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吃干抹净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
阳光从窗户照进房舍,漂浮的尘埃在阳光中纤毫毕现,巴陵公主将雪白的手臂从被下伸出,拨开盖在脸上的蓬乱头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神有些失神,无意识的游移一会儿,才缓缓聚焦。
窗外传来人喊马嘶喧嚣吵杂之声,巴陵公主急忙起身,被子自身上滑落,露出无限美好的身躯。
“嘶……”
略显剧烈的动作牵动酸痛的身躯,巴陵公主忍不住蹙起秀眉,看着地上散乱的衣裳,一片狼藉的床榻、桌案,红着脸蛋儿轻轻啐了一口。
想起昨夜的荒唐,急忙伸出雪白的手臂将桌案上的茶壶拿起狠狠灌了一口,漱漱口,吐到地上,喘息几声,这才舒坦了一些。
门外脚步声响起,巴陵公主面色一变,赶紧躺好,双手拉着被子盖住头脸……
脚步声来到身边,然后床榻一沉,一只手掌伸进被子,摸索着握住,巴陵公主娇躯瞬间绷紧,猛地将被子拉下露出头脸,两只手隔着被子摁住那只作怪的手,眸光潋滟瞪着床边的男人,目光又嗔又怒。
昨夜一而再、再而三也就罢了,今朝睡醒不应该一刀两断形如陌路么?
这人难道食髓知味,想要长长久久?
将自己当做什么人了……
房俊迎着愠怒的目光挑了挑眉,手掌微微收紧,温润绵软,语气轻佻:“怎么,殿下打算抽身而去、卸磨杀驴?”
巴陵公主羞不可抑,怒视房俊,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原本就是一头驴……
房俊笑了一声,抽回手掌,看着巴陵公主赶紧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一脸警惕,淡然道:“时辰不早,殿下还是穿戴好衣物速速离去,否则若是不小心被旁人见到,难免风言风语,污了殿下清白。”
这人怎地这般可恶?巴陵公主藏在被子下的娇躯气得微微颤抖,本宫被你这般作践,哪里还有什么清白?
不过现在有求于人,且浑身酸软难当,不敢发火,只能闷声道:“那你答允本宫的事,打算怎么办?”
房俊露出疑惑的表情,诧异道:“微臣何时答允殿下任何事?”
“……”
巴陵公主下意识樱唇微张,露出雪白如玉的牙齿,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愣忡半晌,才吃吃道:“你你你……”
她这才想起,昨夜过来之后,被着混账变着花样的折腾,她这张嘴根本没闲着,哪里有机会说事儿?
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不顾清白名节深夜来与一个男子相会,所图为何那不是明摆着?
你若是不答允、或者做不到,你为何照单全收?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之事,有可能被人吃干抹净还不认账,顿时公主脾气爆发,猛地从床榻之上坐起,毫不顾忌美好的上身展露在男人面前,双眸圆瞪怒视房俊:“你想不认账?!”
她这一坐起,两人相距咫尺,生息可闻,房俊恣无忌惮的欣赏着美好景致,笑问道:“微臣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巴陵公主气得胸脯急剧起伏,俏脸涨红,一双粉拳攥紧,若是此刻手边有一柄刀子,她会毫不犹豫的一刀捅进这混账的肚子。
你什么都不懂,怎地就敢那般作践我?
她咬着银牙,一字字道:“若非祈求你搭救吾家郎君,本宫怎可能这般不知廉耻?废话休说,你就说救还是不救!”
房俊脸上满是意外,还糅杂着几分失落:“微臣还以为殿下情根深种,亦或空闺寂寞,故而前来相会一解相思之苦……事实上,殿下昨夜好像也很是认可微臣的努力,甚至……”
“闭嘴!”
巴陵公主恼羞成怒,只要想想自己昨夜的表现……简直无地自容,自己怎能下贱到那种地步?
手指着房门:“出去!”
房俊起身,笑呵呵道:“非是微臣不愿帮忙,而是着实帮不上,话说殿下到底为何认为微臣能够挽救一个起兵谋逆的反贼?”
“滚!”
巴陵公主声嘶力竭的大吼,美好的娇躯微微颤抖,眼泪从眼窝里滚滚滴落。
她明白了房俊的意思,柴氏兄弟的生死根本不是房俊能够插手的,或者,他根本不会插手。也对,柴氏兄弟作为统兵将领参与晋王叛乱,乃不赦之罪,房俊若是贸然涉入,极有可能引发陛下的反感、不满,从而导致不可测的后果。
这一点她能够理解。
然而让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你既然不打算帮忙,为何不早说?
便宜占够了就翻脸不认账?
这不就是白玩吗……
“呜呜呜……”
巴陵公主又气又羞,只觉得无颜见人,低着头一边哭一边穿衣裳,根本不在乎自己完美的娇躯毫无遮掩的呈现人前,而那个死人就那么饶有兴致的上上下下看着,居然也不上前劝一劝、安慰一番……真就白玩了呗?
简直无耻之极……
胡乱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巴陵公主摸了一把眼泪,抬脚就往外走,却被房俊拽住胳膊拦下,心中一颤,果真不舍得我走吗……
然后,房俊递过来一件宽大的斗篷,比昨晚自己来时穿的那件还要大,温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穿上这个,别被人认出来。”
巴陵公主:“……”
就连哄一哄都欠奉呗?
气恼之下,她抓起房俊的手掌放在嘴边,狠狠一口咬下。
“嘶!你疯了?!”
房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对方咬得结实,若使劲挣脱搞不好将那两排小白牙给拽掉一颗,这年头没镶牙的技术,如此国色天香的漂亮公主变成豁牙子……忍忍吧。
巴陵公主也不敢当真咬下一块肉来,狠咬一口出了气,一把拽过斗篷蒙在头上、身上,一声不吭抬脚就走。
门外昨夜随性而来的侍女见到巴陵公主“蒙面”走出来,似乎连脚步都有些踉跄,心想自家公主这一夜也不知糟了多少罪……赶紧上前,搀扶着巴陵公主登上马车,出了军营。
……
听到卫兵禀报马车离开军营,高侃这才起身向房俊住处走去,同时吩咐卫兵:“传令下去,马车入营之事要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议论、谣传,若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喏!”
卫兵赶紧应下,虽然不知马车之内是何人,但深更半夜进入军营会见大帅,必然是十万火急之事,且机密等级甚高……
“见过大帅!”
将卫兵留在门外,高侃自己进了屋内,先行见礼,而后目光在床榻、桌案、椅子等处扫视一圈,暗暗心惊昨夜战况之激烈,再想到对方金枝玉叶的身份,不由感叹自家大帅胆子不小。
不过再想到就连长乐公主都对自家大帅情有独钟、予取予求,再多一个巴陵公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坐。”
房俊坐在桌案前,让亲兵沏了一壶茶,高侃起身给茶杯斟满,再度坐回去之后,问道:“大帅打算如何说服陛下,饶恕柴令武死罪?”
巴陵公主半夜三更跑到军营面见大帅,所为何事无需猜测,而既然巴陵公主留宿军营,很显然自家大帅已经答允了对方条件,但柴氏兄弟犯下的乃是谋逆之罪,陛下固然仁厚,此次参与兵变的多人都网开一面未曾斩尽杀绝,可若是平白放了柴令武也不可能。
况且逼得一位公主委身相就,而后出言替柴令武说情,鬼知道陛下怎么想……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何必说服陛下?这件事不用管,本帅不回去跟陛下说这件事,柴令武是死是活,本帅才懒得去管。”
“……”高侃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自家大帅。
这么……无耻的么?
一夜温存,提上裤子之后居然什么都不管?
你到底是人是狗?
犹豫了一下,高侃低声问道:“这个……巴陵公主吃了大亏,怕是不肯善罢甘休,万一闹起来,对大帅的影响不好。”
按理说以房俊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区区一个公主怕是奈何不得他,可问题在于这件事在高侃看来极其不地道,人家前来求你办事,你若不答允也就罢了,可将好处吃到嘴里将人家折腾了一宿,然后不办事……
一旦传扬出去,天下人如何看你?人品崩了啊。
陛下如何看你?
这可比玩弄了一个公主的性质严重多了……
房俊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随意道:“你怎知她会将这件事说出去?况且她之所以前来,也不仅仅是求本帅搭救柴令武,馋本帅的身子也是一方面。”
高侃:“……”
天下岂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长见识了啊……
房俊喝着茶水,似乎觉得自己的做法的确缺德,有可能影响自己在属下面前的威望,便解释了一句:“本帅之所以昨夜留下她,是因为即便本帅不开口向陛下求情,陛下也不会对柴令武予以严惩,她不过是关心则乱,看不透局势所以乱了方寸罢了。”
高侃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白玩一回?
房俊眉毛一挑,理所当然道:“她几次三番想要送上门,上回本帅正直光明,已经表达了崇高之品德,结果她并未放在心上,这回又来,本帅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岂非让她误以为本帅雄风不振、阳气不盛?为了本帅名声计,总得好生展示一番。”
高侃:“……”
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可以这样?
不过仔细琢磨一番,好像自家大帅的话语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巴陵公主当真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送上门?
堂堂帝国公主这般不拘小节,如果自家大帅当真无动于衷,似乎有些不尊重啊……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军事改革
对于自家大帅,高侃既是拥戴又是崇拜,既然大帅认为这么玩没事,那就随便他怎么玩,反正大唐公主除去寥寥几个算是忠贞守节,其余皆是放浪成性,对于这种男女之事并不设防,如若情投意合,养几个面首偶尔寻欢作乐,实是普通寻常……
自怀中取出一份名册,双手交给房俊:“此乃左右屯卫改编为左右金吾卫之后,军中裁撤的将校名单,尤其是左屯卫,校尉以上将官清除大半,亟需补充合适的将官进入,以便于下一步的整编轮训。”
新组建的军队想要快速形成战斗力,大量的有针对性的高强度训练乃是重中之重,而想要军队在高强度训练之下始终保持昂扬士气、稳定军心,则中下层军官的作用不容忽视。
右屯卫自建立那一日起便在柴家的掌控之下,这么多年几乎完全成为柴氏兄弟的私人军队,如今将柴氏兄弟安插的各级军官全部剔除,需要补充的人数不少。
而这些名额,势必成为多方觊觎、争夺的目标。
房俊接过名册,翻开看了看,见到第一行便写着“拟举荐高侃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便笑道:“你还真是毛遂自荐。”
高侃有些羞赧,搓搓手,赔笑道:“末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末将自认能够胜任这个职位,便厚颜将自己名字添上,还望大帅成全。”
谁还能没有一颗进步之心呢?
如今晋王兵败,天下门阀遭受重创,周边蛮胡远遁蛰伏,在可以想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帝国将不会发生重大战争,想要依靠军功升迁几乎再无可能。
眼下算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况且高侃自认在最近两年的战功足以让他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即便资历上或许差一些,但只要房俊力荐,那这个职位几乎板上钉钉。
房俊却摇摇头,道:“研磨。”
“喏。”
高侃有些心慌,赶紧起身取来砚台研磨。
房俊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将“高侃”儿子划掉,添上“程务挺”的名字,高侃看得脸上一黑,欲言又止。房俊却看也不看他,在这行字的前头,在空隙处重新写上“拟举荐高侃为右威卫大将军,驻金陵”字样。
高侃沉入深渊的心脏忽然乘云驾雾直抵云层峰巅,满脸兴奋得通红,嘴唇都有些颤抖:“这这这……大帅,这个……”
房俊放下毛笔,喝了口茶水,道:“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固然能够近水楼台时常入陛下之耳目,但掣肘太多,未必能够让你大展宏图。反之,金陵虽然偏远,但却是江南中心,于彼处驻军紧扼长江水道、操控江南命脉,可威慑整个江南,堪称封疆大吏,只要能够坐稳着一任,对你资历之提升即为重要。”
对于高侃,他素来看好。
此人有些迂腐、很少变通,这是缺点,但性情坚韧、稳扎稳打,或无薛仁贵万夫不当之勇,或无裴行俭运筹帷幄之能,甚至较之刘仁轨亦有不如,但若是论及最让房俊放心的,却独独要数高侃。
是那种你只要将事情安排下去,就必然不会出现意外的那种人……
将来出将入相或许不能,但统领一军、坐镇一方,却足以胜任。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薛仁贵,也只有一个裴行俭……
高侃激动得满脸通红,起身离座,而后单膝跪地,大声道:“多谢大帅栽培!末将定不辱使命,唯大帅马首是瞻!”
他是房俊的人,经受房俊之栽培,自然以党羽自居。
房俊却蹙起眉头,将高侃叫起让他入座,语重心长道:“你对本帅心存感激,惟命是从,本帅很感动,但这也正是本帅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你也好,薛仁贵也罢,甚至包括苏定方、裴行俭、刘仁轨等人在内,本帅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栽培,一则是你们能力出众,再则是你们忠孝仁义,而非是想要将汝等网罗麾下、自成一派。你们是大唐的臣子、是帝国的将军,而非是某些人的鹰犬走狗!你们应当效忠帝国、效忠陛下,将帝国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但不能成为军阀,更不能成为帝国安全之隐患。”
募兵制也好,府兵制也罢,匮乏的辎重供应往往使得一支军队成为主帅的附属,因为主帅会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而主帅长时间掌管一支军队,难以避免全军上下都是其安插的党羽、鹰犬,使得国家军队沦为私人武装,逐渐演变为军阀。
任何一个时代,军阀的滋生都是乱国的开始,甚至是灭国的征兆……
“喏!末将定牢记大帅之教诲,效忠帝国、效忠君上,永远为帝国之军人!”
“希望你不忘初心!”
*****
自玄武门入宫,沿途所经之处虽然已清扫干净,但处处可见残垣断壁,花园凌乱、殿宇倾颓,入目一片残破,往昔恢弘巍峨的太极宫在这次兵变之中遭受到毁灭性的破坏,想要恢复如初,绝非一二年之功。
固然陛下内帑之中白银、黄金车载斗量,但包括太极宫在内的整个关中都需要大规模的修缮、营建,使得房俊这个工部尚书压力山大……
不过好在李承乾这人并不奢靡,即便宫阙残破成这般模样,也不曾提及迁都或者前往大兴宫等处暂居的话语,老老实实待在太极宫内,主持朝廷中枢的复建工作。
立政殿南边靠近虔化门的地方有内仓廪,是宫内储存粮食的地方,内仓廪的外侧有一趟值房,并未收到战火波及,所以军机处暂时搬迁至此办理公务。
房俊抵达之时,李勣、李靖、李孝恭、薛万彻等人都已先到一步,房俊急忙一一见礼,而后落座。
在座五人,便是新一届“军机处”的成员……
李靖虽然交卸了东宫六率的差事,且致仕告老,但陛下仍旧将他召入“军机处”参赞军务,毕竟这位被誉为当世第一的兵法大家,于战略层面的造诣无人能及,即便李勣也要稍逊一筹。
李孝恭亦是如此,如今已经不担任任何军职,但其功勋、资历、威望在皇族之中当属第一,影响力巨大。
几人坐在一处闲聊几句,喝了一杯茶水,穿着明黄袍服的李承乾便快步而来。
没有太多寒暄,李承乾将一份奏折递给王德,让其递给几位大臣传阅,道:“这是兵部呈递的关于十六卫分散各地驻军的奏折,诸位看看,可否应允。”
言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奏折上字数并不多,几人很快传阅完毕,然后交给王德,由王德重新将奏折放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直接点名:“越国公先说说如此是否可行。”
“喏。”
房俊应了一声,缓缓道:“兵部奏请将十六卫分散驻扎天下各处,以微臣看来,确实可行。自立国以来,十六卫除去在外征战,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关中、戍卫京师,这对于整个关中对于军队的后勤供给压力巨大,每年天下各处输送关中的漕粮有一半要供给这些军队。另一方面,自太宗皇帝东征开始,继而连续两次兵变,不仅给关中造成巨大损害,各地的门阀世家也前所未有的虚弱,导致各州不靖、局势动荡,将十六卫分散至各处紧要之地驻扎,可以威慑各方,有益无害。”
关陇门阀鼎盛之时权倾朝野,即便是太宗皇帝也心存顾忌,故而将十六卫大军放在长安左近,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就近支援长安,实在是无奈之举。
如今关陇门阀彻底倾颓,只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不足为虑,那么就应当将十六卫军队调离关中,减轻负担。
况且一旦天下各州府县开始丈量田亩,必然有心存不甘之辈搅风搅雨,将大军派至各处战略要地驻扎,将极大提升朝廷的威慑力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确保政局稳定。
这本是房俊与李承乾商议之后的结果,由兵部尚书崔敦礼递上奏疏,交付军机处讨论……
李承乾看向其余几人,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谁还能不知道这是陛下借由房俊表达他自己的意思呢?
