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二章 离情别意
房俊知道对于李治的警告未必能够起到什么作用,毕竟如今的李治看似聪慧,实则完全被关陇贵族所操控,只要他心中还存有争储之念头,就无法舍弃关陇贵族的挟制。
但他还是要予以警告,希望李治能够人情形势,不要为了一己之私,使得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之中。
眼下与历史上同时期不同,历史上这个时候太子李承乾的根基已经全然亏崩,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名分,是否废黜只在李二陛下一念之间,即便最终将其圈禁,朝野上下也没有太大波澜。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远征在外,对于朝廷的掌控将至登基以来的最低点,太子又有坚实的根基,即便李二陛下意欲废黜也势必引发一场触及帝国权力根基的动荡,何况只是李治想要争储?
若李治不顾后果,在关陇贵族的蛊惑之下铤而走险、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
外敌易拒,内乱难平。
尤其是辽东战局不利,导致大军很可能延迟回京,一旦长安乃至整个关中因为争储而发生动荡,一时片刻难以平息,其影响足矣动摇帝国根基。
届时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群魔乱舞,贞观以来朝野上下呕心沥血创下的大好局面将会毁于一旦。等到中枢衰弱,对于天下的掌控失势,必然地方崛起,或许军阀割据的一幕将会提前上演。
……
李治面色微沉,沉吟少顷,轻叹一声,并未多言。
他自然明白房俊的意思,也看得懂眼下的形势,但是放弃这等千载难逢的争储良机,只为了顾全大局、稳定社稷……其中取舍之艰难,非是身临其境,只怕难以感同身受。
江山社稷,自然是重中之重,任何一个大唐子民都应当为之效死,更何况是他这等皇家子弟?
然而若是错过这一次机会,待到太子稳定局面立下大功,自己也不知还能否再有此等良机……
房俊见他神色犹豫,并未多言。
有些事情既然警告过了,如何取舍就只在于当事人,旁人说得再多亦是无法改变其心意。
反倒徒惹人厌……
*****
接下来几日,房俊忙得团团转。
兵部之公务尽数托付给崔敦礼,不仅仅是因为崔敦礼办事稳妥、心思细腻,更因为除去他之外,无人敢于直面顶撞晋王李治。国家战事频仍,兵部乃是重中之重,一旦被李治攫取权力、一手掌控,对于东宫一系的麻烦很大。
郭福善是个老好人,团结上下、为人处事都是极为稳妥的,但是缺乏锐气,难以坚持原则……
右屯卫的军械补给、募兵补充也要他过问,事关重大,务必亲力亲为。
待到出征前一天,关中降下一场小雨。
傍晚,房俊返回府邸之后沐浴更衣,简单的用过晚膳之后,坐在房中饮茶,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指使着仆人侍女为他打点行装,忙里忙外的身影倍添温馨。
男儿汉大丈夫,在外打拼出生入死,除却心头那一份赤胆忠心的抱负之外,亦是想要搏一个封妻荫子。
此之谓男人最大之成就。
忙碌一阵,行囊准备妥当,武媚娘将两罐茶叶放进藤箱之中,抬手撩了一下鬓角散落的发丝,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腮边的汗渍,轻轻吁出口气。
虽然非是头一回出征,但是此行与以往不同,府中上下难免都压抑着气氛,一句不吉利的话儿也不敢说。
房中妻妾更是心中惶恐、忧虑难当。
武媚娘四下看了看,说道:“对了,上次太子殿下赏赐了一套茶具,正好给郎君带上。”
说着,走出去让人去库房将那套茶具找出来。
高阳公主也累得不轻,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每一件行装却都要与武媚娘亲手收拾,衣物更是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藤箱里,不用侍女们插手。
以此来表达记挂爱慕之心意。
房俊看着高阳公主光洁额头的汗渍,心中一片温馨,放下茶杯,微笑道:“过来。”
“嗯?”
高阳公主正将一个大慈恩寺高僧那里求来的平安符放进藤箱的底层,闻言微愣,不解其意。
咱好歹也是个公主啊,君臣有别,纵然你是郎君,可也不能这般轻挑随意吧?
娇俏的鼻子哼了一声,乖乖来到房俊面前,冷着脸问道:“你要以为你即将出征就可以恣意妄为,你我虽为夫妻,可朝廷法度还是在的,这等轻挑之言语若是被御史言官听了去,定要弹劾你藐视皇族、不遵法度……哎呀!”
话音未落,已经被房俊伸出手臂揽住腰肢,抱在了自己腿上。
“干嘛呀!”
这等姿势让高阳公主有些羞囧,轻轻打了郎君肩头一下,红着脸儿回头瞅瞅,见到左近无人,这才扭捏着将脸蛋儿埋在郎君胸口,一双手臂则攀上郎君的脖颈。
房俊揽着纤细的腰肢,轻轻在高阳公主腮边吻了一下。
兴许是生产之后调养得宜,疑惑着天生丽质,高阳公主的身材非但未曾臃肿,反倒是比以往丰腴了一些,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轻盈娇小的身躯拥在怀中甚是舒服。
夫妻两个拥在一处,耳畔听着彼此的呼吸,沉默无言。
一股脉脉的温情在心里流动。
房俊大手爱怜的轻抚着高阳公主的脊背,心中不免感慨。曾几何时,他听闻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赐婚下嫁给自己,吓得三魂离体七魄飞散。那等追求自由恋爱罔顾道德伦理的公主殿下,自己娶回来是得有多糟心?
一度非常抵触,甚至不惜自污名声,希望李二陛下能够“良心发现”,认识到他房俊就是个“棒槌”,进而取消这门婚事。
但是随后的一次次接触,令他慢慢对高阳公主改观,也终于认识到一件事。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坏境变了,事物的性质也就变了。
原本的房遗爱木讷愚笨,恐有一个宰辅子弟、功勋之后的名声,却无才无德、无能无用,更不懂的如何去讨女人的欢心。
高阳公主这样娇蛮伶俐的性子,如何能够看得上这样的男子,如何甘心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空闺?
诚然,偷和尚这种事是一定要强烈谴责、千唾万骂的,但问题在于既然她是当着房遗爱的面前去“偷”,那还能算是偷吗?
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但是若能够知晓犯错之动机,那么很大可能会避免错误的发生。
事物如此,人亦如此。
同样的一个人,生长环境的不同,对于性情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很多时候若是将生长环境变化一下,一个人所展示出来的性格、风格,是绝对迥然不同的。
最起码在高阳公主来说,她未必当真就对辩机爱得死去活来,只不过对于房遗爱的失望,使得她“破罐子破摔”,甘愿走出无视道德伦理的那一步。
至于说房遗爱迫于高阳公主淫威,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看着她偷和尚……简直毫无道理。
众所周知,李二陛下对于公主的教育是非常严格的,绝无可能出现公主恃宠生骄、凌虐功勋之家那等事,更何况似房玄龄这样有大功于李二陛下、于大唐的人家?
这从高阳公主的丑事刚刚爆出,李二陛下便将辩机腰斩于市就可看出其态度,绝对不能容许这等事情的发生,因为房玄龄是贞观功臣的代表,房玄龄的颜面,就是李二陛下的颜面。
如今高阳公主跟了自己,一个名满天下、才华横溢且功勋赫赫的少年俊彦,满足了她所憧憬的爱情,自然甘心情愿相夫教子。
……
夫妻两个搂在一处,虽然相顾无言,却心意相通。
高阳公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郎君的脸颊,泪水忍不住的流淌出来,却还拼命忍着,她不愿在郎君出征之前以泪洗面,那样不吉利。
第九百五十三章 出镇河西
“怎么苦了?”
