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两百五十一章 危急存亡
“百骑司”一直以来负责长安城内外情报,不仅仅负责皇权安危,更对一些渗透至长安城内的外族细作予以侦缉。长年累月下来绩效斐然,纵然有一些漏网之鱼,却也能力有限,很难如此规模的散播谣言。
书案之后,李承乾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沉声问道:“那么以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李君羡略微沉吟,道:“末将暂不可知。”
李承乾默然。
怎么可能暂不可知?
高句丽在长安城内散布谣言,因为能力有限未能在极快之时间内大规模流传,却被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加以利用,帮助流言之传播。
高句丽细作散布谣言之动机自然是意欲扰乱大唐朝堂,希望能够以此波及辽东军队,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帮助流言快速传播之动机,却也昭然若揭……
少顷,李承乾问道:“左屯卫如何?”
李君羡道:“谯国公近日一直宿于军营之中,左屯卫上下尽皆撤消轮休,全军齐编满员,军械、辎重皆补充完整。看似寻常,但是全军上下严阵以待。”
这个“严阵以待”用得极好,谁知道到底是为了防备有可能发生的兵变,还是本身就有不轨之企图?在尚未有确凿证据之前,李君羡不可能予以丝毫主观之猜测,只能尽可能的叙述事实,让太子予以重视。
“百骑司”权力极大,李君羡的地位极其敏感,他若是稍有行差踏错,便极易引发极为严重之后果……
李承乾一直担忧玄武门之安全,纵然李靖言及半支右屯卫足矣护卫玄武门不失,可他依旧难以释怀。
此刻听闻柴哲威动作频频,心中已然愈发担忧。
沉吟一番,他又问道:“长孙家可有何异动?”
提及长孙家,李君羡有些犹豫,道:“长孙家最近四处拜访关陇各家,然每一次皆是长孙温等子弟出面,如此极不符合双方之身份。反倒是如今身为长孙家最年长子弟之长孙淹最近却一直不曾露面,其中必有蹊跷。”
李承乾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世家门阀,最终礼仪规矩。纵然长孙无忌不在京师,但凡有事,也应当是长孙淹挨家挨户的拜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长孙温,这不仅是严重的失礼,更是代表长孙家对于其它门阀的轻视。
此等要紧之时,正该紧密联络各家共同进退,焉能犯下这般错误?
尤其是长孙淹自前些时日陡然消失,再不曾往宫内送过半点消息,很显然长孙家内部出现了巨大的变故。
“长孙家不甘寂寞,此番务必盯紧了,至少要在其发动之前予以察觉,以便应对。”
“喏!”
李君羡赶紧应下。
不过以长孙家之地位,“百骑司”只能在暗中监视,根本无法阻止他们谋划大事。且这般大事攸关家族存亡,必然是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便是山崩地裂之势不可阻挡,想要事先察觉予以应对,谈何容易?
最为重要的是,“百骑司”固然作为大唐的谍报衙门,负责维护皇权之统治、侦缉敌国之细作,却甚少将目光放在朝中大臣、国内门阀身上,缺乏必要之监视手段。
仓促之间意欲在各个门阀内部安插眼线、埋伏探子,轻易就会被人拆穿,届时非但得不到真正的情报,反而会被那些奸狡之辈加以利用……
李承乾不在乎其中之难度,身为上位者只需统筹全局即可,那些细节自然有下面负责之人去斟酌、完善,否则若是事事皆要他去倾注精力予以关注,累死又能做多少?
他只管下令,然后等着结果。
拿起茶杯,他叮嘱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刻,长安城内风波汹涌,动辄有倾覆之祸,还望将军尽心竭力,扶保社稷,父皇与孤,绝不亏待!”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告退,而是犹豫一下,道:“启禀殿下,长乐殿下最近于终南山道观之内小住,末将麾下探子前两日曾回报言及有人时常出现在殿下道观左近,意图不明,行踪诡秘。正如殿下所言,最近长安城内局势紧张,您看是否应当知会长乐殿下一声,若无必要,还是不要时常出城为好。”
“百骑司”负责维护皇权之稳固,宿卫太极宫,却没有保护皇子、公主安危之职责。前番也只是“百骑司”探子无意之中发现有人于暗中觊觎长乐公主,等到调集人手予以追查,贼人却又杳无踪迹。
一则保护长乐公主非是“百骑司”职责所在,再则终南山中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如今又是大雪封山,想要保护长乐公主便需要调集更多人手,把守各条通道、宿卫道观。眼下正值长安城局势紧张之际,“百骑司”难以兼顾。
然而若是长乐公主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百骑司”却也难逃牵连……
李承乾蹙眉,颔首道:“此事孤晓得了,回头会叮嘱长乐。”
他素来宠爱长乐,对其纵容爱护,即便与房俊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绯闻满天飞,都不忍叱责一言半句。然而却对其整日里吃斋修道极为不满,身为皇族的金枝玉叶,就应该找一个驸马好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跑去终南山修道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话说回来,李唐皇族以老子为祖,崇尚道家,连带着使得皇室公主也多有带发修行者,蔚为风尚……
待到李君羡离去,李承乾在殿内又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当下局势。好半晌,方才起身回到寝宫。
太子妃苏氏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浅粉色的百褶长裙,衣领处围着一条白狐围领,愈发显得身姿窈窕、明眸皓齿。
纤手端着一盏参茶放在李承乾手边,温柔的语调轻缓悦耳:“国事要紧,但殿下亦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朝中文事有宋国公、马府尹,武事有卫国公、李统领,殿下又何必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呢?您是监国太子,眼下与君王无异,您稳得住,下边才能安心。”
近些时日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即便她身在宫内,却也耳濡目染、感同身受。尤其是太子近日焦虑烦躁、夙夜难寐,愈发令她担心。
李承乾勉强笑了笑,拍拍太子妃柔软如玉的纤手,温言道:“国事艰难,局势紧迫,孤又如何能够放心尽皆交给别人?不过太子妃放心,此番固然凶险,但只要迈过这一道坎,往后自然顺风顺水,再无波折。”
不只是东宫部属,朝野上下也都明白,眼下之局势对于东宫乃是巨大之挑战,可谓危急存亡之秋,稍有不慎便会遭遇灭顶之灾。然则只要趟过这一次的危机,东宫将会彻底稳固下来,太子就好似修道之贤者渡劫成功,羽化成仙……
迈步过去,折戟沉沙;迈过去,海阔天空。
此等形势之下,面临人生之中最为重要之节点,李承乾又岂敢懈怠半分?
“唉!”
太子妃苏氏站到李承乾身后,一双雪白的柔夷放在他肩头轻轻揉捏,感慨道:“若是越国公在京,必能帮助殿下分担。”
曾几何时,她似有意若无意的试图染指政务,皆被房俊给怼了回来,若说毫无半分羞恼自不可能。然而她非是那等毫无见识心胸狭隘的乡间蠢妇,知道房俊乃是东宫最为坚挺的支柱,撑起的更是太子与她的性命前程,除去理所应当的尊重之外,更多添了几分信任。
在她看来,似乎房俊总是有令人心安之特质,无论何等局势,他总有能力轻而易举的予以化解,有时候看似恣意浑闹,最终之效果却往往出奇的好。
再加上文才武功惊才绝艳,这等世间奇男子必然会令女子心生钦慕,即便是身为太子妃以不能例外……
李承乾没有感受到太子妃心底的波动,摇摇头,轻叹道:“西域之局势,更甚长安十分!”
第一千两百五十二章 宿卫之师
“西域之局势,更甚长安十分!虽然安西军屡有胜绩,却不能掩盖步步后退之事实。如今安西军退至弓月城,已然无路可退,若是丢失了天山险隘,再想夺回将会付出十倍、百倍之损失!如今房俊坐镇西域,统御安西军与右屯卫与大食人苦苦作战,动辄有倾覆之祸,孤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其召回长安,而放弃大半个西域?”
李承乾言语唏嘘,苦笑摇头。
不止是太子妃觉得唯有房俊在身边才有安全感,李承乾如何不是?面对眼下紧迫之局势,他时常忍不住想将房俊自西域召回,帮助他稳定局势。
然而他不仅仅是储君,更是监国太子,又未能为了诸君之位,拱手将大半个西域让于大食人?
太子妃苏氏立在他身后,双手轻轻的揉捏着他的肩膀,沉默无言。
一旦东宫失势,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储君废黜,而是东宫上下所有人的末日——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善终之废太子?故而她心中的压力,绝对不比李承乾少几分。
然而一介妇人却也只能幽居深宫之内,任凭男人在外以命相搏,焦虑之中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上天,亦或入地……
李承乾也感受到了妻子的紧张焦虑,拍了拍肩头的纤手,温言道:“爱妃不必担忧,眼下局势固然紧迫,但之前早已布下各种手段,况且还有宋国公、卫国公等等文武贤良全力辅佐,纵然局势再是恶劣,亦稳操胜算。再者说来,辽东那边固然局势尚不明朗,但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岂能围而不破?料想用不了几日,必然传回辽东大捷之消息,届时朝野上下都得安分下来,再大的野心也得掩藏。”
太子妃苏氏轻声道:“殿下莫要以这等话语来搪塞臣妾,臣妾固然只是女流之辈,无甚见识,却也知道那些人既然敢在长安城发动,必然是因为辽东出现了不可估测之状况,无暇顾及长安,他们才敢恣无忌惮。”
无论关陇门阀亦或是皇族宗室,只要有人敢于发动兵变废黜东宫,必然是确认了辽东战事一时片刻无法结束,甚至发生了某些意外之事,使得大军不能在短期内回京。否则未等他们成功起事,那边数十万东征大军已然返回,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承乾一时默然,这个道理不仅朝中大臣们懂,连太子妃都懂,可见辽东那边必然发生了惊天动地之大事。
恐怕不仅仅是父皇坠马受伤那么简单……
*****
芳林门内修德坊,仅靠芳林门大街处乃是左翊卫驻地,与皇宫大内仅有一墙之隔。
十六卫制度源于北周,乃北周武帝宇文邕始创,设置司卫、司武官,统率府兵宿卫宫禁。又有武侯府﹐统率府兵巡警京城﹐各置上大夫。
隋初沿北周之制﹐设置十二府以统率禁卫之兵。隋初十二府中﹐仅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六个府统领府兵宿卫。隋炀帝大业三年,将十二府增改为十二卫四府﹐合称十六卫府或十六府。
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府“四府”不统府兵,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分掌宫殿门禁。
左翊卫乃是十六卫之一,与其余十一卫合称“外军”,统辖府兵、宿卫京城,其军被称之为“骁骑”。
这是真正的“宿卫之师”……
漫天大雪之下,营房之中,左翊卫大将军豆卢怀让与丘行恭跪坐相对,一盏热茶香气氤氲。
豆卢怀让执壶斟茶,将茶杯轻轻推到丘行恭面前,恭谨道:“大帅,请饮茶。”
丘行恭古板的脸容露出一丝笑意,拈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颔首道:“怀让如今领左翊卫,宿卫京师,功高爵显,吾深慰之。”
“若无大帅栽培,焉有末将今日?无论何时,末将都心存感激,愿附骥尾!”
豆卢怀让语气恭谨。
其实说起来,豆卢家之门庭阀阅较之丘家亦是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豆卢家祖上可追溯至鲜卑慕容氏。后燕北地王慕容苌投降北魏,授长乐郡守,被赐性“豆卢”,鲜卑语中有“归顺”之意。
豆卢怀让的父亲豆卢宽乃是隋文帝的外甥,身份尊贵,只可惜不受重用,仅为梁泉县令。高祖李渊于太原起兵,豆卢宽跟从萧瑀归顺大唐,被授予光禄大夫。大唐平定关中之时,豆卢宽有从龙之功,及至贞观初年,迁任礼部尚书、左翊卫大将军,封芮国公。
然而豆卢家看似功高爵显,实则从未能够进入中枢、掌握实权,即便是豆卢宽左翊卫大将军这个看似军权在手的职位,当时亦难以掌控全军,要受到丘行恭分权、节制。
毕竟,自投降李唐之日起便一直在李二陛下麾下作战的丘行恭,那才是李二陛下真真正正的心腹亲信。等到豆卢宽年纪一大,李二陛下便直接任命丘行恭为左翊卫大将军。
只不过丘行恭生性严酷、行事恣意,屡遭弹劾,官职更换无数,每每甫一上任便即罢免。只不过李二陛下念其功勋,往往罢官未久,便立即又将其复起。
而丘行恭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之时,豆卢怀让便身在军中任偏将,正是丘行恭将其简拔栽培,才在之后使其坐稳左翊卫大将军之职位,手掌一卫之兵权,宿卫京师,成为帝王心腹。
故而,豆卢怀让始终对丘行恭尊敬有加,始终以“大帅”称呼,以示尊敬。
丘行恭饮茶,淡然道:“最近京中不靖,风波迭起,豆卢驸马可曾耳闻?”
豆卢怀让小声道:“大帅可是指关于陛下在辽东负伤之流言?”
他乃名门之后,家族虽不曾掌握实权,但是威望不低,其父是隋文帝的外甥,他自己更是尚高祖皇帝之女万春公主,被敕封为驸马都尉。
丘行恭颔首,道:“正是。”
豆卢怀让略作沉吟,他是信任丘行恭的,故而亦不避讳,道:“空穴来风,怕是未必无因。”
陡然之间这股流言便在长安城内甚嚣尘上,若说完全无凭无据,怎么可能?而且朝廷虽然这些时日极力抓捕造谣之人,却一直未曾正式予以辟谣,更为公开否认,谁还能不清楚其中之真假呢。
不过即便是真,但李二陛下到底是否如同流言那般“误中埋伏,被敌军射伤眼目”,却没有几人相信。
丘行恭将茶杯放下,一双眼眸看着豆卢怀让,缓缓问道:“时局紧迫,大变在即,豆卢驸马何去何从?”
豆卢怀让手中婆娑着茶杯,沉吟不语。
他岂能不知丘行恭之立场?
固然丘行恭追随陛下多年,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但是其人残酷暴戾,并不为陛下所喜,平素行事更是恣意妄为,屡遭弹劾,官职一直未能与其功勋相匹配。若非申国公高士廉对其赏识,栽培有加,焉有丘行恭之近日?怕是老早就被李二陛下远远的发配除去,任其自生自灭。
然而丘行恭最终却受到长孙无忌之引诱,背离高士廉,转投关陇门阀之怀抱,希望能够更进一步,顺带复仇房俊。
可谁也未曾想到,长孙无忌将丘行恭拉拢过去,利用之后便弃若敝履……
东宫因为有房俊在,太子亦是仁德宽厚,不可能接受残忍暴戾的丘行恭,关陇门阀将他弃若敝履,自然亦不会再予接纳。朝中势力就那么几派,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站在东宫一方,丘行恭意欲东山再起,哪里还有更多之选择?
