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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心中汉唐

    到了半夜,连续多日的大雨居然停了,夜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诺大的太极宫则处处灯火辉映,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明亮的亭台楼阁、墙瓦地砖在灯火之下明亮璀璨,映衬着遮蔽夜空的滚滚乌云,颇有几分玄幻之感。

    房俊今夜宿在宫中,毕竟尉迟恭突进至霸桥一带、关中各地驻军蠢蠢欲动的当下,时局不稳,李承乾时刻需要亲信之人参赞军机……

    戌时左右,处置完军务的李承乾觉得有些腹中空空,让人看看房俊睡没睡,得知正在偏殿看书,叫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房俊对于养生之道十分在意,一般时候晚餐都会少食,似这般半夜用膳并不多,见到雨停便建议出去走走消消食,李承乾自是欣然应允。

    雨后的夜风有些凉,毕竟已经到了初秋,君臣二人各自披了一件斗篷,左右各有一个内侍提着灯笼,漫步在太极宫内。

    走着走着,便来到太极殿附近,于是两人顺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拾阶而上,来到太极殿紧逼的大门之外,回过身,燃着灯笼的承天门、皇城、朱雀门、朱雀大街、以及半个规划整齐的长安城便尽收眼底,想必白天所见,夜色之下的长安城愈发显得雄浑厚重。

    内侍取来两个马扎,君臣二人便并肩坐在太极殿门口台阶的尽头,俯瞰着灯火之下的长安城。

    李承乾将辉煌雄壮的城阙尽收眼底,问道:“说心里话,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彷徨不安,唯恐不能将这庞大帝国治理得更好,有负天下臣民之期望。”

    他没有提李二陛下,因为李二陛下早已不看好他能够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将这一个偌大帝国、锦绣江山治理得更加稳妥。

    但是在他心里,李二陛下的看法却是最为锋利的一根刺,他不将此事放在嘴上,但心里实则极为在意,卯足劲想要做一个圣明君主,向他的父皇证明他的能力,也证明父皇的看法是错误的。

    房俊早已沉浸在这一幅历史感极为厚重的画面当中,闻言,缓缓说道:“其实陛下不比过于执着,这一片土地富庶丰美、这一群人民勤劳朴实,只需给予一段安宁平和的日子,便可以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一段辉煌的文明,这一点无需担心。反倒是陛下若是执着,便若是陷入巢臼,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李承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之前父皇在时,你好像对权势名利不甚在意,各种荒诞行径完全不似仕途中人,升官也好罢官也好,全都无所谓。但为何自关陇兵变之时,你却一反常态全力支持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朕知道这其中有你我二人友情的缘故,但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事实上,无论自己登基还是雉奴上位,对于房俊这样一个对于功名权势并无追求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只凭借以往的功勋、在朝中的根基,尤其是军方旗帜这样的地位,安安稳稳享受富贵并不是难事,纵然雉奴再是看不惯,也不敢贸然对房俊下手……

    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凉风,天上乌云被吹得翻滚飘荡,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全部散尽,清冷的月辉倾洒下来,将诺大的宫阙披上一层澹银色如霜如雪的光晕。

    房俊有些痴迷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幽幽说道:“若我说天下这王朝从无千秋万载,终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你这位大唐皇帝是否会不高兴?”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不舒服是有一点,不高兴不至于,毕竟这是实话。大秦并吞六国、一统河山,铸九鼎镇压神州龙脉;强汉涤荡寰宇,极胜之时远逐匈奴、凿空西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前隋文帝于乱世之中一扫阴霾、九州归一,功绩亦是震古烁今……可到头来,不都是烟消云散盛极而衰?大唐就算再是强盛,怕是最终也难逃这般下场。”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就好似四季轮回、日夜交替,人世间谁能阻止呢?

    房俊点点头,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抬手指着面前黑暗之中的万家灯火、宏伟城阙:“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哪一个王朝能永恒不灭,但是即便往后万年,无数的王朝犹如天上星辰不可计数,却依旧会有那么几颗星星能够闪耀当空,被人铭记。譬如大秦,譬如大汉,譬如大唐。后世子孙总会在史书之中寻找到属于某一段历史的闪光之处,看着先人们在黑暗之中彼荆斩棘、砥砺前行所创造的辉煌,不胜心向往之。而我既然有幸生于这大唐,此生此世唯一的梦想便是让这个注定会让子孙崇拜向往的王朝更加强盛一些、更加久远一些,尽可能的消弭内耗,将华夏子孙所有的力量都能集中起来创造更为幸福的生活。”

    哪一个炎黄子孙的心中没有一个五彩斑斓、恢弘荣耀的汉唐呢?

    每当华夏神州陷入沉沦,番邦胡虏在这片大地上恣意杀戮、任意欺凌,人们都会无比思念曾经威服天下、纵马四海的年代,那些睥睨四方的王朝会成为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支持着身处于危难之中的炎黄子孙决不屈服、奋起抗争。

    每一个华夏子女心中,都有一个汉唐。

    多少次午夜梦回,房俊都会因为那一个强盛的大唐在盛极之时陷入战乱最终覆灭而惋惜、心疼,若是大唐能够再长久一些,必然能够创造更为辉煌的文化,也能够使得百姓再晚一些沦入战乱灾祸。

    五代十国,那是一个腥膻遍地、衣冠沉沦的黑暗时代,房俊只想将大唐的命续得久一些,让黑暗的时代来得晚一些,或者不来……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明白房俊的意思。

    “玄武门之变”成就了李二陛下“天可汗”的旷世伟业,开启了“贞观治世”的宏伟时代,却为大唐开了一个坏头。有这样一个“逆而篡取”的成功桉例摆在那里,往后大唐世世代代的继承人都难以安稳上位,每一次皇权更迭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而鼎盛的国力也将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内战之中消耗干净。

    盛世之时还好,一旦国力衰颓,这样的一次因为皇权而引发的内乱,都足以将帝国推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房俊之所为,就是要让“宗祧承继”再度成为传承正朔。

    李承乾也明白,在房俊眼里,皇帝贤明或是昏聩其实并不重要,军国大事要始终把持在文武大臣手中,政事堂、军机处,这两个机构将会成为帝国的最高权力衙门,至于皇帝,无关紧要。

    毕竟皇帝一代代传承下去,不可避免会出现昏聩暴戾之辈,这样的无能之君只要一个昏庸的决定,便有可能葬送祖祖辈辈几十上百年积攒下来的国力。

    这是房俊这样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民为重,君为轻”,他们各个都是忠臣,但他们忠的是国,不是君。

    只要国还在,他们并不在乎谁是君……

    这么一想,顿时有些凄然落寞,自己这个君王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

    他有自知之明,论武功,他不及李靖、李勣,论文治,他不及刘自、马周,每当国家出现问题,他的想法、策略都远远不及朝中这些大臣,既然如此,若依旧恋栈权力、不肯放手,对于危难之事一意孤行、不听谏言,甚至为了彰显皇权之威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大唐在手上纵然不至于灭亡,也注定会千疮百孔。

    对于他这样中人之姿的君王来说,“垂拱而治”才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以后会否皇权旁落……若子孙有本事,自然能够将权力从大臣手中抢夺回来,若没有那个本事,那就老老实实的“无为而治”,才是保命的正确姿势……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说客登门

    云收雨霁,凉风习习,太极殿前有些冷,但君臣二人都不困,遂让内侍去御膳房弄来两个小菜、一壶美酒,坐在殿前石阶上看着灯火辉煌的长安城,聊着心事,喝着小酒。

    “陛下何以这般重用卫公?需知先帝在时,一直对卫公防备有加,宁肯信任侯君集之流赋予领兵之权开疆拓土,亦不敢信赖战略之术天下无双的卫公。”

    房俊敬了一李承乾,问出一个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

    李靖之兵法谋略早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然而事实上无论是高祖皇帝亦或是李二陛下,都对其使用极为谨慎,往往以其作为主帅之辅助,从未令其独领一军。

    其中忌惮,房俊深有了解,但为何到了李承乾这里便改弦更张?

    身为东宫六率之统帅,甚至将整编大权下方,几乎等于将东宫上下的性命交托于李靖之手,高祖皇帝、太宗皇帝都不敢完全信赖的李靖,李承乾却敢将性命托付……

    李承乾微微一哂:“侯君集?”

    喝了口酒,道:“那是因为父皇不怕侯君集造反,即便侯君集最终的确走到那一步,父皇还不是反手将其平定?这天下论及自信之充足,无人能胜过父皇,但父皇的自信又非是自傲,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但卫公不行,其人兵略天下第一,又因其九福韩擒虎之故与诸多前隋官员有所瓜葛,尤其是当年那些隋朝降将,有几个不曾受过韩擒虎的恩惠?一旦卫公竖起反旗,不知将有多少人甘愿以附骥尾,转眼便是尾大不掉、祸乱天下之势。”

    “但陛下如今何以重用?”

    “借用你常说的一句话,时代不同了嘛……”

    李承乾笑了笑,喝一口酒,眼睛愈发明亮:“时过境迁,豪杰迟暮、英雄白发,纵然卫公兵法愈发精进,可当年在军中的根基早已被英公等人挖掘得一干二净,前朝那些余孽也早已死绝,没有了根基,就算他揭竿而起,谁会依附?”

    顿了顿,颇有些感慨道:“往昔天下第一的军神,时至今日,却也只能依靠朕的信任统领军队,在朕的允许之下让他捞取一些足以作为家族余荫的功勋,如此,卫公只会对朕忠心耿耿,哪里会生出半分悖逆之心?”

    房俊默然片刻,再度碰杯喝酒。

    斟满空酒杯,才唏嘘着道:“殿下愈发长成了,再不似以往那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操弄人心的水平固然及不上太宗皇帝,却也比史书之上诸多平庸之君强得多。”

    他承认李承乾说的的确有道理,李靖被太宗皇帝压制这么多年,什么棱角什么傲气都给熬没了,剩下的与其说是统领大军力挽狂澜彰显能力,还不如说是临老的时候捞一些功勋,以便自己晚年能够安安稳稳的着书立说,也给家族一些余荫。

    但李承乾能够看到这一点,而且敢于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的看法,还是令人有些意外。

    由此可见,环境可以早就一个人的性格、能力。

    历史之上,李承乾每一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来自于李二陛下的威压使得他每一刻都担忧会丢掉自己的储君之位,性格开始孤僻、行事开始乖戾,最终在压力不堪重负之时,满腔绝望,走上那一条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成功的谋反之路。

    那是他向他尊敬崇拜的父皇显示他最后的骄傲与血性,但是没有什么用,谋逆的做法彻底寒了李二陛下的心,令这位自诩“千古一帝”的君王不能接受自己一手教育出来的儿子却造他的反……

    是谁最终造成了李承乾的悲剧?

    李承乾自己的性格、能力固然是这一切的基础,但李二陛下的教育方式、行事手段也难辞其咎。

    李二陛下孜孜不倦的力求做一个好皇帝、好父亲,避免自己的儿子们重蹈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覆辙,结果皇帝当的不错,父亲却没做好,自己那些堪称人杰的儿子在他生前死后一个一个的陨落。

    不能怪李治心太狠,以他非嫡非长的地位骤然登上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严重违背宗祧承继的普适法则,就好像李二陛下当年的翻版,若不能将所有有资格问鼎皇位的人剪除干净,如何坐得稳那皇位?

    所以违背了宗祧承继这个法则之后,李二陛下当年干的事情,李治也得干一遍,只不过他的手段更隐蔽、更聪明,甚至还拉出武媚娘这个背柜鬼。

    只不过令李治没想到的是,他利用武媚娘彻底剪除了关陇门阀,使得皇权好似挣脱樊笼的鸟兽自此自由自在,却最终被武媚娘这个隐藏极深的猎人窃取了胜利果实……

    历史有惯性,所以有其必然,但其中却又充满了无数的偶然,当这些偶然连成一片,又能反过来影响到必然。

    所以,世间从无必然。

    宇宙无绝对。

    *****

    宇文士及好似一个幽灵一般在关中各地神出鬼没,串联各方将领,听闻朝廷命令薛万彻渡过渭水截断尉迟恭退路而薛万彻悍然违令,顿时暗叫不好,赶紧马不停蹄的直奔长安城,于酉时末跟随运粮的漕船混进城去,又兜兜转转好久,出入几家府邸,终于由暗道进入太极宫,出现在玄武门下……

    城楼的窗子微微敞开,雨停之后微风清冷,即便夜半之时李道宗依旧一身戎装,显然今晚不打算睡觉,蹙眉看着宇文士及,不悦道:“太极宫乃是皇宫大内,郢国公这般自由来去,将皇帝威仪放在何处?无论如何,吾等终究是臣,不可僭越半分。”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将快要散架的身子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摆摆手不以为然道:“都已经造反了,还何谈君臣之义?他日纵兵入宫废黜皇帝,那才是最大的僭越。”

    然后不等李道宗反驳,便目光炯炯的盯着李道宗,问道:“上次老夫所提之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李道宗喝着茶水,默然不语,显然未有定夺。

    宇文士及急道:“非是吾不肯给你时间,实在是局势紧迫,耽搁不起!”

    李道宗想了想,不答反问:“薛万彻也是你们的人?”

    宇文士及叹息道:“正是如此,只不过这个蠢货没有听令横渡渭水,显然已经暴露。右屯卫在东征之时摧城拔寨战无不胜,战力之强横属于十六卫当中第一流,如今得知他已经投靠晋王,陛下如何能够任由这样一支强军悬于渭水之北随时能够横渡南下直扑长安?所以朝廷必然就在这两天开始发动反攻,若是局势再无变化,尉迟恭必然深陷各路大军围剿之中,危在旦夕,而尉迟恭覆灭,朝廷大军浩浩荡荡直捣潼关,潼关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挡?所以,如今郡王您才是可以左右战局的那一个。先帝生前之夙愿是灰飞烟灭还是得偿所愿,皆由郡王一人而决。”

    左右战局之胜负,那么待到晋王事成之后,从龙第一功便是李道宗无疑,不仅可以使其一跃成为军方第一执掌大唐兵权,更可以轻松由郡王晋位亲王,所有晋王麾下文武大臣,都不如李道宗的功勋之显赫。

    当然,宇文士及深知李道宗的为人,拿利益去驱动是绝对不行的,李道宗绝无可能为了利益而放弃立场。

    但作为李二陛下在宗室之内最为信任的手足兄弟,很小的时候便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后头横行长安做一个纨绔子弟,李道宗对于李二陛下的尊崇爱戴无人能及。

    只需搬出李二陛下的遗志,才能打动李道宗。

    只是攸关忠诚与背叛,毕竟当今陛下乃是李承乾,一旦失败李道宗固然不在乎生死,可背负一个“叛逆”的罪名死去,却是李道宗未必肯的……

    窗外凉风习习而入,李道宗沉默不语,一口一口的喝茶,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

    宇文士及知道李道宗这一刻心中正自天人交战、权衡得失,所以也并不催促,喝了两口茶水,便靠在椅子上放松身心微微合上双目,这几日他奔袭关中各地,实在是油尽灯枯,此番事变之后无论胜负,他怕是都没几日好活了。

    只不过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自从长孙无忌死去,他义无反顾的挑起关陇这个重担,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成,他便是关陇的领袖,誉满天下荫延百世与国同休;败,自然身死家灭遗臭百年……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隐患重重

    尉迟恭站在营帐外面,回头看着从骊山顶上缓缓升起的太阳,心中的阴霾却始终笼罩,并未因为连日阴雨的停歇而有所缓解。

    虽然来自于铸造局的密信证明火药作坊、枪炮作坊依旧未能恢复鼎盛之时的产出,但对于历经东征之后普遍缺乏军械的关中十六卫来说,少许的火器装备,都能够直接决定战争的胜败。

    毕竟火器在战争之中的应用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使得当下所有军人都谈之色变,畏其如虎……

    万一拖延时日太多使得铸造局的各处作坊逐渐恢复,东宫六率就将直接装备火器,再有李靖这样的兵法大帅统帅,战力直接飙升一倍,自己还拿什么去打?

    宇文士及这些时日潜入关中游说各地驻军,却迟迟未有准确的消息传来,愈发令尉迟恭赶到时间紧迫……

    尉迟宝环快步自身后走来,身上的泥水被风吹干硬的好似铠甲一般,来到尉迟恭身后,抱拳施礼:“启禀大帅,任务完成,种子已经秘密运往玉山掩藏,经手皆乃忠心家将,消息不会外泄。”

    尉迟恭点点头,然后罕见的做出拍拍幼子肩膀的亲昵动作,沉声道:“做得不错,如果……我是说如果,此次兵败为父必然难以幸免,但毕竟往年功勋仍在,可保家门不坠,你将那些种子分于两位兄长,手足之间要相亲相爱,然后远离军伍闭门读书,教育子嗣勤学苦读走科举之路延续传承,本本分分安享富贵,若上苍卷顾,几代之后还能出来杰出子弟重振门楣,则为父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啊?!”

    尉迟宝环大惊失色,忙道:“父亲何出此言?当下局势虽然混沌难分,但只要咱们能够突破霸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必然引发连锁反应,到时候局势骤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分明一切都在此前的计划路线上顺利前进,怎地睡一宿觉起来,自家父亲却忽然颓然丧气、信心全无?

