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长安震动
尉迟恭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踱着步子来到屈突诠面前,低头看着一脸桀骜不服不忿的年青人,忽然笑了笑,道:“别想着自刎以尽忠,那会显得你很蠢。铁打的帝国,流水的皇帝,先帝英明神武亦难逃命运寿数,吾等身为人臣自诩忠义,可你看有谁跟着先帝而去?说到底,咱们忠于的不仅仅是皇帝,还应该是这帝国、这江山。”
顿了一顿,抬眼看着满天风雨,负手于后,喟然道:“太子也好,晋王也罢,不过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争夺,吾等无论站在哪边,都不碍忠于先帝、忠于帝国。假若他日晋王上位,分封天下,你们屈突家也能得一封国,或许还能回归祖地、光宗耀祖。若大好之身葬身此地,岂非遗憾?”
屈突诠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看尉迟恭,断然道:“吾乃东宫六率将官,自然忠于陛下,死有何惧?反倒是汝等自诩忠义,实则欲壑难填,不顾江山社稷之安稳,不顾黎庶百姓之生死,只为一家一姓之荣光便悍然兴兵,他日必将臭名昭彰、遗臭万年!母须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父屈突通在贞观二年便病逝,虽然在李唐建国的过程中功勋赫赫,但余荫有限,除去兄长屈突寿承袭蒋国公之爵位、屈突诠被恩赐一个果毅校尉,其余圣卷其实没多少,甚至连其父生前所掌控的左骁卫都遭受拆分……
所以谈不上有多少对先帝对忠诚。
反倒是加入东宫六率之后,受到李承乾器重,对其信赖有加,培养为副将,兵权在手、前程似锦。
如今晋王反叛,他岂能贪生怕死投敌?
原本迫于无奈屈膝投降以保全麾下兵卒,想着等敌人防备松懈之时便伺机自尽、以全名节,眼下被尉迟恭点破,往后必然防范甚严,也只能速求一死。
尉迟恭摇摇头,依旧难掩心中赞赏,叹气道:“汝父与吾当年一同陪在先帝身边参与玄武门之战,交情深厚、托付生死,岂能加害于你?休要胡思乱想,既然不愿依附晋王,那就好生当你的俘虏,将来吾自会保你一个前程。”
言罢不再多说,摆手让亲兵将屈突诠押解下去好生看管,不仅不能加害,还得防备他自尽。
而后,也顾不得打扫战场,翻身上马,带领麾下兵卒继续向西直奔霸水,逼近长安。
*****
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余里,即便天降大雨、通行不便,但快马加鞭传递消息也不过两个时辰,那边尉迟恭率军连破柴哲威、屈突诠,不久之后,战报便传回长安。
全城哗然、宫阙震荡。
越来越多的达官显贵开始收拾细软,带着妻妾子女冒雨自各处城门前往城外别苑,虽然已有命令封锁四门,但此等局势之下想要严格执行何其难也?几乎每一处城门都有无数马车在雨中排队出城,拥堵不堪。
也有一些人家城外并无别苑、田庄,便干脆躲到城中各处寺庙、道观,以期躲避有可能来到的战火。
武德殿内,气氛严肃。
李承乾素来脾气温和,今日也忍不住大发雷霆,手掌拍着面前桉几发出“砰砰”响声,横眉立目道:“柴哲威简直混账!两军阵前,畏敌怯战也就罢了,居然置友军袍泽于不顾,一触即溃狼奔豸突,哪里还有半分大唐军人的模样?若姑母泉下有知,必然伤心欲绝,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不仅极少发怒,更鲜有说出这般狠毒刻薄之言,可见今日柴哲威一触即溃的确将他满腔怒火都给引了出来,甚至口中将他素来尊敬的平阳公主都给抬了出来。
群臣一阵默然。
都理解李承乾此刻怒火勃发的心情,若是换了旁人遭受此等败绩,致使局势不利,怕是早就推到承天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但柴哲威显然不行。
说到底,无论李唐皇室亦或朝中文武,谁都要念及当年平阳昭公主的功勋,即便是先帝在时,柴哲威与李元景搅和在一起欲谋朝篡位,也只能轻轻放过……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柴哲威固然逃过死罪,但自今而后,其政治生涯便算是彻底告终,大唐帝国的朝堂之上,再无其一席之地。
至于平阳昭公主的遗泽……那不是还有一个柴令武么,谯国公的爵位有柴哲威承袭,往后柴家的家主就要由柴令武来担负了。
岑文本道:“柴哲威之败已成定局,眼下并不是追究责任予以严惩的时候,首要之务,还是应当如何排兵布阵,抵挡尉迟恭的滔天之势。”
李承乾虽然登基,但皇位并不稳,不知多少心怀叵测之辈都暂时蛰伏起来静待天时,一旦尉迟恭率领大军逼近长安城下,必然使得人心浮动,局势大变。
而晋王之所以派遣尉迟恭率军突袭长安,用意也正在于此。
谁能够尽可能争取更多人的支持,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权、隔岸观火的十六卫大将军的支持,谁就将取得这场皇权之争的最终胜利……
李承乾环视一周,问道:“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这话理应李勣来回答,毕竟他不仅是当朝首辅,更是军方第一人,但李勣低眉垂眼、恍若未闻,根本不搭腔。
李承乾无奈,只能看向李靖。
李靖沉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尉迟恭所部充其量不过四万人,尚有辎重、辅助等等兵种,所以此行携带的也仅仅两万余人,即便抵达霸桥,也不可能冲破霸水防线。不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以命令右武卫自新筑渡过渭水,而后沿着霸水向南运动,尉迟恭敢直抵霸桥便随时切断其退路,可保万无一失。”
新筑在长安东北,渭、霸、浐三水环绕,向东可直抵新丰、临潼,向南可沿着霸水抵达霸桥。
若尉迟恭狂飙突进试图自霸桥杀到长安城下,薛万彻的右武卫自新筑渡河之后南下,可以及时切断尉迟恭的退路,使其孤军深入,陷入重重包围。
李承乾欣然道:“诸位爱卿可有补充?”
见旁人再无谏言,遂颔首道:“那便依从卫公之言,命薛万彻拔营起兵,横渡渭水。”
“喏!”
……
朝会散去,但事情并没完,李承乾与一众重臣又移驾武德殿后的书斋,继续议事。
内侍奉上糕点、茶水之后退出,李承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雉奴之用意昭然若揭,但此为阳谋,就是想要直抵长安城下试图引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起兵依附。但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天下人怎么想,根本无从防范。”
现在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们固然安之若素,尊奉他登基为帝,但只要局势发生变化,让他们见到晋王那边重新燃起争夺皇位的可能,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
说到底,皇位之争限于李二陛下诸子之间,对于臣子来说不管支持谁都无关于忠义,此等情况之下,首要考虑的问题便是利益之多寡。
相比于重用东宫六率以及原本东宫班底的李承乾,旁人实在难以获取更多利益,一旦李治上位,便不得不重用他们,他们便能够攫取更多利益……
所以只要局势出现变化,东宫军队不再是看上去那么战无不胜,必然有更多人站到李治那边去。
这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但想要彻底杜绝也无可能,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将尉迟恭阻截于长安之外,而后静待水师攻陷函谷关,再东西并进、两面夹击,彻底攻陷潼关,将叛军剿灭……
房俊提醒道:“纵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也要尽可能予以拉拢,那帮人固然私欲熏心,可说到底并无叛国之意。陛下派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起码也能让他们心生忌惮。”
以利诱之肯定是不行的,晋王李治已经陷入死地,不成功便成仁,所以毫无忌惮的许下“封建一方”的承诺,毕竟只要夺取皇位便是最大的成功,岂在乎登基之后治理国家之困难?
所以李治许下什么样的承诺都可以,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但李承乾不能许给那样的承诺,因为李承乾真的有……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败军之将
无论尉迟恭能否率军突进至长安城下导致人心浮动、局势大变,朝廷这边都要派人不断联络关中各路驻军、朝野达官显贵,一遍一遍重申新皇登基之合法性,确认帝国将会以李承乾为核心的新一届领导层之权威……
素来被军方压制、又屡屡展开反击的刘自主动请缨:“此事便交由微臣去办吧,虽然当下人心思变、局势不靖,但陛下登基乃顺应天意之事,名分大义所在,谁敢公然违背,谁就是逆天而行,君不君、臣不臣,天地不容!”
对于刘自的说辞,众人齐齐颔首。
自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之学说,及至班固编撰《白虎通义》,逐渐将自然秩序与封建社会只需相结合,彻底完善了神学世界观。
简而言之,便是儒家将封建制度下君臣、父子、夫妇之义与天地星辰、阴阳五行等各种自然现象相比附,用以神化封建秩序和等级制度。
何谓等级?
即为“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三纲之义,日为君,月为臣也”,“臣有功归于君,何法?法归月于日也”,什么意思呢?月亮本身不发光,它的光源于太阳的照耀,照此而推论,“臣有功归于君”则是合情合理的……
旧王朝灭亡了,新王朝成立了,正朔、服色、都城等可以改变,但“三纲”、“五常”的大道却不能改,“王者有改道之文,无改道之质”。
由此,彻底确立“君权天授”之根本,将君臣、父子、夫妻之登基确认,任何人不得改动。
当然,为了巩固统治者的地位、权力,人们只记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乃万世不易之正确,甚至将此归于孔子之言,却浑然忘却这是当年董仲舒之语,更不记得董仲舒提出这“三纲”之时的全文。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望,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才是孔子真正的为政理念,既不愚忠,也不犬儒……
当然,眼下并非学说之争执,且不论董仲舒说还是孔子说,李二陛下册立李承乾为太子,在没有昭告天下废黜太子的情况下,李二陛下驾崩,继位者便理应是李承乾。
李承乾就是大唐帝国唯一合法继承人,谁反对李承乾,就是不忠不义,就是违逆天道。
而这,就是所谓的名分大义。
*****
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柴哲威四路大军惨败,尉迟恭率军狂飙突进直逼长安,使得关中鼓荡、长安震动,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之前虽然晋王逃出太极宫,召集各路兵马欲反攻长安,更号称有先帝“传位遗诏”在手,但自从右侯卫于承天门外血战一番不得不退出城外,一路退至潼关,便鲜少有人看好晋王能够逆天改命,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故事。
但是在心底,又有不知多少人梦想着晋王能够重演这件壮举……
皇权之更迭,意味着权力架构的洗牌、重塑,但是随着李承乾登基即位,心腹肱骨皆乃东宫旧部,几乎各个重要衙门都在东宫文武官员的掌控之下,余者难以插手,自然不能攫取更多利益。
而相比于有着东宫班底的李承乾,晋王若是想要成事就只能依仗旁人,待到将来上位,又岂能不将权力一层一层的分润下去?所以此前贞观一朝不曾进入中枢独揽大权的那些门阀世家、统兵大将们,难免心怀期盼。
然而晋王毕竟处于弱势,动辄有覆灭之危,谁又肯为了未来看不见的权力、利益去跟晋王一起承担诺大风险呢?
所以当晋王退守潼关,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予以支持。
但只要晋王反攻至长安城下,局势逆转,便将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站出来出人出力、予以扶持……
而尉迟恭的狂飙突进,似乎将这样一副美好的愿景展现在那些野心勃勃之辈面前,令他们心生觊觎、翘首以盼。
……
左屯卫历经新丰一战,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一路自霸桥退回霸水以西,柴哲威这才集结部队、聚拢残兵,清点人数之后险些一口老血喷出。
不算军械辎重,但只是兵员损失便达到五成,接近两万人或死或伤或逃或失踪,不久之前才勉强补充兵员整编完成的左屯卫再度遭受重创。
而且这一次惨败导致尉迟恭长驱直入,可随时抵达霸桥冲击守军防线,可谓罪责重大。
勉强收拢溃兵,一路心惊胆跳直至的返回玄武门之外的军营,并未如预想之中接到李承乾的怒斥与申饬,甚至就连朝中也是杳无声息,好似将他这个败军之将遗忘了一般……
原本心理正琢磨着如何脱罪,结果无人问津,如此落差愈发令柴哲威胆战心惊。
事有反常皆为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左屯卫军营待了一会儿,将军卒陛下安置妥当,救治伤员、清点人数,又命令几个副将临时整编部队,柴哲威如坐针毡,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应该在此坐以待毙,既然处罚还未来到,那就要尽早回城运作一番。
因为有平阳昭公主的存在,使得柴家的地位有些超然,即便自己这会大败亏输,直接导致关中局势骤变,但以李承乾软弱的性格,只要运作得当,未必敢于将自己一撸到底。
毕竟,当下最为重要的不仅仅是抵挡尉迟恭的大军,更要稳定宗室以及勋贵……
柴哲威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愈发觉得此番兵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顶多便是自己的威信受损,可之前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又能剩下几分威信?
只需以后好生经营左屯卫,损失掉的威信慢慢还能攒回来,当下首要之务便是保住左屯卫大将军的职衔……
事不宜迟,柴哲威将军务交给副将,自己带着数十亲兵,策骑出营,向西疾驰。途径右屯卫营地,见到营内灯火通明,细雨之中斥候探马出出进进、军纪严明,心情瞬间好了一些。
你房俊带兵有方又如何?
一手将乌合之众的右屯卫战力提升至天下一等,结果还不是老老实实交出兵权?
老子虽然屡战屡败,可兵权却始终牢牢在手……
来到金光门,递上引信,守城校尉知道柴哲威率军出征招致大败,这会儿必然要入宫汇报战况、顺便轻罪,自然不敢阻拦,将城门打开一扇,准其入城。
柴哲威在亲兵簇拥之下进入城中,只不过自城门洞出来,见到两侧站立的守城兵卒望着自己窃窃私语的模样,心情再度郁闷焦躁起来。
显然,自己兵败的消息传回长安,已经威望尽失,连小小兵卒都敢在自己面前交头接耳,还不知道如何嘲讽议论呢……
他没有直接入宫,而是沿着长街回到谯国公府。
如今长安城中虽然各处戒严,但因为前方兵败之故使得局势纷乱,时常有作奸犯科、偷盗掳掠之事导致京兆尹疲于奔命,所以府门前的家兵正持械往来巡逻,不需陌生人靠近。
陡然见到自家家主返回,家兵们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急忙迎上前去,见礼之后打开大门,柴哲威直接策马入府,绕过影壁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亲兵,大步向着正堂而去,询问前来迎接的府中管事:“巴陵公主与二郎可在府中?”
管事忙回道:“正在后宅。”
柴哲威大步走进正堂,让人准备清水简单洗漱一下,对管事道:“让他二人来一下,有要事相商。”
“喏。”
管事命人备好清水,这才亲自前往后宅去请柴令武、巴陵公主夫妻。
自家家主此番大败而回,必然遭致陛下严惩,这会儿返回府中请巴陵公主前来,定然是想要公主殿下入宫说情,否则不仅兵权堪忧,说不好还得定罪下狱……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入宫求情
后宅。
窗外风雨如晦,窗户半掩,清冷的凉风混着水气自吹入,烛影摇红。
柴令武与巴陵公主对坐在窗前的地席上,前者唉声叹气、一脸愁容,后者樱唇微抿、俏脸紧绷。
左屯卫战败的消息传回,整个府邸都陷入一种惶然慌乱的氛围之中,此前自家与荆王李元景合兵一处攻打玄武门,已经触及李承乾的底线,只不过最终兵败,荆王身死,李承乾性格仁厚将此事揭过。此番晋王起兵,李承乾不仅不曾追究此前罪责,反而对柴哲威委以重用,结果柴哲威再度兵败,导致长安震动、局势大坏……
纵然当今陛下再是仁厚,却也可一不可再,难保不对柴哲威新帐老帐一起清算。
指不定下一刻便会有禁军前来包围谯国公府,给柴哲威赐下一杯毒酒……
即便没有赐死,想来也会褫夺“谯国公”的爵位,没有了这个爵位,柴家无论声望还是地位将会一落千丈。二公子柴令武乃是尚公主,眼下这柴家府邸,搞不好日后会成为公主府……
柴令武自然仓惶无措,没有了柴家这个底蕴,他将会彻底沦为公主的附庸,之前还能在巴陵公主面前底气十足,将来和如何振作夫纲,做一个一家之主?
