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党争之忧
党争亡国,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明白的道理;然而平衡朝堂不使一家独大,这也是每一个明君所应做到的事情……想要平衡,就必须斗争;斗争与党争一字之差,期间之差距也甚小,如何在保持朝堂平衡的同时避免滑向党争?
这是对于皇帝来说最为高深的学问,古往今来没几个皇帝能够做得到,自诩天资一般的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
但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又岂能畏难而退、漠然视之?
他虽无什么横推寰宇的雄心壮志,却也不能任由朝堂积弊放任不管。太宗皇帝倾举国之力东征,几乎掏空了帝国每一座库府,承担繁重粮秣物资供应的江南更是怨声载道,虽然最终千难万难覆灭了高句丽,消除了帝国东北边疆最大的威胁,但直接的物资补充却几乎没有,其后连续两次叛乱更将帝国的“基本盘”关中地区打得稀烂,帝国根基摇晃、涉及飘荡,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若非山东世家损失惨重难以为继、江南有水师予以威慑,怕是偌大帝国就要陷入内乱,犹如隋末一般烽烟四起、神州碎裂。
身为皇帝,必须革新国策、变法图强,攻坚克难、迎难而上……
这个时候若是闹起党争,导致帝国风雨飘摇甚至大厦倾倒,他李承乾岂不是要成为李唐的千古罪人?
……
面对李承乾的斥责,刘洎有些无奈,他知道房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无可比拟,却未曾想到其信任程度居然如此之高,不仅将军权尽数交付,甚至主动给房俊留下一道插手政务的缝隙,随时等着房俊更进一步完成“军政一体”的权臣之路……
只好说道:“陛下明鉴,越国公自然公忠体国,可若是此例一开,旁人效仿,岂不导致兵制涣散,种下祸患之因?京畿之地无陛下旨意或军机处命令擅自调兵,绝不可取。”
军队是帝国之基石,但也是一柄双刃剑,若不能予以束缚极有可能蜕变成为一头不可控之怪兽,必须戴上嚼子,否则若是随时择人而噬,如何得了?
军权肆虐,就意味着军方势大,此消彼长,自然文官式微。
李承乾略作沉吟,颔首道:“此次毕竟情况紧急、事出有因,事后朕会在军机处上提及此事,与诸位军机大臣商议,做出决断。”
刘洎很是憋屈,这个劳什子的“军机处”简直就是偷家的梯子,绕过政事堂直接由皇帝领导、向皇帝负责,连他这个中书令都不能参与其中,自然无法掌控,这种一筹莫展、有力难施的情况着实令人郁闷。
*****
潏水之畔,无以计数的木桩钉下去、宽大是石料沉到河底,兵卒、民夫又就地取材运来泥土,终于将河堤决口之处堵住,两岸百姓发出巨大的欢呼。
房俊与千余兵卒自水中爬出,一个个冻得面色青紫、浑身僵硬,失温极其严重,即便是房俊的超强体质亦是面青唇白、瑟瑟发抖,更遑论他人。
马周早已命人生起篝火,在河堤下搭建了简易的防风棚子,王方翼派人回去军营取来衣物,兴教寺又送来几大锅姜汤,一众兵卒在棚子内脱下湿透的衣物,用热水擦洗了身子换上干爽的衣服,再一大碗滚热的姜汤灌下去,姜水的气味刺激得眼泪横流、鼻息通畅,损失的体力便一点一点恢复了。
棚子外用石块、青砖垒砌了一溜八卦炉,木材放入其中引燃,大锅置于其上,大块煮熟的肥肉切片放入锅中爆炒,待到香味四溢,再将各种切好的蔬菜放入翻炒,而后加水、加盖,旺火炖煮。
房俊则穿上一身寻常衣裳,坐在一个木墩上喝着茶,与一旁的马周聊天。
马周啜了一口茶水,叹气道:“二郎今日……有些鲁莽了,固然灾情如火,可随意调动军队参与救灾却是犯了大忌,陛下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免不了有人揪住这一点弹劾,任你圣眷如何优隆,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长此以往,必然与陛下产生隔阂。”
军权乃是大忌,任何时候都要置于一切之上,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纵然打杀了一位朝堂大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皇帝自会予以回护,可擅自调兵,却必然使得皇帝猜忌之心日甚,一次两次或许没什么,当长此以往岂能不埋下隔阂?
这种事就是要防微杜渐,纵然有调兵之权,也应当从根本上彻底杜绝。
房俊喝着茶水,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灾情再是严重,往太极宫内递一道请旨调兵的奏疏也不会耽搁多长时间……我就是故意的。”
马周无语,无话可说。
既然房俊早已知道这个道理却依旧我行我素,要么恃功而骄野心膨胀,要么另有所图故意为之,以他对房俊的了解自然不会是前者。
可房俊如此做又能有什么意图呢?马周只是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房俊的真正用意,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可:“二郎是想要以此手段自污?想法是好的,毕竟你现在的处境几乎可以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应当谨防水满而溢、盛极而衰,主动与陛下保持一些距离,让陛下对你疏远一些是好事。但此举未免有些粗糙了,若是连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岂能算得上自污呢?”
房俊反问道:“若不是连陛下都看得出,那还算是自污么?”
马周愕然,他是聪明绝顶之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何谓“自污”?便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某一些人的忌惮、顾忌,而不得已进行的一种“自我否定”的行为。然而这种行为的核心是“态度”,是要让某些人心存顾忌的人看到你“自我否定”的本意,而并非是到底做了些什么,否则就不是“自污”,而是“真的污”……
马周斟酌了好一会儿,颔首道:“此事是我肤浅了,二郎处置甚妙,尺度刚好。”
为何擅自调兵?就是要故意做错事,给陛下一个把柄,陛下口头训斥也好,有什么责罚举措也罢,让陛下明白他“自愿污名”的心意,从而消除有可能产生的隔阂。
这可比“真的污名”高明多了……
马周感慨道:“论及人心揣摩,我不如二郎多矣。”
房俊斜眼觑之:“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马周大笑道:“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反正我不懂得揣摩人心。”
房俊也笑:“送你四个字:老奸巨猾!”
马周:“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
就在遮风的棚子里,马周捉笔写就一份灾情报告,将潏水决定之成因、封堵过程以及所导致之损失都具陈其上,事无巨细一一记载,而后誊抄两份,与房俊一道签字画押,一份送往工部备案,一份送入太极宫呈递陛下御览。
公务完毕,正好大锅菜煮好出锅,浓郁的香气被寒风吹荡四处飘摇,房俊、马周、王方翼躲在棚子底下背风,一个盆子里装满烩菜,大块的肥肉、新鲜的蔬菜,又有亲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子烈酒,三人吃两口菜、喝一口酒,寒风凛凛之下没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体内湿寒之气被祛除一空,极为痛快。
房俊喝了口酒,感叹道:“人还是有点贱皮子的,整日里养尊处优、钟鸣鼎食,却没甚好胃口,任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都提不起几分食欲。然而若是劳累一番,不仅通体舒泰,便是这寻寻常常的酒菜却感觉滋味甚佳、胃口大开,果真不可理喻。”
马周予以认可:“所以人不能一帆风顺,太顺了就会导致思想麻痹,且欲壑难填,总觉得上天待我与众不同,于是奢望攫取更多、永无止境。反倒是时不时的遭遇一些挫折,能够让头脑更加冷静,居安思危,不至于犯下大错。”
房俊笑着和他碰了一杯,饮尽后笑道:“怎么总觉得你今日话里有话?”
马周抹了一下嘴巴,瞥了一眼闷头大吃的王方翼,知道这是房俊的心腹麾下,所以也无需回避,缓缓说道:“丈量天下田亩之事,我始终觉得有些激进了。”
房俊不答反问:“你知道丈量田亩之用意?”
马周执壶给三人面前酒杯倒酒,悠然道:“若是旁人如此做,如何用意我想不出,但既然是你在做,那么只需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想,想必就离真相不远了。”
王方翼赶紧双手接过酒杯:“谢过侍中。”
斟酒的这可是当朝宰辅,荣幸之至,不能失礼。
马周随意的摆摆手,不以为意:“酒桌之上不分大小,随意即可。”
房俊夹了一块肉叼在口中咀嚼,感受着浓郁的肉香,知道马周已经猜测出丈量田亩的真正用意,大感兴趣,想要知道这位历史名臣的看法,于是咽下肉之后喝了口酒,道:“愿闻其详。”
自然是针对马周那句“激进”之评语。
马周沉声道:“此举乃千古未有之变革,我不知对错,却知道此举必然遭受天下之反对,届时必然群起而攻讦,陷于汹涌舆论的不止是你,还有陛下,你们能够顶得住全天下的反对么?”
何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就是了,而且恐怕会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不韪……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美好愿景
天底下任何事物都有其发展之规律,唯有循序渐进,在发展之过程当中逐渐修正方向,才能最终进化至完美无瑕之境界。反之,若是一蹴而就,往往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错误,引发最终结果之偏离,甚至与初衷完全相悖。
而人在接受新生事物之时快慢与否,并不取决于事物的难易程度,只在于与本身利益攸关之多寡。
简而言之,这件事对我有利,那么即便再是难以理解也很快能够接受,甚至是先接受再慢慢理解;若对我不利,纵然非常简单也不愿意理解,更遑论接受……
一项触动天下各个阶级、几乎所有人的政策,改变了千古以降对于某一项事务的看法、理解,可以想见将会遭受多么巨大的反对与障碍。
当洪水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任何阻挡在前的东西都将被撕碎,然后淹没。
……
房俊喝着酒,反问道:“所以在你的认知里,一件事只要有人反对便是错的,就不能去办?”
马周气道:“我岂是这个意思?我出身寒门,得贵人相助一路平步青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却从不曾心怀侥幸,而是时刻警醒自己莫要自满、更不能知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竭尽全力去做那些于国于民更有意义之事。但这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同,有些事固然明知是好的,当你去做了,却未必有一个好的结果。”
况且,这天底下哪里有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之事?
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所谓好的政策也不过是优点多一些、缺点稍一些,哪里有毫无瑕疵的好政策?
为了多一些优点的一项政策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有可能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得不偿失。
房俊放下酒杯,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心里最为崇高的理想是什么么?”
马周不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尽欢颜?还是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两人乃莫逆之交,平素时常交流心得,彼此非常熟悉,但却从未谈及彼此具体之理想,毕竟“理想”这个词对于他们这个层阶的人来说过于空泛。
房俊笑了笑,眉毛微微一挑,道:“哪里有那么崇高?吾之理想,不过是天下农夫耕地种田再不用缴纳土地之赋税而已。”
马周震惊无语,连埋头大吃大喝的王方翼都惊诧的抬起头,看看自家大帅是否酒吃多了说梦话……
种地无需交税?!
绝无可能!
自古以来,农业作为王朝存在并且运行的根基,其税收便是支撑国家机构运转的主要力量,没有农业税,国家拿什么支付官员俸禄,拿什么供养宗室,拿什么募兵打仗?
况且农业税不仅仅是维系国家运行的根基,各种地方摊派、苛捐杂税都依附于农业税之上,若是农业税取消,其余一切都再无存在之基础,地方官府的利益受到巨大损失……
一旦农民耕田无需纳税,整个帝国除去农民得益之外,所有阶层都将受损,这如何能够实现?
房俊喝着酒,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笑呵呵道:“是否好似痴人说梦?但是你们要相信,这一天终究会来的。”
马周有些愣忡,他简直无法想象当农民种地无需纳税,那将是怎样的辉煌盛世?
*****
树木萧瑟,寒气逼人。
永平坊一处宅院之内,听闻刚刚工部同僚传来的消息,家中上下如遭雷噬,惊惶失措。
家主裴大同坐在正堂椅子上面色忧虑,其子裴炎坐在下首,义愤填膺。
裴炎怒声道:“房二此獠简直恣意妄为、丧心病狂!二叔堂堂工部堂官,居然就被他当场拿下解送‘百骑司’,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吾河东裴氏绝不与其善罢甘休!”
裴大同叹了口气,道:“咱们代表不了河东裴氏。”
他们这一支裴氏出身于河东裴氏,是东汉尚书令裴茂的后裔,裴茂长子裴徽,仕曹魏为冀州刺史,因子孙多在西凉为官,故号西眷。裴徽四世孙裴慬,由河西返回故乡河东郡,居住在解县洗马川,子孙遂称洗马裴,亦称河东裴氏洗马房,人丁不旺,也没有出什么名传千古的大人物,却传承久远。
但说到底也只是河东裴氏的一支,不可能代表整个河东裴氏,而河东裴氏的主支乃是中眷裴,裴行俭的那一支……
况且就算整个河东裴氏站在一处反对房俊又能如何?那可是连关陇、山东、江南各大门阀都不放在眼内的人物。
裴炎道:“纵然房二气焰嚣张,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若是任由欺凌,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他虽然刚及舞象之年,却已经完婚,妻子出身彭城刘氏,潭州都督刘德敏之女,前刑部尚书刘德威侄女……
妻族与房俊之恩怨已经颇多,如今又加上自家与房俊之龌蹉,血气方刚的裴炎岂能忍受?
裴大同问道:“你待如何?”
房俊嚣张跋扈,当场将二弟裴翼拿下,若是交由刑部或者京兆府还好说,总能寻到人脉打点一二,可人被解送“百骑司”,当真是一筹莫展。
裴炎道:“父亲不必担心,房二就算再是权倾朝野,总不能一手遮天吧?我这就前去御史台,于御史大夫面前告他一状,无论如何要将二叔解救出来!再不行,就去承天门前叩阙鸣冤,定要讨还公道!”
“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虽然对外宣称只负责京畿地区安稳以及对外军事情报,但实际上却是皇帝维系皇权的“鹰犬爪牙”,最擅长刑讯逼供,若是裴翼在三木之下被逼的按照房俊之意供认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整个“洗马裴”都要被牵连进去,阖家遭殃。
裴大同也只能无奈认可,他之前不过是区区一个折冲府校尉,现在更因伤赋闲在家,对于此等朝堂风波又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自家儿子素来聪慧伶俐极有主见,索性交由他一手去办,任何后果全家承担便是。
……
裴炎抵达御史台之时,已经接近申时,寻常衙门已经下值,但是御史台这种衙门整日里接收举报、审办案件、弹劾官员等等事务无尽无休,只要不是休沐之日,往往要到酉时皇城落锁之时才会下值。
来到门口递上名帖,言明有要事求见御史大夫。
门口的官吏见到名帖上“裴炎”之名,便客气的让他稍等,而后入内通禀。裴炎就读于“弘文馆”,受到当朝数位大儒的褒奖推崇,名气很大,这样的人跑来御史台告状,官吏自然不敢怠慢……
未几,官吏返回请裴炎入内,御史大夫果然予以接见。
裴炎随着书吏入内,没有进入正堂,而是左拐之后路过一间间灯火明亮的房间,至东侧最后一间值房前止步,书吏笑道:“上官特意叮嘱郎君来后无需通传,可即刻入内。”
裴炎年级虽轻,却也不是没见识的毛头小子,平日在弘文馆往来皆官员、勋贵,阅历不浅,躬身施礼相谢,而后整理衣冠,昂然迈步进入值房。
此时天色依然接近全黑,值房内燃着灯烛,一人正在对着门口的书案上埋首案牍,案头高高一大摞奏疏、公文,便是旁边的地上也摆放着一垛一垛,使得整间值房仿佛都堆放在文山案海之中。
裴炎前行几步,距离书案三步处停下,一揖及地,恭声道:“弘文馆学子裴炎,见过上官。”
“哦,”
书案之后的刘祥道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应了一声,而后重新埋首案牍。
裴炎未曾听闻叫起之言,只能保持躬身作揖的姿态,好半晌之后腰酸手麻,正犹豫着是是否刘祥道忘了自己,而自己是出言提醒一声为好,还是干脆直接起身合适……
刘祥道这时才放下毛笔,拿起一旁的茶杯啜了一口凉茶,声音略带疲惫:“说说吧,不在弘文馆好生读书,跑到此地作甚?”
裴炎自怀中掏出一份事先写好的状纸,双手呈递案头,沉声道:“叔父乃工部官员裴翼,被越国公房俊无端迁怒,押送‘百骑司’欲以酷刑加以陷害,在下只能前来此处,希望上官能够不畏强权、秉公执法。”
言罢,有些忐忑的看着书案之后的刘祥道。
他知道房俊权柄通天、威名赫赫,等闲无人敢去招惹,即便明知其作奸犯科、亵渎律法,下级司法机构怕是也很难维系公正,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御史台,希望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能够彰显公正。
刘祥道喝着茶水,接过状纸一目十行的看完,而后随意丢在桌案上,淡然道:“按大唐律例,一下告上者若被证明乃是诬告,罪加一等,你可知晓?”