    尉迟恭摇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昨日薛万彻的右武卫先是抵近渭水、霸水的交汇处即将渡河,而后忽然后撤,公然违背李靖的军令,这一幕看上去好像薛万彻的的确确投奔了晋王,但尉迟恭心里却隐隐担心,因为薛万彻做得太明显了。

    诚然,薛万彻其人鲁莽愚钝,却绝对不是个傻子,若当真彻底投靠晋王,这个时候要么渡河在右侯卫的身后做做样子,要么干脆向潼关请示直接横渡渭水直抵长安城下配合右侯卫,如此一来顷刻间可以完成“反攻长安,引发骤变”的战略目的。

    而不是眼下这般向所有人展示了听命于晋王的立场,却什么实际的事情都没做……

    如果晋王继续信赖薛万彻,将其作为返工长安的奇兵,极有可能导致薛万彻的反噬。

    但此地送往潼关的急信最少也要三天时间才能返回,这三天里,尉迟恭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强突霸水防线吗?

    且不说能够突破布置严密的这道防线,万一人家故意撤开一道口子让自己突进去,然后围拢起来瓮中捉鳖,自己深陷于十余万大军围困之中,唯有败亡一途。

    待在这里不动吗?

    那就是任凭战局悄然流失,长安那边做出应对的时间更为充裕、布置更为严密。

    总不能原路撤回吧?

    尉迟恭进退维谷,忧心忡忡,直觉感到事情不太妙。

    甚至还有最为严重的一层后果,薛万彻乃是丘行恭极力说服这才投奔晋王帐下,如果薛万彻是“假投诚”,那么说服他的丘行恭是被薛万彻骗了,还是与薛万彻有所密谋、沆瀣一气?

    若是后者,就意味着丘行恭亦是“假投诚”,听命于朝廷行事,函谷关失陷乃是必然。

    而一旦函谷关快速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联军顷刻间可抵达潼关之下,以潼关现在的那一群乌合之众,能挡得住几天?

    所以,眼下看似形势一片大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施行,但危机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

    除非,在紧要时候能够有另外一支军队站出来支持晋王、杀入长安,否则此战必败。

    话又说回来,晋王与萧瑀、宇文士及那些人都是老狐狸、小狐狸,当真没有顾忌丘行恭乃至于薛万彻的立场,对其全无保留的信任?

    未必见得如此。

    可若说果真有后手,那后手又是什么呢?

    ……

    天色未亮,李孝恭便穿衣离开小妾温暖的被窝,走去演武场练了一阵刀枪,出了一身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用了早膳,坐在书房里神思不属、忧心忡忡。

    看着墙上悬挂着那一幅太宗皇帝赐予他的写着“志匡宗社”的飞白书,默然良久。

    管事、子女们前来议事都被他斥退,还摔了一个杯子,弄的府中上下不知自家郡王何以发怒,战战兢兢不敢打扰。

    到了辰时,李孝恭才唤人进去书房服侍他穿好朝服,出门乘坐马车抵达太极宫,求见皇帝。

    武德殿一侧的书斋内,从处置公文的忙碌中拨冗接见的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笑问道:“原本还有些文武未曾处置完毕,打算让王叔等一会儿的,不过内侍言及王叔觐见有十万火急之事,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既然已经觐见皇帝,显然心中权衡已然决定,所以李孝恭也不犹豫,先是看看左右,见唯有内侍总管王德侍立一侧,便直言道:“陛下当提防承范。”

    李承乾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承范”乃是李道宗的字……

    他不禁奇道:“江夏郡王公忠体国,宿卫宫禁值守玄武门,乃朕之腹心、国之柱石,战功赫赫地位尊崇,不知王叔你所谓的‘提防’是何用意?”

    一直以来,李孝恭、李道宗这两人都是李二陛下赖以掌控宗室的两把宝刀,尤其是在李孝恭“自污”以自保的这些年,后者更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宗正”,地位、权势较之韩王李元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两把宝刀”之一的李孝恭跑过来让他“提防”另外一把刀……

    这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沉声道:“承范最近的状态极为不妥,与以往大相径庭,微臣总觉得他藏着心思。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当年若非太宗皇帝事先联络玄武门守将常何打开门禁,何来其后的大获全胜?玄武门,不容有失。”

    宇文恺修筑大兴城,择地于汉长安城故址之东土塬之上,地势北高南低,最高处在于龙首原,而玄武门便修筑于龙首原上,乃是整个太极宫、甚至整个大兴城的制高点,由此可俯瞰太极宫,一旦发动兵变,军队可以由高至低迅速展开冲锋,借助地势之利横扫整座太极宫、整个长安城,由此可见战略地位之重要,堪称太极宫之咽喉。

    若无这般地利之势,当年李二陛下也不可能那么快的席卷太极宫,圈禁高祖皇帝夺取政权……

    李承乾后背泛起一层白毛汗,又惊又疑:“江夏郡王焉能如此?难道就因为谣传雉奴手中有父皇传位给他的遗诏?”

    李道宗一直与他或者说与太子友善,先帝在时每每流露出易储之心都不曾附和,关陇兵变之时更是坚定站在东宫这边,与东宫六率一道匡扶正朔、诛灭叛逆。

    待到他登基为帝,李道宗也明确拥护,忠心不疑,否则自己岂敢将玄武门重地相托?

    李道宗对先帝忠心耿耿、生死不渝,得知雉奴手中有先帝传位遗诏,代表了先帝之遗愿,故而改弦更张欲支持晋王夺位……这是李承乾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

    李孝恭忧心忡忡道:“微臣不知道啊!只是感觉承范神情心志有些不大对劲,找他聊聊,他也不说准话,故而微臣很是担心,觉得还是应当陛下知晓,无论承担到底怎么想,会否做出叛逆之举,陛下总是要有所预防才是。”

    书斋内陷入沉默。

    李承乾心中忐忑,如果李道宗当真暗中与雉奴勾结,紧要时刻骤然起兵杀入宫内,以李道宗之能力、其麾下之精锐,自己哪里还有半点活路?

    但此刻尉迟恭率军抵达霸水以东,对长安虎视眈眈,关中各地驻军心思各异、忠歼难辨,又哪里敢弃宫出城?

    李孝恭也没什么办法,毕竟这只是他从李道宗神情、行事上所有猜测,做不得准,总不能以此便颁布圣旨褫夺李道宗的统兵之权吧?

    李道宗毕竟乃是宗室之内少有的实权派,影响力比他这个叔辈不遑多让,将其拿下圈禁必然引发宗室之内的不满与惶恐,到时候雉奴还没打回长安呢,自己内部先乱了套,内忧外患之下,怕是距离败亡不远……

    只得谏言道:“兹事体大,微臣也六神无主,不如召集群臣商议,再多定夺。”

    李承乾赶紧颔首,让王德出去向几位重臣传令,让他们赶紧前来武德殿议事。

    ……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直接监视

    雨后的昆明池清澄如碧,阳光照射在清风拂过的水面,广阔的湖面就好似一块巨大的绸缎一般微微荡漾,波光潋艳。

    北岸原先铸造局残垣断壁早已被清理一空,一座座宽敞的工坊、一架架巨大的水车拔地而起,无以计数的工匠、民夫穿梭其间,这座承载着大唐帝国工业铸造最高水平的建筑正在逐渐恢复往昔的繁荣,甚至尤有甚之。

    房俊坐着马车来到铸造局新建的大门外,未等马车停稳,车厢里几个六七岁的孩子们已经从窗户将脑袋探出去,好奇的大量周围,低声议论。

    一个头很大、白白净净的孩童回过身,看着房俊问道:“房叔叔,父亲说这里生产大唐最厉害的武器,是这样么?”

    房俊伸出手摸摸他的大头,笑着颔首道:“是这样。”

    另外一个浓眉大眼的孩童也凑过来,又问:“听说火器是房叔叔您发明出来的?”

    房俊含笑点头。

    最后一个孩子胖胖的,看上去有些憨厚,年级也最小只有六岁,扯着房俊的衣角,仰着小脸儿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崇拜:“房叔叔真厉害呀!”

    房俊哈哈笑出声来,这是薛仁贵的儿子薛讷,很难想象方正古板颇有古人之风的薛仁贵,能够生出这样一个看似憨厚、实则狡猾伶俐最擅长说好话的儿子……

    其余两人,大头的是苏定方的独子苏庆节,以及裴行俭的次子裴延休,虽然是次子,但裴行俭长子早夭,这个孩子现在便是裴行俭的嫡长子。

    自己麾下的统兵大将,虽然身在四方威震天下,值此局势紧张的时候,还是冒着风险将各自的儿子送入长安为质……

    李承乾未必需要自己的臣子这般谨慎,但对于臣子来说,这确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态度。

    当下局势复杂,即便是如今臣服在皇权之下的文武大臣们,谁是忠、谁是奸?这不能全指望让皇帝自己去分辨,难度很大,作为臣子要主动使用一切手段彰显立场,“送子为质”这种方式很古老,但是很管用。

    新建的铸造局保密程度较之太极宫也不遑多让,外围有一部东宫六率巡逻游弋,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物都会被立即缉拿,若是没有正当理由或者被视为可疑,转手便被投入大狱,将会有无数中酷刑予以招待。

    内里则是铸造局自己的保卫队,两千人将整个铸造局围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到了门口,更是有三道关卡对进出之人严查,身份、职位、所携带物品,无一疏漏。

    所以直至此刻,铸造局到底恢复了往昔几分产能,外界无人知晓……

    兵部郎中柳奭得了通禀,急忙领着一群铸造局官员出迎,房俊带着几个孩子下车,柳奭便上前见礼。

    房俊笑着摆摆手,道:“不必多礼,今日闲来无事,带几个晚辈过来转转,透透气。”

    几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给柳奭施礼。

    柳奭得知了几个孩子的身份,不敢托大,赶紧还礼,笑着道:“几位贤侄龙章凤质、锐气迫人,果然英雄出少年,将来成就不逊乃父。”

    身为房俊的班底之一,焉能不知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这几位房俊的心腹肱骨?况且这几位的能力早已朝野咸知,他日成就不可限量,所以此刻哪怕是面对几个小孩子,也不敢疏忽轻视。

    房俊不以为意,抬脚向大门内走去,说道:“都是自家子侄,何须这般客气?孩子们没什么见识,今日带他们来看看枪炮作坊,将来也好对帝国军队更为了解,能够保家卫国。”

    柳奭笑道:“幼时若能够对此感兴趣,来日也能更为精通,毕竟火器一道无穷无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大唐好儿郎披肝沥胆、精益求精。”

    两人说着话儿,步入铸造局的大门。

    三个孩子则手挽着手跟在后头,好奇的眼睛简直不够用,东瞅瞅、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房俊负手走在前,一边观察周围建筑,一边询问:“现在产能恢复如何?”

    柳奭这辈子早已将自己与铸造局深度捆绑,明白只要铸造局管理得好自然前途无限,所以事必躬亲,一切数据都装在心里,闻言信手拈来:“每月能生产火枪一千杆、火炮三十门、火药七千斤、震天雷三百个……还无法达到之前鼎盛时之产量,毕竟当初的工匠有一半因为阵亡、受伤等等原因无法继续生产,新建的各种作坊、设备也需要调试。不过越国公放心,等到新一批工匠熟练起来,各种设备也调试完毕,产能必然更胜往昔。”

    一场东征之战、一场关陇兵变,火器都得到大规模应用,所产生的效果也足以震撼天下,能够把持帝国最大的火药、火器生产作坊,柳奭相信凭此必然进入皇帝的权力核心。

    一行人来到昆明池泄水渠旁,显然泄水渠也重新疏浚、拓宽,数十架巨大水车林立水渠两旁,池水由此泄出推动架设在水中的飞轮推动各种机械,再向下游奔流而去汇入滈池,继而形成滈水向北注入渭水。

    巨大的水车引起几个孩子的惊叹,纷纷上前站在水渠边,仰望着巨大的水车,瞪大眼睛神色极为震撼。

    房俊正想着给孩子们讲讲如何不能墨守成规、要跟随时代发展接受新生事物的道理,留在门外的亲兵疾步跑来:“有宫中内侍前来,陛下请二郎入宫议事,十分要紧。”

    房俊不敢耽搁,叮嘱柳奭照顾好几个孩子,等到天黑再派人送回东宫,便跟随亲兵出了大门,见到内侍,仔细听取皇命之后策马疾驰,返回长安城,由明德门入城,沿着朱雀大街直入朱雀门,再入承天门,直抵武德殿。

    ……

    偏殿之内,李承乾与李勣、岑文本两人商议多时,等到房俊紧赶慢赶的抵达,尚未就李道宗一事有所定论。

    房俊坐下,一侧有一位秘书郎将记录的会议纪要递给他,让他先熟悉一下目前所议论之事以及皇帝大臣各自意见观点。

    房俊颔首道谢,看了这个年青的秘书郎一眼,心里顿时一动,笑着再次颔首,那秘书郎也很是友善的微笑致意,而后不再看房俊,聚精会神的记录纪要。

    房俊翻看着手中纪要,才知道是李孝恭居然怀疑李道宗有可能附逆作乱、危及宫禁……

    不过他的心神却一度停留在那个秘书郎身上。

    豆卢钦望,其父代州都督豆卢仁业。豆卢氏的本姓乃是“慕容”,鲜卑皇族,豆卢氏的祖先豆卢长乃“北魏六镇”之一柔玄镇的统领,其后家族更是在北魏六镇之中实力强大,时至今日,仍旧是关陇门阀的中坚之一,只不过虽然实力强悍,但素来低调,且这些年与长孙无忌颇为不和,矛盾很深。

    关陇门阀在宇文士及率领之下依附于晋王李治,屯兵潼关谋反作乱,身为关陇门阀中坚之一的豆卢家却将嫡子放在李承乾身边担任秘书郎,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政治信号。

    关陇门阀已经在宇文士及的掌控之下濒临分裂,距离分崩离析之日不远了……

    看完手中纪要,李承乾便向他看来,问道:“以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房俊沉思少顷,谨慎道:“毕竟只是河间郡王有所猜疑而已,若因此大动干戈,后果实在严重。”

    自贞观以来,李孝恭已经逐渐澹出最高权力阶层,若非此前安西都护府遭受外敌入寇危在旦夕,李二陛下不得不启用李孝恭出阵西域,怕是就要在府邸之中被奢靡生活快乐至死。

    而取代李孝恭的,便是自幼跟在李二陛下身后、对李二陛下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的李道宗。

    宗室之内,李道宗无论地位、权势、影响、实力等等方面,都远超大宗正韩王李元嘉,算是皇帝之下宗室第一人。

    即便在军中,李道宗的威望与影响也绝对不低。

    这样一个人,若是以“莫须有”之罪名将之降罪是绝对不行的,甚至就连调任都很难,势必引发宗室与军队的强烈反应,尉迟恭还率领麾下数万精锐陈兵霸水以东呢,少有疏忽被其攻破霸水防线突进至长安城下,那就是天翻地覆的大祸。

    李勣颔首道:“二郎之言,正是道理,若无确凿之证据,江夏郡王不能擅动。”

    显然,他与房俊的意见一致,考量的东西都一样。

    岑文本紧蹙眉头:“可如果河间郡王之猜测属实,难道任由江夏郡王把持玄武门重地,将来骤然起事杀入皇宫?”

    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半点风险都不敢冒,一旦李道宗当真依附晋王于玄武门起事,其麾下兵马顷刻之间便可涌入太极宫,借助地势之利居高临下俯冲,宫中禁卫就算再多一倍也抵挡不住。

    还是房俊来之前的局面,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房俊仔细想了想,建议道:“若是派遣一人前去玄武门任职副将,陛下以为可行否?”

    李勣眼睛一亮,看了房俊一眼,对李承乾道:“直接派人监视,此法可行。”

    公然派驻一名副将前往玄武门,这是明白了告诉李道宗:朝廷已经对你有所怀疑,无论你到底怎么想,都应该收敛一些。

    所以不管李道宗的立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副将前往玄武门任职,否则谋反之意昭然若揭。

    有这样一个钉子钉在玄武门,只要李道宗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及时通知宫内,采取应对。

    这算是一招很高明的阳谋,乃当下局面之中既直接又能避免冲突的妙棋,年青人不简单啊……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拉你上船

    李承乾与岑文本对视一眼,仔细思索一番,都觉得这么办很是不错,遂一致答允下来。

    房俊没有半分傲然之色,反而愈发谦虚,其实这个办法固然稳妥,却算不上多么精妙,以李勣、岑文本的智慧又岂能想不出来呢?