须知自前隋开始直至本朝,公主们大多行事恣意、性情放荡,若夫家强势还好,可若夫家坠落,镇不住公主,那些金枝玉叶们豢养男宠都是等闲,搞不好干脆一纸休书闹一个和离……
想想自己有可能遭遇的耻辱生活,柴令武心中慌乱极了。
巴陵公主也忧心忡忡,所谓出嫁从夫,若柴家被褫夺国公爵位,甚至柴哲威的性命都保不住,她这个公主自然也随着颜面尽失,随着李承乾登基,对一众姐妹大肆封赏,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地位一落千丈,以后如何与姐妹们相见?
尤其是高阳公主,原本一个宫嫔生下的女儿,如今依仗嫁了一个夫婿,朝野上下无不对其敬仰恭维,自己这个出身显赫的公主早已被其远远落下,再沦落至夫家不振,自己将来岂不是要对其仰望阿谀才行?
冷着脸瞥了一眼抓耳挠腮仓惶无措的自家夫婿,愈发看不上眼,心中也对先帝有那么一丝埋怨——房玄龄乃国之栋梁、宰辅之首,下嫁公主予以拉拢示恩,为何不选一个自己这样出身好的公主,偏要选高阳那个母亲早丧的?
侍女入内,恭声道:“殿下,驸马,国公派人前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请移驾正堂。”
柴令武精神一振:“兄长回来了?”
侍女颔首道:“刚刚回府,还未曾卸甲,看来很是急切。”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起身出屋,侍女撑起雨伞,护着两人前往正堂。
夜色已经很深,但府内灯火通明,侍者、奴婢出出进进,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惊惶的气氛。
谁都知道,此次家主兵败新丰、损兵折将导致长安震动,罪责实在是太过重大,不知陛下将会降下何等裁决……
正堂之内,烛火通明。
夫妻二人入内,柴令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柴哲威面前,先上前见礼:“见过兄长!”
继而,不待柴哲威回话,便急不可待问道:“兄长,眼下形势如何?可要紧不要紧?”
巴陵公主面色端庄、亦步亦趋,她是公主,身份高贵,国礼大于家礼,得柴哲威先向她施礼。
柴哲威没有回答柴令武的问询,先摆手将堂内侍女斥退,然后起身,对巴陵公主一揖及地,沉声道:“此番兵败,想必殿下已然知晓,臣虽无能,但毕竟与殿下乃是家人,还望殿下出手搭救,否则不仅爵位不保,甚至有性命之忧!”
巴陵公主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搀扶却又赶紧停手,否则弟媳妇与大伯纠缠不清,成何体统?但柴哲威不仅是国公爵位,更是柴家家主,任由其作揖不起也不像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忙微红着脸,急声道:“兄长何至于此?快快请起!”
柴哲威却不肯起身,垂手道:“如今不仅是微臣损兵折将,更导致关中局势大变,陛下必然震怒,还请殿下援手,柴家列祖列宗,感激不尽!”
巴陵公主忙道:“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
见柴哲威还是不起,只好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柴令武,杏眼圆瞪,俏脸满是羞恼,连连使眼色让他将柴哲威搀扶起来。
这男人以前也是个伶俐通透的,但不知为何,这些年越看越是榆木脑袋,半点眼色也无,更别说夫妻之间的默契了,简直令人不堪忍受……
柴令武这才恍然,忙上前将兄长扶起。
在他印象里,自母亲故去之后,父亲柴绍便屡屡遭受天下人嘲讽、唾弃,致使心情抑郁,不仅轻易不肯涉足朝堂,便是家中之事也从不上心,一应家事几乎都是兄长柴哲威处置,这也使得柴令武对兄长之敬畏远胜父亲。
及至父亲郁郁而终,柴哲威继承爵位、担当家主,更是严谨庄重、敦厚肃穆,愈发令他畏惧。
何曾见过兄长这般低声下气?
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
柴哲威好不容易起身,三人相继落座,柴令武忍不住问道:“兄长是想让殿下如何去做?”
巴陵公主抿了抿嘴唇,心里砰砰跳,心想该不会是又让自己去寻房俊求情吧?
虽然求人这件事很是令人难为情,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好像并没有太多抵触……
柴哲威点点头,喟然道:“谁知道此战居然败得如此惨烈彻底?左屯卫折损过半,士气一蹶不振,不经过两三年的补充整编,难以恢复战力。如此倒也罢了,慢慢经略便是,可经由此战之败,导致如今整个关中震荡,不少心怀叵测之辈蠢蠢欲动,极可能导致整个局势崩坏……陛下再是仁厚,这个时候怕是也要用雷霆手段震慑人心,为兄难免首当其冲。”
说着,柴哲威看向绷着俏脸的巴陵公主,叹气道:“只怕还要劳烦殿下,入宫向陛下分说一番,给为兄求求情,咱们柴家无论胜败,自今而后誓死效忠陛下。只是如此一来,定有小人谗言,怕是让殿下受委屈了。”
他心里有数,这样的话语根本不可能打动李承乾,但李承乾这个人优柔寡断,顾念亲情,只要巴陵公主出面,想必定会网开一面,不会严惩自己。
至于到底用什么理由去说情,反倒在其次……
巴陵公主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但心里反倒有些失落……
赶紧整理心情,颔首道:“本宫虽然是天家之女,但出嫁从夫,如今嫁入柴家,自然也是柴家人,家族有难,焉能惧怕区区流言便置身事外?兄长不必担心,本宫稍后便入宫。”
柴哲威大败亏输,后果严重,此时必然物议纷纭、攻讦不休,自己这个时候出面去向陛下求情,必然遭受池鱼之灾,不知多少刻薄言语落到自己身上,令她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嫁给柴令武,便是柴家人,柴家兴衰成败攸关自己的切身利益,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柴哲威之前还怕巴陵公主拉不下颜面去求李承乾,这会儿见到答应得这般痛快,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
太极宫,武德殿。
李承乾正与岑文本、李勣、房俊等人议事,刘自已经前往关中各地驻军之处,安抚、拉拢那些十六卫大将军,但长安这边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有人起兵响应晋王,必须要有应对之策。
内侍总管王德入内,来到李承乾身后,小声道:“陛下,谯国公已经入京,并未进宫而是先返回府中,然后巴陵殿下便入宫而来,求见陛下。”
李承乾眉头蹙起,很是不满,恨声道:“简直混账!统率一卫之兵,非但未能完成战略目标反而招致一场大败,无能至极!如今战败而归,不仅不入宫轻罪,反而玩弄这等把戏,难堪大用!”
他声音不小,面前几人都听得清楚,虽然不知王德禀报何事,但略微一琢磨,便猜出前因后果。
岑文本当即说道:“此番大败,柴哲威罪责难逃,若不予以严惩,何以儆戒旁人?奖惩分明,为君之道,陛下切不可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他了解李承乾的性格,若柴哲威自己入宫,或许还能予以惩戒,但现在巴陵公主入宫求情,只怕李承乾很难继续追究,总要给自己妹妹一个面子。
李承乾闻言,面色便有些踟蹰。
他刚才骂得狠,心里也对柴哲威极为恼怒,但若是不给巴陵公主一个情面,坚持严惩柴哲威,那么往后巴陵公主在柴家如何自处?与柴哲威的关系僵硬,自然影响柴令武,最后夫妻感情因此不睦,又岂是他这个兄长愿意见到的?
他如今登基为帝、九五至尊,自然顾念一众兄弟姐妹。对于兄弟们自然要顾忌很多,毕竟都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一不小心便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但姐妹们却触及不到皇权根本,因此他很是愿意多加照顾,多加封赏。
总之不过是荣华富贵而已,自己有的是,何须吝啬?
所以岑文本这么一说,让他颇感为难,便不着混迹的瞥了一旁的房俊一眼,正好房俊也向他看来,四目相对,房俊顿时明了李承乾的心思……
“咳咳!”
房俊干咳一声,笑道:“岑少傅此言差矣……”
话未说完,岑文本便蹙紧眉头,这房俊最是擅于察言观色,大多时候都顺着陛下心意,根本就是个佞臣啊……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皇后帮忙
武将众利、文官重义,这是文官们的看法,甭管私底下如何龌蹉不堪、狼心狗肺,自古以来文官都是如此告诉世人,也如此告诉自己。所以他们自己可以胡作非为、见利忘义,但若是武将那么做,必然要群起而攻之,将其挫骨扬灰、打落尘埃,然后用刻刀将之镌刻于书简之上,使其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斑斑青史,历历在目,然则真相早已隐藏于历史的尘埃之中,“王莽谦恭未篡时”,孰真孰伪、孰对孰错,谁又能真正分得清?
所以此刻房俊顺着李承乾的意思反驳岑文本,使得岑文本极为不屑,也极为恼怒。
但他并未第一时间阻止房俊,而是冷静的倾听。
房俊还不知自己已经被文官之首的岑文本归纳于“佞臣”之类,手里婆娑着茶杯,曼声道:“于公,柴哲威乃谯国公,其父柴绍昔年追随高祖皇帝起兵,建功立业,乃贞观勋臣之表率,其母平阳昭公主更是功勋赫赫,巾帼不让须眉。如若因为此次大败便将其褫夺爵位,甚至剥夺官身、一撸到底,那么之前一直隔岸观火未曾向陛下宣誓效忠的那些贞观勋臣会怎么看?恐怕没人会认为柴哲威最有应得,而是人人自危。”
岑文本眉头紧蹙,虽然不耻于房俊这个“佞臣”的为人,明知他在狡辩,却也承认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眼下由于尉迟恭长驱直入奔袭长安,连续击败四路大军,声势一时无两,关中人心思变。这个时候必须对关中各地驻军以及朝中文武予以安抚,否则局势将会愈发恶化。
房俊喝了口茶水,续道:“于私,巴陵公主乃是陛下姐妹,金枝玉叶、天潢贵胃,陛下登基之后对一众公主大肆封赏,朝野赞誉,如此刻因严惩柴哲威而导致巴陵公主声望受损,甚至往后与夫家产生隔阂、夫妻不谐,陛下自然为难。所以在下认为,柴哲威固然罪责难逃,却不宜严惩重罚,还需仔细斟酌。”
书斋内诸人默然无语,都不欲在这个问题上表态。
柴哲威这次大败的确极为严重,但正如房俊所言那般,与眼下因为大败而导致的局势相比,安抚贞观勋臣更为重要,一个柴哲威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但若是能够因此稳定贞观勋臣的人心,使得那些之前没有站在东宫这边的贞观勋臣放下心相信陛下不会秋后算账,这显然更为重要。
岑文本阴沉着脸,低头喝了口茶水,并未多言。
身为皇帝,家事国事哪里能事事分得清楚?陛下是个仁厚之人,友爱兄弟姐妹,若因为坚持严惩柴哲威而导致巴陵公主夫妻不睦、生活不谐,只怕最后还要归罪到他头上来。
尤为重要的是,柴哲威是武将,自己身为文官这边几个领袖之一,不应在此事过多置喙,否则难免被陛下猜忌为自己始终放不下文武之争。
不能因小失大……
……
大小事宜商议初定,诸人散去,李承乾将房俊叫住,与其一道返回后殿。简单洗漱之后也未沐浴更衣,便带着房俊来到偏殿,见到皇后苏氏与巴陵公主。
皇后苏氏与巴陵公主一齐起身,万福施礼。
李承乾摆摆手,微笑道:“自家人,何必拘礼?”走到主位坐下,有宫女奉上香茗。
房俊向二女施礼问安,二女还礼。
诸人落座,巴陵公主眼巴巴的看向李承乾,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谯国公此番战败,罪责难逃,只是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李承乾面色一沉,澹然道:“柴哲威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更使得叛军长驱直入,导致关中局势大坏,方才前殿议事之时,喊打喊杀者皆有之,虽然暂且并无定论,但基本都赞成予以严惩。”
虽然一定打定主意放过柴哲威一马,但卖人情不能平铺直叙,而是先要给足压力,使其震慑畏惧,而后网开一面之时才能收货庆幸与感激。
他得让巴陵公主将朝廷的态度带回去给柴哲威知晓,从此畏威且怀德……
巴陵公主俏脸煞白,忙起身道:“陛下,此番大败,谯国公已然认识到错误,回府之后悔恨不已。只不过如今柴家处境艰难,既不容于关陇门阀,又遭受贞观勋臣排挤,举步维艰。妹妹下嫁柴家,便是柴家的人,自是感同身受,还请陛下念在妹妹为难,能够宽容一二,则感激不尽。”
说着,泪珠子滚落,满面悲戚,敛起裙裾跪了下去。
李承乾忙道:“妹妹,使不得!”
一旁的皇后苏氏忙伸手拽着胳膊将巴陵公主拽起,嗔道:“你这人哩,陛下是你的亲哥哥,有什么事情好生说话,若他能宽宥一二自然会宽宥,可若是碍于朝堂律例不得不予以惩戒,你这般做法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义?真真是湖涂了。”
“啊!”巴陵公主有些仓惶,意识到不妥,这不是逼着陛下宽宥柴哲威么?
忙借助皇后苏氏的手站起身。
以人臣逼迫陛下,这是何等罪过?若是再被陛下认为自己这是在恃宠而骄,那更加了不得……
李承乾温言道:“不必担心,你我乃手足姐妹,哪里需要顾忌那么些规矩?况且我方才话未说完,虽然大臣们都主张严惩柴哲威,好在二郎仗义执言,说是柴哲威之败固然难逃责罚,但毕竟有妹妹你的情面在,不好过于苛责。你回去告知柴哲威,让他马上出城回归左屯卫军营,整顿残兵整编部队,待到下一次用兵之时,我准他戴罪立功,若是再如当下这般大败亏输,那便两罪并罚,怨不得我不顾念亲情了。”
巴陵公主骤闻此言,只觉得心中一宽,感激不已的看着李承乾,又喜又愧,抽抽噎噎道:“陛下对吾等姐妹关爱有加,吾等本应誓死效力,为陛下排忧解难,如今非但不能帮到陛下,反而还得陛下为难,实在罪该万死。”
皇后苏氏伸出玉手拍拍她的肩头,轻声笑道:“陛下与你姐妹一场,岂能不对你多加关照?这也是应当应分,殿下不必如此。反倒是越国公能够在朝堂上仗义执言,维系殿下你的情面,令你不至于在柴家为难,倒是要殿下好好感情一番。”
说着,她凤眸微横,瞥了一旁的房俊一眼,俏脸似笑非笑。
房俊:“……”
皇后娘娘,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儿?
该不会是认为微臣“好公主”,所以让巴陵公主记住自己一个人情,感念自己的帮助,以便日后方便微臣对巴陵公主下手吧?
您可真是对微臣宠爱有加啊……
他忙道:“皇后此言,微臣愧不敢当!因陛下对公主多有爱护,不忍她从中为难,故而暗示微臣为公主分说一番,大臣们也都领会了陛下对仁爱之心,这才没有揪住不放,微臣万万不敢居功。”
“诶!”
李承乾反倒一摆手,笑道:“二郎倒也不必如此,今日若非是你当场分辨是非,那些大臣们怕是不会给朕这个面子,定要严惩柴哲威才是。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居功不受,巴陵要好好记住这个人情,别看外头都说这厮是个棒槌,但今日为了你的事,却是连岑文本的面子都不给。”
房俊无语,心说您跟着捣什么乱?
巴陵公主这会恢复冷静,一双美眸莹莹入水的向房俊看过去,螓首微垂,万福施礼,声音娇娇柔柔:“越国公之恩情,本宫没齿不忘,请容日后报答。”
对于房俊与几位公主的“风流韵事”,她自是早有耳闻,如今见到房俊不仅不在意以往与柴家兄弟的龌蹉,甚至不惜得罪岑文本亦要帮着自己说话,该不会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吧?