房俊感受到肩头湿热,将高阳公主的脸颊搬过来,四目相对,那一双平素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已经满是水气。
“没有……”
高阳公主抽了一下鼻子,将头扭过一旁:“鼻子碰到了你的肩膀,有些酸而已。”
房俊轻笑一声,用指腹轻轻擦拭她脸蛋上的泪珠儿,柔声道:“又非是头一回出征,何必这般担忧感伤?吐谷浑再强,也强不过当年的突厥狼骑、纵横漠北的薛延陀吧?放心,郎君如今有‘军神’之美誉,响彻天下,区区吐谷浑定然马到功成,踏平青海指日可待,娘子且安心在家,等候为夫凯旋归来。”
“噗呲!”
高阳公主即便满心担忧,却也忍不住被他逗笑,美眸盯着房俊,嗤笑道:“何来‘军神’之说?你自己给自己封的呀?厚脸皮。”
房俊嘿的一声,揽住纤细腰肢的手臂紧了紧,轻声道:“总之呢,为夫乃是当今天下不世出的军事奇才,没听到卫国公都要时不时的夸赞为夫几句么?此战固然有些凶险,但是以右屯卫的战力,必胜无疑。况且为夫甚为主帅,定然稳居中军,排兵布阵即可,何需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所以娘子大可不必这般忧心,纵然吃了败仗,为夫亦可安然无恙的返回长安。”
临别之际,总要将家中安抚妥当,不要妻妾们整日里以泪洗面,免得自己身在千里之外,还要忧心家中。
高阳公主“嗯”了一声,不说话,只是在此伏在房俊怀中,双臂紧紧的搂着房俊的脖子,相拥紧密,耳鬓厮磨,心里道不尽的爱恋难舍、离情别绪。
其实,她有怎能不知此战之凶险呢?
郎君固然说得轻松,可媚娘老早就说了此战之紧要,想必以郎君的志向意志,纵然战败,可断然不会狼狈而逃,定要血战到底。
为了护卫关中之安稳,保住社稷,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不可能后退半步……
良久,高阳公主伏在房俊肩窝处,幽幽说道:“你若不回来,我就养育孩儿、侍奉公婆,而后青灯古佛,念你终生。”
房俊心里沉了一下。
唐朝没有那么多的理学礼法,因为隋末战乱导致人口锐减,朝廷素来鼓励生育。守寡非但不被朝廷认可,甚至还会强制性的令其改嫁,夫家若是阻拦,会招致官府的重罚。
李二陛下自己的女婿死了好几个,然后回过头来立马改嫁。
若是他战死河西,哪怕李二陛下再是宠爱他,也会给高阳公主择一佳婿,令其改嫁。
现在高阳公主却坚定的表示若他战死,便守寡一生,绝不再嫁……
房俊轻叹一声,道:“傻丫头,何必如此?”
高阳公主伏在他怀中泪涌如泉,闷声道:“我不管,反正我这一辈子,就只你这一个男人!你若是忍心让我下半生孤苦无依、独孤终老,那你就一去不回……呜呜。”
房俊苦笑一声,抚着她的脊背,摸着柔顺的发丝,柔声道:“娘子放心,为夫纵然千难万难,亦定要安然返回,照顾你一生一世。”
人之一生,总是有太多情感,太多牵挂。
向死而生固然容易,可是一死了之之后,那些他牵挂的人、牵挂他的人,又该怎么办?
这一刻,房俊前所未有的迷茫。
*****
翌日清晨,天色黎明。
东宫宫门刚刚开启,太子李承乾便走出丽正殿,一身太子袍服、冠冕堂皇,跨上一匹雪白的战马,在红缨黑甲的“元从禁军”簇拥之下走出宫门,穿越天街,自朱雀门而出,顺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直奔明德门。
沿途善和、兴道、通化、开化、崇业、靖善等坊门早早开启,无数勋贵官员、贩夫走卒站在坊门处,夹道欢呼。
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即将赶往城南圜丘,进行祭天大典,为右屯卫出镇河西祈福,故而都早早爬起来,想要追随而去,给即将抵御吐谷浑反叛的右屯卫喝一声彩、折一枝柳,道一声珍重!
于是,当太子驾辇缓缓行在前头,无数百姓便自发的跟在后边,将整条宽五十丈的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行人摩肩擦踵,只能缓缓前行。
成千上万人猬集一处堵住长街,但除却几声孩童啼哭之外,却不闻吵杂人声。
大家都默默的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心情有些沉重。
到了明德门外,等待进城的商贾尽皆下马落轿,长长的商队肃立官道两侧,寂然无声。
天色尚未大亮,天边堆积着厚厚的云彩,使得天地之间一片凝肃,气氛低沉萧杀。
未几,抵达圜丘。
高大巍峨的圜丘乃是祭祀社稷之地,祭祀孕育天地万物的昊天上帝,希望神祗能够在九天之上赐福世人。然而就在几天之前,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祭祀,数十万大唐儿郎顶盔贯甲、杀奔辽东,展开一场血腥的杀戮。
而现在,昊天上帝又将冷酷的端坐在九天之上,冷漠的看着信奉他的子民再一次向他祭祀,希望能够护佑他们出镇河西,抵御来自胡族的杀戮……
房俊早已经率领裴行俭、程务挺以及千余右屯卫将士等候在此。这次祭祀出征的规模远比上一次李二陛下御驾亲征之时要小得多,仅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所以房俊早已命大部兵卒提前出营,向西越过永安渠,抵达开远门外暂时驻扎,待到这边祭祀完成汇合一处,再开赴河西。
礼部官员负责祭祀之流程,因为不久之前便进行过一次,所以这一次熟门熟路,非常顺利。
李承乾在圜丘之顶宣读了一篇祭天文书,又当众宣读了一篇声情并茂、慷慨激烈的檄文,听得四周官员、兵卒、乃至于围观的商贾百姓群情激昂、士气暴涨!
之后,祭祀典礼完成。
房俊翻身上马,拱手向李承乾道:“请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此去河西,得昊天上帝之护佑、陛下殿下之祝福,定当旗开得胜,不负所托!”
按照流程,这个时候李承乾说几句祝福的话语,便可以默默的注视房俊率军西去,而后返回城内。
可是李承乾却打乱了流程,疾行两步上前,一手扯住房俊的马缰,一手紧紧握住房俊的手,垂泪哽咽道:“此去河西,千难万险,二郎一路保重。军国大事固然不容有失,可二郎亦当加倍小心,无论此战胜败,切不可鲁莽行事,惜存此身以待大用!孤在长安等着你。”
他语声不高,远了听不真切,但是左近的朝廷官员却各个听得清楚,顿时露出惊骇之神情。
大军开拔在即,此战之重要天下皆知,可谓有胜无败!然而这个时候太子却说什么“惜存此身以待大用”……
且不说这等话语不大吉利,关键是太子明知不合礼数却还要这么说,显然认为此战之胜败根本不足以让房俊舍命杀敌,这就有些过分了。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于房俊当真是视作肱骨、宠信得过了份啊……
房俊哭笑不得,这位太子殿下难道是被刘备附体?
可这等时候这般作态实在是不妥,赶紧翻身下马,心中感动,沉声道:“殿下乃是国之储君,言行举止自当适度,不可有悖礼仪。微臣此去河西,定当剿灭叛贼,为帝国稳定西疆,不如此,不回京!”
这话不是说给李承乾听的,而是他自己的志向。
河西诸郡必须保住,吐谷浑叛军必须剿灭,西域必须畅通无阻,这是他给自己此次西征定下的目标。
或许别人可以无视一场战争之胜败,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下次再赢回来就好。但是房俊站在上帝视角,天下大事洞若观火,知道一旦河西失守,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一个文化昌明、经济繁荣、军事鼎盛的帝国,代表了往后千余年汉人之脊梁于骄傲,自己重活一世,焉能让它如同历史上那般大权旁落、军阀割据、盛极而衰?