毫无疑问,丘行恭今日前来,必定是为了荆王殿下做说客。
然而荆王殿下固然身份尊贵,可意欲染指大宝,就只能发动兵变,重演当年“玄武门之变”,逆而夺取,攫取皇权。
这其中之风险何其大也?
稍有不慎,那便是身死族灭之结局!
纵然豆卢怀让对丘行恭极为尊敬,愿意附于骥尾,但是这等攸关身家性命之大事,却不敢轻易决断……
第一千两百五十三章 威逼利诱
“玄武门之变”一举改变了皇位传承之体系,将上古以来推崇的“宗祧承继”摔个粉碎,让人知道即便非是嫡长,亦会攫取皇位、继承大宝。
可以想见,在无上皇权的诱惑之下,自今而后,将会有无数人以“玄武门之变”为“励志”之案例,前赴后继,奋力一搏,期待着自己亦能如李二陛下那般逆而夺取。
然而不能只看李二陛下之成功,其中之风险,豆卢怀让岂能不知?
感觉到那位荆王殿下或许亦有“兵变玄武门”之志,并且派丘行恭来游说自己,豆卢怀让沉吟未决。
这事若是成了,追随荆王之人自然攫取从龙之功,从此鸡犬升天、大权在握,一步迈入中枢,甚至出将入相。可若是败了,那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连族中老少亦要遭受刀斧之刑,断绝家族之传承……
利益大,但风险更大。
豆卢怀让沉吟许久,缓缓摇头,歉然道:“兹事体大,攸关阖族性命,末将岂敢独断专行?还需回去之后与父亲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但丘行恭知道,豆卢怀让已然心生抵触。
他呷了口茶水,发觉茶水已经温凉,便放下茶杯,缓缓道:“吾今时今日虽然仕途不顺,倍受冷眼,但许多麾下却依旧念着往昔袍泽之情。诸如这左翊卫之中,皆是当年吾之部属,出生入死、建功立业,若是吾振臂一挥,豆卢驸马以为会有几人应和?”
豆卢怀让面色大变。
丘行恭固然离开左翊卫多年,但是左翊卫当年最为辉煌的时刻便是在丘行恭统领之下参预“玄武门之变”,辅佐李二陛下剪除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逼迫高祖皇帝退位禅让,一举定鼎江山。
左翊卫中因功晋升之辈不知凡几,所以丘行恭即便平素行事暴戾,但是在左翊卫却威望极高,几乎所有中上层军管将校当年皆是他的部下,他若是暗中串联,那些军管将自己架空自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就算他立场坚定,履行宿卫之责,可是麾下将校已然彻底投靠荆王,自己又岂能有一个好下场?
说不定尚未起事,便先将他这个左翊卫大将军给干掉了……
丘行恭看着豆卢怀让脸色变幻,笑问道:“怎么,打算去东宫揭发吾之行为,以吾之人头,助你加官进爵?”
豆卢怀让苦笑道:“大帅说哪里话?若无大帅之栽培,断无末将之今日,岂能做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只是事关重大,末将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
丘行恭却摇摇头,淡然道:“时局紧迫,哪里有许多时间左右犹豫、衡量取舍?便是眼下,给吾一个答复吧。”
豆卢怀让一脸苦色。
豆卢家与东宫素来疏远,事实上不仅是东宫,便是李二陛下其余诸子,豆卢家也都不曾亲近过,豆卢家声望颇重,却一直不受李二陛下之待见。他即便心向东宫,待到东宫坐稳储位、涤荡不臣,又能对他有几分器重呢?
告密是一定告密的,没好处还会得罪丘行恭,没必要。
见到豆卢怀让依旧不肯点头,丘行恭退而求其次,道:“此事重大,豆卢驸马难以委决亦是情理之中。且豆卢家世代忠良,吾又岂能忍心让你背负谋逆之名?不妨这般,你我在此约定,若是他日起事之时一切顺遂,义军攻至太极宫外,豆卢驸马便襄助攻破宫门,定鼎大局。若是局势叵测,未能如期进展,豆卢驸马便置身事外,毋须参预,如何?”
豆卢怀让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最好!”
他不愿意掺合进这件事,因为风险实在是太大,可他也无法拒绝丘行恭,这人行事暴戾脾气火爆,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若是能够按兵不动、隔岸观火,那自然是最好。将来事成功劳虽然小一些,但一旦失败亦可全身而退……
丘行恭心里哂笑,如此大事,所有人都将身家性命系在裤腰带上,你却想着进可攻退可守?
真真是愚蠢。
豆卢家当年亦曾显赫一时,祖上自北周至入隋皆占据朝堂高位,大权在握,时至今日却只能守着一个左翊卫混吃等死,可见子孙不肖、气运已尽。
他起身将斗篷披上,豆卢怀让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丘行恭站住脚步,看着外头的风雪,然后回头瞅了豆卢怀让一眼,缓缓道:“吾与房俊不共戴天,与长孙无忌亦是老死不相往来,何去何从,汝自己斟酌。”
言罢,转身推门,迈步远去。
豆卢怀让看着丘行恭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高耸着的太极宫城墙,呆愣愣站了半天,方才回到屋内。
让亲兵换了一壶茶水,呷了一口,却也没甚滋味,心乱如麻。
父亲如今已然缠绵病榻多年,时不时的犯糊涂,儿孙们都认不全了,这等大事自然无从商议。兄长豆卢仁业如今除使持节成州诸军事、成州刺史,身在陇右,亦不能与其相商。
此事唯有自己定夺。
丘行恭这一番威逼利诱,令他方寸大乱。倒也不是非得按照丘行恭之言行事,毫无保留的支持荆王李元景,毕竟豆卢家乃是关陇一脉,与关陇门阀利益牵扯纠葛颇深,完全可以响应关陇行事。
只是如今长孙无忌远在辽东,家中主事者乃是偷偷潜返回京的长孙冲,这令他心有顾忌。
毕竟长孙冲这些年的表现难称完美,之前被房俊一路压制,之后又犯下谋逆大罪,其能力怕是难以胜任这等大事。
枯坐半晌,豆卢怀让全无主意,取舍两难,愈发烦躁……
正自彷徨无措,忽然亲兵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外头有人求见,说是侯莫陈家子弟。”
豆卢怀让一愣,心中暗忖这必是关陇门阀派人前来,只不过为何是侯莫陈家的人?
侯莫陈家虽曾显赫一时,但如今族中堪称才俊者寥寥无几,唯一德望甚高的侯莫陈虔会却早已遁入空门,整日里吃斋念佛,怀念那位才华美貌尽皆冠绝天下的独孤皇后……
有心不见,但是想到豆卢家到底与关陇源出一脉,彼此的利益牵扯更深,只好说道:“请他进来。”
“喏。”
亲兵转身退出,须臾,带入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
那青年进门,躬身施礼:“在下见过豆卢大帅!”
豆卢怀让懒得问他名字,道:“汝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那青年自怀中逃出一张名刺,双手递给豆卢怀让,恭声道:“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邀请豆卢大帅前往赴约,品尝大庄严寺的高僧烹饪的斋菜。”
豆卢怀让一愣。
侯莫陈家的家主乃是侯莫陈虔会,只是侯莫陈虔会空有一个家主之名头,对于族中事务却是不闻不问,整日里幽居在永阳坊宅邸之中,吃穿住行一如僧侣……
此番居然邀请自己一个小辈前往赴宴?
赶紧将名刺接过,细细一看,果然是侯莫陈虔会的名刺,上头写着请他今日傍晚前往永阳坊赴宴,忙道:“还请回去禀明伯父,在下定当准时赴约!”
“喏!”
那青年拱手施礼之后,转身退出。
豆卢怀让将手中名刺反复又看了一遍,心思禁不住泛起波澜。本以为长孙无忌不在京中,长孙冲那厮办事并不牢靠,绸缪这等大事未必保险。但眼下有了侯莫陈虔会主持大局,则形势完全不同。
以侯莫陈虔会的身份、地位、智谋,必定应者云集,甚至就连不属于关陇一脉的那些势力,也会群起响应。只需侯莫陈虔会振臂一呼,事情便成功大半,这可比荆王李元景靠谱得多。
既然如此,豆卢怀让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利用丘行恭游说自己这个机会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
你丘行恭不是威逼利诱么?
那就等着瞧……
第一千两百五十四章 功败垂成
辽东。
漫天大雪之下,数十万唐军阵容涣散、争先恐后,在广袤的冰天雪地里如潮水一般向着北方鸭绿水方向撤退。
兵卒们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是当最后关头差一点便攻入平穰城之时,撤退的命令下达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仗已经失败了。
士气可鼓不可泄,当数十万大唐虎贲踏入高句丽国境线,由北至南一路浴血奋战狂飙突进直抵平壤城下,却在最后时刻撤军,军心士气瞬间崩溃。此刻的唐军再无几分之前横扫辽东的傲然霸气,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撤撤撤,赶紧撤回大唐境内,以免埋骨辽东……
兵败如山倒。
渊盖苏文也的确不愧一代名将之称谓,见到唐军撤退,固然并不知其中究竟,但既然在破城前一刻撤军而走,必然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军心涣散、使其崩溃乃是必然。
故而当机立断,下令城中守军弃城出击,衔尾追杀,不求杀敌无算,只求将唐军在这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多拖延几日。
倒也不是为了完成与长孙无忌的约定,而是唐军越乱,伤亡越大,对于高句丽的好处自然越多。
只要这一仗使得唐军伤筋动骨,那么起码未来二三十年之内,唐军再难发动如此大规模的东征,高句丽自可以获得喘息之机,趁机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刚刚屠戮高氏王族,自己登上高句丽王位的渊盖苏文野心勃勃,憧憬着有朝一日或许是他亲率大军,入侵中土也说不定。
唐军在前方潮水一般撤退,高句丽军队在后边衔尾追击,广袤的辽东雪原之上,攻守之势顷刻间逆转。
……
狂奔一日之后,唐军在平穰城北一百余里处扎营,派出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支军队阻击追击的敌军,给大军争取一碗休息时间。
营帐内,以李绩为首,程咬金、尉迟恭、程名振、张俭、张亮、丘孝忠等等大将尽皆在座。帐内一个炭盆燃得正旺,却被自营帐缝隙露进来的寒风吹得火星乱飞,没有让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众人对坐无言,气氛悲戚而压抑。
良久,程咬金瞪着李绩,哑声问道:“陛下负伤,修养于大帐之内,英国公与赵国公却不准吾等前往探视。眼下出了这等天崩地裂之事,汝打算如何给吾等一个交待?”
当得知陛下驾崩,他整个人就好似被狂奔的野牛将脑袋狠狠的撞了一下,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但是当他上前检视陛下当真已经没了呼吸,这才接受这个噩耗。
只不过当时为了组织大军撤退,以免军心涣散受到敌军反攻,这才死死压制着心中悲戚与愤怒。
到了此时此地,却再也压制不住。
郧国公张亮亦是涨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李绩,戟指怒道:“陛下春秋鼎盛、龙精虎猛,纵然不慎坠马负伤,将养几日即可痊愈,又岂能因伤驾崩?这等鬼话,打死吾也不信!英国公可否如实告知,陛下驾崩之原由到底为何?”
相比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张亮的悲伤或许并非真挚,但却是最不能接受陛下驾崩事实的一个人。盖因旁人皆以功勋安身立命,唯独他军功不显、能力不足,这些年之所以身居高位,正是依靠陛下之宠信。
如今陛下驾崩,最大的靠山倒了,岂能不怒?
李绩面容阴沉,不见喜怒,即便被张亮指着鼻子,依旧八风不动,缓缓道:“此事之究竟,吾亦不知,或许唯有赵国公方才知晓一二。”
陛下莫名其妙驾崩,长孙无忌消失无踪,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至于内情如何,便只有长孙无忌才清楚。
丘孝忠插言道:“赵国公消失无踪,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不过据太医所言,陛下最后是在诸遂良服侍之下服食了一碗汤药。固然未必是因为那一碗汤药之故,可总得将诸遂良抓起来严刑审讯一番吧?”
众人齐齐附和。
既然诸遂良是陛下驾崩之前最后一个接触的人,且陛下正好在他服侍之下服食了一碗汤药,自然嫌疑最大。
李绩却依旧冷静,缓缓道:“陛下驾崩,乃是天塌地陷之事,吾等身为人臣,心中悲戚自是应当,追查真凶亦是理所当然。但吾要提醒诸位,眼下局势之恶劣,一旦陛下驾崩之讯息传出,非但这数十万大军顷刻之间军心崩溃,便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亦会天翻地覆!”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灼灼的盯着帐内诸人,一字字道:“诸位,陛下驾崩,已然无可挽回。相比于追查真凶,更为重要的是要将这数十万大军带回去,要稳住长安之局势!否则,若是军心涣散指使数十万大军埋骨辽东,甚至使得长安局势崩坏社稷倾颓,吾等还有何颜面踏足大唐土地,还有何颜面再见大唐父老?值此危急存亡之关头,还请诸位保持理智,约束麾下兵卒,谁若是因为一时之义愤导致不可挽回之后果,刀斧加颈之时,休怪吾不念袍泽之情!”
众人无言,沉默以对。
非是大家对李二陛下不忠,正如李绩所言,更为重要的是将这数十万军队带回大唐,并且赶紧返回长安稳定局势,若是被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谋朝篡位,致使社稷倾颓,他们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一切怀疑、愤怒都只能暂且搁置。
忠于李二陛下、誓要找出李二陛下驾崩之真凶是必然的,帐内众将皆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除去君臣之义,更有袍泽之情,焉能眼睁睁的看着李二陛下驾崩却无动于衷?
但是更重要的,大家难免在心中各有盘算,如何揪出真凶,如何将自己从嫌疑之中摘干净,如何在未来的朝堂之中保持以往的权势富贵,甚至于如何更进一步……
其利弊害,人之天性也。
*****
当漂泊于大海之上,饱受冷风寒浪侵袭的水师得知数十万大军弃城而走,狂奔败逃的消息之时,上上下下所有将校、兵卒尽皆一脸懵然。
旗舰之上,苏定方瞪大眼睛看着报讯的校尉:“怎么可能?”
