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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不为所动

    一军之主帅,必然是威望厚重、令出如山,于军中堪比帝王之存在,方能上行下效、令行禁止,无往而不胜。这房俊居然诋毁自己亲近乱臣贼子、意图不轨,毫无敬畏之心,若是不能杀一杀他的威风锐气,李绩威严何在?

    军中无父子,更别说只是世交之子侄。

    “喏!”

    帐外数名亲兵一拥而入,就待将房俊拿下。房俊倒是怡然不惧,微微抬起下颌,冷笑道:“在下可否认为,英国公这是被戳中的心中龌蹉,故而恼羞成怒?”

    李绩怒叱:“放肆!此乃军营,军纪如山,焉能由得你污言秽语、恶意构陷?还不速速将此人押解出去,执行军法?”

    亲兵们上前捉住房俊,孰料房俊双臂一震,几个亲兵便被推开,李绩愈发恼怒,程咬金连忙上前,劝阻道:“大帅息怒!二郎这番话语虽然有些过分,却也未必便是他的本意。咱们数十万大军行程缓慢,迟迟不归,料想此刻关中百姓便是如此看法。今日大帅能治二郎之罪,可他日难道还能将整个关中百姓都抓起来杖责一顿?原就是自家子侄,如今又贵为国公,可谓与吾等平起平坐,若贸然予以杖责,恐伤及彼此情面。再则二郎亦非军中将校,此番代表东宫太子而来,不可轻侮。”

    李绩哼了一声,不悦道:“这厮给了你何等好处,让你这般落力替他说话?”

    程咬金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大帅,怎地不是好人心?杖责这个棒槌容易,然而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却难!您以为剪除了军中图谋不轨者,这大军便上下一心、任凭驱策了吗?那些兵卒们各个心里有怨气!身为帝**人,向外则开疆拓土,向内则扶保社稷,纵百死而无憾!可现在咱们在干什么?自辽东撤军以来,一路行程慢慢悠悠,坐视长安兵变东宫陷于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大家早就受够了!你英国公心中自有谋划,可你的谋划如何让兵卒们体谅理解?休说兵卒,老子也不满!”

    他怒气冲天,一顿抱怨将心中积压的不满尽皆宣泄出来,噼哩叭啦说完,长长吁出一口气。

    爽!

    被李绩这个家伙一直压着,不许他干这不许他干那,念叨着什么一切大局为重,他心中自有计较如何如何,程咬金如何不心忧如焚?只是因为对李绩的信任使得他不得不表现得冷静淡定,以身作则压制军中将校,可说到底他非是这样的性格。

    老子信任你,可信任是相互的,你也得信任老子吧?你他么心里谋划着什么不跟老子讲,只是一味“顾全大局”“本帅自有谋算”,你让别人心里如何信服?

    李绩没料到程咬金反应如此激烈,蹙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房俊,终于摆摆手,将亲兵斥退。

    亲兵们愣了一下,赶紧退走,心中暗暗纳罕。李绩素来治军严谨,虽然不贪功,愿意将功勋与麾下将校分享,可身在军中之时便一言九鼎、言出法随,谁也不能动摇其决定。

    今日却虎头蛇尾,就此宽宥房俊,实在是少见……

    待到亲兵退出,李绩坐在书案之后,摆摆手,道:“过来坐吧。”

    程咬金与房俊互视一眼,上前坐在书案两侧的椅子上,帐外的书吏一直盯着帐内情况,见此情景,略微松了口气,赶紧奉上香茗,然后退出。

    李绩拿起茶盏,瞅了两人一眼,道:“说了那么多,又是吼又是叫的,喝口茶润润嗓子。”

    程咬金默然不语,短期茶盏喝茶。

    房俊也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就待试图说服李绩,孰料尚未开口,便被李绩摆手制止,面无表情道:“你的那些说辞都省省吧,本帅一生戎马、宰执天下,不敢说有什么卓越之能力,但意志坚定、百折不挠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本帅下定决心,谁也不能劝阻改变。”

    房俊苦笑道:“英国公何必如此不近人情?纵然心中主意打定不可更改,可好歹也让在下将话语说完,以尽职责才行,毕竟好多话思量了一路,冥思苦想的也不容易……”

    “哼!”

    李绩不理会这厮的耍赖打诨,喝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不必,省省口水吧。汝此刻便可返回长安回复太子殿下,便说微臣心中早有思量,只为维护帝国利益,虽百死而无悔。”

    房俊微愣,您这一句话就将咱打发了?

    他道:“您就不问问长孙安业如何身死,也不问问在下为何如此?”

    李绩摇摇头,不以为意道:“问了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死便死了,没什么好纠结,本帅总不能一刀宰了你给长孙安业报仇吧?他长孙安业再是身份重要,也抵不上你我两家通家之好。所以,杀了就杀了吧。”

    房俊无语:“您这么说,在下受宠若惊呐。不过,您当真不怕长孙无忌迁怒?”

    李绩斜眼睨这他,有些不耐烦:“人是你杀的,负责护送的卢国公,他长孙无忌就算尽起百万雄师誓要将仇人碎尸万段,那也得是寻你俩报仇才行,与本帅何干?”

    一旁这闷头喝茶的程咬金连忙将茶杯放下,郑重声明道:“大帅此言差矣,末将的任务是护送长孙安业至‘南崤道’,末将已然完成任务。如今他于‘南崤道’中被杀,又与末将何干?末将总不能护着他一辈子吧!”

    他不怕长孙无忌,但若说对于长孙无忌阴狠隐忍、睚眦必报的性格不忌惮,那可就是自欺欺人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与长孙安业的横死扯上半点关系,否则后患无穷。

    李绩冷笑一声:“长孙安业的死到底与你有无干系,你说了不算,本帅说了也不算,唯有长孙无忌自己说了才算。他若认定你与房俊勾结,试图以此来切断本帅与长孙家的洽谈协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程咬金揉了揉满是虬髯的大脸,无奈叹气,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按照长孙无忌的性格来说,几乎肯定会这么想,那家伙一贯是怀疑一切的态度。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狠狠瞪了房俊一眼,骂道:“你个棒槌简直害人不浅,方才就不该替你说情!”

    房俊嘿嘿一笑:“您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若非英国公本就是做做样子,您以为您劝得了他?”

    程咬金气得不轻,索性不说话,闷头喝茶。

    但是他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那就是对李绩“乾纲独断”“自行其是”极为不满,让李绩知道自己并非一味的服从于他。即便依旧不肯向自己吐露其心中谋划,但最起码往后行事之时应当有所顾忌。

    并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有自己的底线……

    李绩叹口气,道:“你莫要多费唇舌试图说服于我,还是尽早返回长安为好,没有你坐镇玄武门,单凭卫公之力难以内外兼顾,若是被关陇趁机攻陷玄武门,岂非悔之莫及?回去将我方才之言告知太子殿下即可。”

    房俊默默喝了口茶水,然后将茶杯放到桌上,目光灼灼的看着李绩:“陛下何在?”

    帐外风声呼啸。

    李绩沉默片刻,对程咬金道:“去检视一下军队,马上就要拔营启程奔赴潼关,各处协调不可出错。”

    “喏!”

    程咬金应下,站起身拍了拍房俊肩膀,而后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李绩轻叹一声,起身道:“随我来。”

    负手自帐后一道小门走出,房俊赶紧起身跟上。出了小门,前面是一个与中军大帐毗邻的帐篷,门口两侧各有十名顶盔贯甲的皇家禁卫肃立,面目凝重,杀气腾腾。

    两座帐篷之间仅有三尺宽,寒风由此狭窄之处穿过,风声呼啸,房俊激灵灵打个冷颤。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浮尘一梦

    李绩一言不发,脚下不停,冲着这座帐篷门口肃立的禁卫微微颔首,靠近门口的一个禁卫便侧身将帐门的门帘撩开。

    李绩当先而入。

    房俊走到门口,环视左右,见到这些人皆乃昔日戍卫太极宫的皇帝贴身禁卫,都是勋戚子弟,其中不少人甚至相互认识,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话,然则此刻这些禁卫却目不斜视,将房俊视若无物。

    这些都是真正的皇帝心腹,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了皇帝献出生命,但凡李二陛下出宫便寸步不离,即便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也带在身边。此刻这些人戍卫于此,似乎已经说明了这座帐篷的重要……

    房俊深吸口气,抬脚走进帐篷。

    门帘在他身后放下,使得帐篷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去,但是这足以让房俊看轻帐篷内的摆设。

    冷冷清清的帐篷内,唯有一口巨大的棺椁摆在当中,新鲜的木料散发着独有的香气,并未油漆雕画的棺椁上可以见到清晰的木头纹理,在空空荡荡的帐篷里,予人一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沉重。

    尽管李绩早已向东宫太子禀报陛下驾崩之消息,但此时此刻,仍旧感到心头好似被压了一块局势一般,憋得他透不过气,心脏一阵一阵抽搐。

    或许,李二陛下算不上最好的皇帝,他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甚至还有一些任性,优点与缺点一样鲜明。但是来到大唐这些年,李二陛下对待他却从来都是宠信非常,甚至可以用放纵来形容,固然时不时打骂一番,但从不曾真正厌恶于他,最终总是会纵容他离经叛道的行事方式。

    胸怀广博、虚心纳谏,这是多少明君圣主都不曾真正拥有的高尚品质。

    然而如今,那位手执日月、开辟皇朝,注定要在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受到无数后世子孙敬仰的一代英主,离开了他恢弘庄严的宫阙,只能跻身于这一副棺椁之中。

    即便当初在太子那里听到准确的消息,他却一直有着一种怀疑或者说是奢望——以为这只是李二陛下自编自导的一幕戏剧,以此来达成他心心念念都想要完成的丰功伟业。

    毕竟曾经的历史当中,这位皇帝虽然在东征高句丽之时可能受伤或者染病,但还是好生生的回到长安城,继续引领这个庞大的帝国一步一步走向兴旺富强,奠定了由古至今首屈一指的辉煌盛世。

    但是现在,面对这副巨大的棺椁,所有的怀疑与奢望尽皆破碎……

    看着房俊先是愣愣的发呆,继而脸上浮现痛苦哀怮之色,直至缓缓跪在棺椁之前,眼泪一串一串无声洒落,李绩并未劝解,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心里有什么话,跟陛下说说无妨。”

    而后,就那么负手转身,走出帐篷之外。

    门帘掀开的刹那,寒风涌入,吹起棺椁一侧陶盆之中黄纸燃后的灰烬,零星灰屑盘旋而起,在半空之中飞舞飘荡,宛如秋叶……

    生死成败,浮尘一梦

    *****

    李绩并未返回中军大帐,而是就站在两座帐篷中间的“夹道”处负手而立,任凭寒风穿堂过隙,撩起衣袂猎猎作响,却浑然不觉寒冷。

    因为他的心火热。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眼下之所为,将会为这个帝国带来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会一举肃清两汉以来的朝堂弊端,使得皇权臻达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集中,真正的令出中枢、天下景从,而不是政令不出京畿,天下名义上归属于朝廷,实则尽在世家门阀掌控之中。

    他不仅军事才能冠绝当世罕有人及,政治天赋也已经点满,深切明白世家门阀之存在看似巩固了天下根基,实则门阀之利益必然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只要门阀存在一日,帝国便永远存在分崩离析之风险。

    门阀之祸,深入根基,不可调和。

    ……

    身后脚步响动,李绩转过身,见到面色隐隐激动的房俊,无声的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温声道:“此间之事,非你所能左右,还是速速回去长安为好,当前局势变幻莫测,莫要因为一时之疏忽大意,导致抱憾终生。”

    房俊深深体会着这句话当中的意味,缓缓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先行告辞。哦,李思文这厮如今身为东宫六率之副将,独领一军,作战勇猛战功赫赫,太子殿下甚为青睐。”

    自叛军起兵之日,东宫六率便一直面对十倍于己之敌军艰苦奋战,减员严重却死战不退,斗志始终旺盛,堪称太子的左膀右臂,立下汗马功劳。与此同时,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秦怀道等人自然被太子视为肱骨,可以想见,只要东宫能够渡过此番危难,以太子之性格,这些人都将被逐一叙功,不仅升官进爵不在话下,一生一世都将屹立于权力中枢。

    前程似锦。

    李绩笑了笑,淡然道:“遭逢乱世,大丈夫自当功名马上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样的造化不仅要自己双手去争取,更要听天由命,毕竟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纵然身为一军之统帅,也有可能被一支冷箭取走性命……回去告诉他,父祖的爵位功勋不足为恃,唯有自己一刀一枪拼回来的功勋,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

    这番话看似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却依旧没有透露半分李绩本人的倾向……

    房俊抱拳施礼:“如此,在下这便告辞。”

    “嗯。”

    李绩颔首,依旧背负双手,身形如标枪一般停止,浑身上下洋溢着军人气息,叮嘱道:“此番你在雁翎关伏杀长孙安业,消息必然已经传回长安,长孙无忌岂肯善罢甘休?他必然算准你回程之路线予以伏杀,为长孙安业报仇,所以你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轻忽大意,免得丢了性命。”

    由洛阳前往长安,关陇军队早已控制了潼关,所以长孙安业可由“南北崤道”从容行走,但房俊却只能由商於古道原路返回。如此,长孙无忌自可从容布置兵卒于房俊必经之路设下埋伏,予以截杀。

    房俊深以为然,只看长孙无忌宁肯违抗朝廷律令,亦要将长孙安业自岭南流放途中召回,便知对其有多么器重。虽然一直使其幽居府邸,不见受用,但此时派遣长孙安业前来说服李绩,岂不正说明其在长孙无忌心中之地位?