这是他值得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无惧生死。
第九百五十四章 血火战场
人有信仰,即可无惧生死。
对于跨越一千几百年时光逆流而来,曾经感受过汉唐荣光的房俊来说,大唐就是他的信仰,他愿意为了这个帝国奉献一切,哪怕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冥冥之中,或许他能够来到这风物繁茂的大唐,就是为了做一些事,改变一些东西。
谁又能说得清呢……
辞别李承乾,房俊带领亲兵部曲直接来到城西开远门,汇合右屯卫兵卒。
尚未汇合,便见到城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右屯卫兵卒皆是关中子弟,如今离乡背井出镇河西,又是面对强敌前途未卜,故而家中父母妻儿亲朋故旧尽皆前来相送。
所以此刻开远门外哭声四起,一片愁云惨雾。
谁都知道右屯卫此去河西镇守,将会面对吐谷浑数万铁骑的冲击,能否旗开得胜实属未知。即便最终能够击溃敌寇,可是出征的将士又能有几人安然返回家中?
古来征战几人回。
胜利或者失败,都要消耗无数儿郎的性命,他们的父母、妻儿,将不得不面对痛失亲人的悲怮,父母无人养老送终、妻儿无人赡养守护。然而家国之危难,却需要一个个热血奔腾的健壮二郎去守护、去牺牲,正是二郎们血染疆场、横尸域外,才换来家国安宁、安居乐业,才能让父母妻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今日一别,或成永诀。
关中汉子面对战争从来都不曾胆怯认怂,流血战死亦是等闲,然而每次出征,他们却都会为了那些即将踏上战场,拼死力战马革裹尸的儿郎们折一枝柳、掬一捧泪,祝愿他们能够活着回来。
即便马革裹尸,魂魄亦能回归乡梓……
房俊心情有些沉重,策骑上前与兵卒汇合,面对四周密密麻麻的百姓,没有宽言安慰,也没有说什么壮怀激烈的话语,只是默默的打马前行,麾下各级军官将兵卒约束起来,大军开拔,向西而行。
百姓们跟在军队后边依依不舍,不少老妪悲怮哭泣,声传四野。
右屯卫却两万兵卒却头也不回,沉默的迈着步子,顺着官道向着西方大散关方向迅速前行。
乌云盖顶,旌旗漫卷,马蹄声沉闷雄壮,滚滚如雷。
*****
辽东,安市城。
微风起伏,小雨沥沥。
李二陛下负手利于土丘之上,头顶的盖伞遮挡雨水,但是滴落地面的雨水却打湿了衣袍的裙裾,鞋子上也沾满了黄泥。
而在他面前,无数唐军兵卒厮杀声震天,冒雨踩着泥泞的地面,越过填平的护城河,向着半山腰处的安市城发动狂攻。密密麻麻的兵卒填满了城墙下的地面,无数云梯架设城头,兵卒们攀爬而上,却在临近城头的时候被城上丢下的滚木礌石击落,比雨丝还要绵密的箭雨倾泻而下,将唐军一片一片射杀。
“轰!”
火药炸响的声音有些沉闷,一股黑烟腾起,安市城的城墙有一块倒塌,将城上的高句丽兵卒炸飞,也将城下的大唐兵卒掩埋在碎石残垣之中。
无数唐军向着被炸毁的城墙缺口冲击,却被悍不畏死的高句丽军死死挡住,双方围绕着倒塌的缺口反复争夺,唐军即便人数占有优势,却难以攻破敌军拼死抵抗,迟迟不能杀入城中。
未几,在拼死力战的高句丽军身后,无数的石头、砖瓦、木料被城内的军队迅速堆积起来,将被火药炸毁的缺口填平,任凭与唐军绞杀在一处的袍泽最终被隔绝在城外,渐渐被斩杀殆尽。
战场之上,血肉横飞,一派人间地狱之惨状。
李二陛下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看着毫无进展的战况,心焦如焚。
谁能想到,数十万大唐虎贲狂攻安市城,居然一个多月毫无进展?兵卒折损数万,军中士气低落,城墙被炸毁数处,但是安市城却依旧巍然屹立,阻挡在大军的面前!
眼看就到了八月份,辽东酷寒,秋冬来得甚早,若是不能在入冬之前攻陷平穰城,此次东征怕是亦如前隋一般虎头蛇尾、彻底失败。
区区高句丽,凭什么能够让隋唐两代帝王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李绩站在李二陛下身边,稍稍落后一步,身上披着蓑衣,目光凝重的注视着战场,沉声道:“此战拖延太久,若是继续僵持下去,势必影响到战争之进程,恐难以在入冬之前覆亡高句丽。陛下,狠下心,全军狂攻吧!”
一旁的程咬金、长孙无忌等人闻言,嘴角都狠狠的抽了一下,闷声无语。
安市城就这么大,再多的军队也难以将战场铺开,如今的伤亡数字已经令大家赶到难以承受。若是全军狂攻,势必在拥挤的情况下造成伤亡的急剧上升,即便最终攻陷了安市城,那等损失是否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呢?
这可都是整个帝国最最精锐的军队啊,难道当真要在这区区安市城下,折损十余万?
那简直就是整个帝国之痛。
尉迟恭也站在一旁,一张黑脸历经数日苦战,早就憔悴不堪,此刻单膝跪地,悲声道:“陛下!儿郎远征至此,遭遇挫折已然士气低落,若是久攻不下,难免生出厌战之情绪,届时军心不稳,后患严重!下令全军强攻吧,微臣愿亲率敢死队冲上城头,若身死其中,便以命赎罪!”
他请缨攻城,接过将麾下兵卒折损过半,却依旧未能杀入城中,导致军心士气受挫,乃是大罪。
此刻他也发了狠,东征之前人人都将此战视为攫取功勋的良机,结果到了这安市城下却撞得头破血流。若是始终不能攻下安市城,那么他尉迟恭就会成为各方势力未能如愿攫取功勋的罪魁祸首,届时沦为众矢之的,哪里还有个好?
还不如以命相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他,依旧死死的注视着战场的情况。
全军攻城……其实就是不计伤亡得失,用任命填平面前的沟壑城墙,直至将安市城填平。
那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眼下一个多月的狂攻已经造成数万伤亡,若是全军攻城,那等损失只要想想,就让李二陛下心里滴血。
这可都是他的子民,是追随他前来辽东创立万世不朽之功业的儿郎!
若是功业没得到,反倒在此横尸沙场、埋骨异域,他心中如何能安?将来回到长安,如何面对那些将儿郎送入军中,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关中父老?
这样的决定,即便是杀伐决断如李二陛下,亦是难以狠下心来。
李绩环视左右,挥手将附近的禁卫斥退几步,在外围警戒,这才上前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陛下,眼下战局已成骑虎,有进无退。关中形势险峻,吐谷浑叛乱在即,吐蕃居心叵测、突厥残部虎视眈眈,若是不能快速结束东征回援长安,微臣怕太子殿下力有未逮,很难守住关中。毕竟,朝中亦非是跳板一块,不知多少人心存龌蹉,待机而动……”
李二陛下目光凝重,面上毫无表情。
眼下局势正是如此,数十万大军被堵在安市城下,使得唐军进退维谷……当然,退是肯定不能退的。绸缪多年放才得以挥鞭东征,耗费了整个帝国之力,岂能畏敌不战、知难而退?
那样不仅他李二陛下将沦为天下笑柄,更会名垂史册,成为古往今来最最昏聩平庸之帝王。
那是极好名声的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长安一连数日无数信笺抵达,其险峻之形势,李二陛下纵然身在辽东,亦可感受到其中之凶险。太子身处漩涡之中,即将掀起狂风骤雨,动辄有倾覆之祸,他如何能不心焦如焚?
只是不计代价的狂攻安市城,依旧让他难以委决。
损失太大了……
第九百五十五章 艰难抉择
一旁,李绩沉声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已然无路可退,只能不惜代价攻陷安市城,否则一旦大军受阻于此的消息传回长安,必然使得局势愈发糜烂。”
长安城内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瞅着辽东,被东征大军的一举一动牵扯心弦?