反对自然是不能反对的,但也不能一味附和,毕竟这项政策并未全无坏处。
李孝恭沉吟道:“此事可行,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十六卫军队分驻各处威慑天下的同时,也难免造成弱干强枝之局面,连续两次兵变,起因虽然是世家门阀意欲颠覆朝廷,实则是朝廷对军队的掌控力度不足,若是十六卫军队分驻天下,会否被各地门阀持续渗透,从而导致兵变之事再度发生?”
军队驻扎地方,必然需要地方提供辎重供给,而地方上一旦掐住了军队的供给,便等于掌控了军队的命脉,军队很难对朝廷的命令奉行不悖。
而世家门阀渗透军队那是是传统技能,几乎历朝历代每一次政变之时,军队的身后都有世家门阀的身影,防不胜防……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权力集中
李唐皇族既是由关陇门阀逆而篡取前隋江山,岂能不知门阀之于军队之侵蚀是何等丧心病狂?将十六卫大军分驻天下各地的确能够威慑各方,使得政局稳固,但也会因此给予各地门阀渗透、侵蚀军队的机会。
一旦这些军队被各地的世家门阀掌控,不尊朝廷号令,甚至会出现汉末“十八路诸侯讨虎牢”的旧事,弱干强枝,社稷倾颓之道也……
房俊喝了口茶水,淡然道:“郡王放心,十六卫军队驻扎各地之后,将会定时轮换主将,避免军队只知主帅、不知朝廷的陋规恶习。”
武德殿上一阵默然,李孝恭也有些惊愕,张张嘴,最终却没有说话。
主将轮换?
你可真敢啊!
军权来自于军队的拥护,这可不仅仅是军队长官就能达到的,需要长时间的安插亲信、收拢人心,但凡能够臻达一军主将地位之人皆当朝人杰,这样的人耗费无数心血锤炼出来的军队如臂使指、惟命是从,然后你给轮换了?
谁能甘心?
十六卫大军,十六个大将军,哪怕每一年轮一回也要十六年……自今而后谁还能完全执掌军队?
不能执掌军队,军权如何体现?
没有军权,那些大将军如何善罢甘休?
这是直接挑翻了所有规则,将原本属于大将军的军权全部收归皇帝……
能够实施吗?
李孝恭不知道,但如果当真顺利实施,则意味着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能够真正实现“皇命所至、莫敢不从”。
一旁的李勣表达了担忧:“且不说如此做法会否使得十六卫大将军人心惶惶,单只是十六卫大将军如此轮换,必然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况发生,严重削弱军队战力、影响军队团结。”
房俊不以为然:“当所有军中中上层军官全部来自于‘讲武堂’,经受过最为系统的教育,忠君爱国之心根深蒂固,这些担心便不复存在。”
军队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一个国家若不能完全掌控军队,灭亡是迟早之事,而想要使得军队完全忠于国家、忠于君主,唯一的办法便是军中所有军官都要经受系统的爱国主义教育,使得他们立志于为国奉献,无论何时何地都将国家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当然,在这个时代想要达成这样一个目标,非数十年之功而不能成,期间不仅要对军校建设投入巨大,还要与不舍军权的军中高层展开斗争。
任重而道远。
李承乾一锤定音:“任何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但自今而始,这一项政策将成为军队改革之关键,朝廷一以贯之的予以推行,诸位爱卿当竭尽全力配合朕。”
“喏!”
几位军机大臣齐声应是。
时至今日,有着房俊的强力支持,且世家门阀处于极度虚弱之状态,皇帝的权威达到巅峰,甚至较之贞观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太宗皇帝虽然文韬武略、英勇盖世,但世家门阀之强盛却使其有志难伸、处处掣肘。
而李承乾通过两次近乎于死里逃生的巨大风险,得到了太宗皇帝亦未曾得到的皇权集中……
任何一项政策,只要房俊予以支持,旁人谁也不能阻挡,包括“朝中第一人”的李勣在内。
而事实上,谁都知道李承乾天资平庸,对于各项改革之举措必然皆出于房俊之手,换言之,房俊通过李承乾这个皇帝来实现他对于帝国的改变。
这是好事吗?
当然不是,李承乾的作用有些尴尬,几乎等同于“傀儡”,只要房俊愿意,似乎随时都能掌控朝政,完成“权臣”的进化。
是坏事吗?
好像也不算,在场皆乃有识之士,知道帝国潜在的危机在何处,若是按照房俊一系列改革缓步推进,帝国只会愈发强盛。
现如今所展示的皇权无与伦比之集中,皆是假象,假以时日,等到种种改革步入正轨,帝国政治必然再度回到“政事堂制度”,“以集体制约皇权”。
改革需要强有力的力量去强行推动,破开既得利益者的重重阻力,这是大臣们一致认定的,且没有人可以阻止。
“政事堂制度”是将皇权分割成无数份,交由宰辅们通过政事堂去治理国家,这同样也是大臣们所希望的。
既然最为困难的事情已经由房俊在推进,何不顺水推舟乐见其成呢?
如若成功,大家的权力并未削弱。
如若失败,所有责任推给房俊一人承担即可……
进可攻,退可守。
故而,当房俊将组建左右金吾卫之事宜呈递上去,且举荐左右金吾卫大将军之人选,诸人皆无异议。
谁都知道这不仅仅是陛下对于房俊在叛乱之中所立下战功之褒奖,更是陛下信任房俊由其负责京师治安之举措。
但李孝恭还是忍不住道:“‘金吾卫’之名,想必是源自汉武帝之‘执金吾’,闻听越国公对于其权责之介绍,亦是不遑多让……只不过京师禁地,赋予一支军队这般超然之权力,是否妥当?”
按照房俊组建之后的金吾卫职权范围,包括徼循京师、禁备盗贼,逮捕罪犯、审治狱案,京戍屯卫、临时征伐,京师巡警、烽候、水火、道路皆归其职……权力太大,几乎整个长安城尽在其所辖之内,数万人马穿梭京师无所节制。
想当年即便是中兴之主光武帝刘秀都曾艳羡的说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其阴丽华”这样的话语,可见“执金吾”滔天之权势。
由房俊组建、领导的“金吾卫”控制京师,固然能够力保皇权稳固,但与此同时将整个京师置于自己掌控之下,权柄滔天,难免触动旁人的利益,导致内部权力争斗,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李承乾对于这一点却是不容商榷:“太宗皇帝东征,抽调关中无数钱粮,其后连续两次叛乱,关中各地更是动荡混乱,不臣之辈此起彼伏。京兆府、百骑司、左右武卫等权责交叉、管理混乱,致使屑小之徒投机钻营、危及社稷,如今以左右金吾卫统一权责,实有必要。”
金吾卫掌控长安内外,对于皇权的确威胁甚大,但只要金吾卫掌控在房俊手中,李承乾便可安枕无忧,根本不会去考虑皇权安危之问题。
相反,之前关陇、晋王两次叛乱的过程之中,不仅朝廷中枢运转停滞,整个长安的防御、治安、缉盗等等更是完全崩溃,叛军不仅大张旗鼓攻城掠地,更在城内城外进行策反、刺杀、扰乱,致使偌大的长安城人心惶惶、空不设防,若非使李靖坐镇春明门外威慑各处城门,怕是长安城早已沦陷。
太极宫内,由百骑司、禁卫负责宿卫,太极宫外,则全部交由左右金吾卫负责,权责清晰、职务分明,定能更好的管理长安、防御长安。
毕竟等到关于土地、税赋之改革缓步推进,他这个皇帝极有可能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之“昏君”、“暴君”,若不能将整个长安城里里外外布置得铁桶一般,搞不好哪一天就要被世家门阀里外勾结予以刺杀……
唯有将长安城之防御交给房俊,他这个皇帝才能安枕,旁人他一概信不过。
诸人只能默然,只不过心底难免叹息,金吾卫之权责通天彻地,与此同时,执掌金吾卫的房俊可谓权柄滔天。
若非房俊执意不肯管理政务,怕是大唐第一个“权臣”已经出现……
但房俊识大体、懂进退,深藏敬畏之心,主动对政务避之不及,只掌控兵权,留有余地。
*****
晌午由御膳房准备了膳食,皇帝与几位军机大臣在“军事处”的值房内简单用过,会议持续至傍晚时分,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显示出现在的军队体制存在着巨大问题,改革实属必要,只不过面对皇帝、房俊两人的大刀阔斧,李勣、李靖、李孝恭三人分别持谨慎态度,时不时表达出反对之意,但由于薛万彻全程跟紧房俊步伐,只要是房俊提出的他全部赞成,这就导致陆陆续续多项提议皆被通过。
搞得李勣、李靖、李孝恭三人很是郁闷……
他们并无维系以往既得利益者的意思,但是眼瞅着政事堂被薛万彻这个毫无原则的浑人搅合得一滩浑水,自然多有不满。
就算将军机大臣的名额削减一个,也总比将薛万彻这个不学无术的浑人在这里瞎搅合为好吧?
五人的军机处房俊、薛万彻各一票,加上陛下的两票,总能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之下将一项项政策顺利通过……
李勣等人终于见识到了皇权集中所彰显出来的威力,简单一句话,那便是“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皇帝的意志将会得到毫无阻碍的贯彻实施,帝国上下、俱为一体。
当然,前提是皇帝英明神武不至于刚愎自负独断专行,且不会受到权臣之蛊惑、胁迫……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网开一面
随同李承乾回到武德殿,李承乾自去后殿沐浴更衣,房俊坐在御书房内等候,便听得环佩叮当,皇后苏氏自门外款步而来,一袭绛红色的宫装映衬肌肤白如霜雪,云髻高耸满头珠翠,螓首鹅颈眉目如画,纤腰如束体态窈窕,刚刚燃起的烛光映照,自是国色天香、满壁生辉。
正是女人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年岁,风姿绰约、雍容华美……
房俊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微臣觐见皇后。”
香风拂面,皇后苏氏来到房俊面前三步处站定,左手抬起掌心向上,柔声道:“自家人何必多礼?二郎快快请起。”
君臣有别,但皇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而是亲昵的以“二郎”称呼,视之为亲眷家人。
房俊:“多谢皇后。”
这才起身。
皇后苏氏入座,一边让房俊也坐,一边让随性而来的侍女将两个托盘放在案几上,而后摆手将两个侍女斥退,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人,这才笑吟吟的说道:“与陛下商议一天国事,想必又累又乏吧?陛下正在沐浴,二郎不妨先喝杯茶、吃两块糕点,不然这晚膳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一壶茶、一碟糕点放在案几上,房俊没动手,好奇问道:“可是还有要事需要陛下商议?”
原本在军机处商议完毕,诸人都应该各自出宫回府,但李承乾却拉着房俊回到武德殿,想要君臣一起享用晚膳,现在听皇后的语气,好像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呵……”
皇后苏氏轻笑一声,一双凤眸浅嗔薄怒横了房俊一眼,红润的唇角微微一翘:“二郎莫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似怨似嗔、含羞含恼的眸光流泻出万种风情,看得房俊心头一颤,虽然皇后与他素来不摆君臣的架子,但这般神情语气却有些过于亲近了……
强压着心底悸动,房俊疑惑不解:“微臣愚钝,还请皇后明示。”
皇后轻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悦:“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房俊素来嘴硬,干过的缺德事从来不承认,摇头道:“微臣虽不敢自诩道德君子,却也从不曾贪赃枉法、违法乱纪,着实不知皇后所指何事。”
最近干过的坏事,也就只有将送上门的巴陵公主吃干抹净却没给办事……
果不其然,皇后苏氏抬起手,竖起一根葱管也似的手指遥指殿外,一双凤眸盯着房俊脸上神情:“谯国公府的王氏正在殿外跪着呢,说是昨夜巴陵公主彻夜未归,今早回家却又将自己关在房中哭个不停……这事儿,与二郎可有干系?”
房俊面色如常、纹丝不动,淡然道:“这件事微臣的确知道,昨夜巴陵公主入军营为柴令武求情,但微臣不敢以私人交情凌驾于国法之上,故而未曾答允,大抵是巴陵公主爱夫心切,苦苦哀求不肯离去,微臣无奈,为避免流言蜚语坏了巴陵公主名节,只得使其留在帅帐之内、微臣则避之在外……这王氏也当真不晓事,柴家兄弟犯下谋逆之罪、罪在不赦,她自应当大义灭亲才是,居然跑到宫里来求情?愚不可及。”
皇后苏氏一直盯着房俊的面容,似乎想要窥出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心虚、担忧、害怕……等等。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人面色如常,不见一丝一毫不妥之处。
不免升起一丝疑惑……难道王氏果真只是与巴陵公主玩了一出“苦肉计”,想要将房俊拖下水,以此逼着陛下宽恕柴家兄弟谋逆之罪?
“你……当真什么也没干?”
房俊颔首,正气凛然:“什么也没干!”
皇后苏氏将信将疑:“就那么将巴陵公主一个人晾在帅帐之中?”
房俊语气坚定:“皇后若是不信,可将军中将校尽皆叫到面前挨个审问。”
“糊弄谁呢?”皇后苏氏风情万种的白了房俊一眼,哼了一声:“都是你的部下,本宫就算问了也不会说实话。”
房俊:“……”
皇后殿下,您这神情语气能否不这么亲昵暧昧?
让人心里一颤一颤犹如猫抓一般,这不太好啊,总感觉道德在承受无限折磨……
“陛下!”
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皇后苏氏瞥了房俊一眼,逼上嘴巴,从紧邻房俊的座位起身,来到御案一侧站定,一手拽着衣袖露出一截戴着翠绿玉镯欺霜赛雪的手臂,一手执壶,将茶杯之中斟满茶水。
侧颜完美无瑕,身姿窈窕,一股轻熟的风韵流泻……
房俊喉咙动了一下,咽了口口水,起身向着门口站好,见到李承乾迈步走进来,一揖及地:“陛下。”
皇后苏氏也敛裾施礼:“臣妾见过陛下。”
“嗯。”
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脚步一顿一顿走到书案之后,摆摆手:“不必多礼,都坐吧。”
“喏。”
房俊重新入座,皇后苏氏则将茶杯放到李承乾面前。
待到李承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轻声道:“陛下,谯国公府王氏正在殿外,想觐见陛下……”
“王氏?”
放下茶杯,李承乾面色不豫:“是想要给柴家兄弟求情不成?哼,连巴陵都知道这回柴家兄弟罪不可赦,并未前来向朕求情,王氏难不成以为朕还要顾及她的面子?简直不可理喻!”
柴家兄弟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之前关陇门阀兵变之时,柴家兄弟便依附于李元景试图攻陷玄武门杀入太极宫废黜他这个监国太子,结果巴陵公主一番哭诉,令他心中一软,不仅赦免了柴家兄弟谋逆之罪,甚至使其官复原职,希望能够将功折罪、有改过之心。
孰料没过几天,适逢晋王兵变,这两兄弟再度依附贼寇,浑然不记得宽宥之恩……
任谁脾气再好,也难免心中恼火。
皇后苏氏瞥了房俊一眼,见这厮低眉垂眼充耳不闻,只慢条斯理的喝茶,忍不住瞪了一下,俯身上前,在李承乾耳边低声细语一番……
“呃……”
李承乾这才明白王氏为何闹到太极宫来,有些无语的看着房俊:“你能否不这般胡闹?即便柴家兄弟罪在不赦,可朕总得顾念平阳昭公主之情分,对柴家名声维护一二。”
平阳昭公主算得上是李唐皇族一个极为另类的存在,虽然是女儿之身,却立下不让须眉之战功,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甚至李建成都对其尊重有加,视之为帝国基石,死后更是赠予谥号且以军礼下葬,极尽哀荣。
平阳公主去世之时,李承乾只有五岁,幼不更事,但却听闻了太多关于平阳公主的传说事迹,对其极为崇拜尊敬,且平阳公主自幼与太宗皇帝亲近,太宗皇帝怜其早丧,时常悲痛垂泪,这也是上一次柴哲威依附李元景兵败之后未曾严惩之理由。
所以无论如何,李承乾都不会让柴家绝嗣,谯国公的爵位也一定会传下去。
更不会允许有人败坏柴家的门风清誉,使得九泉之下的平阳公主蒙羞……
房俊正襟危坐:“在下不知王氏闹什么,问心无愧。”
“屁的问心无愧!”