    这样一个好帮手又是亲弟弟惨死于房俊刀下,长孙无忌不发疯才怪,派兵半途截杀自己,实在是理所应当……

    然而联结关中、洛阳的道路就那么两条,走“南北崤道”就要一路穿越函谷关、潼关,等如一头扎进叛军大营之内,周边几十倍于己的叛军围剿截杀,必死无疑。

    相比之下,商於古道地势更为险要,也更为狭窄,纵有庞大兵力也难以铺陈,顶了天也只能派遣一支精锐军队,半途设伏予以截杀。

    关陇有什么精锐军队?若是十几二十年前,历经战阵南征北讨的关陇兵卒血染征袍,个顶个都是久历战阵的悍卒,想要从中挑选一支以一当十的精锐简直不要太容易。然而时过境迁,二十年养尊处优的奢靡生活早已磨灭了关陇兵卒身上的悍勇之气,如今的关中子弟除去十六卫当中的府兵之外,余者非但难言精锐,甚至不堪一击。

    否则也不会造成眼下叛军以数倍甚至十数倍之兵力优势,亦无法撼动东宫六率之尴尬局面……

    房俊有自信,能够率领麾下亲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杀回长安。

    他冲着李绩再次施礼,道:“英国公保重。”

    转身大踏步离去,来到营地之外与自己的亲兵汇合,一路打马疾驰,按照原路沿着洛水溯流而上,直奔商於古道。

    李绩站在原地目送房俊远去,目光深邃,不知想着什么。待到身后响动,他回身看去,却是诸遂良自那座小帐篷中探出头来,四目相对,对他微微颔首,似乎喊他过去。

    李绩走到帐门外,深吸口气,整理一下衣冠,面容凝肃,这才迈步而入。

    寒风吹动旌旗,烈烈招展,可见到中军大帐以及这座停放棺椁的帐篷旁边,还紧挨着一座小帐篷……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河谷遇袭

    自洛阳返回,沿洛水溯流而上,踏足“商於古道”。返程总是要顺当一些,来时走过一次,何处需要小心何处可以加快速度,各处地理地势都了若指掌,速度快而且轻松许多。

    队伍沿着山岭之间的官道一路疾驰,道路两侧山岭夹持,使得啼声隆隆回音鼓荡,路上偶有商贾行人,见到这一队气势汹汹的兵卒吓得赶紧避让一旁,让出道路,以免惹祸上身。

    如今长安大战,整个关中乱作一团,各地兵马好似没了约束一般恣意妄为,早已取缔的关税、路税等等各种苛捐杂税忽然之间便纷纷恢复,使得商贾成本直线攀升,数倍于前。

    单只是收税也就罢了,甚至有许多偏僻之地兵卒扮作山匪拦路劫道,杀人越货屡见不鲜。

    商贾也好,百姓也罢,无比希望长安这一场兵谏赶紧落下帷幕,否则没有中枢之约束,各处地方自行其是,似要将这些年损失的地方税种通通找回来,不知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乱世人命如草芥,谁也想不到原本是兴旺繁荣的太平盛世,陡然之间便好似隋末一般乱成一锅粥。随着商贾盛行,各地信息交流大大增加,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有了几分见识,明白这场兵谏引发的混乱完全是各地的门阀世家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而发动,故而对于关陇以及各地的门阀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盼望着那位仁厚的东宫太子能够击溃叛军,拨乱反正,使得天下局势重回正轨……

    ……

    商於古道联结关中与南阳、洛阳等地,主要路段是由关中一侧的灞水河谷、商洛一侧的丹水河谷所组成,其中水陆交杂、地势险峻,极为难行。不过此时尚未开春,群山夹持之中的河谷地带阴仄寒冷,中年难见阳光,故而冰雪遍地,水浅之处结着坚冰,人马随意行走毋须乘船,倒也省了不少事。

    但若是等到夏日,冰雪融化之后河道宽阔、水流湍急,愈发难行。

    房俊带着三百亲兵晓行夜宿,一路行来小心翼翼,每晚扎营都要事先向前探索几十里,确认周边安全,之后更是设立明岗暗哨,派出斥候,确保万无一失。

    预想中的关陇军队偷袭并未发生,一路上平平安安毫无风波,却愈发让房俊心中警觉。

    长孙安业之死对于长孙家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可接受之噩耗,如今惨死,身首异处,长孙无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只看其起兵之初悍然派人前往房府,浑然不管会否引发长安上下人人自危,从而对关陇采取抵触心态,便知此人虽然城府深沉、善于隐忍,却睚眦必报,断然不会为了大局放任不管。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此人傲气冲天,自以为贞观勋臣之首,眼中便再无他人。历史上此君一直排斥不与他亲近的李承乾,李承乾之所以丢掉太子之位,长孙无忌可谓居功至伟,根本不将李二陛下的意志放在眼中,也全然不顾废嫡立幼之后给予大唐的严重隐患。

    而在扶持李治登上皇位之后,又为了关陇集团的利益不断侵犯皇权之底线,甚至插手李治后宫,横加干涉,一步一步将李治逼迫至忍无可忍之境地。

    难道长孙无忌不知道凡事留一线,给予皇权足够尊重才是长久之计么?以他的政治能力来说,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根本不在乎。他一手操纵使得李二陛下废黜的李承乾,这使得他自信心严重爆棚,又岂能将李治放在眼中?

    孰料李治比他更加隐忍、狠辣,干脆废黜太原王氏出身的王皇后,扶持开国功臣之后的武媚娘,使得政治天赋满格的武媚娘与长孙无忌站在对立面,双方缠斗不止、不死不休,李治则隔岸观虎斗,暗中给予武媚娘支持。

    最终借助山东世家之力,一举将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彻底掀翻,然后将所有罪责都推在武媚娘身上,使得他逃避“屠戮功勋”“卸磨杀驴”的骂名,反而博得一个“仁厚慈爱”之美名,好像关陇门阀之溃败完全是武媚娘一手造成,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论隐忍奸诈、心狠手辣,古往今来之帝王,罕有与李治匹敌者。

    ……

    一路疾行,数日之后,房俊一行抵达上雒城外二十余里的仙娥驿。此地处于上雒城外、仙娥峰下,乃是商於古道上一处重要驿站,一侧高山、一侧河水,地势险要。

    傍晚十分,房俊率领亲兵抵达仙娥驿,将营帐驻扎于驿馆之外,让亲兵去跟驿馆购买了食物,准备夜宿于此。

    由此向西,不远处便是蓝田关,此刻必定已经驻扎重兵,需要养精蓄锐之后一举攻克……

    待到用过晚膳,河谷之中光线虚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房俊命兵卒在营地外围临近官道的地方凿开冰雪地面,六七个小坑埋设火药,又凿出一条浅沟铺设引线,皆以冰雪掩盖。

    此地已然临近蓝田关,距离关陇军队势力非常接近,一路上没有半分敌情令他精神紧绷,说不定长孙无忌的谋划便是骗得他疏忽大意,而后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房俊要斥候定要小心周边一些可以情况,又叮嘱亲兵们晚上谁叫激灵一些,若有突发情况能够及时反应,这才钻进帐篷睡下。

    结果他的担心实有必要,后半夜寅时左右,外出的斥候疾驰而回,将房俊叫醒,禀报有千余兵卒自蓝田关方向潜行而来。敌人皆是骑兵,轻装简从,衔枚疾走,已经抵达营地之西十余里处。

    果然来了!

    房俊一骨碌爬起,从帐篷中钻出,见到所有亲兵都已经被斥候惊醒,正手脚麻利的将装备收拾整洁。

    房俊抬眼瞅了瞅天色,已经寅时末、卯时初,河谷之中一片黑暗不见星光,正是人体最为困乏的时候,若非自己一路上早有提防,但凡有一丝半点的疏忽大意,怕是就要遭受敌军偷袭。

    没什么慌乱,这一路他早已对亲兵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预见了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反应早有预案。当即,整座军营都行动起来,兵卒们收拾装备之后挂在马鞍上,纷纷抽出兵刃、弓弩、火器,飞身上马,结成阵势。

    房俊顶盔贯甲,端坐马背之上。

    一波一波的斥候不断从前方返回,带来敌军确切情报。一千敌骑掩杀而来,看样子皆是精锐,或许正是长孙家的私兵,虽然尚不知带兵者何人,但想来也必然是长孙家子弟。

    一开始敌骑还隐迹潜行,唯恐惊动房俊,但是到了五里之外,许是发现了房俊这边的斥候,知道行迹败露,无法实施偷袭,故而干脆放开马蹄,顺着古道狂飙突进。

    滚雷一般的啼声在河谷之中响起。

    不远处的仙娥驿亦被惊动,宿于其间的商贾、旅客一片惊惶喊叫,马厩里马匹长嘶,纷纷出逃。这深更半夜有骑兵突袭,无论是兵是匪,都绝非好事。尤其是长安爆发兵变以来,天下各处官府几乎陷入停滞,各地门阀当家,很多时候兵匪一家,根本无法分辨……

    房俊瞅了仙娥驿那边一眼,黑暗之中但见人影幢幢,换乱出逃,回过头吁了口气,沉着下令:“列阵拒敌,火枪准备,听吾号令随时引爆火药!”

    “喏!”

    三百骑兵齐声应诺,在黑暗的河谷之内宛若一道闷雷也似,马上骑兵纷纷装填弹丸,另外有人藏身在路边隐秘之处随时准备引爆火药。

    严阵以待。

    须臾,轰鸣的啼声愈来越近,河谷之中回荡着滚雷一般的声响,在敌骑于黑暗之中现出身影的一刹那,房俊果断下令:“火枪施射!”

    “砰!”

    黑暗之中,百余杆火枪的枪口喷射出橘红色的火焰,硝烟升腾间,弹丸离膛而出。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大破敌骑

    河谷之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火枪喷射的橘黄火焰陡然闪现,随着“砰砰”的脆响,弹丸离膛而出,拖曳出一条光线,迎面打在奔袭而来的敌骑阵中。

    庞大的动能催动弹丸破开空气飞速前进,与空气高速摩擦使得弹丸火红炽热,甫一接触,便轻易破开骑兵身上轻薄的军装。而当弹丸进入人体,炽热铅弹无法承受内外一起赋予的压力,一瞬间变成不规则的形状在人体组织内残暴突进,带来不可弥补的巨大破坏。

    “噗噗噗”弹丸入体发出轻微的声响,但马上骑士却好似冲锋之中被巨大铁锤砸中一般,惨叫着自马背上跌落,继而被身后来不及躲避的同伴踩成肉酱,冲锋阵势瞬间混乱。

    不过敌骑显然对此早有预料,纷纷呼喝着一个劲儿的向前冲锋,若是这个时候停下来救援坠马中弹的袍泽,只能成为火枪随意射击的靶子……

    “砰砰砰”

    枪口不断喷吐着火焰烟雾,弹丸如雨一般射出,夜空中无数弹丸飞驰交织成一片密集的火网,敌骑纷纷中弹坠马。

    不过敌骑悍不畏死,即便纷纷中弹,冲锋之势却丝毫不减,奔弛的战马速度提升至极致,火枪只是射击了两轮,便已经冲到近前。

    火枪装填缓慢,若是等到敌人冲到阵前短兵相接之时依旧以火枪迎敌,那就只能被敌人屠杀。

    “收枪!结阵,迎敌!”

    随着一声令下,三百亲兵快速将火枪收到身后背好,横刀出鞘,策马结成阵势,严阵以待。

    火枪射击之声消失,敌骑松了口气,终于突破敌阵之前这一段危险区域,只要冲入对方阵中短兵相接,双方便回到同一等级,而己方人数三倍于敌,自然战局极大优势。

    如此,自然士气高涨,冲锋阵势愈发如山崩海啸一般,汹涌澎湃。

    房俊端坐马上,面对敌骑凶猛的冲锋怡然不惧,眼看着敌骑已然突进至十余丈内,猛地举起手臂,狠狠挥下!

    躲在暗处的兵卒当即点燃引线,微小的火星即便在暗夜之中也不显眼,冲锋的敌骑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脚下的危险,直至引线燃尽,将预先埋设在地面冰雪之下的火药引爆。

    “轰!”

    暗夜之中,一蓬巨大的火光自敌骑冲锋路上陡然炸开,随即才是震荡耳鼓的沉闷轰鸣。火药爆炸的狂暴威力将地上冰雪、冻土尽皆掀开,以无可匹敌之势冲天而起。

    “希律律!”

    “啊!”

    战马惊惶的发出凄厉的嘶鸣,庞大的身躯也难以抵御火药爆炸的威力,随意掀飞,马上的骑兵被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惊叫出声,继而要么被战马的身躯死死压在身下,要么被掀落马背,遭受同伴战马的践踏。

    “轰!轰!轰!”

    预先埋设的火药不只一处,而是由近及远埋设多处,以引线串联起来,一处一处接二连三的陆续引爆。

    古道狭窄,可供战马驰骋的地方只有那么数丈宽,敌军骑兵冲锋之时全面铺开,正好位于火药之上。眼下一经引爆,各处炸点悉数位于敌骑阵内,狂猛的威力直接将无数骑兵炸上天,严谨的阵势更是凌乱不堪,惊惶惨叫士气崩溃。

    谁能想到狡诈的房俊居然预先在半路上便埋设火药呢?

    眼见千余敌骑气势汹汹而来,然后陷身于漫天火光之中,战马嘶叫狂奔,残肢断臂横飞,房俊抽出横刀,高高举起,大吼一声:“杀!”

    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猛地向前冲去。

    负责引爆火药的兵卒也翻身上马,与袍泽一起紧紧追在房俊身后,士气高涨的发起反冲锋。

    房俊一马当先,身体前倾伏在马颈之上,躲过敌骑迎面挥来的长戈,手中横刀顺着战马前冲之势劈斩而出,正中敌骑腰腹,锋锐的刀锋借助战马之势愈发势如破竹,轻易将敌骑一刀两段,鲜血喷溅而出。

    两马交错,房俊双足踩着马镫,松开缰绳双手握刀,冲着前方慌乱之下错身的敌骑猛地劈去。那敌骑胯下战马已经受惊,不受控制,眼见房俊横刀劈来,反应倒是快捷,急忙举起手中横刀格挡。

    “当”的一声响,横刀当场断裂,敌骑被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震得仰头跌落马背。只是身子虽然坠落,一只脚却还在马镫之中无法抽出,胯下战马疯狂乱窜,就那么将他在地上拖着,其间不知被身边的马蹄踩了多少下……

    房俊威猛无俦,虎入羊群一般肆意冲杀,身后三百亲兵士气大振,护住他的两翼,奋勇冲杀。

    这三百亲兵本就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精锐,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此刻又是士气大振冲击敌骑混乱的阵势,愈发锐不可当,砍瓜切菜一般将敌骑斩落马下。敌骑本没有料到会被火药炸得魂飞魄散,战马受惊尥蹶子,导致真个阵势乱成一团,士气崩溃之下哪里还能组织得起反击?

    只能任由宰割。

    房俊一路冲杀,勇猛绝伦势不可挡,身上、脸上早已喷溅鲜血,兜鍪上溅落的鲜血一点一点往下滴,整个人好似血中捞出一般,煞气腾腾、威风凛凛。正杀得疯狂恣意,猛地觉得压抑一松,面前一空,居然已经凿穿敌阵。

    掉转马头,便见到原本气势汹汹袭杀而来的敌骑已经被杀的几乎全军覆没,残余的兵卒要么跪在地上投降求饶,要么弃马向着山岭逃窜,古道之上硝烟弥漫、战火处处,横尸遍地鲜血成河,残肢断臂四处抛飞,寒风吹荡之间,浓重的血腥气居然不散。

    冷眼看着如此残酷之战场,房俊心境平稳、古井不波,在此调转马头,下令道:“留下一队兵卒救治伤员,余者随吾冲锋,趁着敌军不备,攻陷蓝田关!”

    “喏!”