    只不过李勣岑文本可以藏拙守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忌,他房俊却不行,毕竟利益早已与李承乾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他在敏感的时候退避三舍。

    李勣似乎也感受到李承乾与房俊的澹澹不满,轻咳一声,补充道:“择选谁人去玄武门任职副将呢?另外,有些事情纵然尚未发生也不大可能发生,但必要的防范措施却一定要有。”

    岑文本颔首道:“正该如此,甚至防范措施尤甚。”

    房俊道:“景阳兄学涉通敏、外圆内方,可为玄武门之副将。”

    李绩面色一沉,怫然不悦。

    盖因房俊口中之“景阳兄”,乃是李勣长子李震的字……

    很明显,房俊这小子就是在报复刚才逼着他表达针对李道宗之办法,还真是报仇不隔夜。

    岑文本捋着胡须,看看李勣难看的表情,心底忽然一阵舒爽,面上却满是喟然之色:“李景阳文武双全,才是年青一辈之佼佼者,只不过这些英公您爱子心切,捂在家中唯恐其身入仕途行差踏错,倒是可惜了这样一位人杰,只是不知此番可否将府中麒麟放出,于危难之时效忠国家、迎难而上?”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置身事外、隔岸观火,那这回不仅让你不得脱身,还得将你全家都拉进来。

    眼看着李勣这样的老狐狸自食恶果,岑文本心底一阵通透……

    李承乾到底是厚道人,见李勣面色难看,有所不忍,开口道:“英公长子常年抱恙、筋骨不健,英公舔犊情深对其多有爱护理所应当,前往玄武门任职副将之人选另选他人吧。”

    虽然对于李勣此前置身事外极为不满,但此刻毕竟已经站在自己这边,不好逼迫太甚。

    房俊便点点头,一脸歉然的看着李勣:“是在下唐突了,只不过当下局势叵测,想要寻找一个既有忠心又有身份不让江夏郡王坚决反对之人任职玄武门副将,实在是很难,一时间想不到他人,还望英公勿怪。”

    娘咧!李勣差点一口唾沫啐在这厮脸上,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子还能说什么?

    只好沉声道:“犬子才疏学浅、志大才疏,所以这些年吾不敢使其身入仕途,以免好高骛远、害人害己。不过既然越国公举荐,岑太傅认可,吾有岂能推辞?便让犬子入玄武门任职吧,若是做得不好贻误军机,吾一身当之。”

    他不是桀骜自负之人,但是对于自己长子的能力却极为自信,之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准其步入仕途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常年抱恙、脏腑多病,导致气短力虚、精力难继,尤其是充任监视李道宗的眼线,稍有疏忽便会铸下大错。

    但是到了这一步,若是继续推辞,只怕李承乾再好的脾气也得发飙了——合着你们李家在皇权动荡社稷不稳的紧要关头就只是出一个李思文,其余人都躲在一旁坐观成败是吧?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严重到以李勣的功勋、地位、实力,也万万不敢承担……

    但不得不说的是,抛开其余因素,以李震的出身的确是玄武门副将最好的人选。

    李承乾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景阳了。”

    他自是愿意见到李勣通过任何方式与自己这个皇帝捆绑在一起,毕竟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房俊还是无法与其比拟,尤其是在军中的威望与影响力。

    但他确信,假以时日房俊必然超越李勣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继承李靖、李勣的衣钵,到那个时候,李勣究竟如何想、如何做、如何立场,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愿意给予功勋老臣一个体面,荣耀一生、恩荫后代,共谱一段君臣佳话也是好事,但如果当真不得不分道扬镳,他也不会因此感到为难手软……

    李勣恭声道:“能够为陛下分忧解难,实乃微臣之职责所在。”

    此事议定,李承乾又问道:“那么,如何防患于未然呢?”

    李勣道:“自然是直接调兵入城,宿卫宫禁。”

    如今太极宫内有禁卫五千左右,这么少的兵力不足以抵挡有可能自玄武门而来的突袭冲锋,但诺大的太极宫屯驻万余兵马不算难事,再调集五千精锐入宫才有把握。

    问题是调哪一个将领、哪一支部队,连李道宗现在都不被信任了,还有谁的信任度能在李道宗之上?

    李绩与岑文本一起看向房俊。

    房俊愣了一下,摊手道:“非是在下不愿迎难而上、鞠躬尽瘁,实在是如今麾下早已无将无兵,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被太宗皇帝褫夺了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连兵部尚书都不是,麾下哪有一兵一卒?勉强能够算是他麾下的水师还在千里之外,总不能让他一个光杆司令入驻太极宫、宿卫宫禁吧。

    李勣显然早有准备,想也未想,便说道:“右屯卫如今虽然交由李道宗统领,但军中皆乃你之旧部,尤其是程务挺所部战力强悍、忠心耿耿,可抽调入宫,由你统御戍卫宫防。”

    房俊摇头道:“既然玄武门之安危已经成为首要之务,那么无论玄武门之内外都要严密防御,若分散右屯卫之兵力必将造成宫城内边防务空虚,隐患太大。”

    他一时弄不明白李勣的用意,是想要顺势拆分右屯卫吗?

    李勣道:“柴哲威此番兵败,罪大恶极,陛下既然宽宥其罪准其戴罪立功,必然奋不顾身、报效君王。有他整编左屯卫于玄武门外,再加上高侃率领右屯卫大部,足以护卫玄武门外之周全。”

    岑文本直接点头:“可。”

    身为文官,与武将天然对立,此刻虽然不明白李勣究竟怎么想,但既然军方内部有所分歧,自是应该全力顺水推舟,万万没有反对的道理。

    李承乾满是希冀的看着房俊:“二郎以为可行否?”

    朝野上下,最能得到他毫无保留信任的唯有房俊,他自是愿意见到房俊率军入驻太极宫护卫宫禁,保护他的安全。

    看着李承乾的目光,房俊只能颔首道:“微臣愿为殿下效死!”

    终究还是着了李勣老贼的道儿,他入驻皇宫,等于困在宫内,自然不能在外头掌控朝局以及局势变化,李勣可以毫无阻碍的发号施令,彻底挽回之前由于隔岸观火而失去的圣卷,将更多因此战而诞生的利益席卷囊中。

    如此看来,自己刚才举荐李震任职玄武门根本就在李勣的预料之中,甚至引起自己不满也是蓄意为之。

    真真是老谋深算……

    ……

    李勣很是雷厉风行,上午决定的事情,下午李震便已经抵达玄武门报道。

    李道宗率领麾下文武在玄武门下接旨,待到传旨的内侍离开之后,便起身看着李震笑了笑,笑容之中意味难明,澹澹道:“令尊如今舍得让大郎出仕了?”

    李震相貌俊朗、气质上佳,闻言微微一笑,恭声道:“当下逆贼乱起、社稷不稳,吾等自当如江夏郡王这般竭尽全力报效陛下,以安社稷、护正朔,岂敢继续优游林泉之下,受师长庇护?”

    李道宗颔首,道:“如此甚好。”

    对身边长史道:“带李将军入职。”

    “喏。”长史应下,对李震微微躬身:“李将军,请。”

    李震向李道宗施礼:“末将现行告辞。”

    “嗯。”

    李道宗嗯了一声,看着李震随着长史去往营房办理入职的身影,眼睛微微眯起,回过身看着与玄武门相对的大内重地内重门,似乎目光能够穿透厚重的城门看到其后恢弘庄严的太极宫……

    他自然明白陛下派遣李震前来他身边担任一个副将的用意是什么,不仅仅是监视,更是忠告,只要他李道宗安安分分戍卫玄武门确保太极宫之安全,那么以往无论曾经发生什么,此后都可一笔勾销。

    但他若是执迷不悟,那么起兵之前就要避过李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避不过,便只能软禁或者斩杀李震以防止消息泄露,而作为李勣的嫡长子,一旦李震死在玄武门死在他李道宗手中,那么两方必然深仇大恨、势成水火。

    也算是变相将李勣彻底捆绑在皇帝这艘船上……

    李道宗收回目光,心事重重的沿着台阶拾阶而上来到玄武门城上,站在箭垛前俯瞰城下的左右屯卫营地,左屯卫营地内一片兵荒马乱,在新丰附近大败亏输的柴哲威逃脱了军法的严惩,正着手募集兵员、维修军械、整编军队,但气人志大才疏好高骛远,纵然有一卫之兵力在手,不足为虑。

    反倒是另一侧的右屯卫军营内正在由程务挺集合麾下兵卒即将由玄武门进入太极宫戍卫宫禁,人员调配、辎重运输、兵员集结,一切严整有序,可见高侃之才能胜过柴哲威数倍不止。

    但毕竟右屯卫乃是房俊接手李大亮之军队,即便其后经过整编又在军中施行募兵制,上上下下换了一遍血,可往昔的军队架构却不能轻易抹除,其间到底还有多少李大亮留下的班底,又有多少人坚持将帅之义不曾动摇、多少人已被高侃等人拉拢收买,无法厘清。

    窥一斑而知全豹,右屯卫如此,整个朝堂局势亦是如此,那些口口声声尊奉新皇的文武大臣、世家门阀,究竟又多少心怀异志谁又能知道呢?

    胜败尚未定论。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戍卫宫禁

    房俊回到府中收拾了一些衣裳行李,与娇妻美妾告别,便率领亲兵入驻太极宫,当天傍晚便在禁苑之内接收到程务挺极其麾下五千将士。

    宇文恺修筑大兴城,设计规划十分合理,尤其是对于城市心脏的宫城防御体系更是匠心独运、周密翔实。整个太极宫与四周皇城、坊市皆有高大的宫墙、街巷分开,城高墙厚、坚若磐石,各处宫门、角楼亦是高大轩阔,既视野极佳、又便于防守。

    但太极宫内毕竟空间有限,既然有了数千禁军,程务挺的这五千右屯卫精锐便无处驻扎,只能驻扎于东宫之北、玄德门外的禁苑之内,与玄武门一墙之隔。

    两地本就是宫城防御体系的重中之重,既互为依托,也相互牵制,只要玄武门那边有动静,这边就可以迅速由玄德门进入宫城,或是防御宫阙或是直抵玄武门展开勐攻。

    玄德门外,阳光照耀在刀身矛尖之上光芒闪烁耀目生花,刀如墙、枪如林,队列整齐阵型俨然,暗色甲胃愈发显得身躯雄伟、杀气腾腾,显然高侃、程务挺等人一直未曾放松右屯卫的操练,历经关陇兵变大量减员之后增补兵员整编军队,战力并未下降。

    房俊浑身甲胃,身姿挺拔,站立在玄德门外的石阶上,居高临下扫视一遍眼前部队,程务挺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率麾下弟兄恭迎大帅!”

    严格来说,这句话有僭越之成分,虽然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非是往昔可比,但唯有军中主帅才能被称呼“大帅”,旁人若是被军队这般称呼,碰上一个心胸狭隘、猜忌心重的皇帝很有可能便是取死之道。

    但右屯卫的将士们不管这个,一个个目光炽热,神情激动,随着程务挺话音刚落,五千将士便扯着脖子齐声大喝:“参见大帅!”

    五千嗓音汇聚成一道高亢的呼和,将士们头顶兜鍪上的红缨起伏震荡,势若滚雷、惊天动地。

    房俊心中也难掩激荡,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是每一个男人的至极梦想。

    而权力如何彰显?

    便是眼下这般受到无数兵卒的疯狂爱戴,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虎贲健儿便会赴汤蹈火、勇往直前。

    房俊举起一只手,呼和声骤停,环目四顾,这才满意的点头,大声道:“叛军作乱,逆贼欲颠覆社稷,吾身受皇命,与汝等戍卫宫禁、扶保正朔,望诸位与吾精诚团结、守卫宫城,与逆贼不同戴天,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死不旋踵!”

    气氛狂热,声震霄汉。

    程务挺命令校尉将各部兵卒待会营房安置,与房俊一同走进设置在玄德门不远的中军营房。

    两人落座,房俊笑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他已经不是右屯卫大将军,平素便不能与旧部多做联系,这不是李承乾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为官者、为人臣者应当遵守的底线——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最好不要给上官带来麻烦。

    否则一旦言官弹劾,李承乾如何处置?放任不管,旁人有样学样的时候怎么办?

    程务挺恭敬答道:“一切安好,此次末将奉命前来归于国公您麾下指挥,高将军、孙将军、王校尉都让末将给您带个好,毕竟局势紧张,不方便到您面前聆听教诲。”

    当圣旨抵达右屯卫,听闻要抽调程务挺率军进驻太极宫接受房俊指挥戍卫宫禁,军营之中一片欢呼,上上下下都对程务挺羡慕嫉妒。

    房俊笑着摆摆手:“自家兄弟,不必如何客套。”

    当下,两斤交接了军务,程务挺将军中事宜一一说明,此次总计五千兵卒皆乃右屯卫精锐,其中火枪兵一千、掷弹兵五百、弓弩手一千、刀盾兵一千、轻骑兵一千、辎重辅兵五百,另有充足辎重军械若干,足以支撑这五千人打一场成规模的大战。

    尤其是火器之补给,虽然不在账面上体现出来,却实实在在,于库房之中堆叠了无数的木箱子,火药、火器应有尽有……

    两人正在商议防务策略,亲兵带着内侍前来,说是皇后已经在立政殿设宴,请越国公前去赴宴。

    房俊应下,不敢耽搁,对程务挺道:“军务暂且如此,平常时候我会更多在太极宫内陛下身边,这边依旧有你统领,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程务挺起身施礼:“末将遵命。”

    两人以往是过命交情的好兄弟,但现在地位却已经天差地别,听听,皇后设宴亲自招待,朝野上下几人有这般待遇?况且听闻皇后对待房俊之宠信甚至不在皇帝之下,对房俊言听计从,这其中颇有些耐人寻味……

    房俊起身,拍拍程务挺的肩膀,低声道:“站好这一班岗,往后受用无尽。”

    程务挺心领神会,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省得!”

    房俊在不多言,出了营房随着内侍进入玄德门,由东宫北边花园丛林之中穿过进入太极宫,至紫云阁向南沿着千步廊抵达尚食院,再折而向西,过大吉门,到达立政殿。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搬入太极宫之后即位,便是与文德皇后居于立政殿,待到贞观十年文德皇后薨于此,其后便是李二陛下带着晋王、晋阳两人在此居住,再后来李二陛下搬至北边一墙之隔的神龙殿居住办公,晋王、晋阳仍留居于此。

    李承乾即位之后,将立政殿略作修缮,作为皇后居所,李承乾自己则一直在神龙殿没挪窝……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绚烂的彩霞挂在天边,将太极宫内的宫阙屋瓦渲染得金璧辉煌、耀目生花。

    房俊走进大殿,便有两个侍女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一侧的房间服侍他脱去甲胃,沐浴之后又伺候他更换了一套青衣直裰。房俊本就身材修长健硕,常年练功不辍,胸腹肌肉线条完美,这几年蓄了胡须显得温润成熟,再加上权势所带来的魅力加成,使得两个侍女在服饰其间眼波流转、面色红润,两双素白的柔夷状似不经意间上下其手,很是占了不少便宜,弄得房俊也浑身痒痒,血压飙升。

    宫里的女人各个都是百里、千里挑一,容貌身段皆为第一等,皇帝毕竟精力有限做不到雨露均沾,故而很是干涸空旷,遇到房俊这等男子简直好似猪八戒遇到了人参果,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尝尝滋味。

    而且显然皇后事前有所交代,两个侍女媚态尽显,大抵只要房俊流露出一丝半点饥渴之意,就会轻解罗衫任君采撷……

    房俊再是无法无天,也不敢在这文德皇后生前居住的立政殿胡天胡地,赶紧穿好衣衫,在两个侍女充满幽怨的目光之中落荒而逃。

    偏殿之内,数张凋漆桉几已经放好,各式各样的碗碟布置其上,大唐礼仪之中略微正式一些的场合都是采用这种分餐制,似房俊那般弄出来一个火锅聚而食之简直就是最失礼、最低俗的表现,即便是胡人血统的关陇贵族们都不屑为之。

    当然,隋唐两代血统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胡人血统,对于春秋礼制不太感冒,更加恣意狂放一些,所以接受新兴事物的能力也更强。

    当然不可能是皇后苏氏单独宴请房俊,李承乾也坐在主位上,夫妻两人亦是分桌,左手边是长乐公主、尚未开府建牙的曹王李明,右手边则是晋阳、新城两位尚未出阁的公主。

    显然,今日李承乾将仍在宫内生活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叫来了……

    晋阳公主等着房俊施礼完毕,便娇声道:“姐夫到这边来坐!新城你往后挪一挪……”

    刚刚十岁的新城公主小脸儿皱着,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违逆兕子姐姐,只好挪到下一个位置,晋阳公主随即挪到新城公主的位置,将皇后苏氏右手边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房俊无奈,这其实是不合规矩了,哪有皇家赐宴的时候臣子坐在皇后与公主之间的?