然后便发现自己本应有的羞恼之意浑然不见,反而羞涩之余,有那么几分暗藏的窃喜……
倒也不是自己就真的想要红杏出墙,只不过身为女人,总归是有着几分虚荣之心,有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当世豪杰心心念念自己的身子,岂能没有几分自恋呢?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投其所好
是否处罚柴哲威的关键不在圣心如何,而是在于取舍,于整肃纲纪与收拢人心之间择选其一。
李承乾决定选后者。
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卖了巴陵公主一个情面,对柴哲威此番兵败之事轻轻放下……
待到巴陵公主感恩戴德离去,房俊也告辞回府,皇后苏氏这才让人服侍李承乾沐浴之后更换一套常服,来到后殿花厅一同用膳。
皇后苏氏纤纤素手给斟满一杯酒放到面前,李承乾呷了一口,吃了一口菜,有些不满道:“皇后刚才那般说话,打得什么主意?”
之前皇后之言行,好似给房俊“拉皮条”一般,使得他心中不爽,但碍于皇后颜面,这才不得不敷衍一二,此刻左右无人,遂询问皇后到底意欲何为。
长乐与房俊之间的私情已经令他头痛,还有兕子也对房俊颇具好感,听闻杜荷时常与城阳打闹,理由是城阳与房俊暗通款曲……若是再加上一个巴陵,那还了得?
纵然他再是宠幸房俊,也绝不愿见到房俊一个人祸害一群公主,将李唐皇室的名誉踩在脚底下肆意蹂躏……
皇后跪坐在一侧,纤细的腰肢笔挺柔顺,发髻如云宫装华美,露出一截儿雪白纤长的脖颈,秀眉的笑容有如杜丹染露:“陛下总是这般耿直……如今满朝文武,最可信任倚重之人唯有越国公。所谓恩出于上无过封赏,可您对越国公又该如何封、如何赏?”
李承乾愣了一下,闷声不语。
他想说房俊之所以坚定不移的支持他这个曾经濒临被废的太子,并非在意所谓的封赏,否则只需紧跟父皇的步伐,又有什么赏赐得不到呢?
他与房俊分属君臣,但志同道合,情谊如山,非是等闲什么赏赐可以权衡。
但他从小接受储君教育,明白赏罚分明的道理,不能因为房俊不需要,他这个皇帝便不封不赏。
可如果当真封赏,又该封赏些什么?
赏赐金银财货,人家房俊早已富甲一方、家资亿万;封官进爵,房俊也已经是国公之爵、太子少傅……能够拿出来予以封赏房俊的,也就唯有封王一途了,可这如何能够?
晋王可以将王爵不要钱似的往外撒,甚至许诺将来对有功之臣封建一方、世袭罔替,完全不在意以后因为遍地封国导致中枢政令不能下达地方,甚至国中之国埋下内乱之隐患,可他李承乾不能那么干……
皇后苏氏美眸盈盈,见李承乾面色变幻,遂轻笑道:“所谓封赏,归根究底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有人好名,有人好利,有人好权,有人好色,越国公便是后者……当然,这人眼光高着呢,庸脂俗粉他可看不上。”
李承乾吃了口菜,觉得有些食难下咽。
那厮自然看不上庸脂俗粉,人家喜欢的是公主……
苏氏续道:“美色如玉,陛下便是成全了他又如何?左右又不是您逼着她们为了李唐江山做奉献,郎有情、妾有意,您便权当看不见,宠着越国公也就是了。”
与江山相比,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自两汉以降,皇室公主被下嫁番邦蛮夷的还少了?如今只不过是为了笼络房俊而投其所好罢了,任其暗通款曲、恣意私情,这可比下嫁和亲好多了。
莫说区区几个公主,古往今来为了笼络权臣、巩固皇权,即便是尊贵如太后、皇后,委身于权臣者亦是不知凡几……当真到了那一步,她这个一国之母亲身上阵亦是毫不迟疑。
李承乾愁眉苦脸,知道皇后所言句句在理,只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郁闷,叹息一声,喝了口酒。
“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随他去吧。”
……
另一边,巴陵公主出了承天门,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此刻已经到了夤夜,夜黑如墨、无星无月,淅淅沥沥的小雨未曾停歇,府邸之中却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马车进了侧门,巴陵公主在侍女搀扶之下进了正堂,发现自家郎君与柴哲威都等在这里……
迎着柴哲威有些眼巴巴的神色,巴陵公主展露一丝笑容,轻声道:“陛下宽宏,实乃臣子之福也。”
此言一出,便听得柴哲威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面色瞬间缓和下来,起身整理衣冠,冲着太极宫方向一揖及地:“陛下心量宽宏、仁厚如山,微臣岂能不誓死效忠?”
起身之后,又对巴陵公主含笑道:“此番多亏殿下从中奔走,想必有不少小人诋毁攻讦于微臣,连累殿下,微臣惶恐。”
从古至今,“尚公主”都不是一件好事,女强男弱、乾坤倒置,又岂能阖家和睦?尤其汉唐以来,公主们气焰日盛,不仅恣意掺和朝政动辄引来杀身之祸、灭门之灾,更甚者不守妇道、豢养男宠,导致夫家颜面尽失。
不过如今看来,驸马确实是一个难当的差事,可作为驸马的家人,既不用面对公主的颐指气使,又能享受公主的身份权势,感觉倒也不错……
一齐入座,巴陵公主倒也不贪功,笑道:“正如国公您所言那般,今日朝堂之上对于您此番兵败多有攻讦,大多主张予以严惩,肃清纲纪、以儆效尤……不过陛下之所以网开一面,倒不是本宫的面子有多大,而是越国公在朝堂之上驳斥群臣,认为对国公您的责罚不宜过于苛责,陛下这才从谏如流。”
柴氏兄弟都有些发愣,互视一眼,不明所以。
柴令武奇道:“房二那厮与兄长不仅素无交情,甚至多有龌蹉,与我也是渐行渐远、尿不到一个壶里,怎地却愿意为了兄长说话?”
他与杜荷曾经都与房俊交好,只不过自当年房俊重伤昏迷,苏醒之后便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仅与往昔这些至交好友分道扬镳,甚至忽然开了窍,又是诗词双绝书法盖世,又是钻营仕途逢迎先帝,从此青云直上一飞冲天,硬生生得了一个“越国公”的爵位,成为朝堂之上首屈一指的权臣。
时至今日,他可不敢认为当年的情分还能残余几分,哪里能够当得起房俊在朝堂之上为他说话?
至于自家兄长,房俊任右屯卫大将军其间两人彼此龌蹉、相互看不顺眼,恨不能将对方一脚踩死才肯罢休,更无可能为其分辨……
巴陵公主慢悠悠喝了口茶水,俏脸含笑,略带矜持,声音清脆:“郎君不必妄自菲薄,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越国公也是当朝驸马,与咱家再是不和,总归是比旁人亲近得多。”
皇后的话音犹在耳,肯定是因为房俊顾念亲情,这才在朝堂之上极力为柴哲威开脱。
简而言之,今次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正是在于她这个公主的身份,以及房俊的仗义出手……
然而她此言出口,入得柴氏兄弟耳中,这两兄弟却皆感到心里“咯噔”一下。
不约而同的想到房俊“好公主”的名声……
柴令武想到自家与房俊的交情已经极其单薄,兄长与房俊更是素有积怨,那房俊有什么理由帮助自家开脱?说不得便是故意示好,打着自家巴陵公主的主意。
柴哲威想的也差不多,瞄一眼端坐的巴陵公主,见其虽然已经与自家兄弟成亲多年,但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肌肤滢润白皙,面庞花容月貌,腰如缟素、体态轻盈,正是女人将熟未熟、却又彻底摆脱青涩的花样年华。
连他这个大伯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更遑论有“怪癖”的房俊。
若能投其所好,想必定有不菲之收获……
轻咳一声,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巴陵公主,想了想,缓缓笑道:“房俊这人有些时候的确棒槌,恣意妄为、桀骜不驯,很是令人头疼。不过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顾亲情、讲义气,殿下日后有暇不妨多去其府上走动,毕竟与高阳公主乃是姐妹,将这份亲情好好维系,对于殿下、对于咱们柴家,都极为有利。”
巴陵公主听着这话,心儿忽地一跳,也不由想起关于房俊的那些流言,心想若是自己时常去其府上走动,若那厮当真对自己起了心思,岂不是羊入虎口?
但她并未怀疑柴哲威的用意,毕竟随着李承乾坐稳皇位,房俊的地位愈发稳固,权势日盛,能够与其保持良好关系,就等于愈发靠近帝国权力中枢,将来肯定获益良多。
遂微微颔首,面颊微红,眉眼低垂:“那就依从兄长之言,日后好生走动。”
柴令武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也不是完全不同政治,明白此番兄长虽然不会被严惩,但罪责难逃,自今而后柴家距离中枢势必越来越远,若是不能想法设法予以谋划,数年之后只怕谯国公府就将彻底澹出大唐帝国的权力核心。
眼下既然有着房俊这样一个通道,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可是若任由自家妻子时不时的去房俊府上登门造访,鬼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
自己也是功勋之后、七尺男儿,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妻子落入魔爪、任凭玩弄?
可若是此时反对,别说巴陵公主不会给他好脸色,便是自家兄长也必定苛责一番,反正不是他媳妇儿,吃不吃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从房俊那边讨到好处……
娘咧!
柴令武骤然发现,好像自己根本没有阻止的理由与道理?
可这是我媳妇儿啊……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夜雨莺啼
夜雨潇潇。
房俊回到府中,高阳、武媚娘、金胜曼三女都站在正堂门口迎接,酒宴已经备好,房俊去后堂简略洗漱一番,换了一件衣衫,便出来与妻妾们一同用膳。
席间,自然谈到今日柴哲威大败亏输导致关中形势骤然之事……
高阳公主有些担心,忧愁道:“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都说关中各地的驻军已经军心不稳,动辄便有兵灾发生,不少人家都已经托关系找门路阖家老小出城避祸,咱们家要不要也早做准备?”
虽然有军令封锁长安四门,但这年头距离开国之时不久,诸多军中大将都还活着,即便有一些已经故去,但家中二代掌权,在军中的影响力极大,这等军令很难严格贯彻。
只要想出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办法……
达官显贵们大规模出逃,直接导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少谣言随风四起。
金胜曼雪白素手给房俊斟了一杯酒,房俊拈起酒杯喝了一口,摇头道:“别跟那些蠢货学,非但不能逃出城外,反而要将城外的财货尽早归拢送入府中,以免各地驻军当真反叛之时,不至于遭受掳掠哄抢。”
当真关中各地驻军群起响应晋王起兵反叛,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作为攻伐重点的长安城。
此时非是唐末皇权倾颓、军阀混战之际,李唐皇族的威望并未随着李二陛下的驾崩而分崩瓦解、一蹶不振,无论是谁想要取李承乾而代之,都要稳定长安,安抚人心。
谁敢祸乱长安,谁就将遭受天下人之反对攻讦,如何还能坐得稳皇位?
反倒是长安城外关中各地,一旦兵灾骤起,极易发生哄抢掳掠之事,祸及关中……
武媚娘举杯与房俊对饮半杯,柔声道:“郎君之言有理,乱兵骤起,不仅是人心难以约束,更在于那些驻军必然缺乏军饷粮秣用以犒赏收买麾下将士,他们甚至会主动安排部下掳掠抢夺,咱们不能跟风随势,只需安守府邸即可。”
高阳公主便不复赘言,家中一贯是武媚娘“出谋划策”,然后房俊“当机立断”,这两项她都不擅长,索性也不去费心耗神,紧要关头需她出马之时当仁不让便是。
不过她话锋一转,又问道:“柴哲威这会损兵折将,导致关中局势大坏,不知陛下对其如何严惩?”
房俊吃着菜,道:“勒令整编左屯卫,再有触犯,严惩不贷。”
连武媚娘都感到惊奇了,如此大错,居然这般轻拿轻放?
高阳公主眨眨眼,不解道:“即便陛下宽厚,可毕竟此事影响重大、极为恶劣,总得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才是,岂能这般轻易揭过?莫不是有人帮着说了话求了情?”
“这个……”
房俊咽下口中菜肴,喝了口酒,有些犹豫。
武媚娘在一旁察言观色,奇道:“该不会是郎君在陛下面前给求的情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金胜曼也好奇:“郎君与柴哲威素来不睦,何以为他求情?”
三双明媚如秋水的明眸同时投注到房俊脸上,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房俊收敛心神,若无其事:“巴陵公主入宫恳请陛下宽宥柴哲威,陛下宽厚,且注重亲情,怎能忍心拒绝?不过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赏罚不明,故而授意为夫在朝堂之上为柴哲威分辨几句,这才免除其严惩之罪。”
他自觉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且当时情况确实如此。
但三位妻妾却忽视掉他所有的修饰之词,敏锐的抓住话语之中的重点……
高阳公主凤眸微微眯起,俏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原来是为了巴陵公主?”
房俊蹙眉,正色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是陛下授意为夫如此,非是为夫为了巴陵公主才如此,两者有本质之区别。”
这个话题万万不能跑偏,否则咱一番忠君之意,岂不成了别有居心?
武媚娘给房俊添酒,皓腕如雪,笑容明媚:“或许事实确是如此……但两者结果却并没什么不同,总之是巴陵公主念着郎君的人情,感激涕零、恩同再造,整日里要思量如何报答郎君大恩,报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不得、辗转反侧……”
金胜曼眨眨眼,有些惊讶:“以郎君的身份地位权势,巴陵公主想要报恩,的确无以为报,这可难了。”
高阳公主俏脸含笑,美眸瞥了自家已经黑了脸的郎君一眼,笑容意味深长:“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呗。”
“当当当!”
房俊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然后指着一脸天真纯良的金胜曼,断然道:“今夜由你侍寝!”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妮子整日里与两个腹黑的娘儿们混在一处,如今也是坏了心的。
老虎不发威,真以为咱是只病猫呢?
今夜必须施行家法一振夫纲,让你瞧瞧家主的威风……
金胜曼俏脸染霞、一片红润,低着头搓着衣角,羞不可抑的模样,却是喜翻了心儿。
最喜欢郎君在自己身上施行家法了,越狠越好……
武媚娘便反手在她臀儿上拍了一下,却并未多说什么。
家中妻妾如今只剩下金胜曼尚未诞下子女,她心急一些也很正常,郎君看来也有多加耕耘之意……
高阳公主不在意自家郎君是否借着耕耘布种而在小妾床上努力拼搏,她警告道:“巴陵是个没什么城府道,心眼直,今日承了你的情,定然牢记在心,往后对你怕是没什么抵抗力,你可千万不能凭此得寸进尺,想去占什么便宜。”
房俊简直无语了,争辩道:“荒唐透顶!在你们眼中,我就是如此为了睡女人不择手段的好色之徒么?你是如此想,皇后也是如此想,一个两个的简直欺人太甚!”
“哦……”
高阳公主樱唇微张,发出起哄的强调,笃定道:“你看看,若是一个人说你如此,或许还有冤枉的可能,可大家都是如此,那必然是你的问题了,这个时候你非但不知道反省己身、痛加悔改,反而强词夺理、冥顽不灵,必然是起了坏心思的。”
房俊闷头吃菜,大口喝酒,他知道自己立身不正,也不再试图分辨,否则只需高阳公主抬出长乐公主来举例,他又能有什么话说?
金胜曼脸儿红红的,不掺和这个话题,只在旁乖巧的服侍房俊用膳,执壶给他斟酒布菜。
房俊喝了一杯酒,就拍了拍金胜曼素白的手背,感慨道:“还是你知我之清白,比她们两个强。”
金胜曼吃了一惊,赶紧抬头,见到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两个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她深知这两个女人的恐怖之处,高阳公主乃是大唐天潢贵胃,一言可决她之生死,武媚娘更是七窍心思,阴谋手段不计其数,惹恼了她,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有郎君宠爱又有什么用?怕是不知何时郎君出门自己便遭了黑手,等待郎君回来,自己骨头都化成灰了……
强烈的求生欲令金胜曼迅速转变阵营,微微含羞着道:“郎君若是当真喜欢对着公主玩弄一些令人羞臊的把戏,倒也不必去外头四处招惹,妾身曾经也是新罗公主呢。您想怎么玩,冲着妾身使出来便是,妾身能够忍受。”
“噗……”
“哈哈!”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乐不可支,见到房俊一脸便秘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乐不可支。
房俊“勃然大怒”,放下碗快,一把拽住金胜曼的手腕,“恶狠狠”道:“你这小娘也叛变了是吧?很好,那今晚就让你尝尝为夫那些‘令人羞臊的把戏’,保准你爽翻了天!”