    三百骑兵战死者唯有十余人,受伤倒是有三五十,轻重不一,重伤者留在路旁等待军中郎君救治,轻伤者略做处置,便跨上战马,再次随同房俊向前征战。

    身后不远处的仙娥驿,不少商贾、行旅站在门口、路边,无比震惊的望着这边激烈的厮杀,有一好事者待到战斗停止之后良久,方才大着胆子靠近探查一番,毕竟如此激烈的战斗预示着交战双方必然有一支精锐军队,而这商於古道来去唯有一条道,万一这些兵卒发了疯见人就杀、见货就抢,那可就攸关商贾们的身家性命。

    结果探查之后,这位商贾飞快跑回驿站,将自己商队之中随行的郎中喊上,吩咐道:“将所有药物尽皆带上,去给军爷治伤!”

    通行的商贾急忙将其拉住,劝说道:“固然战斗已经结束,可这些**悍不畏死,万一见到咱们这么多的财货心生歹意可如何是好?还是莫要近前,咱们速速退往上雒再做计较。”

    这些年天下升平,商贾行走各地平安了许多,可是隋末乱世的动荡却深入人心,即便过去二十余载,依旧不曾使得天下人对于乱兵的畏惧之心。军队一旦生出歹意、无视军纪,可比土匪狠多了……

    那商贾却摇摇头,道:“无妨,知道前边打仗的是谁么?一方是关陇叛军,一方是右屯卫,方才便是越国公亲自带队,重创叛军,如今已经向着蓝田关去了!你们的担忧有些道理,放在平素吾亦不敢沾边,可房二郎的人品、右屯卫的名声放在那里,何需担心?”

    言罢,径自带着郎君大包小包的携带药材前去帮忙救治伤员。

    众人一听原来是右屯卫,都齐齐松了口气。大唐立国已久,当年那些骁勇善战的一带名将渐渐老去,曾经纵横无敌的无敌之师也只是剩下了一些传说,太过久远,难免令人忘怀。

    但右屯卫却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地下一刀一枪的打拼出诺大名声,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继而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支援西域血战大食,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盖世功勋。数十万唐军之中,能够与右屯卫相提并论者几乎没有,故而右屯卫自然而然成为大唐军队之象征。

    别的军队或许见财起意、军纪废弛,可右屯卫这等帝国柱石岂能坐下那等屠戮百姓之事?

    更别说房二郎亲自率兵征战于此,,那就更毋须担心!对于来往关中的商贾来说,任谁都知道房俊爱护百姓、义薄云天的诺大名声,最受爱戴。

    故此,商贾行旅们将担忧抛去一边,纷纷捧着药材、食物,上前救助受伤的右屯卫兵卒……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破关而入

    蓝田关乃是商於古道上极为重要之关隘,由此向西距离蓝田地界不过九十余里,可称得上是关中屏障,大多时候都会屯集重兵,以防备洛阳、南阳、荆楚等地的军队顺着商於古道入侵关中,故而城关修建得极为厚重,单纯欲以火药破城,难如登天。

    暗夜之中,寒风凛凛,城头的灯笼在寒风吹拂之下摇晃不止,橘黄的光线明灭不定,城下一片黑暗。

    城关上的守卒有些懈怠,一个值夜的兵卒抱着横刀倚在城头箭垛之下躲避寒风,迷迷瞪瞪打着哈欠……

    身边袍泽由箭垛的豁口向外望了一眼,城下黑漆漆一片,唯有风声呼啸,并没有异常。他转过身,顿在箭垛之下,瑟缩着身体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轻声抱怨道:“这都快开春了,天儿居然还是这么冷,值夜真是遭罪啊……今天出关的那些是长孙家的私兵吧?看上去精神得很,杀气也足,此番房二郎怕是难逃劫难啊。”

    言语之间,有些唏嘘赞叹。

    打着瞌睡的守卒眼睛也没睁,嘟囔道:“咱们哪里管得了那个?不过话说回来,那帮子关陇贵族们平素养尊处优、各处盘剥也就罢了,这回居然要废黜东宫……瞧瞧如今关中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子?眼看春耕了,可是到处兵荒马乱,青壮几乎都被征召入伍,围剿皇城,‘祸国殃民’大抵说的就是他们……只可惜房二郎这等盖世英雄,没有死在疆场之上马革裹尸,却要死在这商於古道,老天无眼呐。”

    另一个守卒干脆坐在冰凉的城砖上,狠狠啐了一口:“娘咧!一帮子乱臣贼子……”

    如今大半个关中皆被关陇军队占据,天下各处门阀尽是关陇同盟,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右屯卫都打不到这边,安全得很。

    只不过大家都替房俊有些可惜。

    前些时日房俊率兵由此经过,守关校尉并未阻拦,似乎是前往洛阳而去。今日则有千余精骑出关,据校尉说便是追杀房俊而去,定要将其留在蓝田关外、商於道上,不失其回归长安。

    关陇军队固然占据大势,但并非所有听从其指挥的军队都是关陇嫡系,八百里秦川人口数百万,怎么可能皆是关陇门阀之嫡系?不过是凭借巨大声望与触及各方之势力,对关陇实施统治而已。

    然而这种统治更类似于“同盟”,实则直接归于关陇门阀名下的人口也不过百余万。

    其余那些不属于关陇嫡系出身的府兵,固然听命于关陇门阀,却有着各自的利益述求,以及喜好厌恶。

    他们与房俊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不掺杂家族恩怨利益纠葛,看法自然便会公允许多。此等背景之下,但凡一个有血性的关中儿郎,谁不被房俊一桩桩辉煌的功勋所惊叹折服?

    或许这些人不在意皇帝由谁来坐,但似房俊此等国之栋梁,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人杰,没人愿意看他惨死在这阴暗崎岖的商於古道之中……

    然而长孙家千余精骑已经出关多时,今夜必定实施突袭,三倍的兵力加上出其不意的偷袭,以及商於古道狭窄的地形,诸般因素都注定房俊这回怕是要全军覆没。

    可惜了呀……

    寒风之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蹲着的兵卒起身,猫腰向城下看了一眼,并未发现异常,寒风从箭垛豁口迎面吹来,呛得他差点眼泪冒出来,赶紧缩回头重新蹲下来。

    旋即,又有一些声响隐隐约约传来。

    兵卒不愿起身去看,低声问道:“听到什么奇怪声音没有?”

    另一个兵卒迷迷糊糊已经快要睡去,闻言被惊了一下,没好气道:“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奇怪声音?许是狐狸麂子之类,要不你下去看看。”

    “老子才不犯傻,多冷啊?而且校尉有令,今夜关门紧闭,就算是有商贾想要入关也不成……”

    那人大摇其头,然而话未说完,便觉得脚下城关猛地一晃,继而一声沉闷如雷的声响传入耳中,震荡耳鼓,整个脑袋都好似被大锤敲了一下。

    “轰!”

    沉闷的声响在沉寂的夜空中愈发突兀,登时将关上关下守卒尽皆惊醒。守关校尉被巨大的晃动从床榻之上震得掉在地上,惊醒之后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扯了一件衣服披着便踹开房门,只见不远处的城门洞硝烟弥漫,木质的城门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无数残片木屑溅落在城门洞前。

    城门洞好像变成一个巨大的烟囱,滚滚硝烟冒出,旋即被风吹散,弥漫在关下。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便听闻一阵马蹄由远及近,滚雷一般震得城关瑟瑟发抖,守关校尉面色大变,疾呼道:“敌袭!敌袭!赶紧抄家伙,守住城关!”

    如今关中大战,双方势均力敌,若是这个时候有一支军队自蓝田关突入关中,袭杀关陇军队后阵,势必会对局势造成惊天逆转。到时候关陇那些个贵族老爷归罪下来,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还不得被活生生的剥皮?

    然而未等守卒集合列阵,便见到一队骑兵已经自城门洞的硝烟之中陡然跃出,人马身上的铠甲、兵刃在灯笼光芒之下闪烁着寒光,凛然杀气恍若地域魔神一般。

    为首一员大将策马疾驰,行进间一刀将一个守卒劈翻在地,口中大喝一声:“房俊在此,速速让开道路,否则杀无赦!”

    人的名树的影,房俊这个名字几乎便是当今大唐军方最为闪耀的存在,不仅是所有兵卒崇拜的偶像,更是军方一杆烈烈招展的大旗!

    不少兵卒都知道长孙家的精骑出关袭杀房俊,然而此刻房俊陡然破关而入,长孙家的精骑却不见踪影,结果如何哪里还用得着去猜?既然长孙家的精骑都奈何不得房俊,咱们又何必拼死拼活?

    况且房二极其麾下兵卒皆是南征北战的悍勇之士,就算拼了命能将其留下么?

    有心思活泛的,当即便拎着兵刃向后退去。这一动,身边的袍泽也都反应过来,谁也不愿挡在房俊冲锋的路上,纷纷后退,唯恐避之不及,将关内的道路让了出来。

    房俊一马当先,率领亲兵狂飙突进,卷起地上无数冰屑雪沫,好似船首劈开波浪一般毫无停滞,蹄声隆隆,扬长而去。

    徒留无数守卒杂乱的站在蓝田关下,凝望着远去的骑兵背影,面面相觑……

    守关校尉差点气疯了,一脚将一个兵卒踹翻在地,怒叱道:“娘咧!尔等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这般贪生怕死,简直混账!那房二乃是东宫砥柱,任其回到长安,尔等都等着被降罪吧!”

    一众兵卒看上去战战兢兢,实则暗暗撇嘴:你说的那么硬气,刚才为何离得那么远,没见你冲上前去阻挡?

    守城校尉当然不会冲上去阻挡房俊,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喝叱几句,将罪责平摊下去,免得自己一个人背负责任,这就足够了。

    看了看被炸得稀碎的城门,校尉阴沉着脸,道:“速速派快马前往长安通报,就说长孙家的骑兵不见踪影,房俊趁夜突袭,吾等难以抵御其火器攻击,已经被其突破城关。”

    只要强调“火器强大,不可抵御”,自然可以免除大部分罪责。房二本身乃是当今名将,麾下皆是悍勇之辈,其装备的火器更是威力无伦,咱们不过是一些守关兵卒,虾兵蟹将,挡不住何足为奇?

    号称关陇精锐的十几万大军围攻皇城,甚至十六卫之一的左屯卫,不也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尸横枕籍?

    不是吾军无能,实在是房二太猛吗,罪不在我啊……

    同时派出一队兵卒出关沿着商於古道向前搜索,既然房俊突袭城关,说明那千余长孙家的骑兵已然被击溃,待找到战场才能知晓双方战果如何,最好是那千余骑兵全军覆没,如此更可凸显房俊之强悍威猛,那么自己丢失城关便显得不是那么无能。

    不过他又叮嘱一句:“只是探查一番即可,若是遇到房二麾下的伤兵,不必为难,只当看不见即可。”

    谁都知道房二极其护短,若是他麾下有伤兵留在古道上救治却被杀害,必然震怒非常,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关校尉,如何抵挡房二的怒火?

    那厮发起疯来,可是素来不管不顾的,没必要将这个棒槌往死里得罪……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仇深似海

    长安城,延寿坊。

    长孙无忌拄着拐杖,拖着一条伤腿,站在街边看着地上的一具无头尸身,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眼皮不停的跳动,脸颊肌肉蠕动,一双眼红肿布满血丝,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悲怮。

    昨日有消息来报,说是长孙安业自洛阳回程之时,于雁翎关内被房俊截杀,长孙无忌当即便差点吐出血来,一边命人赶紧将长孙安业尸体送归,一边派遣族中精锐骑兵沿着商於古道搜寻房俊之踪迹,一经发现,杀无赦!

    今日,长孙安业的尸体便被送回……

    长孙嘉庆死的时候,长孙无忌愤怒大过哀痛,但是现在看着长孙安业的无头尸身,却是哀痛更甚于愤怒。

    虽然并非一母所生,但当年父亲死后他被继母与几位兄长排斥凌虐,不得已带着幼妹寄住于申国公府,虽然高士廉对他们姊妹甚好,然而寄人篱下的生活总是称不上美妙,正是长孙安业时不时的偷偷前来,塞给他一些钱,让他手中更为宽裕之余,也不至于对长孙家生出怨愤之心。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位幼弟牵肠挂肚,即便当初长孙安业犯下大错被李二陛下流放岭南,长孙无忌也付出不少好处拜托高州总管冯盎,对长孙安业所善照料。

    此番起事,他本欲将长孙安业召回,立下一些功劳,继而新皇登基之后叙功论赏之时能够洗脱罪责,进入中枢。

    孰料却使得幼弟葬身“南崤道”,身首异处……

    宇文节在一旁见其悲怮太甚,唯恐其一怒之下打消和谈的主意,遂上前两步,低声劝阻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赵国公节哀,多多保重身体。眼下既然已经派出精锐骑兵袭杀房俊,想必不久之后必有捷报传来,现在局势叵测,还需以大局为重。”

    想到昨夜长孙无忌便将长孙家仅余的精锐骑兵派出奔赴商於古道,且下达了必杀令,他便一阵阵担心。

    虽然如今各为其主,且当年的友谊早已淡漠,这些年他与房俊分歧越来越大,但他是一个念旧的人,想想当初情投契合交情匪浅,不久之后房俊便要惨死于刀下,过往功勋一朝成空,实在是忍不住怆然……

    长孙无忌到底非常人,强自抑制者心中悲怮,缓缓道:“暂且将尸身寄放于城外义庄,备上好棺木,待到仇人授首、寻回首级之后,再行下葬。”

    他绝不能让幼弟这般残破之尸身下葬,更不能让仇人逍遥在世,否则若幼弟九幽地府之中给他托梦,问他何以置手足情谊于不顾,他将无言以对……

    “喏!”

    自有族人带着家仆将长孙安业的尸身收殓,以棺木盛装,八个大汉扛着棺木向城外走去。

    长孙无忌站着看了一会儿,直至队伍远行,目光被坊墙所阻,这才叹息一声,转身颤巍巍的走回堂内。

    宇文节站在其身后,陡然发现这位曾经傲视朝堂,如今一手搅动关中风云将帝国社稷操控手中的当世人杰,却是已经这般老迈。衰老的身躯颤颤巍巍连走路都不稳,苍白的头发被寒风吹拂得凌乱,佝偻的腰也再不复往昔的挺拔如枪,那股子阴狠凌厉的气势更是犹如风中残烛一般飘摇……

    他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姗姗而来。

    或许,时代已经变了。

    ……

    偏厅内,长孙无忌忍受着伤腿的疼痛,艰难将坐在书案之后,拐杖放在一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热茶,滚热的茶水顺喉入腹,浑身寒气被祛散,整个人似乎这才活过来。

    见到宇文节面含担忧的来到近前,他摆摆手,长吁出一口寒气,缓缓道:“放心,老夫一生波澜壮阔,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什么样的痛苦没历过?至亲之丧,固然痛澈心脾,却也不至于被怒火占据心胸,做出昏聩之举。和谈乃是必要之事,附和关陇之利益,当可继续进行下去,老夫不会因为手足惨死而改弦更张。”

    顿了一顿,咬着后槽牙道:“不过此事老夫必不肯善罢甘休!吾弟刚刚抵达雁翎关,夜宿于关内,结果半夜之时便遭遇房俊袭杀,此事颇为蹊跷!即便房俊正好前往洛阳,两人一来一往,互不相遇,房俊岂能来得这般快捷,袭杀这般准确?程咬金名义上护送吾弟至‘南崤道’,暗地里未必没有同房俊联系,吾弟之死,他难脱干系。”

    长孙安业虽然身首异处,但其随行之家兵却又不少逃回,将当时情况详细说明,当听到李绩未对关陇拉拢之事做出回应便命程咬金护送长孙安业至“南崤道”,当晚房俊便陡然出现在雁翎关下,炸毁关隘,刺杀长孙安业,长孙无忌便猜测其中必然不止巧合那么简单。

    宇文节蹙眉,问道:“赵国公您的意思,是说程咬金意欲帮助房俊说服英国公投靠东宫,故而将长孙将军的行踪泄露,使得房俊半夜袭杀,以此使您迁怒于英国公,破坏关陇与英国公的结盟?”