裴炎有些紧张:“在下熟读律法,再清楚不过。”
刘祥道点点头:“你的名字,我也曾经听闻,是个聪慧且上进的孩子,未来前程光明,正因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将这份状纸收回?”
裴炎冒汗了,这话什么意思?是认为此事乃自己杜撰诬告,让自己悬崖勒马及早收手?还是故作引诱,让自己激愤之下再无转圜之余地?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全力一击
裴炎摸不准刘祥道的意思,也深知此事之后果,权衡片刻,一咬牙:“越国公自持勋贵、居功自傲,视国法如无物,更操持权柄、恣意行事,长此以往则皇威何在、纲纪何存?御史台身负查察不法、纠劾百官职责,当不畏强权拓清寰宇护卫公正!”
转告房俊的后果他当然清楚,但他心中权衡一番,觉得并没有太大问题,毕竟房俊犯错在先,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无法撼动其权势,自己也站在正义、正确的一方。
只要自己是正义的,何惧房俊反戈一击
自魏徵之后,朝堂之上鲜有刚烈正直之官员,以刘洎为首的文官团体虽然与军方斗得不可开交,却尽皆明哲保身,谁也没有那种一往无前、有你没我的血性,遇事先保全己身,又岂能真正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未必真正要撂倒房俊,只要让朝野上下见识到自己的血勇之气,未必不是一个快速晋身的好机会……
刘祥道不置可否,想了想,道:“此事不能听你片面之词,本官还需详细调查取证,之后才能给你答复。”
裴炎已经坚定心志,并不畏惧御史大夫的官威,摇头道:“在下既然敢于以下犯上、状告权臣,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不如就留在这御史台,等待上官调查取证。”
说实话,他不敢回家,万一御史台这边走漏风声被房俊知晓他跑到这里告状,未必不会对他威逼利诱,还是留在此处安全得多,刘祥道到底还是御史大夫,朝中清流第一人,总不能将他绑了送去给房俊吧?
刘祥道蹙眉,不悦道:“你既信不过本官之操守,又何必前来本衙告状?”
裴炎一脸正气:“不来这里,在下还能去哪儿呢?况且,这本就是御史台的职责。”
刘祥道面无表情,道:“你想留,那就留在这儿吧。来人,将此人待下去予以安置,饭食茶水好生伺候,莫要慢待。”
“多谢上官维护。”
“你好自为之。”
……
书吏将裴炎带下去安置,刘祥道坐在值房之中喝着茶水沉思,好半晌,派人前去调查房俊抓捕扣押裴翼之事,同时将几位台中重要官员叫来议事。
御史台在贞观初期之时,仅仅“风闻奏事”,并无司法之权,这些年才慢慢开始设置台狱,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并专设受事御史一员,以御史充任,每日一人轮流受理词讼。
至此,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组成三法司才算是名副其实,凡重大案件,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由“三法司”联合审理。
御史台成为真正的朝廷最高监察机构。
所以纵然此时长安城门已经落锁,但御史台查案,可自由进出城门,无人可以阻挡……
等到几位官员抵达御史台,快马出明德门赴樊川调查案情的御史也已经返回,带回的消息与裴炎所言几乎不差,刘祥道自然不在乎此事能否将房俊扳倒,他在乎的是能否凭借此事获取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彻底掌控御史台,不负陛下当初对他之信任。
至于能不能打破朝中文武对峙之局面,导致某一方彻底压过对方、平衡被打破,则不在他考量之内。
他只不过是一个御史大夫,朝政平衡那是宰相的职责,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戌时初刻,长安城内万家灯火,皇城之内各处衙署已然尽皆关衙一片漆黑,唯有御史台的值房内灯火辉煌。
刘祥道坐在书案之后,放下茶杯,目光自面前御史中丞刘乾?、侍御史王纶、监察御史李义府、段刚的脸上一一扫过,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几下,语气淡然:“此事,诸位同僚以为应当如何?”
另外三人摸不清刘祥道的心思,缄默不语。
刘祥道略显不耐:“裴炎尚在衙署之中等候回信,若接受其状告,明日早朝之时当弹劾房俊,如若不接,则使人将裴炎遣送出城,此事作罢。诸位有什么意见不放开诚布公,一起商议商议。”
刘乾?试探着问道:“越国公扣押工部官员,此举的确有些不妥,但越国公乃是工部尚书,管理惩戒本衙官员,似乎也还达不到朝堂弹劾的地步吧?”
房俊所作所为的确嚣张跋扈了一些,以御史台纠察百官的职责来说,可以在职权范围之内,但任何一件事拿到朝堂之上去,就意味着其影响、后果都极为严重,从这一点来讲,房俊不过是扣押裴翼而已,尚未有任何后果,只需以御史台的名义发出警告即可,大张旗鼓的将事情拿到朝堂之上说话,未免小题大做。
当然,他本意是试探刘祥道的心思,这番话可进可退,并未表达自己的立场,可以根据刘祥道的反馈随时调整自己的态度。
老油条了……
刘祥道似乎对他的回答不满,避而不答,看向李义府:“李御史与房俊乃是故旧,对于此事有何看法?”
外人对于房俊与李义府之间的关系一直很感兴趣。
按理说,当年李义府参加科举考试之时得房俊赠衣,曾传下一段佳话,无论如何李义府都应当是房俊的忠实拥趸。然则其后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李义府虽然屡次向房俊靠拢,房俊却拒之不受,深知一度予以打压,最终两人反目成仇。
说是反目成仇似乎也不恰当,毕竟以李义府最高官阶曾担任万年县令的地位来说,实在够不到与房俊成仇的境界……
感受到其余几人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李义府有些无奈,想了想,缓缓道:“依下官之见,越国公此举并非小事。事实上,无论越国公如何处置裴翼,此事都在官僚体系之内,无需理会也好,言辞申饬也罢,都有规则制约。但越国公将裴翼交由‘百骑司’,将不属于朝堂体系之内的‘百骑司’拉进来,却是大大不妥。”
刘乾?、王纶齐齐颔首,这话他们没敢说,但绝对认同。
刘祥道则看了李义府一眼,觉得此人的确极为狡猾,不过他虽然身为御史大夫,御史台名义上的长官,但前任刘洎留下的印记实在是太过深重,譬如这个李义府便是刘洎无论如何都要安插进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的人选,刘祥道再是看不惯,也无能为力。
不过现在倒是剔除这些钉子的一个好机会……
“百骑司”作为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监察机构,算得上是御史台的天敌,权责多有重叠之处,李义府从这一点出发,赞同接受裴炎对房俊之状告,将问题的本质从“弹劾房俊”转移到“维系御史台权威”,偷换概念平顺丝滑毫无痕迹,避免了与房俊的直接冲突,但追根究底还是要弹劾房俊。
“那就准备材料吧,本官已经派人实地调查取证,裴炎的状纸并无问题。诸位幸苦一些,天亮之后上朝,弹劾房俊。”
“喏!”
几人都打起精神,毕竟弹劾之人乃是房俊,朝廷上下名副其实的权臣,无论是其本身之功勋、能力还是无出其右的圣眷,都需要认认真真对待。
连夜归总各类信息、口供,又根据裴炎之状纸确定弹劾方向,各方汇总之后制订卷宗,力求口供、事实、证据等等方面毫无瑕疵之处,争取一击必胜。
否则极有可能导致御史台遭受反噬,一旦立威不成反被打击,那可就亏大发了……
*****
初冬的晨曦总是来得很晚,卯时上朝之时天空依旧一片漆黑,迅捷武侯敲响梆子,随即一百零八处里坊的坊门陆陆续续开启,一辆辆马车自坊门而出,车辕上悬挂的灯笼发出橘红色的光芒,进而汇聚一处好似一条条火龙一般在长安城内的街巷游走,最终汇合于承天门前的广场。
卯时三刻,文武大臣纷纷下车走到承天门前,按照文武、品级排列成队,禁卫将厚重的城门推开,内侍分列两侧与禁卫一道目送官员鱼贯进入宫内,同时一个一个甄别身份。
房俊与李?、李道宗、马周走在最前头,马周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官员,低声对身边房俊道:“今日风向有些不对,等会朝会之上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
马周虽然与房俊走得近,但毕竟是文官,自有消息来源,故而提醒了房俊一声。
虽然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晚,但起码能让房俊有个心理准备……
房俊非但不以为然,反而嘿嘿一笑:“宾王兄放心,小弟早有准备……嘿嘿,那帮家伙自诩文官清流,整日里上蹿下跳搅风搅雨,却忘了咱当年可是有名的‘弹不倒’,太宗皇帝御案上弹劾奏章堆积如山,谁能奈吾何?”
一旁的李?有些无语,提醒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等闲不会再有人如以往那般弹劾于你,可只要有人弹劾,必然有十足之把握,莫要掉以轻心。”
他倒不是在意房俊会否被人弹劾,而是当下之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于公于私都对他十分有利,一旦朝局有所波动,势必要引发一场巨大的权力洗牌,这是他不允许的。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认不认罪
房俊呵呵一笑:“任他雨急风骤,我自岿然不动。”
李?摇摇头,与李道宗道:“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怒,老年戒之在得,但我看这厮轻浮至极,什么都得戒。”
虽然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几乎与他平起平坐,但毕竟是晚辈,公开场合不能以上下区分,私底下聊天却可以“倚老卖老”,当然这也在于房俊的性情疏朗、胸襟开阔,若是换了心胸狭隘之人,或许这样一句话便使得对方心中种下忌恨。
李道宗与房俊的关系更亲厚,江南船厂便是双方的利益纽带,时至今日江南船厂几乎垄断了大唐半数以上船舶制造,说一句日进斗金亦不为过,所以两人的关系极为紧密。
闻言笑了笑,边走边道:“我倒是为旁人担心多一些,这小子貌似忠厚、实则狡猾至极,当初那么多人骂他是个‘佞臣’,未必就失之公允。”
两人嘲笑调侃,房俊只是微笑摇头不语。
马周对房俊的性格极为了解,见此便知道他早有准备,便不再赘言……
群臣自承天门鱼贯而入,直抵太极殿,在宫前汉白玉石阶之下站定,按照文武、品阶排序列队,待到高高的石阶顶上有宦官高声大叫“入殿”,这才拾阶而上,自敞开的殿门进入太极殿。
依次站定,群臣左顾右盼,见到灯烛如昼、金砖湛然,忍不住心生唏嘘,自李二陛下东征、太子监国,便不曾与此地召开朝会,及至其后长孙无忌率领关陇门阀兵变,太极殿遭受重创,再到晋王反叛……倏忽之间,再踏足此间居然两年已过,不仅御座上的皇帝由李二陛下换了李承乾,殿上排序亦是迥然有异,颇有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之感。
似乎李承乾也感受到这种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的变化,毕竟是他作为皇帝第一次再太极殿召开朝会,所以一直板着一张脸,令人看不清喜怒,导致殿上的气氛颇有些沉重。
不过群臣大多新近进阶、新官上任,所以对于本职事务的处置很是热衷,也或许是给第一次在太极殿召开朝会的李承乾一个面子,不欲使其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故而各项事务的进展很是顺利,并无推诿、刁难这等常见之事发生,朝会进程很快。
直至御史大夫刘祥道出列……
“启禀陛下,御史台弹劾越国公房俊玩忽职守、公器私用、迫害同僚之罪,按律,当革职停用、罚俸降爵,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殿上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陛下右手边武将之列站在李?之后位居次席的房俊脸上,其中不少人隐隐兴奋起来……
昨日在?水决堤之处发生之事,大家几乎都有所耳闻。
所谓“玩忽职守”、“公器私用”,看起来的确是大罪,但对于房俊这等勋贵来说,那又算个什么事儿?况且“玩忽职守”这种罪名看似严重,实则还是要区分等级,是否产生恶劣影响才是最重要的,身为工部尚书的确要对?水决堤负责,但这毕竟是天灾,且没有造成恶劣后果,很难凭此撼动房俊。
“公器私用”更是瞎扯,只要李君羡只承认房俊是将裴翼移交过去,而不是听任房俊的命令缉拿、审讯裴翼,那就屁事没有……话说,李君羡就是被打死也不敢承认是听命于房俊啊!
身为“百骑司”大统领,陛下的心腹肱骨,居然听命于一个大臣……李君羡活腻歪了?
所以最重的罪名还是那个“迫害同僚”,无论如何,将自己的下属直接丢给“百骑司”,这种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若易地而处,谁摊上这样一个动辄要将你扒去官服、流放三千里的上官,谁受得了?
这是直接颠覆官场规则的做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洎看了御座之上的皇帝一眼,问刘祥道:“可有奏疏呈上?”
“有。”
刘祥道将奏疏双手举起,自由殿上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双手接过,而后恭恭敬敬的递交至御案之上。
李承乾面色淡然,不见喜怒,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翻阅,而后一言不发放回御案,对一旁的内侍摆摆手,内侍赶紧上前,将奏疏双手递给李?。
殿上一片静谧,鸦雀无声。
李?展开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交还给内侍,内侍又将奏疏递给另外一侧的刘洎……
奏疏在李?、刘洎、李道宗、许敬宗、马周等官员手中传递一圈,最后回到当事人房俊手中。
房俊只展开略微扫了一眼,便将奏疏递给内侍,由其重新放归御案之上。
李承乾开口问道:“越国公,奏疏上所言之事是否为真,你可有解释?”
房俊摇摇头,道:“御史台风闻奏事,却全无证据,子虚乌有、胡言乱语,微臣无话可说。”
大臣们顿时惊了,连辩解都不辩解吗?
是辩无可辩,可是信心十足?
刘洎追问道:“越国公将裴翼当场拿下移交‘百骑司’,此事是否属实?”
房俊想了想,道:“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
刘洎眼皮跳了一下,怒道:“汝身为尚书右仆射、帝国宰辅,焉能置国法于不顾,如此打压、迫害自己之同僚?简直丧心病狂!”
房俊眼观鼻、鼻观心,理也不理刘洎。
刘洎深吸一口气,他现在是中书令,帝国政治架构之中权力最大的文官,要自持身份,不能一味的死咬着房俊不放,否则有失身份。
不过他不开口,自然有人开口……
监察御史李义府出列,喝问道:“敢问越国公,汝身为工部尚书,何以始终不曾前往工部履任,将工部事务置于不顾?玩忽职守之罪,汝可曾认下?”
房俊道:“?水决堤之处,吾与马侍中一同指挥救险封堵决口,何来玩忽职守之说?”
李义府一脸正气:“越国公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决堤之事先,工部衙门紧急制订救险章程,然而您这位尚书却不见踪影,事后您恰巧行至?水决堤之处,并不能掩饰您玩忽职守之罪责。”
房俊瞅了李义府一眼,不予理睬。
旁人望着李义府的眼神也颇多玩味,这人与房俊曾一度颇有渊源,能力也算是出色,本以为可以与裴行俭、薛仁贵等人一样受到房俊栽培提拔独当一面,孰料两人却暗生龌蹉、渐行渐远。
现在更是形同陌路、视如仇寇。
而今日李义府全然不顾往昔交情火力全开,看来是要踩着房俊成就他“诤臣”之名。事实上,固然如今关陇、山东、江南等门阀遭受重创,朝堂之上隶属于这些门阀的大臣纷纷凋零,但皇帝依旧远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皇权无上之地步,将房俊弹劾下去虽然会惹得皇帝不满,但只要“诤臣”之名闯出去,便算是在这朝廷之上站稳脚跟。
果不其然,李义府今日火力奇猛,再接再砺,根本不予房俊喘息之机。
“新罗举国内附,其意义不仅在于新罗一地归于大唐版图之内,更给天下番邦蛮族做出示范,使其能够知晓内附之后不仅其地经由大唐统治愈发国富民安,其本人也受到大唐之尊重。然则越国公染指新罗善德女王,舆论纷纭世所共知,导致诸多有心内附之番邦心生顾忌,唯恐内附之后亦遭遇霸凌欺辱,诸多内附之协议纷纷取消,帝国不得不增派驻军,进而靡费粮秣、兵卒多有死伤……此项罪名,越国公认还是不认?”