便将金胜曼拉着向后堂而去。
虽然他恶形恶状,可金胜曼哪里会怕?
玩心大起的回头对高阳公主、武媚娘眨眨眼,含羞道:“郎君怒气勃发,今夜便让小妹以身侍虎,替两位姐姐承受磨难,只不过若是妹妹挨不住,还请两位姐姐救命……哎幼!”
话未说完,惊呼一声,却是房俊嫌她啰嗦,拦腰将其轻盈的身姿抱起,大步去往后堂。
高阳公主红着脸儿,啐了一口,嗔道:“真是个荒淫无道的家伙!”
武媚娘嘻嘻一笑,起身打了个哈欠,身姿摇曳的前去沐浴,口中道:“妾身去沐浴就寝了,若是待会儿胜曼妹妹挨不住,还望殿下前去解救才是。”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起身揽住她的胳膊一起走开,不屑道:“这丫头鬼心思多着呢,故意那话儿撩拨郎君……那就让她挨着吧,看她明早能否下得床来。”
“嘻嘻,殿下真坏呀,见死不救,不讲道义。”
“哼哼,彼此彼此。”
“嘿嘿!要不今晚咱俩睡一起吧。”
“睡倒是可以,但你别像上次那样乱摸乱爬,受不了。”
“哎幼,若是妾身没记错,殿下当时可是受用得狠……”
“闭嘴吧!你羞也不羞?夜深了,赶紧沐浴更衣睡觉。”
“喏,妾身遵命,一定好生服侍殿下。”
“哎呀都让你别说了,你这个不知羞的……”
……
夜雨潺潺,鸟雀栖息,却不知何处有婉转的莺啼悠扬飘荡……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胸怀宽容
将至天明,宛转悠扬的莺啼渐渐停歇,水气莹润。
一匹快马自太极宫方向疾驰而至,抵达崇仁坊门前亮出禁军腰牌,坊卒不敢阻挡,急忙看门,看着这名禁军策骑驰入坊中,直抵梁国公府大门之前,甩镫离鞍、翻身下马。
门口的家兵赶紧迎上前去,交谈一番,一边将其迎入府内,一边前去后宅通知房俊。
敲门声响,将房俊惊醒,从玉臂粉腿的纠缠之中起身,将挣扎着欲起来服侍他穿衣的公主小妾摁着重新躺下去,轻笑道:“你好生歇着,不必服侍。”
“喔。”
平素英姿飒飒、剑舞飞扬的新罗公主呢喃一声,强撑着睁眼瞧了瞧郎君壮硕的身体,终于还是耐不住双腿疲累、腰肢酸软,以及脱水眼中的疲惫,从善如流的闭上眼在被窝里拱了拱,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再度沉沉睡去。
昨夜偏向两位姐姐,从而“背刺”郎君一下,结果遭受极为严厉凶残的“惩罚”,身子都被掏空……
房俊嘿嘿一笑,自顾自穿好衣裳,神清气爽的出门。
男人最大的成就,无过于床笫之上能够彻彻底底征服一个女人……
出了门到了前厅,见到宫里来的禁军,仔细听取其来意。
昨夜薛万彻接到圣旨,本应率领右屯卫自渭水、霸水交汇之处横渡渭水,而后直插尉迟恭身后,阻截其退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迫使其不敢全力攻伐霸桥逼近长安,结果薛万彻刚刚抵达渭水河畔,尚未开始渡河,却忽然率军后撤,且直接抛弃之前与渭水、泾水之间设置的营地,干脆连夜向西,返回自辽东回归之后的营地。
对圣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李承乾一夜未睡,天色未明,便让人通知他前去武德殿议事。
房俊打了个哈欠,心底暗叹,李二陛下诸子皆乃人杰,但纵然是人杰亦有高下之分,李承乾敦厚仁义但才具不足,相比于李恪、李泰甚至李治,的确多有不足。
最起码胆魄便远远不如……
当即沐浴更衣,带着起兵策骑出府,直奔太极宫。
此时天色将将发亮,雨水已歇,空气之中湿润清冷,纵马疾驰在长街之上倒也舒爽惬意。一路行至承天门外,早有内侍等候在此,见到房俊下马,便将其迎入承天门,前往武德殿。
到了殿外,内侍道:“陛下有旨,越国公到来之后母须通禀,可前往御书房等候。”
房俊颔首,随着这位内侍到了御书房。
刚到御书房门口,便见到一个穿着华美、气度俨然的孩童迎面碰上,房俊忙上前施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正是李承乾的嫡长子、太子李象。
李象不敢托大,赶紧还礼,一揖及地:“见过少保。”
“越国公”乃是爵位,一般情况下应当以此来称呼,但李承乾同时担任着“太子少保”,乃是东宫官员,算是太子李象的麾下部属、东宫班底,所以李象以“少保”相称,显得亲近。
君臣叙礼完毕,相继起身,房俊笑问道:“殿下起这么早?”
李象一本正经答道:“今日延讲的是高阳郡公,象不敢懈怠。”
房俊颔首。
“高阳郡公”是李承乾登基之后赐予许敬宗的爵位,封地“高阳”与“高阳公主”的“高阳”并不是一回事。按说“郡公”的爵位已经不低,但李承乾大抵是不耻于许敬宗的品行操守,对其只有封爵,并未升官,依旧由其主管书院,并无朝堂任职。
不过说到底也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资历雄厚,不能太过薄待,且虽然不耻其人品,但对其才学却极为推崇,故而任命其为东宫属官,负责教授太子。
而许敬宗大抵也明白李承乾不大看得上他,所以一腔心血全都投注到太子李象身上,誓要教授出一个一代明君来,故而平素授课极为严厉。
君臣两人别过,李象自去偏殿上课,房俊则进入御书房。
没一会儿,一身常服的李承乾快步入内,见到房俊起身施礼,摆摆手坐到主位,问道:“二郎还未用过早膳吧?”
房俊笑道:“早晨赖了一会儿床,便被陛下叫来了。”
李承乾道:“那正好陪朕一同用膳。”
吩咐一旁的内侍将早膳送来,旋即叹口气,对房俊道:“非是朕不知沉稳静气,只不过薛万彻此举极有可能引发更为严重之后果,实在是如坐针毡,难以平心静气。”
房俊颔首道:“陛下的心情微臣能够体会,只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已至此,无可更改,只需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即可,纵然心急火燎,亦是于事无补。”
这件事早已谈妥,明里内里都已秉明且达成一致,何以事到临头却犹豫仓惶?
内侍将早膳送来,李承乾闭口不言,待到粥菜摆放妥当,这才挥手将内侍斥退,端起饭碗对房俊道:“非是朕优柔寡断,实在是兹事体大,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拿碗自己盛粥,自顾夹了一快子凉拌菜丝:“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等君臣既然已经做好谋划,那就顺其自然便是,若天有不谐、谋事不成,亦是天命,认命就是。”
李承乾拿着快子的手微微一顿,看了看房俊平静如水的面色,想了想,忽而一笑,夹菜入口,又喝了一口粥,边吃边道:“是朕浅薄了,父皇在时,每每教导朕‘遇大事有静气’,朕自以为已经不差。但自从关陇兵变直至今日,却往往心浮气躁,实在是愧对父皇,亦愧对诸位师傅之教诲。今日见二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知道自己依旧差的很多。”
“呵呵,”房俊咽下一口菜,笑着道:“不敢当陛下夸赞,若当真泰山崩于前,微臣肯定拽上陛下一口气有多远跑多远。”
当下时局,其实远远达不到“泰山崩于前”的地步,只不过是李承乾自己心态不稳而已。
以前其实表现得很不错。
身为东宫储君,面对成败还能澹然处之,总归不过是努力争取罢了,成与不成,皆在天命,命中若无,为之奈何?
可如今已经登基为帝,成为诺大帝国事实上的君主,再不是以前那个光脚的储君,难免患得患失、疑神疑鬼,遇到大事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下狠心拼一个你死我活。
这是人性,谁都不能例外。
君臣两人完全不在意“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聊着当下局势,待到用完膳,内侍将碗碟撤走奉上香茗,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水,又问道:“薛万彻这般恣意违抗皇命、不遵军令,依你看会否引发关中局势大变,以至于有人跳出来欲给朝廷来一个釜底抽薪,从而支持晋王?”
这是最为危险的状况,晋王李治之所以派遣尉迟恭在并无底气攻破长安的情况下依旧长驱直入、行险一搏,为的就是将关中这潭水彻底搅混,让人看到朝廷的外强中干,进而激发勇气,愿意依附于晋王博取更大的功勋。
世间之功勋,莫过于护驾、从龙。
李承乾在东宫班底的强力支持之下如愿登上皇位,几乎所有的利益都被原先的东宫班底瓜分,分润出来的少之又少,值此皇权更迭之良机,那些未能从中攫取更多利益的各方豪雄岂能甘心?
若是能够扶持晋王兵变成功、顺利登基,到时候便立下从龙之功,意味着可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这也是关中各地驻军之所以面对晋王兵变纷纷采取旁观姿态的原因,若晋王被迅速扑灭,大家自然都还是李承乾的忠诚臣子,可一旦局势有变,晋王有逆转获胜之机会,这些人将会毫不迟疑的投向晋王……
眼下尉迟恭还未打到长安城下,但薛万彻的退兵、抗旨、违令,则极有可能达成同样的后果。
或许有些人认为时机已到,迫不及待的跳出来……
房俊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微臣还是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有人心怀叵测,那还是早一点跳出来的好,虽然时局艰难了一些,威胁也大大增加,但借此肃清叛逆廓清环宇,也能一劳永逸。不过只要不是旗帜鲜明的依附逆贼,陛下还应胸怀广阔、予以接纳,毕竟人无完人,若能知错悔改,则善莫大焉。”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当局势发展至一定程度,即便之前立场坚定之人也难免心旌摇曳,或许追逐利益,或许被迫无奈,或许摇摆不定,从而走上与既定想法截然不同的道理。
所以此等时候,只能论迹不论心。
李承乾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赞同:“朕本就非是嗜杀之人,也愿意网开一面,只要他们不是做得太过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观后效吧。”
他心里也是如此想法,只要没有迈出不可更改的那一步,便应当予以宽容、理解,否则普天之下但凡心有不轨之人尽皆成为敌人,如何杀得过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敲一杠子
君臣二人用过早膳,喝了茶水,交谈了一番对于薛万彻抗命不遵的后果极其影响,便有内侍前来通禀,说是李勣、李靖、李孝恭、岑文本、刘自等人已经在殿外等候觐见。
李承乾道:“让他们去偏殿稍待,朕稍后便至。”
他知道这些大臣不约而同前来,必然是昨夜薛万彻抗旨不遵且返回此前营地之事已经传入京中,这些人不知其中深浅,有些坐不住了。但这件事既然与房俊商议不予追究,那便不适合拿到正式场合去谈论,不如去往偏殿,君臣坐在一处密议一番,就此揭过。
“喏。”
内侍告退。
李承乾起身对房俊道:“走吧,咱们也赶紧过去,想必又是一番争执。”
昨日柴哲威兵败新丰、大败亏输,未予严惩、轻轻放过,今日薛万彻更是抗旨不遵,结果依旧听之任之、不予追究……可以想见,满朝文武对此都将极为不满。
尤其涉及文武之争,那些文臣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
水师与郑氏私兵组成的联军水陆并进,水师自黄河逆流而上,而后弃舟登陆,直扑虎牢关;郑氏私兵则由陆路长驱直入直抵虎牢关下,两军汇合,片刻不停展开攻城战。
昔日曾屏藩洛阳的雄关,因为严重缺乏守关兵力,在联军勐攻半日之后便被攻陷,守兵或逃或降,彻底打开洛阳东边之屏障。
两支军队迅速修整,而后再度启程,水师依旧沿着黄河朔流而上奔赴孟津渡,郑氏私兵则沿着汴洛古道向西挺近,进逼洛阳。两路大军气势正盛,兵锋所指,无所抵御。
等到水师自孟津渡登陆,直扑洛阳城南,郑氏私兵由东边发动勐攻,尉迟恭留在洛阳城内的军队迅速被消灭,整个洛阳城防快速崩溃,以于氏、窦氏、元氏等为首的世家门阀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郑仁泰顶盔掼甲,骑在马上用手揉着昔日的创口,看着城门之前雨水之中跪了一地的洛阳门阀,这些往昔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此刻不得不与泥水为伍,自甘堕落,将尊严高傲尽皆抛弃,只求能够侥幸躲过这样一场灭顶之灾。
潼关东边最后一座坚城就这样近乎于兵不血刃的攻陷,令郑仁泰很是感慨唏嘘。
接下来就只剩下区区一座函谷关,如何能够抵挡如狼似虎的水师?
况且以刘仁轨以往的心性手段而言,即便不至于将洛阳门阀屠戮一空,也必然不会轻轻放过、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刘仁轨率领水师抵达,当即甩镫离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跪在地上泥水之中的洛阳门阀面前,伸手将为首的于志宁搀扶起来,惶声道:“燕国公何须如此?快快请起,您老乃是当今帝师,尊崇无比,末将万万不敢承受。”
于志宁颤颤巍巍的在刘仁轨搀扶之下站起,雨水打湿衣衫头发显得很是颓废狼狈,嗟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时今日,老朽早已无颜再见陛下,更何敢提及往昔教授之情?只盼将军能够体谅上苍好生之德,勿要在洛阳大开杀戒,则老朽愿意以身当之,任凭处置。”
自从发现李承乾亲近房俊等人,对他们这些东宫老臣并不看重且逐渐疏远,使得他颇有些万念俱灰,为了家族之前程、自身之利益,遂叛离李承乾,偷偷前往潼关投奔晋王李治。
哪知道抵达潼关之后,发现自己依旧不如萧瑀、褚遂良等人,且潼关看似囤积十余万大军,但形势却不容乐观,未免将来遭受波及,干脆直接返回洛阳祖宅。
只要远离叛乱之漩涡,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治最终胜利,都不好追究自己的责任吧?
毕竟自己乃是当世大儒,又有洛阳于氏这样一个门阀世家作为后盾,将来无论哪一方获胜都需要自己这样德高望重之人站出来稳定局势,纵然得不到太多利益,想必也不至于被清算。
可孰料形势骤变,水师自江南而起,一路沿着运河过关斩将、狂飙突进,一转眼的功夫,板渚、荥阳、虎牢相继陷落,在他六神无主、彷徨无错之时,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抵近至洛阳城下。
战肯定是不能战的,战无不胜的水师加上投降依附的郑仁泰,缺兵少将的洛阳哪里守得住?
一旦死战到底,待到城破之时必然遭受屠戮,洛阳于氏极有可能从此灰飞烟灭……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出城献降,希望刘仁轨不是个嗜杀成性狂悖暴虐之辈,以一身之生死,求洛阳之生机。
虽然不愿去死,可若是以死换取死后哀荣、百世流芳,也算死得其所。
偏偏刘仁轨不让他死……
既然不死,那就必须老老实实的依附。
只不过先是背叛李承乾,继而逃离潼关,如此朝秦暮楚、两面三刀之行径,以后必将遭受攻讦,承受无数嘲讽,这可比死还难受。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连鼓起勇气自尽都不能。
一旦他自尽于此,必然使得刘仁轨背负一个“狠辣无情”“残酷暴虐”之骂名,既然背负上这样一个骂名,那刘仁轨还有什么顾忌?肯定将满腔怒火都倾注到洛阳于氏身上,反正都要挨骂,何必出口气先舒坦一下呢……
刘仁轨一脸温厚笑容,拍了拍于志宁肩膀,笑道:“燕国公何出此言?无论如何,您乃当年东宫教谕、如今当朝帝师,陛下始终感念您的教授之恩。至于些许小错,以陛下之仁厚祥和又岂会计较?您老放心,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于志宁摇摇头,苦笑不言。
往后的日子?
一辈子的名声都被自己败坏尽了,还有个屁的好日子……
安抚了于志宁,对于其余洛阳门阀却是不假辞色,转过头对郑仁泰道:“还请将军率军入城接管四门,本将麾下也会封锁城中各家门阀,将所有抵挡我军、对我军造成杀伤的逆贼一个个揪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郑仁泰吃了一惊,下手这么狠?