    仔细想想,确实有这个可能……

    李绩造反是不可能的,大唐立国已久,李唐皇族在朝野上下声威甚高,举国拥戴,国祚早已稳如泰山,谁若是胆敢造反,必将遭受天下共讨之!就连一手缔造了魏周隋唐的关陇门阀都不敢悍然造反,不得不扶持齐王上位立做傀儡,李绩又岂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既然不敢造反,那么东宫与关陇,最终便只能则选其一。

    要么东宫,要么关陇,别无他途。

    只要使得长孙无忌因为长孙安业之死迁怒与李绩,彻底断绝双方结盟之可能,那么无论李绩是否对东宫满意,最终也只能选取东宫予以辅佐,彻底与关陇势成水火……

    未等长孙无忌说话,宇文节又道:“所以,长孙将军之死,实则与李绩并无干系,只是卢国公与房俊私底下串通一气?”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摇摇头,面色阴沉:“真相如何,尚未知晓,自然不能简单的予以认定。即便当真如此,他们也小瞧了我长孙无忌的胸襟气度,只要对关陇有利,杀弟之仇又如何?无论英国公是否参预此案,我都会既往不咎,只诛房俊!至于程咬金……以后再说。”

    *****

    内重门里。

    今日固然是难得的艳阳天,但北风不止,玄武门与内重门两座高大的门楼夹持之中,依旧一片阴暗,阴寒刺骨。

    李君羡一路疾驰抵达太子居处之时,李承乾正与萧瑀、马周商议和谈事宜,见到李君羡急步入内,心中一惊,忙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李君羡上前施礼,而后简明扼要:“越国公前往洛阳,半途得知长孙安业奉长孙无忌之命去往英国公处试图说服英国公与关陇结盟,故而越国公将其袭杀,意欲破坏其结盟之潜在可能!”

    堂内一片寂静。

    好半晌,李承乾才将长大的嘴巴闭上,惊诧道:“二郎……将长孙安业给杀了?”

    李君羡颔首:“枭其首级,击溃其军,如今长孙安业的尸身已经被运到长安城内,首级却下落不明,长孙无忌极为震怒,昨夜便已经派遣族中精骑前往商於古道,意欲截杀越国公,为其弟报仇雪恨!”

    “啊?!”

    李承乾大惊,自书案后起身走出来,一脸急切担忧:“长孙无忌派了多少人?二郎可有危险?”

    萧瑀与马周也坐不住了,一齐望过来。

    前者虽然与房俊颇有龌蹉,但那之时微末之争,比起大局来说不值一提,眼下房俊乃是东宫砥柱,率领右屯卫、安西军、吐蕃胡骑镇守玄武门,固若金汤万夫莫开,与李靖一内一外,共同扶保东宫。

    若是房俊身死,且不说右屯卫士气大跌、军心崩溃,便是那万余吐蕃胡骑怕是也要当即离去,整个东宫的武装力量惨遭损失,一蹶不振……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危机暗伏

    听闻长孙无忌已经派遣精锐铁骑前往商於古道截杀房俊,堂上诸人尽皆担忧。分歧来源于利益,但是同样,房俊的存在才是东宫最大利益之保障,一旦房俊身死,玄武门的数万悍卒固然不至于崩溃,战力也将大大下降,士气低迷、军心不稳,尤其是赞婆率领的一万吐蕃胡骑怕是将就此离去,无疑极大的削弱了东宫的力量。

    甚至可能由此而使得战局形势陡变,甚至关陇一举获胜,东宫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萧瑀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他只想着将房俊支开,由自己掌控和谈之大权,眼下和谈刚刚开启,双方尚未达成任何有意义的磋商,便遭致此等险境。若房俊因此身死,自己悔之莫及。

    马周思维更为敏捷一些,担忧道:“二郎睚眦必报,若非当初赵国公派兵袭扰房府,使得房家女眷面临万劫不复之险地,二郎未必会对长孙安业痛下杀手。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则是意图破坏关陇与英国公有可能达成的联盟,再则亦是报当日一箭之仇。如今无论二郎是死是活,两家之间仇恨似海,想要和谈殊为不易。”

    萧瑀一听,也醒悟过来,愈发悔不当初。

    可以想见,如今长孙安业身首异处、惨遭横死,以长孙无忌之性格,即便房俊侥幸生还,也势必在和谈之时添加如何处置房俊之条款,甚至要求太子处斩房俊也不足为奇。

    毕竟杀弟之仇,岂同小可?

    可房俊乃东宫砥柱,太子对其信重有加、倚为臂助,岂肯为了和谈便自断一臂?

    如此,无论房俊是生是死,此次和谈必然陷入僵局……

    这对于一心想要促成和谈,将无数兵卒之战死所换取的功勋成功攫取的萧瑀来说,不啻于一个噩耗。

    萧瑀心中又悔又恨:这棒槌还当真能惹事,此番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在长安百里之外也能闯下这般祸事,使得自己连夜绸缪的和谈之时应对之策全部派不上用场……

    李承乾并不是太过担忧和谈之成败,他更在乎的是房俊的生死。

    于公,房俊乃是东宫唯二的统帅,麾下皆是毫不畏死之骁卒,屡次重创关陇,威望绝伦、能力卓越,有他在,玄武门便固若金汤,东宫随时有着后退之路。

    于私,房俊与他情意深厚,乃是朝野当中最为坚定的东宫属官,对他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

    他对李君羡道:“可曾派‘百骑’好手前往商於古道,予以接应?”

    李君羡道:“殿下放心,微臣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派遣一千精锐出发赶赴蓝田关,只要越国公能够逃得过昨晚一劫,定能够及时支援。”

    他明白房俊对于东宫太过重要,无论如何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以便太子殿下立即拟定应对之措施,以免贻误战机。

    这时门外内侍入内通秉,说是郢国公宇文士及前来觐见太子。

    李承乾颔首道:“召见。”

    待到内侍出去,他对萧瑀等人道:“关陇此番推举郢国公负责和谈事宜,倒是一个利好。郢国公其人温文尔雅、性格柔和,比较好说话一些,不至于换成别人那般咄咄逼人。”

    事实上,眼下东宫与关陇之间的局势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差距明显,关陇虽然在局势、兵力、支援等等方面都占据优势,但是如今太极宫的占据呈现僵持,双方焦灼不下,鏖战不休,每日关陇军队的伤亡人数都是东宫六率的数倍以上,再多的军队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故此,和谈实乃双方之所需。

    在关陇未曾占据绝对优势之前,自然不能派遣一位强势人物前来洽谈,否则太子一怒之下必然一拍两散、拒绝何谈。

    萧瑀苦笑道:“再是温文尔雅,也代表着关陇的利益,这回前来,怕是要就长孙安业之事发难。”

    李靖眉毛一掀,冷然道:“发难?他们最好祈祷房俊无事,否则房俊麾下的军队定要与其不死不休!最终即便关陇能够将房俊麾下军队挫败,却也要付出极为惨重之代价。想要攫取天下利益,重现贞观初年之荣光?哼,做梦!”

    连同李承乾在内,一起默然。

    右屯卫也好,水师也罢,前者乃是房俊进行改制,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军中将校兵卒皆其一力选拔。而且房俊带着这支军队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接连创下盖世功勋,在军中的威信无与伦比。

    后者更是房俊一手从无到有一手缔造,水师上上下下皆乃房俊之心腹,对其唯命是从。

    一旦房俊遭遇关陇截杀而亡,这两支嫡系军队势必同仇敌忾,极力为房俊复仇。

    以目前东宫之份量、威望,也绝对压不住的……况且,就算能压得住,李承乾会压制么?

    届时就算关陇当真兵变成功,攫取朝政大权,可这两支精锐军队一内一外,相互支援,关陇欲剿灭右屯卫必将付出五倍、甚至十倍的损失,而水师孤悬海外、纵横海疆,在大海之上根本就是无敌的存在,天下绝对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海洋之上将其击败。

    拿水师没办法,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水师封锁大唐海疆,片帆不得下海!

    内有右屯卫之祸,外有水师之乱,关陇将顾此失彼、左右为难,实力大损之后更会因为海贸之断绝与山东、江南各地之门阀彻底决裂,想要保住朝堂上的利益难如登天。

    而海贸之巨大利益,极有可能使得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彻底与关陇门阀分裂,届时关陇内忧外患,怕是唯有分崩离析之一途……

    ……

    一身青袍、面容清癯的宇文士及走入堂内,来到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一脸和煦微笑,伸手虚扶:“郢国公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宇文士及起身,又对萧瑀、李靖、马周等人施礼问候,诸人纷纷回礼,而后宇文士及才坐在李承乾右手边,笑道:“近日天气转暖,冰雪消融,否则这几日来来回回,这副老骨头当真受不住。”

    自从和谈开启,双方便不断进行试探,虽然并未开始真正就某一些事宜磋商,但劳心劳力之处,一点都不轻松。他此番话语实则实在提醒李承乾,开春降至,春耕在即,关陇可以不管这八百里秦川上百姓的死活,但是你身为太子却不能不管。

    还是赶紧进行实质性的和谈吧,大家谈好条件,各退一步,朝堂重新恢复秩序才最为重要……

    李承乾微微摇头,一脸淡然:“孤身处于这内重门里,前后高墙夹持、宛若监牢,整日里阴暗逼仄、寒风吹拂,夜晚手脚冰凉难以入睡,却是浑然不知春已降至。”

    宇文士及:“……”

    堂堂国之储君、东宫太子,放着锦绣华美的东宫不住,不得不跑到这阴暗逼仄的内重门里,朝不保夕、担惊受怕,还不是皆拜关陇门阀所赐?没有什么露骨之怨懑,却令宇文士及极为尴尬。

    说到底,关陇是臣,而李承乾是君,以臣欺君、以下犯上,这违背了华夏千古以来之价值体系,注定丧失了名分、道义。

    若是放在平素,宇文士及大抵会满面羞惭的道一声微臣有罪,然而此时他身负和谈之重责,自然不能落于下风,否则后边和谈之时将会处处受制,只能一退再退。

    他赶紧转换话题,轻叹一声,道:“长孙安业之事,不知太子殿下可有所闻?”

    李承乾想了想,东宫与关陇同样处于帝国权力阶层之顶峰,彼此之间自然纠葛颇深、难以分割,东宫之内有关陇的眼线,关陇那边也一定有东宫的耳目,哪一方的消息想要彻底瞒过对方都极不容易,被对方侦知实属寻常,故而也不必隐瞒。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相互试探

    东宫与关陇同样处于帝国权力阶层之顶峰,彼此之间自然纠葛颇深、难以分割,东宫之内有关陇的眼线,关陇那边也一定有东宫的耳目,实属寻常,故而也不必隐瞒。

    李承乾颔首道:“孤亦是刚刚得知,深感痛心,稍候郢国公回去,还请替孤在赵国公面前道一声节哀,也请郢国公代孤问赵国公一句:长孙安业犯下谋逆大罪,是母后求情,父皇才网开一面,只将其流放了事,未曾明正典刑,长孙家上下应当感念皇恩,竭诚以报,可为何本应流放岭南之长孙安业却出现在长安城,并被赵国公委以重任,试图前往洛阳说服英国公与关陇一道行那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叛逆之事?”

    你先别说长孙安业是否房俊所杀,且先解释一下为何一个流放之人会私自返家?

    宇文士及思维敏捷,自然明白不能纠缠于此,否则非但房俊杀人无错,反而有可能得到一个“伸张正义”的奖励……

    他苦笑着摇摇头,语气诚挚:“长孙安业为何出现在长安并且受到赵国公委派重任,臣亦不知,此事怕是要询问赵国公才知内情……不过,眼下长孙安业确确实实被房俊所杀,目击者无数,无可推诿。赵国公意欲跟殿下要一个交代,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长孙安业的确不该出现在长安,但问题是现在长孙无忌死了亲弟弟,您难道还指望他按照朝廷律法先治罪此事?

    想要和谈,就只能给长孙无忌一个交待,否则此次和谈彻底告吹……

    李承乾再是好性子,此刻也难免感觉尊严收到冒犯,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一字字道:“长孙安业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孤身为太子,却不知一个触犯大唐律法之罪犯还想要什么交待?如今皇城一片废墟,太极宫残垣断壁,孤之麾下士卒死不旋踵,谁又来给孤一个交待?”

    萧瑀眼见不好,没想到李承乾今日这般硬气,话说到这儿便算是说死了,宇文士及除非卑躬屈膝,否则只能告辞离去……

    他忙说道:“郢国公言辞灼灼,说什么长孙安业乃是房俊所杀,眼下房俊为殿下办事尚未回还,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人证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证据,老夫随时随地都能找出几百上千个人证,来证明长孙安业非是房俊所杀。”

    宇文士及也不愿与李承乾谈崩,他是极力促成此番和谈的,不愿看着关陇与东宫死战下去,最终流干关陇子弟的血,却被旁人摘了桃子……

    所以萧瑀此刻的话语算是替他解了围,故意看着萧瑀,问道:“宋国公之意,是拒不承认长孙安业乃房俊所杀咯?”