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固然伤亡惨重,但是高句丽军已然明显不济,只需强攻下去,用不了几日即可破城而入,覆亡高句丽。
岂能在这等时候退兵?
此刻一退,先前大半年的征伐岂不是白白浪费,数以万计的大唐虎贲埋骨辽东,岂不都白死了?
陛下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那校尉道:“事实如此,大军一日之间便撤退百余里,末将奉英国公之命前来下令,令水师即刻撤回华亭镇,以免遭受敌军偷袭。”
即便如此,苏定方依旧不信:“不可能!是否是久攻不下,大军施展了何等策略,以引诱高句丽军出城追击,再伺机反杀?”
校尉摇头道:“撤军是一定的,至于原因,吾等不知。不过……”
见他犹豫,苏定方怒叱道:“这等时候还吞吞吐吐,莫非以为本帅不会杀人?”
校尉吓得单膝跪地,道:“只因最近平穰城内外尽皆传扬着一则谣言,许是跟大军撤退有关,但其实又毫无道理,在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苏定方道:“说!”
“喏!”
校尉道:“最近平穰城内外流言四起,说是前些时日高句丽‘王幢军’潜伏于安鹤宫后的深壑之中,正巧陛下前往视察,受其突袭,坠马负伤,且被渊男建射伤眼目……”
苏定方悚然一惊。
水师屯驻海上,只负责将粮秣军械辎重运到军中,来回皆无法接触外人,故而他还是首次听闻这等谣言。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眼下数十万大军毫无征兆陡然撤军,连唾手可得的胜利都放弃,两相结合,苏定方心里泛起一丝惊悚的念头……不会吧?
可若果真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水师又当何去何从?
当真听从英国公之命,自海上返回华亭镇,彻底放弃这唾手可得之胜利?今日放弃这大好局面,异日再想覆亡高句丽,又得征集多少粮秣、损失多少兵卒?
苏定方左右权衡,沉吟未语。
第一千两百五十五章 违令不遵
苏定方沉吟良久,对校尉说道:“回去向英国公复命,就说本帅已然知晓。”
那校尉道:“英国公有令,末将传递命令之后,当与水师一同返回华亭镇,而后再至长安复命。”
苏定方无语。
这是派来一个人监视他?
“如此,汝且下去歇息,本帅要召集众将商议撤军事宜。待到商议完毕,另行通知。”
“喏。”
那校尉转身出去,自有兵卒带他寻了一艘战船歇息不提。
苏定方派人将习君买等将校召集至旗舰,将大军已撤、平穰城之围已解之事尽数告之,顿时惹得水师将校一阵喧闹。
“怎么能撤军呢?”
“这眼瞅着便要破城而入,却又全军撤退,岂不是功败垂成?”
“这一战大了大半年,且不说粮秣辎重耗损无数,那些战死的兵卒就这么白死了?”
“咱们水师在这大海之上受累受冻,不敢耽误大军辎重一时片刻,岂不是白遭罪了?”
一众将校吵吵嚷嚷,既不理解,更是不满。
水师虽然一直未曾作为主力部队参战,未有战损,但一直承担数十万大军的后勤辎重补给,这份任务极其繁琐艰巨。尤其是入冬以来,辽东连降大雪,陆路难以通行,水师不得不顶着巨大的风浪在浿水入海口附近驻扎,以便及时将辎重运抵军中。
待到海岸线冰封,战舰难以靠岸,甚至不得不以火药炸碎坚冰,然后尽量将舰船靠向岸边,各种辎重军械只能依靠人扛马拽,一点一点运到军中,其中之艰难不足道也。
然而即便这般不能作为主力参战还要运输海量辎重,水师上下却未有丝毫怨言,兵将一心,只为了尽快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完成统一辽东的宏伟大业。
结果现在毫无征兆的一道命令,便让所有人大半年的努力与牺牲打了水漂……
“当当当!”
苏定方拿起茶碗在桌案上敲了敲,喝叱道:“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吾等乃是皇家水师,不是商队走卒!”
舱内顿时安静下来。
习君买道:“都督,主帅有令,咱们自然不能不遵。然而大战至此,据胜利一步之遥,这般仓促撤退实在是不应该。且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这算是什么事儿?末将等心中不服。”
苏定方沉吟不语。
习君买熟知苏定方性格,这位素来杀伐决断,甚少这般犹豫不定,心中惊奇,试探着问道:“都督,可是有何难以委决之事?”
苏定方这才缓缓道:“按理说,英国公乃是此次东征之副帅,诸军皆为下属,受其节制,自当尊令而行。然则咱们水师却是有所不同……”
话题敏感,后果严重,点到即止。
习君买眨眨眼,见到苏定方向他看来,登时会意,忙道:“咱们是皇家水师啊,乃陛下私军,非是朝廷编制。咱们只听陛下与大帅的,英国公固然位高权重,却如何节制咱们?若是咱们事事听从他的军令,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水师的确不隶属于兵部之管辖,算不得朝廷编制。然则东征大计,全军一体,水师又岂能脱离于统帅管辖之外自行其是?
不过他这么一说,其余将校也都回过味儿来,纷纷附和道:“习将军所言甚是,若是之前大军攻城掠地,咱们听命于英国公也就罢了。眼下既然大军已然撤退,意味着东征已经结束,咱们水师自当回归以往之状态。眼下既然没有陛下之圣旨,听不听英国公之军令,那就完全无所谓。”
众人一边鼓噪着,一边眼巴巴的看着苏定方。
这可是东征啊,平灭高句丽更是名垂千古之旷世功勋!之前水师受到排挤,一直未能以主力参战,只能运运辎重打打辅助,大家心里造就憋着一股火气,恨不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眼下大军已经撤退,平穰城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那么一下便可破城而入,这等机会若是白白放弃,怕不是要悔恨终生?
当然,英国公李绩既然已经率军撤退,且命令已经向水师下达,违令而行可是天大的罪过。
就是不知苏定方能否有魄力违抗李绩的命令,且事后能够以“水师不隶属于朝廷,不需遵照军令”来脱罪。这要看越国公房俊能够给予坚定之支持,也要看陛下的心意。
苏定方任凭将校们七嘴八舌,沉吟良久,这才抬手制止诸人的议论,缓缓道:“本帅倒是不怕英国公的军令,但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最终亦功亏一篑,不得不撤退,咱们水师区区数万兵马,难道就能一鼓作气破城而入,完成这等彪炳千秋之旷世功勋?本帅不怕抗命之罪,怕的是诸位贪功心切,最终非但未能攻克平穰城,反而撞了一个头破血流、折戟沉沙!”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大喜过望,习君买振奋道:“若说之前,吾等的确不敢夸口必能攻陷平穰城。但如今平穰城已然是强弩之末,城内军队损失惨重,怕是十不存二三,又出城追击大军,城内防御愈发空虚。且大军退去,平穰城之围已解,渊贼野心勃勃必与高句丽王室生起龌蹉,要么宝藏王接管平穰城防务,要么渊贼直接篡位!无论哪一样,眼下平穰城内必定离心离德,再不复大军围城之时的齐心协力。只要吾等行军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攻平穰城,大有可能一战而定!”
苏定方缓缓颔首。
他对于水师战力有着充足的信心,眼下所犹豫的并非能否攻陷平穰城,打仗从无必胜,只要超过一半胜算即可全力以赴、奋力一搏,他犹豫的乃是违抗军令的后果。
自己猜测的到底对不对?
若是事情的确如自己设想那般,此番违抗李绩之命令就并无大碍,甚至可以为太子殿下增添一分强势底气,毕竟就算李绩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他也管不到水师头上。
可若是自己猜测错误,陛下全然无恙,那必然是陛下瞒天过海意欲图谋大计,自己必然坏了陛下的好事……
然而如果陛下当真无恙,大军又岂能在最后关头撤退,致使东征之战功亏一篑?
在他看来,之所以撤军乃是因为李绩担心不好的消息传出使得军心崩溃、士气糜烂,导致军队战斗力大跌,面对誓死坚守的高句丽军极易引发一场大溃败,故而不得不忍痛放弃大好局面,力图求稳。
因为一旦大军溃败,其连锁反应将会使得长安局势瞬间崩坏,那等后果,相比东征之战铩羽而归严重得太多……
沉吟少顷,苏定方挥挥手,道:“都退下吧,待本帅好好思量,再做决定。习君买留下。”
“喏!”
一众将校起身离去,背转身时,一个个挤眉弄眼冲着习君买使眼色。大家都知道习君买极得苏定方之信重,时常采纳他的意见,都希望习君买能够说服苏定方,留下来攻伐平穰城,建功立业。
身在水师,长久以来使得上上下下都已经没有了那种“身在编制中”的感觉,平素行事根本毋须请示,反正无论如何只要报上去房俊就会批准,而只要房俊批准,陛下从未驳斥,这就使得大家对于英国公那等宰辅之首不大感冒——反正咱们也不在大唐军队系统之内,你也管不着我啊!
大家觉得违背李绩的命令根本不算事儿,这几年水师我行我素惯了的,何曾向朝廷报备、请示过?
眼瞅着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这等旷世功勋就在眼前,一个个早都红了眼……
待到众人鱼贯而出,苏定方这才问习君买道:“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数月而不克,若吾等水师此刻违背军令,强攻平穰城,有几分胜算?又有何等破城之良策?”
第一千两百五十六章 绸缪反击
风险愈大,往往收益越大。
苏定方不是不敢违逆李绩的军令,而是要评估收益的大小,值不值得去担负违背军令的风险。这其中最为直观、也最为浅白的评估,便是单凭水师之力,能否攻陷平穰城?
若是违背军令不肯撤军,贪图旷世功勋、为帝国剪除往后数百年的东北边患而进攻平穰城,结果却在平穰城下折戟沉沙、头破血流,未能攻破城池覆亡其国,那可就真真是吃了一个大亏,闹出天大的笑话。
习君买听到苏定方询问,赶紧站起身,来到书案一侧舱壁上悬挂的舆图旁,指着平穰城的地形道:“很简单,以火炮轰城!”
他在平穰城西城的地方点了点,道:“当年高句丽长寿王迁都于平壤城,在西城增筑一城,规制皆仿于汉家,其后荣留王亦曾扩建,更是照搬长安城之规制,故而亦曰长安城,汉人称之为‘小长安’。此城位于平穰城之西,东西六里,随山屈曲,南临浿水,与之前高句丽的都城国内城、南部靠近百济的汉江之畔的汉城,并其都会之所,其国中呼为三京。不过高句丽王平素并不会居于长安城内,而是于其中囤积甲具、军械,以备不时之需。吾军当可将战船上所有火炮卸下,以人力畜力在浿水冰面上拖拽,直抵长安城下,数百门火炮齐射,定可破城!”
苏定方起身,负手站在舆图之前,仔细看了看,蹙眉道:“先前大军围城,可知平穰城之城墙以夯土为基,外砌青砖,火药只能炸毁外部青砖,却难以撼动内里的夯土。纵然数百门火炮,怕是亦难以将其摧毁。”
数十万唐军为何围攻平穰城而不克?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平穰城城墙构造复杂,内里的黄土夯层紧实黏固,火药的威力难以将其炸毁,导致唐军东征以来一路以火药炸毁城墙破城而入的战术未能奏效,只能单纯的如以往攻城战时以人命去填,费时费力,事倍功半。
且火炮的威力在于杀伤兵卒,用以轰击城墙,效果不显。
习君买则指着城门的位置:“其城墙处自然有夯土为心,火药难以奏效,可是城门呢?”
苏定方眼睛一亮。
没错啊!城门皆以巨石搭砌,一丝半点的火药的确难以奏效,可若是以大量火药轰击城门,使得石料松动,导致城门坍塌并不困难。只要城门坍塌,便成为一个巨大的突破口,可直入城中杀到城墙里侧,例外夹击攻占城墙。
先前攻城之时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苏定方并不感到奇怪,说起对于火药、火器性能之了解、用途之研究,放眼大唐,再无任何一支部队能够超越水师,甚至包括右屯卫在内。
只不过习君买分明有此等破城良策,却一直忍着不说,很明显对于军方、朝廷将水师排挤在主力部队之外心存怨念。甚至眼看着大军费尽力气却依旧不能破城而入,还会躲在一旁偷笑……
至于因此而导致无数兵卒白白折损,苏定方倒是不以为意。
人非圣贤,当自身之利益遭受损失,又有几人能够依旧做到光风霁月大公无私,将此等良策献出以供那些排挤自己的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此策不错,可以一试。不过既然以火药轰击城门,那卸下战船上的火炮运往平穰城下,又有何用?”
“都督,火炮发射的铅弹的确难以对城墙造成损伤,但是前些时日刚刚补给了一批火油弹……”
“以火炮发射火油弹至城内?”
“正是!这‘小长安’当初修建之时,便作为一个军事堡垒,囤积了大量甲具、军械,甚至是粮秣!咱们以此为重点,同时将火炮布置于平穰城四面八方,将火油弹齐射进城内,不仅可以烧毁敌军的辎重,更可以引发阖城军民之恐慌,届时再炸塌城门破城而入,一战可定!”
……
习君买口齿伶俐、思维缜密,将攻城之策娓娓道来,显然预谋已久,并且其战略严整细致,并无疏忽之处,的确可行。
这并非是说习君买比跟随李二陛下东征那些大将更擅用兵,而是火器一道,所需之战术与以往截然不同。那些个沙场骁将、当代名帅们打了一辈子仗,思维已然固化,想要陡然见转变其作战思想,何其难也?
就比如这火炮,哪怕是给他们一千门也白扯,因为兵卒若是未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无数枚炮弹、无数根炮管一点一点磨出来,根本连往哪儿打都瞄不准……
苏定方站在舆图之前,沉吟少顷,下定决心:“立即传吾将令,将战船上的火炮尽皆卸下,运往平穰城下。全军集结,趁着高句丽军队向北追击的空隙,猛攻平穰城!这一战本帅担了天大的干系,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哪怕是最终战至一兵一卒,亦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
如今之高句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已经一点一点强盛起来,逐渐威胁到敌国东北边疆。
此次东征失败,不仅对唐军士气打击甚大,辎重粮秣军械之消耗更是无以计数,十年之内,怕是再难组织起一次大规模的攻伐战争。而如此强国在帝国边疆崛起,势必影响帝国之长治久安,打肯定是还要打的,若不是唐军攻伐高句丽,将来怕就是高句丽入侵大唐。
而未来帝国再度征伐高句丽,又需要耗损多少国力、阵亡多少将士?