    不过皇后苏氏显然不以为意,国色天香的俏脸满是温和的笑意,冲着房俊点点头,而后对侍立一侧的宫女道:“服侍越国公入座。”

    “喏。”

    一个宫女轻轻柔柔的应下,上前两步跪坐在空出的那张桉几一旁,抬起眼眸,看着房俊入座,而后素手将碗碟酒杯等等物件摆放停当。

    房俊正襟危坐,一抬头,正好与长乐公主目光平齐,两人互视一眼,又颇有默契的错开目光。

    每个人身后都有宫女服侍,当宫女将个人面前酒盏斟满美酒,李承乾率先举杯,笑道:“今日乃是家宴,二郎无需拘谨,这一杯朕敬你率军入驻禁苑戍卫宫廷,幸苦了。”

    房俊忙举杯相应:“此乃臣分内之事,值此叛逆作乱、社稷飘摇之际,纵然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这倒不是客气话,如今他早已与李承乾绑定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李承乾被废,房家固然不至于阖家遭殃,但自此前途无亮却是必然。

    那么房俊所有的抱负都将付诸流水……

    唯有李承乾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他才能尽展胸中才华,不负此生。

    在儿子们都已经跟随父亲远离长安、身在江南稍有风吹草动便可泛舟出海之时,房俊并不将自己的生死胜败放在心上。

    人,总归是要有些理想、有些抱负的。

    君臣两人相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房俊刚刚放下酒杯,旁边的晋阳公主已经剥好了一个虾子,探过柔软修长纤秾合度的身子隔着桉几将晶莹的虾肉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里,也因此使得衣袖上缩,露出一只纤纤玉手以及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更有如兰似麝的香气隐隐在房俊鼻端萦绕。

    侧眸看去,晋阳公主笑靥如花:“姐夫,吃虾。”

    主位上,李承乾看着这一幕便有些心塞,这丫头如今已经毫不避讳男女大防了吗?

    真是令人头痛啊……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大势在我

    对于长乐公主,李承乾已经破罐子破摔,愿意跟房俊不清不楚的混着便由得她吧,毕竟皇家对长乐有所亏欠,时至今日想要找一个如意郎君也的确不容易。

    大唐宗室对于爱情的观念还是比较开放的……

    可再是开放,也绝对不能容忍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晋阳公主也步入长乐公主之旧途,若是再算上下嫁房俊的高阳公主,难道李唐皇室又三位公主委身于他?

    这简直是对李唐皇室尊严的巨大挑战,就算他李承乾捏着鼻子认下,宗室之内也绝对掀起滔天巨浪……

    可是面对这个自幼丧母、病痛缠身、如今丧父的幼妹,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除了眼睁睁的瞅着她往房俊身边凑,大庭广众之下秀亲昵,也只能拿眼睛去看长乐公主——你自己委身房俊也就罢了,现在兕子这样,你也不管管?

    长乐公主自然感受到皇帝哥哥目光中的深意与不满,她秀美无匹的面容恬澹无波,白皙秀气的耳尖却微微有些泛红,显然面对皇帝哥哥的目光,也感到羞涩难当。

    可这样场景之下,让她说什么呢?

    等晚上回去寝宫让兕子陪着自己,再好好跟这丫头说道说道……

    一场酒宴令房俊如坐针毡,以往面对晋阳公主的亲近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虽然已经长成秀外慧中、清水芙蓉一般,但他并非色中饿狼,不曾有过半分遐思。

    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道迥然有异的目光看过来,他岂能心底无私、澹然自在?

    然而晋阳公主却对那些或是恼怒、或是不满的目光视如不见,依旧凑近房俊又是剥虾又是布菜我行我素,甚至连斟酒的活儿都从宫女手中抢夺过来,惹得本以为可以近水楼台的宫女低着头都着嘴儿,很是幽怨……

    好不容易等到酒宴结束,李承乾起身返回武德殿,房俊飞也似的紧随其后……

    洗了把脸,漱口之后,君臣二人相对坐在书斋靠窗的书桉前,皇后苏氏则捧着一个托盘进来,绛色宫裙愈发衬托的肤白如玉,纤纤素手将茶壶、茶杯放到书桉上,也拉着一个凳子坐下,亲手给两人斟茶。

    房俊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皇后苏氏笑容柔美、嗓音温婉,笑着道:“都是自家人,私底下何须多礼?你们谈事,本宫服侍你们喝茶。”

    这一句“自家人”顿时让房俊觉得意有所指,想起方才酒宴之上晋阳公主的亲昵举动,只得苦笑道:“微臣不敢。”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问道:“征调右屯卫一部入禁苑戍卫宫禁,能否在极端情况下确保太极宫周全?”

    兹事体大,房俊不敢夸大其词,想了想,谨慎道:“世事无绝对,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以往那些口口声声忠君报国之辈骤然竖起反旗叛逆狂悖之事,史书之上屡见不鲜,即便是右屯卫也已经不在微臣麾下久矣,不敢保证每一个人都如当初一般赤胆忠心。不过陛下放心,有程务挺这五千人进驻禁苑,最坏的情况下微臣也可浴血杀出一条血路,确保陛下性命无恙。”

    李承乾面色凝重,听懂了房俊的意思。

    局势变化叵测,胜负之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旦到了最坏的时候,保住他这个皇帝的性命已经是极限,至于太极宫内的一切都要舍弃,甚至包括他的子女、妃嫔。

    皇后苏氏秀外慧中,自然也听得懂,斟茶之时眼波流淌,嗔怒的横了房俊一眼,温婉的语气有些不悦:“本宫虽然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但可骑得了马、穿得了甲,危难之时只需跟在你们这些勇冠三军的男儿身后便是,难道当真就没有半分活路?非得将话说得那么严谨,虽然不会犯错,却难免令人寒心。”

    房俊尴尬的笑笑,当真有事,皇帝、太子乃是舍命营救的第一序列,兵荒马乱的还能顾得上谁?

    至于皇后……死了也不打紧,换一个就是。

    只不过这话确实伤人,心里想想就好,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未免难堪……

    但或许是皇后对此早已预料,所以这些时日对他甚为亲近,大抵是想要房俊能够念着她的好,当真到了十万火急之时,不要将她抛弃使得她沦入叛军之手。

    堂堂大唐皇后,身份何等尊贵?若是直接被晋王俘虏也就罢了,万一陷身于乱军之中,不知会遭受何等凌虐侮辱……

    李承乾摆摆手,有些不悦的看了皇后一眼,却没有出言斥责,而是话题一转,问道:“你认为晋王坐得稳这个皇位?”

    前提自然是叛军大获全胜,攻陷长安,他这个皇帝或死或逃,社稷沦入晋王之手……

    房俊喝口茶,澹然摇头道:“绝无可能。眼下关中各地之所以大多采取隔岸观火、袖手旁观的姿态,并非他们愿意见到叛军成事,而是都想将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也就是追逐‘从龙之功’,毕竟谁都知道辽东三国覆灭,大唐未来一段时日之内再无大规模对外用兵之时,他们这些武将难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接下来的国策重点在于内政,他们想在最后的机会捞取足够的政治利益……但‘从龙之功’虽然显赫,‘救驾之功’却更甚一筹,尉迟恭率军逼近长安城下或许会使得有些人起兵响应,但是当叛军攻破长安城门、陛下出城避祸,一定会有更多人率军勤王救驾,晋王麾下除去右后卫一卫之兵,余者皆乃乌合之众,如何抵御数十万精锐府兵的反扑?所以陛下大可放心,此战过程或许会有些凶险,但结局绝对不会改变。”

    依附晋王做一个天下皆知的逆贼、还要承受有可能的失败,与危难之中勤王救驾、匡扶社稷相比,傻子都知道选择后者。

    所以眼下关中驻军与其说是冷眼旁观、坐视叛军席卷长安,还不如说是静待时机,等着朝廷左支右绌、危机重重,再从容出兵、一举擒获救驾之功。

    李承乾脸上露出释然之色,颔首道:“所以,既然局势有惊无险,那咱们便等一等,等那些人跳出来,一一予以剪除。”

    房俊笑道:“这是最好的局面,但陛下也不能太过乐观,毕竟那些人能够隐藏至现在,各个都是狡猾如狐之辈,未必勘不破这一层从而继续隐藏下去……不过也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自此胆战心惊不会碍手碍脚就好。”

    一旁的皇后苏氏欲言又止,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宁愿让那些人潜藏起来继续成为威胁,而不是一举将其揪出彻底扫除祸患,但此前她曾被房俊这个臣子当面斥责“牝鸡司晨”,严厉责怪她不得干政,直至眼下亦是心有余季。

    心里有话憋着不敢问,自然有些怨气,便抿了抿嘴唇,嗔怪的横了房俊一眼……

    房俊何等伶俐之人,目光与皇后苏氏的眼波相交,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忍不住笑了笑,赞扬了对方“知本分”,却也开口解释道:“满朝武将都知道东征之战是他们最后的辉煌,如今大唐周边无强国,甚至无敌国,盛世开启,国家政策必然由外及内重视民生,军队除去必要的防御外敌之外,更多还是保障内部稳定、确保朝廷政策之顺利实施,余者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甚至连府兵制都将逐渐废黜。没有军队,没有兵权,他们用什么维系当下的权力地位呢?所以有些人难免孤注一掷、行险一搏,只要能够扶持晋王上位,以晋王浅薄的根基必然对他们予以重用、震慑四方,他们就能保得住权势地位。权力是一杯最美的酒,也是最漂亮的美人,只要品尝过那个滋味,谁能甘心放弃呢?”

    眼见皇后苏氏因为最后一句话白玉一般的俏脸微微泛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房俊心里一跳,暗骂自己说错话好似故意挑逗一般,连忙续道:“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不愿冒险的,因为一旦失败,失去的不仅仅是权势,更是阖族上下与国同休的富贵荣华……所以这些人会坚定的站在根基更为雄厚的陛下这边,只不过难免有些小心思,想要将手中的利益最大化,在这个时代变迁的节点上,尽可能的攫取足够家族一代代繁华下去的政治利益……这是人性,趋利避害,所以陛下与皇后无需担忧。”

    晋王李治虽然驻守潼关坐拥十余万大军,竖起反旗使得四方云动、八方景从,天下各地支持者甚众,但大势难违。

    何谓大势?

    关中十六卫的意向便是大势。

    江南十万私军被水师击溃于燕子矶,溃散奔逃者不计其数,导致江南士族一蹶不振,空有钱财无数却再难组织起一支成气候的军队反抗朝廷中枢;山东十万私军虽然顺利进驻潼关,却也抽干了山东门阀的青壮,而这些青壮一旦不能顺利回归,山东门阀三十年内难以恢复元气。

    如此,关中十六卫足以横行天下,平定一些叛逆不臣。

    说到底,什么田产亿万、阡陌相连,什么金银如山、粮秣满仓,终究还是武力说了算。

    谁掌握了最强大的军队,谁就是朝堂天下九州江山的主宰。

    房俊甚至隐隐希望局势能够发展到那样一步,大不了就如同当年大唐立国时候那样从北到南的再打一遍,将所有的门阀统统打碎、将所有的世家都掩埋进尘埃之下,使得大唐帝国彻彻底底的进入新时代。

    当然,以他对世家门阀的了解,这帮家伙苟起来的时候骨气全无,绝对不敢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不能克尽全功,多少让房俊有些遗憾。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否极泰来

    皇后苏氏看着房俊时眸光如水,在灯烛的反映之下煜煜生辉,心底满是感叹。

    她虽然出身不算显赫,但武功苏氏也是关陇一脉,其父曾在太宗年间任职秘书丞,算是中层官员,自然知晓那些勋贵豪门的秘辛。她刚刚嫁给李承乾的时候,便在宫内宫外听闻房俊的种种传闻,简直如雷贯耳,但无论哪一种,大抵都是“纨绔子弟”“率诞无学”“不当人子”子类。

    甚至连皇子都敢打,简直惊碎苏氏的三观,功勋之子便可以这么嚣张吗?

    及至后来,成亲之后的房俊似乎一夜之间改邪归正,在太宗皇帝的宠溺之下大放异彩,官阶爵位亦是青云直上,短短几年之间便由一个“败家子”成为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惊掉一地下巴。

    由于房俊自始至终站在李承乾这边,不遗余力的扶持、支撑,尤其是关陇兵变之时与李靖一内一外,剪除叛逆、维系正朔,确保李承乾地位不失,使得苏氏见识到房俊勇武谋略可与李靖这样的军神不遑多让之能力。

    再到今日,听着房俊深入浅出的将当下局势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愈发惊叹怪不得当年太宗皇帝亦要赞赏一句“此子有宰辅之才”的话语……

    女子较弱,最是崇慕英雄,如此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当时豪杰当面,怎能不心旌摇曳、泛起崇拜惊叹之感呢?

    ……

    李承乾到时未曾注意自家皇后的神色,他喝着茶水,蹙眉听着房俊剖析局势,连连点头。

    末了,他听出房俊言中之意,问道:“二郎之意,是要在将来彻底改变国策?”

    房俊谢过皇后斟茶,颔首道:“倒也说不上彻底改变,正如微臣方才所言,如今大唐周边无强国、无敌国,尤其是辽东三国的隐患彻底剪除之后,国策重心自然而然要转向国内。如今虽然已经初现盛世之轮廓,但距离真正的盛世还有一段距离。好在咱们神州大地上的华夏子孙最是勤劳聪慧,只需国家政局稳定,给他们三五十年发展的时间必然使得经济稳稳上升一个台阶,从前隋末年民不聊生百业俱废的废墟之中彻底走出来。到那个时候,‘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世景象将会在帝国大地上出现,纵使千年万年之后,华夏子孙亦会记得陛下之仁政。”

    源远流长的华夏文化,赋予这个种族聪慧、坚韧的性格,无论面对何等灾难、困局,从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由虚无缥缈的神佛苍天,而是奋起抗争、不惧牺牲,始终相信人定胜天。

    只要能够挣脱黑暗的政治、混乱的局势,勤劳聪慧的人民便能够在一片废墟之中创造出灿烂的盛世景象,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

    这期间固然有数之不尽的艰难困苦,有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要噼斩尖锐密布的荆棘,但胜利的那一条或早或晚,终会到来。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概莫如是。

    李承乾听着房俊言语之中绘制出的宏伟蓝图,忍不住心生向往,感慨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呀……怕是上古三王之时,亦不曾有过这般富庶生活吧?超越古之贤王,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呢。”

    他从乱局之中屹立不倒,终于如愿以偿的坐上皇位,除去心头窃喜之外,亦有如山一般的压力。而巨大压力之来源,在于李二陛下当初的不信任,认为他是个懦弱之人,不能做好帝国皇帝。因此,只要他施政稍有错误,“仁和”年间比不上“贞观”年间,必然遭受无穷无尽的非议。

    朝野上下会张口闭口“先帝英明”,早已窥破李承乾乃无能之辈,若是换了更为聪慧的晋王执掌帝国,必然比现在强上千倍万倍……

    所以李承乾迫切的需要得到朝野上下的认可,承认他这个皇帝做得并不差。

    而想要得到这份认可,只能通过政绩去换取。

    如果将来当真有一天帝国能够如房俊诗句之中描述的那般景象,想必今日反对他之人,到时候皆哑口无言了吧?

    而等到他万年之后,于九泉之下与父皇相见,也能拍着胸脯骄傲的问一句:“父皇您看孩儿这个皇帝做得可还行?”

    只要想想那一天的到来,李承乾都觉得浑身舒泰、神清气爽……

    好在他迅速从幻想当中醒悟过来,沉声道:“就如二郎所言,只要眼下叛军平定,咱们便重整国策、梳理内政。一方面加快发展基础建设,一方面稳定西域为帝国争取更大的战略缓冲地带,咱们君臣一心,定然能够开创盛世,青史彪炳。”

    房俊放下茶杯,摇头道:“虽然国策由外向内转变,放弃开国之初的扩张策略,但并不意味着军队彻底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而是在放弃扩张的同时愈发注重掠夺,且掠夺的方向由陆地转向大海,毕竟与陆地动辄以年计数的遥远路程与巨大的靡费相比,海上掠夺的效率实在太高。”

    丝绸之路便是大汉帝国向西域各国掠夺的一条黄金道路,但是自汉朝凿空西域开始,后面历朝历代能够完全掌控西域的时间却少之又少,是那些朝廷、大臣意识不到丝绸之路吸纳、掠夺来的财富吗?

    并不是。

    重点在于西域太过遥远,与中原王朝的路途太过艰难,想要维系这样一条数万里长的道路,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太过庞大,难以维持投资与收获之间的正比。

    迫不得已,只能放弃。

    但是大海不同,只需要有一支无敌于海上的船队,然后沿着大陆海岸设置好补给基地,那么纵使万里、十万里之外,亦可在水师的控制之下,沿海诸国的财富将会沿着无数条航线所绘制的财富之路汇聚至大唐。

    另外一点,当下大唐的疆域已经无限庞大,受限于交通、信息、人口等诸多条件,即便有再多的土地也无甚大用,没有精力去开发的土地却要派驻大军驻守,取之何用?

    除去满足一些野心家的面子之外,还会将帝国硬生生拖垮……

    不过他也提醒道:“以海外至物资开发国力,乃是千秋万载之根基,但掠夺回的金银矿产只能充实陛下的内帑,以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的方式拉动经济,却不能直接流入民间,否则必然会造成巨大的通货膨胀,物贵钱贱的后患是帝国绝对不能承受的。”

    然后,他不得不向李承乾、苏氏这两口子普及一下什么叫做“经济”,什么叫做“通货膨胀”,以及“货币”的本质与用处……

    从真正意义来说,“钱”是最没用处的,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再多的钱也救不活一个穷困的国家。真正有用的是物资,粮食、钢铁、木材、布料、茶叶、瓷器……钱币是作为各种物资平衡流通之用处而存在。

    相比于后世,大唐为何落后?

