
当下,便将来龙去脉缓缓道出。
房家的祖坟,位于城南舜耕山上,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坟地是有向口的,就是风水的朝向,引风聚气。
夏日里,齐州城的富贾吴家将舜耕山上一块无主之地买去,修了一处宅院,说是以作避暑之用。
事实上,纯粹扯蛋。
那块地四周尽皆是坟地,跑哪里修宅院避暑,骗鬼呢?
这座宅院,正巧就修在房家祖坟的向口上,挡了个严严实实。房家如何肯善罢甘休?便找上门去。起先,那吴家仗着自家的闺女送入齐王府成了一个侧妃,深得齐王李佑的宠爱,很是嚣张跋扈,根本不将有位当朝宰辅的房家看在眼里。后来几番沟通,城中显贵不少人都出面帮房家说项,那吴家这才松了口。
宅院是绝对不会拆掉的,既然挡了你家坟地的向口,那将你家祖坟之地卖与我,你家再行迁坟便是,价钱随便你出,绝不二话。
至此,还有谁看不明白吴家藏着什么心思?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争执
这是看到房家蒸蒸日上,又是宰辅又是驸马满门清贵,觊觎起房家的祖坟了!
房家虽非豪富,但也不差钱,更何况还有一个房玄龄乃是当朝仆射,若是卖了祖坟之地,岂不被人笑死?
两家互不相让,便僵在那里。
当时大老爷房松虽然病重,神志尚还清醒,嘱咐儿孙先不将此事告知于房玄龄,且先拖一拖再说。是以,前些时日给房玄龄的去信中,并未提及此事。
谁知道大老爷房松病情恶化得太快,几日之间便即撒手西去,此事终成心腹大患。
房俊奇道:“这吴家是何来路?”
房家再不济,那也有一位当朝仆射在背后杵着,便是五姓七宗江南豪族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欺到头上吧?挡了人家祖坟向口这种事,那绝对是往死里得罪的节奏,这吴家是要疯么?
房遗训无奈道:“这吴家只是本地一户豪商,在齐州产业不少,但也仅此而已。可他家有一个本家侄女,年方二八,花容月貌,被送进了齐王府,深得齐王的宠爱。那齐王平素荒诞不经,自是对吴家百般维护……”
房俊了然。
依着李佑那厮的性子,最是好色,遇到绝色女子,自是欢喜得不行,哪怕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都得想法子给摘下来,他才不会管什么房家还是谁家,这人最是护短。
况且,也未必没有想要报复房俊的念头在里边。
当初在醉仙楼,自己那一顿打可是让李佑丢尽了颜面,更被李二陛下又是杖责又是驱逐,岂能不怀恨在心?
看来,这事自己不管都不行……
心里想了想,便说道:“丧事你们按步骤进行,至于坟地之事,便交给某吧,绝不会耽搁大伯下葬之期。”
这话说得很平淡,就像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几乎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也是,别人或许会怕齐王李佑,他房俊会怕么?
只是想想怎么才能圆满处理这件事而已,若是打李佑一顿能解决事情,房俊二话不说就跑去齐王府抽他丫的。
出了长安李佑就无所顾忌了么?
扯蛋!
只要他李佑不想造反,就不敢把房俊怎么滴,若是伤了房俊,李二陛下如何跟房玄龄交代?更何况,房俊还是李佑未来的妹婿呢……李佑是冲动不假,智商不高也不假,但他不是傻子。
后来的李佑为什么要造反?
难道他真的会认为自己有那个能耐,能推翻他爹铁打一般的江山王座?
只是屡次被李二陛下斥责得丧失理智、信心崩溃而已。
所以他打定主意造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权万纪给宰了,正是这个喋喋不休、满口道德文章的家伙,一次又一次的跟李二陛下打小报告,让李佑在他爹眼里的形象完全崩塌……
他造反,也只是想要告诉他那个英明神武的老爹:我李佑,也有李家的血性!
不信?
你且看看李佑造反之后都干了些啥:643年(贞观十七年)三月,李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私自任命自己的左右为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等官职,开府库以行赏,并驱赶百姓入城为兵,布置官署,并封亲信为拓西王、拓东王等。李每日与燕弘亮等五人和他们的王妃梦一同宴乐……
李二陛下这人,咱不去论其文治武功,但说他生儿子的本事,或许唯有康熙能比之。
这不是说生儿子的数量,而是说质量。
李承乾、李恪、李泰、李佑、李治……
不管结局如何,哪个不是文韬武略、智慧出众?
所以,李佑会傻到在造反之后,“一同宴乐,以为得志”?会蠢到当“燕弘亮说:‘不用担心,我们右手端酒喝,左手为大王用刀砍杀。’李宠信燕弘亮,听到此言十分高兴”?