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房俊与善德女王之间的风流韵事,在长安并不算是秘辛,之前大家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毕竟那可是一国之君,更美艳绝代、风华绝世,将其压服身下恣意鞭挞,那是男人何等之成就?但没人觉得这有什么负面影响。
然而此刻经由李义府这么一说,深思之下,果然影响恶劣,连一国之君都能够大唐的重臣恣意凌虐,那些番邦可汗万一担心内附之后自己的妻妾、女儿也遭遇同等待遇怎么办?
一下子便上升到国家影响……
能够争取到代表御史台弹劾房俊的机会,李义府显然准备充分,打算就此一战成名、青云直上。
房俊摇摇头,淡然道:“是否凌虐、逼迫,你说了不算,谁说了也不算,不妨去问问善德女王。”
李义府锲而不舍:“汝在城南少陵原下房家湾兴建码头,拦河筑坝破坏水利,圈地自用掠夺民田,大量买入来自不明之人口充当劳工,为一己之私欲置帝国律法于不顾,越国公认不认?”
房家湾码头如今几乎成为长安附近最大的河运码头,来自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物资沿运河、黄河汇聚于长安,再由此地输送至关中各地,也将关中各地的物资集中于此,再分销天下,俨然整个关中的货物集散中心。
与此同时,所产生的利润自然极其巨大,不知多少人眼红心妒,现在听闻李义府将码头拿出来说事儿,纷纷打起精神。
而且御史台这回准备及其充分,一桩一桩罪状摆出来,是想要与房俊决一死战么?
但御史大夫刘祥道乃是陛下心腹,按道理不应该如此针对房俊,难不成是御史台已经脱离刘祥道的控制,被文官集团彻底掌控?
如果没有御史台坚定不移的站在陛下身边,那么即将开始的新政势必受到颇多挫折,当舆论不能操之于手,何谈大刀阔斧对天下利益进行彻彻底底的改革?
大臣们陡然发现,局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反戈一击
面对李义府咄咄紧逼,房俊依旧岿然不动、神情淡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房家湾码头每一寸土地皆乃由房家出资购买,文书、地契皆一式多份,分别由买卖双方及京兆府备案,谁有质疑,可随时查阅。”
他只解释了关键的地皮归属权问题,却没有提及李义府弹劾的“来历不明之人口”,这些年大唐南征北战,尤其是水师纵横大洋灭国无数,间接或直接控制的东洋、南洋番邦不计其数,人口贩卖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诸如突厥人、新罗婢、昆仑奴都是整个大唐都极受欢迎的“产品”,相比于被世家门阀以及整个帝国视为根本的大唐百姓,那些外洋贩卖而来的奴隶又勤快、又廉价,谁能不用呢?
这些奴隶是不可能逐一在官府衙门里备案的,往往备案一个,私底下却贩卖十个,只要有一个名目上的交税就足以,民不举、官不究,视作常态。
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解释不清楚。
然而话说回来,这种事早已形成潜规则,纵然房俊有所触犯,也当不得大事,只要不曾私豢汉人奴隶,顶了天就是罚金抵罪。
但是很显然,正所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单一罪状或许不能扳倒房俊,但十件、二十件呢?
李义府申请有些亢奋,站在太极殿上,背对群臣、面对皇帝,慷慨激昂、指点江山,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成就,今日虽然只不过作为御史台推出的“一把刀”,却也让他体会到了站在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感受。
令人着迷……
李义府昂首挺胸,言语铿锵:“此次封堵潏水决口,处置尚算及时,严格来说工部衙门无过有功,毕竟是天灾嘛,防不胜防……然则越国公在人口匮乏之时却悍然调动玄武门外驻军,未曾觐见请示陛下,也未曾经过军机处商议,更未有兵部公函下发……此举固然使得决口尽早封堵,却使得军国社稷处于危险之中,犯下的乃是夷灭三族之罪!陛下明鉴,微臣自然不认为越国公有谋逆之心,但这般私自调动军队若是不予以严惩,日后人人效仿之时,君王安危何在?社稷安危何在?还请陛下颁旨,诏令三法司审查此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殿内落针可闻,无论哪一方、哪一派,在李义府弹劾房俊“私自调动军队”这一项罪名之时,都紧紧闭上嘴巴。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李承乾觉得房俊有“功高盖主”之嫌,那么趁此机会打压房俊、收拢兵权正当其时,谁敢沾边谁就要被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的觉悟;反之,若陛下对房俊信任依旧,当真存着“朕与爱卿共富贵”的初衷,那么这就不算事儿。
毕竟房俊私自调兵乃是为了赈济灾情,不算公器私用……
但是谁知道陛下心中怎么想?皇帝这个职业可以使得人心狭隘、猜忌日重,“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当年胸怀四海。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到了晚年之时,不也是喜怒无常?
李承乾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觉到他此刻需要以如何回复李义府来表达自己对待房俊的态度,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淡然问道:“可还有没有?”
李义府:“……”
已经将最为重要的“私自调兵”放在最后作为压轴,这还不够?
“陛下明鉴,上述之事已经由御史台仔细甄别、调查取证,俱属事实,置于其他一些罪状不过捕风捉影而已,暂时尚无实证,故而御史台暂且不予弹劾。”
“嗯,越国公可有什么解释?”
诸位大臣的目光都看向房俊,却见到房俊并未开口,而是自怀中掏出一摞奏疏,目测有七八份之多……
一部分大臣疑惑不解,这厮是早已针对自己被弹劾之罪状分别写好了辩解之词,亦或是请罪的奏折?总不能老老实实就认罪吧?
但有一些贞观朝的老人却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久违的记忆涌上心头,顿时面色大变,尤其是一些难言清白之人更是一个个瞪大眼睛,心脏不争气的飞快跳动,忐忑不安。
这棒槌又来这一招?
可求求你了,别扩大打击面啊……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只见房俊捧着一摞奏疏翻翻看看、挑挑拣拣,从中取出一份递给一侧的内侍,大声道:“陛下,微臣弹劾李义府忘恩负义、贪墨公帑、徇私枉法、栽赃构陷!此人当初参加科举考试,穷困潦倒、衣不遮体,微臣适逢监考,见其可怜遂以衣物相赠,无论如何都算是照拂之情,孰料此人之后非但不记得赠衣之情,反而对微臣恶语中伤,是为忘恩负义!担任万年县令其间,以各种瞒报、谎报、私吞、挪用等等手段共计贪墨公帑三万余贯,区区一介县令广置房产、生活豪奢、婢仆如云!更可恶者,包揽诉讼、制造冤案、收受贿赂、操纵国法成为其敛财、徇私之手段!对微臣恣意构陷、随意栽赃,看似微臣各项罪证确凿,实则捏造事实、捕风捉影,请陛下治其死罪!”
大殿之上群臣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看着不知所措的李义府,议论纷纭。
分明是代表御史台站出来弹劾房俊,孰料被房俊反戈一击,反过来弹劾?
而房俊这一手当初也曾使过,不知多少文官试图将这个“佞臣”扳倒,结果反被房俊弹劾,最后房俊岿然不动、青云直上,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却是要么降职外调、要么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前程尽毁……
李承乾接过内侍递来的奏疏看了看,便用力一丢,丢在李义府脚下,冷声道:“你有何话说?”
李义府有些懵,赶紧蹲下捡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过,心底一股股寒气升腾而起,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脑袋轰然作响,面色惨白。
奏疏之上,除去言及他忘恩负义、栽赃构陷之外,还有他担任县令之时一笔笔贪墨的钱粮数目、明细,虽然他自己也记不得如此清楚,但其中有几项却还是记得的,也印证了这份奏疏并非胡言乱语……
可问题在于哪一个官员能真正做到清如水、明如镜,两袖清风、纤尘不染?
有一些东西的确是贪墨了的,但却是官场之上所默许的规则,几乎所有人都那么干,甚至就连房俊也未必就能一针一线没占过衙门的便宜……
所谓徇私枉法更是夸大言辞,万年县令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却掌管着半个长安城以及城外数以万计的土地、数以十万记的百姓,固然比不得当朝宰辅、封疆大吏,却也不折不扣算是一个权力极大的官员,等闲时候总有一些人情需要往来,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一旦涉案,谁能保证全部公事公办?
你还混不混了?
有一些案情并不明朗或者证据并不充分的案件,权衡涉案双方之后区别对待是难以避免的,即便是当年铁骨铮铮的魏徵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可现在看着奏疏,那些事情具陈其上,让李义府心里一阵阵发凉,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明显是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难以逃脱那黑暗之中的眼睛……
不需问,必然是房俊无疑。
李义府手里哆哆嗦嗦的捧着奏疏,抬头看向房俊,不可思议道:“越国公……何至于此?”
说他“忘恩负义”,他断然是不肯承认的,是他没有因为“赠衣之情”主动向房俊靠拢吗?是房俊不要他啊!但凡房俊有一丝一毫收留之意,他纵然是做一条狗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房俊却怕他这条狗会咬人,一脚踢开。
若非走通了刘洎的门路得以进入御史台担任一届监察御史,他此刻早已被贬斥至天涯海角烟瘴之地,与野人蛮胡为伍了……
可他着实想不通,以房俊之权势、地位,为何这般欲置自己于死地?
瞧瞧房俊自踏入官场之后的对手,以前是权倾一时的长孙无忌,现在是文官之首的刘洎,自己不过一个监察御史,芝麻绿豆一样的官儿,没道理啊……
房俊却看也不看他,低头在奏疏之中翻找的动作让不少人心惊胆颤,而后又抬起头,看着御史台那一帮人的方向,问了一句愈发令人心胆俱裂的话语:“刚才站出来弹劾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御史台一群人除去刘祥道低眉垂眼一言不发,余者皆面色如纸、两股战战,闭着嘴巴不吭声。
这年头那又什么两袖清风?说到底都是世家子弟,出仕为官皆乃家族支持,为官之后自然要想法设法反哺家族,经手的权钱交易不知凡几,如何谈得上清廉如水?
而房俊显然有着无与伦比的消息渠道,能够轻易得知不少官员背后的秘辛,万一这厮捧着的奏疏之中便有自己一份,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到了这时,御史台诸人也隐隐明白过来,刘祥道之所以主张弹劾房俊,并非多么公正无私、维系纲纪,而是想要借由房俊之手,剪除御史台内的不同声音,没见到刘祥道自己以及他的心腹对于弹劾房俊具体之事一言不发、置身事外?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矢口否认
御史台诸人沉默不语、面色惊惶,谁也没想到房俊居然反戈一击,将矛头对准了御史台,眼看着他手里那一摞奏疏只拿出一份便几乎将李义府钉死,哪一个不是心惊胆颤?
说到底,这年头不讲究什么“两袖清风”,无论当初的李二陛下还是现在的李承乾,对待臣下都比较宽容,等闲小错并不会予以追究,也就养成了官场之上较为随意的风气,只要不是挪用赈灾款项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一般都得过且过。
再者说来,官员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难免利用职权为家族牟利,大家彼此都是如此,谁能料到有一天会被人拿出来追究责任?
刘洎眼看局势不妙,赶紧站出来,驳斥道:“越国公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官场之上总有一些规矩是大家所默许的,若是上纲上线,怕是此刻殿上也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些都是小事,与大节无亏,反倒是越国公私自调兵,作何解释?”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谁想弹劾我尽管去弹劾就是了,应该如何处置我都认下,但现在是我在弹劾别人,怎地只允许旁人弹劾我,不许我弹劾别人?”
而后不理刘洎,抬头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之前弹劾我的是哪个?刘乾??还是王纶?”
御史中丞刘乾?目露惊惶、两股战战,侍御史王纶面色发白、心中惴惴,都将目光看向刘洎,希望刘洎能够挡住房俊,否则被这个棒槌咬住,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无论如何处置,都要陛下乾纲独断,越国公稍安勿躁可好?”
这话出口,殿上大臣目光玩味,几乎等同于刘洎向房俊服软,这一场由御史台发起针对房俊的弹劾,最终却演变为房俊与刘洎的对垒,且刘洎明显处于下风。
然而刘洎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房俊将御史台狂风扫落叶一般横扫一遍?
他是从御史台起家的,御史台就是他的根基所在,虽然陛下任命刘祥道为御史大夫这一手很是高明,但他在御史台的势力并未完全清除,依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可等到房俊将御史台这些人都清除一遍,他在御史台的根基将彻底被掘断。
尤为重要的是,后果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御史台,跟随你的人你却无力保护,这让其余归拢于旗下之人怎么看、怎么想?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然而面对他释放出来的退步之意,房俊却视如不见:“稍安勿躁个甚?我又没躁!刘中书若觉得我所弹劾之事子虚乌有、证据不足,自然可以弹劾我诬告,否则请退往一旁。”
刘洎面皮火烫,心中怒气升腾,怒声道:“且不说你是否无中生有、恣意构陷,我只问你,你这些证据从何而来?”
一旁众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但没人出言阻止刘洎。
一位官员在其任上有什么不法事是很容易被外界得知的,但以李义府为例,如此详尽到每一笔贪墨、每一桩枉法都记载得清楚明白,数目、时间分毫不差,却绝非轻易办到,那需要长久的布局以及系统的信息收集。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唯有“百骑司”。
众所周知,监察百官乃是御史台的职权,“百骑司”的职责是“稳固皇统”,或许暗地里亦行监视百官之事,但终究上不得台面,否则难免获得一个“刻薄君主”的骂名,作为皇帝对臣下毫无信任,又如何让臣下为君主尽忠?
而“百骑司”将监视之结果随意外泄,更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之事。
若是茶余饭后亦或酒醉之言都能传入陛下二中,谁受得了?
更遑论那些言语极有可能传得人尽皆知……
房俊摇头道:“我自由渠道获知,与你何干?”
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耍赖了。
刘洎也果断不与房俊纠缠,转向李承乾,一揖及地:“微臣怀疑房俊之证据来自于李君羡,这两人私交甚笃,未必没有公器私授的可能,请召李君羡上殿,予以询问。”
刑部尚书张亮出列赞同:“正该如此,朝廷法度自有规制,除去三法司之外,无人有权审查案件,更遑论调查官员。”
不少人纷纷附和。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询问李?:“英公以为应当如何?”
李?沉声道:“微臣认为应当召李君羡上殿,对此事予以解释。”
原本“百骑司”这样一个存在就已经是大家头顶悬着的一柄利刃,只不过因为皇权难违所以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毕竟“百骑司”的职责乃是侦缉反叛、预防谋逆。
可若是“百骑司”也有了审讯官员、稽查案件的权力,那事情可就大发了,皇帝完全可以绕过三法司直接命令“百骑司”对某人、某案件直接审讯,导致皇命凌驾于律法之上,任何人的生死都全凭皇帝之心意,如何得了?
虽然现在“百骑司”还远远达不到那样的程度,但防微杜渐,不能大意,必须在露出苗头之时团结起来予以扼杀。
无关阵营,这是所有官员的意志,在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站在房俊的对立面。
李承乾面色不变,开声道:“宣召李君羡觐见!”
“喏!”
内侍大声应下,小跑至殿外,正要命人前去传达,便见到李君羡已经顶盔掼甲站在殿外一侧……
李君羡的到传召,整理一下甲胄,迈步进入太极殿。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君羡来的这么快,见其大步入殿,行至御座之前单膝跪地:“末将奉召而来,觐见陛下!”
李承乾嗯了一声,也对李君羡来的这个快感到意外,看了一旁的房俊一眼,先将李君羡免礼平身,继而对刘洎等人摆摆手,道:“李将军已经前来,有什么话,你们尽管问吧。”
“喏。”
刘洎看着李君羡问道:“请问李将军,越国公弹劾监察御史李义府之具体罪状、证据,是否出自你手?”
李君羡肃立殿上,微微侧身,闻言摇头:“不是。”
刘洎厉声道:“还敢狡辩?陛下面前,岂敢妄言?老老实实回答,若有半字诳语,当知欺君之罪,夷灭三族!”
李君羡站得稳稳当当、八风不动,回答干脆利落:“不是!”
刘洎:“……”
好在他本就不指望李君羡老老实实交待,转过身面向李承乾,施礼问道:“敢问陛下,‘百骑司’的职责之内是否包含检查百官?”
李承乾摇头:“自然没有。”
他虽然并无太多政治天赋,但什么事只能干不能说还是清楚的……
李?在一旁沉声道:“如此诘问陛下,是为失礼,刘中书当谨言慎行。”
刘洎忙鞠躬失礼:“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摆手,道:“无妨。不知刘中书还有什么要问?”
刘洎再度看向李君羡,问道:“裴翼现在是否‘百骑司’牢狱之中?是否对其用讯逼供?”
李君羡道:“‘百骑司’非是执法衙门,无权审讯案件、更无权羁押人犯,哪里有牢狱那等存在?”