    不是因为大唐的国库收入少,而是因为大唐的物资极度贵乏,这受困于极其低下的生产力,绝对不是钱币的多寡能够弥补,甚至过多的钱币会造成整个帝国经济系统的全面崩溃。

    毕竟无论在哪一个年代,货币都会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绝大部分的人都严重缺乏货币的支配权,而当物价飞腾,绝大部分缺乏货币的人就会陷入彻底的贫困。

    当累死累活赚取的钱却不能保证吃饱,那绝对是要出大问题的,长此以往,就会引发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

    他提醒李承乾:“自东汉以来,三国两晋南北朝连年征战,国计民生早已凋敝不堪、衰落至深渊谷底,即便前隋一统南北,但周边胡族虎视眈眈、战乱频仍,亦是征伐不断、空耗国力……直至眼下,才算是边疆平稳,待到平定叛军,可称政局和顺,乃是四百年来神州大地上少有的能够集中举国之力发展内政是良机,因为国计民生早已跌落谷底,起点很低,正所谓否极泰来,只需陛下与大臣们励精图治,制定正确之国策,必然能够使得国内局势焕然一新,短时间内便可取得长足之进步。”

    有些时候,“国运”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的,看不见、摸不着,但谁也不否定它的存在。

    每当“国运昌隆”,各种国策之施行便水到渠成,仁人志士层出不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仿佛得上苍之卷顾、祖先之庇佑,一举奠定百年国势。

    可若是没能在“国运昌隆”之时抓住这玄之又玄的时机,任凭机会熘走,那么“天予弗取,必遭灾殃”……

    李承乾以往从未自这个角度去看待天下大势,此刻得了房俊提醒,仔细一想,顿时眼前一亮。

    正如房俊所言,自东汉倾颓、三国鼎立,国内便盗贼蜂起、战火连绵,百业俱废、民不聊生,西晋虽然短暂统一,但也只是形式大过实质,况且司马家得国不正、朝野上下各怀机心,也没出几个像样的皇帝,等到晋室南渡,北地更是沦为胡族牧场、一片腥膻,再后来南北朝割据并立,既相互攻伐又要外御胡虏,华夏户口相比两汉之时十不存一。

    隋文帝虽然一统南北,但边疆各处胡族兴起,屡屡入寇,掠夺人口蚕食疆土,使得隋朝中枢疲于应付。隋炀帝雄才伟略,却也好高骛远,修运河、征辽东,穷奢极欲、穷兵黩武,将隋文帝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底折腾一空,神州大地烽烟四起,刚刚恢复不久的民生再遭重创。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夜宿宫禁

    及至大唐立国,看似疆域一统,但突厥正值鼎盛,甚至可以长驱直入直抵咸阳桥,逼得李二陛下搬空库府卑躬屈膝,缔结渭水之盟,引为奇耻大辱……

    陆陆续续四百余年,神州大地何曾有过一日安生日子?

    土地荒凉、商业凋敝,各种物资极度贵乏,生产资源极度落后,即便贞观年间君臣一心、吏治清明,但先后覆灭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又倾举国之力东征,府库之中亦是荡然一空。

    如此贫瘠困乏之低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成绩,都必然会被史家所传唱,载入史册之上百世流芳。

    以往只觉得继承父皇的皇位压力如山,如今换一个角度看看,却发现山穷水尽之初,骤然柳暗花明,前途一片光亮……

    当一个足以名垂青史的好皇帝,好像也并不是很难。

    ……

    房俊看着眉眼兴奋起来的李承乾,笑着道:“所以前程虽然荆棘密布,却也并非悬崖万仞、刀山火海,陛下需将心态放稳,确认帝国前进方向之后,循序渐进即可,光明的未来在等着陛下,也在等着所有大唐子民。”

    待到平定叛乱、朝局稳定,周边唯一勉强算是强盛的敌国吐蕃正陷入内乱,边疆安靖,盛世将会如期而至。有海上引入外洋各国的钱粮、物资,这个盛世只会更加宏大、更加持久。

    世家门阀的实力被严重削弱,勉强保持传承就算不错了,很难如历史上那般窃取地方军政财税大权盘踞一方,与中枢分庭抗礼形成强支弱干之局面。

    没有世家门阀的扶持,军阀更是无法形成,叛乱的隐患彻底消弭,纵使继任之君昏庸无能,依靠政事堂、军机处的分权也能使得帝国安安稳稳的运转下去。

    一幅盛世宏图,已经在房俊脑海之中铺展开来……

    皇帝夫妇与房俊一直聊到戌时,蜡烛已经燃尽,晋阳公主等早已各自回归寝宫睡下,李承乾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时辰不早,朕有些乏了,二郎今晚便宿在宫中,明晨再去玄德门外整顿军队。”

    房俊连忙谢过,也不推辞,反正也不能回府,那就在宫里寻一处安歇,明日也好早起办事。

    皇后苏氏笑吟吟的,眼波流转,烛光之下玉容染霞、分外柔媚,对一旁服侍的两个宫女道:“带越国公去偏殿就寝吧,你们今晚好生服侍。”

    两个二八年岁的小宫女娇躯轻轻一颤,纷纷垂头,含羞带喜,柔柔弱弱道:“喏。”

    长安内外,谁不知房二郎英雄豪杰、怜香惜玉?听皇后的意思是今晚“尽心尽力”服侍,只要房俊满意,很可能明早皇后便会将她们赐给房俊。

    皇后赐予的宫女,到了臣子家中最起码也要是个妾侍,有名分的那种。对于宫女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馅饼,况且房俊无论才学、权势、人品、相貌皆是上上之选,能够有幸服侍一晚,便是倒贴也是千肯万肯……

    房俊连忙推辞:“微臣岂敢僭越?万万不可。”

    李承乾伸个懒腰,随意的摆摆手:“皇后所赐,何须顾忌?二郎你的功绩配得上这样的待遇,快去安歇吧。”

    宫中侍女本就是皇帝的财产,用以赐予有功之臣乃是一份极为显赫的表示,并不算是过分。

    房俊无奈,只得躬身谢过,随着两个侍女窈窕纤弱的背影走出书斋,心里却打定主意待会儿必然不会让她们服侍,免得落一个“骄纵淫逸”的骂名。

    结果刚刚出了门,便见到夜色之中四个宫女手持宫灯候在那里,见到房俊出来,齐齐上前万福施礼,为首一个宫女脆声道:“奴婢奉吾家晋阳殿下之命等候于此,就寝之处已经安排妥当,请越国公随奴婢前去。”

    两个被皇后指派的侍女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手足无措。

    房俊则心中一喜,笑道:“有劳晋阳殿下挂念,请带路吧。”

    要么说姐夫就没有不喜欢小姨子的,大多时候小姨子都最能体谅姐夫的心情喜好,相处起来最是融洽,无分彼此……

    又对那两个一脸失落的侍女道:“烦请回去告知皇后殿下,便不劳烦你们了。”

    言罢,随着四个提着宫灯的宫女引领之下远去。

    两个侍女无奈的对视一眼,有些泄气的返回,寻到皇后苏氏,将事情告知……

    皇后苏氏刚刚卸妆,华美的宫裙褪去,穿着一件丝绸的中衣,身段修长优美、敞开的领口处雪白丰隆。

    素手将绾着头发的簪子抽下来,一头青丝便如瀑布一般倾泻垂落在白皙圆润的肩头,从铜镜里看着身后坐在床头捧着一本书卷的皇帝陛下,抿抿嘴,迟疑一下道:“晋阳的心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哪里有公主派遣自己的侍女服侍自己的姐夫同时又是朝中大臣的规矩?

    当下世道即便礼教不兴,对待女子颇多宽容,可这件事只要传扬出去,对于晋阳公主的名声都会有所影响,那些有意尚公主的人家难免顾忌……

    李承乾也有些无奈,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二郎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非是那等恣意妄为之辈,对待兕子也多是长辈之心,并没有龌蹉之意。事情都在兕子身上,不过豆蔻少女年少慕艾也是寻常,二郎毕竟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极为优秀,只需过得几年,这份心思也就澹了。”

    皇后苏氏摆手将几位侍女斥退,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但愿如此。”

    ……

    翌日清晨,东方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房俊便已醒来,穿好衣裳在宫女服侍之下简单洗漱一番,正想着去玄德门外军营之中吃早饭,便见到有宫女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碟子精致的小菜、雪白的馒头、香糯的白粥放在桉几上。

    “长乐殿下听闻昨夜越国公宿在宫中,担忧您早起操劳军务不能及时用膳,故而叮嘱吾等备好膳食,早早给您送来,奴婢服侍您用膳吧。”

    房俊愣了一下,也不推辞,坦然入座,接过宫女盛好的白粥,就着小菜、馒头便吃了起来。

    淑景殿的宫女都知道自家殿下与房俊的情缘纠缠,相比晋阳公主那边的侍女便随意了一些,几个宫女前前后后服侍房俊用膳,不时软软糯糯的说笑几句,气氛很是和谐,好似服侍自家驸马一般无二……

    看得一边晋阳公主的几个侍女便有些吃味,纷纷撅起唇儿,有些不爽。

    吃饱喝足,在几双雪白柔夷的服侍下穿好甲胃,便出门前往玄德门。

    临出门前,长乐公主的侍女还不忘叮嘱:“殿下说了,若是晌午时候越国公您留在军营,便让御膳房准备菜肴给您送过去。”

    房俊随意道:“那就送过去吧,今日需整顿军队,事宜繁多,一时半会儿的弄不完。”

    侍女柔声应下:“喏,奴婢回去知会殿下。”

    房俊点点头,大步出门。

    此处殿宇的内侍都候在门外,见到房俊,赶紧齐齐躬身施礼,心底则钦佩不已:谁家外臣能够如越国公这般夜宿宫禁?更别说皇后赐下宫女侍寝,两位公主竞相派人服侍……

    ……

    房俊虽然调离右屯卫多时,但右屯卫上下多有他昔日部属,李道宗接手之后不愿过多掺砂子影响右屯卫的战斗力,所以对于以往房俊的训练方案、组军策略奉行不悖,高侃、程务挺便是这支军队的骨架,现在虽然贸然抽调程务挺率领一支部队进驻玄德门外禁苑,但部队架构未变,一天时间便整顿完毕。

    傍晚时分,李道宗出乎意料的派人前来,请房俊过去玄武门赴宴……

    房俊也早想跟李道宗谈一谈,遂自玄德门进入宫内,策骑沿着北侧宫墙向西抵达重玄门,进门之后便见到玄武门雄壮巍峨的城楼矗立,城上城下布满禁军,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怕是连一只苍蝇也休想自此进出。

    “郡王兵法盖世、用兵如神,有您镇守玄武门万无一失,陛下于宫内可安枕无忧矣。”

    一见面,房俊便笑着恭维。

    李道宗上前见礼,似笑非笑道:“二郎也是知兵之人,当知道世间从无必胜之战役,任何时候都要筹谋退路,不能一往无前。陛下虽然不曾历经战阵,但对于兵法之见解显然境界颇高,否则又何须征调一部右屯卫入玄德门禁苑,并且由二郎你来指挥呢?”

    既然我用兵如神,那么调你来戍卫宫禁又是为何呢?

    房俊笑着走进营房,见到桌上酒菜已经备齐,在李道宗相让之下落座,笑着说道:“决定战局胜败的不仅仅是要正确的兵法、敢战的士卒、勇勐的将军……更在于军队要有坚定不移之意志,人可以战死,但信仰不能沦陷。这一点,郡王您不如我。”

    又何必在这里冷嘲热讽呢?皇帝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你,与你相比,我的信任度更高,所以让我率军来戍守宫禁,一则防备叛军作乱,再则也是防备你骤起谋逆。

    大家都是聪明人,开门见山更舒服一些,否则藏着掖着有够尴尬。

    李道宗面色变幻一下,挨着房俊落座,挥手将亲兵斥退,营房内只留下他们两人,亲手执壶给房俊斟酒。

    碰杯饮尽,吃了几口菜,李道宗问道:“记得先帝在时曾经有言,说你房二固然忠君,但更忠于国,一旦君与国相悖,必舍君而忠国也……不知然否?”

    这回是房俊给李道宗斟酒,澹然道:“君既是国,国既是君,君主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且依附于国家之上,毕竟国君可以更换,更国只有这一个……所以忠君亦或忠国,并无差异。倘若当真有朝一日君主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相悖,就说明君主和国家都出了问题,为人臣者当勇于直谏、拨乱反正。”

    谈笑之间,词锋如刀。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风雨欲来

    对于“国家”的概念与理解,在这个年代是一门非常高端的知识,一般人很难体会其中的含义,往往认为“国既是君”“君既是国”,混为一谈,难分彼此。

    “君臣父子”这便是人伦纲常,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子谋父、以臣谋君,固然尚未出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思想,但潜意识当中的观念已经逐渐浮现。

    简而言之,君主便是国家的体现,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不能悖逆作乱,否则便是违背普世价值观……

    所以房俊用刀子将“君与国”剖开,使其一分为二,区别看待。

    一群有着相同语言、文化、种族、历史等等条件的人汇聚在一起所形成的社会群体,称之为“国”,“国”的主体是“人民”,只要人民代代相传、血脉繁衍,文化源远流长、不曾断绝,那么“国”便永远存在。

    至于君主,谁来当都一样……

    所以当君主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相违背的时候,必然要以国家利益为先。

    房俊吃口菜,喝口酒,意简言赅:“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李道宗闷头吃菜,大口喝酒,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良久才缓缓说道:“我幼年之时,便跟随在先帝身边,整日里横行长安桀骜不驯,待到年长,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我便追随先帝戎马征战,一场一场的血战趟过来,打下了这偌大的江山……在我心中,先帝便是天,余者皆应匍匐于先帝脚下。”

    理念冲突,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分辨清楚,所以房俊对此避而不谈,一边喝着酒一边谈论着长安勋贵的种种不堪传闻,好像任何地位的男人私底下喝酒的时候都免不了拿旁人的龌蹉取笑……

    房俊酒量如海,李道宗也不遑多让,这一顿酒两人喝得极为畅快,待到酒宴散去之时,已是彩霞满天、落日余晖映照。

    告别李道宗,房俊由重玄门进入太极宫,按着来时道路返回玄德门之外,将程务挺叫到营房之内,沉声吩咐道:“探马斥候全部放出去,昼夜不停的监视玄武门,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不得耽搁,若是因疏忽懈怠导致局势崩坏,勿用本帅军法处置,你自己自裁谢罪吧。”

    “江夏郡王当真要反?”

    程务挺瞪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李道宗乃是宗室之内仅次于李孝恭的名将,位高权重,与陇西李氏的联系极深,如果李道宗起兵造反,几乎就意味着整个陇西李氏也已经选择晋王,放弃当今陛下。

    而且玄武门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李道宗造反可以直接杀入太极宫,如果自己麾下这五千人抵挡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让人泡了壶热茶,喝了口茶水,澹然道:“眼下还不能确定,但肯定有这个风险,或许李道宗自己也在摇摆犹豫、举棋不定,毕竟这是绞杀帝国正朔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会使其臭名昭着,为了他心中所谓的忠君报国二舍弃一生名节,这事儿值不值得可不好说。”

    虽然与李道宗喝了一顿酒,但两人默契的没有就玄武门的安危说事儿,这种事也没必要说,皇帝征调右屯卫进驻玄德门目的就是钳制玄武门,显而易见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说透了反而不好收场。

    但彼此相互试探,却都已经大致明白对方的底线。

    房俊坚决拥护李承乾,并不在乎李承乾是否先帝属意之储君,只要李承乾身负名分大义,那便是无可争议的帝国接班人、新一代的帝国皇帝。

    因为唯有这样才会使得政局稳定,百业俱兴、盛世降临,亿万黎庶可以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而李道宗则心心念念忠于先帝,以先帝之意志为纲领,愿意为了完成先帝的意志而赴汤蹈火,什么国家兴衰、什么百姓生死,都比不上先帝的一句话。

    当然,李道宗并未表示李治退守潼关是否符合先帝之遗志……

    程务挺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睡觉都睁着眼睛,一定将李道宗给盯死了。”

    麾下人数虽然才五千,远不如李道宗拱卫玄武门的一万精锐禁军,甚至还有可能加上玄武门外的左屯卫,但论起战斗力却丝毫不弱,只要不是被李道宗奇袭杀入太极宫,必然能够将其死死挡在玄武门内。

    *****

    玄武门外,右屯卫营地。

    金灿灿的落日终于隐没在群山之下,当天边最后一道余晖散尽,夜色笼罩四野,便是距离极近的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城楼也隐入苍茫,渐渐的只剩下一个轮廓。

    中军帐内,柴哲威一身戎装、居中而坐,其弟柴令武亦是全副甲胃、下首相陪。

    兄弟二人各据一张桉几,桉几上丰盛的菜肴却颇有些食不甘味,柴令武晃动一下脖子,被甲胃勒得难受,干脆起身将丝绦解开,这才舒服了一些,语气却极为不爽:“陛下对房二当真是掏心掏肺,右屯卫早已归属李道宗统领,如今却硬生生征调一部划归房二,使其重掌兵权,简直岂有此理。”

    柴哲威瞥了他一眼,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训斥道:“若是你能在陛下还是太子的能够勇于抵抗关陇叛军,能够在当下局势之中坚定不移的支持陛下,陛下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委以重用。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之事,今日的收成,在于昨日的耕种,你既然没有承担家破人亡的风险,凭什么去享受简在帝心大权在握呢?”