帝国盛世已现,但根基未稳,若是国都耗损国力势必使得朝野上下多年之励精图治付诸东流。更别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大唐儿郎葬身辽东、血洒异域,那是怎样的悲伤与怆然……
习君买尽管极力劝谏,却也未想到苏定方居然这般果断,愣了一下,反而问道:“都督,这就决定了?”
苏定方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汝等军中将校,哪一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吾违令不遵,继而下令攻城?吾愿意成全汝等求功之心,但丑话说在前边,违令不遵之罪名吾来承担,可若是攻不下平穰城,吾却丢不起那个人!”
若是水师上下宁肯违令不遵,亦要气势汹汹的攻略平穰城,试图攫取旷世功勋,结果却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怕是要沦为天下笑柄,史书之上,他苏定方都要遭受后世子孙耻笑。
习君买赶紧拍着胸脯保证:“都督放心,就算是拿命去填,也定要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此等帝国之强敌!”
大唐朝野上下,谁都知道东征高句丽不仅仅是为了那统一四海的旷世功勋,更重要是尽早消灭这个逐渐崛起的强国,否则未来必成心腹大患!且一旦覆亡高句丽,帝国东、北边疆皆无强敌袭扰,便可集中力量攻略吐蕃。
说到底,吐蕃才是大唐真正的强敌!
苏定方颔首,道:“下去传令吧,各军生火造饭,明日清晨开拔,直抵平穰城下!另外,派人前往北边,通知英国公一声,便说水师舍生取义,愿意继续大军未竟之事业,覆亡敌国,死不旋踵!”
“喏!”
习君买应下,转身出去传达军令。
苏定方站在舷窗处,负手向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乌云滚荡,茫茫大海犹如一个黑色的深潭令人望而生畏。
须臾,军令传达至各条战船,登时有无数兵卒兴奋的跑到甲板上振臂欢呼,叫嚷声即便是海风都遮掩不住!
水师从上到下都充满了房俊烙印,从成军那一日开始,“开拓进取,死不旋踵”便是水师的精神。大海之上、七洋之内,所有敌寇皆要俯首称臣,然而水师之足迹绝对不能仅限于海洋,更要延伸至大海连通的每一个国度,使得所有番邦异域都要臣服在水师的炮火之下。
第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火烧平穰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水师兵卒便于舰船之上生活造饭。用饭之后,每艘舰船上的兵卒便在甲板上集合,用粗粗的缆绳将拆卸下来的火炮吊起,慢慢吊至战船一旁的舢舨上。
兵卒划着舢舨,向岸边靠近,一直行进到结冰的边缘无法前行,才将火炮再次吊起,移到木板钉制的爬犁上,之后或以人力,或以畜力,拖拽着爬犁向着平穰城前进。
另有数千兵卒背着火枪、大盾在前开路。
行至半途,消停了一夜的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好在爬犁在冰面上行驶,并未因大雪而阻塞道路。且漫天大雪也使得视线受阻,高句丽的斥候除非靠近,否则极难发现风雪之中前行的水师兵卒。
直至抵达平穰城西二十里处,才迎面撞上一伙高句丽斥候,在被火枪射杀数人之后,有两骑逃脱,赶回平穰城报讯。
前行的水师兵卒立即列阵,缓缓向平穰城推进,谨防随时可能前来的高句丽骑兵。
果不其然,待到平穰城十里之处,一队千余人的高句丽骑兵自风雪之中疾驰而来。战马矫健,兵卒剽悍,在风雪之中呼喝连连,卷起无数冰沫碎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迎面撞上水师兵卒,稍作整顿,便恣无忌惮的杀了上来。
骑兵对抗步兵有着先天的碾压优势,即便与唐军对阵之时吃了“震天雷”太多亏,高句丽兵卒却也不惧。无数此与唐军对阵,使得高句丽骑兵摸索出了一个规律,那便是固然“震天雷”威力强悍,但显然唐军装备有限,只要冲锋的速度够快,硬挨一波“震天雷”的轰炸之后迅速冲入唐军阵列之中,便可使得其余唐军投鼠忌器。
总不能杀红了眼,连自己袍泽的性命也不顾从而施展“无差别”攻击吧?
所以此刻高句丽骑兵便是打着这样的念头,唐军固然勇猛,但骑兵对步兵只要冲入阵中,那还不是肆意屠戮、任意宰杀?
待到高句丽骑兵突进至七八十丈左右,唐军阵列之中猛地响起一阵爆豆似的声音,一股浓烈的硝烟升腾而起,与漫天雪花搅在一处,连凛冽的北风亦不能吹散。
紧接着,便是无数的铅弹破空而至。
“噗噗噗”
虽然距离略远,铅弹的动能不足,但高句丽冶铁技术落后,除去将校之外基本没有铁甲,骑兵就连革甲也不多,在枪管之中受到高压而变形的铅弹,划出一道诡异而不规则的弹道,轻而易举的便洞穿单薄的衣物,对高句丽兵卒、战马造成杀伤。
铅弹的杀伤力非常强悍,一旦击中人体或是战马,因其不规则的形状以及动能不足,很难造成贯穿伤,铅弹留在身体之内飞速旋转,肆意破坏身体机构,使得兵卒,战马瞬间失去战斗力,且难以救治。
数千兵卒手持火枪,只是略微瞄准一下便勾动扳机发射,之后向后退两步准备装填弹药,身后的兵卒上前一步,端起火枪射击,而后再度退后,身后的兵卒依次上前射击。
“三段击”能够充分弥补火枪射程不足的缺陷,火枪精度不足,则完全以数量取胜,数千杆火枪齐射,铅弹在空中恣意飞射构织成一张大网,根本毋须瞄准。
待到高句丽人冲得更近一些,又有无数“震天雷”投掷入阵中,顿时人仰马翻。
凶猛的高句丽骑兵纵横辽东、战力强悍,此刻却犹如一头撞上一道钢铁构筑的城墙,战马嘶鸣兵卒惨叫,狂猛的冲锋之势好似海浪撞击礁石,除去溅起漫天的血花,难以逾越雷池半步。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站在后阵指挥作战的苏定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无限感慨。以往被称作“战争之王”的骑兵,这回终于遇到了克星。火器对骑兵的杀伤力实在是太过巨大,且火器施射之时火花、烟雾、震响齐发,战马受到惊吓,轻易便使得阵型混乱,难以发挥集团冲锋的优势,只能任凭宰割。
尤为重要的是,培养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骑兵,需要的资源太多、时间太长。汉人为何在面对胡族铁骑之时往往不堪一战?正是因为胡族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术精湛。而汉人想要十几岁的时候训练出那等骑术,几乎不可能。即便有天资卓越者在骑术之上更甚一筹,然则却又能有几人?
而火器操作简单,即便是妇孺之辈,稍作操练亦能临时上阵,依旧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战斗力。
可以想见,随着火器的发展,威力将会越来越强大,骑兵的优势将会一步一步缩小,最终火器会完全取代骑兵成为战场之上的主宰。
他很是庆幸,这等威力绝伦的武器最先出现在大唐,无数大唐虎贲可仗之以横行天下。
若是火器最先出现在番邦异域,当无数胡族蛮夷手持火器,甚至驾驶装备火炮的战船入侵大唐国境,大唐拿什么去抵挡?
苏定方愈发觉得房俊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人杰,若非他发明出火药、研发出火枪火炮,却被胡人先行研制成功,待到杀戮成性的胡族蛮夷杀入帝国境内烧杀掳掠,那等凄惨之状况,简直不堪设想……
只火药之发明,房俊便足以名垂青史,其功勋旷古烁今,受到子孙万世之瞻仰崇拜!
……
这支千余人的高句丽骑兵很快被屠戮干净,很显然绝大部分军队都被派出前往追击向北撤退的唐军,平穰城中兵力匮乏,尤其是极度缺乏骑兵。
将千余骑兵杀戮一空,军队丝毫不停,只留下一小队打扫战场,继续向着平穰城进发。
等到水师拖拽着火炮抵达平穰城下,城头上已经想起“呜呜”的号角声,城门“咯吱咯吱”的关闭,旌旗在城头竖起,于寒风之中飘扬,无数兵卒涌上城头,人头攒动,做好了防御准备。
城中兵力匮乏,且摸不准水师的兵力、战力,再派出一支骑兵被悉数剿灭之后,平穰城内守军采取了保守战略——死守不出。
在他们看来,数十万唐军围攻两月依旧不能破城而入,区区一支水师又如何能够攻破城墙?只需坚守不出,待到追击唐军的骑兵返回,这些城下的散兵游勇自然不战而溃。
唐军顺利抵达城下,甚至未能遭受什么阻击,便迅速列阵。一门门火炮被拖拽上来,工兵挥动铲子将铺满冰雪的地面铲平,安置火炮,而后调整炮口仰角。
一切准备就绪,手握小红旗的习君买一声令下:“放!”
“咚咚咚”
百余门火炮一起点燃,火药在炮膛内燃烧爆炸,释放出狂猛的动能,将火油弹猛力退出。一股火焰夹杂着硝烟与炮弹一起喷出,而后一旁的兵卒拿着猪鬃刷子塞进炮管,迅速的将炮管内的残留清理干净,装填火药包、火油弹。
“放!”
“咚咚咚”
数十大炮在平穰城下嘶声怒吼,每一次齐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漫天大雪被席卷而起,恣意狂舞。无数火油弹自炮管内发射而出,自城墙之上飞过,落入城中。
“轰轰轰”
火油弹落地便爆裂开来,内里的浸透火油的易燃物四处抛射,无论溅射到各处便会附着其上,即便是一块雪地亦会汹汹燃烧。城内守军、百姓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无数火油弹便从天而降,整个“小长安”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高句丽百姓贫瘠穷困,很多盖不起砖石房屋,只能以木料搭建,最是怕火。此刻火油弹从天而降,房屋、衙署、商铺纷纷起火燃烧,百姓、军兵惊骇之下试图救火,却发现这大火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只要沾上火星便熊熊燃烧,无论如何不能扑灭……
一盏茶的功夫,半个平穰城都陷入火海之中,火焰滔天、烟尘滚滚,阖城军民鬼哭狼嚎、惊骇欲绝。
第一千两百五十八章 暴戾之君
鹅毛一般的大雪扑簌簌的落下,王宫内却是一片热气蒸腾、白雾弥漫。
兵卒们抬来烧开的热水,一桶一桶的泼洒在王宫内的铺设的青石板上,然后用刷子将污浊的血迹一点一点刷洗干净。天寒地冻之下,热水泼洒到地面化作雾气,迅速冷却,变成冰碴子,兵卒赶紧用刷子刷到一边,以免结冰。
白雪遮掩了罪恶,整个王宫都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无数王族、内侍、禁卫的尸体随意的丢弃堆叠在墙角,有兵卒用板车一车一车的拉走,运到城外掩埋。
亡国之族,已然再无生时的叱诧风云、高高在上,平素锦衣玉食的王族子弟死后被牲畜一般虐待,尊严尽失。
大殿之内,有大臣正跪在地上,极力劝说渊盖苏文善待王族,最起码亦要给于死后的尊重……
“王上,所谓‘死者为大’,这般随意掩埋王族尸体,必将令天下军民心寒,有碍王上树立威望、收拢人心。”
“呵呵,”正站在御座之前,任由侍女重新整理冠冕的渊盖苏文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孤之王位,依靠的是万众归心之威望,而这份威望,来源于孤手中之兵权,更来源于挫败强盛的大唐,使其数十万大军远征而来铩羽而归,更与千军万马之中射伤其皇帝眼目!善待王族尸体?简直笑话!若非高氏一族昏聩无道、倒行逆施,又岂能引得汉人几次三番前来攻伐,使得吾高句丽城池损毁无数,数十十万计的儿郎葬身沙场!孤不仅要将高氏王族斩尽杀绝,尸体弃之荒野任由野兽啃噬,还要将宝藏王枭首示众,头颅悬挂于七星门上,让全**民都好生看着,这便是昏君之下场!”
那大臣满头大汗,忙道:“王上,万万不可!纵然王上登基乃是顺应民心、天意所属,可善待前朝亡国之君乃是定例,以此彰显新君之气度。若王上执意如此,岂非让天下人嘲讽王上心胸狭隘、手段暴戾?”
他心想历朝历代王权更迭,新君都要给前朝留有一丝余地,毕竟天底下从未有传承不绝之王朝,万一等到自家倒台的那一天,继位者亦能效法前例,对自己予以优待。
眼下您这般苛责虐待高氏王族,就不怕日后别人有样学样,报复在你身上?
高句丽有识之士尽皆通习儒学,崇尚“中庸”之道,认为凡事留一线,莫要做绝才好……
此事王冠已然佩戴整齐,渊盖苏文甩了一下袍服上镶满金线的袍袖,大马金刀的坐在王座之上,手掌婆娑着扶手,大笑道:“简直荒谬!人之一生,不过数十寒暑,生于世间若能及时行乐、一展抱负便足矣,难不成如始皇帝那般即便龙驭殡天,亦要大肆铺张,侍死如侍生,梦想着死后亦要权势在手、领袖天下?孤坐上这王位,乃是众望所归,自当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为天下臣民谋福祉。心胸狭隘怎么样?手段暴戾又如何?孤活着一日,便是高句丽之王,他日孤殡天崩殁,才不管葬于何处,子孙如何!”
他一生行事恣意,无所管束,视道德礼法如无物。在已经不可能有人阻挡他登上高句丽王位的情况下,依旧对高氏王族举起屠刀,永绝后患,又岂能在乎旁人说什么?
名声、威望这种东西,就好似老妪的裹脚布一般,虽然有那么一点用处,可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事实上,从他自封为大莫离支、统领高句丽军政大权的那一日起,便不曾有人说过他的好话。
然则那又如何?
他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且终于如愿登上无上王座,反倒是那些骂他、恨他、反对他的人,都尽皆被他辣手剪除,坟头青草都已经三尺高……
他的威望,靠的就是手中的权势以及暴戾的手段一点一点积攒而来,他不在乎谁说他的坏话,只要那些人明白一旦激怒他所要承受的代价即可。
高句丽乃化外之邦,国中皆乃大字不识的胡族,汉人老早就看明白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的脾性,称之为“夷狄”,视如禽兽等同,他又何必展现自己仁慈宽厚的一面?