他虽然是武将,却不是没脑子,一下子便看透刘洎话中的小陷阱,只要他下意识的承认裴翼在“百骑司”的牢狱,那么接下来必然是满朝文武对他的攻讦、弹劾,不将他掀落马下誓不罢休。
刘洎见李君羡不上当,继续问道:“那么裴翼何在?”
李君羡一脸茫然:“谁是裴翼?”
殿上诸臣一片哗然,都是人精,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刘洎更是心中一条,蹙眉道:“自然是工部官员,昨日?水决堤之时前往现场救险,其后被越国公蛮横拿下交由‘百骑司’处置,你总不会连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吧?”
李君羡大摇其头:“末将不曾见过这个人,更没有人将谁交由‘百骑司’处置。刘中书,‘百骑司’只负责陛下安危、宿卫宫禁,侦缉叛逆、歼灭不臣,万万不许插手朝政,你这般说话,有污蔑‘百骑司’之嫌,最好是能够给末将一个交待,否则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刘洎有些懵,想要打压“百骑司”不成,居然被反咬一口?
他愕然看向刘祥道:“不是说裴翼被‘百骑司’羁押么?”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房俊将裴翼押赴“百骑司”羁押、审讯、处置,故而才会掀起今日之弹劾风潮,目的自然也并非将房俊如何,而是彻底将“百骑司”的羽翼剪断,使其不能插手朝政。
也因此得到朝堂百官的支持。
可若是裴翼失踪,或者并未在“百骑司”,那就是一个大乌龙,“百骑司”要一个交待可以不理,但作为帝王的鹰犬爪牙,陛下若是要一个交待,该当如何应对?
刘洎只觉得自己骑虎难下,麻烦大了……
刘祥道面无表情,拱手道:“只听闻越国公将裴翼拿下之后扬言交由‘百骑司’处置,但下官乃是御史大夫,无权进入‘百骑司’驻地查看。”
所有人都看向手足无措、面色苍白的李义府,都明白李义府这是被他的上官被卖了……
当然,没人认为刘祥道做的有什么不对,身为御史大夫,自然要动用手段剪除御史台内的对立势力,怪只怪李义府立功心切,主动跳进这个深坑犹不自知。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一心为公
刘洎只觉得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似欲喷出,使劲儿往下咽了一下,问道:“那裴翼现在何处?”
房俊一脸奇怪:“昨日裴翼在我面前阴阳怪气,被我派人拉走,不过此人毕竟是工部官员,难免颜面有损,我心中有愧,故而让人带他去平康坊寻一处酒楼饮宴以作赔罪……怎地到现在仍未回家?”
刘洎:“……”
悔之不已啊。
裴翼作为今日弹劾风潮的引子,结果到了这个时候却是去了平康坊喝花酒……简直讽刺。
这分明就是一场针对御史台的阴谋,无论李乾?也好、王纶也罢,尤其是李义府,这回实在是太过大意了,居然直挺挺的跳进这个大坑。
现在李义府估计是保不住了,李乾?、王纶等人想来也心生异志,他在御史台内残存的影响力几乎损失殆尽……
诸位大臣也都面面相觑,看向刘祥道的眼神也都有些忌惮,本以为这是一个正直刚硬的诤臣,但现在看他亲手给一众御史台下属挖下的这个大坑,也不是易与之辈啊。
李承乾对李君羡道:“派人去平康坊瞧瞧,若裴翼果然在,便将其送返家中,也告知其家中诸人,往后行事严谨一些,莫要听风就是雨,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跑去御史台告状,岂有此理!”
“喏!”
李君羡领命而去。
而后,李承乾道:“此事目前尚未厘清,不好枉做决断,容后处置吧。”
刘洎自是无话可说,虽然心中不忿如此之好的机会错过,但他知道若是继续揪着房俊不放,今日怕是不好收场,毕竟那棒槌手里可还捧着好几份奏疏呢,鬼知道又收拢了谁人的黑材料,一旦抖搂出来,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他现在虽然晋位中书令,名义上的文官领袖,但毕竟根基未稳,真正的心腹就那么几个,万一被这棒槌再给敲掉两个,损失就太过严重了……
旁人自然无可无不可。
倒是刘祥道出生道:“陛下明鉴,御史台纠察百官、整肃纲纪,首要便是立身要正,否则何以服众?越国公弹劾李义府之诸般罪状确凿无疑,李义府也伏首认罪,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李承乾想了想,道:“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并你这位御史大夫,就在这殿上商议吧,莫要再拖。”
诸臣无语,房俊就容后再说,李义府就当场处置,这双标……
大理寺卿戴胄、刑部尚书张亮齐齐出列:“臣遵旨!”
遂与刘祥道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刘洎在一旁插不上嘴,暗叹一声。
说到底李义府也不过区区一个监察御史,当初将其召入麾下也是想着此人与房俊恩怨纠葛,对景的时候定然能够出死力。现在既然被房俊反戈一击,也没有力挺的必要,得不偿失。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甚为得力的清流官员,有些惋惜……
很快,对李义府的处置便商议决定。
刘祥道奏秉道:“启禀陛下,越国公弹劾李义府之各项罪名虽然证据确凿,但其中很大部分罪责轻微、且长久以来皆乃官场陋习,故而三法司研判,决定免去其监察御史之官职,贬斥出京,前往泉州长溪担任县丞,五年之内,不得担任京官。”
李义府面色灰白、如丧考妣,无话可说。
李承乾有些茫然:“长溪?在何处?”
帝国版图太过广袤,他也只能记得一些比较繁华或者比较有名气的地方,不可能三百六十余州、将近一千六百余县全部记住……
戴胄道:“长溪?隶属于江南东道,泉州治下。”
一旁的房俊琢磨了一下,这地方大概在霞浦附近,后世那算是好地方,但直至解放之前的几千年里,都是穷山恶水的困苦之地,在那里担任官员,想做出成绩千难万难,对于北方人来说,严重水土不服稍一不留神就要感染恶疾,暴卒而终……
李承乾颔首:“那就这么办吧。”
李义府总算没有君前失仪,一脸灰败的告罪、谢恩,而后在内侍押解之下退出太极殿。
监察御史不过正八品下,下县的县丞亦是正八品下,但两者可谓天壤之别,完全没有可比性,等同于一刀斩断了仕途生涯,此后余生,要么终老于闽南之地,要么致仕告老,归于田园,绝无再度入京为官之可能。
待到李义府被带下去之后,又商议了一桩政务,时间抵近晌午,便宣告退朝,但李?、李孝恭、房俊、刘洎、马周等人则被留了下来,先在御膳房用了午膳,之后前往武德殿,皇帝还有要事相商。
皇帝回寝宫沐浴更衣,几位大臣三三两两跪坐在店内饮茶,李?与房俊、李道宗坐在一处,颔首对前者低声道:“今日做得不错。”
他是少有能够看出房俊今日真正目的的几人之一,都以为这是房俊配合刘祥道清除御史台内部的其余势力、使其彻底掌控御史台,以便于能够更好为新政实施保驾护航,但李?知道,房俊的真正意图在于“百骑司”。
作为维护皇权而存在的“百骑司”,最先是李二陛下抽调军中精锐用以宿卫宫禁,但毕竟实力强横、用起来太过顺手,难免成为皇帝的鹰犬爪牙,监视百官、刺探敌情、收拢情报、秘密审讯,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一个势力庞大、忠心耿耿的机构,对于李承乾这样刚刚坐稳皇位的皇帝来说,必然倚重。
但是李承乾相比于太宗皇帝差得太多,未必能够约束自己、约束“百骑司”,一旦失控,所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单只是“监视百官、秘密审讯”这一样,便会导致皇权难以遏制,国法不复存在。
然而“百骑司”的存在的确是有好处的,难处在于如何控制,所以房俊今日借由御史台之事将“百骑司”推到前台,使之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产生抵制、引起警惕,使得“百骑司”再不能恣无忌惮的扩张。
身为皇帝最为宠信之人,得益于皇权之强盛,却还能回过头来意识到皇权至上的坏处从而予以遏制,可以说,房俊此举一心为公,值得称赞。
这是千古名臣的胸襟气度与眼界魄力,非常人所能及。
房俊笑了笑,以茶代酒,敬了李?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旁边的李道宗却没有那么精深的政治修为,见两人眉来眼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奇道:“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李?执壶给他斟茶,淡然道:“有些时候并非事事皆知才是好事,难得糊涂才是最高境界。”
时至今日,敢这么同李孝恭讲话的,朝野上下屈指可数。
李孝恭呷了口茶水,叹了口气,不无幽怨道:“时代变了啊,我现在对朝廷局势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很多事情根本弄不明白,自然不知如何去做,也只能尸位素餐窃据高位,等到哪一天陛下不用老夫站岗放哨了,便彻底退下去颐养天年咯。”
他对现在担任的吏部尚书没什么想法,只不过现在陛下需要他镇住宗室,才勉为其难而已,不然早就致仕告老优游山林了,上半辈子攒下偌大家业,如今与房俊合作的买卖更是日进斗金,那么多的钱不花出去岂不暴殄天物?
整日里醇酒佳人逍遥快活,还做个球的官……
房俊小声道:“听闻郡王又纳了一房小妾,乃是龟兹美人儿,那叫一个身段婀娜、貌美如花?啧啧,您老可真是会享受啊,羡煞旁人。”
李孝恭干咳一声,捋着胡子,做威严状:“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若是到处传扬谣言坏本王清誉,本王必不与你干休!”
李?放下茶杯,直接道:“郡王就说是不是吧!”
李孝恭一滞,继而嘿嘿一笑:“跟二郎自是说不着,瞧他整日装模作样的,毕竟差着一辈儿呢……不过既然懋功你问起来,本王只能说一句,人间尤物哇,嘿!”
李?也笑起来:“有机会,也当寻一个放在府中,闲暇之时好生享受一番。”
房俊看着这两个当朝大佬、千古名臣在此龌蹉的言论龟兹美女何等异域风韵、肤白如雪,何等娇啼宛转、千娇百媚,顿时极度无语。
不过大唐风气素来开放,狎妓这种事也能堂而皇之在人前交流,更何况只是买几个异域歌姬放在房中狎玩?
只不过被两人排除在讨论之外,令房俊很是不忿:“二位也一大把年岁了,当爱惜己身才是,在下素问人体之各项机能其实都是有数的,譬如一辈子呼吸多少次,一辈子走多少步路,在譬如那种事能干多少回……咳咳,您二位悠着点,现在一时情急挥霍殆尽,将来怕是只能望之却步、有心无力呐。”
李孝恭顿时大怒,撵人道:“滚滚滚,既然嫌弃咱俩年老体衰,那就赶紧去别处,非得往咱们跟前凑什么!”
李?冷笑觑之:“别看我年长你二十余岁,但神元精足,当真比较起来,你未必是对手。”
李孝恭抚掌大笑:“他这毛头小子懂个屁啊?怕不是每一回都猴儿也似急匆匆爬上去,打个哆嗦便索然无味了,哪里知晓细嚼慢咽浅尝辄止的精髓?休与他谈论这个,与对牛弹琴无异。”
其余大臣纷纷侧目看来,不知道这三位谈论何事这般兴致高昂。
房俊被李孝恭鄙视,大为不忿,正待好生理论一番,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入内:“陛下驾到!”
几位大臣赶紧纷纷起身,躬身肃立,恭迎陛下。
李承乾大步而入,穿着一身常服,坐在御案之后,面色凝重的将一份奏疏丢在案上:“刚刚从洛阳送来的急报,今年天气迥异,黄河结冰提前月余,导致漕运不畅,京中各项物资短缺,尤其是粮食缺口极大,诸位爱卿,论一论有何良策可以缓解粮荒吧。”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迁都之议
自南洋购买的稻米全部堆积于洛阳,因养黄河结冰,三峡无险寸步难行,故而无法远至关中,导致关中粮食匮乏,米价腾升,已经隐隐有粮荒之预兆。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国富民强,盛世已降的大唐正是威慑四海,横行八荒之时,作为京师的长安居然有可能闹粮荒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甚至于,关中闹粮荒之事由来已久。
开皇十四年,隋文帝就曾因为关中缺粮不得不暂时前往洛阳,因而留下“逐粮天子就食洛阳”等等词汇,流传千古李勣面色凝重,缓缓道:“关中乃天府之国,四处关隘封锁内外,只需风调雨顺便可自给自足,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成就不知多少皇图霸业。然则一旦遭受天灾,食出产不足,那些平素拱卫关中的关隘却又成了阻挡粮食运入的天堑,固然有黄河贯穿东西,但三门峡又是神鬼难过、鸟雀难度,纵然能够解决燃眉之急,往后此等缺粮之情况也当时有发生,当商议一个完全之策,以解后顾之忧,”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但千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开发,已经使得土地产出锐减,再加上自隋朝以来关中作为天下京畿、政治中心,人口暴增,粮食消耗愈此前太宗皇帝东征高句丽,几乎是倾举国之力,自关中运走的粮秣不计其数,使得关中粮食存量小减,再加下那两年雨水格里丰沛导致水患是断,粮食减产,此刻黄河骤然结冰断绝漕运,使得粮食危机猛然爆发。
实则小唐是是有没粮食,水师自南洋购买的稻米、江南山东等地的粮食经由水路运抵洛阳,将洛阳沿着黄河一线设置的少处官仓几乎装满,却很难运抵长安洛阳到两黄河河道冰封,八门峡天堑难渡,每日外只能很多量的粮食退入关中远远跟是下庞小人口的消耗李勣、李孝恭、房俊、马周、房俊道等人尽皆愁眉是展,束手有策,除非能够使得八门峡天堑变通途,否则那到两一道有解的难题房俊道:“漕粮运输最小的阻碍便是道路是通畅,而那正是工部的职权范围,如今关中粮荒,工部当为陛上忧解难其余诸人有语,那个时候他还一味的搞斗争呢?是过也是能说房俊是对,天上运输有论陆路,水路本不是工部之权责,现在粮食运是退来,工部难辞其咎,场帝也没些是满,但毕房俊有错,便看向刘泊,我那个皇帝是坏出言偏帮刘泊对周遭目光视若有睹,放上茶杯,竖起两根手指:“关中粮荒,难免人心动荡、天上是靖,亟待解决,微臣没下上两策。
房俊道奇道:“关中漕运历史以来都是难解之题,是知少多名臣智者一筹莫展束手有策,越国公居然没下上两策?还请慢慢道来,让吾等拨云见日,一解烦恼!”
众人有语,那位当初在书院到底被刘泊压迫成何等模样,即便身为礼部尚书也要有耻溜舔?
梁炎瑾也坏奇:“爱卿说来看看。”
梁炎颔首,道:“关中漕运最小的障碍,便是八门峡天堑,人鬼难渡,鱼鳖绝迹,河中八门隔绝下上,路下崤函屏蔽东西,乃关中虎踞一方、俯瞰天上之绝佳关隘,较之七关犹没过之。臣之上策,便是设置两支船队,一在八门峡之下,一在八门峡之上,粮食运抵八门峡,而前卸船走陆路绕过峡口,至下游处装载另里一支船队过潼关、入渭水、直抵长安。”
李勣琢磨了一上,对王德道:“取八门峡舆图来。
“喏”
王德是敢耽搁,赶紧应上,大跑去往偏殿,须臾,取了一份舆图来。舆图比例甚大,所以展开巨小,桌案摆放是上,李勣干脆离席将其展开放在殿中,自己跪伏其下,找到八门峡位置,马虎观看。
其余几人也都离席凑到一处,梁炎瑾也干脆起身,凑下后去观看。
房俊道赞道:“兵部那舆图绘制得坏哇,看看那弯曲河道,看看则两岸山岭,简直纤毫毕现、毫有差错,一图在手,仿若俯瞰江山,厉害!”
诸人齐齐有语,他还有玩了是吧?
都知道小唐舆图绘制水平是在刘洎主政兵部时期才获得突飞猛退,刘洎为此基至力排众议投入巨小,现在房俊道夸赞舆图,分明不是提醒小家别忘了那是人家刘泊的功劳那個马屁精是过尚未等鄙视完房俊道,便听得李勣说道:“七郎那个法子妙啊!看似少了一道程序浪费小量人力物力,但却尽可能的加慢了粮食运往长安的速度,咱们现在缺的是是人力物力,正是运输粮食的速度和数量!”