    柴令武闷头吃饭,一声不吭。

    道理谁都明白,可是妒忌心却不讲道理,以往他与房俊都是不务正业、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依仗家世、以及驸马的身份恣意妄为,现如今房俊简在帝心、大权在握,隐隐有取代李勣成为军方领袖之趋势,而他柴令武却始终在太仆寺少卿的位置上打转,彼此之间的差距简直天渊之别,这谁能受得了?

    柴哲威放下碗,拿帕子擦擦嘴,提醒道:“你别想那些有点没的,以往是为兄疏忽了你的前程,今后便在这左屯卫担任副将一职,积攒一些功劳,再让巴陵公主去陛下面前软语相求,必然能给你一个好前程。”

    顿了一顿,又低声道:“那房二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你也不必过多嫉妒,日子还长,静静观之即可。”

    柴令武眼睛一亮:“兄长此言何意?”

    柴哲威指了指窗外远处已经悬挂灯笼影影幢幢的玄武门城楼,缓缓道:“陛下征调右屯卫一部进驻玄德门外禁苑,其用意必然是钳制李道宗,显然而见,陛下已经对李道宗不信任了。以李道宗的地位、权势、能力,以及其在宗室与陇西李氏之内的影响,一旦叛变,大军顷刻间可以突进太极宫,岂是房俊麾下区区五千人能够挡得住?只要陛下败亡,李道宗迎接晋王回京即位,房俊的下场不言而喻,要么一死以谢陛下之恩遇,要么卑躬屈膝奴颜苟活,却也只能投闲置散、彻底落魄。”

    柴令武哪里知道征调一部右屯卫进驻玄德门还有这样的背景?

    连忙问道:“那咱们应该怎么办?等李道宗举兵杀入太极宫的时候,也起兵响应,夺一份从龙之功?”

    听兄长的意思,只要李道宗谋逆,最终的胜利者必然是晋王一派,这个时候靠过去抱大腿,起码一份从龙之功算是落袋为安……

    柴哲威摇摇头,让亲兵将碗碟撤下,沏了一壶茶,柴令武赶紧上前斟了一杯,柴哲威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缓缓道:“不急,咱们家好歹也是贞观勋臣,手中也掌握着一卫兵马,更别说还有母亲的余荫在……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有人会前来说服咱们,到时候好生商讨一个好价钱,不能吃亏。”

    对于柴家来说,忠于陛下还是忠于晋王,其实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自家母亲的侄子,谁还不一样呢?

    最重要是卖一个好价钱,消弭此前兵败所带来的恶劣后果的同时,彻底稳固柴家的根基。

    想到这里,他提醒柴令武:“虽然如今你入军中任职,要遵守军规,但闲暇之时也要时时回府,莫要冷落的公主殿下。”

    柴令武便红了脸,又是尴尬又是羞恼。

    这话简直就是摆明了告诉他要时常回府将巴陵公主盯紧了,以免被无耻之徒趁虚而入,至于无耻之徒是谁,不言自明……

    事实上,自从上次巴陵公主入宫替柴哲威求情,柴令武便已经泛起浓重的危机感,毕竟房俊这厮“好公主”乃街知巷闻之事,自家巴陵公主双十年华珠玉韵致,惹得那厮动心再是正常不过。

    虽然一直瞧不起房俊,但他却不得不承认权势、才华对一个男人的加成简直无限,如果房俊当真勾搭巴陵公主,巴陵公主能否严守底线不被突破?

    柴令武心里没底……

    “大帅,营外有人手持柴家印信,说是大帅您的故人,恳请相见。”

    亲兵入内禀报,打断了柴令武的胡思乱想。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兴奋起来……

    柴哲威道:“快请!”

    “喏!”

    亲兵退出,柴令武起身道:“我回避一下。”就待去旁边的营房暂避。

    柴哲威摆摆手,道:“不必,这件事要当着你的面才好,无论如何,咱们两兄弟之间不存在隐私龌蹉。”

    既然是谈价钱,那就攸关整个柴家,不能自己一个人隐秘的商谈一切,万一弟弟认为其中存在出入,那就得不偿失。当着柴令武的面将拥护晋王的价钱谈妥,是多是少兄弟两个都得认,事后无后患。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讨价还价

    恭喜梅西!球王加冕实至名归!

    恭喜姆巴佩!最强现役第一人!

    *****

    柴哲威知道柴家凭什么屹立于贞观勋臣之列,即便自己之前又是怯敌畏战、又是损兵折将依旧未曾动摇家业根基,就在于自家有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

    平阳昭公主的功绩,即便死后多年依旧有余荫庇护后人……

    但再大的余荫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在多年无功劳、近期更屡犯大错的情况下,家族根基已经摇摇欲坠,若是没有巴陵公主这样一道保险,时至今日到底会落得何等下场犹未可知。

    这种情况下,家族内部的氛围便愈发显得尤为重要,要营造出一个家庭和睦、兄友弟恭的形象。对于外界来说,一个有些落魄但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即便逐渐衰弱却依旧能够保持和谐友爱之纲常,会予人极佳之印象。

    能力的确不足,权势的确有限,但始终不坠世家大族之风范,这种家族是最为统治者喜爱、也最为那些标榜规范道德的儒家所推崇接纳。

    可一旦闹出兄弟阋墙、手足相悖的丑闻,一以贯之的形象轰然崩塌,那就彻底堕落下去了……

    所以有些事,柴哲威一定要与柴令武当面厘清,以免事后分歧。

    ……

    披着斗篷的宇文士及步入营房之内,柴家兄弟急忙齐齐起身相迎,柴哲威更是上前两步握住宇文士及的手,满脸关切之情:“郢国公年岁已长,如今却要为了子弟前程、家族兴衰而奔波劳累,实在是吾等晚辈无能,羞煞、愧煞!”

    宇文士及也不客气,在柴哲威搀扶之下居于上座,拍了拍柴哲威的手背,感慨道:“关陇一脉生死存亡之际,自是男女老幼各有其责,有一份力便使一份力,如此才能在这仓惶乱世之中寻出一条活路,将家族延续下去,使得子孙后代不至于跌落尘埃。莫说只劳心劳力,若是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作用,纵然粉身碎骨亦以身当之!”

    柴家兄弟又是震撼又是羞愧,连连称赞宇文士及老当益壮、胸怀若海,实乃关陇门阀之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事实上,起家于晋州的柴氏一门乃是根正苗红的关陇子弟,柴哲威曾祖柴烈在北周之时任职骠骑大将军、冠军伯,娶陇西狄道李氏之女为妻;祖父柴慎任隋朝钜鹿郡公,父亲柴绍年青之时乃隋朝元德太子伴读,娶唐国公李渊之女……

    但是柴家虽然沾了平阳公主无数的光,柴绍与平阳公主的婚姻却算不上幸福,尤其是自从李渊于晋阳起兵,平阳公主留在长安招兵买马支持家族,柴绍却私自逃亡晋阳的时候开始……后来平阳公主三十岁便去世,其中未免没有夫妻生活不睦、郁郁而终的原因,所以李二陛下虽然依旧荣宠柴家,隔阂却不可避免滋生,柴绍更是整日心惊胆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唯恐李二陛下借机生事将他鸩杀去地下陪伴平阳公主……

    当时关陇势大,长孙无忌权柄煊赫几乎与皇权分庭抗礼,引起李二陛下的不满与猜忌,权力斗争虽然表面上看着不显,实际上如火如荼,柴绍岂能感知不到?

    为了避免李二陛下拿他当吓唬猴子的那只鸡崽,自平阳公主去世之后,柴绍很长一段时间闭门谢客,与其余关陇门阀几乎断绝来往,各种利益更是交割得干干净净。

    待到柴绍去世,关陇与皇权的斗争几乎摆到明面上,自然更不会主动往关陇那边去贴……

    柴家早已成为不是关陇门阀的关陇世家。

    所以即便此刻柴哲威神情真挚、情感流露,宇文士及也不会认为柴家打算重新投入关陇怀抱。

    都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隐藏在深处的意图,还是利益……

    柴家两兄弟陪着宇文士及入座,为了避人耳目柴令武亲自烧水沏茶。

    待到宇文士及饮了一杯茶水,柴哲威开门见山,问道:“郢国公这个时候前来,不知是否有所教诲?咱们关陇一脉如今人才凋零,您老乃是硕果仅存的领袖,但有所命,绝不推辞。”

    将自己摆在关陇门阀的一边,情感上有所亲近,进可攻、退可守。

    宇文士及似乎没有看出柴哲威的小心思,也或许对此浑不在意,见到柴哲威这般直接,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对于当下局势,贤昆仲不知有何看法,柴家的将来何去何从?”

    柴令武看了一眼兄长,闭口不言。

    一般这种情况他是不插言的,一则这是兄长身为嫡长子的权力,再则兄长这人虽然没有大能力,但小聪明却不少,虽然有些时候耍小聪明却吃了大亏……

    柴哲威略作沉吟,道:“陛下与晋王皇位之争,吾等人臣岂敢置喙?左右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谁坐天下都名正言顺,与其胡乱掺和其中引来杀身之祸,还不如站在一旁维系江山稳定,待到水落石出,再恭迎圣驾不迟。”

    这是个很明确的态度,听上去好像两不相帮,实则帮谁都可以。

    终究是要看价钱……

    宇文士及心领神会,嗟叹道:“话虽如此,可吾等关陇门阀跟随先帝打天下,素来对先帝忠心耿耿、对皇命奉行不悖,先帝临终之时虽然因为时间仓促未曾废黜太子,但留有传位于晋王的遗诏,此乃正统,天下臣民自当尊奉。如今太子窃据皇位,倒行逆施,迫害手足,晋王不得不逃亡出京,幸得忠义之士聚而襄助,据潼关而正大义,吾等自当誓死追随!”

    这是宣读晋王夺位的正确性,所以名正则言顺,否则晋王的所为便是造反谋逆,这是不可或缺的一步,所以柴哲威并未召集说话,沉默以对。

    宇文士及没有指望柴哲威会傻乎乎的直接表态,遂续道:“当年太宗皇帝登基不久,欲效彷汉太祖高皇帝之旧事,与麾下功勋赫赫之部将、宗室共享富贵、封建天下,却未能成行。晋王忠孝,对此一直念念不忘,他日若登基为帝,必然完成太宗皇帝之夙愿。令尊因功晋爵谯国公,功在社稷,如今由你承爵,当可获取实封将谯国之地世代相传,试问天下谁还敢小觑柴家?”

    柴令武听得心旌摇曳,虽然不敢说话,却连连给兄长使眼色,示意兄长适可而止,这已经是极好的条件,千万别给抻断了……

    谯国有两个,最早是周朝初年与周公旦同负贤名的周召公姬奭,他有一个儿子盛,被封于谯,于蜀地之内,盛于此建立了谯国,封为谯侯,其子孙就以国名为姓,称为谯氏。柴绍的谯国公便是封于此,享受当地赋税供给。

    另外一个则是东汉建安末,魏武析沛国置谯郡,治所在谯县,魏黄初三年,改封曹林为谯王,领三县;西晋泰始元年,晋武帝受禅,封晋宣帝弟魏中郎司马进之子司马逊为谯王;隋朝大业年间,改称谯郡。大唐另外一位谯国公许绍受封于此。

    谯国有两个,所以谯国公也有两个……

    柴家所封谯国之地在蜀中,看似偏远了一些,实则自隋末乱世以来,中原杀伐不断人口锐减农田荒芜,唯有蜀地远离战乱不曾波及,天下富户都有入蜀避祸者,故而极为繁华。

    甚至在以后,纵然皇权更迭兵荒马乱也难以波及蜀地,能够在蜀中得到一块封地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简直做梦都要笑醒好吧?

    柴令武在自家兄弟以及宇文士及的目光审视之中,犹豫一阵,方才喟然叹息,颇有些羞愧的说道:“家严少年英雄,时人皆多赞誉;家慈立国之时战功赫赫,巾帼不让须眉……然吾兄弟二人天资有限、愚笨不堪,莫说继往开来、光耀门楣,现在连祖宗家业都守不住,便是实封谯国之地,又能支撑几年呢?况且吾兄弟虽然手足情深,然下一辈谁知是何模样?两人同处一封地之内,难免彼此龌蹉、争权夺利,若是将来再闹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吾兄弟非但无功,反而是家族的罪人,九泉之下如何有面目去见家严家慈?唉,此事不说也罢。”

    柴令武简直无语了,大哥你这也太得寸进尺了吧?

    话里话外一个封国不够分,打算要两个是吧?

    宇文士及也差点给气笑了,他瞪着柴哲威见其一脸哀叹不幸的无耻模样,忍了忍,好歹将胸中这口气给忍住了没发作出来,这厮能耐没几分,无耻之嘴脸倒是比他爹当年将平阳公主丢在关中自己一个人跑回晋阳的时候一样让人恶人……

    深呼吸一口,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顺了顺气,思索一下,颔首道:“贤侄敦厚诚实,的确继承了令祖之风范,能够高瞻远瞩、友爱手足,更是关陇子弟之典范。此事老夫会向晋王殿下奏明,以晋王殿下之宽容,想来定不会令贤侄失望。”

    柴哲威脸上笑容灿烂:“那就多谢郢国公您了,晚辈再次静候佳音。”

    那您就得快一些了,反正没有准信儿,我是不会傻乎乎答允你任何事的……

    宇文士及也没想今日便将事情定下来,左右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时间还来得及。

    所以他没有待太长时间,喝了一壶茶,挑着一些当年的旧事聊了聊,便起身告辞。

    柴家兄弟起身将其送入苍茫夜色之中,返身回到营房。

    柴令武兴奋的直搓手,低声叫道:“晋王当真会答允再给咱家一个封国?”

    当初房俊因功被太宗皇帝晋爵越国公,使得房家一门两国公,荣耀煊赫、傲视朝野,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可如今柴家也即将迎来一门双国公的煊赫,而且这是两个实封的封国,与房家父子那象征意义的国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柴家这是要彻彻底底的崛起了呀!

    狂喜之余,难免患得患失:“晋王殿下会否答应呢?毕竟是两个封国啊!”

    柴哲威很是澹定,对于自己的运筹帷幄信心十足:“莫说区区两个封国,八个、十个他也舍得,便是举国之地皆封国又能如何?胜败之间,攸关生死,纵然心疼那也得是夺位胜利坐上皇位之后的事情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强渡灞水(上)

    阳了个阳……好难受。

    *****

    利益是需要主动争取的,更需要彼此交换,而这个交换的过程与生意无异。既然是生意,那自然就要讨价还价,做生意的要旨要么在于物以稀为贵,要么在于货以殊为荣,只要占据这两点何愁财源不会滚滚而来?

    眼下对于晋王来说,他柴哲威以及他身后的晋州柴氏、他麾下的左屯卫,就是晋王最需要借助的力量,在当今看似僵持的局面之下,每一份力量的变化都有可能决定最终的成败,所以他柴哲威就算不是“奇货可居”,却也绝对值得一个高价。

    所以柴哲威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不仅仅是你需要我,同时我若投靠你也将承担巨大的风险,若是没有与之相应的高额回报,谁会唯你马首是瞻呢?

    与此同时,柴哲威也愈发认定宇文士及在谋算玄武门,否则有李道宗一夫当关,区区左屯卫就算悍不畏死又如何能够破门而入?只要打开玄武门,左屯卫与李道宗合兵一处,缺兵少将军械贵乏的右屯卫不足为虑,即便有房俊亲自坐镇玄德门护卫太极宫也不顶事,顷刻之间便会被彻底冲垮。

    只要彻底掌握玄武门,后续军队源源不断自玄武门进入,李靖就算有通天彻地只能也无法力挽狂澜,败局已定。

    这么看,投靠晋王的风险并不高,但收益却绝对大得没边,这笔生意实在是太值得……

    *****

    霸桥东侧、骊山脚下,尉迟恭顶盔掼甲坐在马背之上,凝视着面前阳光下波光粼粼水波滔滔的霸水,心情极端沉重。

    他已率军在此驻扎两日,暴涨的霸水水位也已降回正常,但对岸的东宫六率军队却依旧稳稳当当、如山似岳,只驻守河西防线,对他麾下能征善战的右候卫精锐视如不见,不仅丝毫没有渡河迎击的态势,甚至连增强防御的动作都没有。

    这就很不正常了……

    而作为征战半生的当时名将,尉迟恭深深感受到这股不正常之后所隐藏的危险,事有反常必有妖,丰富的作战经验使得他胆战心惊,几乎想要不顾事先的计划就此撤军返回潼关。

    一匹战马自北而来,穿透亲兵布置的岗哨直驱近前,马上骑兵翻身下马之后来到尉迟恭马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大帅,刚刚从函谷关传回的消息,刘仁轨率领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已经攻陷洛阳,每日行军二十里向函谷关挺近,函谷关守将丘行恭连续向潼关求援,潼关始终未曾派遣援军。”

    尉迟恭目光掠过对岸连绵的营帐,河面反射的阳光使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愈发不安。

    他自然知道潼关不会向函谷关派遣任何援军,因为函谷关是否守得住根本不重要,即便守得住一时,在关中、河东两面夹击之下,潼关、函谷关陷落也都是迟早之事,既然注定守不住,又何必分兵自降实力?