李承乾有些恼火,罕见的爆了粗口,不满道:“旁人或许只是存疑,但你是什么性子朕岂会不知?此事到此为止,往后莫要再与巴陵有所瓜葛。”
房俊顿了一下,颔首道:“喏。”
皇后苏氏站在李承乾一侧,闻言向房俊看去,虽然目光对视一下便马上分开,但皇后苏氏微微挑起的眉梢却泄露出她的嘲讽讥诮:呵,你倒是死不承认啊?卑鄙无耻的登徒子……
房俊:“……”
李承乾再喝了一口茶水,将门外的王德叫进来,吩咐道:“你去见王氏,传朕口谕,柴哲威依附贼寇不忠不义,褫夺爵位、罢免官职,阖家流放瀚海都护府,终生不得返京,遇赦不赦。谯国公之爵位由柴令武承袭……另外,告知王氏,朕念在平阳昭公主之情分网开一面,希望她能够识大体、知大义,莫要再胡言乱语无事生非,否则朕必不轻饶!”
“喏。”
王德赶紧记下,见李承乾再无他话,便转身走出去,自去寻王氏传达皇帝口谕。
李承乾看向房俊,问道:“朕如此处置,二郎以为如何?”
房俊想了想,道:“陛下……过于仁厚,似柴哲威这般屡教不改、不忠不义,便是阖家抄斩也不为过。”
无论这般处置是否妥当,他都不会说太多,毕竟这算是皇帝的家事,是李唐皇族内部的事情,他不能手伸的太长,否则即便李承乾不以为意,整个李唐皇族也将对他群起而攻。
李承乾叹了口气,无奈道:“到底是表兄弟,怎忍其身首异处、阖家灭绝?况且柴家这个谯国公的爵位乃是当年高祖皇帝赐予平阳昭公主的补偿,无论如何,朕不能褫夺。”
对于柴家在此次晋王兵变之中的参与,柴哲威是主犯、柴令武是从犯,只能这般轻轻放过,由柴哲威担起全部罪责,将柴令武摘出去,否则谯国公的爵位就将由朝廷收回,这是李承乾不愿见到的。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患得患失
武德殿外,柴哲威之妻王氏于石阶之前长跪不起,目光盯着武德殿的大门泛起血丝,心中忐忑恐惧。
此次晋王叛乱,自家郎君受宇文士及之蛊惑起兵响应,意欲歼灭右屯卫攻占玄武门,成就从龙之功,进入中枢成为国之重臣。孰料一战而败、功亏一篑,兄弟两人更沦为俘虏,其后晋王兵败,谯国公府瞬间风雨飘摇、覆灭在即。
之前关陇叛乱之时,自家郎君随同李元景攻打玄武门,形同叛逆,只不过其后陛下念在平阳昭公主之情分并未严惩,其中自然也有房俊鼎力相助之原因,否则不追究叛逆之罪也就罢了,岂能官复原职、毫无影响?
但巴陵公主矢口否认是她恳求房俊出手……
反正罪责已经清洗一笔勾销,柴家上下自然也不会揪住这件事不放,柴哲威甚至多次劝说柴令武要将“胸襟放开”,毕竟柴家如今不同往日,好不容易能够与一位中枢重臣搭上关系,利大于弊。
柴令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敢在巴陵公主与房俊之事上纠缠不放……
但是这一次事情之严重较之上次更甚,所以巴陵公主甚至不用旁人劝说,便主动驱车趁夜赶赴玄武门外军营求见房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说服其出手相助,否则柴家上上下下怕是要有覆灭之虞。
然而巴陵公主在军营之中留宿一夜,返回府邸之后却双眸垂泪、神情疲惫,问之情形如何,却只是闷声不严,问得紧了,才道出房俊不会插手。
王氏顿时就怒了,虽然巴陵公主一再声称昨夜无事发生,但王氏好歹也是个过来人,只看其萎靡的神情、走路的姿势,便知道昨夜非但必定发生了什么,而且肯定遭受了长时间且超强度的折磨……
玩完了柴家的女人却翻脸不认账?
王氏怒气冲冲,不顾巴陵公主的苦苦哀求一路来到太极宫想要告御状,但是跪在这武德殿外,心情逐渐冷静,才发觉自己过于冲动,越来越后怕……
房俊何许人也?不论其他,单只是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的过程当中,都是房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拯救陛下于水火之中,绝对是陛下的肱骨之臣,不过是玩弄一个公主而已,陛下岂会任由旁人毁坏房俊的名声?
莫说是出嫁的巴陵公主,即便是长乐公主,陛下不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
而若是陛下不予理会,那么事后房俊岂能放过柴家?
只要想想那可怖的后果,王氏就心惊胆战、悔之不及……
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之余地,只能战战兢兢的等在这里,心里将满天神佛拜了一个遍,祈求陛下不要因自己的鲁莽行为而暴怒,从而导致局面再无缓和之余地。
一直在武德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往来宫女、内侍、禁卫的目光令王氏心惊胆战,直到王德从殿内出来快步向她走来,这股恐惧抵达顶点。
王德站在王氏面前,轻咳一声,在对方忐忑至极的目光中,换换道:“传陛下口谕,谯国公柴哲威起兵附逆、罪在不赦……”
一番陛下口谕经由王德之口缓缓道出,王氏的心情几经波折,起初听闻褫夺谯国公爵位、流放瀚海都护府,王氏一颗心已经沉入深渊,待到将谯国公爵位赐予柴令武,整个人又仿佛升上云端,直至结束,情绪已经彻底平复下来。
诚然,足以传承百世、与国同休的谯国公爵位被褫夺,几乎等同于灭顶之灾,但爵位赐予柴令武,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柴家两兄弟虽然称不上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柴哲威犯下谋逆大罪如何处置都不为过,但既然爵位依旧在柴家,那么即便流放瀚海都护府,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上上下下还是要给几分颜面、几分余地的。
这几乎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看起来,自己似乎冤枉了房俊……
这厮虽然卑鄙下流、趁人之危坏了女子名节,可到底还是在陛下面前为柴家说了好话,否则以房俊以往与柴家兄弟的恩怨,不落井下石就算光明磊落了,陛下岂能如此网开一面?
至于陛下之所以有这番口谕的真正原因到底是否与房俊有关……王氏坚信自己的判断,柴家兄弟已经连续两次附逆试图推翻陛下,纵然陛下再是仁慈宽厚,又岂能容忍这般不忠不义之臣?
必然是房俊从中说项转圜,才有这般宽容的判罚……
“谢陛下隆恩!”
王氏恭恭敬敬的在武德殿外磕头,而后起身,拖着酸麻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承天门,出宫之后坐上马车,一路疾驰回到谯国公府。
……
正堂之上,未能拦阻王氏前往太极宫“告御状”的巴陵公主如坐针毡,心里又气又怕,气的是王氏性格莽撞,此番入宫万一激怒房俊可如何是好?那厮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无人可比,虽然拒绝为柴家说情,但也不会故意使坏,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旦那厮被激怒,在陛下面前进几句谗言,柴家就将遭遇灭顶之灾,再无复起之日……
所以自己昨晚主动洗干净送上门虽然饱受屈辱且并未达成目的,却也不能说毫无作用,那房俊再是如何禽兽不如,总不能无耻到非但不说好话反而故意使坏吧?
但被王氏这么一搅合,谁也说不定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整座国公府都陷入恐惧、绝望之中,都知道自家家主支持晋王起兵结果一败涂地,即将迎接的必然是皇帝无尽的怒火,即便有平阳昭公主的余荫庇护,但死罪或许可免、活罪绝对难逃,谁能保证这偌大的国公府不会一夜倒塌、烟消云散?
府中无论侍女、仆从、还是家兵、奴隶,皆是国公府的户籍,一府上下休戚与共、生死难分,谁也不知道命运将会何去何从……
“夫人回来了!”
门口有仆从见到自家的马车飞快来到府门前,顿时大叫一声,赶紧迎出门外。
府内顿时一阵鸡飞狗跳,都知道王氏此番入宫之结果攸关阖府上下之生死,自然无比关注,一边议论纷纭猜测不休,一边瞪大眼睛等着王氏进门,看看事情到底如何结束。
巴陵公主也忍不住站起身,向着门外翘首以盼,心情忐忑惴惴,惶恐不安……
未几,王氏风风火火的闯进正堂,挥手将所有人斥退,只留下她与巴陵公主。
巴陵公主上前两步,握住王氏的手,脸上满是焦急、惶恐:“那禽兽没有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吧?哎呀,嫂嫂你为何这般鲁莽,本宫吃亏也认了,那厮却是万万不能得罪!”
在她想来,王氏这般莽撞的跑去陛下面前“告御状”,房俊岂肯善罢甘休?或许原本只是不愿插手柴家的事,现在却大抵是要将柴家彻彻底底搞垮了才甘心。
既能出了王氏“告御状”的一口恶气,又能达到霸占自己的目的……
“诶,你这丫头说什么浑话呢?什么禽兽禽兽的,你可冤枉人啦。”
王氏拍了拍巴陵公主的手背,神情复杂的埋怨了一句。
“呃……”
巴陵公主眨眨眼,一脸懵然,怎地去宫里的时候自家嫂嫂还怒气冲冲,现在回家却好像在维护房俊?
王氏拉着巴陵公主坐在椅子上,将陛下的口谕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末了叹着气道:“虽然咱们大房这回要被流放瀚海都护府,离京万里不得复归,甚至连爵位都丢了……可说到底还是留着上上下下的性命,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况且这爵位也不过是从大房转到二房而已,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何分彼此?只要爵位仍在柴家,就是一件大好事,还有一线希望。”
巴陵公主抿着嘴唇,疑惑不解。
此番依附晋王起兵,柴家兄弟两个罪责相等,结果却是长房流放北疆离京万里,二房岿然不动无所责罚,甚至还因祸得福,将谯国公的爵位落在了二房……
“这不合乎情理吧?”
纵然有主犯、从犯之别,得到的惩处也不至于这般天壤之别。
“谁说不是呢?”
王氏握着巴陵公主的手,目光复杂难明,喟然道:“所以我才说殿下大抵是误会越国公了,他口中虽然未曾答允你,背后却将事情全都做了,若非他在陛下面前谏言,柴家岂会是这般责罚?咱家二郎非但没有遭受任何惩处,反而能够承袭爵位、顶门立户,维系门楣不坠,你这一番付出……倒也远超所值。”
她心里既是庆幸长房没有被一并抄斩,又嫉妒二房平白得了爵位且从此成为柴家的顶梁柱,但如论心中如何不满、鄙夷,都必须在巴陵公主面前维系好关系。
自今而后,柴家长房就得仰仗二房的鼻息而活,而整个二房的荣华富贵却系于巴陵公主一身,至于巴陵公主能否守护整个柴家,靠的不是她公主的身份,而是祈祷房俊那厮不要喜新厌旧,万一玩腻了撒手不管,柴家瞬间再度跌入深渊……
巴陵公主俏脸泛红,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懵懵的。
那厮为何要替柴家说情?
难道当真没打算将柴家兄弟弄死,从而达成霸占自己的目的吗?
心里居然患得患失起来……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致仕告老
人的思维总是贪婪的,而且从不理智。
当知道自家郎君得到陛下宽恕阖家无忧,且平白得了御赐的国公爵位,巴陵公主的心思反而从生死存亡转移到房俊此举之用意上,既然房俊帮着自家郎君洗脱罪责,更得到皇帝赐予的爵位,是否代表着房俊并不打算长期“霸占”自己?
如此说来,昨夜自己不顾廉耻的送上门去,固然得了一夕之欢,实则却并未令对方“食髓知味”“朝思暮想”?
本来应当值得庆幸之事,可为何心底却泛起几分失落愠怒?
有些伤自尊是怎么回事……
王氏看着巴陵公主神色变幻,低声道:“越国公以往虽然纨绔,却并非薄情之人,房中无论正妻还是妾侍都以礼相待、相亲相爱,那武媚娘以妾侍之身份掌管房家偌大产业,这种事何曾听闻?昨夜越国公虽然言辞相拒,但回头便向皇帝谏言,否则咱家岂能逃脱谋逆大罪?想来,越国公这是不愿在你面前落下人情,以免令你心存亏欠……虽然对待你的手段有些龌蹉,但其心至诚,未必对你无情。”
作为妯娌,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将自家弟妹推向另一个男人怀抱?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仅巴陵公主落得一个水性杨花之骂名,她这个嫂子更要被千夫所指……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
如今自家郎君被褫夺爵位、流放北疆,但柴家长房数年来积攒的家业丰厚无比,若没有一个强力的依靠,怕是要被人给敲骨吸髓将长房的财货家资盘剥干净,可柴令武可以依靠吗?王氏认为不可靠,那等纨绔公子一无是处,作为柴家子弟、陛下驸马这是何等雄厚底蕴,却连三省六部都进不去,如何能够庇佑长房?
所能依靠的,唯有眼前这位公主殿下。
而区区一个公主的话语权也不大,若能使得巴陵公主与房俊保持稳定关系,这才是能让柴家长房安枕无忧不虞旁人觊觎的好办法……
巴陵公主现在六神无主,根本没能意识到王氏更深层次的用意,只能抿着嘴唇微微颔首,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
*****
长风席卷,枯草飞舞,天空的乌云好似铅坠一般压在人的心上,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贞观十八年的第一场雪,或许已经不远了……
灞水汩汩流淌,两岸柳树干枯的枝条在大风之中摇曳,时不时有几艘船只在河道上缓缓驶过。桥上商贾络绎不绝,车马辚辚,往来不绝。
桥头一侧的堤岸下有一处长亭,奴仆用纱幔将亭子围了一层又一层挡住寒风,亭子里燃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水壶正开“嘟嘟”冒着热气,刘洎提起茶壶将开水注入一个陶瓷烧制的醒酒器之中,再将一个精致小巧的银质酒壶放置其上,未几,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在亭内相对密闭的空间氤氲开来。
执壶斟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对面的萧瑀面前,刘洎双手捧杯,道:“此去江南,迢迢千里,在下以此薄酒祝愿宋国公一帆风顺、福寿绵长!”
萧瑀亦举杯,两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萧瑀捋着胡子,似有话说,然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喟然长叹,摇头不语。
想他萧瑀出身名门,年少之时更是南梁皇子,文采风流镶金嵌玉,何等意气风发?孰料国破家亡,不得不被迫北迁关中,于前隋皇宫之内卑躬屈膝、苟延残喘,将尊严弃之于地,与阉宦为伍。不过即便在那些最黑暗的岁月之中也始终未曾堕落心志,努力谋求上进之路,终于在唐国公李渊起兵之时予以支持,并且助其开国称帝,也由此踏上大唐权臣之路。
自大唐立国之日其,萧瑀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深得李渊之信任,功盖当朝、权倾一时,即便是后来秦王夺嫡登上皇位,依旧尊其为宰辅,托以重事。
然而岁月荏苒、光阴如梭,时至今日身躯老朽,却要以此等耻辱之形式贬斥回乡,一生功名付诸流水,甚至临行之际,居然只有一个别有心思的刘洎前来相送,以往下属同僚一个不见……
胸中自有千万言,然喉咙哽噎,却是有口难言。
刘洎也能体会对方心底的不甘、酸楚、落魄,顿了一顿,再度给萧瑀斟酒,道:“如今您归乡颐养天年,朝中唯有在下力抗军方,属实独木难支、心有余而力不足。假若他日连在下也不得不辞官隐退,这朝廷上下怕是就将成为房俊的一言堂。以武治文,必然穷兵黩武,及至国库空虚、粮秣告罄,怕是民不聊生、社稷飘摇……将来吾等于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太宗皇帝?唉!”
仰头,一杯酒饮尽。
这番话自是藏了心思,他并未一味的提及房俊“大权在握、权倾朝野”的危害,因为现如今萧瑀已经被迫致仕告老,朝堂上到底谁说了算他未必在意。
但攸关文武之争,萧瑀却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说到底,萧瑀曾经是文官之首、仕林领袖,现如今朝堂之上的文官几乎各个曾在他手下任职,受过他的提拔、恩惠,只要他一日不死,就一日享受当初落下的恩情。
可如果军方当权,文官皆被压制,谁还能顾得上他这个远在江南的老上司?