若是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城拔寨直至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那么朝中局势、天下形势必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人歌颂李二陛下之功绩,心甘情愿做一个大唐子民。
可一旦大军受阻于安市城下,迟迟不能有所进展,甚至导致东征虎头蛇尾,不得不在冬季到来之前撤回幽营二州,那么将会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一场胜利,可以掩盖太多的问题,更会使得所有事物都向着美好的方面去发展。
而失败却将所有问题都爆出来……
大唐立国亦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尚有太多人心存前隋,隋炀帝固然倒行逆施、好大喜功,一手葬送了大隋江山,可依旧有很多忠心的拥趸。眼下固然摄于大唐之威势不得不俯首称臣做一个“顺民”,可一旦局势有变,这些人会争先恐后的跳出来,倾覆大唐之统治。
最差的结果,亦会使得朝廷上下的权力架构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尤其是那些代表着各自族群利益的世家门阀,一旦权力被他们攫取,将会尾大不掉,形成一个个所谓的“权阀”,犹如一颗颗毒瘤一般寄生在大唐的躯体之上,抽血吸髓不断壮大,直至割据一方,与中枢分庭抗礼。
所以这一场东征无论初衷为何、过程为何,都是只能胜,不能败。
没人能够承受一旦失败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总不能大军征伐未果从辽东撤军,然后杀回大唐境内,一个一个的将那些世家门阀尽皆诛杀殆尽,消除隐患吧?
杀得血流成河,断绝的将是帝国的底蕴,毁掉的亦是帝国的根基。
……
李二陛下深知此次东征之重要,他将解决大唐内部所有矛盾的契机放在覆亡高句丽之上,这样一种内部矛盾通过战争手段于外部化解的做法,古往今来,屡试不爽。
然而一旦东征失败,不仅仅是他成为“千古一帝”的志向成为妄想,威望折损难以服众,矛盾反噬之下所产生的剧烈反应,即便是他也难以完全掌控。
目光从身边诸将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投注到远处淯水之中拼死作战的兵卒们身上,他终于下定决心。
“鸣金收兵,各部回营整顿,明日一早,不惜代价攻陷安市城!此城不破,绝不收兵!”
“喏!”
众将轰然应喏。
……
回到中军帐,李二陛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让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帐中凝望着墙壁上的舆图发呆。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安市城居然让大唐虎贲撞得头破血流,军心士气受到了极大之挫折?
这只是安市城啊,不是平穰城!
即便眼下不计伤亡的攻陷了安市城,那么来日抵达平穰城下,又将面对怎样艰苦的战争?
难道覆亡一个高句丽,就要搭上数十万伤亡?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只觉得心中郁闷难当,怒气郁结。
他此刻有些后悔,当初应当采取房俊之意见,以水师为主力摆渡大军横渡渤海,直接杀到平壤城下,先覆亡高句丽之朝廷,而后再从容其余城池,逐步蚕食,稳步取胜。
当然,这事儿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不可能成行。
东征代表着各个世家门阀的利益,若是以水师主攻,那么即便覆亡高句丽,功勋又算谁的?这是世家门阀绝对不能接受的。
战争乃是政治之延续,从来都单纯,并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外头传来脚步声,李二陛下抬头看去,便见到李绩脚步匆匆的撩开门帘走进来,来到他面前,将手里一份奏折双手递上,说道:“陛下,太子殿下命人送抵的奏折,请陛下过目。”
李二陛下心里微微一沉,将茶杯放在一侧的桌上,结果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待到最后,猛地将奏折狠狠投掷于地,怒声骂道:“柴哲威尸位素餐、畏敌怯战,他想要干什么?简直该死!”
李绩立于一侧,不敢接话。
奏折之上,乃是太子对于最近长安形势之奏报。吐谷浑意欲反叛,这已经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否则亦不会将关中兵力抽调一空,造成眼下危险之局势。右屯卫出镇河西,威慑吐谷浑,守住河西诸郡保住前往西域之通道,这也算是不得已的办法,虽然胜算不高。
然而柴哲威居然“恰好”染病,卧床不起,无法率军西征……
无论柴哲威伪装的多么天衣无缝,但是没人相信这是真的。固然朝廷律法不能追究柴哲威之责任,但是朝野上下之风评舆论,足以使得柴哲威声威扫地、名望尽失。
而且从此将被李二陛下排斥于中枢之外,甚至冠以“不可信任”之标签,整个家族都会被皇族疏远,不被重用。
因为他的畏敌怯战,导致了房俊不得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应战兵强马壮的吐谷浑。
一旦房俊战败,身死河西,甚至于吐谷浑长驱直入攻入关中……恐怕李二陛下能将柴哲威这个外甥撕成碎片。
狠狠骂了几句,李二陛下努力平复怒气,抬手示意让李绩坐下,这才问道:“以懋功之见,房俊此番出镇河西对战吐谷浑,能有几分胜算?”
他对房俊素来打骂由心,从不惯着护着,但是却极为欣赏房俊的品格与能力,至始至终都认为只要平稳发展,日后房俊必然可以进入中枢,甚至宰执天下。
若是折损在河西,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更为不能接受的是一旦房俊战败,河西、陇右一带无险可持,吐谷浑可以长驱而入直抵关中,若是再破关而入,那么大唐帝国的统治核心将会遭受战乱荼毒,固然不至于亡国,但是从贞观初年开始君臣一心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才创下的大好局面,将会毁于一旦。
若是那样,他有生之年,大唐都休想再回巅峰。
非但“千古一帝”之梦想化作泡影,他李二甚至会被史书载于其上,说他“好大喜功”“昏聩无能”,执意东征故而导致帝国衰败,致使百姓陷于战火,生灵涂炭……
李绩沉吟半晌,方才幽幽一叹,沉声道:“右屯卫之兵卒乃是军中首选采取募兵制招募而来,各个身强体壮,又经由房俊持之不懈的操练,战力强横,足以在十六卫当中位列前茅。然而……吐谷浑此番反叛,绝非一时兴起,显然是谋划多年,准备充分,不发动则已,一旦发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当年倾举国之力挫败吐谷浑,逼迫伏允自尽,尚且不能彻底消灭吐谷浑余部,经过这些年休养生息,其实力更上层楼。右屯卫若是能够倾巢而出,尚有一战之力,可如今只去了半支部队,后果堪虞。”
当年剿灭吐谷浑一战,他亦曾参预,清楚吐谷浑强横的战力。他这么说其实是为了缓解李二陛下的担忧,事实上他认为就算右屯卫齐编满员的出战,也唯有败亡一途。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除却所谓的“军神”李靖之外,公认李绩的战略素养朝中无人能及,连他都说出“后果堪虞”这样的话,可见房俊及其右屯卫凶多吉少。
难道房俊自己不清楚这一点么?绝无可能。在李二陛下印象中,房俊这人小毛病一堆,但是从来就没有“骄傲自负”“刚愎自用”这样的陋习。他明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却毅然决然,毫不退却的主动求战。
第九百五十六章 怒气难消
一个畏敌怯战,不惜“生病”避免出征,一个勇往直前,为了帝国天下向死而生。
高下立判。
由此可见,一旦长安局势陡变,房俊自然能够坚守职责,维护社稷中枢,而柴哲威虚浮善变,很难坚定立场……
李二陛下愤怒之余,忍不住骂道:“无耻小儿,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当年李家于晋阳起兵,平阳公主及其丈夫柴绍尚在长安,结果柴绍听闻朝廷欲将其夫妻抓捕,吓得抛弃平阳公主逃往晋阳,使得平阳公主绝望愤怒,从那时起便夫妻反目、恩断义绝。
李二陛下对柴绍之恶劣行为,深厌之。
如今柴哲威畏敌怯战,贪生怕死,将江山社稷弃之不顾,毫无半分担当,其本质于其父当年一般无二。
自己也是糊涂了,当初怎地就将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之辈,放在镇守玄武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
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如今房俊迫不得已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迎敌,玄武门只剩下柴哲威的左屯卫,万一这个懦夫唯恐东征班师之后遭遇惩罚,故而心中惴惴、惶惶不可终日,干脆等到朝局有变,改弦易辙……
李二陛下愈发担忧,当即道:“明日懋功你亲自制定攻城计划,将朕的禁卫组成督战队,由你坐镇后军亲自指挥,若有畏敌不前者,杀无赦!无论如何,速速攻陷安市城,不能拖延了!”