    萧瑀摇头道:“非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只不过此事要严加审查、多番求证,人证物证齐全无误,方能最终定案。此事干系重大,想必郢国公也深知其中厉害,不可轻率视之。”

    话里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咱们一起将这件事压下去,能拖多久拖多久,否则若现在就此事纠缠不清,那么和谈将会立即告吹……

    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的意愿是一致的。

    宇文士及遂微微颔首,道:“宋国公之言,倒也在理……也罢,回头吾也劝一劝赵国公,亲人惨遭戮害固然激愤,可总要证据确凿之后才好决断。再者说来,一家一姓之私怨,又如何能够与帝国社稷强提并论?赵国公乃明理之人,不然不会揪着不放。”

    谈判是需要技巧的,谈判场上的进退争夺不仅仅在于双方实力之对比,更在于技巧之运用。该强则强,该退则退,有时候以退为进更能占据先机。

    比如眼下,说一千道一万,人是房俊杀的,确凿无疑,怎么说都是东宫理亏。但宇文士及此番退让,并且表示应以大局为重,愿意劝阻长孙无忌放弃私人恩怨,道理便站在宇文士及一方,东宫上下必须表示感谢,并且回报以适当让步,否则便是不知好歹、胡搅蛮缠。

    李承乾与萧瑀对视一眼,前者颔首道:“郢国公公忠体国,实乃朝臣之典范,这等时候依旧愿意以大局为重,孤甚感欣慰。与郢国公之道德风范相比,二郎实在是太过意气用事,相距甚远。”

    宇文士及心中暗叹,市里坊间皆传闻这位太子殿下胸无大志、天资平平,且缺乏捷才。但是这从这句话,便可看出还是有几分口才急智的。

    这话听上去好似在夸赞他,可却拿他同房俊相比……诚然,房俊威重天下、名满大江南北,可世人皆赞其“才”,有谁会颂扬其“德”?那厮不仅私人作风一片混乱,悖逆人伦夹杂不清,做事风格更是霹雳手段、蛮不讲理。

    一个人若是沦落到与房俊相较道德,那么这人的德行实在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过宇文士及也不生气,明白这是太子对于刚才自己以退为进达成的优势展开反击,遂微笑道:“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吧,正如刚才宋国公所言,一切还需更多的证据才能予以定案,想要殿下身为国之储君,也不至于徇私枉法,包庇臣下……今日前来,微臣只是代赵国公问您一句,若是您主动退位让贤、昭告天下,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前半句话还温煦和气,倒了后半句,却陡然露出峥嵘。

    节奏之变幻,着实令人错愕……

    萧瑀正与插话,却被李承乾摆手制止。

    李承乾坐直身驱,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缓缓道:“看来郢国公还没有弄清楚和谈之基础,唯有关陇解散军队、放下武器,此番和谈才有继续之必要。孤身为储君、国之正朔,受命于父皇金典册封,岂能于逆臣胁迫之下狼狈退位?若是那样,孤如何于天下仁人志士交待,如何于父皇交待,如何于江山国祚交待?此事,断无商谈之必要。”

    堂内,气氛骤然紧张。

    双方一开始便各自强硬的阐述主张,关陇主张“太子退位,昭告天下”,而太子则强调关陇必须“解散军队,放下武器”。双方各执一词,都表示唯有达成己方主张之情况下,和谈才有继续之必要,否则只能一拍两散,继续在太极宫中鏖战不休、流血不止。

    寸步不让。

    但更多却只是试探……

    李靖忽然道:“天下门阀群起支持关陇,却不知各地的援兵及时能到,何时能够完成集结?”

    眼下局势僵持,关陇却有恃无恐,盖因长孙无忌或硬或软、软硬兼施的手段拉拢、胁迫天下门阀共同出力,支援关陇。只待天下门阀的援兵一到,当下长安的实力对比瞬间倾覆,东宫唯有败亡之一途。

    所以,天下门阀援兵抵达之时间自然极为重要,对于关陇来说算是最高机密也不夸张,但李靖就这么随意自然的问了出来。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宇文士及却好似完全不知道此事对于关陇之重要,想了想,摇头道:“具体时间未定,想必赵国公那边也并无周全之谋算。毕竟牵扯到太多门阀,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应接不暇,谁也不可能预估准确之时间。但是依照眼下各地门阀所呈递的进度来看,顶多一个半月,便会有半数门阀的援兵抵达长安,最迟不超过三个月,所有门阀便会在长安完成集结。”

    顿了顿,他又反问:“安西军可是已经自交河城出发?”

    李靖也无隐瞒,颔首道:“越国公率军西征,弓月城一战重创大食军队,致使其一路溃逃,又有回纥可汗吐迷度率领西域各族联军衔尾追杀,如今西域境内之敌基本已被肃清,安西军可抽调大批兵力,已经开始驰援东宫。”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挑拨离间

    虽然双方敌对,但宇文士及还是赞叹道:“大食人狼子野心,悍然入寇西域,截断丝路侵占城池,幸亏越国公不畏艰难、向死而生,统御麾下勇士奔袭数千里,收复失地击溃敌军,扬吾大唐天威、振吾军民士气,实乃国之干城,当世人杰!”

    正如关陇封锁了长安以东地方,使得东宫难以获得河东之外的消息一样,东宫的军队也封锁了河西以西的地区,使得关陇很难得知西域之情形。

    对于房俊放弃西域,率军驰援东宫,关陇内部很多人认为房俊舍弃西域坐视大食军队攻城掠地,实乃国贼之行为,可以此予以攻讦房俊与东宫。

    但宇文士及对房俊了解甚深,一直认为房俊之所以驰援东宫,定然是因为西域敌情已经得到控制,甚至大食军队已经被击溃,否则房俊必然不会舍弃西域,返回长安。

    房俊对于国土之执著,似乎远远超过那些整日里吹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爱国志士……

    自汉朝而始,中原王朝便意识到西域之于中原无比重要的战略地位,不遗余力的攻城掠地、予以经营,无数汉家儿郎被屯驻于荒凉的西域,驻兵、屯田、维系统治。

    然而实质上,却很少有人真正将广袤的西域当作帝国之国土,顶多将其视作极其重要的战略纵深。但房俊却对西域那片土地痴迷不已,一直号召朝廷更多的迁徙百姓填充其地,甚至屡次上书恳请朝廷将罪犯流放至西域各处,以不断的移民来达成对于西域各族的同化,进而使得广袤的西域真正成为汉家领土……

    这样的一个人,岂能放弃无数汉家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埋骨处处打下来的西域?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尤为重要的是,既然大食军队全军覆没,只余下少许溃兵四处乱窜逃亡,那么便会将大量安西军解放出来,抽调之后驰援东宫。

    这些在西域苦寒之地连年征战的兵卒,是几乎不弱于右屯卫的精兵强将,一旦返回长安支援东宫,导致东宫力量暴增。与天下各家门阀仓促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相比,完全可以称得上“以一当十”……

    这消息对关陇极为不利,但宇文士及还是有胸襟的,该夸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予以夸赞。

    当然,不仅仅是夸赞那么简单……

    随即他话题一转,满面担忧道:“房俊此番功绩,的确称得上震古烁今、独步天下,可也正因如此,心里有些虚荣膨胀,否则何以引入吐蕃胡骑?须知前番吐谷浑忽然入寇河西,其背后必有吐蕃之撺掇唆使,吐蕃对大唐之觊觎人尽可知,未来不久,兵强马壮、幅员辽阔的吐蕃也必定成为大唐最大的敌人。如今万余吐蕃胡骑尽在长安左近,一旦东宫战败,这股兵力失去控制,必将祸乱整个关中,甚至吐蕃此刻已经陈兵边境,只等着关中大乱,便即刻出兵侵占河西,使得西域与关中断开联络,随即侵吞西域。”

    见到堂内诸人面色严肃,他又道:“非是老臣挑拨离间,房俊此举确实不妥。眼下之战,说到底也不过是大唐内部之战,谁胜谁负,大唐还是大唐,帝国利益并未受损,可一旦引狼入室,使得吐蕃趁虚而入,不仅房俊罪不容恕,吾等也将成为帝国之罪人。”

    李承乾目光扫视一圈,随意的摆摆手,笑道:“郢国公莫不是将孤当作小儿?此等浅显的离间之法,还是莫要做出的好。越国公与国有功,居功至伟,此番引入吐蕃胡骑正是意欲扶持噶尔家族,使其与松赞干布离心离德,稳稳的扎在青海湖一带成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屏障。郢国公之言实在是贻笑大方,当真以为吾东宫上下皆乃嫉贤妒能之辈,分不出青红皂白?”

    “哈哈!”

    宇文士及大笑,端起茶碗道:“殿下言重了,老臣岂敢在您面前耍弄心机?只不过确实是吾心中所想,一时忍不住倾述出来,若有挑拨离间之嫌,那老臣先告罪一声。”

    呷了一口茶水。

    太子殿下自然是相信房俊的,不仅信其忠诚,更信其才能,既然房俊采取此等针对吐蕃之策略,太子必然予以绝对支持。

    可别人呢?

    击溃吐谷浑保障河西安靖,阿拉沟歼灭大食、突厥联军,弓月城外天下脚下更是一战将二十万大食军队击溃,此等盖世功勋,谁不眼红?

    他不指望自己所言能够使得房俊能够立即收到惩处,只需在东宫上下心中钉上一颗钉子便足矣。

    对景的时候,这颗钉子或许就将发挥巨大的作用,甚至影响东宫的排兵布阵、对敌策略……

    李承乾当然明白宇文士及的险恶用心,面色不动,摆手道:“郢国公勿要顾左右而言他,孤对于和谈之底线已然说得清楚,便请您回复长孙无忌吧,除非关陇军队解散、缴械投降,否则和谈之事可就此作罢。”

    战局僵持之下,双方意欲和谈的难度太大,各自的述求与底线轻易不会让步,想要促成和谈便需要无数次的磋商,其间更要打得有来有回。

    心里再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否则便会彻底落入下风。

    古往今来,谈判桌上得到与失去的东西,往往比战场上的得失更大,必然谨慎对待……

    宇文士及欣然颔首:“微臣遵命,那微臣便先行告辞,若有后续,再行前来。”

    和谈的确是关陇门阀除去长孙家之外所有人所期待的,大家只想在谈判桌上将该得的利益争取过来,而不是将主动权完全交给长孙无忌,使其裹挟着所有关陇门阀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更为着急的却一定是东宫,与关陇类似,东宫属官岂能甘心使得所有功勋都被军方攫取,他们只能递递文书、传传命令,到最后败则一同承担罪责,胜则一无所得……

    更何况春耕在即,身为太子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数百万关中百姓耽搁农时,导致天地荒芜一年,倒了冬天粮食绝收、衣食无着?

    大义名分既是优势,有时候也会成为负担。

    ……

    将宇文士及送走,李承乾命令李君羡:“将‘百骑’好手都派去商於古道,定要截断关陇军队,确保越国公安全,不得有失!”

    “喏!”

    李君羡领命,略一迟疑,道:“眼下玄武门还算安全,且有虢国公坐镇,不如末将亲自率兵出玄武门,绕道蓝条奔赴商於古道。”

    他平素的职责乃是联络宫内与玄武门,并且刺探长安周边之情报,如今太极宫沦为战场,所有宫人尽皆撤往内重门,与玄武门仅仅一墙之隔,有什么事来回知会一声即可,他的任务的确可有可无。

    李承乾仔细斟酌,颔首应允:“也好,你素来办事沉稳,此番定要不计任何代价确保越国公之安危,记住了,不惜任何代价!”

    李君羡自然明白眼下房俊对于东宫之重要,即便是所有“百骑”加在一处,也抵不过一个房俊的作用……

    ……

    等到李君羡大步离去,李承乾看着堂内诸人,问道:“郢国公此次前来,除去那一番浅白的挑拨离间之外,诸位认为对于和谈是否有促进推动之作用?”

    他首先将宇文士及的话语定义为“挑拨离间”,一再提醒诸人莫要中了这等“浅白”之计,免得自乱阵脚,沦为笑柄。

    只不过宇文士及用的乃是阳谋,光明正大的说出来,眼前这些人是否不被其影响,却殊难预料……

    萧瑀不提“挑拨离间”之事,只是摇头道:“很难,眼下战局焦灼,双方岂肯退让?或许待卫国公率军取得一场胜利,扩大一点优势,和谈才能取得真正的推进。”

    谈判桌上从来都不是红口白牙,谈判策略固然重要,可谈判之基础却还是基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当下之态势。

第一千五百章 各有心思

    听到萧瑀这般说,李靖面色凝重,横眉立目:“吾辈军人,自当保家卫国、不惜此身,东宫六率上下立誓护卫帝国正朔,效忠太子殿下,虽九死而无悔!可若是让吾跟那些兵卒说,让他们用自己的命去为你们争取主动,吾说不出,也做不到。”

    萧瑀蹙眉,不满道:“和谈之目的,乃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这是在为了所有兵卒着想,并非是为了某一个牟利。”

    谈判桌上的主动需要军队去努力争取,必要时候即便一支军队白白牺牲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李靖面无表情:“兵卒的想法,唯有抱定死志,愿为太子殿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此而已。”

    别说什么为我们着想,且不说你们到底是不是这么想,我们可曾要你们替我们着想?你们所想的,不过是将兵卒的生命作为谈判的砝码,以换取你们的功绩而已。

    萧瑀隐隐有些怒气升腾,目光犀利的瞪着李靖,缓缓道:“卫公乃是国之柱石,功勋赫赫,当知道天下大势不仅在于刀刃甲戈之上,更在于帷幄馆阁之间,兵卒的牺牲,最终都将转化为帝国的利益,你身居朝堂多年,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李靖摇头道:“吾只是军人,冲锋陷阵、死不旋踵,令之所在有死无生,如此而已。”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否则又何至于被陛下忌惮这么多年,不得不潜居府邸,投闲置散?

    这是他的悲哀,却也是他的骄傲。

    能够在利益纠葛的朝堂之上始终保持军人之本色,他觉得这一辈子足矣,又何须昧着良心去蝇营狗苟、辛苦钻营?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谕令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瑀一贯是个好老人,好脾气与房玄龄不相上下,现在却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一股火气郁结于胸,不得抒发。

    老子跟你谈和谈之重要,你跟我说兵卒不是棋子;我跟你说一切都要为帝国利益为上,你跟我说你只是个军人,不管这些……

    简直胡搅蛮缠!

    气得不愿与李靖多说,扭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如今关陇等着天下门阀之援兵前来,故而有恃无恐,和谈进展自然缓慢。而安西军虽然日夜兼程前来长安,但毕竟山高路远、路途险阻,尚不知何时能够抵达,即便和谈最终不成,眼下也当以和谈拖住关陇,免得天下门阀之援兵率先抵达长安,导致局势崩坏。”

    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周附和道:“宋国公所言极是,关陇也好,天下门阀也罢,实质上也不愿与东宫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总要给予其一种和谈可以继续之假象,才能将其稳住。而若想和谈继续,就必要要在战场之上予以强大之压迫。”

    他不朋不党、不偏不倚,只从实际局势出发。

    正如萧瑀所言,虽然安西军日夜兼程驰援长安,可万一比天下门阀之军队晚到一步怎么办?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让关陇上下都对和谈充满希望,不至于孤注一掷。

    而整个关陇,对和谈最为抵触的便是长孙无忌,偏偏关陇的权力又全部掌握在长孙无忌手中。想要给宇文士及等支持和谈之人一个强大的理由,迫使长孙无忌不得不妥协,同意和谈继续,就只能在战场上予以痛击。

    李靖听得明白,摇头叹息道:“眼下战局焦灼,双方僵持不下,其中之一方若想取得局部优势,便只能抽调兵力发动一场相当规模的反击。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必定采取相应之措施,最终依旧是一场硬碰硬的冲突,伤亡惨重乃是必须的。军人马革裹尸本是寻常事,然则终究要讲究一个死得其所,如此不理智之行为,等若让兵卒白白送死……”

    眼下虽然局势不利,但一切都在按照既定之策略进行,某一部分取得优势,某一部分遭受损失,这些尽在掌握之中,不至于使得局势彻底崩坏。然而若是此刻由东宫六率悍然发动反击,则很有可能打破目前平衡之局面,导致所有的既定政策功亏一篑。

    这种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他也明白以目前之局势,怕是容不得他拒绝……

    果然,李承乾面色凝重,肃然道:“宋国公与马府尹之言,皆是至理,定要在安西军抵达之前稳住关陇。卫公,一切都拜托了,今日牺牲之兵卒,孤与帝国永志不忘,待到战后,必然厚重抚恤。”

    李靖心底长叹,起身,单膝跪地:“殿下有命,岂敢不遵?东宫六率上下誓死为殿下效力!”