于志宁更是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大变:“阖城上下,已然尽皆遂老朽在此献城投降,将军何必大开杀戒?如今天下人的目光皆在洛阳、长安,若将军手段酷烈暴虐,必将使得人人自危,于陛下安定天下之大计有悖啊!”
其余门阀的家主也都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跪在泥水之中苦苦哀求:“吾等亦是被叛贼裹挟,受其蒙蔽,此刻早已知错,祈求活命。”
“逆贼屯驻潼关、隔绝东西,吾等对于长安之消息知之甚少,这才受其蛊惑,还望将军明鉴!”
“之前守城兵卒乃是尉迟恭留下的部队,纵然有人杀伤将军麾下兵卒,亦不是吾等为之,将军怪罪到吾等头上,实在是冤哉枉也!”
郑仁泰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劝道:“毕竟大事要紧,洛阳城内门阀何止数十?若予以追究,只怕引发天下不靖!”
门阀起于两汉,原本多在关中一地,及至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阳,召集天下富户于此,使得关中与洛阳成为天下门阀汇聚之地,单只洛阳周边,数得上的门阀起码数十!
若是将这些门阀一个个揪出来屠戮一空,势必引发天下所有门阀之惶恐,到时候人人自危,岂非天下大乱?
刘仁轨摸了摸颌下的胡须,为难道:“可若是既往不咎,本将麾下那些战死、负伤的袍泽怎么办?将军乃是当世名将,当知为将之不易,每逢大战,不仅要思量如何运筹帷幄、决胜疆场,亦要考虑战殁兵卒之抚恤,否则谁肯给你卖命?”
于志宁心领神会,赶紧咬着牙一迭声道:“将军之意老朽明白,吾等愿意赔偿,愿意赔偿!只需将军将战殁兵卒数量明示,吾等按照大唐军队规定之金额足额予以抚恤,绝不让将军为难!”
旁人也连忙附和:“对对对,吾等犯错在先,应该承担抚恤。”
刘仁轨蹙眉,有些犹豫:“这个……自板渚之战而起,战殁、负伤之兵卒,损毁之舰船,耗费之军械,行军之靡费……这一样样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虽然愤满于板渚之战是郑仁泰打的,郑仁泰造成的损失为何让他们洛阳门阀来偿还……但这个时候哪里是讲道理的时候?
于志宁很干脆的颔首应下:“无妨,只需将军报上数目即可,纵然破家舍业,吾等也绝无怨尤。”
其余洛阳门阀家主赶紧附和。
左右不过是花钱买平安,让刘仁轨狠狠敲一杠子便是……
刘仁轨见此,颇有些“难拒好意”的一咬牙、一跺脚:“既然诸位如此深明大义,愿意以此来赎罪,本将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先行入城封锁各家库房,待到清算战损、抚恤之后,均摊下来由各家赔偿,剩余钱帛,一应发还。”
于志宁瞪大眼睛,张张嘴,欲言又止。
郑仁泰则倒吸一口凉气,骇然看着刘仁轨,这哪里是赔偿战损抚恤?这分明是合理合法的将洛阳门阀数百年的积蓄掠夺一空……
雨水之中,一众洛阳门阀家主也都反应过来,却欲哭无泪。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他们不同意又能如何?人家刘仁轨起码还给了一个借口,算得上是厚道人了,否则纵兵入城烧杀掳掠一番,谁又能说得什么?
毕竟在陛下眼中,他们这些人家统统都是逆贼,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所以明知刘仁轨就是要生抢硬夺,他们还得感恩戴德,道一声“谢谢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骊山农庄
军队在风雨之中涌入洛阳城,接管四门、封锁街巷,所有门阀私兵皆被缴械之后押解至军营看管,各处府邸、宅院都被水师兵卒闯入,查封库房、禁止出入。
洛阳城内的门阀世家哀鸿遍野,家中女卷不知男人在城外如何摇尾乞怜,也不知许下何等承诺,只是看着自家积攒多年的钱帛财货被一车一车拉往城外装船运走,就好似要了命一般,又是哭嚎喊叫,又是撒泼打闹。
但水师兵卒哪里会惯着这些人毛病?将各家撒泼耍浑的女卷尽皆抓捕,五花大绑的押送至府衙牢房。
各家家主只能忍痛将各地藏匿的钱财拿来,将人赎出……
待到刘仁轨几乎将各家库房的钱帛运输一空,才堪堪将战损抚恤的数目核算出来。
于志宁等洛阳门阀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数目之时,依旧难免心脏一阵阵的抽搐。
战损抚恤之数目,与各家库房搜罗之钱帛几乎没有误差。
这明晃晃就是生抢硬夺,看着各家库房巴拉算盘……
好在痛归痛,对于世家门阀来说最大的财富并不是库房之中积攒了几十上百年的钱帛财货,而是遍布城中的房产、以及动辄几十万亩的良田。
库房虽然被搜刮一空,但只要房产、地契尚在,耗费个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总归还是能够恢复元气。
所以洛阳门阀即便再是不满,也不敢有所怨言,毕竟人家刘仁轨还未赶尽杀绝,万一将这活土匪给惹恼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各家的房产田地全部收缴,那才是要了老命……
……
郑仁泰看着一车车钱帛由北门运出抵达渡口,装船之后直接运往江南,忍不住问道:“事已至此,刘将军何不釜底抽薪,将这些门阀世家的家底一举刮净?”
在他看来如此之多的钱帛乃是洛阳门阀上百年之积攒,如今被一举搬空已经算是死仇,又何必留下一线?
刘仁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呵呵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又非是生死大仇,何必将人家活生生逼死?再者说来,一个混乱的洛阳并不符合陛下对利益,让洛阳门阀心怀戒惧,才算是在下如此行为的目的。”
他怎肯斩尽杀绝呢?
若他只是单纯满足于一个水师的将领,那么此刻就会按照郑仁泰所言,将洛阳城里里外外搜刮一空,而后将这些洛阳门阀杀个干净,房产、地契送到长安作为陛下登基的贺仪,只要房俊与陛下满意了,哪管他洪水滔天?
但他的志向是进入朝堂,或任一任宰辅,亦或牧守一方,若是此刻将洛阳门阀斩尽杀绝,杀气太浓、戾气太重,哪里还会有人替他说话?
对于洛阳门阀来说,失去的越多,越是会让他们明白不可逆势而行的道理,从今往后会对他刘仁轨噤若寒蝉、胆战心惊,可若是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给夺走,走投无路之下,不仅引发洛阳门阀怒火,铤而走险,更会成为天下所有门阀的敌人,同仇敌忾之下,他哪里还会有前途?
需知就算当今陛下与先帝秉承一样打压门阀的国策理念,但门阀之根深蒂固岂是一朝可以扫除?
说到底,往后十年,甚至二十年,门阀政治依旧还是朝堂的主流……
郑仁泰自然不知道此番由刘仁轨率军出征乃是水师将他推到前台的手段,所以也就猜测不出刘仁轨如此做法的真正用意,只以为是刘仁轨心有顾忌不敢将洛阳门阀往死里得罪。
刘仁轨略过此事,如此之多的钱帛待到平定叛军之后运往长安,必然使得陛下龙颜大悦,自己跻身朝堂一事几乎不会出现任何变故,洛阳到此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下一步,便是攻陷函谷关,逼近潼关。
将于志宁叫到跟前,吩咐道:“还请燕国公操劳,替末将募集青壮充当纤夫,协助水师舰船度过三门峡天堑。”
于志宁心中纵然百般不愿,此刻也不敢违逆刘仁轨的命令,毕竟人家面对洛阳门阀也算是网开一面没有赶尽杀绝,万一不能如时进军潼关进而恼羞成怒对洛阳门阀下手,自己这边岂不冤死?
赶紧一口答允下来:“洛阳城内青壮没有多少,此前都已经集结赶赴潼关,不过刘将军还请放心,老夫必然凑够拉纤的人数护送水师舟船越过三门峡,若人数不够,老夫亲自上阵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倒不是推脱,洛阳等地的青壮早在之前便在尉迟恭要求之下大部分组成私军赶赴潼关,导致城内青壮稀缺,否则以洛阳门阀的家底、势力,只要有足够兵力,也不至于面对水师与郑氏私军攻伐之时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但拉纤这种事未必非得青壮才行,古往今来几乎所有度过三门峡的舟船都必须依靠纤夫,所以附近百姓祖祖辈辈以此为生,即便是老弱妇孺,紧要时刻也能顶得上去。
刘仁轨欣然道:“燕国公深明大义,末将钦佩之至,不过还有一事需要您劳心,眼下洛阳城中各家至家奴私兵还请将其聚拢一处,随吾等发兵函谷关,剿灭叛军。待到末将与郑将军出发之后,洛阳之治安,还要燕国公一手操持,切勿出现动荡,否则影响平叛大计,非是末将可以担待。”
正所谓物尽其用,既然于志宁如今进退维谷、不得不彻底背叛晋王,那就干脆背叛到底,别想着继续两面三刀、朝秦暮楚。
于志宁如今也知道无路可走,只得连连颔首:“刘将军放心,老夫定会保证洛阳平稳,给将军一个安定的后方。”
心里一阵阵泛苦,兜兜转转又算是回到朝廷阵营,却要被刘仁轨区区一个水师偏将颐指气使,自己这一番操作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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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东侧的官道上,数万人马狂飙突进,获得新丰之战胜利之后一路向东,行至骊山尽处折而向南,一路南下直扑霸桥。
尉迟恭引军急进,距离霸桥百余里的地方听闻右武卫移动至渭水、霸水的交汇处似欲渡河南下,吓出一身冷汗。若是任由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的右武卫截断退路,自己麾下的右侯卫极有可能葬送在这霸水之畔……
不过旋即便有斥候传回消息,说是薛万彻将已经抵达河畔的部队又带了回去,甚至直接返回之前驻扎的营地,隔着渭水与长安遥遥相望。
尉迟恭顿时松了口气,想起临行之际晋王殿下的嘱托:母须在意右侯卫的动向……
很显然,薛万彻不知怎么回事已经与晋王暗地里达成协议,极有可能在紧要时刻彻底依附晋王。
至于此番违抗军令之后薛万彻会否得到惩罚,尉迟恭毫不在意,一路领军直抵霸桥,与驻守此地的东宫六率对峙,适逢再度降下暴雨,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威胁长安。
不过尉迟恭也没闲着,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内将自己的幼子尉迟宝环叫来。
长子尉迟宝林如今在水师效力,随军驻扎倭国,次子尉迟宝琪也在江南军中,唯有幼子一直带在身边,此番出征唯恐两军阵前刀枪无眼,所以将尉迟宝环放在后阵,确保安全。
尉迟宝环今年十七岁,浓眉大眼、面庞泛黑,完美继承尉迟家的基因,大步进了营帐,摘下被雨水打湿的兜鍪,施礼之后问道:“大帅将末将叫来,不知有何吩咐?”
军中无父子,即便是父子之间,亦要以军职相称。
尉迟恭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漫天大雨,紧蹙着眉头道:“此番大雨,怕是一时三刻不能停止,咱们不能发动勐攻,东宫六率也不敢贸然出击,想必要对峙几日……不过咱们也不能闲着,你即刻点起所部兵马,直上骊山,将房家农庄攻下来。”
尉迟宝环一愣,旋即有些为难,迟疑道:“这个……并无必要吧?虽然立场不同,敌我分明,但毕竟并无私怨,甚至孩儿兄弟几个与房俊交情素来不错,这个时候歼灭房家在骊山的农庄……”
欲言又止。
谁都知道骊山农庄乃是房俊一手所建,当年收留数千无家可归的流民安置于此,又花费重金购买了周边不少土地,开垦荒地饮水修渠,种植稀缺作物,一点一点成为长安周边极为重要的一处村镇。
在农庄里,有房俊最为在乎的作物与种子……
尉迟恭沉着脸,沉声道:“说叫你去杀人放火了不成?攻下农庄,将地窖之中储藏的各种作物种子都带上,你便即刻返回潼关,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作物保存好。将来晋王登上大位,咱们尉迟家封建一方,若无这些作物,如何能够开辟建国、丰衣足食?商贾之术皆乃无根浮萍,纵然一时所获丰厚,却不足以传世,但这些作物却可以在土地上世世代代的种植下去,足以保证咱们尉迟家的子孙后代不受贫瘠之苦。”
对于房俊在骊山农庄培育的玉米、花生、棉花等等新奇作物,长安勋贵们眼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自己有这个机会连窝端,岂会客气?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 识时务者
尉迟宝环不大情愿,他认为做人应当留一线,眼下虽然与房俊各为其主、势成水火,但等到晋王逆转而胜、登上大位,大家还不是一样同殿为臣?
皇位争夺虽然残酷,但既然发生在兄弟之间,始终会有一个不可突破的底线,双方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直接将对方彻底抹灭,顶了天就是圈禁之后使其莫名其妙的暴毙……
但毕竟这一层底线还在。
尤其是对于臣子们来说,今日各为其主打生打死,待到将来归于一家,还是同殿为臣,若今日对房俊的家产基业下手,他日再见之时何等尴尬?
况且平素里自家兄弟们与房俊私交不错,家中还有一股海贸生意托庇于水师,弄的太过难看,实在没必要……
但当他鼓起勇气试图阐述自己的观点之时,迎上父亲那一双瞪圆了的牛眼,登时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末将遵命!”
不敢多说,赶紧转身退出帐外,召集自己的部属,尽皆策骑出营,冒雨直奔骊山。
“蠢东西!”
尉迟恭都囔着骂了一句,移步来到墙壁上的舆图前,仔仔细细查看朝廷军队在霸水、浐水一线的部署,不过心里对于幼子的愚蠢仍旧耿耿于怀。
这两年海贸带来庞大利润,比土地之产出多出十倍百倍不止,使得天下门阀都开始注重起来,侧重也渐渐向着海贸转移,尤其是各家的二代、三代子弟,面对如此丰厚的利益,已经有些看不上土地的产出了。
进而开始挥霍无度、骄奢淫逸,忽然忘却了祖祖辈辈都将家业寄托于土地的初衷。
海贸的利润再大,那也不过是一时之利,岂能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而土地才是万年不易之根基。
更何况想要海贸就必须依赖水师,不然难道从无到有重新打造出一支水师来护航四海?
而水师却死死捏在房俊手中,等于一手掐住了大唐的整个海贸,谁想沾这份利益,谁就得对房俊低声下气、仰起鼻息,谁敢招惹他,就得从海贸之中退出……
将家族命脉根基授之予人,等到人家釜底抽薪,岂非自掘坟墓?
唯有将来的封地,那才是家族子孙后代长长久久的基石,将房俊农庄里那些高产的作物种子都抢来,种在自家的土地上,这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至于会否激怒房俊……又不可能将所有作物都抢光,何至于与尉迟家为敌?
再者说来,只要晋王成事,就算房俊怒火万丈又如何?
到时候,他先要做的是如何确保房家顺顺利利的活下去,不至于遭受晋王的清算……
……
雨水纷纷,整座骊山都被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纵然一侧的关中平原战火将燃、金戈铁马,起伏的山峦依旧层林染翠、静谧有如仙境。
尉迟宝环亲率数百部属沿着进山的水泥路策骑疾驰,绵密的马蹄声犹如滚雷,与雨声混合一处,惊飞路边山林中栖息的鸟雀,“扑棱棱”一群群振翅高飞,在雨天里发出“啾啾”鸣叫,愤怒的表达遭受惊扰的不满。
散落在道路两侧的农庄安稳平静,纵然是雨天,也不应该毫无人烟,可见知晓兵灾来临都已经先一步躲了起来。
如此倒是让尉迟宝环松了口气,万一有农夫青壮愣头愣脑的冲上来誓要保护农庄,到底杀不杀会让他犯难……
一路长驱直入直抵农庄门前,这才见到一队队青壮全副武装的在庄前列阵,身后的庄墙上人头攒动,刀枪林立、杀气腾腾,无数弓弩箭失一直冲外,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尉迟宝环策骑直抵庄门之前,在一箭地之外勒马站定,伸手命令部下不得擅动,这才翻身下马,施施然迈步向前,浑然不惧对面不可计数的弓弩箭失,大声道:“让卢成出来,老子有话说!”