辽东的战局令他心焦,而长安的变故更是令他心中惶然,无论如何,辽东之战必须尽快结束,若是如眼下这般拖延下去,恐生不测。
李绩从李二陛下神情之变化,已然猜到他所担心的是什么,心中也有些惴惴难安,谁能想到不过是出征数月,长安局势居然发生如此之大的转变?实在是令人猝不及防。
当即道:“陛下放心,安市城虽然易守难攻,但是三军用命,敌人不可能挡得住。”
李二陛下颔首,示意让李绩饮茶,自己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轻叹一声,道:“高句丽看似土地贫瘠、气候苦寒、国力不足,但是其国内数十万敢战之士,亦是不容小觑。隋炀帝三次征伐尽皆无功而返,当初吾等还嘲讽他不知兵事,只知穷兵黩武,导致无数汉家儿郎埋骨辽东,甚至动摇了国家根基,终至亡国。眼下身临其境,才知高句丽之顽强前所未见,其军队之战力更是强横,想要将其征服,势必要花费极大的代价。”
战前的统计实在是太过乐观。
朝野上下一致认为隋炀帝三次征伐高句丽之所以尽皆铩羽而归,除去隋炀帝胡乱指挥、隋军战力不足之外,主要原因还在于当时国内政局动荡、掣肘太多,导致大军未能全力以赴,甚至多次出现辎重补给不足的问题,严重拖了军队的后腿。
而大唐繁荣鼎盛,物资充沛,又有远超隋朝几倍规模的水师负责通过水路快速运输补给,数十万大军士气高涨、补给充沛,攻伐高句丽自然是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
唯有房俊反反复复的强调不能轻敌大意,要对高句丽的战力予以充分的重视,更要发动大唐一切力量给于其致命一击……
结果事实果然如房俊所言那般,高句丽不是个软柿子。
非但不是软柿子,反倒是一个扎手的刺猬……
李二陛下想了又想,问道:“若是命水师横渡大海,直抵浿水河口,而后溯流而上狂攻平穰城,使高句丽首尾难顾,不得不将重心放在平穰城之守卫上,懋功以为如何?”
这本就是房俊之前提出的战略,双管齐下,使得高句丽顾此失彼。当初被朝野上下一致反对,因为没人想要水师在此次东征之中继续获取军功,使其愈发做大。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有些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因为战局之拖延令他有了一些不祥之预感,万一辽东这边迟迟不能打到平穰城覆亡高句丽,长安那边却陡然出现什么大的变故,那可如何是好?
但是眼下战局不利,他更加不能一意孤行,直接向水师下达命令。若是军中各方势力觉得到嘴边的军功又被水师给抢了,怕是要闹起情绪。一旦军中产生厌战之情绪,东征的难度将会成倍增加。
越想越是愤懑,身为皇帝,天下至尊,但是却连自己的军队都打不到完全的控制,世家门阀之存在实在是令人恨之如狂。
自然愈发下定决心要打压门阀势力。
李绩略作沉吟,没有回答李二陛下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若是水师直接将平穰城攻陷,那又当如何?”
李二陛下登时一愣。
攻陷平穰城?乍一想或许实在是无稽之谈,一个安市城都能让数十万大军撞得头破血流,一连两月强攻未果,水师那么点兵力又岂能攻陷必然是大军守卫的平穰城?
然而想到之前水师奉命攻打卑沙城,结果整个山城都被烧杀一空的战果,李二陛下又有些觉得未必就攻陷不掉平穰城。
想要凭借水师歼灭护卫平穰城的十余万高句丽精锐军队以及各族联军,那自然是不现实的。但是水师战力强横,又有火炮、火弹那样的利器,平穰城就在浿水之畔,水师溯流而上直抵平壤城下,一顿乱炮狂轰乱炸,然后投射那种可以将石头都烧裂的火弹,平穰城或许就能成为一片废墟。
高句丽军队只能撤出平穰城……
一旦水师达成这样的战果,那么功勋又要如何计算?
自己这边狂攻安市城不克,损兵折将,水师却轻而易举的将平穰城烧成白地,重创高句丽的军心士气……
军中各方势力怕是妒嫉得想造反。
李二陛下头痛欲裂,忿然道:“朕乃天子,一国之君,却依旧要处处掣肘,帐下无人真心实意为了帝国而战,一个两个都只知有家族,自私自利,统统该死!”
门阀之祸,由此可见一斑。
只要他当真让水师攻陷了平穰城,军中各方势力的心思必定是消极厌战,然后以实际行动来告诉他这个皇帝——你不是信任水师么?行啊,我们无能,让水师去打仗吧……
这种情况非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有可能发生。
在那些个门阀子弟眼中,根本无惧皇权,纵然李二陛下威望绝伦敢于将违抗命令者斩杀,余者也不会退缩。
是你说我们不行的,打不过人家怨得着我们吗?
你总不能将我们都杀光……
李绩沉声道:“陛下雄才伟略,天下谁人不服?皇权之集中,势必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等待东征胜利之后再做谋算,否则舆情汹汹,对此战太过不利。”
世家门阀根基深厚,想要以强硬的态度去处理,那肯定是不行的。
只能依靠此次东征让各家都攫取到足够的利益,回京之后论功行赏,一个一个高官显爵赏赐下去,使得各家都感觉到无后顾之忧,都能够做到真正“与国同休”,才会对皇帝收拢权力不至于那么抵触,更不至于破罐子破摔。
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很难有勇气去拼命……
李二陛下依旧怒气难消,喝了口茶水,将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
……
李绩辞别皇帝,回到自己的营帐,连夜召集军中诸将,商议破城之法。
既然李二陛下已经下达了“不计代价破城”之命令,对于李绩这等战术素养极高的名将来说,制定出一个破城的计划其实并不难。说到底,安市城也只是一座孤城,城中军队数量有限,后援之路也已经被唐军截断,数倍优势的兵力不计伤亡的强攻一座得不到支援的孤城若是再做不到,那么大家都可以洗干净脖子拔剑自刎算球。
第九百五十七章 齐心协力
营帐内的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凌晨,纵然“不计代价”的战略其实并不需要太多斟酌谋算,毕竟数十万大军强攻一座山城,届时必定是人挤人、人叠人的场面,再是精妙的战术也毫无施展之余地,但是诸将依旧不敢懈怠,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尽善尽美。
来自长安的消息大家都已知晓,虽然各自心中都有着切身的利益,未必能够同舟共济,甚至于有一些人认为稳定的长安并不符合自身之利益,若是京畿能够乱一乱,更适合利益的争夺与谋算。
但这绝对不包括被外族威胁到京畿之安稳,乃至于动摇帝国的统治根基。
大家都是统治阶级的最上层,虽然不大将帝国的利益放在心上,可若是帝国崩颓外族入寇,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简而言之,诸将当中未必全部忠心于大唐,但是绝对不愿意见到外族入寇的结果发生……
另外,东征之胜败,更加关乎到所有人的根本利益。
朝野上下都将东征视为百年内有可能爆发的最后一场大战,谁能够在此战当中攫取巨大的功勋,就会使得家族在未来数代人之内建立巨大的优势。为此,他们甚至难得的统一起来不惜将水师排除在东征军队的序列之外,只给了一个运输辎重补给的任务,又怎么会愿意东征彻底失败?