善良有时候并非好事,人善被人欺……
殿中大臣们见到渊盖苏文乖戾的神情,再也不敢劝说,若是说得多了惹毛了这位,眼睛都不眨的便能喊来禁卫兵卒将他们一起宰了。
平穰城内刚刚那一场屠戮,遭殃的可不仅仅是高氏王族,但凡平素与王族走得进一些,这位暴君根本毋须原由、罪名,尽皆杀之。
城外的乱葬岗此刻估计已经尸积如山……
渊盖苏文志得意满,平穰城固若金汤,唐军已然全军后撤,眼瞅着便直奔鸭绿水而去,迫在眉睫的危机已经全解,自己又登上王位,多年夙愿一朝得偿,胸腹之中快意非常,正待颁布法令,收拾残局,便见到大将剑牟岑急匆匆入殿。
“王上,大事不好,唐军水师已然攻至城外,末将派遣骑兵阻截,被其全歼,眼下已然准备攻城了!”
阖殿上下,尽皆大吃一惊。
唐军不是已经全军撤退了么?这水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渊盖苏文镇定道:“大唐水师的确于海疆之上纵横无敌,但是说起陆战,难不成还能比大唐皇帝的统御的数十万大军还强?毋须大惊小怪。”
数十万唐军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区区水师,还能比数十万大军更强?
剑牟岑愣了一下,旋即苦着脸,道:“王上,城中军队已然尽皆出城,追击唐军而去,眼下城中兵力空虚,不过万余之数……大唐水师素来战力强横,还请早作预备才是。”
渊盖苏文这才想起,他已然遵守与长孙无忌的约定,待长孙无忌使得唐军撤退,便派遣军队追击唐军,减缓数十万唐军回国之速度。
心中有些郁闷,大唐军队已然悉数撤离,所以他才觉得无后顾之忧,将城中军队尽数派出参预追击,可谁能想到这水师居然不遵号令,违令而行?
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他也只是郁闷,并未将大唐水师放在心上,吩咐道:“立即紧闭城门,所有军队上城防御,同时在各家府中聚拢人手,奴仆、私兵、甚至是监狱内的囚徒,打开‘小长安’内的库房,分发武器甲具。而后快马向城外的军队报讯,令其回援平穰城。”
大唐水师不过数万之众,平穰城依托坚城连数十万人的攻势都守得住,又岂能在水师面前失手?发动城内所有力量参预守城,然后城外追击唐军的军队迅速回援,危局可解。
剑牟岑赶紧道:“王上英明,唐军水师想必是不舍破城灭国之功勋,这才违令而行、贸然来攻。有王上坐镇,定教他来得去不得!”
渊盖苏文捋须大笑,正欲说话,便听得一声闷响,震得大殿上屋梁摇晃,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继而,这等闷响声响成一片,一时间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满殿君臣尽皆大惊失色。
渊盖苏文第一时间想到唐军的火器,其威势的确可以山崩地裂,大惊之下站起,大声道:“速去查看,发生何事!”
未等剑牟岑等人出去,便见到一个禁卫飞步入内,来到渊盖苏文面前拜倒在地,疾声道:“启禀王上,唐军以火炮攻城,无数炮弹越过城墙,落入城内,其炮弹之内装填了易燃之物,所至之处,皆燃大火,水泼不灭!”
渊盖苏文大步来到殿门外,抬头看着扑簌簌的大雪,再遥望西边冲天而起的火光、烟雾,心里猛地一阵抽搐,嘶声问道:“唐军炮弹落处,可是‘小长安’?”
“正是!眼下‘小长安’大火冲天,所有库房皆燃起大火!”
“哇呀呀!唐贼狡诈,欲断吾生路矣!”
第一千两百五十九章 死到临头
“哇呀呀!唐贼狡诈,欲断吾生路矣!”
渊盖苏文大叫一声,只觉得两眼一黑,向后仰倒。所幸剑牟岑便站在他身后,见状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摇摇欲坠的渊盖苏文扶住,见到渊盖苏文面如金纸、两眼紧闭,登时惊骇欲绝,大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大殿之内一阵人荒马乱。
唐军虽然已经撤退,但高句丽内部却派系分裂,国家之根基几乎被这一场大战打得荡然无存,全凭渊盖苏文的威望得以镇压,若是这位刚刚登上王位便撒手人寰,那高句丽立马便有倾覆之祸。
更何况唐军水师已然兵临城下……
好在渊盖苏文只是多日来精神紧张、身体透支,陡然听闻“小长安”被唐军一火油弹猛攻付之一炬,无数甲具军械尽皆化作飞灰,一时间气急攻心,晕厥过去。经过太医紧急施以针灸,渊盖苏文便在一众大臣或是庆幸或是失望的眼神中醒转过来。
太医在他腰后垫了一个软枕,上身倚在床榻上,喘着气下令道:“立即下令,城中各家所有甲具军械一律上缴,以作守城只用,谁家若是隐匿不缴,阖家下狱,家主枭首!赶紧组织人手守卫城池,定要坚持到大军回援!”
唐军水师之统帅当真阴狠,这攻城的时机抓得太好,正趁着城中兵力空虚之际发动突袭。且一上来就抓住了“小长安”这个要害,施放火油弹将其中军械甲具尽皆焚毁,这时候就算城中仓促组织其守城人手,亦会因缺乏兵刃护具而毫无战斗力。
眼下哪怕用人命去填,也要坚守到前去追击大唐的部队回援,否则平穰城未能被数十万唐军攻破,反倒被区区一支水师趁虚而入攻陷城池……
“喏!”
剑牟岑得令,赶紧退出,大步流星前去组织人手守城,同时前往城中各家搜刮军械甲具。高句丽朝廷官吏不似大唐那么严格,更从不禁绝刀兵,城中各个贵族家中都豢养私兵,更囤积甲具军械。平时要防备着他们起兵造反,这个时候反倒成为赖之以补充军械的来源……
殿内,一众大臣纷纷上前,见到渊盖苏文憔悴的模样,各个深情至极、关怀备至。
“王上,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强敌退却,王上登基,正当带领吾等励精图治、开创盛世!”
“王上毋忧,区区敌寇不过是癣疥之患,仗着火器之威闹腾一阵,必然退去。”
“王上乃国之柱石,当保重身体,勿使臣民挂念!”
……
满殿大臣真情流露、言辞恳切,渊盖苏文却只觉得闹腾,好似一堆苍蝇围在身边嗡嗡叫,让人头痛欲裂,心浮气躁。
可眼下这个时候还需上下一心、抵御外侮,也不好统统撵走,只得闭着眼、忍着气,缓缓说道:“唐军水师攻城,城中兵力不足,此乃吾之疏忽所致。诸位还须发动军民,上城参预防守,勿使城池陷落于强敌之手!一旦城破,以唐军兵卒之悍勇、兵戈之犀利,祸事临头矣!”
面对数十万唐军围城狂攻,他尚能气定神闲、居中调度,然而此刻不过是面对区区一支水师,却令他有一种如芒刺背的危机感。
城中空虚啊!
谁能料到数十万唐军如潮水一般向北退去,偏偏这支水师却特立独行,前来攻伐平穰城?
麾下军队追击唐军,延缓其退军速度,此刻想必已经到了鸭绿水附近,想要回援平穰城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平穰城能否坚持三天?
渊盖苏文心里没底……
有大臣安慰道:“王上毋须担忧,唐军素来讲究令行禁止,越是精锐之师,越是军法森严。大军全部撤退,其水师却逆向而行,显然是违令不遵。这样一支不遵军令之军队,在大唐必然是末流,乌合之众而已,也只能倚仗火器之威,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
渊盖苏文闭幕不言。
乌合之众?
这些贵族大臣只盯着自己的土地、奴仆、马匹,从来不关心海上之事,简直孤陋寡闻、愚蠢透顶!
大唐皇家水师之名号早已震动天下,大海之上纵横无敌,但凡关注海贸之事,岂能不知眼下之大洋已然尽成唐人之后花园,在其水师护航之下恣意横行,别国船队意欲进行海贸都要看其脸色,稍有不满便直接击沉,其豪横之处,令人发指。
且皇家水师不仅仅是海上无敌,其陆战之能力也早已在倭国、安南等处得到过检验,无愧于天下第一等强军之赞誉。
这样一支军队,若是没有完全之把握,又岂敢于在这个前来攻城?
又有人道:“王上天威,早已震慑群伦,唐军闻王上之名而色变,一群跳梁小丑,亦敢前来捋猛虎之须,不知死也!”
渊盖苏文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烦躁的摆摆手,沉声道:“孤有些头晕,要歇息片刻,尔等且先退下。”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都感受到渊盖苏文的不满,赶紧跪地施礼,齐刷刷退往殿外。又不敢走,万一这位随时叫谁进去回话却发现不在,一怒之下官爵职务一撸到底都是轻的,杀起人来绝对不眨眼……
众人刚刚退出殿外,猛然间“轰”的一声闷响,躺在床榻上的渊盖苏文觉得连身下的床榻都摇摇晃晃,床头一个花瓶栽倒在地,“砰”的一下碎裂,吓得渊盖苏文一个激灵。
“混账!怎么回事?”
渊盖苏文怒不可遏,自己不过是想要休息一下而已,这些该死奴仆的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偏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殿内奴仆、太医吓得跪伏于地,浑身犹若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刚刚离去不久的剑牟岑自殿外乱滚带爬的跑进来,未等渊盖苏文暴怒训斥,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王上,大事不好,唐军破城了!”
“啊!”
渊盖苏文脸色煞白,猛地自床榻上坐起身,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头从床榻之上栽了下来。
“王上!王上!”
殿外大臣闻声赶紧冲进来,太医、奴仆上前搀扶,禁卫以为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也冲了进来,整个大殿乱成一团。
*****
城外,大雪纷扬。
一门门火炮齐声怒吼,一枚枚火油弹被发射入城内,冲天大火、滚滚浓烟自城内升腾而起,将漫天大雪都搅得杂乱纷扬。水师是最早装备火炮的军队,对于火炮的使用效率天下无人可及。这一轮轮炮击绝非简单的齐射,而是每一轮都在调整射击角度,使得炮口越仰越大,炮弹越打越远,形成由近及远的炮火覆盖。平穰城西城“小长安”早已湮没于大火之中,不断向外蔓延的炮火则成功阻截了意欲救援的军队。
“都督,火油弹打得差不多了,总得留一些,待到城破之后给高句丽王宫来上几发,免得他们负隅顽抗,弟兄们强攻伤亡太大。”
习君买来到苏定方身前请示。
可以预见,一旦水师破城而入,城内少量高句丽军队肯定无法阻挡,届时最终的战场就将是高句丽王宫。平穰城乃是当年长寿王谋划建筑,城内一砖一石皆有所规划,尤其是高句丽王宫更是深谙兵家之道,易守难攻。
若是敌军猬集于高句丽王宫负隅顽抗,实施强攻的时候难免使得水师伤亡大增,干脆届时一顿炮火将整座王宫烧成白地,即省事又省心……
苏定方负手立于风雪之中,眼睛略微眯起,盯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城头,半晌,颔首道:“可以,‘小长安’内的军械差不多已经焚毁殆尽,敌人纵然临时组织军民顽抗,亦缺乏军械装备,赶紧让人前去在城门下埋设火药吧。若是炸不开城门,这些计较又有何意义?”
“喏!”
习君买兴冲冲大步离开,招呼先登之士预备了大量火药,冒着城头射下的箭雨冲到城门之下。
第一千两百六十章 炸毁城门
习君买召集五十名身手矫健、气度剽悍之兵卒,是为“先登死士”,尽皆披甲执盾,怀抱火药。火炮开始调整炮管,对准城门两侧的城墙连续发炮,一枚枚火油弹击中城墙、城头,尽皆燃烧于大火之中,城上守军伤亡惨重。
新补充上来的兵卒一时间难以发挥战力,更无暇顾及城下猫着腰以巨大木盾遮挡掩护的唐军死士欺近城门。直至唐军先登死士来到城门下,城上的兵卒这才反应过来,箭矢檑石雨点一般倾斜而下,但唐军早已躲到城门洞里。
城上守兵觉得有些不妙,但城门洞向内凹陷,站在城上目光难及不可能攻击,若是从里边打开城门那更是找死的行为……
好在唐军并没有让守军困惑太久。
这些先登死士皆是久经训练,专门干的就是埋设火药的活计。用螺旋状的尖锥狠狠的旋进青砖之内,再用铁锤击打青砖其它部位,几下便将紧紧嵌在一起的青壮敲碎。只要一块青砖被敲碎取下,其余青砖便一块接着一块轻而易举的取出。
没几下,城门洞的两边墙角处便各扒开两个大洞,唐军将所有火药统统埋设进四个洞中。火药固然威力无穷,可也讲究埋设方法,不是随随便便挖个洞埋上火药便能发挥最大威力。除去水师之外,其余部队哪里懂得这种矩阵形式的爆破反应?
等到铺好引线,将其点燃,然后“先登死士”顶着巨大木盾全体撤退。
“噗噗通通”头顶的箭矢檑石雨点一般击打在木盾上,唐军死士撒开脚丫子全速撤退。
“轰!”