那上顾是得鄙视梁炎瑾了,其余几人也都凑到舆图后马虎查看八门峡到两的地势、道路,心中详细计算之前,也都觉得刘泊那个看似伶俐的法子的确管用事实不是现在小唐并是缺粮食,缺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更少粮食运抵长安,只要确保那一点,浪费再少的人力物力都值得。
梁炎感眉道:“短期之内看似能够解决关中粮食匮乏之危机,但却要耗费大少力物力,是啻于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梁炎瑾哼了一声,反驳道:“饮鸩止渴又如何?旁人既然解决了问题,就应当表示敬佩,而是是阴阳怪气吹毛求疵。官位越低,自当胸怀越广,隐私狭隘之辈骤登低位恐怕非是帝国之福。
房俊反唇相讥:“正因吾等身居低位,才应该实事求是,而是是解决一时之忧便得过且过,要居安思危,彻底解决问题。”
隋炀帝摆摆手,制止两人争吵,笑问李承乾:“爱卿刚才说没下上两策,既然上策还没不能短期内解决问题,是知下策又是如何低明?
李承乾:“下策更复杂,可直接解决关中物资匮乏的问题,但相对来说需要做的事情却很少,这到两迁都殿内陡然一静。
梁炎眼睛瞪圆,怒叱道:“放肆!低祖皇帝自晋阳起兵,攻伐长安威慑天上,此乃帝国之基石,有论晋阳龙兴之地,亦或长安煌煌帝都,皆在关中之内,若贸然迁都岂是等同放弃根基?此等祸国之言,该当死罪!”
刘泊也恼了,瞪着房俊道:“他若是服到两讲道理,动辄死罪活罪,他以为他是谁?往前同你说话最坏规矩一些,如若继续那般到两,你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温和!”
文武殊途,利益相悖,所以房俊几次八番针对我,我却也有往心外去,说到底是过是朝堂争斗而已,顶少政见是合、立场是同,但并有私怨。
可那厮小抵是认为自己乃文官之首,飘得厉害,动辄喊打喊杀,惯得毛病!
一直有怎么说话的马周问道:“如若迁都,迁往何处?
李承乾:“自然是洛阳。”
众人颔首若是当真迁都,这么洛阳的确是最合适的地方。后隋也曾因为漕运是利而遭遇困境,故而隋文帝、许敬宗两代帝王小力经略洛阳,使其成为天上第一等繁华之地,兼且水陆交通便利,又俯视平原、威慑山东,自古以来便是王朝定都之所在。
当然,后隋之时之所以经略洛阳,除去为关中分摊物资压力之里,也没被关陇门阀逼得喘是过气、加弱对南方之威慑等各种原因总而言之,当此之时,天上若是选择一个除去长安更适合作为国都的地方,必是洛阳有疑李孝恭摇头叹息:“洛阳的确很坏,小运河联通南北,经由黄河勾连天上,完全到两承担帝国都城日甚一日的发展、扩张,然而想要迁都,牵涉实在是太少了。”
作为帝国都城,长安城乃天上之中、寸土寸金,有以计数的豪门巨室、达官显贵在长安置业,商贾更是在长安投入巨额财富,那是一个有法统计的天文数字。
一旦迁都,长安地价骤降,财富缩水,所没人都会弱烈到两当年许敬宗即位之初便立志迁都洛阳,在登基之前便营建东都,以其雄才伟略刚愎霸道,最终致死亦未能完全迁都宏愿,可见阻力之巨小。
当然,许敬宗之所以未能完成迁都,最小的掣肘乃是当时是可一世的关陇门阀现如今关陇门阀几乎崩溃,余者是足一提,有没了那个最小的阻碍,如若隋炀帝铁了心迁都,也未必是能成功但如此以来,朝政必将掀起剧烈的波动,必然影响即将推行天上的各项新政.其余几人也都面色凝重,牵涉实在是太小刘泊提议道:“贸然迁都自然影响甚小,现在一静是如一动,稳定最重要,是过为了长安长远发展计,营建洛阳乃万全之策,是如增加钱帛、抽调工匠或在将后隋遗留之宫殿予以修缮,或在原址之下重新建筑,等到冬日之时黄河彻底冰封,漕运愈发容易,陛上追随文武百官后往洛阳暂住,可小小减重关中物资匮乏之状况,”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两京并举
李?颔首表示认同:“营建洛阳以分摊长安之压力,确实有必要,现在帝国欣欣向荣,物资并不匮乏,只是很难运抵关中而已,长此以往,耗费在运输之中物资无以计数,太多国力白白消耗,当未雨绸缪。”
事实上,这已经不算是未雨绸缪了,而是迫在眉睫,因为粮荒已经发生,顽疾已经显现,若坐视不理,往后只能日甚一日直至沉疴难返。
迁都的压力的确很大,但营建洛阳分担长安的压力,却未必不能。
李孝恭道:“可惜了,当初太宗皇帝攻破洛阳之后拆除皇城端门、焚毁则天门、乾阳殿,破坏的宫阙殿宇不计其数,其后虽欲重修,却被谏臣所阻、不了了之,否则如今就轻省得多了。”
众人无言。
李?更是摇头不语……
当年洛阳大战,武略超群的太宗皇帝屡屡受制,心火旺盛,故而破城之后连下数令,不仅下令拆除洛阳宫的不少建筑,命屈突通焚毁数处正殿,更斩杀了差点俘获他的单雄信,即便李?苦苦哀求亦无动于衷。
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巡幸洛阳,见到当初巍峨华美的宫阙破烂不堪,有些后悔当年冲动之下所颁布的命令,意欲将洛阳宫重新修缮,魏徵梗着脖子劝谏:“当时要耍小孩子气,事后才后悔,如今又要劳民伤财,与杨广又有什么差别”只得作罢。
若非当年魏徵的劝谏,现在可不就省事儿了……
马周提醒道:“陛下,营建东都之事即便落实,暂时也不宜泄露,否则不仅引发朝堂动荡,亦会使得洛阳地价飙升、物价升腾,于民不利。可选派一老成之人坐镇洛阳,一边召集工匠、准备物料,一边维系民生、防备有人炒卖地皮,一旦有人扰乱行市,严惩不贷。”
当年隋炀帝营建东都,迁全国商贾、富户数万家于洛阳,使其成为财富汇聚之地,为天下少有的繁华之都,较之长安亦是不遑多让。这已经使得洛阳的物价高于其余城市,如若此刻迁都洛阳的消息传出,必将有更多商贾、世家扑到洛阳,不仅地价被炒到天上去,各项物价也定然乘风而起。
如此,不仅使得朝廷营建洛阳的成本飙升,更会令洛阳百姓的生活陷入困苦窘迫之中,这就完全背离了迁都的初衷。
李承乾面色凝重,颔首道:“正是如此。”
他虽然没有太多执政经验,却也不是傻子,明白朝廷上下利益关联,只要有官员调动、物资调派,那么营建洛阳的消息必然外泄,想要隐瞒是肯定隐瞒不住的,唯一之计便是派遣一位强硬官员坐镇洛阳,以雷霆手段镇压各方,将那些试图通过炒卖、垄断等等方式攫取利益慑服。
哪只手伸出来,就斩断哪只手。
但这样一个人却不好选……
刘洎捋着胡子,觉得迁都实乃正途,即便现在压下去,将来关中每一次遭遇粮荒、物资匮乏、漕运困难,迁都之事都会被提及,总有一日压不下、拦不住。
既然如此,不如掌握主动。
“马侍中所言有理,但这样的人可不好选,既需要一定的威望可以慑服屑小,又能够公正廉明、品德高尚,还得铁面无私、性格刚硬,如此才能担起大任。微臣遍数朝堂,或许唯有越国公可担重任……”
听着刘洎这话,其余几人几乎同时眼角跳了一下,虽然知道你俩斗得热火朝天,但如此这般明显想要将房俊调出长安,就不怕那棒槌放浑?
无需李承乾说话,李孝恭便否定了这个提议:“现在金吾卫正值组建关头,岂能让越国公离开?金吾卫作为以后宿卫长安的最重要武装力量,不容一丝一毫懈怠,既然越国公从开始便一手组建、事事在心,那就还是由他负责到底吧,如若中途换人,难免颇多波折,弊大于利。”
李承乾也道:“金吾卫组建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虽然晋王叛乱已经平定,但朝堂上下、军队内外与晋王勾连者尚在,若是没有房俊坐镇长安、宿卫宫禁,他这个皇帝连睡觉都不敢,如何能够放任房俊离去?
刘洎便说道:“若越国公不能去,这个人选可着实难选了,或者……御史大夫可以?”
“刘祥道?”李?微微一愣,蹙紧眉头。
马周问道:“刘祥道倒是铁面无私、清正廉明,能力也足够强,但一则威望不足,能否震慑洛阳存疑,再则若他前往洛阳,御史台谁来负责?”
刚刚朝堂之上那一幕,刘祥道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刘洎此前在御史台的班底不仅损失了一个李义府,就连李乾?、王纶等人被死死压住,刘洎此刻提议刘祥道前往洛阳,未必不是想要搬掉这块大石头,让李乾?等人上位。
孰料刘洎却道:“可以调任许尚书为御史大夫,许尚书资历足够、能力出众,礼部尚书是个清贵的官职,更是务虚,不能展现许尚书的能力,若让他担任御史大夫,定能整肃纲纪、慑服屑小,使得朝堂上下焕然一新。”
众人都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敬宗。
许敬宗忙道:“御史大夫掌纠绳内外百官奸匿,肃正朝廷纪纲,大事则廷辩,小事则纠弹,非心性刚正之辈不能胜任。微臣虽然薄有资历,然能力暂时不足,万万不敢当担此任。”
嘴里说着谦逊的话语,眼睛却不断瞟向房俊,希望房俊能够为他说话。
之前蹉跎多年只能在书院一隅之地挣扎求存,其后青云直上担任礼部尚书,令他觉得一朝得志、心愿得偿,很是志得意满。
然而人总是向前看的,现在一个御史大夫的官职摆在眼前,岂能不怦然心动?
礼部尚书虽然清贵,名义上乃是六部之首,然则平素更多是在务虚,品阶虽高,实权却并未有多少,岂能比得上“大司空”这样纠察百官的显赫之位?
他自然明白刘洎之所以举荐于他定然是想要重新掌控御史台,甚至还有其他图谋,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抵挡御史大夫这个官职的诱惑。
房俊自然收到了许敬宗的眼神示意,却并不理会。
对于许敬宗其人,他素来深怀忌惮,且极为鄙视其操守品德,但与李义府不同,后者根基全无人脉浅薄,随时随地都能被自己踩死,而许敬宗毕竟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潜邸之臣,资历太深。
将其困囿于礼部尚书这样务虚的职位已是不易,岂能让他担任御史大夫肩负监察百官之权进而龙腾九霄、一飞冲天?
故而反驳道:“刘祥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其担任御史大夫以来政绩斐然、有口皆碑,混乱朝政刚刚捋清,若贸然将其调动,岂非前功尽弃?还是另择他人吧。”
许敬宗默然无语,难掩失望,刘祥道走不了,他自然无法上位,绝好的机会白白错过……
李?摸不准房俊与许敬宗之间的关系,按说这两人曾在书院同为袍泽,又一起将褚遂良整治得欲仙欲死,关系应当极为亲密才对,但自从许敬宗升任礼部尚书,房俊却又处处提防、处处压制,难免许敬宗心生怨气。
他举荐道:“尚书左丞裴熙载如何?”
马周道:“可是其父为‘日下粲烂有裴汉’裴仲霄的那位?”
李?颔首道:“正是,此人出身闻喜裴氏东眷房,祖父裴仲霄曾任后周仪同三司、晋州刺史,不过自隋以来家道不显。其人公正无私、秉性刚硬,若授其洛州都督,可以胜任。”
隋朝之时,两京并举,大兴城与洛阳在政治地位上一般无二,皇帝若在大兴城,则设置“洛阳留守”,反之,则设置“大兴留守”。不过现在虽然决定营建洛阳,但暂时不宜对外宣布,故而不能设置“洛阳留守”,否则任谁都知道朝廷的意图,封锁消息的初衷不攻自破。
李承乾对这个人有印象,事实上由于太宗皇帝曾经担任尚书令一职,所以贞观以来尚书令一直空缺,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便是尚书左仆射,而左右仆射之下,便是左右丞。
因皇帝亲掌尚书令,故而整个尚书省官员的地位实际上要拔高一等,尚书左仆射作为实际上的宰辅之首,尚书左丞便是尚书省的三把手,算得上位高权重。
这样的人出任洛州都督负责营建洛阳,很是合适。
“暂时先这样吧,眼看就要过年,朝中诸般事务繁杂,一时间也难以筹划营建洛阳之事,待到年后再行讨论。”
李承乾一锤定音,而后对李?道:“关中粮匮,就要劳烦英公了,按照方才二郎所言之计策,两支船队在三门峡上下游倒腾一手,尽可能多多运输一些粮食入关,固然靡费人力物力,却也能解了燃眉之急。”
李?领命:“陛下放心,微臣亲自操持此事,不敢因粮食匮乏引发关中恐慌。”
本以为这件事就是如此了,放在年后也不过是再确认一遍,房俊却忽然道:“微臣倒是想到一个更为合适之人……陛下以为,魏王殿下如何?”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示以仁厚
殿内一阵沉默,几个都目光诧异的看向房俊。
魏王前往洛阳?
你是嫌晋王叛乱不够,给魏王机会再来一次?
刘洎当即表示反对:“洛阳乃天下之中,自古便是帝王宫阙所在,不可不防。”
李?也道:“有些弄险了。”
晋王在关中发动叛乱,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会在长安登基为帝,大唐还是大唐、帝国还是一统天下,可如若魏王在洛阳发动叛乱,极有可能通过三门峡、潼关导致东西割据、相互对峙,形成帝国分裂。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房俊反问道:“且将其余诸事放在一旁,但就人选来说,魏王是否合适?”
众人不语。平心而论,魏王李泰算是太宗诸子当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个,仅仅吴王李恪可以与之相比,李承乾多有不如,余者更难以望其项背,否则当年分明储君册立的情况之下,太宗皇帝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易储。
雄才伟略如太宗皇帝,岂能不知易储之害处?然则依旧笃定心思,对诸般害处于不顾,正是因为魏王李泰能力太强,比李承乾更适合做好一个皇帝。
甚至晋王李治亦是不凡……
除去能力,魏王李泰也不遑多让,太宗嫡次子的身份高贵无比,再加上这些年致力于帝国教育、营建无数乡学社学,声望极隆,自然可以震慑群伦。
房俊见无人反驳,遂转过头看向李承乾:“陛下是打算将一众亲王全部圈禁起来,终其一生不予安排任何官职事务?”
李承乾摇头道:“自然不能,都是朕的手足兄弟,焉能如此残酷?”
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诸位亲王圈禁起来,甚至使其声色犬马纵情享乐都不行,那样会让世人认为皇帝疑心重、手段狠,连手足兄弟都不信任的皇帝,胸襟气魄如何可想而知。
自夏启而始,“家天下”便成为主流,一人为“王”,自然手足父子齐齐维护统治,一个连手足都不能“亲亲”的皇帝,岂能赢得天下人的拥戴?
以房俊对李承乾的了解,这位很难做得到心狠手辣将一众亲王彻底与朝政隔绝开来,既然希望得到普天之下对他“仁厚”“宽和”之认可,势必会对手足弟兄宽容相待。
既然一众亲王势必会回到朝政之中,那还不如趁着现在门阀势弱、群伦震慑之际将魏王推出去,让天下人看看,皇帝并不会因为晋王之叛乱便会其余兄弟斩尽杀绝。
李孝恭也明白过来,颔首道:“陛下宽宏仁和,天下之福也。”
魏王会叛乱么?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好,万一鬼迷了心窍做出悖逆之事,也保不准。但现在河东、河南世家遭受重创,山东世家更是自顾不暇,即便魏王竖起反旗,也不会有多少人聚拢旗下。
想要平叛,不过是麻烦一些而已。
但如此一来,陛下堪称仁至义尽,皇室之内再无挑剔之声。
收益大过风险,可以为之。
毕竟因为当初太宗皇帝屡次欲易储,导致李承乾威望暴跌,着实难以服众……
李承乾思忖片刻,颔首道:“暂且如此,待到年后再议,营建洛阳之事还望诸位爱卿封锁消息,以免节外生枝。”
“喏。”
诸人应下,纷纷告退。
*****
“郎君何以推辞洛州刺史之职位呢?洛阳地处天下之中,与关中有天堑相隔,一旦任职,则可俯视半壁江山!”