所以,此刻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同心协力,希望赶紧覆亡高句丽,将功勋赚取到手,然后班师回朝,将吐谷浑从大唐疆域之内彻底抹去……
到了凌晨时分,大家才算是商议完毕。
一夜未眠,李绩依旧精神抖擞、精力充沛,一双明亮的眼睛环视众人,沉声道:“诸位皆是朝廷柱石,应当知晓眼下局势之严峻,东征战局绝对不能继续拖延下去。安市城就算是一块铁疙瘩,这回也必须啃下去!陛下震怒,若是有人因为消极畏战导致战局不顺,届时问罪惩罚,休要怪本帅不给尔等求情!”
程咬金颔首,捋着胡子道:“放心吧,大家都不是傻子,焉能看不懂形势?再则说来,这个时候谁还存着保存实力的心思,那就是往陛下的刀口上撞。陛下平素固然待吾等仁厚,但是军国大事面前,却也不徇私情。此战,纵然到最后吾等亲自提刀上阵,亦要确保必胜!”
这话也说到了大家伙的心坎儿里。
别看平素李二陛下大大咧咧的模样,整日里将“君臣同心,共谱佳话”这等言语放在嘴边,对待大家也的确宽厚仁恕,但是这些跟随李二陛下血火之中杀出来的大佬们,都深知李二陛下之杀伐决断。
连自己的兄弟都能眼不眨一下的杀了,阖府上下尽数屠尽,哪里是仁爱宽厚之人?
只不过是大家都谨守着忠义之底线,李二陛下也愿意成就一段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佳话而已。
一旦有人敢于突破底线去触碰李二陛下最为在乎的东西,李二陛下杀气人来绝对毫不迟疑……
程咬金的话语也算是定下了基调,众人纷纷表示附和,丘孝忠直接说道:“英国公坐镇指挥便是,谁若是三心两意畏敌不战,勿用陛下发作,吾等共诛之!”
张俭颔首道:“就是这句话!”
面对屡次拖延之战局,诸将拧成一股绳,力往一处使。这等紧要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存心保存实力、畏敌不战,那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尉迟恭更是拔出佩刀,“夺”的一声劈在桌子上,横眉怒目,须发戟张:“安市城必须拿下,高句丽必须覆亡!谁都知道此次东征意味着什么,但是所有一切的先决条件,那就是征服这片土地,为帝国开疆拓土!如果东征失败,大家将会面临何等情形,无需吾多言,谁心里都清楚。如果咱们当中还有人在这等时候虚与委蛇、出工不出力,老子一刀剁了他!”
他是最先请缨攻城的,结果连续三日狂攻,麾下兵将损失惨重依旧未能攻克安市城,最终被李二陛下撤下阵地。
直至目前为止,他算是军方损失最为惨重的那一个,本想拔得头筹立下首功,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还惹得陛下不满,心里老在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个时候如果谁还藏着小心思,只顾着自己的利益而不能全力以赴,他是真敢和人拼命。
老子的麾下儿郎都快打没了,你们却优哉游哉出工不出力,那怎么行?
李绩感到满意,数十万大军只要齐心协力,区区安市城就算是一块石头,可能给咬碎了!
他抬头看看外头,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淅淅沥沥多日的雨水居然停了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啊!
顿时振奋道:“雨水已停,诸位回去整顿兵马,午时三刻,准时攻城!这一次务必下达坚定之决心,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要攻陷安市城!”
“喏!”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就如同李绩所想那般,大家以前各怀心思,除去尉迟恭想要谋取首攻失算导致损失惨重之外,其余各部都并未伤及根骨,攻势看着轰轰烈烈,其实水分太多,伤亡的也都是各部军中的边边角角。
眼下思想统一、行动统一,都意识到再不攻陷安市城就会导致局势大变,届时大家别说获取利益了,关中老巢能否保得住都还要另说,哪里还有心思玩什么保存实力?
当即各自回营,简单的用了早膳,便整顿各自兵马,将拼死一战、不许后退直至攻陷安市城的命令层层下达,做好了决死一战的准备。
李二陛下在中军帐内得知军中士气大振,顿时心情舒畅,命内侍拿来一枚丹药服食,养精蓄锐。
到了下午的时候,精神抖擞的李二陛下顶盔贯甲披挂整齐,手摁着宝剑在禁卫的簇拥之下走出中军帐,意欲亲自督战。
李靖连忙上前,劝阻道:“陛下万乘之君,焉能亲冒矢石、抵临战阵?若有损伤,则国之失也,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战争之上刀剑无眼,万一陛下有所损伤,他们这些人还活不活了?
尤为重要的是,眼下虽然大军在安市城受阻,但论起整体战力,大唐依旧稳稳占优,可若是李二陛下有个什么好歹,会使得唐军士气立即崩溃,敌我之形势登时逆转。
李二陛下握了握腰间的宝剑,哈哈大笑道:“懋功莫不是以为朕年老体衰,上不得马、拉不得弓,已然是个废物?”
李绩满头冒汗,忙道:“微臣不敢!”
“哈哈!”
李二陛下大小两声,龙行虎步一般来到李绩身边,重重的拍了他肩头两下,傲然道:“朕当年亲临战阵,亦曾在万军丛中斩杀敌军上将,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亦是朕统御玄甲铁骑凿穿王世充之战阵,奠定大唐江山社稷!如今不过区区数年,朕已然宝刀未老!”
李绩以及身后诸将各个面色难看,很是为难。
程咬金也劝阻道:“陛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岂能冒险?您只需坐镇中军,臣等拼死杀敌,顶然大胜而归!”
“无需如此小心谨慎,朕这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高句丽,奈何不得朕!诸位爱卿毋须多言,朕又不是冲上阵地,只在土丘之上为诸位观敌瞭阵,大可放心!”
李二陛下服食丹药之后气血旺盛、精力充沛,哪里还能在中军帐里坐得住?任凭这些大臣武将如何苦劝,说什么也要亲自观战。
诸人都知道李二陛下一旦犯了倔脾气,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劝的,李绩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得了李二陛下的保证绝不涉足敌军箭矢范围之内,这次作罢。
当即,李绩便指挥大军,向安市城发动狂风骤雨一般的狂攻。
第九百五十八章 狂攻不止
数十万唐军在有限的区域之内排列整齐,四面八方向着安市城猛攻而上,从土丘上居高临下俯瞰,眼前一幕便有如狂暴的海浪疯狂拍打着岛礁,轰轰作响,惊天动地。
唐军悍不畏死的向着城墙发动强攻,城墙上的高句丽守军也意识到这一次唐军不计伤亡的猛攻定然志在破城。而他们坚守安市城一月有余,顶住了唐军的数次强攻,杀伤杀死的唐军不可计数,唐军心中的暴戾可想而知。
一旦城破,城内十余万兵卒以及数万收拢龟缩于此的百姓之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除去屠城之外,不会有第二条路。
左右都是个死,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自然是全军士气暴涨,誓死守卫城池。
战争一开始,便陷入惨烈至极的境地。
一方不计伤亡务必攻陷敌城,一方拼死力战坚守不懈,双方在安市城各处城墙展开殊死搏杀。无数云梯搭上城头,泼天箭雨自城上倾泻而下,生命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卑贱至极,犹若牲畜,双方的统帅根本不在于兵卒之伤亡,只在乎每一寸战场之得失。
无数的唐军将士倒在冲锋的路上,高句丽守军依靠坚城,加之准备充分,发起狂风骤雨一般的阻击。
李二陛下站在远处,手摁宝剑,脸上沉静如水,却心如刀绞。
这可是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军队,曾经大败突厥,曾经凿穿西域,亦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打下这锦绣河山,扶保他登基为皇,一统天下威服四海,注定要名垂史册、万古流芳。
然而现在却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一个的战死在这辽东一隅的安市城下。
怎能不令他悲痛难舍,目眦欲裂?