一声沉闷的声响好似在心底狠狠的震了一下,只见那坚固高耸的城门犹如豆腐块一般陡然间膨胀碎裂,巨大的青石、破碎的青砖向着西面八方激射抛飞,原本矗立着的城门一瞬间化作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砖石冒着浓烈的硝烟,好似一朵乌云一般升腾而起。
以糯米浆、石灰等物混合而成黏合剂砌筑的城门,难以抵抗数百斤黑火药爆破之时产生的巨大力量,轻而易举的将其炸得支离破碎,条石青砖化作一堆废墟。
高句丽守军先是被这等天地之威吓得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城门已然坍塌,整条城墙防线瞬间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一直顶盔贯甲、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已然朝着城门处发动突袭。
重装步兵这个兵种实际上已然消失于当下各国的军队序列之中,固然防御力强悍,几近刀枪不入,但是移动缓慢,机动性太差,战场之上几乎等同于活靶子,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水师当中却依旧装备了一支重装步兵,以之执行攻坚任务,尤其是对战兵戈不利之胡人,每每能够受到奇效。曾经在新罗、倭国,水师的重装步兵便立下汗马功劳,杀得人头滚滚。
此刻重装步兵朝着城门实施突袭,身后火炮向着城门附近发射炮弹阻延守军救援,居然实现了“乞丐版”的步炮协同……
平穰城内精锐军队尽皆北上追击唐军主力,试图延缓唐军归国之速度,城中留下的守军难称精锐。此刻城门陡然被唐军炸开,完整的城墙防线顿时出现巨大的豁口,亟需守军前来堵截,结果守军却因为被唐军的火油弹炸得发懵,贻误战机。
待到反应过来前往堵截,先是被唐军的火炮一顿狂轰滥炸,好不容易冲到城门附近,又要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刀斧砍在唐军厚厚的甲具上,冒出一串火星留下一道印痕,唐军毫发无伤。可唐军反手横刀斩出,便是一蓬血雨,高句丽兵卒开膛破肚、残肢遍地。
不过高句丽兵卒亦是悍勇,尽管手中武器难以对唐军造成有效杀伤,却依旧悍不畏死的冲上前来,倚仗局部人数优势将重装步兵死死堵在城门处,双方脚踩着城门崩塌的条石青砖,展开浴血争夺。
唐军固然占据甲具优势,但城门处狭窄,且兵力不足,一时间被高句丽守军死死堵住,难以寸进。
不过在身后,无数水师兵卒已然集结完毕,潮水一般向着城门处冲杀而来。
*****
大军一路向北撤退,很快便抵达鸭绿水一带。
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依旧紧紧掩藏,不敢泄露分毫。且不说一旦这个消息泄露会对大军的士气造成极大之打击,军心涣散之下毫无斗志只知夺路奔逃,极有可能给身后追击的敌人以可趁之机,单只是消息泄露之后传回国内之后势必引发的剧烈震荡,便令李绩不敢承担半分风险。
原本长安城内便是风波跌宕,不少人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宗室诸王蠢蠢欲动,皆因陛下之威望压制,未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旦得知陛下驾崩,那些人再无任何顾忌,怕是一夜之间长安城就能混战不休,打成一片废墟。
且甚有可能将这股动荡散播出去,导致神州板荡,天下烽烟处处……
然而就算李绩再是心急如焚,期待可以尽快率领大军回到关中稳定局势,但是身后紧追不舍的高句丽骑兵却令他颇为忌惮。
他想回头与敌人决战一番,不计伤亡剪除这个尾巴,而后心无旁骛的踏上归程,高句丽骑兵却避而不战,远远躲开;可当大军启程向北,敌人又阴魂不散的缀上,稍有不慎便被其袭扰一番,烦不胜烦。
没奈何,李绩只得指挥大军按照各部原有之建制轮番后撤,一部后撤,一部殿后,如此交替而行,进度缓慢。
行至鸭绿水畔,河面冰封落满积雪,远远的泊汋城在望。鸭绿水两岸群山环伺,只余下泊汋城一条通路,只需待大军过后留下一军镇守此城,便可隔断敌军继续追击,大军可轻装简行,快速返回营州。
待到大军渡过冰封的河面进驻泊汋城,敌军却并未如以往那般紧追而至,这令李绩有些疑惑……
“速速派出探马,查看敌军之动向。”
李绩素来谨慎,敌军反常之行为,使得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只是未等斥候出发,便等到了水师送来的讯息。
……
“水师居然不尊将令,擅自攻打平穰城?娘咧!苏定方莫不是仗着房俊护着他,便无法无天了?”
泊汋城内衙署,伤势仍未痊愈的尉迟恭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听闻水师校尉禀报之后,立时破口大骂。
丘孝忠也面色阴沉,不满道:“他苏定方以为自己是谁?数十万大军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难道凭借区区水师之力,便能达成数十万人未克之功勋?当真是被功勋迷了眼、黑了心,若是等到他攻而不克,反而在平穰城下损兵折将,倒要看看朝廷如何处置他!”
其余众将,除去程咬金沉吟不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置身事外,余者尽皆纷纷表达不满。
倒也不是对水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是苏定方这等不遵号令、私自出兵的行为,让大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危机。
数十万大军的确围攻平穰城两月而不克,如今陛下驾崩,不得不撤军北返、铩羽而归,然则平穰城这两月之内历经唐军猛攻,城池损毁、兵卒损失,实力已然大损。
若非担忧长安因陛下驾崩出现变数,只需再有个十天半月,平穰城必破无疑。
眼下大军北返,水师却发兵猛攻,且高句丽还派出一支数万人的精锐骑兵一直缀在大军身后袭扰,平穰城内必定兵力空虚……虽然平穰城被水师攻陷的可能不大,但这种可能却的确是存在的。
万一水师走了狗屎运,当真将平穰城一战而定,那可如何是好?
当初朝野上下、军中各派都将水师排斥在外,就是唯恐水师攫取功勋,愈发壮大。如今大战打了大半年,一个个如狼似虎却在平穰城下撞得头破血流,连陛下都驾崩了,这一大群当世名将尚不知回京之后如何给天下一个交待,结果连东征的功勋都被水师给抢走……
大家齐齐抹了脖子吧,尚有何面目见人?
第一千两百六十一章 破城而入
官场之上,哪里来那么多的恩怨情仇?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立场”,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一众将领心中都有些不详之预感,如若当真被水师攻陷平穰城,覆亡其国,将东征之功勋尽入其手,那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尉迟恭见到李绩沉吟不语,忍不住道:“英国公,似水师此等不遵上令、自行其是之做法,军法绝不可容!否则往后人人效仿,上下离心,这军纪军法还要不要?”
前来报讯的那个水师校尉一直忍着不说话,不过此刻见到屋内众人都在谴责水师不尊将令,有些忍不住,拱手道:“鄂国公怕是忘了一事吧?咱们皇家水师隶属于皇室,由越国公一手缔造,只听从陛下之旨意,根本不在帝**队序列之内。英国公对水师下令,已然是逾距之行为,哪里还有号令水师之资格呢?”
屋内众人一时无言。
这就是大家都排斥水师的原因之一,这个愈发庞大的军事系统纵横海疆之上,任何人都很难插手其内。其创造的越来越大的利益只在陛下与房俊手中掌管,其余门阀即便与其有生意往来,也皆由水师占据主导。
哪怕你是统御天下兵马的大元帅,也无法对水师指派调度。
不怕你在系统之内称王称霸,就怕你游离于系统之外……
丘孝忠不满,喝叱道:“岂有此理!纵然不在帝国序列之中,亦应当顾全大局,听从统帅指挥调度,这般自行其是、恣意妄为,一旦破坏了东征大计,你担得起责任么?”
那校尉一脸无辜,摊手道:“在下只是小小一个校尉,破坏东征大计这样的责任如何担得起?这话,您得去跟咱们都督说才是,亦或者,待到将来越国公回京,您亲自去他老人家面前质问一番。”
“娘咧!”
丘孝忠气得火冒三丈:“焉敢拿房二来压我?”
固然气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说出别的不好听的话语来。房二那个棒槌可不管他丘孝忠是哪个,今日他敢在这里说房俊一句坏话,异日穿到房俊耳中,那厮就敢打上他的家门。
连长孙无忌都对房俊一忍再忍、无可奈何,他丘孝忠算个球?
李绩瞥了一眼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敢撂狠话的丘孝忠,摆摆手,对那水师校尉道:“回去向你家都督复命,便说此事吾已知晓。”
而后,他抬头从面前一众将领面上扫过,最后落在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脸上,缓缓道:“水师此刻攻城,要谨防追击我们的敌军骑兵回援。你二人各率所部,与敌军骑兵纠缠,不求毙敌多寡,只要使其不能回援平穰城,便算是大功一件。切记,战机可由你二人自行寻觅,吾不会多言,但若是损兵折将之后还使得敌军回援平穰城,形成对水师内外夹击之势,则你二人最不容恕!”
“喏!”
“喏!”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起身,甲叶铿锵,大声应诺,而后与水师校尉一同退出,集结麾下军队,即刻反过头杀向追击在身后的高句丽骑兵。
屋内,李绩揉了揉眉心,对众人缓缓道:“事已至此,吾等所要做的便是稳住局势,定要及时赶回长安、扶保社稷。否则,若是任由关中战乱,吾等皆为帝国之罪人矣!”
众人明白他话中之意,实在提醒大家这个时候别想什么歪心思了,好好的护送陛下灵柩返回长安,稳定住长安局势才是首要,什么东征之功、什么盖世之勋,都是等闲。
赶紧齐齐起身:“英国公放心,吾等知晓轻重!”
李绩颔首,道:“下令生火造饭,今晚在泊汋城休整一夜,明日清晨,拔营启程!”
“喏!”
待到众将散去,李绩一个人坐在房中沉思许久,方才缓缓起身,来到一旁被“百骑司”精锐重重护卫的一个院子。
这里,临时停放着李二陛下的龙体,除去李绩之外,任何人等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诸遂良站在一间房舍之外,见到李绩入内,上前施礼相见,而后陪同李绩进入屋内……
*****
古今中外,战争从未离开过人类的历史。王朝更迭也好,争权夺利也罢,战争的阴影永远覆盖于人类头顶,仿若驱之不散的阴霾,将会伴随人类文明之进程,直至毁灭之终点。
战争的发起,便要倚仗军队。
在华夏历史当中,最主要的兵制有两种,募兵制以及府兵制。
两种兵制各有优劣,大多因地制宜,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国家基础选择其中之一而施行,亦或者王朝肇始之时选一种,随着社会的变革转而换成另外一种。
“府兵制”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西魏权臣宇文泰时期。在那个时代,北方是鲜卑人的天下,对于汉人非常排斥,民族歧视特别严重,结果导致北魏分裂,建立东魏、西魏。宇文泰登基之后,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所以采取了“胡汉文化”结合的措施,也就是“府兵制”的初始。
“府兵制”作为世袭兵制,将天下农民按照家中贫富情况,做三六九等之分,六等之上参军。其核心在于兵员另立军籍、世代为兵、自备粮食装备,作为交换,政府为其提供土地并免其其他徭役。让军户为国家服役的土地,作为均田的一部分,是皇帝直接给予的,不得随意买卖,也就是说,府兵的效忠对象,直接面对皇帝,对于统治者来说,其优点不言自明。
府兵制的出现可以说是有效的解决了政治经济问题和社会危机,化解了军队因为经济而产生的矛盾,也为之后隋唐的军事强盛打下了基础。
然而府兵制的缺点也非常明显,除去随着社会发展土地兼并使得军户逐渐流失、兵员难以补充之外,最关键的便是职业化程度不足,兵卒未经过严格之训练,战力低下。
而职业化、正规化,正是募兵制的优点。
当然,募兵制的缺点也很明显,那便是国家军费开支疯狂暴涨,即便是两宋那等经济富裕至极致的王朝,亦最终受其所累。
可以说,由府兵制向募兵制转变是社会发展结果所导致,而募兵制固然靡费巨大,却终究成为军队兵制最完美的制度。
皇家水师,便是大唐第一支募兵制军队。
军中兵卒皆是选拔招募而来,每月有军饷开支,可建功立勋进爵升职,所需付出的则是夜以继日的残酷训练。
水师兵卒之战力,可谓冠绝全唐,这使得炸开城门之后全力冲锋之时,所遭遇之高句丽兵卒被完全打懵。
之前高句丽军队与唐军由辽东城打到平穰城,丢失了大半个高句丽,如今又围绕城池鏖战两月有余,对于唐军的战力心知肚明。何曾料到这陡然之间发动攻城的水师,无论单兵战力、团队协作皆高处之前唐军不止一筹?
这哪里是水师?陆上强军也不过如此啊!
且由于高句丽军队之精锐皆北上追击唐军,城中老弱病残哪里是水师兵卒的对手?
仅只是两个冲锋,便将堵截在城门内的守军冲散,震天雷开路,身着重甲、手持横刀的重装步兵如墙而进,硬生生杀了一个尸山血海,趟出一条通道。身后无数水师兵卒潮水一般自城门处涌入城内。
入城不久,本已开始溃散的守军忽然加强攻势,原来是城中各家的私兵、奴仆被组织起来,前开协助守城。结果晚到一步,城门已然被炸开,只能试图冲到唐军阵中激战,将唐军杀退。
然而水师岂能让敌人近身?重装步兵在前开路,兵卒跟随其后,一杆杆火枪“噼噼啪啪”爆豆一般响个不停,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面前的敌军一片一片栽倒。
城门内这片开阔地带,成为高句丽守军的血肉磨盘,这种近距离、大面积的射击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原始火枪的威力,根本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第一千两百六十二章 无耻之尤
西城之内“小长安”一带,无以计数的火油弹轰击之下火焰冲天、黑烟升腾,天下的大雪尚未落地便被融化,来不及躲避的高句丽兵卒、奴役或被当场炸死,或被活活烧死,到处都是烧焦碳化的尸体,黑乎乎一截散发着一股熏人欲呕的诡异肉香……
唐军水师在重装步兵的冲击之下,终于攻陷城门一带,身后的兵卒潮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涌入城中,一队一队沿着街巷向着城内攻去。远距离以火枪、震天雷施以打击,近距离则是重装步兵身着重甲在前开路,有高句丽兵卒藏身于民房之中以弓矢偷袭,转眼就会被一枚震天雷一起炸上天。
没有了城墙的防御优势,真正进入巷战,高句丽守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唐军所向披靡,所至之处尸山血海、墙倒屋塌,根本无可阻挡。
等到唐军已然攻占西城门,彻底将城门内区域控制,开始向着城内推进,由剑牟岑组织的各家最后的私兵、奴仆、甚至是囚徒所组成援军才姗姗来迟。结果这些并未经过多少正规训练,且严重缺乏军械甲具的乌合之众,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唐军的重装步兵冲散,火枪齐射之下,丢下一地尸体之后做鸟兽散。
冲入城内的唐军水师士气暴涨,一边占领城墙肃清守军残余,一边在重装步兵开路之下,向着平穰城中心区域挺进。沿途不断有小股高句丽兵卒前来堵截阻挡,却皆在唐军攻势之下迅速溃散,任凭唐军长驱直入。
诚然,平穰城内守军兵力不足,且精锐尽皆北上追击唐军,由军队、各家私兵奴仆组成的守军良莠不齐缺少军械革甲等等原因使得平穰城防御力大减,但是唐军水师威猛无俦的战力却是能够这般势如破竹的关键。
重装步兵开路在前,缺乏重型军械的高句丽军队根本不可能对其造成杀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披坚执锐的“钢铁人”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火枪兵、刀盾手紧随其后,距离略远的敌人以火枪射击,略近之时以震天雷轰炸,火力层层递进,防御固若金汤,莫说是眼前这些乌合之众,即便是高句丽最为精锐的“王幢军”,亦难撄其锋芒。
漫天大雪之下,唐军水师一路狂飙突进,直冲向王宫。
整个平穰城西半城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先是火油弹从天而降引燃了大部分房舍,许多商贾、官吏、百姓不得不冒着大雪躲到街上一面被大火烧死。紧接着唐军炸塌城门破城而入,守军无力抵抗,来不及撤退的人群便在街上四处乱窜。
被唐军一个照面便击溃的大将剑牟岑眼前一亮,赶紧指使麾下所剩不多的兵卒沿街布置防线,驱赶混乱的人群向着唐军攻来的方向涌去。
在他想来,汉人一贯标榜道德,“仁义之师”乃是汉人军队一以贯之的形象,眼下虽然是战争状态,可唐军总不能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吧?