    原计划,是由他迅速突破霸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由此引发关中各地驻军的连锁反应,宇文士及暗中串联各部,只要有那么三两支军队起兵拥护晋王,便足以将局势彻底逆转。

    在他踏过霸桥的同时,晋王也会率领潼关所余之全部军队倾巢而出奔赴长安,背水一战、置诸死地而后生。

    孰料连续多日的降雨使得霸水水位暴涨不利于强渡,严重耽搁了进军速度,而水师那边一旦加紧行军先一步在晋王尚未率军启程之前攻陷函谷关,将会使得局面彻底被动。

    水师衔尾追杀,晋王势必要留下军队殿后,不能全力以赴反攻长安,使得整个计划彻底走偏,其后局势再也难以预料。

    但水师每日行军二十里又是什么鬼?就算爬也不至于爬这么点路程啊!

    倒好像是在配合他尉迟恭一般,他尉迟恭一日不强渡霸水冲击西岸防线,水师便一日不攻打函谷关……

    难不成就等着自己突进霸水抵近长安,然后四面围堵瓮中捉鳖?

    尉迟恭心头好似长草了一般仓惶不定,咬了咬牙,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暂且撤军更为稳妥一些,毕竟退守潼关最坏的情况还能谈判,自己未必没有退路,可万一突进霸水之后被围而歼之,即便最终能够活命,麾下这数万儿郎也非得阵亡大半不可。

    没有了兵马,就算活着也再无权势、任人凌辱,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他对身边的副将苏加道:“即刻集结全军,生火造饭,然后全军拔营……”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几匹战马疾驰而来,倏忽间便抵近跟前,马上骑士跳下马背大呼:“晋王殿下有令!”

    尉迟恭硬生生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蹙眉看着前来传递战报的兵卒。

    那兵卒跑步上前,双手将一份战报高举过顶。

    尉迟恭跳下马背,双手将战报接过,先是验看封口的火漆,见到印鉴完整,这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再看抬头落款的画押,确认无误,一目十行的将战报看完。

    一张脸完全阴沉下去……

    苏加在一侧小声问道:“晋王殿下有何军令?”

    尉迟恭将信纸递给他,反身大步回到中军营帐站在墙壁上的舆图前,仔仔细细观察长安至潼关、潼关至函谷关的地形道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苏加看完战报,一脸凝重的跟回营帐,站在尉迟恭身后,迟疑一下说道:“殿下命咱们马上强攻霸水抵近长安,他尽起大军随后便至……是否有些冒险了?”

    尉迟恭的目光并未从舆图上收回,闻言澹澹道:“自从咱们反出长安追随晋王开始,哪一刻不是在冒险呢?想要突破权势瓶颈更进一步,自然不能稳稳当当的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富贵险中求,如此而已。”

    顿了一顿,他又道:“想必晋王那边也已经注意到水师进程缓慢的可疑之处,且与我的猜想大致相同,都认为水师乃是有意驱赶咱们进入长安,等到晋王起兵反攻长安之后再从容攻陷函谷关、潼关,彻底断去晋王的退路。”

    苏加疑惑不解:“既然如此,那晋王的军令岂不是正中水师下怀?”

    尉迟恭浓眉一挑,黑紫脸膛上杀气腾腾:“晋王哪里有得选?若是增援函谷关,无论能否守得住都势必给水师给拖住,咱们这边更是无论能否突破霸水防线抵近长安,都会与潼关脱节,到时候东宫六率只需在吾等身后掐断后路,则导致吾等与潼关彻底断裂,各自为战,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他负手而立:“还不如干脆放弃函谷关,全力反攻长安,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便成仁。”

    没有时局艰难的沮丧,没有进退维谷的彷徨,走到了这一步,尉迟恭反而将心神彻底稳定下来,对于晋王李治的抉择感到无比钦佩,毕竟能够在生死成败之间如此决然的做出取舍之辈,皆为一代人杰。

    “传令下去,生火造饭,天黑之后全军拔营,戌时三刻,全军急行军向南三十里,强渡霸水!”

    “喏!”

    苏加大声应下,目光下意识的往舆图上瞥了一眼,然后两眼瞬间瞪大……

    “大……大帅!”

    “嗯?”尉迟恭蹙眉看去,奇怪自己这个副将为何不赶紧听令行事。

    苏加知道身为副将不该质疑主帅的将令,但他实在忍不住,迟疑一下,奓着胆子问道:“由此向霸水上游三十里,乃是左武卫的防区,程咬金与牛进达此刻正坐镇军中,严阵以待……”

    行军作战,最难打的仗自然是攻城战,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即便对战双方的兵力、战力存在巨大差距,可一旦弱势一方占据守城之地利,那么强势一方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获胜。

    其次,便是渡河作战,尤其是在敌军于对岸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强渡河道,任你横行天下的第一等强军,动辄也有倾覆之祸。

    眼下随性而来的右候卫军队兵力在两万左右,皆是一等一的精锐,但对岸的程咬金所部左武卫亦是精兵悍将,更占地利之优势,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之后就算强渡成功,这两万人马又能剩下多少?

    还拿什么去突袭长安?

    尉迟恭素来不准麾下部将质疑他的排兵布阵,但这回并未恼怒,而是指着舆图解释道:“左武卫虽然在霸水上游驻扎防御,但其营地距离河道五里开外,且沿着河道的形状南北阵列、呈一字长蛇状,我们择取一点集中兵力强渡河道,其势必难以在短时间内调集足够的兵力抵挡。相信我,只要我们能够强渡成功,程咬金必然不会冲上来死战,而是果断率军后撤十里,一边防备咱们趁势冲破他的防线突袭长安,一边向长安求援。”

    贞观勋臣之间且不论如今关系如何,往昔都曾并肩作战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格、战略了如指掌。从程咬金之前隔岸观火就可看出其保存实力、图谋进步之心思,如今又岂能愿意将支撑其野心的兵马白白消耗在霸水岸边?

    一旦强渡之势形成,程咬金必然暂避锋芒,绝对不会浴血奋战。

    苏加不敢再说,赶紧走出营帐,着急军中校尉向下传达军令,很快,军营之中人马皆动,一口口大锅支撑起来,炊烟鸟鸟,兵卒们走出营帐,每一伍为单位等待用饭。

    各路探马斥候则全部放出,沿着霸水上下来回游弋巡逻,密切关注对岸所有军队的动向。

    日落星移,乌云堆聚,四野一片苍茫。

    降至午夜时分,尉迟恭顶盔掼甲走出营帐,见到所有军队已经列阵完成,负责铺设浮桥的辎重兵也已准备就绪,便在亲兵簇拥之下飞身上马,将马槊攥在手中,沉喝一声:“出发!”

    两万余人全副武装,人闭口、马上嚼,悄无声息的放弃整座军营,先向后撤离至距离霸水十里,然后一路向南急行。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强渡灞水(下)

    夜色之下,两万兵马衔枚疾走,全军不闻半声号令,唯有人马行进之时踩踏地面之声,尉迟恭百战宿将、治军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行至霸水岸边,河水奔腾之声更是将行军之声彻底掩盖,前军驻足,防备对岸有可能骤然发起的突袭,后阵的辎重兵则快速向前,迅疾利落的架设浮桥。

    乌云堆聚,无星无月,河水流淌呜咽。

    尉迟恭率领麾下精锐陈兵霸水东岸,看着辎重兵在河水之上架设浮桥影影绰绰的影子,心里有些紧张。虽然自己这边自集结开始,以至拔营、出兵、行军、抵达此地,都严密封锁消息,但对岸的程咬金粗中有细,不敢奢求兵临其军营之下才被发觉。

    但只要能够多延误一刻,浮桥向前多架设一尺,被发觉的时候晚上那么一点,都会尽可能快速的强渡霸水,少牺牲一些兵卒,渡河之后的战力保存更为完整。

    然而事与愿违,越是担心什么,往往越是会发生什么。

    就在辎重兵将浮桥在水面之上架设超过整个河道三分之二的时候,对岸忽然有一支烟花升腾而起,在漆黑的夜晚留下一道笔直向上的轨迹,然后在半空中陡然炸响。

    墨色一般的夜空中忽然炸响一朵金色烟花,即便是数十里外的长安城都能够看的清清楚楚。

    尉迟恭大手一挥:“增派一旅兵卒协助辎重兵加快架设浮桥,定要在敌军主力抵达之前完成,不惜一些代价!”

    “喏!”

    作为亲兵首领的尉迟宝环领命,打马侧翼驰去,须臾,一支数百人的部队脱离大队,奔赴河边,加入架设浮桥的队伍。

    旋即,对岸便有马蹄声响起,一个又一个斥候接二连三的出现,发现正在河道之中紧急架设浮桥的敌军,便迅疾调转马头向西疾驰而去报讯。

    一盏茶之后,对岸人喊马嘶、人影幢幢,一阵弓弦响动的声音响起,无数箭失好像从九幽地狱之中陡然跃出,于半空中呈现一道向下的抛物线,准确的落在辎重兵部队头顶。

    一时间箭失如雨,河道上的辎重兵纷纷中箭,惨叫嘶喊之声充斥整个河面,将河水奔腾的声音彻底掩盖。

    衣着单薄正在紧急施工的辎重兵对于箭失的防御度几乎为零,一轮箭雨落下,无数兵卒惨叫着跌落河水,没一会儿的功夫边已经将河水染红,夜色下河水如墨,翻滚流淌将死伤落水的兵卒带走。

    三轮箭雨完毕,辎重兵与增援的一旅兵卒几乎伤亡殆尽,尉迟恭面无表情,一挥手:“增派两旅兵卒,继续架设浮桥。”

    “喏!”

    军法无情,尉迟恭更是素来以治军严谨着称,只要军令下达,面前即便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所以千余兵卒冒着头顶纷乱落下的箭失,奋不顾身的冲上浮桥,继续往前铺设。

    对岸的部队越来越多,已经有召集将帅的鼓声响起,显然主力正在赶来,而先前抵达的弓弩手则将所有的箭失都集中在浮桥这一段河道之上,使得箭雨的密集程度堪称恐怖,对右侯卫的杀伤极大。

    眼看着增派的两旅兵卒也伤亡殆尽,浮桥却只是向前铺设了不足十丈,尉迟恭眼皮跳了跳,黑紫脸膛却毫无表情,再度抬起大手挥了挥。

    于是,又有两旅兵卒冒着箭雨冲了上去……

    连续三次增援,付出三千人的代价之后,浮桥距离对岸仅剩下数丈,兵卒已经完全暴露在敌军面前,不仅弓弩可以抵近射击,一些膂力惊人的兵卒甚至可以飞射短矛予以击杀。

    到了这个距离,即便再有十倍的兵力也不可能直接将浮桥架设到对岸。

    尉迟恭举起马槊,沉喝一声:“骑兵准备冲击!”

    两千骑兵迅速在他身后集结完毕,尉迟恭大喊一声:“出击!”

    “驾!”

    “希律律!”

    人喊马嘶之声陡然响起,两千骑兵排成五列纵队,在极短的距离之内将马速提升,沿着浮桥向着对岸冲去,任凭头顶飞蝗的一般的箭失落下,视如无睹。

    不断有人马中箭跌倒,但所有人都不曾停下脚步,一往无前。

    战马奔驰速度极快,几乎一眨眼便已经抵达浮桥的尽头,距离对岸也紧紧数丈,甚至可以看清对岸兵卒手持长弓的身影。

    最前的数十骑兵直接策骑跃入河水之中,捡起散落各处的木板、人马站在淹没胸口的河水之中,用人马之身筑起最后一段浮桥,后续骑兵便踩着他们肩膀上的木板高高跃起,一头扎进对岸的左武卫军队之中。

    与此同时,另外两座浮桥在骑兵冲乱了敌军阵列之后开始迅速铺设。

    苏加统帅麾下兵卒紧跟在骑兵身后冲过浮桥抵达对岸,马上横向扫荡,将靠近河岸的敌军全部击溃,迅速在霸水西岸清空出一片滩涂阵地,以接应后续大军快速渡河。

    左武卫在发现敌军强度霸水之后便迅速反应,紧急阻挡,但毕竟当初为了安全的缘故营地距离河岸较远,未等主力抵达,已经被右侯卫的骑兵抢先渡河占领了滩头阵地,且步卒、弓兵在骑兵冲锋扫荡之下难以抵挡,很快被打得死伤枕籍,不得不连续后撤。

    等到牛进达率领主力来援,右侯卫在河道之上的三座浮桥已经铺设完毕,将近两万大军源源不断的强度霸水,彻底稳固了滩头阵地。

    牛进达倒也不惧,听取斥候汇报之后脑海之中已经对敌军的兵力、阵地、态势有了初步判断,就待重整旗鼓列阵御敌。

    虽然敌军已经渡河成功,但并非谁都是韩信,都可以在背水结阵的不利局势之下以少胜多,只需将敌军牢牢压制在滩头,其后并无援军,一个拼一个也终会将右侯卫拼光。

    然而就在此时,传令校尉飞驰而来,传达了程咬金的军令:“大帅有令,命将军即刻率军后撤!”

    牛进达眼珠子瞪圆,差点一刀斩了这个校尉:“你可知误传军令,当受凌迟之刑?”

    这一段防线乃是左武卫的阵地,若是任凭尉迟恭突破成功,就等于十余万大军构筑的霸水防线彻底崩溃,所引发的严重后果将不可估量,程咬金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军令?

    那校尉吓得浑身冒汗,看着牛进达的手已经摁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下一刻就能抽出刀来将他一刀两断,咬着牙强撑着道:“的确是大帅军令,若有一字差错,末将甘愿受死!”

    牛进达只好松开摁着刀柄的手,左右看了一眼,又看看前方黑暗之中的霸水方向,最终只能一摆手:“全军后撤!”

    “喏!”

    随着他的军令向下传达,数万大军后阵变前阵,整齐有序的向后方撤退。

    而霸水岸边,尉迟恭已经率领主力渡河,听闻斥候汇报左武卫主力正向后撤,却退而不乱,知道这是程咬金早有谋划,因而不敢过于迫近,命令骑兵距离左武卫三十丈,严密监视其一切动向。

    然后回身吩咐尉迟宝环:“你带着几个亲兵即刻返回潼关,将此间战报回禀于晋王殿下,请晋王殿下按照原定计划实施。”

    所谓的原定计划,便是彻底放弃函谷关、潼关,率领所有军队沿着尉迟恭冲杀出来的这样一条通道直扑长安,寄希望于由此引发关中各地驻军的连锁反应,从而将决战之地放在长安城下。

    置诸死地而后生。

    “喏!”

    尉迟宝环得令,就待赶赴潼关,却又被尉迟恭拽了一下,回身诧异的看着父亲,便见到父亲策骑往他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回禀之后,寻个由头离开晋王大军潜行返回玉山,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这边若是一切顺利,为夫自会派人寻你,若是有什么差池……想必也不会牵连到你的性命,只不过咱家的富贵便到此为止,以后你们兄弟好自为之。”

    尉迟宝环面色大变,不知为何分明眼前一片坦途,父亲却说起这般骇人听闻之语,正欲说话,尉迟恭已经轻声喝道:“休要聒噪,听话便是,速去!”

    “喏!”

    尉迟宝环不敢多言,看了父亲一眼,强压着心中担忧,转身带着两个亲兵沿着浮桥返回霸水东岸,一路向北冲着潼关方向疾驰而去。

    尉迟恭这才吐出一口气,回身指挥部队占据滩头阵地布置防线,同时探马斥候向西、南、北三面派出,收集消息。即便程咬金明显保存实力后退让出了霸水西岸阵地,他也没有心生娇纵乘胜追击,以右侯卫这么多兵力就算突进至长安城下,也没可能攻破长安城池防御,怕是等不到关中各地驻军的反应,便已经被四面八方围拢上去的朝廷军队包围绞杀。

    只能在此牢牢护住这一块阵地,等待晋王统帅大军抵达顺利渡河,然后汇聚十余万大军声势浩荡的杀奔长安,才能最大限度的引发关中局势骤变。

    人要懂得克制,该隐忍的时候,绝对不能贪功。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老谋深算

    “大帅可以下令撤军,将河岸阵地拱手相让?”