扯蛋么……
事实的真相,应该是李佑根本没有进行抵抗!
他心里知道,他永远斗不过他的老爹,他害怕!之所以造反,只是表达自己的一个态度,他李佑,并不是如权万纪屡次上书那样无能无用!
更何况,李佑造反那是五六年之后的事情,而且是被权万纪逼得。
现在他会造反吗?
当然不会。
只要李佑没想造反,他就不能吧房俊怎么样。
所以,房俊才会有底气。
可房遗训兄弟哪里知道房俊的底气何来?
听闻房俊说的如此云淡风轻,房遗简忍了忍,没忍住……
“遗爱,某知道你素来在长安横行霸道,谁都不服、谁都不怕。但你要知晓,齐州不是长安,出了长安的齐王也不一样了,你在长安的那点威风,怕是耍不到齐州来……”
说话间,神情很是不屑。
房遗训的性格比房遗简敦厚得多,也稳重得多,闻言斥道:“都是自家兄弟,言语之间何故冷嘲热讽?且遗爱所言,不论成与不cd是为家里着想,汝且速速向遗爱道歉!”
长兄如父,房遗简被斥责得面红耳赤,却是讷讷不敢言,只得抱拳向房俊说道:“为兄失礼了,兄弟勿怪……”
房俊不以为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微笑道:“大兄也说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心里怎么想,那就怎么说,哪个还会还很在心了不成?二位兄长,小瞧某了。”
房遗训还待说什么,却是有人进来,言及外间灵堂已经不知妥当,族老请孝子出去。
房遗训便说道:“遗爱且在此安歇,为兄出去看看。”
房俊也站起身:“伯父故去,小弟如何能够安坐?同去看看吧。”
当即,兄弟三人一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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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布置完毕,便将老爷子的遗体抬出,置于其上,沐浴更衣。
沐浴所用的是淘米水煮成的汤水,在其中加入香料。将蓖栉打湿梳理头发,然后用丝带束发,用布帛将身体擦拭干净,为其修剪鬓发、胡须和指甲,并将这些头发和指甲放在小袋子中,在大殓的时候放进棺木里。用方巾盖住脸,依旧盖上衾被。
今日的程序算是走完了,只等明日袭尸之礼、饭含之礼过后,后日入殓,便等着出殡了。
外间忽然一阵喧哗。
有家中仆役入内通禀道:“齐王殿下亲来吊唁!”
屋内诸人尽皆一惊。
齐王殿下?
那吴家仗着齐王殿下的撑腰,差点要把咱家的祖坟都给占了,简直成了不死不休的大敌!这齐王怎么还亲自来吊唁?
心中虽是惊异,但齐王乃是陛下亲子、当今亲王,谁敢慢待?
当下呼呼啦啦都出去迎接。
房俊慢悠悠的走在后边,嘴角似笑非笑。
这小子,果然亲自来了,看来自己所料不差……
第一百二十章 “中二”的李佑
“子弟作藩,盘石维城”
这是李世民的理想,所以他在贞观十年的时候,将自己的弟弟和儿子分封天下,世代为王,拱卫中央。
作为牧守一方的王子,在齐州地界,一定程度上来说,齐王李佑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当齐王李佑出现在房府,阖府上下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中门大开,除去留有两个嫡孙守灵之外,其他人全部出门迎接,便是此刻在府上的一些亲朋好友,也一律位于大门两侧。
房家摆出仅次于迎接圣驾的规格,来迎接齐王李佑。
李佑还是那一副面青唇白、清秀俊俏的纨绔样儿,哪怕是牧守一方,也未见多上几分稳重。
一溜车驾停在大门外。
李佑穿着一身团龙蟒袍,脖子上围了一个雪白的狐皮围脖。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往大门里走,身后王府藩卫各个虎背熊腰,全副武装,凛然肃立,一股威武冷峻的气势扑面而来。
一直走到房遗训面前,才站住脚步。
房家人躬身立在大门两侧,男在前,女在后,尽皆身穿缟素,披麻戴孝。
房遗训恭声道:“恭迎齐王千岁。”
李佑撇撇嘴,一脸不耐烦:“得了得了,搞得这么隆重,不还是些花架子?嘴上恭恭敬敬的,心里头指不定怎么骂我呢……咱也不在乎这些个虚礼,速速引着本王前去为老爷子吊唁一番,然后就各忙各事,本王急着回去吃酒,你们也乐得轻松。”
房遗训无语,心说您咋这么实在呢?