萧瑀虽然退了,但这么多年的人情握在手中,这才是刘洎最为看重的。
毕竟论及资历,他远远不及萧瑀,若是萧瑀临行之际能够将多年掌握的人脉、人情尽皆交付于他,才能使得他得到文官集团的彻底拥护,有实力与军方斗争到底。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萧瑀或许已经心灰意冷,对于朝堂之事在不萦怀,微微摇头,岔开话题:“古往今来,明君辈出,然论及‘仁’之一字,无过于当今陛下。”
刘洎蹙眉,附和道:“确实如此,谋反乃十恶之首,乃不赦之罪。然而陛下却能够网开一面,仁厚之心光耀千古,‘仁和’之号,实至名归。”
即便最为挑剔之人,也不能否认李承乾在连续两次兵变之后所展现出来的宽厚大度、广阔胸襟,除去在兵变先后死去之人,不曾对任何一人判处斩立决之刑。
但是在刘洎看来,这是“仁君”之标榜,却非是“明君”之所为。
为君之道,最基本的一条便是“赏罚分明”,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若是连犯下“谋反”大罪之人都不能处以极刑,如何震慑屑小、如何以儆效尤?
“仁”的另外一层意思,未必不是“软弱”……
萧瑀喝了一杯酒,感受着温热的酒水穿喉入腹暖意融融,吐出一口酒气,道:“老夫知道你心里对陛下之‘仁’不以为意,事实上许多人都认为陛下是以‘仁’在掩饰他的‘软’……然而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谁会不希望有一个‘软’一点的君主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与其犯下一点过错便被予以严惩,何如君上能够宽纵赦免、既往不咎呢。”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儒家之古训也。
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
然则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一项礼法又有几个朝代奉行不悖?
远的不说,就在前隋之时,隋炀帝刚愎自负、暴虐苛责,对朝廷大臣、文人学士动辄处以极刑,生死无常、斯文扫地,何曾在意什么礼法?
朝堂百官战战兢兢、朝不保夕,那个时候谁不希望仁君当朝?
软一些怎么了?
越软越好……
然而如今碰上一个仁君,却又嫌弃过于软弱,不能杀伐决断,没有明君之像……
贪心不足,此之极也。
刘洎默然。
事实上,他岂能不知遇上这样一位不杀人的皇帝是天大的好事?但正是因为李承乾性子软弱,对房俊言听计从,毫无果断心性,导致朝政迟早被房俊把持,军方压制文官,他这个宰辅如何更进一步,尽展一生抱负?
两人默默喝酒,气氛略有沉默。
一壶酒饮尽,萧瑀放下酒杯。
觉察到时辰不早,刘洎这才问道:“对于朝廷即将丈量天下田亩一事,宋国公如何看法?”
这是他的杀手锏,他不信萧瑀感受不到丈量田亩对于世家门阀的巨大威胁,虽然暂且不知陛下用意何在,但既然攸关到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天量土地,怎么可能疏忽大意?
作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家主,萧瑀难道真的可以视如不见?
萧瑀摇摇头,淡然道:“陛下好大喜功也好,别有算计也罢,吾等既然为君之臣,自当忠于王事,万万不敢阳奉阴违,这件事是顺其自然即可。”
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丈量天下田亩一事多有猜测,有的说是陛下好大喜功,想要绘制一份精确无比的帝国舆图,传诸后世名垂千古;有的说是朝廷要收回土地归于国有,世家门阀想要重新拥有以往的土地需出资购买、登记入册……
但萧瑀知道,现在陛下与房俊一定在磨刀霍霍,就等着有人第一个跳出来阻挠丈量田亩,萧瑀就算再是担心自家的土地被朝廷所谋算,也绝对不肯当出头鸟。
无论是谁想要让他站出来对抗朝廷,那是万万不能。
陛下不喜欢杀人,房俊可不在乎多杀几个……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极力拉拢
刘洎有些不甘,直视萧瑀,问道:“关陇门阀已经彻底衰败,山东世家遭受重创,河东世家不成气候,现如今唯有江南士族繁盛依旧,兰陵萧氏更是第一等的阀阅,领袖天下门阀世家,应当对挫败朝廷觊觎各家土地之阴谋有所贡献。”
我在朝堂独木难支,你身为以往的文官领袖,要么将人脉尽数交托,要么在江南作为奥援,岂能置身事外?
孰料,这番激将法对萧瑀根本无用,甚至反问一句:“朝堂之上的文官几乎全部乃世家子弟,刘中书身为宰辅,自当为世家谋福祉,理应勘破陛下丈量田亩背后的真正用意,而不是一味的巩固根基、扩张势力,过犹不及。”
武勋可以凭借战功崛起于草莽之间,但文官几乎不可能,似马周那般出身寒门而登上高位者屈指可数,所以每一个文官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多个门阀世家,没有这些门阀世家不遗余力的鼎力扶持,断无可能登堂入室。
你既然想做真正的文官领袖,那就应该为文官们谋福祉,而不是在这里咄咄逼人,对我这个已经致仕的前文官领袖有所图谋……
刘洎默然不语,面色难看。
这番话语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身为中书令,文官领袖,却连陛下此番丈量天下田亩的真正用意都不知道,根本不能成为陛下心腹、执掌朝堂,简直就是尸位素餐、毫无作为……
这话的确难听,但却是事实。
处处以文官领袖自居,实则却并未成为与军方领袖并列之实权人物,这是文官集团的耻辱。
然而恰恰是这个道理,才使得刘洎今日不顾陛下之猜忌硬着头皮前来送别萧瑀,希望打动对方,支持自己成为真正的文官领袖……结果事与愿违。
酒壶里的残酒已经冷却,刘洎却无心再度烫一遍,饮了一口冷酒,不解道:“宋国公此番返回江南,难道再无复起之心?”
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但萧瑀筋骨强健、神元气足,并未有耄耋老朽之态,未必不能在将来几年之内起复任用回到朝堂,前提是要有人在朝中大力支持。
而且就算萧瑀本人已无起复之心,可兰陵萧氏的子弟呢?总要出仕吧?如果朝中没有人大力提拔,谈何出仕?
真就不怕得罪自己这个中书令?
萧瑀面对威胁,只是淡然一笑:“如今朝廷取士之途径,科举大过举荐、征辟,自今而后,唯有科举才是正途。兰陵萧氏子弟这么多年来荒废学业、经义不通,老夫此番回乡自当督促向学、严加看管,只需沉淀个十几二十年,未必不能在科举之中大放异彩。”
以当前之政局,世家子弟遭受打压乃是必然,与其与朝廷的政策相对抗,不如沉下心来治学,以兰陵萧氏之底蕴,将来科举出仕才是正途。
至于你……在如此浩浩荡荡的局势之下,还能当几年中书令呢?
如此威胁,落了下乘。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被寒风吹来,在不远处停住,旋即,家仆在亭外禀报:“家主,越国公策骑而来,说是为您送行。”
萧瑀略一沉默,道:“请他过来。”
“喏。”
须臾,一阵脚步响起,房俊一身常服、丰神俊朗,大步自奴仆打开的纱帐进入亭内,目光掠过石桌上的残酒以及刘洎的面容,这才笑着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冲着萧瑀一揖及地:“宋国公致仕返乡,纵享天伦、颐养天年,晚辈特意前来恭送,祝愿您顺风顺水、多福多寿。”
“哈哈,不必多礼。”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威势、功勋,纵然是萧瑀也不敢安坐受礼,赶紧起身,双手握着对方肩膀扶起,继而拍着他的肩膀,脸上神色复杂难明:“二郎有心了。”
今日离京,半生打拼的功名利禄尽付东流,往昔前呼后拥的场景消失不见,前来送行者寥寥无几,此等情形之下萧瑀自是希望能够多来几个人,证明以往身边簇拥之辈并非皆是追逐名利,也是有那么几个受自己人格魅力之感染,不惧朝野上下流言蜚语,至情至性。
但唯独房俊,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倒不是心怀怨恨还是怎地,皇位争夺各为其主,谈不上私人恩怨,而是他知道只要房俊出现,必然带来了皇帝的任务……
我都已经被迫致仕告老、远离朝堂了,还要逼着我做一些不愿意之事?
但他可以拒绝么?
自然不行……
刘洎也相互见礼,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一走了之,显得他气量狭窄,三人落座。
房俊看着那一壶残酒,笑道:“刘中书家资亿万,却不料这般吝啬,送友远行,怎地也不张罗一桌好酒好菜?”
刘洎无语,心道在你面前谁敢自称一句“家资亿万”?
萧瑀笑吟吟道:“人生有如浮萍,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谁也不知自己在何处逗留、在何处漂泊,今日与诸位同僚缘尽于此,小酌一杯感叙别情便足以,老夫感激不尽。”
房俊一边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精致的小菜,又取出一个白瓷酒瓶,见到小火炉的炉火未熄灭,便随手将水壶放置其上,等待水温之后烫酒。
示意两人用餐,自己夹了一颗“盐豆”放入口中咀嚼,笑问道:“不知二位谈些什么?在下其实在远处逗留了一会儿,是想等着刘中书离开之后再过来的,但刘中书迟迟不去,在下也只好冒昧前来,扰了二位的谈兴。”
口中说着“冒昧”,却目光灼灼,显然对两人之前的言谈极为好奇,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知晓的模样……
萧瑀有些无语,咱们谈论什么你就算猜也猜得到,何必做出这样的姿态?
无奈道:“不过是一些缅怀往昔的酸话罢了,二郎英雄年少、意气勃发,怕是无法感受其中的酸楚无奈。”
房俊“哦”了一声,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略有惊讶:“也就是说,二位对于此次宋国公您致仕告老心存不满,对陛下如此决断怀有怨望咯?”
萧瑀下了一跳,忙道:“二郎岂可胡言?陛下宽厚仁慈,老夫感激都还来不及,岂能心存怨望?这话万万不可再说!”
虽然不至于因为心存怨望便被上纲上线从而罗织罪名,但毕竟对皇帝不敬这个罪名可不小,尤其是他往后远离朝堂,万一有人在陛
刘洎则冷笑道:“当初不知多少人都说房二郎乃大唐第一佞臣,往昔在太宗皇帝面前谗言谄媚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蛊惑陛下,出言则栽赃构陷,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他日定为帝国之奸臣、祸国之根源!”
虽然房俊不好惹,但他也不惧,想要成为真正的文官领袖就必须与军方打擂台,从军方手中抢夺利益,无论如何房俊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土坷垃,既然迟早争一个你死我活,这个时候又何必客气?
房俊哈哈一笑,看着萧瑀,手指着刘洎:“自古大奸大恶之辈,最擅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厮口口声声说我乃是幸臣,登上高位乃是幸进,却完全不提他自己毫无寸功却窃据中书令之位又是何故?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说的就是这人。宋国公一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临老还是要离这种人远一些,以免受其波及、晚节不保。”
刘洎大怒,若说别的也就罢了,什么叫“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这棒槌满口顺口溜,一旦这话传扬出去,必然成为自己一个巨大污点,如何能忍?
当即拍着石桌,怒道:“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当年在太宗皇帝身边充当机要、参赞政务之时,你还满长安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呢,立下些许功劳便目中无人,轻视吾等贞观朝的元老,简直岂有此理!”
“诶诶诶,今日乃老夫离京之日,二位前来送行,老夫感激不尽,何必做口舌之争伤了和气?”
萧瑀无奈从中劝和,隐晦的瞪了刘洎一眼。
也不知为何,这刘洎平素表现也称得上老成持重、精明睿智,可一到了房俊面前便很容易被撩起火气,针锋相对半步不让。若是朝堂之上也就罢了,可现在是荒郊野外,万一将房俊激怒,不管不顾的揍你一顿,你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难不成去陛打受伤?
且不说陛下会否“大义灭亲”责罚房俊,你自己的颜面难道不要了?
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响声,萧瑀干脆亲手拿起水壶将热水注入烫酒器,又将房俊带来的白瓷酒瓶放置其上,然后问房俊:“二郎临行相送,不知是否有话要说?”
他才不信房俊是顾念情义临别依依,想来是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却又不便以圣旨的方式告知,所以让房俊前来传达。
话问出口,心情难免有些忐忑,万一陛下对自己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自己如何应对?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一个时代
房俊从烫酒器上取下白瓷酒瓶,拔掉塞子,将美酒注入酒杯,摇头道:“在下素来光风霁月,送行自然就只是单纯的送行,又不是这位刘中书,不会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哪有那么多话说?来来来,尝一尝这一杯家中酒坊新近改良配方酿制的好酒。刘中书也来一杯,你这人虽然奸诈可恶,但在下胸襟广阔不和你一般见识。”
“哼!”
刘洎怒哼一声,受到萧瑀提醒之后也不多说话了,拈起酒杯凑到唇边,先嗅了嗅,然后小小呷了一口。
稳如的酒水入口,有些微辣,入喉之后化作一条火线浑身暖融,唇齿之间回味绵长、齿颊留香,固然对房俊极为鄙夷,却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
萧瑀喝了一口,品味一番,感慨道:“天下论及奇淫技巧之术,无人能出二郎其右。”
细数房俊之赫赫战功,没有兵出奇谋、没有用兵如神,对敌对阵之时皆强势碾压,胜得堂堂正正、毫无花哨,这其中自然是因为房俊在兵法谋略之上的造诣远远不如李靖、李勣等人,但却依靠其一手研发的火器使得军队战力跃升,傲视当代,对上谁都是一路碾压,根本无需精妙兵法。
房俊的崛起,追根溯源,便是当年大朝会上敬献“贞观犁”而始,从那时候起便入了太宗皇帝的眼,随之一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其余诸如玻璃、造纸、酿酒、冶铁……房俊都对其技术做出巨大改良,使得产量、质量较之以往大大跃升,给帝国做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赚取了巨额财富。
随之而来的,便是举国上下对于各种技术改良的全面推崇,使得以往不受待见甚至有些歧视的“奇技淫巧”获得前所未有的重视。
尤为重要的是,使得天下人意识到除去经史子集之外,“奇技淫巧”不仅能够赚取巨额财富,也能扩大生产力,新技术可以增加粮食产量、造出更为精美的纸张、烧制薄如蝉翼的玻璃、酿出回味无穷的美酒……
将“奇淫技巧”玩弄至巅峰,也能创造无以计数的价值。
刘洎点点头,即便对房俊再是不屑、不满,也不得不承认房俊在“奇淫技巧”之上的造诣独步天下,所取得的成就足以传承后世、光耀千古。
别的不说,单单一个改良的造纸术使得纸张更为纤薄紧致、价格大幅下降,再加上已经传遍天下的活字印刷,后世的读书人皆要对其心存感恩。
萧瑀夹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捋着胡子,看着房俊道:“二郎若是当真没什么话语相告,那老夫吃完这杯酒,就待上路了。”
房俊道:“在下当真并无他意,只不过是怕宋国公您受到奸人蛊惑做出不智之事,故而冒昧前来,提醒一二。”
刘洎充耳不闻,反而说道:“越国公诗词双绝,当初一首《送别》传送天下,当为千古绝唱,如今宋国公致仕返乡,就在这灞水桥头,却不知是否能够赋诗一首,一叙别情?”
闻言,萧瑀目光灼灼看向房俊。
文人的最高境界便是著书立说、传诸后世,然而煮书太过繁琐,且书成之后也不知质量如何,能否传承后世更未可知,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诗词之中留名。
若能在黯然告别朝堂返回乡梓之际得到房俊一首临别赠诗,也能告慰他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房俊迎着萧瑀期待的目光有些无语,送别诗倒是多得很,然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罢,亦或“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此等千古绝唱,哪一首适合你?
或者说,你配得上哪一首?
咱俩没那个交情啊……
想了想,道:“倒是有一些灵感,但却不大适合当下的场景……”
萧瑀大喜,一脸褶子都笑开了:“无妨,无妨!请二郎详细道来!”
这棒槌几乎每一首诗词都能风靡一时、传唱千古,然而这几年却几乎不作诗词了,不少人言及其江郎才尽,其却笑而不语、不曾辩解,若能得到一首诗词,这一路返回江南舟车劳顿亦将甘之如饴。
刘洎也打起精神,纵然再是认为房俊乃幸臣、佞臣,也不得不承认房俊在诗词之上的造诣,堪称空前绝后、举世无双!
房俊微微一笑,缓缓道:“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萧瑀啧啧嘴,仔细一品:坏了,我成荆轲了?
荆轲何许人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身入秦图穷匕见,徒留下慷慨悲歌千古流传,却是大业未成身陨命断……
萧瑀想做荆轲吗?
自然是否定的。
但房俊这首绝句所透露出来的意思,难不成陛下认为他萧瑀想要做晋王的荆轲?提醒我回归江南之后老老实实做人,不要妄想生出燕丹不臣之心,更别要效仿燕丹之旧事?
可我没有鱼肠剑,拿什么刺王杀驾?