回到府中,听闻房俊推辞洛州刺史职位,旁人倒也还好,唯独武媚娘目光灼灼,甚为惋惜。
洛阳之战略地位无需赘述,作为“两京并举”之一,无论任何人若是可以坐镇洛阳,并且负责营建宫室、修葺城池,政治地位自然无限拔高,假若房俊担任这个职务,其地位足以超越李?、李孝恭等人,一跃而成为朝中第一。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房俊沐浴过后已经换了一套常服,舒服的坐在花厅之中与妻妾闲聊,喝着茶水,理会了武媚娘心中“恨其不争”的郁闷,笑道:“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如何?终究也还是臣子,难不成就能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好处没多多少,反倒成为朝野上下的箭靶子,时刻提防各种明枪暗箭,烦不胜烦,智者所不为也。”
武媚娘抿了下嘴唇,承认郎君所言有理,但是却依旧难以释怀错过“朝中第一人”的遗憾。
在她看来,自家郎君什么都好,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唯独在政治上没有太多野心,得过且过,注定要影响其最终的成就。
当然,她也明白郎君的顾虑,“朝中第一人”固然充满成就感,但距离“天下第一人”也仅剩下一步之遥,到那时君臣之间的所有默契、情分怕是都将在一次次直接碰撞之中消失殆尽。
可那又如何?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的“天子”不过自欺欺人的愚民之言,有谁当真是上天之子呢?
果然有那样的机会,也万万不能错过。
九五至尊,没什么天命所归,不过能者居之罢了……
高阳公主不耐烦朝堂之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那些个事儿,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房俊:“父亲派人送来书信,说是近日就将自花厅镇启程,趁着黄河尚未全线冰封之前返回长安。”
待到房俊接过书信,她眼眸之中已经满是憧憬,柔声道:“这一下便是大半年的时间,也不知两个孩子长高了没有,重了多少,走的时候还口齿不清呢,想必这会儿已经吐字清晰……”
想起自己的孩子远离身边这么长时间,心中思念之情已经泛滥,颇有些急不可耐,恨不能明日便见到孩子。
武媚娘俏脸之上也泛起温柔之色,轻声笑着道:“谁说不是呢?真的想快点见到孩子们……”
房俊瞥了武媚娘一眼,将目光放在书信上。
这娘们可不是啥好人,心肠硬得很,历史上是能够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牺牲一切的狠人……
不过人是社会性动物,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会受到周围环境极大影响,在一个特定环境之内所做出的事情,换了一个环境,则未必还能做得出来。
现在没有凶险的生存环境、没有迫切的政治需求,大概率做不出那么多狠心的事情……
房玄龄在书信之上寥寥数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谈及要在今日返回长安,以便过年之时祭祖,顺带着提了几句孩子们一切都好,且并言及房遗直也自倭国返回,将会一同返家,全程未曾涉及朝政之事。
房俊将书信收好放在一旁,喝了一口茶水。
晋王叛乱之前因、过程、后果,他都已经在送往江南的书信之中详细告知,自己的抉择、处置也事无巨细一一具陈其上,收到房玄龄几封回信,信上也只是让他沉稳处事、切忌贪功冒进,其余便无更多。
由此可见,房玄龄对他在晋王叛乱过程中所做出的取舍、决断都甚为满意,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面对凶险的局面……
这让房俊很是有几分骄傲,毕竟能够得到房玄龄的认可,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武媚娘思念孩子的心绪转瞬即逝,侧过身子看着房俊的脸庞,问道:“推辞洛阳刺史职位也就罢了,既然朝廷打算营建洛阳作为东都,洛阳的地价必然飞涨,咱家是否要尽早布局,多买一些房舍、圈一些地皮坐等升值?”
一旦“两京并举”的消息传出,洛阳必然被天下富贾所盯上,届时就算是一块土坷垃斗得身价百倍。自家既然已经知晓这个消息,正该早早前去经营,收益必然极大。
房俊啧啧嘴,有些无奈:“咱家现在已经算是富可敌国了,库房里的铜钱堆积如山都不知怎么花,为何还要去追逐暴利呢?你这人呐,哪哪儿都好,就是有些永不知足。钱帛之物自然不能短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嘛,可只要够用也就可以了,难不成全天底下的钱帛都得搬到咱家库房里?”
武媚娘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妾身何时在乎钱帛了?只不过若能先一步进驻洛阳,可在更多地方占据先机,所能获取的可不仅仅是钱帛。”
先机就意味着资源,可以自用,也可以做人情,而“威望”这个词除去自身所掌控的权力之外,人脉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越是到了某一个高级的层次,人脉关系就越是重要,毕竟当利益相等的情况之下,别人会不会跟你亦步亦趋,很大程度取决于双方的关系是否亲近,是否拖欠了对方的人情。
房俊也只是说两句罢了,对于钱帛也好人情也罢并不怎么在乎:“你该不会是想亲自前去洛阳吧?”
武媚娘笑道:“妾身岂会亲自插手这些事?不过郎君莫要忘了‘东大唐商号’才好,王玄策现在做得很不错,使得商号的营销渠道遍及海外,但同时也不能忽视大唐内部的根基,这一次营建洛阳,正该让王玄策回来负责商号在洛阳夯实基础,内外呼应,才能长长久久。否则岂不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稍有波折,怕是就要伤及自身。”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顺娘登门
随着大唐皇家水师在东洋、南洋横行万里、未尝一败,不知多少番邦蛮夷慑服于大唐兵威之下,或租借港口、或割让土地、或开通商贸,与大唐在军事、经济上的交流愈发扩大,无以计数的利益流入大唐,不仅充实着国库,也使得民间财富进一步囤积。
而这其中,最大头的利益尽被“东大唐商号”所吞噬,一条条航线就好似血管一般,源源不断的将海外的财富汇聚于大唐。
尽管房俊曾经见识过人世间最为悲惨、暴虐的黑奴交易,也曾不止一次的严禁“东大唐商号”去赚取染血的钱财,王玄策也对麾下船队三令五申,但时至今日,“东大唐商号”最大宗的交易却依旧是人口买卖。
乖巧勤劳的新罗婢、鬈发矮状的昆仑奴、甚至肮脏懒散的天竺人,通过海陆源源不断的涌入大唐国内,沦为贵族、官员、富商的奴隶,所涉及的交易金额乃是天文数字。
除此之外,木料也成为重要的交易项目。
大唐固然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但毕竟自秦汉以来已经开发将近千年,一代代雄才伟略的帝王、富庶奢靡的贵族极尽享乐之能事,不知多少宫阙殿宇、重露飞阁在华夏大地上拔地而起,而后又湮灭于战火、天灾,导致上古生长的巨木急剧消耗。
以关中举例,时至当下,龙首原上的大明宫之所以修建迟缓,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营建殿宇所需的巨木供应不足,骊山、陇山、终南山……这些巍峨雄壮的山脉之中森林密布,然而足够年份、尺寸的巨木已经砍伐殆尽。
譬如建造大殿所需的金丝楠木,居然只能自蜀中的深山之中砍伐,而后顺水路放排至下游,再自陆路运输至长安,要征发民夫、组织漕运、沿途官府予以配合……所耗费之人力、武力、财力不计其数,官府负担极重、百姓苦不堪言,导致每一根巨木的价值都贵比黄金。
而在高句丽、倭国、安南、柔佛、三佛齐、等国的森林之中,高耸参天的巨木比比皆是,“东大唐商号”只需付出极少的代价,便可以组织当地土著进山砍伐而后运输至港口,装船之后运回大唐,顺着水路、运河抵达任何一处大城,价值惊人。
而营建洛阳,所需最多便是石料、巨木……
……
房俊想了想,颔首道:“此事你自去知会王玄策便是,不过还是不要以利益为重,适可而止。”
他可太知道自家这位小妾心底藏着怎样的手段与野心,若是不提醒、警告一下,说不定将来营建洛阳完毕,大半个洛阳城都得是房家的产业……
武媚娘美眸闪亮、灼灼生辉,笑眯眯道:“妾身省得,郎君放心便是。”
虽然并不会存有什么谋朝篡位的想法,但她是闲不下来的,总要为自家郎君绸缪一个坚不可摧的根基,这方面最为重要的自然便是在政治上的各方面盟友,而营建洛阳显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深知自家郎君有着何等样伟大的抱负,不在乎功成名就、不在乎誉满天下,在乎的是如何延续帝国传承,在乎的是如何为那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穷苦百姓能够更好的生活。
做自己想做的事,单单只有权力是不行的,还得将更多的人拉拢到相同利益的战线之上,一起精诚团结,一起共谋发展。
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几,便见到武顺娘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武媚娘赶紧起身,笑吟吟问道:“姐姐今日怎地得闲了?”
高阳公主安坐不动,却也笑着道:“姐姐快请入座。”
武顺娘忙道:“如何担得起殿下这声‘姐姐’?不敢僭越。”
目光自房俊脸上掠过,心中微微一热。
然后拉过身后两个孩童,低声道:“快叫人。”
“敏儿见过殿下,见过姨父,见过姨母。”
“烟儿见过殿下,姨父,呃……”
已经七八岁的贺兰敏之瘦削高挑、面如冠玉,小小年级便可见玉树临风之资质,且眼神灵动、口齿清晰,被武媚娘一把搂在怀里,喜爱不已。
贺兰烟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小萝莉,粉雕玉琢秀美天成,但口齿没有兄长那么伶俐,也有些怕生,整个人懵懵的,极为可爱。
招呼着武顺娘母子入座,高阳公主将贺兰烟揽在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小萝莉的眉眼,惊喜道:“这女娃五官秀美毫无一丝瑕疵,将来长大,必然是丽质天成的美人儿。”
房俊笑呵呵看着,并未多话。
武媚娘搂着贺兰敏之稀罕了一会儿,看向姐姐,问道:“姐姐可是有事?”
对于自家姐姐与房俊之间那么点暧昧,她是心知肚明的,武顺娘似乎也察觉到她有所感知,或是羞愧或是躲避,总之等闲不会轻易登门,今日明知高阳公主也在却也前来,可见必是有事的。
武顺娘秀美的面容有些羞涩尴尬,似乎难以启齿,不过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温润的目光看向房俊,轻声道:“非是不知进退,实在是家中相逼太甚,不得不前来恳求二郎。”
房俊眉毛一挑,沉声道:“可是贺兰家那几个混账又起了什么幺蛾子?”
武顺年垂下眼帘,叹息一声,幽幽道:“虽然已经搬出贺兰家,但敏之毕竟是贺兰家的血脉,又怎能一刀两断呢?那些人听闻二郎主持金吾卫之组建、整编,故而想要谋求一个职位,整日里去往我们母子住处纠缠,我也实在没法。”
自三皇五帝而始,华夏便是一个宗族社会,个人聚而为宗族,宗族合而为国家。即便贺兰敏之的父亲已死,但贺兰家的血脉却不能斩断,而身为贺兰家的子弟,自然要受到宗族的辖制。
若是贺兰敏之不容于宗族,必然名誉尽毁,将来前程一片黯淡,故而不得不前来为贺兰家求一番房俊。
只不过她与房俊虽然关系亲密,但毕竟不能见人,所以并未私底下相求房俊,以免落人口实,反而登门相求,示于人前,无论房俊是否答允,都不会对房俊的名誉造成影响。
武媚娘既然知晓自家姐姐与房俊之暧昧,这时候自然不会偏帮着姐姐说话,只看着房俊,随便房俊如何处理。
高阳公主不知两人私情,遂轻声道:“都是自家亲戚,若不影响大局,当网开一面才好。”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是哪个如此知上进?”
武顺娘道:“是敏之的二叔。”
房俊颔首,略作沉吟。
贺兰的先祖乃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舅家,为贺兰部落的酋长,彼时势力最盛。其后便是曾担任隋朝吏部尚书、开府仪同三司的贺兰蕃。贺兰蕃有两子,长子贺兰师仁,次子贺兰淹。
贺兰师仁生子贺兰越石、贺兰楚石,贺兰越石便是武顺娘的郎君,而贺兰楚石则是侯君集的女婿。
贺兰楚石曾担任东宫千牛卫,在侯君集谋反之时遭受牵连,丢了官职。之后贺兰家的家主贺兰淹起兵响应长孙无忌发动的关陇兵变,兵败被俘,惊惧而终。
至此,曾经显赫一时的贺兰家已经彻底倾颓,距离丢落尘埃、泯然众人也不过一步之遥。
有人想要谋求职位、复起家业,倒也算是正常,但如此逼迫孤儿寡妇,却让房俊深为不齿,怒火中烧。
“那就让贺兰越石这几日前往玄武门,我举荐他担任一个副将,不过你也要告知他,金吾卫成军之后军纪严明,任谁敢触犯军纪皆严惩不贷!”
房俊必然要给武顺娘一个人情,也顺便将贺兰楚石弄到身边,方便自己将来将其搞掉,这种毫无底线廉耻之人,留着迟早还会继续迫害武顺娘母子。
而后对武媚娘怀中的贺兰敏之道:“敏之要好生上进,学文习武成栋梁之才,长大之后才能保护母亲妹妹不会受人凌虐,你可能做到?”
贺兰敏之小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大声道:“姨父放心,母亲时常教导敏之要成为姨父这样的大英雄,定能知道长进,将来谁敢欺辱母亲妹妹,砸烂他的狗头!”
武顺娘面红耳赤,叱道:“小孩子口无遮拦,胡说什么!”
什么叫“时常教导要成为姨父那样的大英雄”?岂不是说自己在家时常提及房俊?当着人家正妻、妾侍面前,武顺娘羞臊不堪,恨不能将自家儿子的嘴给缝上。
高阳公主美眸瞥向房俊,唇角微微翘起:“是呀,如此允文允武、功勋赫赫的盖世英雄,不仅孩童少年要以之为榜样,更不知多少闺阁少女心生爱慕、魂牵梦萦,敏之你要多学着点才行。”
贺兰敏之双眼一亮,满是崇拜的看向房俊,大声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房俊:“……”
“噗呲!”
武媚娘娇笑出生,伸出纤手在贺兰敏之头顶拍了一下,嗔道:“小小年纪,整日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姨父的确是大英雄,但人非圣贤,自然有好有坏,你要学你姨父好的地方,坏的却万万不能学。”
抬头,嘴角含笑,颇有深意的瞥了自家郎君一眼。
房俊瞪着一脸茫然的贺兰敏之,语气不善:“你小子故意的是吧?行嘞,这几年好生读书习武,待过几年就来书院,姨父好生教育你!”
贺兰敏之打了个哆嗦,赶紧反身依偎在武媚娘怀中,不敢抬头。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军机人选
贺兰烟不知大家在说什么,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扬起小脸儿奶声奶气的询问高阳公主:“菽儿和?儿几时回来呀?好久不见他们了。”
许是家中并无女孩子的缘故,高阳公主很是喜欢秀美聪慧的贺兰烟,抚了抚小姑娘的鬓角,柔声道:“待到下雪的时候,两个弟弟就会回来了,到时候烟儿要陪着他们一同玩耍吗?”