    ……

    宇文士及返回长安城内,抵达延寿坊,面见长孙无忌回禀和谈之详情。

    “那就是没什么进展了?”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热茶,面色淡然。

    发动兵变是为了给关陇门阀攫取朝堂利益,重归贞观初年之荣耀,可一旦由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主导的和谈达成,关陇门阀内部的话语权将会被分享,他长孙无忌“关陇领袖”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整个长孙家都会被排斥出关陇核心之外。

    如此,他又岂能愿意看着和谈成功?

    只不过他若是悍然驳斥宇文士及等人发起和谈,必然使得本就裂痕处处的关陇彻底陷入分裂。在这等紧要时候一旦发生内部分裂,还拿什么去跟东宫拼死拼活?

    兵变必败无疑。

    所以即便心里腻歪的不行,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任由宇文士及等人上蹿下跳,主导和谈……

    宇文士及当然明白长孙无忌的心思,见其面色淡然,知道其心里幸灾乐祸,怕是要乐开了花,不动声色道:“和谈之过程,便是权力、利益之重新分配,困难重重乃是必然,怎可能一蹴而就呢?只不过其余方面吾自可随机应变,但是关于房俊……辅机打算如何处置?”

    和谈所面对的最大一道沟堑,便是关陇对于房俊的态度。

    作为李承乾的左膀右臂、东宫柱石,房俊的地位无可取代,哪怕李承乾只是做做样子,千金买马骨,也必然要确保房俊无恙,否则何以服众,如何让东宫上下受其驱策、死不旋踵?

    而房俊乃是杀害长孙安业的凶手,长孙无忌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解决不了房俊的问题,和谈继续下去的希望极其渺茫……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手掌摁在桌案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缓缓道:“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故而吾一再妥协,准许汝等开通和谈,但却不意味着吾会一味的退让。杀弟之仇,不共戴天,房俊之命,吾必取之!”

    眼看长孙无忌面色俱厉,宇文士及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房俊之性命报仇雪恨,还是以此为理由破坏和谈……

    只得耐心道:“辅机何必如此?令弟之死,吾等感同身受,身为惋惜。只不过你难道就为了个人之仇怨,将关陇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若天下门阀能够及时抵达,一举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自然毋须和谈。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安西军先一步抵达长安,汇合东宫兵马,吾等又该何去何从?吾答应你,只要当下局势有所了断,无论将来如何,你就算是将房俊煎熟了吃掉,吾亦不多言,如何?”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与宇文士及四目相对,目光灼灼,沉默无言。

    良久,长孙无忌方才吁出一口气,并未大发雷霆,但语气却坚决如铁,不容置疑:“房俊神力惊人、身经百战,其麾下亲兵更是各个骁勇、战无不胜,吾只派了千余骑兵前往,恐怕还是有些托大……来人!”

    “在!”

    一个长孙家子弟快步而入。

    长孙无忌道:“速速点齐两千兵马,赶赴蓝田,锁死商於古道,只要见到房俊,不惜代价、格杀勿论!若房俊回到长安,那你们就别回来了!”

    “喏!”

    那子弟心中一紧,赶紧应命,转身大步退出,自去点齐兵马,杀向蓝田以东的灞水河谷,封锁商於古道。

    宇文士及便叹息一声,失望的摇摇头。

    他知道长孙无忌这是在表达他强硬的态度:和谈开启之时,他已经退让了一步,否则和谈绝无可能进行,但是现在,他绝不退让……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迷惑强敌

    关陇因团结而强盛。

    自北魏之时而始,十余个门阀结成联盟、同气连枝,通过军权攫取朝政利益,又通过朝政利益反哺军权,相辅相成,终于窃据关陇这片富饶之土地,成就门阀之霸业。

    兴一国灭一国,天下大势操控于股掌之间,古往今来莫有如此之局面。

    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团结兴盛了百余年的关陇门阀,如今却即将面对最为严重的分裂危机……

    宇文士及明白,即便如今大多数关陇门阀都不欲与东宫打生打死,皆倾向于和谈,但不能将长孙无忌逼迫太甚。

    说到底,长孙无忌如今依旧是关陇领袖,长孙家更是关陇中坚,一旦将长孙无忌逼得狠了,这位“阴人”说不得一怒之下干脆裹挟着大家与东宫玉石俱焚……

    他叹息一声,劝慰道:“若辅机你执意如此,吾亦无话可说,唯有支持而已。但吾想你明白,眼下东宫之威胁尚在其次,关陇之团结才是首要。杀房俊可以,但事后面对东宫之怒火,还需予以退步才行,否则为了一己之私怨而导致和谈破裂,其余人家怕是要心存怨愤。”

    团结乃是大方向,一旦关陇联盟破裂,各自为政,别说兵变必然失败,拿什么去抵御东宫的反击?

    长孙无忌不置可否,呷了口茶水,道:“眼下和谈陷入僵持,未有进展,东宫那边必然心急如焚,他们比咱们急。说不得,萧瑀等人便会谏言太子抽调兵力进行一场规模浩大的反击……前方军队定要严密关注东宫六率之动向,如有异动,小心戒备。另外,将城外军队掉集一部分进入皇城,以为后备,一旦东宫六率当真反击,定要保证防御,伺机还击。”

    宇文士及蹙眉道:“不至于吧?眼下双方僵持,虽然太极宫内战斗不止,但双方投入的兵力都极为有限。若其中一方陡然发动进攻,起先之时或许能够起到出其不意之效果,但势必使得己方阵势出现波动,万一被对方抓住漏洞,便是两败俱伤之局。当前之局势,我们消耗得起,但东宫却消耗不起,僵持对于东宫来说是有利的。固然萧瑀不知兵,可李靖乃是当世名帅,焉能如此鲁莽?”

    “呵呵,”

    长孙无忌冷笑两声,将茶杯放到桌案上,淡然道:“论兵法谋略,吾不如李靖,可若论起朝政大势,天下又有几人及得上吾?吾主张与东宫拼尽全力将其覆亡,可眼下不还是坐在这里等着与东宫和谈?”

    这世上,并非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违背初衷,即便明知是错,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走下去。

    宇文士及便有些尴尬。

    不过他也听懂了长孙无忌的意思,各家门阀逼迫着长孙无忌走上和谈这条路,是因为长孙无忌有着更多的顾虑,不能眼看着关陇联盟破裂;而东宫的形势一般无二,以萧瑀等人为首的文官系统极力主张和谈,那么太子也只能无奈的认可其谏言,不能乾纲独断予以拒绝……

    这么一想,东宫六率极有可能在近期发动一场规模浩大的反击。

    毕竟和谈已经陷入僵局,想要破局,就只能打破眼下焦灼之局面,给各家门阀一个机会,让大家有借口逼着长孙无忌略退一步,重新回归谈判桌上……

    门外,马蹄如闷雷一般响起。

    宇文士及抬头从窗户望出去,便见到数千装备精良的骑兵急驰而去,奔赴蓝田。

    这已经是长孙家最后的精锐家兵,这支骑兵派出,长孙无忌身边再无强悍战力拱卫。且不提房俊能否躲过连番围剿截杀,单只是眼下这延寿坊内,若是各家集结力量给于长孙无忌猝然一击……

    这个念头好没来由的陡然升起,吓得宇文士及心中一震,旋即赶紧死死压下去。

    战局虽然焦灼,但毕竟关陇依旧战局优势,对于各家门阀来说毕竟兵变获胜会攫取最大利益,唯有局势崩坏、前途晦暗之时,才有可能抛出一个替罪羊去承担东宫的怒火。

    还远远不到那个时候。

    同时,他心里更希望房俊能够神勇一些,若是将这支骑兵彻底击溃,将会导致长孙家的力量骤降,一旦将来局势不妙,各家会有更多的选择方向。

    当然,最为理想的情况便是这支骑兵与房俊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

    蓝田关距离蓝田一百里,看似不远,实则此段路途皆处于灞水河谷之内,河网密布、沟壑纵横,山路崎岖悬崖陡峭,而且山谷之间阴暗寒冷不见阳光,冰雪处处极为难行,稍有不慎便或坠入悬崖或是滚落沟壑,极为难行。

    蓝田关反杀关陇军队之后,房俊率领麾下亲兵沿着商於古道返回关中,一路上行走艰难,速度极慢。

    而且他并未因为反杀前来截杀的关陇军队而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反而愈发小心翼翼,每到傍晚便停止前进,营地扎于空旷之处,斥候尽皆派出,谨防有强敌突袭。

    自己将长孙安业枭首,势必引发长孙无忌之怒火,对方岂肯善罢甘休?

    尤其是眼下双方进行和谈,虽然尚不知进展如何,但和谈的发起者乃是关陇各家,这等同于挑衅长孙无忌之权威,长孙无忌又岂能甘心受缚?自然会在避免关陇联盟破裂的基础上予以反击,破坏和谈。

    而杀掉他房俊,乃是名正言顺之复仇,即便其余关陇门阀心有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但却是破坏和谈最直接的方式……

    于公于私,长孙无忌都绝不容许他活着回到长安,所以长孙无忌极有可能再派兵马前来截杀。

    如今的房俊妻妾成群、子嗣诞生,且位高爵显、满腔抱负,只等着李承乾登上帝位便可开战一系列变革之法,铸就大唐盛世堂皇璀璨,岂能甘心埋骨于这商於古道,任凭后世之人踩踏自己尸身?

    每晚宿营之时,房俊都要亲自指挥,择选之地也都颇有讲究,尽量避免遭受骑兵偷袭之情况,夜晚入睡之时也都和衣而卧、抱着横刀,稍有风吹草动便一跃而起……

    然而直至距离谷口十余里,预想中的强敌并未出现,这令房俊有些不解。

    长孙无忌素来杀伐决断,如今公私两方面都有置自己于死敌的理由,怎么可能这么轻松的放过呢?

    结果心中疑惑并未维系多久,便听得斥候回报,说是一支骑兵已经将谷口彻底封锁,进出之人严密盘查……

    房俊登时松了口气,那种心中笃定的事情一直未曾发生,着实令人心头压抑郁闷,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严重怀疑。

    但旋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关陇军队此番放弃半夜突袭,反而大张旗鼓的堵住灞水河谷的谷口唯一通道,这河谷两侧高山壁立,不可攀登,致使他唯有硬冲之一途……

    硬闯倒不是问题,可伤亡太大,却非他所愿。身边这些亲兵皆是陪着他南征北战的心腹,每折损一个都令他心疼。

    但眼下若不硬闯,便只能原路返回,奔赴洛阳。可这一来一回极为耽搁时间,不赶紧回到玄武门外坐镇,如何放心得下?

    左右权衡一番,别无他法。

    策骑站在河谷之中,思忖良久,下令道:“就地安下营寨,斥候前出,严密监视敌军之动向,余者下马歇息,夜半之时强闯谷口。”

    “喏!”

    亲兵立即下马安营扎寨,火头军甚至在河边搭建炉灶,烹煮伙食。

    半个时辰之后,房俊对卫鹰道:“带着人,沿着两侧山壁向前搜索,吾要斩断河谷之中所有敌军斥候,使吾之行动不被敌人得知。”

    “喏!”

    卫鹰立即带着数十人出发,矫健的身形隐没于两侧山壁之下的丛林灌木之中,惊起无数飞鸟。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卫鹰率人回来复命。

    房俊当即起身,大喝一声:“所有人,上马!辎重粮秣尽皆抛弃,轻装上阵,随吾冲垮敌军、返回长安!”

    安下营寨、等待夜半突袭的假象必定已经传到敌军那边,此时猝然发动,定能打得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谷口破敌

    灞水河谷的谷口位于县城以南二十里,周边山岭险峻、犹如刀劈斧凿一般,长孙家的骑兵驻扎于此,截断道路,来往皆要接受密切盘查,出入关中皆在控制之中。

    带队的校尉名叫叱干合力,二十多岁,乃是长孙无忌父亲长孙晟发妻叱干氏子弟,依附于长孙家效力,叱干氏生下长孙安业、长孙安世兄弟。魏孝文皇帝当年定都洛阳,要求朝廷上下“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定族姓”,并强令鲜卑族人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迅速汉化,还将本民族的二字和三字以上的复姓均改为单音汉姓,他首先将皇族拓跋氏改为元氏、独孤氏改为刘氏,自己称元宏,“其余所改,不可胜纪”。

    不过等到北魏灭亡,诸多鲜卑贵族又将姓氏改回,叱干氏的偏支继续姓薛,主支则改回祖姓……

    作为长孙晟的妻族,叱干氏素来依附于长孙家,忠心耿耿。

    叱干合力策骑坐在马上,看着面前两千精骑结阵列队,将河谷堵得水泄不通,心中有些志得意满。

    若非如今关陇起兵,人手匮乏,他区区一个长孙家的家将如何能够有机会统兵数千,建功立业?

    定要抓住这难得之良机,展示自己的才能,只要入了长孙无忌的眼,往后必受重用……

    斥候来来回回,不断将河谷之内的消息反馈回来。

    当听闻房俊率军安营扎寨、生火造饭,叱干合力冷笑着对身边队正说道:“此房俊之奸计也,若吾所料不差,其必然积蓄体力,待到夜半之时猝然突袭!想要故技重施,效仿夜袭长孙安业所部之一幕。”

    左右一听,尽皆颔首附和,什么“将军天生帅才”“运筹帷幄”之类的谀辞歌颂如潮,使得叱干合力免不了飘飘然似欲乘风归去,俨然当时第一智将……

    等到传来消息说是河谷之内己方哨探皆备对方斥候或斩杀或驱逐,叱干合力愈发坚定自己的判断,遂下令道:“全军歇息,生火造饭,咱们也美美的吃上一顿,然后积蓄体力,以逸待劳,待夜半之时,给这位越国公一个惊喜!”