最重要的是,我虽然支持晋王争夺皇位,但晋王绝非我之太子丹啊……
刘洎也大吃一惊,这难道就是陛下想要对萧瑀表达的意思?
忙问道:“此地非是易水,更不见燕丹荆轲,越国公这首诗难免有些牵强附会。”
房俊哈哈一笑,执壶斟酒:“诗词之道,兴之所至,只要能够表达此时此地之心境便足以,哪来那么多的合情合理?曹子建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时候不也还没死么……诗也好,词也罢,便是画作也异曲同工,讲究一个意境,既然已经意会,又何须合情合理?这世间最多便是没情理的事情。”
敬了两人一杯,饮尽,夹了盐豆放在口中嚼得嘎嘣脆。
江南乃天下财赋之重地,且由于水网纵横、交通不便,更别说岭南之地在冯家把持之下俨然国中之国,所以绝对不能乱。而确保江南稳定之关窍,便是萧家不能乱。
兰陵萧氏自南北朝以来便根植于江南,与江南士族同气连枝、纠葛极深,只要兰陵萧氏老老实实向陛下效忠、配合中枢政策,江南便稳如磐石。
水师再是强横,总不能开着炮艇各处乱窜,稍有异动便炮轰一顿吧?
在科举取士尚未风行全国之前,江南还得依靠江南人来治理……
萧瑀似乎也懂了这首诗的含义,颔首道:“昔日周王倾颓、超纲败坏,致使王权崩溃、群雄逐鹿,七雄角逐霸主之位,致使神州板荡、万民罹难,最终强秦固然一统天下,然神州元气大伤,胡虏犯寇边疆,埋下亡国隐患……燕丹自然坚贞不屈,荆轲亦是慷慨悲歌,但是从帝国角度去看,却并非幸事。”
既然有刘洎在一侧,只能隐晦表达自己臣服之意,江南士族不会如七国争雄之时只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神州板荡、黎庶困厄,致使胡虏蜂起、外寇迭至。
当然,这掩耳盗铃一般的话中之意自是瞒不过刘洎,但只要不是自己亲口说出,似乎就不是自己在房俊的威胁之下低声下气,毕竟要面子的嘛……
不过他显然多此一举,刘洎没有有丝毫不屑取笑之色,毕竟既然陛下能够通过房俊来传达这样一层意思,那么只要将来江南局势有变,必定第一个将萧瑀揪出来开刀。
萧瑀岂敢轻举妄动?
房俊将杯中酒饮尽,笑着对萧瑀道:“江南风物宜人、气候湿润,最是适宜荣养身体,宋国公飘荡半生此番回乡,定能心之所处、安心怡然,多活了十年八载也说不定。待到有闲,在下也会携家眷前往拜会,还望您莫要将在下拒之门外才好。”
事情谈完,该威胁的威胁了、该警告的警告了,这才叙起私交。
萧瑀也笑道:“你我乃姻亲,何必说这些见外话?无论何时,兰陵萧氏都是你的家,老夫随时恭候。”
翁婿和美、情真意挚,气氛瞬间变得极为和谐。
刘洎:“……”
合着就我是外人?
房俊长身而起,一揖及地:“此件事了,路途迢迢,还望宋国公尽早返乡,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下先行告辞,预祝一帆风顺。”
萧瑀也起身还礼,唏嘘道:“正如你所言,离家半生、飘零几十载,此番回乡未必不是一个最好的归宿,二郎英姿勃发、少年豪杰,老夫也预祝你鹏程万里、前途锦绣!”
“告辞!”
“慢走!”
看着房俊挺拔的身姿走出亭子,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飞身上马倏忽远去,萧瑀叹了口气,唏嘘道:“一代新人胜旧人,自今而后,就是年轻人的朝堂了,吾等拼搏半生,如今垂垂老朽,也该安心守性、颐养天年。”
时代就好像滚滚长河,一刻不歇的奔涌向前,一朵朵浪花前赴后继,崛起与淹没变幻交替,无休无止。
刘洎心中也有感慨,属于萧瑀那一代人的时代已经落幕,而属于自己的时代又将在何时终止?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权力交接
贞观十八年初冬,宋国公萧瑀致仕,带领家眷仆从返回江南,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大业十三年,群雄逐鹿的烽火燃遍神州,大隋帝国摇摇欲坠,高祖皇帝雄踞太远、虎视天下,在几个儿子的劝谏之下决定起兵反隋。七月初五,高祖皇帝自率三万甲士誓师,打起“志在尊隋”的旗号,进军长安,于是“雄断英谟,从此遂定”。
同年冬,秦王李世民率兵西进攻伐薛举,途中至河池,当时被贬斥为河池太守的萧瑀以家宴相待,得李世民劝说,遂将河池一地之兵马钱粮悉数相赠,自己则携带家眷奔赴奔赴长安,投奔高祖李渊。
高祖皇帝喜而相迎,设宴款待,授光禄大夫,封宋国公,拜民部尚书……
自此,萧瑀在大唐帝国稳居中枢,即便在贞观一朝屡次遭受贬斥、撤职,却又都能在不久之后官复原职,始终居于中枢权力之列,屹立不倒。
可以说,自大唐立国开始,萧瑀代表的便是那一股一直延续至今的势力,而在贞观之后、新皇登基的第一年,萧瑀便辞官致仕、归隐田园,也意味着开国至今延续的一个时代彻底告终。
新皇,新政,新时代。
帝国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一切障碍,无可阻挡。
*****
随着房玄龄致仕、岑文本病故、萧瑀隐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刘洎、许敬宗、马周、崔敦礼等新人上位,帝国中枢权力的交接在震荡兵戈之中完成,对于以往政务之中的积弊也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
由上至下,日新月异。
而在朝廷一系列轰轰烈烈新政改革之中,帝王腹心、“仁和”功勋之首的房俊却很是低调,除去在组建左右金吾卫的过程之中偶尔露面之外,甚少见其参与其中。
这也是房俊抓军权、放政务的策略,同时得到李承乾的默许。
君终究是君,再是性格软弱也还是君,登基御极、君临天下,皇权是不可触碰之底线,纵然房俊有扶保之情、再造之恩,也绝不能践踏底线危及皇权,只要房俊一日不想篡位登基,就不得不在军权与政务之间做出取舍,否则若是两手都要抓、且两手都要硬,只能与李承乾产生隔阂、君臣离心。
反而躲在幕后为李承乾出谋划策,却能使得君臣一心、上下和睦,李承乾站在台前挥斥方遒,自是君臣相得。
……
车队出明德门,沿着官道过凤栖原,顺着潏水一侧向南前往终南山,两侧土原高耸、身畔河水滔滔,寒风被土原阻挡,行进之间倒也意态悠然、心旷神怡。
房俊策马跟在装饰华丽的马车旁,与撩开车帘露出秀美侧颜的长乐公主说话……
“殿下早该出城去终南山小住了,宫里现在各处都在营建,争取年前恢复得七七八八,乱糟糟闹哄哄,非是宜居之处,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回宫不迟。”
大战之后的太极宫损毁极为严重,各处殿宇都在修葺建造,他身上还兼着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不过宫室营造非所擅长,所以将权力下放,工部几个侍郎、主事笑逐颜开,打了鸡血一般没日没夜的设计图纸、督促工匠。
毕竟营建宫殿可不仅仅是政绩,更攸关个人利益,无论是人脉、钱帛都是每一个官员所渴望的,碰上房俊这样一个肯放权的长官殊为不易,任谁都得感激不尽。
而房俊只负责掌管账簿、核算花费开销,只要账目之中不是贪墨得太过分都睁一眼闭一眼,居然也能在朝廷上下忙做一团的时候清闲下来……
“倒是多谢越国公惦记了。”
长乐公主嘴角一挑,话音有些阴阳怪气。
毕竟这厮早就惦记着让她出宫前往终南山道观暂居,为的可不仅仅是让她清闲,更是方便这厮偷香窃玉……
房俊操着马缰,嘿嘿一笑,厚颜无耻道:“殿下凤体要紧,微臣敢不尽心竭力?不过之前晋阳殿下不是吵着要一同前往终南山么,怎地今日却没有随行?”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暗骂这厮无耻之尤,不过旋即又蹙起秀眉,忧心忡忡道:“兕子倒是做好了准备,不过临行之时被皇兄叫过去,说是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入宫说媒,让兕子不要四处走动,若是有哪一家的子弟入宫,也让兕子见一见。”
现在晋阳公主的婚事已经成了皇家的老大难问题,前些年父皇还在的时候顾忌兕子身子骨弱,不忍使其下嫁,待到父皇驾崩皇兄登基,晋阳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世家门阀却又接连遭受重创,想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难比登天。
可总不能继续搁置下去吧?
都快成老姑娘了……
房俊奇道:“晋阳殿下不是还要守孝三年吗?”
马车刚好路过一个土坑,车子颠簸一下,车里的长乐公主轻呼一声,用手扶着车窗,这才说道:“守孝自然是要守的,但皇兄的意思是先将婚事定下来,待到孝期满了再行大婚,否则等到三年之后兕子年岁大了,更不好寻良配。”
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车外的房俊一眼,眼神略带埋怨。
若非外界传扬着这厮与兕子的风言风语,弄得一众世家子弟各个对兕子避之如虎,岂能将兕子的婚事耽搁至今?
也不知这厮心里到底是否打着兕子的主意,毕竟这厮“好公主”的名声天下皆知,据闻柴令武与其兄起兵扶助晋王谋逆,事后非但未有惩罚反而因祸得福被赐予谯国公爵位、掌管柴家,皆是巴陵公主找上门央求这人所致……
当真想将大唐公主一网打尽?
哼哼,真是无耻……
房俊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姻缘天定,这种事何须急切?皇帝的女儿还愁嫁?反倒是仓促之间为了完婚而完婚,未能仔细甄别人选,一旦所托非人,麻烦事还在后面。”
他几乎可以算是看着晋阳公主长大,小丫头聪慧伶俐,却也个性十足,绝非得过且过的性子,若是中意自己的未来郎君则罢,若是看不上眼,必定闹个鸡飞狗跳。
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便将晋阳公主视为掌上明珠,几个哥哥、姐姐亦是爱若珍宝,如今宠溺之处更甚往昔,她若耍脾气,普天之下几乎无人可制。
总而言之,想要让晋阳下嫁,人选必要由她自己决定,她看不入眼,即便皇帝也不能下决定……
长乐公主忍不住娇嗔道:“若非你那般娇惯于她,何以养成她如今骄纵品性?现在每每遇到不情愿之事便将你抬出来,有你堂堂越国公、太子少傅给她撑腰,便是皇兄都要给几分面子,简直都快无法无天了!”
房俊策骑而行优哉游哉,笑呵呵道:“殿下这话说的没理,晋阳殿下乃是微臣小姨子,姐夫宠溺小姨子、给小姨子撑腰有什么问题?微臣这人最是重亲情,不仅宠小姨子,便是大姨子也宠,对殿下您可也没少嘘寒问暖,您嫌累不愿动的时候……”
“快闭嘴吧!”
马车里的长乐公主一张莹白的俏脸红润如火,好似被煮熟的螃蟹一般,听着这厮狗嘴吐不出象牙越来越不像话,羞不可抑,赶紧将车帘放下,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人怎地什么话都能说?羞死人了……
“哈哈!”
房俊发出畅快的大笑,跃马扬鞭,与车队一道向南行驶,傍晚之时绕过太乙宫,抵达不远处的道观。
此时初冬天寒,雾气沼沼,山林清冷,天地静谧。
道观掩映于山林之中,恍若世外仙境,及至车队抵达门前,早有先行一步到此负责警戒的兵卒上前迎接,房俊翻身下马,来到车前搀扶长乐公主下车,携手步入观内。
时至今日,长乐公主每每出宫前来这终南山中道观,与其说是养生修道,不如说是私下幽会、阴阳交融……
夜间山风凛凛、雀鸟惊叫,山谷清幽。
一日清晨,房俊洗漱之后用过早膳,便辞别长乐公主,在亲兵簇拥之下策马下山。马蹄踩着露面寒霜蹄声隆隆,山林之中惊扰一夜的雀鸟刚刚入睡便被再度惊醒,扑棱棱振翅乱飞,鸟鸣幽怨……
战马口鼻见喷着白气,一行数十骑沿着潏水向北疾行,过杜曲抵达北侧的卧龙里,房俊忽然勒马站定,向前望去,只见前方人群涌动、车马辚辚,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卫鹰策骑来到房俊身边,道:“末将前去驱逐,二郎稍待!”
先挥手让随行亲兵警戒,而后就待打马向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房俊不仅位高权重,更是仇家处处,单只是关陇门阀之中就不知多少人想要割下房俊的头颅,所以处处都要谨慎行事,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
房俊抬手将其制止,向前眺望片刻,道:“看着像是京兆府的人?你去上前查看,这些人跑到此处作甚。”
“喏!”
卫鹰打马上前,片刻之后回转,还带回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官员……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潏水决堤
房俊翻身下马,迎上前去,未至近前便抱拳施礼:“宾王兄不在长安坐镇指挥城池营建,何以来到此地?”
随同未来的这位紫袍官员,正是当朝侍中、京兆尹马周。
马周上前见礼,面色凝重:“连续多日降雨,山中多处爆发山洪,洪水携带砂石顺流而下冲刷河堤,及至昨夜,此处河堤终于不堪重负,溃堤数里,导致清明渠与潏水交汇之处堵塞数处,河水外溢,不能顺清明渠北上,周围乡村遭灾,人口、牲畜损失严重,下官不得不赶来此处,主持救灾,且召集民夫疏浚河道、修补河堤。”
房俊的面色也凝重起来,拍了拍马周的肩膀,道:“走,一起过去看看。”
两人并肩而行,亲兵部曲则齐齐下马,眼神警惕的随行其后。
前方京兆府的官员、本地乡老、征集而来的民夫、甚至还有工部都水司的官员汇聚一处,见到房俊、马周并行而来,赶紧让开道路,簇拥着两人来到河堤上……
只见前方数十丈外,河道至此有一处弯折,汹涌奔腾的河水直直撞击在堤坝上再折而向北,而后水势减缓,经过河道中间一处石筑“尖咀”一分为二,一半沿着河道继续向着东北方流淌,一半则冲入人工开凿的清明渠流往长安,成为长安城的水利系统构成之一,然而现在连续不竭的水势硬生生将堤坝涮出一个豁口,河水还未抵达“尖咀”便全部冲入清明渠,清明渠并不宽敞的河道难以容纳如此之多的水量,瞬间漫过堤岸淹没两侧的农田、村庄,又因此地处于潏水河道,两侧是少陵原与神禾原,地势凹陷狭窄,导致洪水无处可泄,水患逐步扩大。
马周指着北边目力所及之处,清明渠很长一段河道已被洪水湮没,沉声道:“清明渠两侧汇聚了众多村庄,现在已被淹没大半,损失无数,数以千计的百姓无家可归,最为严重的是如果不能尽快遏制洪水,一旦洪水顺着清明渠抵达长安,暴涨的水位会湮没城内渠道两侧的里坊,甚至直冲入太极宫内。”
隋开皇三年大兴城建成,隋文帝即开凿三条渠向城市引水,一曰龙首渠,自城东南导浐至长乐坡,分为二渠,其一北流入苑,其一精通化门、兴庆宫自皇城入太极宫。二曰永安渠,导交水自大安坊西街入城,北流入苑注渭。三曰清明渠,导水自大安坊东街入城,自皇城入太极宫。”
一旦清明渠水位暴涨,半个长安城都要遭受水灾之患,尤其是目前损毁颇重的太极宫,极有可能变成一片泽国。
房俊看向几位工部官员,问道:“工部可有拟定治水章程?”
工部算是他的老单位,但这几年都是张亮管辖,他鲜有关注,以往的老部下要么致仕告老、要么外调地方主持船厂营建,缺额皆有张亮一手提拔,房俊甚至叫不出这几位工部官员的名字……
为首一个五旬左右、身材敦实的官员赶紧上前两步,回话道:“回越国公的话,今日寅时接到京兆府知会,张侍郎便召集吾等回到官衙,集思广益,制定了先堵后疏之策略,由京兆府负责召集民夫,拯救灾情。”
房俊点点头,现任工部左侍郎张文瓘便是张亮由水部员外郎任上擢升起来的,对于治水算是本职工作,想来水平不差,且此人勤勉任事、为人正直,倒是可以托付重任。
事实上他不闻部务,现在的张文瓘便等同于工部尚书……
至于眼前这位工部官员,他却叫不上名字。
遂转头对马周道:“已征集多少民夫,尚缺乏多少物料?”