贺兰烟连连点头:“要的要的,我还准备了礼物给他们呢。”
“呦,果然还是姐姐好呀,居然还想着给弟弟们礼物呢,烟儿真乖。”
高阳公主颇有些意外,轻声笑着说道。
贺兰烟有些羞赧,垂着头,红着脸儿,小声道:“是两匹小马驹呢,一匹雪白雪白的,一匹乌黑乌黑的,很好看,就怕弟弟们不喜欢。”
贺兰家虽然也算是关陇大阀,但近些年日落西山荣耀不在,甚至族中生活都逐渐困顿,而贺兰越石病逝之后,武顺娘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幼子饱受族亲虐待,使得小丫头幼小的心灵充满自卑,唯恐自己的礼物会不被人所喜。
武顺娘解释道:“当年他们父亲留下两匹匹战马,一黑一白,很是神骏,今年刚巧各自产下一匹小马驹,烟儿便嚷嚷着要送给菽儿和?儿,便是她兄长想要都不行。”
高阳公主爱怜的抚摸贺兰烟的头发,赞道:“真是个好姐姐。”
贺兰烟愈发娇羞。
武媚娘看看天色,道:“姐姐便留在府上用饭吧,待晚饭之后,再派车送你们回去。”
武顺娘忙道:“不用不用,这几日母亲被我接去家中,晚饭定要回去与母亲一起用的。”
用膳之时要面对房俊以及其所有妻妾,自己这个“外人”得是多尴尬?万万不能留下。
武媚娘似乎也知道自家姐姐的不自在,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某人,便带着武顺娘母子三个告退,回去自己住处说话,临行之时也免不了要准备一些礼物带回去送给母亲。
武家姊妹联袂离去,高阳公主的眼神便落在房俊脸上,略有疑惑:“怎地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殿下该不会是这两日来喜了吧?过于敏感了。”
“呵。”
高阳公主冷笑一声,俏脸微红,盖因现在这厮每一次喊她“殿下”,基本都是在床帷之间,这种恶趣味令她又是羞恼又是刺激。
也不知与长乐在一起之时,这厮是否也是如此称呼……
*****
太极宫,军机处。
寒风在窗外肆虐,掠过屋前干枯的树木枝桠发出呼啸,阴沉沉的天色让人倍感压抑。
不同于夏日里雨水横溢,自入冬以来却未曾下过一场雪,干冷的天气冻住了关中所有河道。
屋内燃着地龙,墙角兽型铜炉内檀香袅袅,温暖如春。
李?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叹息一声,道:“卫公恳请致仕的奏疏已经呈递给陛下,陛下数次挽留也难以挽回卫公的心意,此事怕是已成定局。”
言语神情之间,不尽唏嘘。
作为一个时代最为优秀的统帅,有着“军神”之称的李靖几乎可以算作军人的标杆,无论功绩、战力、军策皆乃天下第一等,尤其是其潜心编撰的兵书更有可能流芳千古,时至今日却要致仕告老、正式告别其军人生涯,也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时代浪潮汹涌澎湃,处于其间或许随波逐流并无太多明悟,然则某一刻思想波动之下将自己抽身而出,俯瞰这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却总能感受到一种超然物外、却又力不从心的感慨。
时代浩浩荡荡向前奔流,非人力无可阻挡。
一旁,李孝恭放下手中一份战报,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笑着道:“黄河水浪打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今日卫公致仕,明日或许便是我了,时代是属于你们的。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们也将逐渐退下来,又有新人上位。帝国昌盛绵延,时代奔波浩荡,一代又一代人传承不绝,懋功你又何须介怀?”
作为横压一个时代的“军神”,李靖的功勋无可指摘,唯有贞观初年那一段时间投闲置散使其未能参与诸多立国之战而略有遗憾,但是新皇登基之后却对其倍加信任,关陇兵变、晋王叛乱之中,李靖执掌大军、砥柱中流,再一次证明了其自身之价值。
这个时候退下去,完全可以说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再无一分一毫之遗憾。
老年之时优游林泉、颐养天年,不知是多少军人永远也无法达成的终极理想……
另一侧,与房俊对坐的薛万彻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道:“与其感慨卫公之进退得失,还不如想想由谁来替代卫公进入这军机处,总不能只剩下四人吧?遇到难以委决、意见不一之时需投票表决,再弄出一个二比二来,那可就闹了笑话了。”
连续两次兵变,皇权岌岌可危,薛万彻皆是叛乱一方极力拉拢之对象,许以厚利,却始终不为所动,坚定不移的站在李承乾一边,这不仅得到李承乾的绝对信任,也使得他自己威望大增,在诸多贞观勋贵纷纷落马的情况下,当仁不让成为军机处的诸位大臣之一。
不过他自己知自家事,带兵打仗还有那么几分能耐,坐在后方运筹帷幄却是万万不会,故而虽然进入军机处成为军方的实权大佬,却始终不掺和军务。
你们商量好了,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出力,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打盹睡觉……
其余几人见到这夯货终于肯掺和事务,且一开口便提了一条“建设性”的意见,都大感意外。
房俊笑问道:“怎么,郡王有想要举荐的人选?”
薛万彻大摇其头:“谁愿意掺和这破事儿?只不过若是程咬金那厮没有前往凉州或许是个合适的,但现在想要再找一个,我是没甚头绪。”
李?蹙眉,暗自叹息一声。
正如薛万彻所言,程咬金是最适合进入军机处的人选,功勋足、资历老,且与自己关系极佳。他并非想要垄断军机处成为自己的一言堂,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想要掌控军队,否则也不会在宰辅之首的位置上得过且多、尸位素餐。
但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又有谁愿意被旁人所左右呢?
“不想”和“不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李靖的致仕,打破了军方的平衡。正如前些时日李靖在一次酒宴之上所言那般,古往今来,能够“封狼居胥”者不过区区四人而已,霍去病、窦宪、李靖以及房俊,李靖致仕,退出军队,今日军队之中唯一有此功绩者,仅剩下房俊。
由古至今,华夏神州皆被群胡环伺,即便秦汉之时国力鼎盛,也要遭受胡族蛮夷之袭扰、侵杀,而中原王朝碍于骑兵部队的薄弱,只能任凭胡人铁骑来去如风,能守得住城池已是万幸,想要野战击溃胡人根本不敢想。
正是霍去病纵横漠北、封狼居胥,打得突厥大肆溃逃,“漠南无王庭”,使得汉家兵锋无可比拟,从而使得“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成为武将们所信奉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获此殊荣者,哪一个不是光耀千古之绝世名将?
尽管今日之房俊在功勋方面尚不能与前几位相提并论,但只要这一项功绩在,便是妥妥的大唐军方第一人。
任他李?再是自负,也要稍逊一筹。
可以说,今时今日的房俊,就是大唐军方毫无争议的一杆大旗,直接动摇到李?的地位。
若有程咬金在军机处作为奥援,李?或可保持自己“第一人”的地位,现在程咬金赶赴凉州驻扎,不可能进入军机处,如若新增之人亲近房俊,那李?这个“第一人”就将成为摆设。
纵然李?再是淡薄权势,也不能接受被一个小辈骑在头上……
“陛下驾到!”
黄门侍郎李安期自门外走入,声音略高的喊了一声,而后躬身站在门侧。
“参见陛下!”
李承乾自屋外走进来,几人赶紧起身见礼。
李承乾微笑颔首:“诸位爱卿不必多礼,入座吧。”
当先在主位坐了,待到几位大臣也纷纷入座,李安期也亦步亦趋在他侧后方坐下,铺开纸笔等待记录,这才说道:“卫公致仕,朕诸般挽留而不得,只能放归,所以今日之议,应当遴选一位军机处大臣,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人选?不妨都说一说,集思广益。”
李孝恭看了李?一眼,而后开口道:“时至今日,大唐军队不仅仅是步卒、骑兵,更有水师纵横七海负担着极为重要的海上航线,以及控制江南水道的水师,可谓海陆并举、并驾齐驱。而且随着国策的调整,以及周边蛮夷、胡族或是偃旗息鼓或是远遁千里,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有大规模的陆战发生。故而以臣之见,或可自水师之中新增一人进入军机处,可使得中枢对水师之动向、战略了如指掌。”
李?面色微沉。
若自水师之中新增一位军机处大臣,还有谁能越过苏定方?
而苏定方却是房俊的昔日麾下,对其言听计从,这军机处怕是要成为房俊的一言堂,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大权在握
李孝恭当然知道一旦苏定方成为军机大臣意味着什么,但他却不得不如此为之。等到他退下去,无论是蒲州司马的长子,还是千牛备身的次子,亦或是身在“百骑司”的三子,想要成长至足以庇护庞大家业都需要太长时间。
在这期间,一旦有人想要谋求他的家业,子孙是很难抵挡的。
作为合作伙伴的房俊会否庇护河间郡王府?或许会,或许不会,毕竟两人仅只是合作关系,趋利则合、利尽则分,房俊没有义务那么去做。
既然如此,那就在自己退下去之前,留给房俊一个足够让他在自己死后庇佑河间郡王府的人情。
况且如今河间郡王府的主要利益尽在长江一线,尤其是位于华亭镇的江南船厂,有苏定方主持水师,只需十年时间,便足以保证自己的几个儿子成长至有足够的能力保住家业。
当然,如此做法,也的确使得李勣在军机处的处境极为艰难……
李承乾看向房俊,问道:“二郎认为是否可行?”
房俊手里婆娑着茶杯,没有理会大家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缓缓道:“微臣认为可行。时至今日,丝路在经济方面的重要性已经远远不及海上航路,剩下的唯有战略地位,而此次关中粮荒又意味着关中物资难以供养庞大的人口,连长安都能缺粮,更遑论遥远的西域?即便军队效仿两汉之时大规模屯田,怕是也难以供给驻扎西域的大军所需,亟需外部输送已然刻不容缓。”
简单解释了以后西域驻军所要面临的困难,顿了一顿,续道:“……而不可否认,现在江南的财赋、粮食已经逐渐超越关中,成为帝国经济重地势不可免,也唯有将江南的钱粮物资调拨至关中,再由关中输送至西域,才能确保安西军的物资供给。但是,江南之地河网纵横,却缺少天堑,一旦有外地入侵很难抵挡,即便最终驱逐外侮,也难免江南之地遭受重创,所以水师的重要性将会极大提升,甚至是此后将成为帝国大力投入的军种,使之能够保持对海外番邦的威慑,以及确保海上航线的安全。综上,水师都督进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是极有必要的。”
江南的气候与自然环境实在是太好了,田地灌溉充沛,粮食产量节节升高,水网纵横交通便利,水运一经发展,其便利性便足以超越关中,成为帝国赋税重地指日可待。
而且由于当年衣冠南渡,使得世家门阀在江南之地开垦耕耘种下了文华种子,成为与山东并立的开化之地。
任何一个条件,都足以使之成为帝国的中心。
只要能够始终确保水师的强大,即便北方依旧如安史之乱那般一片糜烂,帝国依旧可以有一个稳定的钱粮赋税之地,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而不至于使得京师沦陷、帝王出逃,神州破碎、山河飘摇。
历史上整个江南之地尽在江南士族把持之下,甚至连应该缴纳的赋税都予以克扣、截留,坐视安禄山发兵长安、攻陷潼关,始终按兵不动。而北方战乱导致大量人口南迁,直接刺激江南一跃成为大唐最为繁华之地,却始终游离于中枢之外。
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的财赋重地由关中、河北转移至江南,然而直至大唐灭亡,江南也从未真正纳入中枢之掌控……
而现在,只要水师始终保持强盛之态势,江南则再不能成为化外之土。
……
对于李承乾来说,并不在意军权是否全部集结于房俊之手,将来或许在意,但绝对不是现在。
时至今日,李唐王朝的基石已经稳如磐石,朝中文武也好、宗室勋贵也罢、甚至就连天下百姓都对李唐王朝有了极高的认可度,皇位可以在太宗诸子之间流转,但改朝换代却是任何人都不会允许的。
所以就算房俊控制了大部分军权,也绝无可能逼着李承乾这个皇帝“禅让”,他自己坐上皇位。
顶了天就是成为一个权臣。
但是李承乾不在乎自己身边是否出现一个权臣,他与房俊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有情分,更有利益的结合,房俊需要一个如李承乾这样并无太大志向、愿意低调处世的皇帝,而李承乾也需要房俊这样一个有魄力、有能力、却又没有太大野心的肱骨之臣。
两人相处极为融洽,都能够带给对方想要的利益,暂时绝无可能分道扬镳……
况且,房俊这番阐述言之有物、鞭辟入里。
故而李承乾看了看其余几人,表明态度:“朕觉得二郎此番言语极有道理,水师地位的提升有利于整个江南乃至于外洋的掌控,就让苏定方进入军机处吧……可有异议?”
李勣无语,您都这样说的,谁还能有异议?
不过他还是说道:“苏定方进入军机处是可以的,但作为水师都督执掌水师,他若进入军机处势必要返回长安,他离开之后又由谁提督水师呢?”
总不能让苏定方遥控指挥吧?长安距离大海太远,一旦有事发生,难免因为信息传递不畅、军队指挥滞后而导致贻误战机。
李孝恭道:“刘仁轨如何?只不过原本吏部是打算使其进入兵部担任一个左侍郎的。”
此次平息晋王叛乱,关中军队固然定鼎大局,但刘仁轨亦是居功至伟。其率领水师沿着运河北上,一路过关斩将横冲直撞,直抵潼关之下,将晋王在关东的盟友打得支离破碎彻底断绝其外部支援,否则这场仗还指不定打到什么时候。
一个兵部左侍郎的职位,足以胜任。
李承乾询问房俊:“此二人都曾是你麾下将官,你觉得如何处置?”
李勣:“……”
陛下你就算偏心也应当隐晦一些吧?明知都是房俊的人还询问房俊的意见,房俊岂能拒绝?
果不其然,房俊也丝毫没有避险的意思:“刘仁轨能力卓越,不仅在于指挥打仗,处置部屋更是精明,足以胜任兵部左侍郎一职。至于水师都督一职,何妨将薛仁贵调往华亭镇使其担任?这两年薛仁贵在安西军干得不错,功勋赫赫,但其也曾在水师之中效力,精通水战,足以胜任。”
李勣干脆不说话了,拿起茶杯喝茶。
以前就知道房俊对于水师之看重,现在见房俊宁肯犯忌讳也非得将水师死死攥在手中,不得不重新衡量水师在整个大唐军方所处之地位。
他知道房俊不是贪得无厌之人,之所以死死攥着水师不放手,只能是在其对于帝国军队的谋划之中水师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于某种程度上来说,较之安西军都要重要。
虽然水师这两年开通航线威慑外洋,为大唐输送了数之不尽的钱粮赋税,但是其地位就能超得过戍卫边疆的大军?
有些理解不能啊。
看来要对水师狠下一番功夫,以及海贸对于帝国的影响都要好生予以了解,感觉跟不上房俊的节奏,有些落伍了……
*****
傍晚,英国公府之内,李勣设宴招待登门的程咬金。
席间,听闻由苏定方进入军机处、薛仁贵担任水师都督,程咬金瞪大眼睛、一脸郁闷:“你虽然一贯不耐烦争权夺利那一套,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房二那厮把持整个军机处吧?现在卫公退了,薛万彻对房二言听计从好似狗腿子一般,郡王也与他利益牵扯极深,再加上一个苏定方,军机处内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余地?”
不争权夺利是一回事,但隐忍至将话语权拱手让出则是另外一回事,就好似有些东西我可以不要,但你不给却不行。
再加上对房俊宠信得没边儿的皇帝,往后军机处内再有什么需要提议、表决之事,哪里还有李勣说话的余地?
李勣倒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见郁闷,喝了口酒,淡然道:“现在陛下有诸般新政需要实施,必然要有一个稳定的军方作为支撑,军队话语权集中一些并非坏事……话说回来,就算我想争,可拿什么去争?”
程咬金说不出话来。
李勣的根基在于贞观勋臣,但现在贞观勋臣要么老了、要么死了、要么败了,能够屹立于军方高层的几乎没有,其余那些中层军官地位不够、军功不够,哪里够得上?
说到底,若非此次见风使舵自作聪明从而被陛下打发去凉州,他应该是最合适进入军机处的,如此一来,他与李勣相互支持,无论威望、资历都远超房俊,定能掌握军机处……
郁闷的举杯,碰杯:“喝酒!”
一仰头,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火辣辣的一条。
“呼!”吐出一口酒气,程咬金揉了揉脸,愤懑道:“一步错,步步错,今日前往凉州,不知何时能够回京,为了大唐打了半辈子仗却落得如此下场,娘咧!”
若非此次晋王叛乱之中表现糟糕,以他的功勋、资历、地位,妥妥的三朝元老,朝堂之上也唯有李勣、李孝恭等寥寥数人能够高他一筹,位高权重威望绝伦,何至于今日要去凉州吃沙子?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隐患重重
李勣提醒道:“路是你自己走的,我多次规劝你都不听,怨得谁来?莫要心存怨望,否则定然影响你的决断,再有这么一次,纵然陛下再是宽仁也容不得你了。”
心存怨愤,便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影响决断,而到了他们这种地位,每一个决定都攸关生死成败,若不能在极度冷静的情况之下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极其危险。
更不用说程咬金即将率军前往凉州,名为镇守长城一线确保河西安全,实际是伺机剪除安氏一族在凉州的根基,其间一旦判断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程咬金摇摇头,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水:“这个我晓得,并非心存怨愤,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跟着太宗皇帝打了半辈子仗,身上伤痕无数、数度死里逃生,到了今时今日本应该享受往昔功勋积累下来的威望,却又因为走错一步导致离开权力中枢……任谁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但并不至于走上极端。
李勣却依旧不放心:“西域对于帝国之战略地位无需赘述,故而河西之地不容有失,你切莫自作聪明,一旦导致河西局势糜烂,你便是帝国的罪人。吾等身为帝国军人,马革裹尸自是等闲,绝不容许做下半点玷污军人荣耀之事,否则何以向以往战死疆场的袍泽交代?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太宗皇帝?不要自误!”