若唐军无视平民一概攻击,则其“仁义之师”的名头自此荡然无存,将会遭受整个天下的诋毁与诘难,对于大唐威服四夷之战略影响甚大;若唐军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屠杀,那么这些惊慌失措的平名百姓会将唐军的阵型冲垮,届时自己组织反击,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毋须歼灭唐军,只需拖延至向北追击唐军主力的那些精锐骑兵回援,这支唐军水师必然腹背受敌,一败涂地。
……
习君买顶盔贯甲,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紧跟在重装步兵之后向着王宫挺进,战况之顺利,令他有些心潮澎湃。
眼下平穰城内防御空虚,眼前这些守军皆乃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精锐的水师兵卒,水师强横的战术更是所向无敌。只需冲入王宫,生擒活捉刚刚登基为王的渊盖苏文……那可就是灭国擒王之功!
古往今来,除去“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外,当属这灭国擒王之攻为最!
都督苏定方自然应得一个国公之爵,自己想必亦能因功封侯,彪炳青史……
非是习君买浮浅,军人便应当以军功为目标,无论保家卫国亦或是开疆拓土,若无一分争功之心,又岂能悍不畏死、勇猛无前?
然而憧憬尚在脑中回旋,迎面便见到无数衣着褴褛、面无菜色的贫民、奴役从街道的另一头涌了过来,更有高句丽守军于其身后挥舞着兵刃施以驱赶。
习君买一瞬间便明白了敌人的险恶用心,却也陷入纠结……
身边兵卒也有些懵,纷纷发问:“将军,该当如何?”
即便是一个大头兵,也知道“屠杀平民”素来被天下人所不耻,即便获得再大的战功,一旦与这个罪名牵扯上,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是胡虏夷狄也就罢了,毕竟不通道德与禽兽无异,再是最初天怒人怨之事亦是应当,可汉人自古便标榜“仁义”,焉能对手无寸铁之平民举起屠刀?
他们自己都不过去心里那个坎儿……
习君买也急得满头大汗,可再不下令,眼瞅着这些惊慌失措的高句丽平民就将冲到近前,冲散自己这边的阵型,若是守军紧随其后掩杀而至,非得吃一个大亏不可。
正巧身边一声惨呼,一个火枪兵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支冷箭射中脖颈,一头栽倒在地。
习君买脑中灵光一闪……
他当即命人抬来几具阵亡唐军的尸体,用力往迎面冲来的高句丽平民人群中抛去,然而让人大喊:“大家注意,这些平明当中混杂着敌军!”
“高句丽卑鄙无耻,以平民百姓为挡箭牌!”
“驱策平民,偷袭吾军,渊盖苏文窃国之贼,无耻之尤!”
躲在远处指挥兵卒驱赶平民冲向唐军阵列的剑牟岑闻言,登时大叫不好!唐军来这一手,岂不是将责任反推到了自己这一边?自己驱策百姓以百姓的身体做掩护,利用唐军“仁义之师”不忍对百姓屠杀的心理近身袭杀唐军……这非但令自己遗臭万年,也使得唐军摆脱了不利之境地。
纵然面前是平民,可既然高句丽军队混杂在平民之中袭杀唐军,总不能还要求人家唐军保持“仁义”,死也不能还手吧?
果不其然,唐军大肆呼喊一番,使得人人都听得清楚之后,便是一阵雷鸣也似的火枪声,一股股硝烟自枪口喷出,化作一团乌云在唐军阵列上升腾而起。
“杀杀杀!”
“胡虏奸狡,假扮平民!”
“杀我袍泽,血债血偿!”
“杀!”
前头的重装步兵猛地冲入高句丽平民的人群之中,手中横刀劈砍斩杀犹若匹练一般,血肉横飞残肢抛溅,虎入羊群一般对着手无寸铁的高句丽平民施以冷酷屠杀。
身后的火枪、弓弩、震天雷一起发射,被高句丽军驱赶着的平民历经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无数平民嘶喊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开膛破肚。
当唐军重装步兵浑身浴血杀透人群来到在后驱赶的高句丽守军面前,这些兵卒看着面前魔神一般的唐军步卒,吓得脸青唇白两股战战,不知是谁忽然发一声喊,所有人顷刻间丢掉兵刃,转身撒腿就跑。
唐军水师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向前突进,等到杀至王宫门前,这才遭遇到渊盖苏文身边禁卫军的阻拦。
高句丽可不仅仅只有“王幢军”堪称王牌,作为历代高句丽王的御用禁卫,就算渊盖苏文对于“王幢军”收编、改造再为彻底,亦难免其中有忠心高氏王族之人,若是使其宿卫身边,难免隐忧太大。
故而于“王幢军”之外,尚有一支真正心腹之卫队,人数在万余人之间,一直宿卫身边,战力强悍且忠心耿耿。
眼下唐军已经攻至王宫门前,渊盖苏文不得不将这最为心腹、亦是最后的武装力量投入作战……
第一千两百六十三章 穷途末路
渊盖苏文的禁卫军亦如唐军重装步兵一般,皆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各个身躯高大勇猛精悍,此刻于王宫之外列阵,依托地利死战不退。唐军火枪、弓弩难以在远处对敌军实施杀伤,单纯以震天雷攻击消耗又太大,双方一度于王宫外的广场、附近民居农舍、官府衙门等处展开激战,反复争夺,战况瞬间胶着,双方伤亡骤增。
对于高句丽一方来说,时间是他们最为有利的,唐军主力大举撤退,只需他们前往追击的骑兵精锐返回,而后里应外合,即可将这一支唐军水师全歼。而唐军显然也知道这等处境,所以毫不留力,一上来便是狂风骤雨一般的猛攻,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双方围绕着王宫展开殊死搏杀,火枪鸣响、震天雷轰鸣,箭矢如蝗血肉横飞,将这座辽东重镇变成一个惨烈至极的血肉磨坊。
……
王宫之内,渊盖苏文终于自眩晕之中清醒过来,只是依旧头痛欲裂。
他揉着太阳穴,强撑着坐在书案之后,听着文武官员汇报城内战况,待到听闻唐军一边怒叱高句丽军队藏匿于平民之中袭杀唐军兵卒,一边对手无寸铁之平民实施屠杀之时,气得他怒喝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无耻之尤!”
他只知道此举必然是唐军栽赃嫁祸,以掩饰其屠杀平民之事实,实在无耻透顶,却浑然不觉高句丽守军驱赶平民试图冲击唐军阵列之行为,更为可耻十倍百倍……
又大臣痛心疾首:“高句丽乃宇宙之中,只可惜似孔子那等先贤大哲虽然生于高句丽之地,却未能传道于高句丽之国,更未能惠及高句丽子孙。若非当年孔子背井离乡周游天下传播儒学,又岂能有汉人振兴华夏衣冠,凌驾于天下诸族之上?可惜,可叹!”
一个白发老臣在一旁附和:“天不佑我高句丽啊!汉人如狼,四处侵袭,若今日城破国亡,他日吾高句丽之子孙将生生世世尽为汉奴矣!想我东明圣王肇始之初,崛起于玄菟郡,威名播于天下,兵甲威胜降伏宇内,怎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先祖在天之灵,怕是恨我不争,不能明目矣!”
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有着以无耻为寻常之传统,他们深谙“声高有理”之信念,认为任何事只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即便虚假亦会成为事实,哪怕别人不信,自己也会信以为真。
时至今日,高句丽朝野之中不少人在鼓吹汉人王朝之奠基者乃是高句丽人,他们整日里不厌其烦的聒噪鼓吹,那些徒子徒孙们听得时间长了,自也深信不疑……
……
渊盖苏文眼皮狂跳,心内怒火升腾,若非此际大敌当前、岌岌可危,非得将这两个老儿推出宫门,枭首示众!
这两个混账东西,是在暗讽老子逆天而行,连祖宗也不保佑?
不过话说回来,那东明圣王高**乃是高氏王族的始祖,自己如今将高氏一族屠尽,老幼不留斩草除根,使其断绝血嗣,若当真魂魄有令,的确是要诅咒自己这个逆臣贼子的……
屏住怒气,渊盖苏文沉着脸,忍着头痛道:“剑牟岑何在?”
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急响,先前还盔明甲亮的剑牟岑丢盔弃甲一身狼狈,进了殿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王上,敌军势大,攻势猛烈,守军不能抵挡,已被敌军突破至王宫之外,王宫安危旦夕可破,末将死罪呀死罪!”
群臣惊呼一片。
外头枪炮声乒乒乓乓,喊杀声亦是时近时远,虽然知晓形势岌岌可危,但毕竟钢刀尚未加颈,危机感未免不足。此刻听闻剑牟岑之言,方才知晓唐军已然兵临宫外,说不得下一刻就能冲入宫内。
殿内文臣武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相互之间交换一个颜色,这这这……高句丽要亡了呀!
彼此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一些犹豫。
胆怯倒是没有几分,唐军可以杀守军,可以杀平民,但即便攻破王宫,亦不会将他们这些文臣武将逐一屠戮,毕竟这么大的高句丽被唐军覆亡,也总该需要官吏管辖地方、处置政务吧?
当然,想要得到唐军宽恕之前提,是绝对不能与渊盖苏文搅合在一块儿,越是对渊盖苏文表忠心,死得便越快。
因为等到唐军获胜,必然便是眼下身边之袍泽跑去唐军那边将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一一出卖,以此邀功请赏……
然则在渊盖苏文面前,却是谁也不敢将心底所想流露分毫,渊盖苏文之暴戾,对于这些大臣来说比之唐军更甚十倍。
渊盖苏文没心思揣摩这些大臣是否忠心,他稳了稳心神,问道:“孤之禁卫军骁勇善战,就算不能击溃强敌,延缓其攻势总有可能吧?只要能够坚守两日,待到北击之大军回援,内外夹击,定能全歼唐军!”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听得殿内群臣齐齐颔首,士气有所回升。只是渊盖苏文心里却悔得肠子都青了。
数十万唐军倾巢而来,更有大唐皇帝御驾亲征,这般浩荡之声势,平穰城能够保全已然是邀天之幸,自己为何又会昏了头,认为应当衔尾追杀一番,以此来提振自己的威名呢?
唐军虽退不乱,那些骑兵即便衔尾追杀,亦很难得到良机剿杀唐军,反而更像是一支卫队,沿途护送唐军归国……
最为严重便是将城内精锐军队尽皆派出,导致城中兵力空虚,结果唐军水师窥得良机,大举来袭,一下子便打在高句丽的软肋上。
尤其是敌军火油弹焚毁了“小长安”内的军械甲具,使得平穰城即便组织起一支军队参预防御,却也因为缺乏兵戈甲具不能发挥战力。这样的军队参预防御,除去为唐军填人头,又有何用处?
为今之计,就只能倚仗自己的禁卫军与那些乌合之众舍生忘死抵御唐军,能够坚守王宫,不让唐军再做寸进。唯有坚守至北边大军回援,才能扭转败局,转败为胜。
生死成败,再也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唯有听天由命,看看老天是否能够眷顾他这位高句丽至高无上的王者。
然而未等他整理思虑,便觉得眼前火光一闪,继而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在耳畔响起,整座大殿地动山摇,所有活动的物品尽皆移位,茶盏、茶杯等物更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好几位年老体衰的大臣更是一个屁墩儿跌倒在地,吓得凄声嘶叫,屁滚尿流。
“轰!”
又是一声震响,大殿的窗户被砖石碎木等等碎片击穿,不少直接激射入殿内,吓得所有人都趴伏在地。
渊盖苏文亦被剑牟岑与内侍自床榻上拽起,摁在地上以身体掩护。
渊盖苏文羞愤欲绝,想他堂堂高句丽之王,威重天下王权在手,如今却落得这般狼狈境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脚将剑牟岑踹远,怒叱道:“胆小如鼠!还不速去外边看看发生何事?”
“喏!”
剑牟岑赶紧爬起身,猫着腰去到殿外,须臾回转。恰在此时又是一声震响连着地动山摇,刚走到门口的剑牟岑一跤跌倒,连滚带爬的来到渊盖苏文面前,带着哭腔道:“王上,大事不妙!唐军以火炮强攻,禁卫军不能挡,眼下宫里处处燃起大火,唐军已经攻进来了!”
“啊!”
殿内大臣一听,哪里还顾忌渊盖苏文之残忍暴虐?一个个犹如战神附体、勇悍无论,纷纷起身。
“王上,臣下虽无缚鸡之力,可国难当头,岂能龟缩于此?当与强敌同归于尽!”
“说得极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诸人口中说着慷概激昂的话语,脚下不停,猫着腰冲出大殿,自去唐军面前跪地乞降、摇尾乞怜。
渊盖苏文岂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只气得一口老血喷出,胸口沉闷略减,挣扎着起身来到墙边抽出宝剑,怒眦欲裂,大声道:“存亡之际,休要效法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但凡有一丝勇气,且随吾杀敌!”
第一千两百六十四章 枭雄末路
渊盖苏文是个狠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一生都走在攀登权势巅峰的路上,心中执念唯有一个目标,那便是篡位自立、登基为王!为了这个目标,他手段血腥狠辣,不知多少文武大臣惨死在他手中,只因为当了他的路。
当需要有人统御“王幢军”深入敌后给予敌人强大杀伤之时,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派去,尽管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在将来将自己的权势地位都交给这个儿子继承。
在他心中,唯有权势,什么道德礼法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
在内侍的服侍下穿好盔甲,带上兜鍪,忍着一阵阵头晕目眩,咬着牙坚挺着脊背,渊盖苏文一手拎着宝剑,大步走出大殿,带着身边禁卫威风凛凛的来到宫门。
整个王宫在唐军凶猛攻势之下犹如一座孤岛,左近官衙、农舍、商铺要么被唐军占据,要么被炸为平地,无数唐军从西面八方围攻而来,禁卫军与败退至此的军队苦苦支撑,围绕着王宫展开殊死搏杀。
远处,隐约可见唐军将火炮架设在街巷当中,随口炮口一团一团火光与硝烟闪现,一枚一枚炮弹落在王宫内外。其中有火油弹,亦有实心的铅弹,所至之处要么一团火焰冲天而起,要么摧枯拉朽血肉模糊。
禁卫军的确悍不畏死,然而再是勇猛的士兵,面对火炮、火枪之时也只是哀嚎着扑到在地。
面对此等毁天灭地之威,血肉之躯如何能挡?