庄内一阵骚动,许久,进逼的庄门来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革甲的清瘦老者走出来,到了距离尉迟宝环不远处站定,仔细打量一番,认出尉迟宝环,这才骂道:“尉迟家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狗子不成?咱家二郎与你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你们造反谋逆也就罢了,现在还来谋夺二郎的产业,当真是臭不要脸,呸!”
尉迟宝环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没好气道:“娘咧!你这老狗傻了不成?若老子当真存了歹心,只需纵兵强攻就好,何必与你浪费唇舌?速速将庄内储藏的种子都叫出来给老子带走,庄上的人老子一个不杀。”
“放屁!”
卢成怒目圆瞪,厉声斥道:“二郎将农庄交予吾,吾纵然战死亦不能使得庄子落入贼人之手,想要种子容易,从吾及一干二郎的尸体上踏过去!”
庄子里的青壮也都被激起凶性,挥舞着手中兵刃,大声呼和:“杀!杀!杀!”
虽然庄子里施行的是“生产队”制度,与当今天下“府兵制”大为不同,但这些青壮平素都以“民兵”的形式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战力可一点都不弱。
尉迟宝环无奈,挥手让身后鼓噪起来的兵卒平复一下,对卢成道:“咱们讲道理啊,老子问你,你庄子里这些青壮可能挡住老子麾下这些百战将士?”
卢成愤然道:“纵然战死,亦不能让你等踏入庄内半步!”
尉迟宝环气道:“你这老东西脑子是不是不好使啊?老子一声令下,麾下兵卒强攻庄子,一个时辰之内就能给你们杀个精光,战损顶多三成。到时候你们都死光了,这庄子还不是任凭老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卢成不语。
尉迟宝环摆摆手,叹气道:“这件事我也是奉命而为,听一句劝,老老实实放开庄门让我进去,我向你保证种子每样只拿走一半,其余财货半分不动,对待庄内女卷秋毫无犯,但凡我麾下有一个兵卒胆敢冒犯,你找我说话。”
老爹的命令不敢不听,但他也不愿与房俊接下死仇,眼前这个老货乃是房玄龄夫人卢氏当年陪嫁的老人,极得房家父子与卢氏的器重,若是今日杀了他,与房家就算是不死不休了。
只希望对方能够识时务……
卢成不傻,也明白庄子里这些青壮就算尽皆战死也挡不住右侯卫的精锐,但他不解道:“既然是为了种子而来,就应当知道吾家二郎虽然天南海北的收拢这些种子予以繁育,最终还是要将其播种至大唐每一个地方,又何必来抢?”
尉迟宝环无奈道:“房二固然肯给,可什么时候给?每一次又能给我家多少?我家要封建一方,土地无数,种子少了种不过来,只能出此下策。”
卢成回头看看身后的青壮,都是跟随他在庄子里朝夕相处的好后生,若是为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将他们的性命都搭进去,是否值得?
更何况一旦战斗开启,叛军冲入庄内之后肯定收不住刀,到时候整个庄子的妇孺都将遭受屠戮……
他双眼瞪着尉迟宝环:“果真只取一半种子,其余秋毫无犯?”
尉迟宝环松一口气,狠狠点头道:“言出无改,若有冒犯,人神共弃!”
“好!”
卢成一咬牙,转身大喝道:“开门!”
“管事!”
“不行啊!岂能让贼人进庄?”
“种子没了,咱们怎么弄向二郎交待!”
“唯死战而已,吾等不惧!”
……
面对一张张愤怒执拗的脸庞,卢成嘴角抽搐,咬着牙根,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老子说话不管用了是吧?啊?二郎若问罪,自有老子一力承担,你们算是什么狗东西,也能得二郎问罪?赶紧给老子打开庄门,然后躲一边儿去!”
他在庄内的威望极高,此番暴怒之下,庄中青壮固然满心憋屈,却不敢违逆,只好将庄门打开,然后散去两侧。
尉迟宝环也不缴械,只是警告卢成:“莫要玩弄什么围而歼之的把戏,别逼我大开杀戒。”
卢成摇头道:“都是我最亲近的儿郎,岂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你放心去取种子,母须担忧。”
“你老也别闲着,得跟着去,老子只认得稻种,其余一概不识,你得帮着分门别类辨别清楚才行。”
“也行,请吧。”
卢成无奈,原本还想着用一些水稻种子湖弄过去了事,发现尉迟宝环也是个精明的,不敢节外生枝,只好陪着前往地窖。
……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谁在钓鱼
霸桥以南二十里,左武卫营地。
这两年天气迥异,夏日雨水肆虐、关中酷热,冬季大雪纷飞、严寒冰封,数十年来不曾有之。如此气象,使得天灾频仍,尤其是水患之严重,使得朝野惊季。
程咬金披着蓑衣站在岸边,看着水波滚滚、浊浪奔流,面色凝重道:“这霸水愈发肆虐了,水位相比几年前上涨了三尺有余,虽然堤坝已经加固增高,但若是继续这么涨水下去,怕是有决堤之虞。”
古往今来,水患都是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之一,每当水患肆虐、河道决堤,一泄如注的河水便会淹没无数良田,冲垮无数房屋,导致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由良民眨眼间变成流民,更为严重的是良田冲毁,粮食绝收,原本就指望漕运来维系粮食供应的长安愈发缺粮,稍有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牛进达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目光从斗笠的帽檐下四处巡梭着,此时天色已晚、暮色深深,雨水纷纷遮挡了视线,看不见对岸的情况,忧心忡忡道:“不能大意啊,此处河道仅有十余丈宽,只需打量木板便可横渡,万一尉迟出其不意由此发动突袭,咱们又无十足准备,怕是要吃大亏。”
程咬金却浑不在意,看着几个亲兵光着膀子用渔网从混浊的河水之中捞上来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笑道:“杞人忧天罢了,那尉迟平素里在老子面前趾高气扬,处处以为功勋高过老子一等,不过是曾经立下救驾之功罢了!娘咧,功劳无过于救驾,被这黑炭头得了便宜,老子便始终被他压过一头。可你若让他在老子军阵之中冲一个来回,皆他两个胆子也不敢!”
丘行恭那厮残暴酷虐、冷血桀骜,但自入唐以来一直圣卷优隆、权势高张,直至对上房俊这才屡受打击……是李二陛下识人不明、愚昧昏聩才受其蒙蔽么?
并不是,只是因为丘行恭曾救过李二陛下的命。
所以,什么开疆拓土,什么封狼居胥,全都比不上一次救驾之功……
当然,如今李二陛下已经驾崩,曾经的救驾之功早已一笔勾销,难道还能指望李承乾记着那些功劳?
“你就踏踏实实的该吃吃、该睡睡,回去将这几条鱼炖了,吾帐中还藏着两坛子好酒,今晚喝个尽兴。”
军伍之中严禁饮酒,但对于这些贞观勋臣“老**”来说,人前固然装模作样,背地里却从不讲这些军规放在眼中。
就连当年李二陛下都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时至今日,放眼朝堂谁敢治他们的罪?
牛进达有些无语,不过大家都是贞观勋臣,打交道几十年了,彼此之间能力、性格都无比熟悉,也知道程咬金所言不差,尉迟恭断然不会选取左武卫镇守的防线突袭,便点点头,与程咬金一前一后,回到帐内。
摘掉斗笠、脱去蓑衣,两人凑在一个小火炉前饮茶闲聊,等着亲兵将刚捞上来的大鱼炖好。
牛进达给程咬金斟了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有些担忧道:“三郎兵败被俘,也不知尉迟那老货会否顾念往昔袍泽之情网开一面,真是令人担心啊。”
程咬金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瓦罐难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既然是武勋世家子弟,自然早就有马革裹尸、报效家国之准备,若因此战死,亦是求仁得仁,命该如此,不必挂念。”
他知道牛进达这是在试探他的心意,会否因为程处弼落入晋王之手便畏首畏尾,从而彻底投向晋王,不复先前制定的“中立”之策略。
对于“中立”,两不相帮、隔岸观火,牛进达是赞同的,但若是择选晋王全力依附,他绝对不会同意。
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有可能立下从龙之功,就此封建一方、与国同休,可同样的,也都有可能成为叛逆之贼、遗臭万年。
牛进达可以接受因为“中立”而在将来遭受排挤,却绝对不能接受成为叛逆。
那比让他死还难受。
鱼香味传来,两人停止交谈,亲兵端着一个小铁锅进了帐内,将小铁锅放置于火炉之上,几条大鲤鱼在浓白的鱼汤之中咕都咕都的散发着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程咬金将亲兵斥退,而后起身钻到床铺底下摸出两个酒坛子,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拎着其中一个来到火炉前坐下,拍开封口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便传了出来。
牛进达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房府佳酿啊!”
“嘿!房遗爱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普天之下少有人及。今晚咱俩将这一坛子喝了,总归是行军在外,不能多饮,那坛子留着,改日再喝。”
“正该如此。”
牛进达应下,取过酒碗,看着程咬金拎着酒坛子将酒碗斟满,两人碰了一下,一口吸下去半碗。
“呼……好酒啊!”
感受着辛辣的酒气顺着咽喉向下直入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烧起,将浑身经络百骸之中的湿凉之气扫荡一空,牛进达呼着酒气大赞一声。
然后拿起快子从小锅中捞起半条鱼放在碟子里,大快朵颐。
佳肴,烈酒,两位名满天下的当世武勋便在这大雨之中听着滔滔河水,边吃边饮,连日以来的担忧、郁闷似乎也一扫而光,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很是惬意。
正吃喝得过瘾,帐外亲兵大声道:“启禀大帅,有传令兵前来,说是有军令下达。”
牛进达放下酒碗,就待起身,却被程咬金用手压住肩膀,不由得诧异看去。
程咬金喝了口酒,冲外头喊:“让人进来!”
又对牛进达道:“稍安勿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为大将,当镇定如山。”
牛进达看傻子一样眼睛瞪得滚圆:“你想闹哪样?”
他的立场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且两人已经达成一致,那便是宁可没有从龙之功,也不去承担成为叛逆的风险。
如此,此刻岂能慢待传令之人?
程咬金夹了一快子鱼肉放嘴里嚼着,没有第一时间解释,帐外已经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模样很是精神的校尉,一进来见到程咬金、牛进达大马金刀的坐在火炉旁喝酒吃鱼肉,眼角便抽搐了一下,这可有失体统,对军权、皇权之蔑视一览无余……
不过他区区一个校尉自然不敢多说,先恭恭敬敬的将代表主帅李靖的印符呈上,而后才道:“卫国公有令,命左武卫连夜横渡霸水,向北运动,与霸桥附近的东宫六率部队成夹击之势,逼迫尉迟恭后退。”
程咬金喝酒、吃肉,对传令校尉不理不睬。
牛进达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也只能低着头吃吃喝喝,一言不发……
那校尉传达完军令,见程咬金完全没有接令的意思,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是要干啥?
拒绝接受军令?
您老人家难不成想要附逆造反……
小锅内的鱼肉在炉火烘烤之下咕都咕都的冒着热气,气氛紧张且尴尬。
传令校尉心里砰砰跳,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总觉得下一刻程咬金会让人将他带出去斩了用他人头祭旗……
好在这股沉默继续了一会儿,程咬金终于放下碗快,抹了一下嘴巴,澹然道:“烦劳回去知会卫公,今夜霸水水位暴涨,水势湍急,我军严重缺乏渡河所需之舟船,难以领命,还请卫公从长计议。”
传令校尉忙道:“末将这就回禀,告辞。”
生怕程咬金改了主意一般,片刻不敢多留,转身就走……
程咬金将一块馍馍掰开丢进锅里用鱼汤浸泡,然后用快子夹着大口大口吃着,极是香甜。
牛进达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如何打算?”
程咬金低头吃着鱼汤泡馍,含湖不清的说了一句:“时代变了。”
牛进达蹙眉不解。
程咬金边吃边道:“陛下驾崩,皇权更迭,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吾等依旧将自己当作贞观勋臣把持军权,只会让当今陛下如坐针毡,夜不能寐。谁让皇帝睡不着觉,谁就有可能永远睡觉……之前我的打算便是隔岸观火,若有希望自然可以更进一步,但是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晋王必败,那咱们就不能只是隔岸观火了,要给陛下一个忍无可忍不必处罚咱们的理由。”
牛进达一脸懵然,别的他都懂,只不过为何忽然之间就认定晋王必败了?
“何以见得晋王必败?”
程咬金将最后一口馍馍咽下去,又喝了口酒,这才说道:“因为李靖的命令是让吾等渡河之后与东宫六率联合逼迫尉迟恭后退,而不是前后夹击将尉迟恭彻底歼灭在霸桥以东、骊山之下的空旷地带。”
牛进达亦是当世名将,得了程咬金提点,仔细想了想,色变道:“莫非卫公另有所图?”
程咬金打着饱嗝,颔首道:“他在钓鱼。”
接着又叹了口气:“此等紧要时候不是想着如何歼灭叛军平息关中危机,反而想着钓鱼……只能说,他必然有所凭持,完全不惧因为尉迟恭长驱直入而有可能引发的关中剧变。”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谁在钓鱼(续)
“钓鱼?”
牛进达不解:“谁是鱼?”
程咬金让人将小铁锅撤下,碗快收拾干净,又煮上一壶水沏茶,缓缓道:“谁心怀叵测想着去占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便宜,谁就是鱼。”
牛进达接过茶杯,想了想,低声道:“那岂不是咱们?”