马周面有难色:“土方倒还好说,此地临近少陵原,可就地取材,但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在修葺,石料严重匮乏,而且此前连续多日降雨,关中各地水患处处,虽然并未酿成大灾,但各地都组织人手修筑城池、加固城墙、营建房舍,一时间难以抽调足够人手。”
大战之后的关中可谓废墟处处、百废待兴,需要海量的物资供应营建、修葺各处城池、房舍、水利、道路,与之相对,更需要无以计数的民夫。
现在处处都是缺口、每一样物资都匮乏,一时之间难以征调。
房俊看了看泛滥的河水,蹙眉道:“一旦水患波及长安,不仅损失严重,更会使得局势动荡,不容有失。”
马周面色凝重,他自然明白房俊的意思,物资损失尚在其次,尤为重要的是陛下刚刚平定叛乱,不少人隐藏幕后冷眼观望,必然有人掀动舆论,质疑陛下的合法性。
自前隋修建大兴城至大唐定都于此更名长安,都在城池营建之上不惜成本,城内的排水设施极为完备,这么多年都未曾发生水患,怎地你李承乾上位便洪水泛滥?
是否上天对你迫害晋王之警告?
这种舆论一旦兴起,想要扑灭便极为苦难,甚至会长时间形成朝野上下对于皇帝的质疑。
“事不宜迟,需尽快平息水患。”房俊回头对卫鹰道:“持本帅令牌赶赴玄武门外,命王方翼率五团兵卒前来,参与救灾治水。”
大唐军制,每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伙,五伙为一队,两队为一旅,两旅为一团……再加上旗手、伙夫、工匠等闲杂人员,一团的兵力大约二百二十人左右,五团便是一千余人。
人数虽然不多,但皆乃年轻力壮的兵卒,常年接受正规军事训练,身体素质远远超过寻常募集的民夫。
“喏!”
卫鹰带了两个伙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由于潏水上的桥梁已被冲垮,清明渠亦是水势暴涨漫过河堤,所以此去长安只能退回至杜曲附近沿路横穿整个少陵原,沿着灞水一侧的官道一直向北抵达龙首原,再向西返回玄武门。
工部官员道:“即便有充足的人力,但修补堤坝、堵截河水需要大量石料,开山凿石耗时日久,难解燃眉之急。”
房俊摸了摸下巴,问道:“吾虽担任工部尚书,然多时未曾前往衙门,部务更是一并由张文瓘负责,部中官员也难以认全,却不知你如何称呼?”
工部官员忙道:“下官河东裴翼,忝为工部右侍郎。”
房俊瞅了他一眼,居然是河东裴氏,不过河东裴氏是大族,门下分支众多,与裴行俭所在的河东裴氏中眷房未必是一支,否则此人必然在自己面前提及,毕竟谁不知道裴行俭算是自己腹心之中的腹心?若与裴行俭出自一门,自己定然多家关照。
“说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裴翼迟疑一下:“这个……”
房俊有些不耐:“有话就说,休要做出那等姿态,不就是不愿承担责任,想要吾来被这个黑锅吗?没担当的东西!”
“是是是……”
裴翼吓了一跳,这才想起面前这位可有个绰号“棒槌”,万一将其激怒,自己这个小小的侍郎搞不好就要挨一顿揍……
忙道:“由此往南不足五里,有一处寺庙叫做兴教寺,兴建于何时已不可考,破落衰败、残垣断壁,之前玄奘大师有意重修此寺,故而囤积了大量石材、木料,但因为叛军作乱不得不暂时中止,直至此时仍未开工,越国公您看……”
房俊啧啧嘴,目光在这位工部右侍郎身上打量几眼:“你这老小子不是啥好东西啊,吾与你无冤无仇,这是想要坑吾一回?”
水患严重,自当想尽一切办法予以治理,这是工部尚书的职责,无可推卸,既然有现成的石料岂能不取?不取便是任由水患肆虐,是为失职。
而玄奘自从天竺求取佛经回归,声望暴涨,几乎可以被誉为“佛门第一人”,他想要重建的佛寺,岂能任由旁人取走石料致使工程无限期拖延?
取走石料,便是得罪了玄奘这位“佛门第一人”,不仅要面对整个佛门的不满,更要面对无以计数的信徒声讨,别说是房俊,就算是皇帝也头疼……
裴翼小心翼翼的摘下头上梁冠,一脸微笑:“下官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所僭越,还望越国公勿怪。毕竟是为了这数千百姓、长安安危,行此下策,惭愧惭愧。为表歉意,下官愿意请辞,以全越国公之颜面。”
周围官吏、兵卒、百姓见此一幕,纷纷鼓噪,这才明白裴翼是以此等“阳谋”逼迫房俊前往兴教寺征用石料,为此甚至不惜辞去官位,毕竟房俊威名赫赫,身为下官却敢逼迫于他,还能有好下场?
甚至有不少人开始鼓掌叫好,劝谏房俊莫要生气,毕竟这位裴翼虽然不择手段,却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房俊毫不理会四周的鼓噪,笑着问一旁的马周:“宾王兄怎么看?”
马周冷着脸毫无表情:“我就在一旁站着看。”
房俊无语:“……你可真幽默!”
而后回头,看着一脸正气大义凛然的裴翼,大声道:“来人,将此獠给吾拿下!”
众人哗然。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动机不良
“越国公,万万不可啊!”
“房二郎,这位是个好官呐,虽然逼迫于你,可毕竟为了咱们百姓,能否网开一面?”
“呸!房二棒槌何时讲过道理?这就是个浑人,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大大的奸臣!”
“诶,这话过了啊,咱关中百姓哪一个不曾受过房二郎的恩惠?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吧!”
……
周边百姓群情汹汹,纷纷替裴翼求情,毕竟裴翼之行为固然对房俊不敬,但初衷却是为了百姓治理水患,以房二郎之心胸气度,非但不应责怪,更不能将其抓捕。
裴翼则面对百姓,大声道:“诸位不可如此,房二郎乃当朝重臣、权倾朝野,代表着朝廷颜面,吾以此等小道逼迫于房二郎,实在过错极大,汝等替吾说情,岂不使得吾有裹挟民意之嫌?只要房二郎能够自兴教寺取来石料,吾纵然鞭笞及身、丢此官职,亦无憾矣。”
一番话说得百姓热泪盈眶:“此清官也!”
“二郎若执意加害,岂不是颠倒黑白、惩善扬恶?”
“二郎莫要自误!”
……
亲兵唯命是从,上前将裴翼摁倒在地,用绳子将其双手倒背捆绑,裴翼面色淡然,怡然不惧,一身凛然正气。
马周瞅了一眼裴翼,小声对房俊道:“此人动机不纯,但大庭广众之下若是将其抓捕,必将引起舆情纷纷,对二郎名声极为不利,当暂且放过,从长计议。”
在当前这些百姓眼中,裴翼就是一个不惜代价也要为治理水患取得石料的清官,为了百姓的家园、性命,宁肯得罪房俊这样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今儿丢官去职、锒铛入狱,而抓捕这个清官的人自然就是奸臣、坏蛋。
百姓们的心思就是如此单纯,非好即坏、非黑即白。
房俊微笑道:“名声这东西于旁人有用,于我却是无用,以我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还自珍羽毛要一个礼贤下士、公正廉明的名声……想学习新都侯不成?”
新都侯,便是王莽。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王莽其人为人谦恭、克己不倦、清正廉洁、礼贤下士,几乎具备了所有人性的优点,朝野上下对其交口称赞,认为他能与古代圣人相媲美。
然而这样一个名声几乎接近于完美之人最终却篡汉自立、成立新朝,成为千古典范,自此爱情名声之辈便深受世代帝王忌惮,唯恐自己身边再出现一个王莽……
马周想了想,颔首便是认可。
皇权至上,位极人臣者自当谨言慎行,以免触碰皇权之禁忌,否则就算是父子手足亦能反目,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臣子?无论房俊对于李承乾如何重要,一旦涉及皇权,便再无情分可讲,要么皇帝狠下辣手剪除威胁,要么房俊当真效仿王莽,篡夺社稷……
以马周对房俊之认知,后者断然不会发生,如此就更要注意。
房俊对亲兵道:“将此獠拿下,交由‘百骑司’审讯,就说吾怀疑此獠阻挠治水且破坏吾之名誉、用心险恶,有阴谋颠覆帝国之嫌疑,请‘百骑司’严加审问,并厘清其平素往来密切之人,一一予以甄别,但有发现行为不轨者,无论何等身份,一律缉拿审讯!”
或许此次潏水决堤并非针对自己的阴谋,但裴翼此番言论一处,无论自己是否前往兴教寺索取石料都陷入被动,要么背负漠视百姓受灾之罪名,要么得罪整个佛门,算得上是手段不低的“阳谋”。
而这个裴翼身为工部官员,适逢自己在场便挑动出这样一桩事情,若说只是无心之失,自己万万不肯相信。
“喏!”
亲兵将裴翼抬起,拽着便往后走。
裴翼面色大变,千算万算没算到房俊居然身居高位依旧不改“棒槌”脾气,根本不在乎什么名誉便要将自己拿下审讯,“百骑司”那是什么地方?好人进去都得扒层皮,何况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官怎说得上清清白白?
当即大叫道:“汝岂能恣意构陷、恶意栽赃?”
房俊悠然道:“是否构陷栽赃,你说了不算,待到‘百骑司’严查之后,若证明你的清白,吾自会登门道歉,否则,你就等着罢官去职、阖家流放吧。”
当今陛下不愿杀人,但对于流放却情有独钟,毕竟边疆人口稀少,若想长长久久占据那些蛮荒之地就必须持续不断的移民充边才行,而普通良家子谁愿意背井离乡颠沛万里?唯有那些犯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犯人按照罪责不等,在边疆于军队监控之下“劳改”不同时间之后,会被分配土地、房舍,得到当地户籍,世世代代卫国戍边、开垦疆土。
似裴翼这样的“高知分子”,正是边疆亟需的人才……
裴翼还欲喊叫求饶,却被亲兵堵上嘴巴,拖去一旁横放在马背上,一溜烟疾驰而去。
房俊看着面前或是神色不善、或是难言失望的百姓,笑着道:“本帅行事,何须他人指手画脚?诸位这就随我前往兴教寺,他敢不给石料,老子今日便砸了他山门!”
“好!这才是房二郎!”
“既然已决定前去讨要石料,又何必将那一位清官抓起来呢?”
“呵呵,你第一天认识房二?这位就是属驴的,你的顺毛儿捋!”
……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南,直奔杜曲以南的兴教寺。
路上,马周忧心忡忡:“这兴教寺乃是玄奘大师属意扩建,万一寺中僧人不肯施舍石料,该当如何是好?”
眼看着房俊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杀气腾腾,马周便心惊胆颤,大唐立国之初,李家皇族自诩老聃之后,故而崇尚道家、打压佛门,但佛门立足中原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岂是轻易便可以压住?而随着玄奘大师自天竺带回大量佛经,使得佛门声威暴涨,且理论及其精进,即便是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都要暂避其锋,不得不册封玄奘一些列官职,以期达到稳定社稷的目的。
故而,现在佛门正值鼎盛,一旦将其激怒,非但不计其数的信众会对房俊群起而攻,朝野上下更会落井下石。
房俊策骑而行,不以为然:“佛门又如何?还当真成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当初辩机那小贼被誉为佛门新一代的杰出人物,佛法精深、威望极高,不还是被老子逼得远走岭南、音讯全无?除非玄奘亲临,余者皆不在吾之眼内。”
马周愈发担心:“你可不能胡来!”
以他对房俊之了解,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当年敢马踏韩王府、拳打齐王佑,谁知今日就不能砸了兴教寺的山门?
那可捅了马蜂窝了……
“吾自有主张,宾王兄莫要担心!驾!”
房俊口中说着,快马加鞭,带着数百人直奔兴教寺而去。
……
兴教寺矗立于少陵原南侧、樊川南段,建于何时已不可考,寥寥几处被山墙围拢起来的殿宇早已破败,虽然屡经修葺,却依旧难挡风霜雨雪之侵蚀,雕漆脱落、门窗腐朽,便是山门都在深秋以来连续多日降雨之下摇摇欲坠。
不过此地背靠山岭、面朝河水,丘塬起伏、藏风聚气,风水极佳,故而玄奘大师打算将此寺重建,而后移居此地深居简出,继续繁重浩瀚的翻译佛经工作。
倒得山门之外,众人相继下马,马周一拉房俊的衣袖,提醒道:“佛门之地,还是恭谨低调一些为好,若能索取石料最好,若是寺中僧人不允,咱们再另想办法。”
房俊正色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区区佛门如何与百姓生死相提并论?待吾前去征用石料治理水患解民之厄,寺中僧人若答允便罢,若是不允,必不罢休!”
一番言辞大义凛然,听得马周一个头两个大,刚才还说怕名声太好引起陛下忌惮,这会儿就又变成为民请命的好官了?
随同而来的百姓已经鼓噪起来,“二郎威武!”
“早就说了二郎何时让咱们这些小民失望过?”
“先前那官儿也只是说说,可房二郎是真的干实事儿啊!”
山门内的僧人早已发现数百人浩浩荡荡直奔寺庙而来,顿时心惊胆颤,这几年佛门虽然昌盛繁荣、信众无数,等闲就连官府都放在眼内,但对于百姓啸聚却是格外忌惮,毕竟随着佛门繁荣起来,自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不少僧人贪恋钱财哄骗信众捐赠香火,更有放贷者时常弄得百姓家破人亡,更有甚者一些年轻力壮的僧人诱惑女香客做出苟且之事……
一旦激起民怨、犯起众怒,那就是极为恶劣的事件,纵然僧人被打、山门被砸,也只能不了了之,法不责众嘛,总不能集结寺内僧人与前来闹事的百姓大干一场吧?
百姓不仅是国家的根基,更是佛门的根基,若是将佛门立于百姓的对立面,岂不是自掘坟墓?
看门的僧人一路小跑来到大雄宝殿,将数百人蜂拥而来的事情告知主持,主持也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披上袈裟,叫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僧人一同前往山门查看究竟,打人肯定是不能打的,但也要多带几个人防止自己被打……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敬酒不吃
山门前,数百人蜂拥而来在门外止步,门内,本寺主持带着十余个身强体壮的僧人站在门口,两方人马对峙,一时间剑拔弩张,都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马周见到房俊大步上前,连忙伸手去拉,想要规劝房俊莫要太过嚣张平白得罪了整个佛门,便见到房俊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大步来到山门前,在众人担忧其冲撞僧人的目光之中,忽而一揖及地,朗声道:“原来是慧立大师当面,在下唐突了。”
主持微微一愣,旋即合十还礼:“不知越国公造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却不知越国公因何事这般兴师动众?”
长安内外,不识得房俊之人少之又少,即便是化外之人,亦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臣与佛门素有渊源,是可以直接前往大慈恩寺求见玄奘大师的少数人之一,故而虽然不解其气势汹汹而来,却也不敢造次。
房俊哈哈一笑,上前两步,一把拉住慧立大师的手,亲热道:“在下虽然非是佛门中人,但对于佛门素来敬仰,对大师更是闻名已久,近日闻听大师受玄奘法师相召自豳州昭仁寺前来长安襄助翻译经文,暂居于兴教寺,故而冒昧前来拜访。”
马周有些愕然,你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
慧立大师瞅了瞅房俊身后密密麻麻数百人,心说你可真够冒昧的……
但面上还是浮现笑容,微笑道:“越国公与玄奘大师相交莫逆,乃是佛门之友,贫僧自是欢迎,如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
房俊一脸欣然:“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便迈步走进山门……
慧立大师指着门外数百人,略有迟疑:“这些人……”
“无妨,大师不必理会,让他们站一会儿便好。”
慧立大师苦笑道:“旁人也就罢了,焉能让马侍中驻留门外?马侍中,还请入山门,贫僧煮茶相待。”
马周抱拳回礼:“如此,在下叨扰了。”
慧立道:“好说,好说。”
与房俊、马周相携入内。
……
一进山门,马周便见到山墙内宽敞的庭院上堆满了石料,有一些已经凿裁完毕,有一些仍是粗糙石块,密密麻麻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很显然重建兴教寺是一项巨大工程,必然得到整个长安佛门的支持,想要讨要石料,殊为不易。
行走之间与房俊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而后指着那些石料故作惊讶:“不知为何有如此之多的石料摆放于此?”