但是这一战志在必得,若是任由战局拖延下去,长安必生变故,届时帝国根基动摇,江山社稷板荡,不仅仅是他“千古一帝”的梦想自此断绝,甚有可能会危及到大唐的统治。
国内变故也就罢了,朝代更迭、皇族罔替,此乃万世不易之规则,再是盛极一时的王朝,也终难逃灰飞烟灭、崩溃瓦解之结局。
皇帝年年有,大家轮流坐。
这一点李二陛下看得很是清楚透彻,从未有什么一世二世千万世,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奢望。
可若是被外族伺机入寇关中、攻破长安,导致中原王朝之国祚倍受外族铁蹄之践踏,儿孙如牛羊一般任人宰割,女人如牲畜一般受到凌虐,必将成为华夏一族永不能磨灭之耻辱。
那他李二就是华夏的千古罪人,必将遭受千古指责、万世唾骂!
他李二可以死,大唐也可以亡,但是那等倾尽黄河长江之水亦永世难以洗刷之耻辱,却万万不能接受!
唯有尽快征服高句丽,然后班师回朝,才能稳固国祚,守卫京畿。
李二陛下摁着宝剑的手有些发抖,死死抓着剑柄,手背青筋浮凸,一张方正的脸膛也隐现赤红之色,对身边的张俭道:“敌军东城兵力薄弱,吾军已经数次攻上城头,却被敌人殊死杀退。汝率领本部兵马强攻东城,天黑之前,若是不能攻上城头,那就以死谢罪吧!”
周围众将齐齐心中一震。
张俭却毫不迟疑,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领旨!要么攻上城墙杀入城中,要么战死城下以死谢罪!”
言罢起身,大步流星的赶去本部兵马所在,准备发动决死强攻。
程咬金在一旁低声劝阻道:“陛下,安市城城高墙厚,只能一点一点消耗敌军之兵力,待到敌军兵力不足,自然不能看顾周全,总归会有某一处防御出现漏洞,那时候才是破城之时。这个时候决死攻城……皖城郡公年事已高,怕是力有未逮。”
在他看来,再是不计代价的攻城,也不能将张俭这样的功勋宿将亲冒矢石冲上一线吧?
兵卒可以多多伤亡一些,但是一旦张俭战死阵前,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极大的,得不偿失。、
李二陛下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双目赤红,一字字道:“岂止是张俭?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计一切代价,那么就不仅仅是兵卒的性命在所不计,亦包括所有人!程咬金听令,若是张俭天黑之时未能杀上城头,便由你顶上去!你若不能在午夜之前完成任务,就再换一个上去!”
他环视诸将,语气坚若金石:“不仅要尽快攻下安市城,更要尽快覆亡整个高句丽,吾等绝无退路可言!张俭死了程咬金上,程咬金死了你们上,若是你们都死了,那朕就自己上!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安市城也必须攻陷,别无他途!”
既然决定了“不计伤亡,不计代价”,那还分什么兵卒、将军?
没有必死一战的决心,如何能尽快攻陷安市城?只要迅速攻陷安市城,进而席卷整个高句丽,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李二陛下都能够接受,哪怕最后他自己指挥兵卒攻城!
从眼下开始,整个东征的战略指导就唯有一个,那就是——快!
程咬金腮帮子上的肉都抖了一下,当即单膝下跪,大声道:“末将遵命!”
起身大踏步离去,准备在张俭攻城不克的情况之下,自己能够迅速接替。
他感受到了李二陛下的焦虑和急躁,也明白以眼下的形势,若是不能顺利在辽东取得极大之战果,安稳长安的人心,那么极有可能在吐谷浑反叛之际,生出一些危及社稷之变故。
他打了大半辈子仗,当然明白战争绝对不纯粹,战争之中的任何胜或败,都会直接产生太多的影响。
这个时候谁敢违逆李二陛下的意志,谁的下场就只有两个,要么战死军前,要么自戕君前……
活了几十年越活越通透的程咬金宁愿战死军前,搏一个“披坚执锐、视死如归”的名声进而福泽子孙,决不愿横刀自刎于李二陛下面前,被史书写上一笔“懦弱无能、畏敌怯战”,成为天下人鄙夷不屑之懦夫。
土丘之上,气氛沉肃。
李绩看了看面容坚定的李二陛下,心里叹息一声。
原本安市城固然难以攻克,但是唐军战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又截断了敌军的支援,使其只能困守孤城,只需要再有一个月,敌军无论是兵力、辎重都将出现严重的下降,尤其是军心士气受到的打击更为严重。
到那个时候,攻陷安市城自然水到渠成。
之后大可从容南下,越过鸭绿水直扑平穰城。只要打到平穰城下,无需大规模的野战,辎重补给可以由水师溯流而上直接运至军中,也就不惧辽东苦寒的冬天。
然而吐谷浑的反叛,以及长安有可能出现的变故,却使得辽东战场时间紧迫,只能采取这等不计伤亡的方式硬撼安市城,无求尽快将其攻陷,继而快速覆亡整个高句丽。
否则一旦迁延日久,后果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的方式有些暴虐,但是李绩认为却是眼下最为正确的抉择,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计代价”,那就真正做到什么代价也不去计较,只求破城,其余一切皆可接受。
所以他一直闷不吭声。
山丘之下,密密麻麻的唐军忽然潮水一般从中闪出一条通道,顶盔贯甲的张俭骑在马上,带领其本部兵马从后阵直接杀到城下,一刻都未曾延误,即刻接替原本的兵卒,悍然发动猛攻。
而在另一侧,程咬金已经调集右屯卫兵马集中于一处加以训话、整顿,养精蓄锐,只等着一旦张俭攻城不克,便立即接替,力求前赴后继,不给守城敌军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围绕着安市城,数十万大军厮杀声响彻天下,就连不远处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血火横飞,厮杀惨烈。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丹汞之药
战况惨烈至极。
双方围绕着坚厚的城墙殊死搏杀,唐军知晓陛下就在身后看着,所以拼死力战毫不畏惧,疯狂一般顺着云梯不断的向着城头攀爬,纵然在临近城头的时候或被射杀或被滚木礌石砸落摔在递上,却依旧前赴后继,狂嘶呼喊着悍不畏死。
高句丽守军更是咬着牙,明白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唐军杀上城头,到那个时候以点破面,整个城墙防线就将被唐军击破,而城破之后面对数倍于己的唐军,只能遭受屠杀。
一方知道自己兵力占优,只要咬着牙不断的冲锋,终究会让守军崩溃。
而另一方认为唐军根本不可能一直这样狂攻下去,只要咬着牙顶住这汹涌如潮水一般的攻击,终究会将唐军击退,好似隋炀帝三次东征都被高句丽人打败那样,不得不铩羽而归。
城墙下的尸体铺了厚厚的一层,绝大多数都是唐军的尸体,却也有不少自墙头跌落的高句丽兵卒。鲜血早已将城墙下的土地浸泡,如同雨水过后的泥泞,一脚踩下去,直没脚踝。
从晌午直至日落,双方厮杀在一处,伤亡不可计数,战斗依旧未有丝毫减弱停止至迹象。
周道务一身甲胄,从土丘之下奔上来,到了李二陛下面前,躬身施礼,喘着气道:“皖城郡公刚刚攻上城头,不过却被敌军合力杀退,身负十余处刀伤,中了三箭,自城头跌落城下,口吐鲜血,已然晕厥过去。被兵卒抬着撤出战场,正受军医医治。敢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先前陛下可是说了,要么你战死城头,要么就自刎谢罪……
所以即便张俭身被数创晕厥战场,周道务依旧不敢怠慢,赶紧过来请示。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看着远处依旧鏖战不休的战场,哼了一声,道:“先行救治,准其部回营整顿,待到返回长安之后,再行问罪!传令卢国公,令其接替皖城郡公之职责,继续强攻东城!”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将身负重伤晕厥过去的张俭一刀砍了,他始终站在这里,看得见张俭以将近花甲之龄亲冒矢石冲锋在前,又是第一个冲上安市城的城头。虽然被杀退,可是这般勇武剽悍之作风,纵然失败,亦可接受。
“喏!”