    身边袍泽愈发赞不绝口。

    “校尉料敌机先,以逸待劳,颇有当世名帅之风范!”

    “那房俊不过一个棒槌,仗着陛下宠爱得了恁多机会,这才创下好大的名声,也不过如此而已!”

    “若校尉有房二那样的机会,成就定然远远胜之!”

    ……

    叱干合力心中偎贴,面上却依附严肃不为所动的模样,喝叱道:“溜须拍马,何其蠢也?速速将命令传递下去,此番定要斩了房二项上人头!回去向家主复命,但有赏赐,与诸位分享!”

    众人大喜,连忙各自散去,命麾下兵卒下马歇息,养精蓄锐,只等着半夜之时房俊前来偷袭,狠狠的反击一波,一举将其擒杀,立下一桩大功。

    然而等到火头军将炉灶架起,柴火升起,炊烟袅袅升起,叱干合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坐在一颗光秃秃的大树之下,手里正捧着一个水碗喝水,扭头看向河谷深处,但见无数飞鸟在河谷上空盘旋,因河谷两侧皆是山壁,飞鸟难以逾越,遂成群结队自谷口飞出。

    这什么情况?

    山林之中飞鸟惊动,乃是有大军奔袭之惊扰所至,可眼下房俊率军正在休息,算一算时间伙食刚刚做好,应该正在用饭,哪里来的大军忽然出动?

    他面露疑惑,忽有所觉,低头看着手里的水碗。

    先是碗中热水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初时微不可察,继而渐渐明显,紧接着脚下土地有微微颤动传来……

    至此,就算叱干合力再是蠢笨,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他猛地将水碗丢掷于地,起身抽出横刀,厉声大喝:“敌袭!有敌袭!”

    麾下兵卒正自歇息,喝水的喝水,整理装备的整理装备,甚至有兵卒将革甲脱下仔细整理一番,都在准备半夜之时到来的大战。此刻陡然见到叱干合力发疯一般大吼大叫,尽皆懵然。

    好半晌,见到叱干合力一脚将一个一脸不解的兵卒踹翻在地,牵过马匹跃上马背,这才纷纷反应过来,仓惶之下急忙起身穿戴革甲,而后操起兵刃,狼狈不堪的冲向一旁吃着草料的战马。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

    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起来,这使得兵卒愈发仓惶狼狈,而愈是仓惶,动作便愈是出错。

    等到所有兵卒仓促的牵着战马,慌张的跨上马背,眼前的一幕令人惊骇欲绝。只见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从河谷之内疾驰而出,奔腾的气势好似山轰乍泄,泰山崩颓!

    叱干合力选择的屯兵之处正在谷口外的开阔之处,毕竟山谷之内阴冷,此处却有阳光普照,甚为适合宿营。等到傍晚之时再将阵线前提,封锁住谷口,使得房俊插翅难飞。

    然而此刻,谷口外宽阔的地域却给予房俊充分发挥骑兵冲阵之良机。

    三百铁骑自河谷之中狂飙而出,地域宽阔使得阵型可以完全展开,兵卒伏于马背之上拼命催动战马加速,以求最快的速度冲入敌阵,不给敌人充分的反应时间。

    铁蹄踏碎地面的积雪坚冰,冰屑雪沫弥漫而起,使得军队身后扬起一道飞舞的白雾。

    叱干合力脸都白了,大吼道:“放箭!放箭!”

    然而麾下兵卒此刻刚刚跨上马背,尚未坐稳,闻令张弓搭箭仓促射出,哪里还有准头?只有寥寥几个目标被射落马背,余者冲锋之势未竭,反而愈发狂猛,在长孙家骑兵尚未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矢之时便已经冲到近前,就着谷口宽阔地带自阵前向着两侧迂回,冲在最前边的骑兵在马背上直起身,借助战马冲锋之力,将手中已经点燃的震天雷投掷出去。

    无数震天雷飞落长孙家骑兵阵中,“轰轰轰”,一连串炸响,烟尘飞舞硝烟弥漫,震天雷炸裂之后的弹片肆无忌惮的四散飞溅,成片成片的兵卒、战马被弹片击中,秋天田野里的麦子一般倒伏。

    哀嚎遍野。

    ……

    前锋自敌军阵前向着两翼迂回,同时投掷的震天雷給于敌军极大杀伤,使其本就涣散的阵型愈发崩溃。紧接着,房俊率领的中军抵达,这次不再迂回,而是冲震天雷炸出来的豁口狠狠楔入敌阵,长驱直入。

    慌乱的长孙家骑兵与周边兵卒勉力组织起防御阵列,意欲阻挡敌军的凶猛冲锋,然而往往未等到阵列完成,要么被迎面而来的敌军击溃,要么被左右的袍泽冲散,眼睁睁的看着敌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却根本没有余力予以抵抗。

    房俊一马当先,率领亲兵悍不畏死的冲锋,一举将两千敌骑截成两段。凿穿敌阵之后并未趁势远去,反而回头杀了回来,与迂回两翼的部队里应外合、分段包抄,肆无忌惮的收割着敌军性命。

    房俊麾下的亲兵皆乃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士,尸山血海里不知蹚了多少个来回,各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无论战阵配合亦或是单兵作战,都是天下最顶尖的存在。

    而这两千骑兵虽然时长孙家的家底,平素也曾勤于训练,但未曾饮过血、经历过生死的军队就好似温棚里郁郁葱葱的菜苗一般,看上去长得茁壮,实则经不得半点风雨。

    遭受突袭猝不及防,单兵素质又远远不如,这仗如何能打?

    只是一个冲锋,两千长孙家骑兵便四处溃散,兵败如山倒。

    叱干合力满腔雄心壮志只在一瞬间便消失无终,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麾下的兵卒好似兔子一般被敌军追逐得四处乱跑,阵列涣散士气崩溃,他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便是保命要紧。

    于是,灞水河谷的谷口外宽敞田野之中,千余骑兵没头苍蝇一般向着蓝田方向仓惶逃遁,房俊则引着亲兵紧追其后,一路追杀。

    当李君羡奉命率领一千“百骑”精锐心急火燎紧赶慢赶抵达蓝田城东,迎面便见到这样一幕壮观之景象……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大获全胜

    李君羡自长安玄武门出发,同样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各处驻扎的关陇军队,沿着终南山北麓奔赴蓝田,一路上快马加鞭、心急火燎,抵达蓝田之时早已风尘仆仆。

    可他半点不敢停顿,连停下来让兵卒们喝口水、嚼一顿干粮都不敢,唯恐些许耽搁便导致救援不及。

    “百骑司”的力量不是吹出来的,在长安城内各处都布有眼线,关陇门阀内部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他刚刚自长安出发,便收到延寿坊又有一队两千人的兵卒出发的消息,目的地正是蓝田。

    毋须猜测,这队兵马的目标很可能还是房俊,长孙无忌对房俊恨之入骨,誓要报杀弟之仇,同时也试图破坏和谈……

    长孙家的骑兵自长安出发,可顺着灞水直抵蓝田,而李君羡饶了一个大圈子路程足足多了数倍,万一长孙家骑兵抵达灞水河谷之时刚巧碰上房俊,然后一个冲锋就给房二宰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李君羡一路上紧赶慢赶,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灞水谷口近在咫尺,两侧耸持的山岭刀劈斧凿一般,而谷口处硝烟滚滚,随着谷内的山风吹拂鼓荡,遮天蔽日。

    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难不成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他不敢迟疑片刻,当即下令全军将速度提升至极限,向着谷口处风卷残云一般疾冲而去。

    未至近前,便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两队人马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震天雷轰鸣作响,硝烟一股一股升腾而起,无数兵卒坠落马背,一瞬间被千军马万才成肉泥。

    然而很快,战事便成为一边倒的局面。

    李君羡大吃一惊,大吼道:“速速冲上去,救援越国公!”

    由此过蓝田往北皆是关陇驻军,待到闻讯赶来支援,又能跑到哪里去?

    身边一个校尉手搭凉棚望着前方,忽觉有异,惊奇道:“大统领,不对劲啊!您且仔细瞧瞧,这好像前头溃逃的乃是长孙家骑兵,而后边趁胜追击才是越国公所部。”

    “呃……”

    李君羡一愣,下意识就想给这个校尉一鞭子——怎么可能?

    人家长孙无忌连续派了两拨族中精骑前来截杀,若房二命大逃出生天也就罢了,岂能连续完成反杀?

    真当长孙家的私兵是土鸡瓦狗不成?

    然而紧接着,又有校尉惊呼:“果然如此,越国公真猛啊!”

    李君羡这才赶紧凝神向前方看去,却也只见两伙人追逐着由远及近,前方溃兵四散奔逃,羊群一般惊慌失措、丢盔弃甲,而后边紧追不舍的追兵却阵列齐整,即便是追击之中依旧严谨有序,明显是一支强军。

    可双方军械、装备都相差无几,又各个都是生面孔,自己麾下这些校尉到底是如何这么远便能分辨清楚……眼神一个个都这么好使么?

    李君羡不敢怠慢,下令道:“列防御阵型,全军皆备,迎上去!”

    他的职责是救援房俊,若溃兵正是房俊,他就要将其放过,而后组织军队应战从后追赶的敌军;若反过来,自可任由长孙家骑兵逃走,只需确保房俊安然无恙即可。

    此次带出来的“百骑”各个都是精锐,闻令迅速调整集结,组成方阵,取下弩机,竖起盾牌,在田野之上严阵以待。

    很快,迎面而来的溃兵奔逃至面前,都这一股陡然出现的严整军队吓了一跳,但身后的追兵气势汹汹的追杀上来,也不敢耽搁,就好似爆发的山洪遇到分水坝一般,自动避开“百骑”的阵列,由南北两侧溃散而去。

    这回李君羡看清楚了,这些骑兵虽然也都穿着大唐制式军装,但是军装太过簇新,即便因为刚才的战斗导致破损严重,但明显不是房俊麾下百战精锐所应该拥有的沉稳厚重。

    李君羡当即下令:“弓弩施射,不得追击!”

    “嘣嘣嘣”一阵弓弦震响,无数弩箭飞腾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溃逃的长孙家骑兵阵中,无数兵卒中箭落马,痛哭哀嚎。

    “百骑”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抓紧时间在敌军自己方阵前溃逃的空隙,努力多放几箭,却绝不会散开阵列前去追击。他们的任务仅只是救援房俊,除此之外皆不去管,免得误了大事。

    长孙家骑兵遭逢箭矢射击,又狠狠的折损一拨,幸存者慌不择路,在空旷的田野中打马飞奔,亡命而逃,不辨东南西北。

    须臾,后边的追兵抵达“百骑”阵前。

    这支军队明显精良许多,即便是快速追击之中,阵型依旧保持有序,兵卒身上的军装也更多陈旧之色,各个面容冷峻、杀气腾腾,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剽悍之气。

    这才是一等一的强军,绝非先前那些长孙家的样子货可以相提并论……

    李君羡派人上前,大声呼喊:“‘百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救援越国公,吾家大统领亲自统军,恳请与越国公想见!”

    李君羡心里有些紧张,虽然眼前这支军队的确是房俊的亲兵,可并不能说明房俊依旧完好无损,毕竟长孙无忌连续两次派人半途截杀,导致房俊出现一点意外的概率极大……

    直至顶盔贯甲策马疾驰的房俊亲自来到阵前,李君羡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

    他打马上前,在马背上抱拳施礼:“战阵之上,不能全礼,还望越国公见谅!”

    房俊哈哈一笑,策骑上前,伸出手,与李君羡两手相握,这才问道:“李统领不在玄武门镇守,何故来到此地?”

    李君羡将缘由简略说了,沉声道:“东宫上下皆担忧越国公之安危,太子殿下更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故而派遣末将前来接应,以免越国公寡不敌众,被叛贼所害!”

    房俊摆摆手:“乌合之众,何足挂齿?不过东宫之内,只怕并非人人都希望吾全须全尾的回去吧。”

    说一句冠龙军队“乌合之众”,还真不是自大狂傲,关陇起兵之初希望速战速决,调集精锐猛攻皇城,与东宫六率鏖战不休,之后又在玄武门外铩羽而归,再被房俊突袭长孙嘉庆部,早已导致关陇军队精锐尽失、损失惨重。

    其余十余万军队看似遮天蔽日、旌旗如云,实则皆是临时拼凑,战力着实有限。

    就比如长孙家的家兵,各个身强体壮、装备精良,平素想必也都经受良好的训练,可是这些“少爷兵”到底没见过多少血,没历经过战阵考验,没有与真正的当时强军一较短长,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强军?

    碰上房俊麾下这些真正的精锐,根本不堪一击……

    李君羡神情有些尴尬,他虽然是武将,但因其官职的天然属性,所以对于官员动态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如今东宫之内文武之间多有龌蹉,文官眼红武将不断建立功勋,武将则不满文官横加干涉。

    尤其是眼下进行的和谈,说白了便是文官为了掣肘武将而鼓捣出来的,说什么止息干戈,实则还不是唯恐军方当真一举击溃叛军,将天大的功勋尽皆攫取,导致往后朝堂之上文官处于弱势?

    战事正酣,危机未除,内部便因为利益开始相互算计、彼此提防,甚至互扯后腿……古往今来,似乎每一个利益团队都难逃此等巢臼,人心算计、利益争夺,这才是世间永恒之主流。

    听房俊说得如此直白,李君羡只能支支吾吾应付过去,不然还能实话实说么?那就成了他这个“百骑司”的大统领搬弄是非、心有成见,旁人说说也就罢了,可这话一旦从他口中道出,那便是取死之道。

    他改进转换话题:“太子殿下殷殷期盼,东宫上下翘首以待,希望越国公及早回归,主持大局!”

    房俊颔首,回头对麾下亲兵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咱们,回长安!”

    “喏!”