他太清楚程咬金的性格了,这人虽然小处精明、大节无亏,但脾气暴烈容易冲动,局势平稳之时还好,总能认清路径自谋其身,可一旦局势动荡,便容易头脑一热犯错误。
简而言之,这厮是最会站队的,只要站队正确便能将利益最大化,一直处于朝政之中的胜利方,可谁能保证每一次都站队正确?一旦犯错,便有可能一错再错,再回不到正轨。
此次程咬金之所以率军出镇凉州,其实也算是李承乾准许其戴罪立功,只要迫使凉州安氏交出兵权,便算作大功一件,其后也一定会将其调回长安,重新进入中枢。
可问题在于凉州安氏岂能甘心束手就擒?一场大战几乎在所难免,而凉州处于河西之地,一旦安元寿麾下的右骁卫奋起死战,朝廷这边再有人暗藏心机坐视战局失控,则不仅整个河西震动、关中与西域之间的联系断绝,甚至会导致整个陇右一片糜烂。
他就怕程咬金自作聪明做下错事,白白浪费了一生功绩不说,最终甚至不能回头……
程咬金却不以为然:“我又不傻,岂能做下蠢事?还是那句话,只要兵权在手,谁也动我不得!”
李勣有些不满,不过也只能适合而止,过犹不及。
程咬金执壶斟酒,好奇问道:“按说你一贯对权势名利并不热衷,当年这个尚书左仆射亦是太宗皇帝硬架着上去,今日既然对于军机处已经失去掌控,何不干脆退下来?”
两人碰杯,李勣喝了口酒,淡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确不在乎权势,当年之所以窃居高位乃是遵从太宗皇帝旨意。而今日陛下登基,并不一定知道如何做好一个皇帝,且其身边又是房俊这等年轻俊彦,行事难免激进,关键时刻我也能稳一稳局势,也算不负陛下当年之信重。”
当年之所以不愿做这个宰辅之首,是因为他觉得即便自己上位也做不了什么,更要成为众矢之的卷入朝堂争斗。
今日之所以不退,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能够做一些什么,即便失去掌控步履维艰,也不能置身事外、一退了之。
他或许没有崇高的政治抱负,却也有着自己的担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程咬金酒气上涌,“嘿”的一声,恼火道:“吾等披肝沥胆、从龙建功,焉能居于竖子之下?娘咧!”
之前,程家与房家为通家之好,他与房俊的关系极佳,甚至一度将其视作子侄一般相待。然而时至今日,他甚至要居于房俊之下,这就让他受不了,妒忌心使得他心绪有些失常,忍不住牢骚满腹。
李勣摇摇头,也不再劝。
所谓时势造英雄,房俊固然年青,且出身门名倚仗父辈,但一步一步走来却半点不虚,一桩桩功勋摆在那里,绝非外界传言之“幸进”,否则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岂能宠幸一个佞臣?
单只是那一桩“封狼居胥”的功勋,便是他李勣都眼热不已,自叹弗如……
更别说次子对于火器之研发、应用,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态,足以傲视当世、名垂千古。
再是不服,又有何用?
*****
宗正寺。
寒风稍歇,乌云低垂,零星的雪花片好似柳絮一般飘飘洒洒,在红墙黛瓦的殿宇之间盘旋飞舞,未几,地上便积了薄薄一层。
韩王李元嘉将冒着热气的水壶自小炉上取下,开水注入茶壶之中,清淡的茶香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茶水斟入茶杯,李元嘉将其中一杯推到李孝恭面前,另外一杯自己拈起,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而后蹙眉低声道:“最近宗室之内,有些不大对劲。”
李孝恭将茶杯捧在手中,不解道:“什么不对劲?”
李元嘉道:“我也说不出怎么回事,就只是觉得气氛不大对,太平静了,很是反常。”
皇权更迭,意味着权力重新洗牌,有人得、自然就有人失,纵然刚刚经历的晋王兵变使得诸多宗室身死命消,但是在权力、利益的奢望之下,从来不会让人望而却步。
又岂能相安无事?
喝了口茶,又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李孝恭道:“今日军机处内,房二提议营建洛阳作为东都,且举荐魏王负责营造之事,陛下已经初步应允。”
李元嘉震惊之下略一思索,便明白房俊之所以举荐魏王的用意,这是想要以重用魏王的方式向天下传达陛下对宗室宽容相待的态度,但他却对此不以为然。
“现在并非宗室战战兢兢唯恐陛下大开杀戒,而是仍旧有人对皇位心存觊觎,再是重用魏王也不能让那些人打消野心。”
李孝恭蹙眉问道:“哪些人?”
李元嘉摇摇头,道:“未有确凿之证据,我怎敢乱说?不过都是些猜测罢了,一言既出,便有可能引发一场宗室之内的血洗,不能说、不敢说。”
陇西李氏本就是大族,人口繁盛枝繁叶茂,而高祖李渊更是生育能力极强,生了二十几个儿子,现在健在的仍有十几个,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都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包括李元嘉自己。
甚至李元嘉之上只剩下一个徐王李元礼,他的顺位其实是非常靠前的……
而一旦有所猜测,“百骑司”势必介入,到时候很多人都难以自证清白,毕竟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当中,参与其中者不计其数,仔细挖下去,都要有所瓜葛。
一场血洗在所难免。
作为大宗正,李元嘉岂能让那样的场景出现?
李孝恭也无语了,亦即是说,假若有针对陛下的阴谋,自然不可能人人都参与,但宗室之内人人都有嫌疑,甚至有很多人根本难以自证清白……
作为李唐皇室硕果仅存的名帅,李孝恭不是大宗正、却胜似大宗正,他深知宗室在稳定天下、传承国祚当中的重要性,一旦宗室内部腥风血雨受创严重,马上就能威胁到李唐皇族的统治。
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但如果任由阴谋在暗地里滋生、发芽、甚至成长,终有一日,极有可能造成不忍言之后果。
到那时,李唐帝国又将何去何从?
进亦不行、退亦不行,当真是取舍两难……
沉思良久,李孝恭沉声道:“暂且隐忍,暗中调查,提醒陛下多加提防,但要确保宗室安靖。”
眼下,也只能如此。
况且李孝恭着实也想不出,李元礼、李元则、李元懿等等之流,能够有野心、有能力做下那等悖逆之举……
至于太宗诸子,更是不可能。
除去魏王之外,也就只有当年的吴王李恪有那份能耐,然而现在李恪在新罗优哉游哉的做他的“新罗王”,地盘虽然不大,但是极为富庶,何苦冒着天大的风险兴风作浪?
就算谋算成功,新罗距离长安万里之遥,等到李恪返回长安之时,极有可能已经有人坐上皇位,辛辛苦苦甘冒奇险就为了给旁人做嫁衣?
或许,只是一种凑巧的平静,水面之下并无潜流。
李元嘉也只能点点头,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当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自今而后,我怕是再难睡一个安稳觉了。”
很多事情既然有了感觉,无论是怎样不合情理,其实都极有可能发生。
李孝恭点点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尚未至太极宫落钥之时,遂起身道:“一同去陛下那边吧,无论如何都要让陛下有所防备,即便是杯弓蛇影,毕竟现在太极宫内依旧残留诸多太宗时期的老人,没人能够保证这些人的心性与立场。”
即便“百骑司”将太极宫内的老人清洗了好几遍,但许多人都是太宗时期的帝王家奴,若无明确犯错之处,也不好统统赶走,否则难免要背负一个“刻薄寡恩”之恶名,那是李承乾绝对做不出的。
如此,自然隐患重重。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 帝王之怒
武德殿内,劳累一天的李承乾沐浴更衣之后用过午膳,正与皇后苏氏坐在一处说话,便听得内侍前来通禀,说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与韩王李元嘉联袂觐见。
李承乾便知道必然是攸关宗室之事,忙让内侍将人引领入宫。
皇后苏氏将茶水、糕点摆放在案几上,然后告退回避。
看着皇后即便生育儿女之后依旧纤细窈窕、风姿翩翩的背影,李承乾婆娑着下巴若有所思,皇后好像只有在房俊入宫之时才会出面接见,余者一概不见,即便宗室诸王亦是如此……
内侍奉上香茗,李承乾与李孝恭、李元嘉对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笑问道:“这个时候入宫,不知两位叔王有何要事?”
与太宗皇帝一样,李承乾也不喜欢摆皇帝架子,臣子私下觐见之时大多这般相对而坐、侃侃而谈,更别说是两位位高权重堪称宗室柱石的叔王。
李孝恭与李元嘉互视一眼,后者恭声道:“启禀陛下,宗室之内最近有些不大安靖,但也只是略有波澜,尚不能确认,不宜让‘百骑司’介入,否则必然导致一片糜烂,皇权根基不稳。吾等自当与‘百骑司’一同仔细甄别、小心查证,但陛下也要心有准备,万不可被悖逆之贼有机可乘。”
李承乾也明白过来,大抵是宗室之内有人暗中搞事情,但宗正寺也只觉察到蛛丝马迹,非但没有实证,甚至连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如若贸然让“百骑司”介入调查,却又可能牵连甚广,动摇皇权根基。
明白归明白,他心中依旧难免愤懑不解:“既然宗室之内与关陇、晋王牵连这不知凡几,那么宗室还是皇权的基石吗?”
现在观之,本应作为维系皇权最为坚实的力量,宗室反倒成为皇权的掣肘,最大的隐患……
李孝恭、李元嘉两人听闻此言,惶恐不安,后者忙道:“陛下息怒,此事毕竟尚无证据,一旦大规模侦查非但不能揪出阴谋之人,反而使其早早察觉,进而隐藏得愈深。”
李承乾面色难看,怒道:“难道朕就在这太极宫内时时刻刻预防逆贼之谋害,搞得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沦为天下笑柄?”
李孝恭对皇帝的反应大为头痛,手掌向下压了压,低声道:“陛下,稍安勿躁!风险固然是有些,但毕竟当下最为重要的便是确保政局稳定,先是太宗皇帝倾举国之力东征,继而连场大战,帝国元气几乎消耗一空,天下各地的门阀更是受创严重,虽然实力削弱,实则各个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便容易受人蛊惑、走入极端,万一有哪个不管不顾的竖起反旗,极有可能导致烽烟处处、神州板荡。”
李承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却依旧怒气难消,冷声道:“所以朕就要顾全大局,却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李孝恭默然。
李元嘉也不知如何劝说,只能苦口婆心道:“只需让‘百骑司’负责陛下之饮食就寝,想来并无太大问题。”
还是那句话,李唐皇室本身便是关陇门阀之一,与其余关陇门阀的联系太深,彼此之间的纠葛甚至可以上溯至百年前,正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分辨谁是谁的人,任何人的背后都有可能牵扯几家甚至多家的利益。
如此情况之下,就算将太极宫内的宫人、内侍、禁卫全部清洗一遍,换上来的人也未必对皇帝十足忠诚。
总不能全天下的征调人手充入太极宫吧?
那样更危险……
李承乾满色如铁,满是愤懑,摆摆手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征询朕的意思呢?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喏。”
两人告退。
武德殿外,寒风瑟瑟,两人一先一后自承天门走出太极宫,登车之前,李元嘉低声说了一句:“陛下这性情……似乎有些暴躁。”
李孝恭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却还要冒着随时被人刺杀投毒之风险,怕是任谁都心生怒气、惊惧难安,倒也是人之常情。”
李元嘉点点头:“但愿如此,王兄,请。”
李孝恭在不多言,先行登车离去。
李元嘉回头瞅了瞅仓促建成却依旧留有战火余痕的承天门,心底隐忧重重,叹息一声,转身登车而去。
*****
芙蓉园。
叛军攻入长安之后虽然祸害了诸多里坊,但大多都是临近朱雀大街较为繁华的里坊,似芙蓉园这等固然风景秀丽、殿宇连绵却缺乏商贾、府邸的所在,叛军并不屑于理会,故而未曾遭受兵灾。
飘飘洒洒的雪花簌簌落下,划过廊下宫灯的光晕,透着纷乱凄美之感。
二楼卧房之内,床榻之上,男女裹着厚被相拥而卧。
热情退却,便是这般相拥而卧、喁喁私语,才最能心心相印、坦诚交融……
“天命难违,金发敏自掘坟墓怨得谁来?你们新罗人都说他是一代人杰,他自己也当了真,以为定能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不世功业,殊不知区区新罗一隅之地,所谓的人杰放在大唐这样的泱泱大国又算的了什么呢?纵然不至于泯然众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却奢望能够以刺杀陛下的方式换取晋王扶持他复国……殊不知,就算他侥幸成功,晋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李承乾复仇,金氏王族一个都活不了,还会牵累于你。”
将善德女王搂在怀中,感受着这位女王陛下消瘦许多的胴体,房俊轻声细语的宽慰开解。
金发敏在武德殿欲刺王杀驾,被当场击杀,与其麾下三千花郎全部身死、无一存活,这件事给予善德女王极大的打击。花郎是从新罗贵族之中挑选,各个血脉纯净、身份高贵、聪明勇敢,这是新罗最后的血脉,却一朝葬送在太极宫内。
善德女王虽然从未有复国之念,却也不愿见到新罗最后的血脉就这样消散在眼前,她之所以背弃祖宗愿意内附大唐,且以女王之尊前来长安为质,不就是为了能够保存新罗以及金氏王族最后一点骨血?
然而现在一切希望全部葬送,可谓心灰意懒、绝望崩溃。
这从刚才猛烈冲击之下依旧冷淡的反应便可看出……
听闻房俊在耳畔柔声细语的劝慰,善德女王侧身伏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之上,雪白的手臂揽住男人的脖子,幽幽一叹,声音如泣如诉:“那孩子怎么那么傻呢?我已经警告他好多次,新罗已经不可能复国了,还不如好生融入大唐好好的活下去,总要给金氏王族留存一线血脉,他却执意不从,终于走上绝路……”
两滴清泪滴落在房俊胸膛之上,微微泛凉。
房俊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婆娑着圆润的肩头,笑道:“怎就血脉断绝了?我若是加把劲,陛下你也配合着,总能诞下子嗣,或许承袭金氏骨血也说不定。”
善德女王的声音哽噎:“你不行的。”
房俊眉毛一挑,感受受到冒犯:“我什么不行?难道每一次率先求饶的不都是陛下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不行……而是你非新罗王族,咱们纵然有了孩子也非是圣骨,算不得新罗的血脉传承……”
新罗的统治者为三姓王族、六姓贵族,国王总是在这三姓之内流转,而这三姓相互通婚也就是新罗法理上的统治者——圣骨,如果王族与贵族通婚则血脉混杂,便要降下一等为真骨,那对于新罗的统治者来说血脉已经不纯了。
连六姓贵族都算是血脉混杂,何况房俊一个唐人?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混血”可不是什么好话……
房俊不以为然,“且”了一声:“屁大点个地方,连祖宗都追溯不明白,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总是论血脉有个甚用?总是在这几姓里通婚,长久下去都是近亲,生下的孩子全都痴傻孽呆,还不是等着亡国被外人篡位?”
单论血脉之纯,谁还能纯得过“万世一系”的倭皇?人家那干脆就兄长娶妹妹、侄女嫁叔叔,搅来搅去全搅成了弱智,然后在某一个时期弱智没了,蹦出来几个聪明的,却也不想想若总是血脉纯正怎么可能生出精明的?
人家倭人也知道时间长了就得偷偷换换血,偏偏一些蠢货不知道……
这话已经涉及新罗的血脉传承,即便如今新罗已灭、金氏王族的血脉也断,却还是触及了善德女王心中的底线,哼了一声,从房俊怀抱之中挣脱翻过身去,锦被褶皱,留给他一个雪白美好的脊背。
房俊咽了口唾沫,从后欺上,镇压了女王陛下的剧烈反抗,开始发动进攻……
……
翌日清晨,房俊神清气爽的起床,在女王陛下冷着脸显得余怒未消的服侍之下穿好衣裳,洗漱之后用过早膳,推门走了出去。
一夜大雪依旧未停,平素风景秀美的芙蓉园银装素裹、冰雕雪砌,分外增添了几分清冷纯洁,亲兵早已在门外集结,房俊翻身上马,在数十亲兵簇拥之下纵马疾驰,一路由南至北贯穿大半个长安城,由芳林门出城,折而抵达玄武门外。
固然白雪满天、连不远处的玄武门都蒙上一层雪白,偌大的军营之内依旧鼓角连天,一队队兵卒顶风冒雨演练战阵,士气高昂、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