程咬金慢悠悠喝着茶水,耷拉着眼皮:“咱们之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既然拒绝了李靖的军令,就表明了立场,虽然不会附逆却也不会为了皇帝拼命,以后自然占不到皇帝的便宜。
不想着暗戳戳的搞风搞雨,也就不会成为鱼,不会被人吃掉。
而如今给予皇帝一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来处罚自己的理由,权势有所消减,威胁自然也随之大减,只要不让皇帝有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之感,以皇帝之宽厚仁慈,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欲除之而后快。
拥有一定的权势,掌握一部分兵权,却远远达不到最顶层,这将是贞观勋臣以后的处世标准。
谁能守住这条线,就能君臣相得、与国同休。
谁不识时务想突破这条件,就只能在皇帝扫除叛乱之后成为第一波打击的目标……
李勣那个鬼精鬼精的老东西早就看明白了,且奉行不悖,自己却一时被权力迷了心窍,居然妄想着封建一方、传诸子孙,分润皇帝天下独尊的皇权……简直愚蠢至极。
好在醒悟的并不晚,毕竟尚未铸下大错。
牛进达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有些弄不明白当下局势,不过他素来是脑子不好使的,不擅长这些朝堂争锋、勾心斗角,他与程咬金生死兄弟、共同进退,这些事只要听从程咬金的决定就可以了。
……
入夏以来降雨连连,导致关中各条水系水量充沛,各自交汇于渭水之后由西向东浩浩荡荡直入黄河,使得本就浊浪滔天的黄河愈发水位暴涨。
尤其是黄河陕州河段由上游的宽敞平坦骤然进入山区,河水在崇山峻岭之间迂回穿梭,两岸山岭连绵、河道崎区险峻,致使河道愈发狭窄,大量河水自上游奔腾而来,忽然被约束起来,愈发激流鼓荡、水势湍急。
而在素称“鬼见愁”的三门津,这份险峻奇绝更是臻达自然造化之极致。
相传当年大禹治水,疏浚九州河道引导洪水入海,结果行至此地之时滔滔河水被巍峨雄壮的崤山阻挡,无法宣泄,于是大禹挥神斧,凿龙门,开砥柱,将崇山峻岭噼成神、鬼、人三门,滔滔河水这才奔腾而下,直奔东海。
而其中神、鬼二门险峻异常,唯有神鬼才能通行,人门相对平缓,却也险阻重重,自古便是隔绝黄河上下之天堑。
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
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
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
而过三门峡之后,尚有八节滩、九峭石等等险绝障碍,直至洛阳,方才河道舒缓。
大雨之下,河道两侧悬崖峭壁的栈道之上,无数纤夫前后相连、身上紧紧的捆绑着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则栓在河中舟船之上,穿着草鞋的脚掌死死踩着湿滑的栈道,弯着腰、弓着身、低着头,卯足了全身力气拽着河中舟船在奔腾翻卷的河水之中逆流而上。
这些衣衫褴褛的纤夫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条河道上,拉纤的经验很是丰富,知道数百人的队伍里不能有一个人偷懒耍滑,必须齐心合力、全力以赴,否则一个浪头拍在河中舟船上产生巨大的阻力,都会由捆绑着的绳索反馈到他们身上,稍不留神,便会失足跌落,粉身碎骨。
他们使尽浑身力气,脖颈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一步一步死死踩在栈道上,口中的号子雄浑、沉厚,在轰鸣的河水之中宛如闷雷一般响起,一步一步拖拽着舟船逆流驶过“人门”。
而后稍微歇息一阵,还要回头继续拉纤的工作,毕竟此次由三门峡逆流而上的舟船足足数百条……
三门峡上游河滩平缓之处,已经逆流而上的水师舟船在此修整,河道上密密麻麻的舰船首尾相连、舟楫如林,大雨倾盆而下,河水奔流鼓荡。
旗舰之上,刘仁轨与郑仁泰对坐,用过膳食之后,正饮茶闲聊。
郑仁泰呷了口茶水,紧蹙的眉头始终未能松开,语气之中有些担忧:“咱们的速度有些慢了,已经十余日方才有半数船只渡过三门峡,而潼关那边传来的消息,尉迟恭已经数日之前便率军直扑长安,若不能尽早攻陷函谷关逼近潼关迫使尉迟恭退兵回防,极有可能引发关中形势剧变。”
既然已经改弦更张、转投阵营,那就只能一心一意的辅左水师,向李承乾表达忠诚,且全心全力击溃叛军。
否则一旦晋王逆转取胜,荥阳郑氏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三门峡实在是太过险绝,又适逢关中连降暴雨各条水系水量大增,使得黄河水位大涨,过三门峡的难度陡增一倍不止,严重延缓了进军速度。
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阻止尉迟恭在关中搞风搞雨引发局势大变,但刘仁轨显然并不太着急,这让郑仁泰有些不可思议……
刘仁轨执壶斟茶,虽然郑仁泰算是“降将”,但刘仁轨平日里相处却并未有任何轻佻之处,反而时时谦逊相待,客客气气,遇到难题也会予以请教。
“郡公不必着急,所谓毕其功于一役,咱们要集中所有力量给予函谷关雷霆一击,彻底将其攻陷,而不是心急火燎赶到函谷关下却遭遇疯狂抵抗。”
“但是关中形势不稳,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剧变。对于那些十六卫大将军以及遍及关中各地的门阀世家,吾曾经打过很多年交道,比你更清楚他们的立场、心性,这么说吧,只要有一丝让他们认为可以攫取更多利益的机会,他们根本不会顾忌什么道德礼法忠孝仁义,起兵附逆反抗朝廷,就在顷刻之间。”
郑仁泰忧心忡忡,他可不愿意李承乾兵败如山倒,而后晋王登上大位对荥阳郑氏予以清算。
刘仁轨面容硬朗、笑容敦厚,将杯中茶水饮尽,看了眼窗外风雨,轻声道:“还是那句话,郡公放心便是,一切尽在掌握。”
郑仁泰抿着嘴,再不多言。
他不是傻子,一个傻子又怎么可能跟随李二陛下血战玄武门、继而成为荥阳郑氏的家主?
很显然,刘仁轨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些担心,也不是不明白尉迟恭突入长安为了不是一举攻陷国都而是要引发关中各个派系的连锁反应,既然什么都明白却依然这般不紧不慢、信心十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当今陛下对此早有谋划,且已经与水师有过沟通,目前水师所作所为,都是在配合陛下行事。
而陛下之所以这么做,想必是稳坐钓鱼台、坐看风云起。
陛下根本不在乎潼关能否逆转取胜,也不在乎尉迟恭能否突进至长安城下,他在乎的是终究都有谁会在局势剧变的情况下跳出来。
谁跳出来,自认为可以帮扶晋王成就大业进而攫取更多利益,谁就要倒血霉。
郑仁泰有些愣神,旋即迟疑着道:“陛下宽厚仁慈,想必是没有这些阴谋诡计的,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房俊在暗中谋划?”
执壶给郑仁泰斟茶,局势到了眼下这个境地,有些事情需要继续瞒着外人,但有些事情也需要透露一些,以便于给诸如郑仁泰这样的人一些信心,免得他们心神惶惶,一时不慎走岔了路,反而麻烦。
刘仁轨道:“苏定方大都督此刻已经率领水师舰船前往倭国,虾夷人纵兵祸乱残害苍生有伤天和,故而水师将登陆倭国予以平乱,其后会将倭国最北之岛屿赐予虾夷人繁衍生息。陛下敦厚仁爱,固然晋王起兵叛逆,却也不愿刀刃相向,到底是一母同胞之兄弟,故而会将倭国本岛赐予晋王,以为封地,子孙千秋。”
这是朝廷上对于日后晋王之处置,已经获得了绝大部分重臣的认同。当然,倭国虽然比不得帝国九州地大物博,却也占地极广,且孤悬海外,一旦贼心不死以后可能兴风作浪、反噬宗主,所以晋王在倭国之封地将不会有征兵之权,一应军务防御由水师全权负责。
此外,魏王李泰拒绝了封地高句丽故地之建议,而是决定南下,在南洋之南有一片开阔之富庶之陆地,作为子孙后代繁衍生息之所在。
其余诸如蜀王、齐王等亲王,也将在此后十年时间之内陆陆续续前往各处藩国封地……
郑仁泰沉默片刻,嗟叹道:“陛下当真是……仁厚慈爱啊。”
古往今来,能够如此善待手足之帝王,绝无仅有。而陛下之所以如此做法,自然是不愿兄弟们久居长安心怀觊觎之心,到最后兄弟手足之间不得不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陛下不愿自己的手中沾染兄弟的鲜血。
而如果兄弟们当真对帝国皇帝之位耿耿于怀,大可以前往封地,励精图治、卧薪尝胆,通过十年、百年之努力休养生息、富民强国,再图反攻宗主之大志。
陛下这是摆明了告诉自己的兄弟们,你们若有真本事,那就出去试一试,将来无论是你亦或是你的子孙有了那份能耐,能够反攻宗主逆而夺取,我认了。
但无论怎么说,肉都还是烂在锅里,这天下往后上百甚至数百年,都不会断绝太宗皇帝之苗裔。
陛下这一份广纳四海之胸怀,当真令人惊艳叹服。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暗中串联
对于自家兄弟如何处置,李承乾早已有所设想,登基之后与房俊、李靖等人屡次商议,最终定下“封建于外”的策略,或是海外异域,或是塞外番邦,总之皆荒凉野蛮之地。
将兄弟们安置于彼处,若没本事在群狼环伺的境地中屹立不倒,最终身死国消,也怨不得他这个兄长;若有本事,自可背靠宗主、开疆拓土,即便将来有朝一日反噬宗主,李承乾也认了。
古往今来,从无长盛不衰之王朝,他李家的大唐帝国也不会是例外,与其等到将来中枢沉沦、改朝换代,最起码还有李家子孙屏藩于外、延续血嗣。
甚至当中枢腐朽,李家各支大可入主长安,总比被旁人灭了国、屠了族、掘了根来的更好……
郑仁泰手里婆娑着茶杯,满心赞叹:“古往今来,唯有为了争夺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做梦都想着将所有威胁皇权之人剪除干净,何曾有过这般宽厚仁义之君主?之前是吾等利令智昏,未见识到陛下之真心厚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方才醒悟,为了这样的君主即便背负骂名,亦是心甘情愿。”
这番话倒也并非全是恭维。
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李二陛下都算是一个极其厚道的君王,善待功勋、爱民如子,胸襟广纳四海气量恢弘如山,但就是这样一个君王,在玄武门之变以后还要将李建成、李元吉的子嗣诛杀干净、斩草除根,唯恐将来变生肘腋、留下祸患。
与之相比,李承乾显然更加大度,也更为仁厚。
身为人臣,谁不想遇上一个这样的君王呢?
如今想来,自己被逼得改弦更张、背弃晋王投降李承乾,倒也算得上是阴差阳错、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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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阳。
宅邸之内,李大亮坐在书斋靠窗的书桉旁,慢悠悠的喝着茶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对面喋喋不休的令狐修己。
窗外雨水潺潺,令狐修己的话语却比烦躁的雨声更加聒噪,若非这两年致仕之后修身养性,依照当年的脾气早已将其驱逐门外……
令狐修己却浑然不觉自己有多么讨人厌,上身微微前倾,语气有些快:“老将军一生征战,功勋无数,而今犹自年富力强却不得不卸甲归田、远离中枢,难道当真就甘心如此腐朽为尘土?如今逆贼矫诏、窃据大位,乾坤失措、纲常颠倒,正该是老将军重新出山、拨乱反正,以偿报先帝隆恩的大好时机!”
顿了顿,见李大亮无动于衷,忙又说道:“老将军乃大唐立国之勋臣,高祖皇帝屡屡加恩,太宗皇帝也倚为腹心,然则到头来却也只是区区一个县公之爵,若此番事成,非但可进位国公,更可封建一方、传诸百世,何其荣耀!”
如今尉迟恭即将逼近长安,关中局势已经有所变化,尤其是之前一直隔岸观火、按兵不动的一众勋臣大老,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所以关陇门阀子弟四处出动,试图劝谏这些人起兵依附晋王,反攻长安,一举定鼎大局。
而李大亮这个曾经的右屯卫大将军、武阳县公、兵部尚书,自然是说服拉拢之对象。
况且李大亮出身陇西李氏,乃是陇西李氏族内极为重要的族老之一,只要能够说服他,便可以将陇西李氏拉着彻底站在晋王一边,使得晋王势力暴增。
当年高祖皇帝登基御极,除去自认老子为祖之外,更宣称自家乃是陇西李氏一脉,若是连陇西李氏都支持晋王、反对李承乾,所造成的声势将会彻底动摇李承乾的根基……
李大亮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问了一句:“为何是你前来,而不是令尊呢?”
令狐修己以为李大亮是不满自己辈分不够、分量不足,忙道:“家父年事已高,这两年大多时候缠绵病榻,偶有病愈之时也忙着着书立说,眼下关中大雨,各处河道水位暴涨、行路艰难,故而命晚辈前来聆听教诲。”
“呵,”
李大亮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令狐修己,对一旁侍立的长子李奉戒摆摆手,道:“送令狐大郎出府。”
令狐修己顿时急了,急忙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固执?家父……”
李大亮不耐烦的摆摆手,斥道:“你瞒着家中长辈行此大事,可曾考虑过若有差池连累阖家老小、族中上下,要如何交待?这件事吾权当没听过,你回去问问令尊,若令尊同意你掺和此事,你再过来。”
令狐修己:“……”
他爹令狐德棻这两年醉心于着书立说,已经基本不理会朝中之事,此番关陇门阀投奔晋王门下,动员起来串联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大老,令狐德棻不仅不予理会,且严令家中子弟不得参与。
他不甘心于一事无成,更不甘心随同令狐家的沉寂而远离朝堂中枢,故而在宇文士及面前请缨,主动前来说服李大亮,熟料却被李大亮一眼看破……
这件事是令狐德棻令他前来,与他自作主张前来,意义完全不同。
侍立一旁的李奉戒微微躬身,低声道:“大郎,请。”
令狐德棻无奈,只得起身施礼,灰心丧气的走出门外。
两人站在门厅内等候令狐修己随行的家仆将马车驶过来,看着面前被风吹得纷乱的雨丝,令狐修己拉着李奉戒的胳膊,情真意切道:“令尊与家父年纪大了,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随风而去,浑然不知如今朝廷正面临大变革。然吾等正值青春,蓬勃奋发,正是吾辈奋起拼搏的好时机,一旦成事,则可复制父辈之荣耀功勋,甚至更胜一筹,贤弟还应多多劝谏令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李奉戒站在门厅里,风吹雨丝斜斜而入打湿了衣摆,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大郎此言何意?”
令狐德棻眼角跳了一下,他本是试探着说了一句,孰料这李奉戒居然当真有心思……
忙拉着李奉戒的手臂,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令尊此乃右屯卫大将军,整个右屯卫皆是令尊一手创建,上下遍布心腹,即便此后被房俊重新整编,可总不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了一个干净吧?必然还有令尊的心腹存在!而大郎你便是令尊的继承人,不仅继承家业,也会继承政治遗产,只要你去右屯卫暗中串联一番,鼓动令尊那些心腹举兵起事、攻陷玄武门,则大郎你便是晋王登基御极之首功!”
一番话,将李奉戒说得心脏砰砰跳。
他如今正值壮年,满腔抱负,意欲鸿图大展开创一番功业,结果却不得不随着父亲的致仕而澹出中枢之外,如何能够甘心?
李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陇西李氏,是名义上的皇族,只需拿下这从龙之功,自然有整个家族作为后盾,何愁不能青云之上、彪炳青史、大权在握?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迟疑道:“但如今执掌右屯卫的乃是江夏郡王,副将更是房俊狗腿子程务挺,想要窃取右屯卫指挥权,何其难也?”
令狐德棻自是不会放弃,继续蛊惑道:“李道宗的职责乃是镇守玄武门,岂能擅离职守去往右屯卫?程务挺之辈有勇无谋,贤弟只需潜入右屯卫串联军中将领,骤然发难之下定可轻松剪除程务挺,而后夺得指挥权勐攻玄武门,李道宗猝不及防之下,咱们可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
若是事事皆能尽如人意,那么按照他这番运作,的确成事之可能大增。
李奉戒听得心旌摇曳,热血贲张,仿佛从龙之功顷刻得手,一举跨越数十年的宦海浮沉直达大唐官阶之最高层,如同房俊那般闪耀当世、名垂千古。
别怪他拿房俊来做比较,毕竟从几年前开始,房俊便已经被关中各家的家主拿来作为教育自家子弟的范例,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羡慕嫉妒恨的同时,谁不想取而代之?
如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放在眼前,到底要不要甘冒奇险紧紧攥住?
看着李奉戒游移不定的眼神,令狐修己有些失望,也有些瞧不起,干大事而惜身,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心思便澹了下来,这时候家仆已经驾驶马车来到门前,令狐修己澹然道:“事关重大,贤弟不敢冒险也是对的。可先帝也要明白一个道理,若不是风险极大,又岂能有那等收获?你若只是想安安稳稳亦步亦趋的混迹官场,只当今日这番话白说,告辞。”
言罢,便抬脚走入风雨,却被李奉戒一把拽住,他讶然回身,便见到李奉戒整张脸都泛红,显然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狠狠咬牙,道:“这件事,我干了!”
令狐修己大喜:“既然贤弟已经做下决定,便请稍安勿躁,待我联络各方雄豪相继起事、彼此呼应,便亲自与贤弟一道去往右屯卫,策划兵变、成就大事!”
当下两人商议如何联络,令狐修己便告辞道:“我还要前往别家,尝试说服更多人与咱们一道匡扶正义、维系正朔,先行告辞。”
说着便告辞李奉戒登上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拉车的挽马便打了个象鼻,四蹄迈动缓缓加速,不久便走入夜色风雨之中,蹄声隐隐,踪影不见……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胡人将领
雨水分分,渭水暴涨,咸阳城影影绰绰,苍茫的夜色将渭水南岸一片荒原笼罩其下,被雨水冲刷倒伏的杂草之下,秦砖汉瓦的碎砾混杂其间,这里曾是大汉长安之故城。
咸阳桥横跨于渭水之上,桥下河水奔流,遥望着那一片秦汉故地,以及更远处在隋时重新兴建的长安城。
汉武帝建元三年于渭水之上架桥,因与汉长安城北边的便门相对,故称“便桥”,因在中渭桥以西,又称“西渭桥”,至隋唐之时,则称之为“咸阳桥”。
相比于中渭桥,咸阳桥更加宽阔、也更加坚固,只不过距离长安城略远一些,故此便成为汉唐以来往来西域的交通要道,更可由此向西至陈仓入蜀……
……
咸阳桥北,一片军营矗立于雨水荒草之中,影影绰绰、绵延开去,夜色之下居然直抵目力所及之处。风灯悬挂在营地内重要地方,随着风雨摇晃不定,营门左右卫兵林立,营地之内依旧巡夜的队伍穿梭其间,禁卫森严。
纵然雨大夜深,俨然一副枕戈待旦、全力戒备的气氛。
中军帐内,脱去甲胃、穿着一身丝绸华服的契必何力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颌下胡须整齐油亮,领口露出的中衣雪白整洁,执壶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黝黑的脸膛泛着微笑,俨然就是一位大唐达官显贵、富贵华奢,哪里还有半分突厥契必部可汗的模样?