慧立答道:“贫僧受玄奘大师相召前来长安,暂时授予这兴教寺寺主,在翻译经文之余,也担起重建兴教寺之重任,怎奈贫僧自幼钻研佛法,对于营建一道却是一窍不通,着实感到为难。”
房俊便啧啧嘴,赞叹道:“如此之多的石料,开凿、运输都需要耗费庞大人力,便是官府需要征用如此之多的石料都殊为不易,佛门当真是有钱啊。”
马周心思一动,这就开始了?
慧立则有些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含糊的点点头,请两人继续大雄宝殿一侧的精舍走去。
佛门是否有钱?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自古以来有百姓穷的时候、有朝廷穷的时候,却从未有过佛门穷的时候,盛世之时佛门打开广纳天下信众,接受信众捐赠、开垦土地种植、发放高利贷牟利,可谓财源广进,乱世之时闭门谢客,在一方寺庙之中修身养性,钱粮无忧,从未有饿死的和尚……但这话自然不能如此直白的说。
信众捐赠乃是心向佛祖,钱又不是捐给和尚的,和尚代管而已;开垦重视乃是自力更生,喝自己打的水、吃自己种的粮,磨炼意志、坚定佛心;至于放贷,目的并非为了敛财,而是佛门慈悲为那些亟需钱财治病、种子种田的穷苦人考虑,这是在做善事,当然做善事的过程中佛门也有一定的费用,略微收取利钱维系运转而已……
况且慧立也从来不管这些事,他是个有追求的和尚,志在精研佛法、成就大德,所以才从豳州昭仁寺赶赴长安,暂居在这兴教寺担任寺主,主要任务却是帮助玄奘大师翻译佛经、弘扬佛法。
今日房俊贸然登门,令他莫名其妙,不得不小心应对。
所谓的精舍也不过是一间简洁干爽的房舍,地上铺着普通的地板,未曾抛光更没有打蜡,只不过长期走动使得地板表面有些光滑,木头纹理清晰可见。
布置更是简陋异常,处处透着一股淡然质朴,与慧立身上呈现出的气质很是相衬。
三人对坐在蒲团上,当中一个案几,慧立大师一边烧水一边取出一罐茶叶,笑道:“贫僧不好口舌之欲,平素诵经困顿之时也多以山树野茶提神,这罐茶叶还是上回去大慈恩寺的时候玄奘大师所赠,据说还是出自越国公之馈赠,贫僧今日倒是借花献佛了。”
马周很会慷他人之慨:“越国公富甲天下,岂能平白喝了大师的好茶?改日定会加倍相赠。”
慧立显然也是个秒人,并没有太多所谓的避世脱俗之气,闻言笑道:“若是如此,那贫僧可就等着了。”
手下不停,水壶烧开之后,注水沏茶,普通的铁质茶壶,几个陶土杯子,茶香氤氲,精舍幽静,颇有几分古拙之意,置身其间,隐隐有忘俗之感。
房俊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道:“送大师几罐茶叶倒是应当,只不过佛门素来富裕,大师身为寺主却这般俭朴,令在下出乎预料。”
慧立悠然道:“出家人身在化外,何须记挂钱财?一罐一钵,自是衣食无忧。况且佛门虽然略有钱财,但也处处需要花销,譬如这座兴教寺已经残破不堪,若不修葺随时都能倒塌,长安佛门集资予以修葺,单单外头那些石料便靡费甚多,兼且还需雇佣工匠,开销极大。”
今日房俊见面之后便屡次提及钱财,这让他有所警惕,却也想不明白佛门是穷是富,与他一个朝廷官员何干?
钱财再多都是信众捐赠,非偷非盗,朝廷也管不着啊……
房俊颔首附和:“此言正是,对于营建房舍来说,用石料的费用远远大于木料,有些时候石料建造困难且不美观,未必就是合适的。”
马周心道:点题,来了。
慧立自顾沏茶,摇头道:“木料也很难弄到,不仅要去深山之中砍伐,而且要经过至少一两年晾晒,否则木料潮湿就会变形,可现在仓促之间哪里寻找那么多晾晒好的木料?只能以石料替代。”
虽然是佛法大家,但慧立并非一味的钻进佛法、不通俗务,否则也不可能被玄奘大师委任为兴教寺的寺主。
房俊图穷匕见:“在下在南洋运回一些檀香木,经存多年早已干透,若是捐赠一座佛殿,大师以为如何?”
马周吃了一惊,这可是好大的手笔,一座佛殿所需木料极多,即便只以檀香木雕塑佛像、打造门窗就堪称天价,不过若是能够换回足够的石料救治水患,确实值得。
慧立大为心动。
紫檀、檀香木与佛门历来有着分解不开的缘分,与檀香木一道被称为佛门的灵木,譬如最好的佛珠必然是紫檀或檀香木雕刻,最好的佛像也是紫檀或檀香木而非黄金,放眼大唐神州数千佛寺,有檀香佛殿者寥寥可数。
但这世上岂能有无缘无故的好呢?毕竟从未听闻这位房二郎是个佛门信众,既然如此慷慨捐赠,必然所图甚大……
想了想,他试探道:“檀香木乃木中之王,价值甚高,越国公如此慷慨,却不知佛门何以为报?”
房俊也不绕弯子,指了指窗外那些石料,道:“眼下潏水
决堤,河水一泻汪洋,不仅淹没了河道两岸大片农田、房舍,淹死百姓、牲畜无数,更灌入清明渠导致清明渠水位暴涨,一旦洪水不能遏制,势必危及整个长安城乃至太极宫。佛门有好生之德,岂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灾?若能将那些石料赠予一些用以修筑堤坝,则功德无量,关中百姓都将感念佛门慈悲。”
他没有一进来便开门见山,就是怕慧立婉拒,一旦拒绝之言出口,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所以他饶了一个弯子,以檀香木捐赠一所佛殿,来换取石料,也算是给了双方一个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将事情弄僵,毕竟慧立之所以在这座兴教寺担任寺主,乃是奉玄奘大师之命重修寺庙,就算得了一座佛殿,但若是房俊索取石料太多导致修建寺庙的石料不足,慧立是有失职之嫌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他采取极为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慧立却依旧拒绝得很是干脆:“长安乃天子脚下,百姓之福祉自当由官府操持,佛门参与其中岂非越俎代庖?佛门慈悲为怀,却也与世无争,相信官府有能力救治水患,拯救百姓与水火之中。”
房俊脸色便沉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那就别怪我先礼后兵。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先礼后兵
房俊放下茶杯,正襟危坐,眉梢微微向着斜上挑起,双目睁开,整个人的气质由温文儒雅陡然变化,好似一柄利剑一般杀气四溢、锋芒毕露!
冷酷、严明、官威如嶽。
将双手放在面前案几上,房俊语气冷淡,充满威严,目光直视慧立大师:“自大唐立国以来,崇尚道家、尊法自然,然则太宗皇帝胸襟宽广,对佛门亦是多有照拂、宽容以待,皆因佛门慈悲为怀,心系众生。上天有好生之德,百姓罹难于水患之中悲苦哀嚎,朝廷拼尽人力物力予以拯救,这个时候若还有人囤积救灾所亟需之物资,漠视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已与‘佛心慈悲’相悖,届时必然群情汹汹致使佛门声誉受损,只是不知慧立大师能否承担这样的后果?”
慧立大师满头大汗,讷讷不能言。
房俊持续施压,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增添气势:“吾乃帝国官员,拯救百姓生命乃是天职,这个时候别跟吾提什么会否得罪佛门、会否遭受反噬,吾之心意坚决,只要能够拯救一个百姓的性命,任何代价吾在所不惜!”
这番话依旧留有余地,没有撕破脸,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老子跟你好说好商量,你若答允一切都好,可若是敬酒不吃,那也别怪老子给你吃罚酒。
今日,这石料伱若捐赠便罢,若是不捐赠,老子照样要将石料拉走!
马周在一旁连忙劝阻:“二郎岂可对大师如此不敬?大师佛法精深、慈悲为怀,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被洪水冲散浮沉于汪洋之中遭受灭顶之灾,只不过大师初来乍到,这些石料又是大慈恩寺那边支援而来,也不好让大师贸然做出决定……你这不管不顾的脾气何时能改一改?以前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也就罢了,朝野上下想打谁就打谁,现在总归身居高位,任何事都要冷静下来莫要使用蛮力,不妨从长计议,多得是办法合理合法的达成目的。”
慧立大师瞪圆了眼睛,看着面相清癯风骨淡然的马周,心道原以为你是个厚道人,却不想是个蔫儿坏的,不仅让房俊冲锋在前给予压力你在后头假模假式装好人,甚至专门出馊主意……
什么叫“合理合法的达成目的”?
栽赃嫁祸是吧?
不过他也明白,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房俊的姿态已经很明白,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将石料拉走用以修筑堤坝,谁敢反对,谁就是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就是“心如铁石毫无人性”,就是“漠视人命背离人伦”,这样的罪名对普通人都是巨大打击,更遑论加之于佛门之上,会导致佛门声威大大受损。
正如房俊所言,大唐立国之后便尊崇道家,皇族甚至以老聃之子孙自居,佛门之所以能够形成如今昌盛局面,一则是因为玄奘大师求取真经回归,使得佛门影响力大增,再则便是自太宗皇帝以来开明的国策,固然遵从道家,却并未实质上压制佛门。
然而现在新皇已经坐稳了江山,谁知道会否一改往昔开明之策略,从而对佛门施以打压?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是绝对有着足以影响皇帝的能量……
慧立是个出家人,虽然精通俗务,但也是在佛门之内相比,一旦上升到佛门与朝堂的立场问题,便超越了他的认知范围,有些左右为难、不知所以。
纵然想来个缓兵之计先征询玄奘大师的意见,怕是房俊也不会答允……
吾乃之下,慧立决定退一步:“佛门慈悲,岂能眼见洪水肆虐百姓罹难?纵然寺庙暂时不修,亦要略尽绵力。寺内囤积之石料,可捐赠三分之一用以修筑堤坝,以尽心意。”
房俊摇头道:“大师岂不闻好人做到底的道理?佛门富有,天下皆知,且如今寺内便屯放着大量石料,却仅只施舍一小部分,未免小气。到时候堤坝未能修筑完成,洪水依旧肆虐,怕是百姓非但不会感激大师慈悲心肠,反而责怪大师不肯尽全力……殊为不智。”
慧立大师兼职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惊诧的心情,敲诈勒索居然也能这般堂而皇之?
“不行不行,贫僧只不过负责暂时监管这些石料,捐赠三分之一已是极限,不敢自行其是。”
房俊寸步不让:“最少三分之二,否则石料不够用,吾去哪里弄来填补不足?”
慧立也坚定:“最多三分之一,越国公休要为难贫僧。”
房俊大怒:“老子就为难你了又能如何?平素固然尊敬佛门,但此刻宁肯眼看着百姓罹难却不愿施舍几块石料,大师佛名在外却吝啬至此,着实令老子瞧不起!”
慧立摇头:“越国公是否瞧得起,贫僧并不在意,只不过贫僧不能做职权之外之事。”
“你以为老子不敢动手抢?”
“随你便是。”
……
两人剑拔弩张,各自守住底线寸步不让。
马周赶紧两边劝解:“何必火气这般大?要不二位各退一步,兴教寺捐赠半数石料,带到堤坝修成、遏制水患,则由朝廷勒石记功、立于堤坝之上,受天下百姓瞻仰、传后世子孙铭记,如何?”
慧立看向马周的目光略带幽怨,这人看似居中调解是个好人,实则每每将自己逼到底线上,着实难受……
可事已至此,眼看着房俊若不能得到充足的石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慧立不愿继续纠缠,也纠缠不得,只好颔首道:“若如此,贫僧只能斗胆捐赠,却也不知该如何向玄奘大师交待。”
房俊目的达成,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大师何必纠结于此?此事自有吾去向玄奘大师解释,话说若是今日玄奘大师在此,吾便是拉走所有石料,玄奘大师也不会有只言片语相距,玄奘大师才是真正的佛法精深、慈悲为怀,大师您这修为还有待提升呐。”
慧立倒也不恼,苦笑道:“越国公依然达成目的,又何必挤兑贫僧这个化外之人?佛门不仅慈悲为怀,更注重是否有缘,今日越国公登门求取石料修筑堤坝拯救灾民,便是一种缘法,即是有缘,自当随缘,至于贫僧之修为又岂敢与玄奘大师相提并论呢?”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前便听从房俊之言老老实实将石料捐赠出去……
房俊展颜一笑,瞬间变脸,执壶给慧立斟茶,大笑道:“有缘无缘,皆由天定,区区石料不过身外之物,若能以之拯救万民于水火,那便是最大的缘,想来佛祖亦能体谅大师之仁爱,说不定早日让大师参悟大道、证得菩提。”
门外有和尚略显慌张的进来:“寺主,外面有不少兵卒前来,不知是何缘故。”
晋王兵变刚刚结束,长安城内外“百骑司”侦骑四出抓捕逆贼,偶有反抗者则直接调集大军前往剿灭,见到兵强马壮的军队前来兴教寺,兼且房俊与马周正在寺内不知与自家寺主谈论何事,故而上上下下吓了一大跳……
慧立大师看向房俊,房俊道:“是吾让人征调兵马前来参与救灾,大师可以开放山门让他们进来搬运石料。”
慧立点点头:“还请越国公稍后将修筑堤坝之人数前来告知,寺内略有米粮,贫僧每日让人煮好斋饭供应一顿晚膳,略表心意。”
大头都被人敲走了,何吝于区区一顿斋饭?想来也不过千把人而已,用不了多少米粮,佛门有的是钱,索性把人情做到底……
马周一脸感激:“大师果然慈悲,只不过眼下京兆府百废待兴、艰难困苦,各项物资捉襟见肘,尤其是钱粮极为匮乏,屡次向户部申请而不可得,既然大师豪爽,不如多施舍一顿,将午膳也给一并管了可好?”
慧立大师:“……”
出家人称呼俗世中人为“施主”,“施主”即为“檀越”,意为“布施者”,即是向出家人布施之人。从来都只有“施主”向出家人布施,何曾有过“施主”求出家人布施?
我本是个出家人,如今却变成“施主”了?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人极为难缠,能软能硬、能屈能伸,既无上位者之颜面,亦无文人之矜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自己落在这两位手中,不狠狠的放一回血休想善了。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水患汹汹、百姓不易,出家人自当慈悲为怀,既然二位如此要求,贫僧自当竭尽全力而为。”
人情不仅要卖给这两位,还要让天下人知道此番兴教寺所做出的贡献,若能使得百姓感恩戴德沐浴佛恩,倒也有失有得。
否则他无法向整个佛门交待……
慧立大师甚至不敢客气一下留二人用膳,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这二位怕是丝毫不会拒绝马上答允,还是展现自己出家人淡然冷漠不知礼数的一面,将这二位赶紧送走吧。
到了山门外,慧立大师便见到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身强体壮的兵卒,目测不下于千人,再加上一众百姓、官吏,将山门堵了个满满登登。
房俊站在山门一侧,冲着上前施礼的王方翼大手一挥:“佛门慈悲,赠予石料以修筑堤坝、解救百姓,速速带人入寺搬运,谨记莫要大声喧哗,更不要冲撞佛门净地!”
“喏!”
王方翼旋即带着麾下兵卒驱赶大车排队进入山门,兴奋的百姓也从旁协助,一车一车石料从兴教寺拉出,前往不远处溃堤之处,在工部官员的指挥之下紧急修筑堤坝。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军民一体
慧立大师站在山门处,看着一车一车的石料被拉出寺外运抵顺着山坡下到官道运抵远处河堤决口之处,原本因为被“打劫”而生出的郁闷之心忽然淡了下来,百姓们一张张兴奋的脸容意味着他们对遭受水患的家园有了希望,幸福的生活可以继续……
再回头看看有些破败的寺庙、倾颓的大雄宝殿,慧立大师忽然觉得就算是庙宇恢弘、佛镀金身、亦或是檀香佛像,也无法比拟如此之多的百姓心怀憧憬更加贴近佛心之本意。
“我佛慈悲”不仅仅是一句空喊的口号,更应该是整个佛门的意志与追求。
与其整日里钻研那些虚无缥缈的佛经,又岂能比得上如此更有意义?
何谓慈悲?