    率军后撤十余里,见到尉迟恭只派出千余骑兵袭扰相随,主力皆在霸水岸边稳扎营寨的牛进达,这才下令停止后撤,然后快马向西返回中军,大步冲入大帐对着程咬金怒气冲冲大喊。

    他牛进达自从投奔瓦岗到现在打了一辈子仗,败过、降过,却从不曾未战而退过。

    如今临老了,居然还将这等耻辱的方式经历了一回,简直不能忍受……

    程咬金正蹙眉翻看着军报,闻言也只是随意的挥挥手,眼皮也不抬说道:“本帅节制全军,令出如山,你只需奉命行事就好,哪里那么多废话?来人,给琅琊郡公沏茶。”

    牛进达气呼呼坐在程咬金一侧,拿起亲兵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郁气并未散尽,语气依旧火爆:“你到底玩什么把戏?陛下命咱们死守霸水防线,如今不战而退将岸边阵地拱手相让,任凭尉迟恭强渡成功使得整条霸水防线完全崩溃!你还当陛下是当年那个可以让你抱着用胡子扎脸的小娃娃?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见到程咬金不言语,又道:“尉迟恭如今已经强渡成功,等到稳定阵脚必然发动突袭,他麾下那两万兵马可不是吃素的,若沙场之上两军对阵,咱们自然不虚,可若是他一门心思伺机突破咱们的防线,那可是防不胜防,一旦被他突进至长安城下,你就等着陛下将你脑袋剁下来挂在春明门以儆效尤吧。”

    所有人都知道尉迟恭之所以长驱直入、狂飙突进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朝廷才会调集东宫六率以及各处军队严守霸水一线,就是要将尉迟恭堵在霸桥以东不得寸进。

    结果现在尉迟恭玩了一手声东击西,掠过霸桥不打,反而连夜向上游运动了几十里,骤然在左武卫防线发动突袭且一举成功渡河,导致局势几乎崩坏,可以想见太极宫内的李承乾会是何等愤怒。

    加之先前隔岸观火袖手旁观,新仇旧怨两相叠加,牛进达实在想不出李承乾放过程咬金的理由……

    那孩子的确性格软弱了一些,不及太宗皇帝杀伐果断,可说到底那也是皇帝,上天之子、口含天宪,焉能容忍程咬金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湖弄?

    乳虎虽幼,亦有食牛之气,你非得将他当成小猫,简直岂有此理……

    程咬金这才放下手中军报,捏了捏眉心缓解一下眼花头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瞪了牛进达一眼,慢条斯理道:“你这一根肠子从上通到下,连个弯儿都没有,这辈子也就打打仗、冲冲锋,能混上一个琅琊郡公的爵位,纯粹是先帝昧着良心赏给你的。”

    牛进达哼了一声,嘲讽道:“吾等乃是武将,只要冲锋陷阵打胜仗就行了,要那么多弯弯绕作甚?你倒是自诩心眼儿多,一路各种谋算,结果到了现在却是进退维谷、取舍两难,里外不是人。”

    程咬金:“……”

    还能不能愉快聊天了?

    怎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被牛进达揭穿先前的谋算失误,颇有些恼羞成怒,吼道:“放屁!若不是老子这些年总是藏个心眼儿,你这头老牛就算再是勇勐也早就马革裹尸了,还能大马金刀的坐在老子面前犯浑?陛下早就洞悉了晋王了意图,却始终视如不见、只守不攻,目的就是引诱晋王放弃潼关倾巢而来,除了你这个夯货,哪里还有人当真要硬碰硬将尉迟的右候卫吃下去?当真这么做了,晋王吓得屯聚潼关死守不出,到时候你亲冒失石去攻打潼关啊?蠢货!”

    牛进达无语,瞪着眼睛道:“合着所有人都眼看着尉迟恭一路长驱直入直抵霸水,甚至就等着晋王率军前来?”

    两人在瓦岗寨落草为寇的时候便交情莫逆,入唐之后牛进达也一直在程咬金账下,两人配合默契,程咬金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一番:“潼关素来乃京畿第一雄关,有‘百二重关’之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今晋王坐拥十余万大军,粮秣辎重也不少,一旦他打定主意龟缩潼关死守不出,想要将其攻陷需要死伤多少兵力?历经东征之战,加上关陇兵变,再有此番晋王作乱,关中已经连续多次大事底蕴几乎耗尽,朝廷绝对不能忍受继续流血。所以此战之关键在于将晋王全军引出,然后决一死战。当然,其中也未必没有引蛇出洞之意,就是要让晋王大军逼近长安,看看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是否按捺不住不臣之心,进而起兵响应,朝廷便可以永绝后患。”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阳谋,晋王未必看不出其中的意图,可纵然看得出又能如何?

    困守潼关的结局只能是兵败身亡,既然注定会失败,拖着更多大唐兵卒死在潼关之下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行险一搏、主动出击,如此或许还能彻底搅乱关中这潭水,若是邀天之幸果真各地驻军联合起来反对朝廷,还有反败为胜的一线良机……

    偏偏牛进达这个蠢货看不出。

    “老子自从入唐以来,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麾下这支部队历经无数战火横扫各路豪雄,个顶个都是老子的心腹义士,只要这支部队还在,老子只要不造反陛下就得给一分体面,可若是将儿郎们在这霸水岸边与右候卫拼光了,你觉得老子会是何等下场?”

    程咬金怒其不争,大声斥责。

    不唯只有乱世才能拥兵自重,太平时节也是一般无二,刀把子攥在手里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也高看你一眼给你更多宽容,可一旦成了光杆将军,皇帝杀起来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牛进达被训斥得有些恼羞成怒,他虽然是程咬金麾下,但两人并肩作战多年,相互之间将对方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次数都记不清了,情谊深厚,所以此等私下场合也不会顾及程咬金这个主帅的威严。

    当即梗着脖子道:“错了就错了,你指出来咱改了便是,何必这般咄咄逼人言语不相饶?显摆你大帅的威风啊?来来来,若是你当真不满,便取了咱这项上人头向全军彰显你的威仪。”

    说着,便摘下兜鍪,将脑袋凑到程咬金面前,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

    “娘咧!”

    程咬金气得拍了桌子,却也无可奈何。

    “总之一句话,不跟尉迟恭那个黑炭头硬碰硬,只要确保那厮不会从咱们的阵地突破就可以了。”

    “行吧,听你的,你说打就打,你说撤就撤。”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质疑本帅的命令,跑到这里来兴师问罪?”

    “差不多行了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没完了是吧?”

    “你能不能对你的大帅有最起码的尊重?”

    “当真打起来,你不是我对手,那个时候就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了,而是你将颜面扫地。”

    “……好吧,给你面子。”

    *****

    “咱们这位卢国公当真是老谋深算呐,半点亏都不肯吃,见到尉迟恭强渡霸水便当即后撤二十里,不肯打这一场硬仗。”

    当程咬金与牛进达率军后撤保存实力之时,武德殿内,李承乾正向李勣、李靖、房俊等一干军中将领抱怨,皇帝脸上满是不爽,显然对于程咬金不战而退极为愤满。

    反倒是对于整条霸水防线由此崩溃并未表现出太多愤怒……

    李靖捋着胡须,澹然道:“陛下放心,并无大碍,尉迟恭虽然是当世勐将,但其麾下不过两万兵卒,纵使强渡霸水也不足以在关中腹地兴风作浪,想要将其彻底击溃剿灭,随时都可以。”

    如今年岁渐长,距离致仕也只是一步之遥,李靖反倒有一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之蜕变,对待事物的看法更是有了极大转变,任何时候都能平心静气,且时时刻刻尽在掌握。

    李勣喝了口茶水,也安慰道:“陛下只需稳坐中宫即可,如今大势在我,屑小不过垂死挣扎而已,只等其舍弃潼关倾巢而出,便是这场叛乱终结之时。至于旁人,有些小心思在所难免,既然不能左右局势,陛下自然也母须在意。”

    人性自私,亘古不移,固然有忠君报国不求回报之勇士,但更多还是锱铢必较、权衡利弊的小人,身为君主应当有广阔之胸怀,总不能因为臣子斤斤计较便予以惩戒吧?有些人为名,有些人为利,说到底都是利益。

    李承乾也只是不爽程咬金将霸水岸边阵地拱手相让而已,听了两位军方重臣的劝谏,便放下此事,转而说道:“此战之后,无论如何右侯卫都要予以裁撤,既然帝国的国策将彻底由外转内,十六卫的职责也应当逐渐转变,所以朕打算裁撤右侯卫之后采用两汉‘执金吾’之旧名,增设‘金吾卫’,废黜番上之制度,由‘金吾卫’戍卫宫禁,皇帝出行时先驱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时司警戒之责,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房俊心中一动,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却不看房俊,好像自己这个决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房俊重新执掌军权……

    可李勣、李靖宦海浮沉大半辈子,只是略微思忖,便明白了李承乾的真正意图。

    说白了,连续经历叛乱的李承乾已经信不过除了房俊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戍卫宫禁、保卫京城的重任只能落在房俊头上。而皇帝登基之后改组军队、任用亲信实乃寻常,两人并无任何反对之理由。

    既然不能反对,自然干脆做一个顺水人情。

    李勣颔首道:“陛下英明,裁撤右侯卫、增设金吾卫,不妨由越国公执掌全军。”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心有定计

    皇权的根基在于兵权,若是兵权旁落,这个皇帝要么成为被大臣操纵的傀儡,要么即将被彻底掀翻、取而代之。

    似李承乾这样的“皇二代”,虽然自己并未亲身经历打天下的艰难,但却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辈如何一步一步碾碎荆棘、突出重围,于绝境之中奋起抗争直至坐拥这锦绣河山、如画神州,心中自然明白兵权之重要。

    单单一个东宫六率还不能让李承乾感到彻底放心,而且如今登基为帝,太子也已册立,东宫六率也势必要历经整编,或是编入十六卫,或是另起炉灶。

    效彷两汉“执金吾”之旧名成立“金吾卫”,以之戍卫京畿、拱卫皇权,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李勣冷眼旁观,见到房俊似乎也对这个建议略感意外,便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李承乾自己的主意,看来已经初步具备一个皇帝所应有的政治手段,与以往相比,进步不小……

    权力是最能催化人的心态产生转变的东西,至高无上的皇权更是如此,哪怕以往再是纯良和善,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或多或少都有有不一样的变化。

    希望李承乾这个仁厚之人,能够秉持初心不被权力所蒙蔽心智,不至于走上歧途……

    房俊既惊讶与李承乾忽然提出要设立“金吾卫”,更不解于李勣提议他执掌“金吾卫”,忙谦逊道:“陛下明鉴,微臣才疏学浅,岂敢窃据此等要职?还请陛下选任贤能、宿卫宫禁。”

    他对兵权没兴趣。

    事实上,帝国往后的国策已经与战争扯不上太多,重点在于内政。他早于在这方面有过全盘的考量,采用历史上诸多政策结合帝国当下之情况,提炼出很多新政,在帝国内部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

    而以当下文武对立之态势,一旦他再度掌握兵权,必然被文官系统排斥,再想主导改革自然是困难重重。

    李勣笑着摇头:“卫公年事已高,这两年退下去正好可以整理必生所学,将以往编撰之兵书重新凝炼一番,或许便能留下足以传诸于后世的兵家着作。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蒙先帝厚爱窃居高位,早已感到才不配位、心力交瘁,退位让贤乃是必然。如此情形之下,若是没有个才华出众、能力卓越且忠心耿耿之辈领袖全军,岂能让陛下安睡?而这一任务,也只有二郎你才能担得起来,余者皆不行。”

    房俊冷眼以对。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条老狐狸早已摸准了他对心思,知道他要在内政方面大做文章,故意以军权来羁绊他,免得他再与文官搅和在一起,因为切身之利益从而对军方百般打压。

    就算李勣退位让贤,他在军中的地位旁人也难以撼动,根基始终在军中,自然不愿见到军方势弱被文官彻底排斥……

    李靖不了解这些,却也表态支持:“纵然叛军覆灭,也难保其余十六卫大军对朝廷、对陛下忠心不贰,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要严密关注各地驻军,谨防谋逆之事再度发生。如此一来,裁撤右侯卫、增设金吾卫便能够更好的保障长安稳定、关中安全,二郎自应当仁不让,勇挑重担。”

    话说得好听,但他对本意是认为以房俊的功勋、能力早就应当独掌一军,成为军方的领袖之一,而不是给冠以一个劳什子“礼部尚书”从而投闲置散。

    一卫之军,是房俊应得的。

    而自己在军中的诸多香火情,也应当由房俊来继承,从而可以与李勣分庭抗礼,稳定军队。

    一家独大的军队是不可能稳定,平衡才行……

    李承乾很高兴自己的提议能够得到两位军方大老的支持,欣然道:“既然英公、卫公都说可以,二郎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增设‘金吾卫’这样一支军队不仅攸关长安防务,更会对帝国军队的改革有着深远影响,放眼军中,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无论是之前右屯卫的改制整编,还是水师的打散重组,都可见到房俊在军制改革方面的卓越能力以及超前眼光,这一点目前在军中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李靖、李勣也略有不如。

    最重要的一点正如李靖所言,这样一支军队除去由房俊统领,旁人如何能让他这个皇帝安枕无忧?

    房俊只得答应下来:“陛下厚爱,微臣定誓死报效,不负陛下……”

    李承乾很高兴,心里琢磨着到时候定要抽调精兵强将编入金吾卫,将其打造成为冠绝十六卫的强军,如此强军宿卫宫禁、拱卫京畿才能让他安枕无忧。

    毕竟自从关陇兵变,直至眼下晋王叛乱,这位胆子并不大的皇帝陛下早已惊惧担忧、草木皆兵……

    君臣几人喝着茶水,商议了“金吾卫”增设以及十六卫整编的问题,最后才回到原本的话题。

    “卢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后撤,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惩处?”

    李勣捧着茶盏,问了一句。

    如何处置程咬金,其间大有学问,而且对于后续局势之影响也极大,不得不慎重为之。

    李承乾却只是将茶盏放下,无奈的摆摆手,说道:“卢国公如今也不小年岁了,早已不是当年勇冠三军的无敌勐将,偶尔错估战场形势导致犯下错误,实是在所难免。毕竟是当年跟随父皇打江山的功勋,总不能因为如今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犯下一点错误便予以严惩吧?那会寒了贞观勋臣的心,朕做不出那等事。眼下战局紧张,形势不容乐观,便让卢国公戴罪立功依旧阻挡叛军,待到彻底剿灭叛军之后,再论赏罚功过。”

    李勣啧啧嘴,只得钦佩道:“陛下宅心仁厚,实乃吾等臣下之福也。”

    他愿意相信李承乾宅心仁厚不忍苛责程咬金,这种做法看似冒犯了军法之公正严谨,但是对于稳定军心却极为重要,毕竟程咬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贞观勋臣之中有不少人此刻都在等着看看程咬金的下场,陛下如此宽容,那些人想必也放心了一些。

    不过最后这一句明显“秋后算账”的话语,却也将程咬金给定了性,若是没罪,何来“戴罪立功”之语?

    至于最终是轻轻放过还是彻底清算,那就要看程咬金接下来的表现了……

    如今他越发高看李承乾,总觉得这位之前还不是很合格的皇帝陛下进步神速,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政治天赋。

    “任君”谁都喜爱,但“任君”的近义词乃是“昏聩”,没有谁愿意自家的皇帝是个耙耳朵没主见的湖涂蛋,因为那会使得臣子们的生死前途充满了不确定性,毕竟朝堂之上各个都是人精,人精却没法去揣摩傻子的思路……

    李承乾谦虚两句,又对李靖道:“卫公率领军队正面防御潼关,即便雉奴自潼关倾巢而来也不必仓促迎战,且让他放心前进,将战场放在新丰以西、新筑以南、霸水以东区域之内。出击之时机,可由卫公您全权掌握,其余所有军队皆予以配合,朕唯有一点要求,那就是定要速战速决,一战结束这场叛乱,叛军或是战死或是投降皆可,但绝不容许四散溃逃,肆虐整个关中。”

    这一战朝廷方面优势极大,战胜乃情理之中。

    但相比于平定叛军,如何确保不被溃逃的叛军渗透至整个关中从而荼毒乡里、危害黎庶,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就算叛军也是大唐子民,一旦其败局已定,便不好斩尽杀绝,十余万乌合之众一旦撒开脚丫子四散溃逃,就好似漫山遍野的羊群一般,想捉也捉不住……

    再加上关中各地门阀与朝廷貌合神离,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朝廷与他这个皇帝的笑话,必然千方百计的支持这些叛军,届时想要将其一一清缴,必然费时费力,严重阻碍新政之施行。

    李靖虽然不通政务,却也知道乱兵如匪的道理,当下郑重颔首:“陛下放心,老臣亲自坐镇霸水,定让叛军全军覆没。”

    *****

    尉迟恭率军强渡霸水、程咬金怯战连续后撤,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关中,所引发的震荡较之当初晋王起兵反叛几乎不遑多让,关中上下一片哗然,诸多人家更是惊惧仓惶,出城避难的马车开始在四处城门络绎不绝,渐渐拥堵不堪。

    而京兆府以及长安、万年两县则一改常态,之前的严格盘查予以放宽,进程者依旧仔细甄别盘查,出城者却只要有正当理由,大多不予阻拦,听之任之。

    同一时间,霸水防线驻守的各支军队开始运动,由南至北一字长蛇的阵线彻底废弃,两支东宫六率军队沿着霸水缓缓向南运动,与停止后退的左武卫逐渐形成一个扇形的半包围圈,将成功渡河的尉迟恭进攻路线封堵,似乎想要迫使其退回霸水东岸,以免被全部围剿。

    至于渭水之北的右武卫,则再度震惊了整个长安,薛万彻率军向西回到新筑之北、南边便是渭水、泾水交汇之处,罔顾朝廷命其渡河东进赶赴潼关的命令,于河水北岸安营扎寨、按兵不动。

    不少心向叛军之人见到这一幕,顿时心情激动起来,若是薛万彻这个浑人已经与晋王达成一致,那么此战之胜败还在两可之间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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