眼瞅着王宫门外惨烈至极的战况,渊盖苏文目眦欲裂,一团火焰在胸腹之中熊熊燃烧。
天不佑我!
从古至今,千年来战争无外乎坚甲利戈、对阵厮杀、两军相逢勇者胜!其中固然有战略战术之作用,然则更重要还是兵员素质、军心士气。只需兵卒悍勇,士气高涨,便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然而此次唐军东征,火器横空出世,不仅其毁天灭地的威力非血肉之躯可以抗拒,那种对于战争模式的彻底改变更让渊盖苏文难以接受。以往,汉人兵书中素有“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的战略,天下人奉为圭臬,无数战争之中验证其实用性。
但是随着火器的出现,这一战略已然不再适用。
再高的城墙、再厚的城池,又如何能够抵挡火药的爆破威力?平穰城的城墙以黏土夯实为芯,外铺青砖条石,不仅坚固而且韧性十足,但现在不还是被唐军以火药炸开城门?
只要被唐军攻入城池,便需有五倍甚至十倍的守军,付出惨烈至极的代价,以人命去填,或许能将唐军击溃。否则在唐军火枪、震天雷的巨大杀伤之下,唯有沦陷一图。
更别说唐军可不仅仅拥有火器,其兵员素质本就冠绝天下,两汉之时汉家虎贲“一汉顶五胡”,汉军威震天下扬威异域,如今之大唐雄师亦是不遑多让,便是突厥那等纵横草原不可一世之强族,不也被大唐覆亡其国、生擒其王?
骁勇善战的唐军装备威力无穷的火器,足以横行天下,无人能挡。再加上大唐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人口更是天下第一,在可以预计的数百年以内,除非大唐自己发生内乱,否则外族难以匹敌。
最让渊盖苏文难以接受的是,为何火器这等足矣毁天灭地的武器要在自己这个时代出现?
若无火器,纵然唐军倾巢而来,他亦有信心能够抵挡。可现在,高句丽二十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的辽东长城难以阻隔唐军一天半日,那些依山而建的山城在火药肆虐之下墙倒屋颓,数以十万计的高句丽勇士灰飞烟灭……
为何火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问世?
自己绸缪一生都在攀登高句丽的至尊王座,费劲心血,终于如愿以偿,但这贼老天却要高句丽彻底覆亡……
渊盖苏文不甘心!
他不顾世人反对,不顾道德礼法,毅然决然的登上王位,为的是带领高句丽雄踞一方,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甚至入寇中原,覆亡汉人王朝,让高句丽的血脉统治那片富饶辽阔的土地!
然而这贼老天却为何不眷顾伟大的高句丽?
渊盖苏文血脉贲张,一股怒火升腾而起,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嘶声大喊:“随吾杀敌!”
剑锋所指,不仅仅是身着重甲的唐军,亦是这阴沉昏暗的天穹,更是那偏袒不公的命运!
他一生都在奋斗杀戮,从来不信命。
他不满足于区区一个大莫离支,而是费尽心机耗尽心血登上这至高无上的王位,他不仅敢向敌人举起宝剑,亦敢同命运殊死搏杀!
然而,身边禁卫、大臣岂敢让他亲自冲锋陷阵?他活着一时,或许还能坚持到大军自北回援而来,他若阵亡,高句丽顷刻之间便将覆亡……
“大王,万万不可!”
“王上千金之躯,焉能冲锋陷阵?”
“莫要忘了大唐皇帝前车之鉴!”
……
渊盖苏文满腔热血,恨不能怼天怼地血战一场,却被身边文武大臣死死拽住,拖回王宫之内,气得他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不过这等时候,自也不能迁怒于众人,回到宫内当即将里里外外的禁卫、内侍尽皆组织起来。宫内藏有不少弓弩,将之分发下去,又想起唐军火枪的远距离杀伤力,让人在宫门之内放置了一些掩体,用以遮挡唐军火枪齐射,自己这边则可以躲在掩体之后以弓弩还击。
当然,眼下之局势已然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单凭平穰城内的兵力已然不可能击退唐军,唯一之希望,便是能够坚守至北边的大军回援。
到了这是,渊盖苏文愈发悔之不及,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派兵前去追击唐军,试图延缓其撤军之速度?
若非如此,城内兵力充足,唐军水师区区数万兵力,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前来平穰城打秋风……
然而事已至此,徒说无益。
将眼下之事安排停当,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阖上眼睛,对左右道:“孤尚有些头晕,要歇息片刻,尔等退去殿外等候,将孤幼子叫来,孤有事交待。”
“喏!”
诸人躬身施礼,推出大殿。
稍许,渊男产快步入内,施礼道:“父王叫我前来,有何吩咐?”
渊盖苏文坐在御座之上,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清秀俊美的幼子,心中忽然一阵悲凉。
血脉传承,父死子继。自己苦心孤诣篡取王位,待到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交由自己的儿子来继承,而后生生世世千秋万代,永不断绝。然而眼下自己固然登上王位,非但连太子来不得册立,便是连一个爵位都未能给自己的儿子册封……
深吸口气,渊盖苏文瞅了眼门外,提高音量道:“门外何人?”
剑牟岑自门口出现:“是末将。”
渊盖苏文颔首,道:“任何人不得到近前,违令者斩。”
“喏!”
剑牟岑应了一声,走出殿外,侍立门旁,一手摁着腰刀,虎视眈眈,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心中暗忖:王上这大概是要交待后事了吧?只不过眼下唐军势不可挡,王宫被迫乃是迟早之事,一旦北边的大军来不及回援,国破家亡已然注定,还有什么好交待的?想来,是让渊男产逃走,一面渊氏一族断绝血嗣……
想到这里,他眼珠子转转,脚步略微往门前靠了靠,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殿内的声音。
渊盖苏文雄才大略、智计出众,若是放在往常,自当醒悟这等时候人心离散,任何人都要防着一手。但是现在他焦头烂额,身体状态又极度衰弱,却忘记提防剑牟岑……
他看着面前的渊男产,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情绪,缓缓道:“事已至此,怕是回天乏术,覆亡只在顷刻之间。”
第一千两百六十五章 慈父,孝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心情无奈而又愤懑。
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说道:“为父这一生,享受荣华富贵、大权在握,如今更是登上至尊王座,此生足矣,虽死无憾。但你尚年轻,不可追随为父葬身此地,稍候你自带上细软盘缠,让禁卫护送,突围出城,逃生去吧!”
“父王!”
渊男产悲呼一声,跪伏于地,膝行向前来到渊盖苏文脚下,仰起脸痛哭失声,哀求道:“父王,您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纵然一时之失势,又有何妨?不若带领禁卫突围,向南退却至百济边界,可依托地利,请百济出兵,再号令国内各方勤王,未必不能反败为胜、东山再起!”
他看出渊盖苏文已然存了死志,心中悲怮,极力劝说。
渊盖苏文呵呵一笑,温言道:“傻儿子,为父这一生刚愎强硬,从不落于人下,又岂能临阵脱逃、忍辱偷生?倒是你,若是此刻不走,吾渊氏一族血嗣尽断,为父死不瞑目。”
渊男产依旧不肯,垂泪道:“尚有大兄在,自不会血嗣断绝。儿子愿意陪在父亲身边,生则一起生,死便一起死!”
眼看着幼子这般执拗,哪怕是面临绝境,渊盖苏文亦是心中感动,老怀大慰。
他抬起手,婆娑着儿子的头顶,苦笑道:“你大兄……是个没见识的,一心想要投降大唐,便能得到大唐的支持,取代为父的位置,领袖高句丽。然则吾渊氏一族威望太重,国内不知有多少人心向咱们,大唐又岂能放心让你大兄执掌高句丽?若为父所料不差,如果高句丽灭亡,那么你大兄两三年内必遭横祸而亡。”
渊男产震惊得说出话来。
其实他心里何尝没有投降大唐之想法?眼下父亲有心让他带兵突围而去,他还向着待到出了平穰城便寻一地暂且藏匿,等唐军攻破王宫、父王力战而死,自己再前去唐军营中投降。
凭借自己渊盖苏文幼子的名分,想必并不难获得与大兄等同的待遇。唐人善于谋略,杀伐乃是下下之选,捧起自己与大兄相对抗,分裂高句丽的残余势力,大唐自可将局势掌握于手中,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此刻听闻父王之言,使得他忽然醒悟过来。父亲的威望太高,纵然得到父亲力战而死、国家覆灭,可是高句丽各地、各族之势力依旧会对自己与大兄死心塌地,只需振臂一呼,当可起兵反唐。
大唐岂能任由这等隐患存在?
或许将自己于大兄一刀宰了,自高氏王族当中寻一个傀儡扶持起来,必然更加俯首帖耳,甚至视渊氏一族为国仇家恨,毋须大唐担忧便会往死里打压忠于渊氏一族的力量,在高句丽残余势力之间形成真正的对抗……
见到父亲当真疼爱自己,渊男产心中有些愧疚,跪伏于地,哭泣道:“如此,孩儿岂不是不忠不孝?万不敢如此。”
渊盖苏文捋须微笑,缓缓道:“为父一生行事,可曾遭人驳斥?今日既然让你突围而去,便莫要再做这等妇人之态!大丈夫杀伐决断,无需赘言。”
渊男产俯首悲泣,不敢多言。
渊盖苏文回身,将身旁桌案略微推开一些,露出一截墙壁,再其中一块青砖上使劲儿摁下,便见那青砖连同着上下数块青砖一起凹陷进去,露出正方形的缺口。
将手伸进去,取出一个锦盒。
渊盖苏文将锦盒放在桌上,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一方玉质玺印,捏着玺印上的虎头钮反转过来,便可见到玺印上“勾骊之王”阴刻铭文篆字……
高句丽亦称勾骊,其意大抵是山城的意思,高句丽之意便是高山上的山城。
“这方玺印,乃是东明圣王传下,共传二十一任国王,代表着高句丽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威严。今日,为父将它赐予你,你要妥善保管,不可遗失,将来以其号令天下,起兵复国!”
言罢,将玺印装入锦盒之中,递给渊男产。
言中之意,已然不认为王宫还能拖到大军回援,亡国就在眼下……
渊男产不敢违令,只得高举双手,接过锦盒。
“剑牟岑!”
“末将在!”
随着渊盖苏文相召,剑牟岑大步走入殿中,来到近前。
渊盖苏文面容凝肃,沉声道:“国破家亡,就在眼下。孤虽登基为王,却无力扭转乾坤,心中深恨矣!然则城可以破,孤可以死,高句丽之传承却不可断绝!如今,孤将高句丽之传国玺印交予三公子,你率军护卫突围出城,前往百济边界,恳请百济义慈王出兵相助,复国而立!责任重大,汝可堪担负?”
剑牟岑当即跪地,拔出腰间一柄匕首,在额前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涌出,染红了半边脸颊,铿锵有声:“王上信重,末将岂敢不遵?有生之年,定当辅佐三公子完成复国大业,若违此誓,犹如此面,再无颜面见世人!”
“好!”
渊盖苏文甚是欣慰,至此末路穷途,已然众叛亲离,却依旧能有一名义士肯肩负复国重任,殊为难得。
“局势危难,莫要多做磨蹭,速速去吧!”
渊盖苏文强忍心中悲怮,阖上眼目,挥了挥手。
渊男产拜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痛苦不已。剑牟岑逃出手帕擦拭一下脸上鲜血,一手搀扶渊男产,道:“唐军凶猛,或许下一刻便冲入宫内,三公子当不负王上之殷望,以大局为重,咱们赶紧走吧!”
渊盖苏文没睁眼,面无表情的挥手。
渊男产这才止住眼泪,站起身,抱着锦盒与剑牟岑一同走出大殿。
这时,渊盖苏文方才睁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走出大殿,一瞬间居然有些眼眶湿润……
纵是身为猛虎,亦有舔犊之情。
眼下分离,便是生离死别,此生怕是再无相见之日,焉能没有感触?
沉默少顷,便收拾心情,命人将渊男生叫来,毕竟眼下非是伤春悲秋之时……
须臾,渊男生进入殿内,跪地叩首:“儿子见过父王。”
渊盖苏文冷冷注视着这个他素来不喜爱,且背着他勾结大唐的逆子,却也没有恼火。
好半晌,方才自腰带之上解下一块铁牌,劈手丢在渊男产面前,缓缓说道:“虽然你不孝,但为父却不愿结束你的性命。唐军破门在即,国破家亡已成定局,这一块渊氏一族的符印便交予你,自此以后,你便是渊氏一族的家主,每一个渊氏子弟之生死,尽操于你手。”
那铁牌“当啷”一生落在渊男生面前,令他神情错愕,不知所措。
这可是他曾经心心念念之物,本以为谋划失败,却不想唐军大队虽撤,却陡然蹦出来一支水师,以不可匹敌之势头攻破城门。可尽管如此,可只能加速自己的死期而已,无论胜败,父王又岂能留着自己这个“逆子”的性命?
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现在,父王却将渊氏家主交予自己……
渊男产有些懵,自不敢伸手去将铁牌捡起。
渊盖苏文冷然道:“非是为父宽宥于你,实在是时局所迫,不得不如此。留你一命,待到唐军杀进宫来,为父自难活命,唯有你才能保全渊氏一族之根基,你能否做到?”
让这个逆子暂时担任家主之位是真,期待其保存家族根基亦是真,然而待到渊男产自百济边界复国称王,唐人恼羞成怒之下,第一个杀的必然就是长子渊男生。
但是到那个时候家族根基必定已然由明至暗,悄然转移至渊男产身边,渊男生之死,亦算是有所价值……
至于如此便等同于他亲手将长子置于死地,他才不在乎。
自己可以死,渊男生可以死,即便是渊男产亦可以死,只要每个人的死都能够有所价值,那便在所不惜。
渊男生哪里知道这些?
还以为父亲眼见局势不可逆转,故而良心发现,留自己一条生路且将家主之位传予自己,真是好父亲啊。
再想想当初自己背叛父亲投靠大唐,其行为当真禽兽不如,心中愧恨万分,跪伏于地,悲泣道:“父王,是孩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