使众生脱离痛苦,即为慈悲。
*****
潏水自终南山发源,顺着山势一路向南,几经转折之后贯穿整个长安城至终南山之间的区域,水势未竭,反倒因为几处转折使得河水愈发汹涌,兼且当下水位暴涨,奔腾咆哮势不可挡,于溃堤之处一泻汪洋,不过因为樊川地理位置的特点只淹没了附近低矮的农田、村庄,而后裹挟着泥沙一路向南,冲入清明渠。
工部制定的治水计划比较完备,但还是低估了河水的汹涌程度,装满碎石的竹筐刚刚丢进决口便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想要以木桩固定,但木桩钉在松软的河床上便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自兴教寺拉来的石料丢下去倒是没有被冲走,但决口正一点一点被洪水涮得扩大,区区石料杯水车薪,不能阻挡汪洋洪流。
堤岸之上,房俊先将兜鍪摘下丢在一边,而后伸手解开甲胄的丝绦,将甲胄一件一件脱下来,对马周道:“水势湍急,若不能及时遏制,恐怕长安城难免这一遭水患,你要及早准备,以防不测。”
转头对身边亲兵喝道:“卸甲!”
马周见其动作不明所以,点点头道:“二郎放心,我早已做好最坏打算……你想作甚?”
看着房俊将身上甲胄脱下,只穿着一身中衣,带着亲兵走向决口处。
耳中传来房俊的声音:“你来组织民夫钉木桩、下石料!”
马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房俊,急声道:“你想做甚?这决口水势湍急,你可不能下去,否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陛下、向你家人交待?”
房俊理都不理他,对亲兵道:“吾等乃帝国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吾等之天职,在边疆之上列阵杀敌,在京师之中保境安民!现在洪水肆虐,冲垮家园,正是吾等履行职责之时!所有人跟吾下水,列成一排,堵住洪水,以便民夫钉立木桩、填堵石料!”
“喏!”
所有亲兵并一千兵卒齐声应诺。
当房俊第一个纵深跳入决口被汹涌的洪水淹没,身后兵卒前赴后继,“噗通”“噗通”相继跳下,没有质疑,没有犹豫,军令所致,犹如山岳!
“二郎!”
眼看着房俊被洪水淹没,马周跺脚大叫,目眦欲裂!
“越国公!”
“房二郎!”
岸上百姓、民夫尽皆大叫,纷纷扑到岸边,看着义无反顾不断跳下决口的兵卒,惊骇不已,热泪盈眶。
远处,房俊的头在水面之上露出,见到岸上的人还在大叫呼喊,顿时怒道:“马周你还愣着作甚?赶紧组织人手钉木桩!”
“哦哦!”
马周这才回过神,大吼道:“所有人动作快一些,赶紧钉木桩!”
岸上民夫拉着绳子,一个一个也下到河水之中,将木桩递下去,一根一根的往河床里钉,因为千余兵卒以血肉之躯减缓了洪水的冲击,木桩相继钉下去,未像先前那般被冲走。
房俊与兵卒们手挽着手,在洪水之中载浮载沉,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保持平衡,但此时已到冬季,河水冰寒刺骨,再加上巨大水流巨大的冲击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些顶不住。
眼看着有兵卒不断被洪水冲的站不住脚而冲散,房俊大叫道:“取绳子来!”
“喏!”
马周赶紧指使民夫小跑着取来长绳,将一头丢到河中,几十人站在岸上手中紧紧攥着另一头,待到河水中的兵卒人人都拽住绳子,这才勉强稳定。
岸上的官员、百姓、民夫几曾见过这般以血肉之躯抵挡洪水的场面?更何况其中泡在河水里的还有一位当朝国公!顿时一个个热泪盈眶、士气暴涨,不遗余力的钉木桩、下石料,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希望尽快堵住决口。
随着时间的流逝,决口之中的兵卒在洪水冲刷之下渐渐不支,房俊左右张望一眼,大声提气道:“吾等面对强敌之时尚且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眼下岂能惧怕区区洪水?虏寇不能杀死吾等之身躯,洪水也冲不垮咱们的脊梁!都给老子顶住!待到堵住决口,大碗酒、大口肉,吾与兄弟们庆功!”
“喏!”
“咱当初随着大帅兵出白道驰骋漠北,手刃了不下十个胡人,区区洪水,冲不垮我!”
“房府佳酿乃世间第一等的美酒,只不过太贵喝不起,大帅今回能否慷慨一把,美酒管够?”
“你小子想造反是吧?那美酒贵比黄金,你是想让大帅破产吗?”
“哈哈,谁不知咱大帅富可敌国?区区美酒,就算把你喝死了也喝不败咱大帅的家底啊!”
……
房俊也大笑起来:“刚才是谁说要将老子喝破产?上去之后,老子非得把你泡酒缸里,喝不干一缸酒,你特么就别出来!”
“哈哈!灌死这个瓜怂!”
河水之中的兵卒大声谈笑,任凭汹涌的洪水冲击在身躯之上泛起浪花,却一个个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岿然不动。
岸上的人被这股无畏、无私的气氛感染,所有人都竭尽全力,一刻不停的堵住决口。
附近的百姓皆被军队的壮举所感染,女子、孩童也都聚拢而来,各凭其力参与其中。
闻听消息的慧立大师带着寺中青壮赶来相助,见此一幕,衷心钦佩之余难免唏嘘不已,大唐有如此为了百姓舍生忘死的军队,何愁不能傲立寰宇、睥睨四海?
*****
一大清早,李承乾便被潏水溃堤的消息惊动,赶紧召集工部官员前往武德店商议对策。
李承乾用过早膳抵达武德店之时,工部左侍郎张文瓘已经先一步候在殿外,召见之后,一经问起,张文瓘便答道:“宫门未开之前,潏水溃堤的消息已经报入工部,微臣与马侍中紧急磋商之后制定了治水救灾的策略,请陛下过目,现在马侍中已经率领工部都水司的官员、京兆府的官吏赶赴决堤之处。”
上一两步,将一份奏疏双手呈递在御案之上。
李承乾接过,展开,一目十行的看过,略一思索,颔首道:“应对及时,策略稳妥,甚至连善后都有预案,爱卿幸苦了。”
大唐朝廷中枢虽然在两次兵变之中损毁殆尽、几乎完全停滞,但事后经由一些列的人事调整,在很短时间内便恢复如初。似这等突发灾祸最是考验政务系统人员协作、物资调整的能力,眼下看来,能够在他这个皇帝关注之前便迅速制定应对策略,最起码京兆府与工部表现得很是出色。
张文瓘忙道:“此微臣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夸赞。”
他这官坐得惬意至极,何谈幸苦?
虽然以他的履历、能力足以担任工部尚书之职位,但正牌的工部尚书房俊几乎未曾前往工部履任,只挂了一个空衔,不仅未对部务指手划脚,上上下下一言而决,即便最为重要的人事问题都不闻不问完全由张文瓘一力施行,自由度极高。
譬如此次潏水决堤,虽然突发事件不可避免,但工部尚书依旧是第一责任人,一旦处置不当导致灾情扩大,一定是要负责的。但张文瓘作为工部左侍郎,虽然掌管部务,但头上却顶着一个房俊,任何责任攻讦、责任都由房俊承担。
而房俊何许人也?遍数朝堂之上的大佬,最不怕弹劾、攻讦的可能就要数房俊了,论其“血厚”,无人可及。
所以张文瓘只需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妥善处置即可,做好了有功,做坏了有房俊背锅,完全没有压力,简直不要太爽。
所以皇帝赞赏一句“幸苦了”,张文瓘是万万不敢厚颜认下的……
李承乾也知道现在工部的情况,房俊大抵是为了避嫌,所以担任了工部尚书的职务却并不履任,导致工部群龙无首,叹息一声,决定稍后要好生与房俊谈一谈,自己这个皇帝岂是以往那些疑心重重之辈可比的?
况且就算疑心再重,也断然没有怀疑房俊权柄太盛、尾大不掉的道理……
“陛下,刘中书求见。”
王德无声无息的出现门口奏秉。
“让他进来吧。”
“喏。”
李承乾看过奏疏,与张文瓘详细讨论封堵决口的可行性,没一会儿,中书令刘洎快步而入,见礼之后,便疾呼一声:“陛下,微臣恳请治房俊玩忽职守之罪!”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帝国隐患
刘洎一进来便气势汹汹,李承乾微微蹙眉,心中不喜,不过面上倒未呈现出来,只淡然道:“刘中书先坐,张侍郎也坐,来人,奉茶。”
“喏。”
张文瓘赶紧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待到王德送来茶水,忙略微起身双手接过,而后重新入座。
刘洎被皇帝这一下打断气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先坐了,对王德奉茶看也不看,看着皇帝道:“自越国公担任工部尚书以来,未有几日前往衙门履任,对于部务更一概不管,现在潏水溃堤,淹没两岸农田农舍无数,大半个樊川遭灾,其中未能巡防堤坝消除隐患,致使洪水溃堤损失惨重,甚至威胁整个长安城乃至太极宫,此等玩忽职守之罪,罪不容赦!”
虽然刘洎口口声声涉及工部,张文瓘却低着头瞅着茶杯一声不吭,其一,他知道刘洎的目的不是工部而是房俊,其二,他明白自己根本掺和不到那个层面的斗争。
这就是头顶上有一尊大神的好处了,所有外来火力都主动被吸引过去,他这个二把手只需老老实实低调做人即可,非但不会成为被攻讦的靶子,甚至连误伤欠奉……
不过话说回来,身在官场被人家这般无视,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见李承乾不语,刘洎续道:“微臣听闻潏水泛滥,淹没河道两侧农庄、天地,受灾百姓成千上万,甚至有可能危及长安乃至太极宫!而即便现在开始封堵决口,所需之人力、物力难以筹措,石料更是严重匮乏,此皆工部没有早做预备,导致灾害来临而不能从容以对,皆房俊之过也!”
此番潏水决堤,形势极为严重,工部难辞其咎,好不容易揪住了房俊的小辫子,他岂能善罢甘休?
李承乾有些头疼,喝了口茶水,温言道:“越国公当下正在着手金吾卫筹建、整编之事,责任重大,对于工部之事难免有所疏漏,不过张侍郎将工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极其称职,呐,这就是张侍郎拟定的治水救灾策略,中书令不妨看一看,也好给出一些意见。”
见皇帝为房俊开脱,顾左右而言他,刘洎心里憋着气,冷着脸道:“微臣对张侍郎并无意见,也深信张侍郎之能力,但这与越国公玩忽职守何干?既然越国公要负责筹建金吾卫,难以兼顾工部事务,不妨撤销其工部尚书职位,任用尽心竭力之臣子,以微臣之见,张侍郎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显示他之所以弹劾房俊乃是一心为公、并无私怨,且绝无谋求工部尚书职位之心。
一旁的张文瓘却有些无语,你刘洎一进来就开喷,是想要效仿魏徵吗?
那也就罢了,却又何必将我拖进来?
万一被房俊误会今日之事乃是我与你相互撺掇意图谋求工部尚书职位,那可如何得了?
张文瓘坐不住了,赶紧起身,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才疏学浅、德行不足,忝为工部左侍郎已经属于超品拔擢,故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能够领导一部之事务?微臣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有觊觎狂悖之心,还望陛下明察。”
刘洎瞥了一眼张文瓘,心底有些不屑,固然有可能被房俊误会,可那又能如何?这人身为文官却全无气节,迫不及待向陛下表达心意撇清嫌疑,软趴趴并无骨气,不值得争取。
李承乾安抚道:“爱卿不必担心,暂且安坐。”
心底有些麻烦,对房俊难免埋怨,你说你即便要避嫌,也不能将工部部务弃之不顾吧?现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让朕如何为你说话?
不过撤职之事,他却想也未想。
以房俊过往之功勋,朝廷里任何一个职位都坐得,现在实权职位只有一个工部尚书,至于尚书右仆射在他这个皇帝亲自掌管尚书省的情况之下形同虚设,金吾卫大将军更是连影儿都没有,若是连工部尚书都撤了,难道让这位最大的功臣只背着“太子少傅”的名头?
此等让功臣寒心之举,他绝对不会做。
朝廷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适合房俊的职位。
但刘洎虽然针对房俊,可说的话也没错,身为皇帝总不能一味偏袒某一个臣子吧?
就在李承乾为难之时,王德从外头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越国公、马侍中有奏疏自樊川送来,言及是封堵决口、治水救灾之事。”
李承乾一愣:“越国公在樊川?”
王德迟疑一下,含糊道:“马侍中抵达潏水封堵决口之时,越国公正巧抵达,两人汇合一处,已经开始组织百姓治水救灾。”
总不能说房二那厮昨日护送长乐公主前往终南山道馆小住,便彻夜未归,早起之后返回长安遇到马周适逢其会吧?
这事儿只能私底下禀告陛下,却不好在其余大臣面前谈及,尤其要避着刘洎……
李承乾顿时欣然道:“谁说越国公玩忽职守来着?听闻潏水决堤,马上便赶赴现场组织封堵堤坝,此国之栋梁也。刘中书未见越国公前往衙门便想当然以为其未能履职,有失偏颇了。”
一定要与房俊谈一谈了,岂能因为避嫌便置朝廷事务于不顾呢?况且这满朝文武自己这个皇帝最信任的便是房俊,恨不能将所有重要事务全部交由房俊才放心,他避的哪门子嫌?
刘洎顿时一滞,酝酿了一早上的弹劾便这么悄无声息的完了?
李承乾看过奏疏,一时间居然有些愣忡,叹息道:“论及爱民如子,谁又比得上越国公呢?”
言罢,将奏疏递给刘洎。
刘洎不解陛下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闷头接过,见到奏疏之上俱陈了房俊与马周在现场的诸般措施,不仅去往兴教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得兴教寺捐赠了大量石料用以封堵决口,房俊更是身先士卒跳入洪水,率领麾下兵卒以血肉之躯抵挡洪水,这才使得封堵决口顺利实施……
说实话,他心里也极为震惊。
房俊何许人也?出身名门、世家子弟,一出生便高人一等,少年之时尚公主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可谓金枝玉叶。其人诗词双绝、字体更与褚遂良、欧阳询等人并列天下大家,算得上是世所罕见的文华种子,高高在上、尊贵荣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洪水肆虐之时奋不顾身跳入冰冷汹涌的河水里,以身作则、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阻挡洪水……
如此品格、德行,纵然身为政敌也不得不衷心敬佩,颇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倾慕。
但这并不能抵消他与房俊斗争的基础,文武殊途,各有政见,岂能因为各自的品行便携手并肩、同流合污?
刘洎挺直脊背,指着奏疏上“调动玄武门外一千兵卒”的字样,语气铿锵:“陛下,房俊逆贼也!无军机处签署之调令,更无陛下之朱笔敕令,擅自调动玄武门驻军形同谋逆!当着令‘百骑司’将其缉拿问罪,以儆效尤!况且其前往兴教寺威逼利诱,逼迫慧立大师不得不捐赠石料,此举极有可能冲撞佛门,使得整个佛门人人自危从而导致朝局掀起动荡,简直无法无天,若不予以严惩,以后旁人也有样学样,超纲败坏矣!”
一旁的张文瓘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裤裆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等文武双方最顶级大佬的碰撞,岂是他区区一个侍郎能够闻听?
但凡崩出一点火星子沾染上身,都足以让他遭受灭顶之灾……
李承乾也有些懵:“啊?”
这奏疏分明记叙了房俊与马周的政绩,怎地到了刘洎眼中却又能寻出如此之多不合法理之处?
愣了一愣,李承乾脸色冷淡下来,看着刘洎道:“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事,如今潏水决堤,洪水肆虐,不仅淹没樊川数百户人家无数两天,更会导致清明渠水势暴涨危及太极宫,越国公此举虽然有些僭越,但危急之时岂能按部就班,为了所谓的规矩坐视百姓陷于灭顶之灾?至于冲撞佛门更是子虚乌有,慧立大师主动承担救灾军民之膳食便已经说明其心中之认可,刘中书之言,未免危言耸听。”
他算是明白了,刘洎之所以屡次弹劾房俊,并非房俊当真犯下什么十恶不赦之错,只因为他是房俊。
只要是房俊所言、所行,刘洎就一定要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而非为了对错而反对。
现在的局面是刘洎拉拢了一大批高级官员,与房俊为首的军方打擂台,出发点不是对与错、利与害,而是争夺话语权,进而争夺利益,这是党争啊……
历史之上记载最为酷烈的党争,无过于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
桓灵二帝之时外戚干政、皇权倾颓,皇帝不得不借助宦官集团压制,而外戚又联合士大夫集团予以对抗,内斗惨烈,天下大乱,最终袁绍带兵入宫屠杀宦官集团,直接导致“故国恒以弱亡,汉以强亡”的悲惨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