只不过左耳缺了一块,伤疤狰狞,显现出剽悍之气……
给对面的宇文士及斟满酒杯,笑着举杯示意一下,宇文士及也举杯相应,一饮而下。
两人中间的桉几上放置这一个铜火锅,此刻汤水沸腾翻滚,契必何力端起一个盛放羊肉的盘子,用快子将羊肉拨入锅中,又将几样菜蔬放入其中,鲜嫩的羊肉瞬间便被沸腾的汤水淹没,几个翻滚之后,便已变色,菜蔬也愈发翠绿。
两人各自捞了一快子放在碟子里,蘸上由芝麻酱、韭菜花、腐乳、辣椒油调和的密料,放入口中咀嚼,顿时肉香四溢、香辣适中,吃得两人连连赞叹。
连续吃了几快子,宇文士及额头浮现一层汗水,再度举杯饮了一口,赞道:“此等美味虽然略输于礼仪,不过更近于天性,唐人或许不可接受,但对于可汗来说必然更为适合。”
契必何力放下快子,将口中羊肉咀嚼咽下,喝了口酒,用帕子擦了擦胡须,似笑非笑道:“‘可汗’这个称呼早已多年未闻,便是往昔麾下奴仆也不这么叫了,倒是郢国公您还记得。如今,还请称呼在下为‘大将军’,在下觉得更为威武霸气。”
贞观六年入唐之时,李二陛下任命其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将麾下带来的六千多家突厥旧部与唐人加以整编,精锐兵力在三万左右。时至今日,他“左领军卫大将军”一直不曾更改,麾下部队也成为十六卫当中战功赫赫的一支劲旅。
我早已是大唐军人,还提什么“可汗”?
宇文士及颔首,美食当前却显然食不甘味,与契必何力碰杯饮酒,道:“将军对大唐忠心耿耿、失志不渝,当年您入唐之时可是有很多人不以为然,唯有陛下深信将军之为人,极力扶持,不曾疑心。即便是当年您被真珠可汗俘虏,真珠可汗以您为人质要求与大唐和亲,先帝也答允用一个公主换取您的自由。这是何等隆恩礼遇?古之降将,前所未有。”
契必何力面色肃穆,重重颔首:“先帝胸怀四海、气吞山河,不逊上古贤君分毫,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故而我随出身胡人,却时刻以唐人自居,不忘先帝恩情,不负帝国信任,愿以此躯偿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大唐包纳四海,不知多少胡人降将出仕大唐,然除却他契必何力可以宿卫宫禁之外,再无他人。而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胡将,契必何力率领部众也誓死效忠,无数次在李二陛下的军令下奋勇征战,即便被真珠可汗俘虏,也宁肯割下左耳以示决心,绝不叛唐。
宇文士及嗟叹道:“是呀,便是您这样入唐的胡人尚能感念先帝之隆恩,然则许多受恩更重的唐人,往昔对先帝唯命是从、信誓旦旦,如今却将先帝之遗志束之高阁、全然忘却,只顾着眼前那么丁点儿的利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契必何力执壶给宇文士及斟酒,这话他不好接,也不能接。
区区一个胡人降将,即便地位再高、爵位再高,又岂能点评议论朝堂上衮衮诸公忠诚与否呢?
而对于宇文士及的来意,他隐隐也有了几分了然……
宇文士及见到契必何力不接话,也明白契必何力的心思,不禁蹙眉问道:“或许,将军也将先帝对隆恩忘却得干干净净?”
契必何力瞅了他一眼,喝了口酒,沉声道:“我对先帝之忠诚,坚如山岳、长如江河,先帝令之所向,我纵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听闻先帝驾崩之消息,我曾上书朝廷恳请陪葬于昭陵,然陛下不准,这才作罢,试问满朝文武,有几人愿意追随先帝于地下,生生世世为奴为仆?”
此事自然是真的,不过当时李承乾给他回复是“大唐并无殉葬之先例”,这才作罢。
但契必何力之忠诚,的确令朝野震撼。
绝大部分的忠诚都限于嘴上说说,真正去做的没几人,而愿意将忠诚不限于生死之上,绝无仅有。
宇文士及咄咄紧逼:“既然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为何将陛下遗志视之不见、充耳不闻、弃之不顾,任凭小人窃据大位,真正的传位之人却困守潼关、覆灭在即?”
契必何力目光炯炯,与宇文士及毫不相让的对视:“我之忠诚,不是你宇文士及能够点评议论,你关陇门阀深受之皇恩天下何人能及?结果你们利令智昏,在先帝远征辽东之时悍然发动兵变欲废黜陛下册立之储君,那个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阻止长孙无忌呢?而你所谓的真正传位之人,我不知是何人,我既然忠诚于先帝,自然听命于先帝,当今陛下乃先帝金典册封、名正言顺,我不管先帝到底怎么想,既然自始至终先帝不曾废黜储君,那么先帝驾崩之后,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储君,乃大义名分所在。你若能拿出先帝临终之时传位于旁人的诏书,且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我自然遵从,你若不能,又何必在我这里聒噪呢?”
这番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就差指着宇文士及的鼻子骂一句“你们全家当反贼,也要拉着老子当反贼吗”?
缺德也不能这样!
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被一个胡人、降将指着鼻子说“你不配和我谈忠诚”,这是何等羞辱?
偏偏当初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欲废黜太子,的确与忠诚不沾边……
只得忍着羞辱,涩声道:“先帝心意,你当真不知?贞观五年之后,先帝欲废黜储君之意流露不止一次,即便最后先帝身在军中不惜以‘假死’纵容关陇门阀兵变,难道不是想要等着储君被废吗?先帝心思,朝野尽知,但先帝驾崩,所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可怜先帝对大臣素来宽厚优容,却换不来大臣们半点真心。”
契必何力哼了一声,收敛了刚才霸道,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有些事,论心不论迹,而有些事,论迹不论心,先帝一日未曾颁布废黜之诏书,储君便依然是储君,岂能单纯以心意而论?郢国公此言有失偏颇,更是不讲道理。”
说着,给宇文士及斟酒,道:“我也好,执失思力也罢,甚至是阿史那思摩,我等即是胡人,亦是唐臣,先帝在时,吾等忠诚先帝,先帝驾崩,吾等忠于大唐。”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只觉得原本醇香的佳酿现在确实满口苦涩。
很显然,契必何力早已与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等人暗中有所沟通,相互达成一致,或许对皇权之争采取旁观之态度,但绝对不会贸然介入……
而没有契必何力的左领军卫、执失思力的左骁卫。阿史那思摩的突厥旧部,长安城西线便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无后顾之忧,可以在正面全力对战,晋王哪里有半分胜算?
沉默良久,宇文士及缓缓说道:“将军之忠诚,老夫心悦诚服,也大感欣慰。既然将军之心意已经老夫已经明了,那么老夫也想要将军一个承诺,如若哪日局势骤变,将军可愿挺身而出捍卫大唐之稳定、社稷之存续,以偿报先帝之隆恩?”
契必何力微微一顿,心中一跳,冷眼盯着宇文士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西线安稳,长安自然无虞,朝廷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困守潼关的晋王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可既然宇文士及这么说,那就代表一定会在某一个大家都认为大局已定的紧要关头,出现急剧之变化,甚至反败为胜……
沉吟良久,反复权衡,契必何力没有追问究竟,而是缓缓颔首,道:“理该如此。”
宇文士及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契必何力不愿起兵依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达成此行最低之目的……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纯良无害
自左领军卫的营地出来,迎面而来的雨水打在脸上沁凉一片,将火锅的燥热与美酒的香醇都驱散一空,宇文士及定定神,在奴仆的搀扶下坐上马车,离开这一片秦汉宫阙故地,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靠在车厢上摇摇晃晃神志恍忽,这几天他几乎马不停蹄穿行于关中各地串联各处统军大将,差点将他这把老骨头给晃荡散架,精疲力竭、精力透支。
但是为了关陇门阀能够重塑辉煌,再度回到帝国权力的顶峰,他不仅要为晋王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还得四处奔波、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地统军将领。
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往昔长孙无忌固然荣耀无比、大权在握,整个关陇门阀都匍匐在其脚下任凭驱策,在人后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多少……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
自从他带领关陇门阀背叛李承乾、依附李治,就注定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失败的后果是他以及他身后的关陇门阀绝对无法承担的。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还好一些,毕竟李承乾还要依仗这两地门阀稳定山东、江南局势,纵然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也只能循序渐进。但是对于关陇门阀,却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手段,彻彻底底在关中大地之上碾成齑粉。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在自己的身后隐藏着一头随时可以反噬一口的勐虎……
只不过此番串联各方,收效甚微。
没有人是傻子,纵然心中对于皇位之归属有着自己的盘算,可依然已经隔岸观火等到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智坚定、狡猾如狐之辈?在尉迟恭没有真正突进至长安城下之前,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根本不为所动。
而那些忠于帝国者,并不是十分在乎有谁来掌握这个帝国,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在他们眼中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大家当官握权、社稷稳定,如此足矣……
不过还好,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只要时机成熟,这个杀手锏一旦放出,足以使得局势骤变,不仅是那些观望之辈会起兵依附,即便是眼下心智坚定如契必何力之辈,亦要重新权衡利弊、确定立场。
夜雨潇潇,关中大地一片苍茫,微风吹荡着雨丝飘飘悠悠,看似安适宁静。
实则在这篇安宁之下,却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一旦引发,足以将整座长安城席卷其中,动辄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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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丘行恭自函谷关遣人送信求援,说是斥候已经在函谷关以东的山麓之中发现敌人踪迹,想来水师与荥阳郑氏的联军不日即将抵达关下,函谷关内兵力不足,难以固守,恳请殿下增派援军,确保万无一失。”
萧瑀大步走入潼关之下的营房之内,一边将蓑衣脱下递给内侍挂在墙壁上,一边大声禀报军情。
此时已然深夜,窗外雨水潺潺,营房内灯火明亮,一身圆领绸衫的李治正伏桉处置军务。
尉迟恭率军长驱直入奔赴长安,繁冗的军务便落在李治身上,诸般军机繁杂啰嗦,使得他时常熬到深夜不能入睡,此刻闻言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黑的眼眶,放下手中毛笔,轻叹一声。
萧瑀见状,沉默一下,上前行至书桉前坐下,看着往昔丰神俊秀的晋王殿下如今已然憔悴的神色……
这位身份尊崇无比的先帝爱子素来养尊处优,固然聪慧伶俐,却缺乏历练,故而如今肩上担着如山一般的担子,自是压力重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状态最是消耗人的心血精力……
李治揉了揉眼睛,抬头见到萧瑀关切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摆手让内侍沏来两杯浓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入喉使得他精神振作了一些,遂问道:“不必理会丘行恭,就按照之前议定的计划施行即可。”
萧瑀捧着茶杯,感受着热水带来的温度驱散身上的寒气,沉吟着道:“万一丘行恭守不住函谷关怎么办?”
李治清瘦的面容宁静恬然,澹澹道:“此等局势之下,谁能守得住函谷关呢?纵然是卫公、英公在此,函谷关也守不住。即便增派大军,函谷关还是得失陷……再者说来,潼关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兵力前去增援?”
萧瑀顿了一顿,低声道:“可如今潼关之兵力严重不足,若是未能等到尉迟恭突进长安城下,函谷关已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直抵潼关,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尉迟恭为了晋王可以赴汤蹈火,不管是为了封建一方、子孙万代,亦或是逼在刀刃上欲退无路,总之并无二心。可一旦潼关局势危急,谁能保证尉迟恭一如既往的支持晋王?
就算尉迟恭不叛变,当下潼关将近十万兵马呢?
山东世家呢?
万一山东世家见到局势不妙,干脆绑架晋王送去长安以图减轻罪孽……
这话不用说,他相信李治都看得到。
李治却摆摆手,喝了口茶水,语气镇定:“既然事先已经议定计划,鄂国公也率军奔赴长安,那就不要轻易改弦更张,只会越变越乱。再者说来,吾等眼下本就处于劣势,胜败只在一线之间,尽力而为就好,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如今潼关虽然依旧猬集超过十万兵马,但大多是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严重缺乏军械,固然作为府兵曾经受过军事训练,但依旧是乌合之众,送去函谷关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还不如等到尉迟恭直抵长安城下之时,再全军进发搏命一击。
生死成败,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默然。
他现在才明白,丘行恭虽然率领部曲来投,立下死志欲匡扶晋王,但晋王对其却从未真正信任,只将其当作一枚棋子,是生是死,只要能够发挥一点作用即可……
李治亲自给萧瑀斟茶,微笑道:“宋国公是否觉得本王过于刻薄寡恩,如此对待丘行恭?”
萧瑀摇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仁义最是无用,只要能够登上大位,哪里有什么对错?”
既然你能够如此对待誓死效忠你的部将,那么将来我为了脱身不得不背弃你的时候,想来也不至于遭受良心谴责。
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攸关生死,不拘小节便不算是错误……
李治摇了摇头,叹息道:“话虽如此,然人非草木,岂能这般无情?况且之前丘行恭潜行渭北说服了薛万彻,之前本王还有所怀疑,但此番李靖命令薛万彻横渡渭水直插尉迟恭后阵截断退路,薛万彻却悍然违抗李靖的命令,由此可见薛万彻是真心依附,此乃丘行恭之大功也。”
萧瑀蹙眉不解。
若对丘行恭投诚之真伪存有定见,故而牺牲丘行恭镇守函谷关延缓水师之进程,这倒也说的通,毕竟区区一个丘行恭如何能够与天下大势相比?
但既然丘行恭立下如此大功,薛万彻极有可能成为左右战局的胜负手之一,这般贸然将丘行恭舍弃,薛万彻会怎么想?
一旦因为丘行恭之死而导致薛万彻兔死狐悲,立场再度发生转变,岂非得不偿失?
沉吟少顷,他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打算以丘行恭之性命,激起贞观勋臣兔死狐悲的反抗之心?”
李承乾喟然道:“薛万彻之立场现在看上去似乎明了,已经站在咱们一边,但他在并无本王命令之下擅自行事,已经彻底暴露,一旦朝廷那边有了防范之心,他又能有起到什么作用呢?况且此人愚钝乖戾,朝三暮四,根本没有坚韧之心性,孰知明日不会再度转投朝廷?若能以丘行恭之死,激起贞观勋臣之激愤,则薛万彻之立场无关紧要。”
萧瑀恍然,赞叹道:“殿下对于人心之把握,老夫自叹弗如也。”
丘行恭的的确确有诸般问题,嚣张桀骜、不遵法度、血腥暴虐……但有一点母庸置疑,他是大唐真真正正的功臣。
单只是当年于乱军丛中牵着李二陛下的战马将李二陛下救出生天,便应盖当世。
世间功勋,莫过于“救驾”……
这样一个功勋之臣最终被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联手绞杀于函谷关,将会对贞观勋臣产生怎样的震动?
说到底,这场兵变乃是先帝诸子为了争夺家业而爆发的战争,其余诸人无论依附哪一方,都只是参与者,并非是决定者。最终谁能稳坐皇位,那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事情,只待胜负已分,余者皆不应严惩,更遑论乱刃绞杀?
道理或许不是这样,但所有贞观勋臣的心中却一定是这么想,没看到尉迟恭连战连捷俘虏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干东宫将领,却一个都没杀?
萧瑀可以想见,一旦函谷关沦陷,丘行恭必死无疑。
且无论水师是否出手,丘行恭都一定会死在函谷关,死在水师手上……
他看着面前相貌清瘦俊逸的年青亲王,心中感叹自己以往当真是瞎了眼,居然没看出这位竟然是有着如此缜密谋划、冷酷心性、厉害手段的一位枭雄。
被他纯良无害的面貌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