    应声如雷,士气如虹。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眼线内应

    长安城西,金光门。

    此处乃是关陇军队囤积重兵之所在,不仅在于威慑城北的玄武门,更在于护卫城内的布政、延寿、西市等里坊,毕竟如今关陇门阀尽皆坐镇延寿坊指挥作战,使之成为前线指挥之枢纽,一旦被东宫军队突袭,将会损失惨重,甚至彻底颠覆战局。

    金光门外,旌旗招展,营帐连绵十余里,数万兵卒屯驻于城外,虽然军械各种各样、军服杂乱不一,但军容也算是鼎盛,此刻尽皆列阵以待,杀气严霜。

    昨日半夜,死守太极宫的东宫六率大规模调动换防,又从城外玄武门征调一支右屯卫入宫,黎明时分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击。关陇军队一度猝不及防,被彻底赶出太极宫,只不过长孙无忌当机立断,从城外调集大量军队增援,又将东宫六率死死压制。

    一场规模盛大的战斗正在太极宫内如火如荼的进行,双方自黎明开战,眼下接近晌午,尸横枕籍、伤亡无数。

    屯驻于长安城周边的关陇军队尽皆接到命令,要求各部严阵以待,随时听候凋零进入长安城,增援太极宫。

    关陇兵卒却怨声载道。

    军令自是不敢违背,但心里充满对于这场战争的厌烦却是不争之事实。对于普通青壮来说,当兵打仗的目的是为了给家中减免赋税,真正能够得到功勋的又有几个平民?所以敷衍心态极为严重。

    况且眼下接近春耕,战事却非但绵延不止,反而愈演愈烈,一旦耽搁农时,导致无法耕种、田地绝收,便是减免再多的赋税又能如何?一家老小怕是都要冻饿而死。

    尤其是越来越多的兵卒投入到战斗当中,也就意味着伤亡数字不断扩大,东宫六率的顽强与剽悍远远超出关陇上下之预计,无数人命填在皇城之内,一寸土地一寸血的攻陷了皇城,如今又要拿人命往太极宫里填。

    为了家主之荣耀,却要普普通通的青壮将性命轻易的丢在这座恢弘雄壮的城池之内,甚至搞不好会背负“叛军”之恶名,谁甘心?

    不可遏制的厌战情绪如野草一般在关陇兵卒心中猛长,使得政治军队都处于一众士气动荡、军心涣散之中。关陇各家正是基于此点,才不得不冒着与长孙无忌翻脸的危险强行推动和谈,力求将战争结束于谈判桌上。

    ……

    长安城内血战连连、鏖战不休,城外无论关陇军队亦或是右屯卫尽皆枕戈待旦,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金光门外三十里,一处地势略高的丘塬之上,陡然飘扬起一面“房”字大旗,旗下是奔弛而来的千余精骑,铁蹄铮铮、气势雄浑。自金光门外的关陇军队阵中望去,正好见到落日余晖之下,这一支铁骑昂首巍立于丘塬之上,辉煌的余晖倾洒下来,将所有的兵卒都镀上一层金光,神威凛然有若天兵降临。

    这样一支陡然出现的军队,顿时使得关陇军队一片喧哗,惊疑不定。

    关陇将领急忙派遣校尉安抚兵卒,同时欲让斥候前去侦查一番,看看这支骑兵的来历……

    “咦,看那旗帜,莫不是一个‘房’字?”

    “难不成是房俊回来了?”

    房姓并不多见,朝中担任武将的更是绝无仅有,有眼见的将领一眼便见到丘塬之上那一杆飘摇舞动的大旗上,那一个斗大的“房”字,统兵武将之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不能吧?听说赵国公已经将家中所有骑兵尽皆派出,分两拨前往商於古道,誓要将房俊斩杀于其中,这厮居然还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

    有知悉内情的将领惊诧不已。

    据说房俊只是率领三百亲兵由商於古道前往洛阳,意欲说服英国公李绩投靠东宫,且在半路之上突袭杀害了长孙安业,导致赵国公悲怮不已、勃然大怒,悍然派出数千长孙家铁骑前往截杀。

    数千对三百,又是商於古道那等崎岖狭窄之地域……

    怎么可能还活着回来?

    将领们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大意,毕竟“人的名树的影”,房俊实在是“凶名卓著”,不知多少关陇子弟阵亡于其刀下,赶紧一边派人入城前往延寿坊向长孙无忌回禀,一边集结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部队,试探着向丘塬之上包抄而去。

    ……

    丘塬之上,房俊于李君羡策骑并肩而立,遥望着金光门下那延绵无尽的军营,以及整齐列阵严阵以待的兵卒。

    后者苦笑道:“何必如此?既然已经返回长安,自去玄武门入宫便是,何苦非得亲临此地,让叛军兵卒一窥越国公之真容?”

    这分明就是耀武扬威!

    长孙无忌你不是接连派了两拨人马来截杀我吗?瞧瞧吧,你们长孙家那些个虾兵蟹将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然后老子还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就问你气不气……

    简直就是小孩子脾气。

    房俊目光自叛军阵列掠过,面色凝重,不接李君羡的话,沉声道:“东宫六率意欲发动大规模的反攻,来重创叛军将关陇拉到谈判桌上……然而你看看眼前这些关陇军队,阵列森严枕戈待旦,尽皆做好随时进入长安城增援之准备,可见长孙无忌对于东宫之战略了如指掌,早早便定下了应对之策。此番反击,非但很难见到成效,甚至有可能被叛军沉寂偷袭。”

    李君羡脸色也沉重起来,他亦是知兵之人,自然明白眼前这些关陇军队所表现出来的枕戈待旦意味着什么。

    担忧道:“长孙无忌老谋深算,若是当真早有预备,东宫这回怕是要吃一个大亏。”

    他离开长安奔赴商於古道之时,还曾满心澎湃等着回来之时庆功一番,毕竟若是东宫六率于僵持之际出其不意予以反攻,很可能导致叛军的一场大溃败。然而只看眼下关陇军队早有准备的架势,便知道胜利已经不可能。

    房俊冷笑一声:“长孙无忌固然老奸巨猾,可那只是于朝政之上手腕强硬,当真论起兵法谋略,他算哪颗葱?之所以这般料敌机先、预作准备,不过是因为东宫之内有其眼线内应而已。”

    李君羡愕然:“眼线内应?越国公是指谁?”

    房俊道:“谁提议调集军队反攻叛军,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溃,无数兵卒毫无意义的殁于战阵,谁就是眼线内应!”

    李君羡显示一愣,旋即吓了一跳,忙道:“越国公这话可不能乱说!此次反攻,乃是太子殿下定下的策略,卫公也予以允许!”

    此次反攻,倡议之人乃是萧瑀,且不论萧瑀之本心如何,一旦当真致使东宫六率遭受重挫,那么萧瑀难辞其咎。

    这个当口,如果房俊一口咬定萧瑀“别有居心”,甚至“故意为之”,其本意就是要将东宫六率推到叛军的刀口之下,遭受一场重创……以房俊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只怕就将掀起一场狂风暴雨,即便是萧瑀也未必承受得住。

    就算承受得住,以萧瑀为首的文官系统也将遭受巨大打击,权力进一步被压缩,甚至自今而后再也不能于军事之上有只字片言之建议。

    这后果可实在是太过严重,恐怕要导致东宫权力结构的坍塌……

    房俊冷哼一声,握了握腰间横刀的刀柄,眼睛看着丘塬之下排队而出、逐渐接近的叛军骑兵,道:“大唐立国,固然顺应民意、天命所归,但朝堂之上那些出将入相的大佬们功不可没,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方才一举定鼎大唐之根基,从而横扫六和、一统天下。”

    他松开握刀的手,将背上火枪取下,从容不迫的装填弹丸,而后短枪瞄准。

    口中续道:“然而总有一些欺世盗名之辈,凭借昔日之功勋,意图以文官之身染指军事,没那份能耐还恬不知耻。当下局势紧迫,动辄有倾覆之祸,与平素治国极为不同,就应当收拢文官之权力,令军队掌控全局,只要东宫所属之军队竭尽全力、悍不畏死,定能击溃叛军、拨乱反正!”

    “正”字吐出,勾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丘塬之下冲在最前的一个敌骑应声坠落马背。

    收好火枪,房俊调转马头,策马疾驰,带着亲兵从丘塬的另一侧驰下,浩浩荡荡直奔玄武门。

    落日余晖之下,巍峨的长安城仿若天界雄城,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恢弘气息。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利益权衡

    战阵之上,局势千变万化,即便绝对之优势亦难言必胜,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战例不胜枚举。

    然则影响战争胜负之因素总结起来,也不过是时机、士气、战力等寥寥几点,再由这些发散出去,行程一套完整的战争理论体系。

    东宫六率调动各处兵马,以鏖战于弘文馆的程处弼所部为主力,于黎明时分骤然发动突袭,叛军猝不及防下当即溃败,被程处弼部一直突进之承天门下,这才堪堪稳住阵地。

    太极宫内其余各处因兵力薄弱转为防御,东宫六率开始了一次犀利的反击,希望以此来达到逼迫关陇重回谈判桌上的目的。

    然而当程处弼部狂飙突进至承天门下,东宫上下振奋不已之时,叛军迅速增兵,数千兵卒自广运门、长乐门两侧突入太极宫,之后迅速向中间收拢,与承天门的叛军一处,将程处弼部完成三面包抄。

    局势瞬息转变。

    关陇军队的确没有东宫六率精锐,但倚仗绝对的兵力优势,很快便取得全面的压制,无数兵卒风蜂拥而上,程处弼部苦苦支撑。而由于兵力的抽调使得太极宫内各处的东宫六率唯有防御之功,毫无反击之力,便只能看着程处弼部陷入叛军包围,却不能及时救援。

    承天门下恶战一场,鲜血迸溅,战况惨烈至极点。

    一场处心积虑的反击,在叛军早有准备、应变迅速的局势之下,很快便陷入苦战之中,程处弼率部突围,拼死血战。

    ……

    长孙无忌坐在延寿坊临街商铺的偏厅之内,喝着热茶,伤腿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让家仆轻轻按摩,听着不断传来的太极宫内的消息,心情甚为轻松。

    论兵法谋略,天下无人比得过李靖,故而自起事之日起,长孙无忌便对其甚为忌惮,每一次排兵布阵都尽量做到以优势兵力完成碾压,不给予对方辗转腾挪至机会,以此来抵消双方战略战术上的差距。

    直至眼下,做得相当不错。

    李靖的确兵法无双,可东宫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就算他是名义上的东宫军队统帅,却也很难言出法随、一言九鼎,总会有人从自身之利益出发,对李靖的战略多加掣肘。

    战争,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军队之天职,也只能是为了政治而服务。兵败如山倒之时自然一切皆休,可即便大胜之后难道就不会割地赔款、丧师辱国?

    李靖兵法谋略天下无双,可是论起政治素养,实在是天真得很……

    此次东宫调兵反击被自己予以挫败,趁势将其重创,对于关陇之前景极为重要。即便他再是讨厌和谈,却也不能完全抗拒,毕竟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若他完全无视其余门阀和谈之决心,或许下一刻便是关陇联盟分崩离析之时。

    利益总是令人不遗余力的予以追逐,自己即便掌控着整个关陇,也不可能将所有利益全部吞下。

    他自然也明白其余关陇门阀真正的目的,就是阻止他废黜东宫之后扶持李祐上位,从而彻底将朝政把持在手中。到那个时候,长孙家将会成为名符其实的“无冕之王”,彻底掌控这个国家的权力,所有关陇门阀都得由“合作者”沦为“依附者”,丧失所有的主动权。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陇收到皇权压制危在旦夕,大家尚能奋起余力精诚合作,可一旦兵变胜利、大权在握,所有人心里谋算的都将是如何从长孙家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而非是任由长孙家一家独大,达到比贞观初年更为兴盛之境界,俨然“天下第一家”……

    掣肘、制衡,无处不在,李靖如此,自己亦是如此。

    所区别的,只是看谁能够尽量压制身边的反对者,将自身之优势尽可能的发挥至最好,从而夺取最终之胜利。

    在这一点上,李靖给自己提携都不配……

    心底因为长孙安业之死带来的愤懑悲怮有所消散,毕竟经此一战之后,东宫必将士气大跌,纵不能彻底打消关陇盟友的和谈之心,亦能促使和谈大步前进,使得这场兵谏尽快结束。

    长孙无忌对于兵谏发展至如今地步亦是始料未及,不仅关陇门阀全力以赴、无所保留,将百年底蕴都孤注一掷,就连河东、河北等地的门阀都几乎裹挟起来,全力投入。

    对于天下门阀来说,这一场与皇权的“逐鹿之战”,不成功便成仁。获胜,则可奠定往后一甲子之内门阀主导朝政之局势;若败,天下门阀数百年来积攒之底蕴将一扫而空,皇权至上不可撼动。

    故而,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直接挑战皇权之战,只要能够取得胜利,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门外,宇文节脚步疾快而今,将手中战报呈递给长孙无忌,低声道:“房俊回来了!”

    一瞬间,长孙无忌有些愕然……

    旋即反应过来,仔细将战报翻开,逐字逐句的查看,面色阴沉。

    自己前后派出两拨骑兵,将长孙家仅余的精锐家兵尽皆派出,依据商於古道的狭窄地势意欲截杀房俊,居然全部落败,被房俊一一击破,溃不成军……

    这也就罢了,毕竟房俊并非浪得虚名,其麾下亲兵各个以一当十,未能将其截杀于商於古道,固然遗憾,却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房俊回到长安之后,并未第一时间返回玄武门入宫觐见,而是绕到金光门外,朝着屯驻于此的关陇军队放枪挑衅……

    这简直就是啪啪的打他长孙无忌的脸。

    宇文节看着长孙无忌铁青的脸色,唯恐其怒火攻心,进而继续增兵进入城内加大进攻太极宫的力度,导致城外各地的驻防空虚,遭致东宫偷袭,致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而且一旦战事升级,极有可能导致这一场“反击”与“反反击”的局部战斗演变成之前双方不遗余力的全面大战,这是严重违背关陇各家之利益的……

    他赶紧谏言道:“房俊此人看似粗鄙桀骜,行事似乎桀骜不驯,实则常常谋定后动,若是当真以为他鲁莽冲动,极易吃了大亏。如今房俊回归玄武门,右屯卫与安西军、吐蕃胡骑尽皆士气大振,若这个时候咱们继续增兵加强太极宫的攻势,导致城外防御空虚,说不定就要给予房俊偷袭之机,还请赵国公慎重。”

    右屯卫也好,安西军也罢,甚至就连吐蕃胡骑也都是玩偷袭的好手,兼且关陇军队防御区域太大,难免顾此失彼,一旦房俊择选一地予以偷袭,着实难以防御。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摆了摆手,道:“真以为老夫被仇恨冲昏了脑袋?仇深固然似海,但老夫也断不会将关陇之利益凌驾于私仇之上。眼下局势对我们有利,自然不会画蛇添足、横生枝节,传令下去,城外各处军队严加防御,提防右屯卫偷袭。”

    关陇的利益的确重要,利益乃是维系关陇始终团结于一起的纽带,可对于眼下的长孙无忌来说,既要维系关陇之团结,却也要破坏和谈,尽可能的消弭盟友们在和谈当中攫取更大的利益。

    利益放在那里,总量是不会变的,盟友们多一些,长孙家就要少一些。鉴于目前关陇各家对于长孙家怨声载道,不断抱怨长孙无忌将大家拖入这样一场危险重重甚至有可能倾覆灭亡的战争之中,长孙无忌不得不思量一旦由其余各家组织和谈成功,长孙家会否遭遇排斥与追责,

    总而言之,他现在既要团结关陇各家,又要想法设法的破坏和谈,实在是太难了……

    宇文节见到长孙无忌没有一意孤行,松了口气,请示道:“如今程处弼部陷入包围,力战而竭,是否要调集附近军队截断其后路,将其彻底歼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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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