只好说道:“殿下亲自登门,房家上下莫不荣耀感慨,铭感五内……”
这本是客套话,房玄龄的大哥去世,李佑亲自登门吊唁,合乎官场礼节,正是题中应有之意,若是他不来,才是大大的失礼,搞不好就要被言官弹劾一把,恶心一下。
谁知李佑闻言,反倒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一笑,说道:“大郎如此说话,可是对本王心存怨念,把本王记恨到骨子里?”
众人大惊!
话能这么说么?
房家好歹是公卿之家,房玄龄不仅有从龙之功,现下更是陛下倚为臂膀的当朝仆射,你追上门来满嘴放炮,这是要把房家彻底得罪光吗?
这位齐王殿下,还真如同传说那般……
房遗训面色涨红,心中恼怒,能作出挡人祖坟之事,还不让人生气?却不知怎么回话好,只得低着头,应了一声:“在下,不敢!”
李佑似笑非笑:“是不敢,而不是不恨,对吧?”
众人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逼着房家撕破脸的节奏么?
不算房家人,一干宾客也都是同房家交好的,此时虽不敢站出来表示愤怒,但心里难免对李佑的言辞恼火。
人家还在办丧事呢,这么干可是有些过分了!
眼见大哥气得满脸通红,性子暴躁一些的房遗简心里大怒。
怎么着,如此咄咄逼人,你便是亲王又如何,还敢把我房家斩尽杀绝了?
当下就欲站出来,怒斥李佑一番,却被人在身后拉住了衣角。
房遗简一回头,就见到房俊从自己身后走出来,一张黑脸似笑非笑:“多日不见,殿下可无恙否?”
李佑见到房俊,心里没来由的一颤,愣在当地。
这楞怂……啥时候来的?
他这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突然有一人大喝道:“护驾!护驾!”
一众王府藩卫虽然莫名其妙,却条件反射一般举步上前,刀出鞘箭上弦,将齐王李佑团团围在当中。
众人大哗,齐齐变色,不由自主的都后退一步。
房遗训更是勃然变色,李佑这是要干嘛?
唯有房俊傲立原地,轻蔑的看着身前雪亮的刀锋、荆棘丛林一般的箭簇,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李佑,汝还是这么没出息啊……”
李佑身边那位大喝“护驾”的将领,闻言喝道:“房俊!岂敢口呼殿下名讳,要知道此处可不是长安,当心老子将你给……”
话未说完,铁制的头盔便被人狠狠的敲了一下,此人大怒:“谁打我?”
就听耳畔响起一阵咆哮。
“本王打你,你待怎地?啊?!好你个燕弘亮,谁给你的胆子,敢替本王发号施令?当本王不存在啊?一个房老二就把你吓成这样,还特么成天吹嘘自己如何了得,简直丢人现眼……”
暴怒的李佑对着燕弘亮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
他确实是气到了。
特么房老二只是露了个面儿,你就着急忙慌的喊什么“护驾”,护你娘的头啊护!如此一来,岂不是说自己怕这个房老二跟什么似的?简直不能忍啊!
虽然他自己刚刚见到房俊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燕弘亮对房俊深恨在心,当初在醉仙楼可是把自己一顿好打,颜面尽失了都……所以此时一见房俊,他就恨从心头起,想要趁机把这个棒槌好好收拾一顿。
可他却从未想过,李佑固然也是深恨房俊,但更不能容忍的是在房俊面前露怯!
李佑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因为同房俊打架之事被父皇责罚,事后父皇对自己的言辞之间,并不是气自己惹事,而是气自己既然惹事了别吃亏,是怒其不争……
想想也是,两家孩子打架,有没有深仇大恨,打就打了呗,可自家孩子挑的头,反而被别家孩子给揍了,做家长的能不丢脸么?更何况是李二陛下这种自诩文成武德一统江湖的牛人,更是不能忍……
所以从那时候起,李佑就打定主意,再见到房俊,绝不能露怯,哪怕挨揍,也得好好的跟这个房二傻子干一场!
结果咧?
这刚刚见面,燕弘亮就闹这么一出,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他齐王李佑见到房俊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胆子都吓破了,全靠人多势众壮胆子?
对于现在的李佑来说,这比挨揍还不能容忍。
房俊也是目瞪口呆,他哪里知道李佑的“中二”想法?还以为这李佑是想要跟自己重修于好呢……
画风转变得太快,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接受不能。
不过,大家却都惊疑不定的看着房俊。
对于房俊跟李佑之间的故事,大家也都有些耳闻,可谁也没想到,如今到了齐州这李佑的地头,这位齐王殿下非但没有趁机报仇,反而先是痛打了自己的亲信不下一顿……
莫非这房俊真的有如此威望?
房家兄弟俩的目光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