周道务有些失望,他与张俭素来不睦,坐镇幽州以来时不时的受到张俭的掣肘,前去理论还遭受无视,张俭那厮倚老卖老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忍?
不过眼下当然不敢多言上眼药,领命之后,赶紧转身离去。
李绩上前两步,凑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陛下,战局焦灼,一时片刻未能有变化,不妨暂且回营用膳,然后歇息一番,自有微臣在此督战。”
他知道李二陛下的身体状态并不好,在这里站了大半天,精力怕是已经消耗殆尽,若是不能及时休息调整,恐怕会累倒。
那可就麻烦了。
这亦是“御驾亲征”的一个弱点,皇帝亲征固然可以鼓舞士气,使得军中上下一心效死,可一旦皇帝有一丝半点的闪失,将会直接动摇军心,导致士气崩溃,不战而败。
李二陛下的确有些不妥,药劲儿过了之后,身体愈发空虚疲累,腰腿酸软、头晕目眩,此刻只是心忧战局,勉力坚持。
闻言想了想,觉得不能硬撑着,万一这个时候晕倒在地,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不可估量的,便颔首道:“也好,懋功你盯在这里,攻势不许减弱半分,直至破城而止!”
“喏!”
李绩应下,叫来一旁肃立的内侍,搀扶着李二陛下走下土丘,往中军帐行去。
看着陛下蹒跚踉跄的背影,李绩眉头深深蹙起。
李二陛下素来身体素质极佳,纵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可骑烈马、挽强弓,冲锋陷阵挥刀杀敌,可是怎么也不应当这般虚弱不堪吧?
尤其是精神时好时坏,晌午的时候还精神抖擞,到了下午就已经显得有些疲惫不堪。
这若是在东征途中一病不起,甚至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李绩简直不敢去想那后果之严重。
别的不说,庞大帝国一瞬间四分五裂几乎不可避免……
一颗心狠狠的揪了起来。
……
回到营帐,李二陛下卸去人前的伪装,整个人顿时垮了下来,从门口至床榻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居然在内侍的搀扶之下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两条腿几乎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挪到床榻旁,当即倒在床榻上,呼呲呼呲的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内侍差点吓死,急忙道:“陛下,身子可还好?”
李二陛下没理他,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积攒了一些力气,艰难睁开眼道:“给朕倒些水来喝。”
“喏。”
内侍赶紧跑到桌案旁,为了避免陛下忽然从战场上返回,所以内侍们随时随地都背着温茶水,内侍摸了摸水壶,觉得水温正好,便倒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捧到李二陛下面前,先将李二陛下扶起,这才递过去水杯,看着李二陛下大口大口的将一杯水喝干。
“陛下,奴婢这就去让厨子准备膳食?”
内侍将水杯放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
李二陛下闭着眼睛,慢慢道:“不必,朕不饿,只是有些乏了。你守在门前,任何人不许进来,朕要睡一会儿歇一歇。”
那等虎狼之药固然可以短暂的提振精力,使人精力充沛精神抖擞,但是副作用也大,挨到药力消散,整个人都好似被固然抽空一般,难以提起半点精神,身子骨更是酸软如泥,没半分力气。
当初自己只顾着以药物维系身体,却不听梵僧之言,不信会对身体有太大的损耗,固执己见,坚持服用。
然而现在固然认识到了这等药物的害处,却又骑虎难下。
若是没有药物支撑,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身体素质,如何能够坚持得下去?单单是萎靡不振的模样,都会使得军心士气遭受重大打击。高句丽出乎预料的强韧,如果唐军的士气再遭受挫折,那么此次东征之胜败,当真要成为未知之数。
他如何能够承受东征失败之后果?
如果非要做一个选择,在东征胜利与剿灭吐谷浑两者之间选一个,他也一定会选择东征之胜利!
吐谷浑有可能入寇关中,这自然是对他这个皇帝的重大打击,史书之上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可一旦东征失败,那么他李二就会立马与被他抹黑的隋炀帝一样的下场。
“昏聩无能,暴戾残酷”,“弃德穷兵,以取颠覆”,“身戮国灭,为天下笑”……
这可都是他平素用以描述隋炀帝的话语,必有一日悉数被用于自己身上……
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深吸一口气,李二陛下安安稳稳的躺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阖上双眼。虽然脑海之中各种各样的担忧纷至沓来,外头更有安市城下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使他不得片刻之清宁,但是身体的损耗实在是太厉害,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不知何时,忽然有人在耳边一声声的呼唤。
李二陛下猛地从睡梦之中惊醒,直挺挺的做起来,心脏砰砰乱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上满是冷汗,双眼有些失焦。
营帐之中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了灯烛,内侍躬身立在床边,疾声道:“陛下,刚才军前来报,说是卢国公已经攻上了城头!”
“嗯?”
李二陛下使劲儿柔柔胀痛欲裂的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染了风寒,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提不起一丝力气。
不过内侍的话语他还是听清了,精神登时一振,连忙问道:“果真如此?”
内侍道:“奴婢哪里敢撒这样的谎?是英国公派人前来禀告的,说是眼下大军已经杀上东城城头,用不了多久即可杀入城内。”
第九百六十章 杀入城中
李二陛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平稳了一些。
安市城虽然猬集了敌军接近二十万精锐,但是后勤辎重被断,难以为继,面对唐军的疯狂进攻是不可能受得住的,区别只在于到底能够坚守多长时间。李二陛下起先预计起码坚持两到三天,却没想到还没到十二个时辰,便被唐军攻入城中。
当然,这也意味着唐军的伤亡数字将会无比巨大……
但总归还好,眼下要的是速战速决,再大的伤亡也只能承受。
靠在床上做了一会儿,略微清醒一些,但是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精神也甚是萎靡,李二陛下值得说道:“将丹药取来一粒给朕服下。”
内侍吓了一跳,忙说道:“陛下,圣僧吩咐过,丹药不能服食过量,您这几天连续服食,已经违背了圣僧的叮嘱,若是继续服食……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沉着脸,怒道:“休说废话!速速取来。”
内侍不敢多说,只能跑去将丹药取来一粒,又倒了一杯温水,服侍李二陛下将丹药服下。
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歇息一会儿,终于回复一点精神,李二陛下便让内侍取来衣甲,穿戴整齐,走出营帐。
他自己岂能不知那等丹药不能服食过量?然而眼下关键时刻,必须尽快攻陷安市城、直抵平穰城,需要他这个皇帝提振士气、稳定军心,也顾不得许多了。
否则若是他精神恹恹体力衰弱,会极大的影响到军心士气,进而削弱大军的战斗力……
走出营帐,天上暗黑无月,唯有安市城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喊杀声阵阵传来。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摒弃心里的一切负面情绪,在禁卫簇拥之下,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向不远处的土丘走过去。
……
李绩一日一夜连续未睡,精神却依旧矍铄,远远见到李二陛下走过来,急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陛下,卢国公已然率部攻上城头,正与敌军激战!”
“嗯。”
李二陛下精神振奋,站在土丘之上极目观望,便见到东城的城头上已然人影幢幢,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双方厮杀一处,时不时有人从城头上跌落,虽未身临其中,却依旧感受得到战斗之激烈。
李绩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沉声道:“微臣已然命令周驸马率部增援东城,协助卢国公强攻。同时各部依旧各于所在阵地加强攻势,牵扯守军,使之无力增援东城。”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长孙无忌此刻也走了过来,看着城头的激战,摇头道:“城中猬集了不下二十万守军,固然牵扯各方城头的军队,但是守军依旧有充足的兵力支援东城。想要破城,卢国公力有未逮,还是要依靠周驸马的生力军加入。”
李绩瞅了长孙无忌一眼,蹙蹙眉,欲言又止。
皖城县公张俭猛攻一个下午,麾下兵卒折损大半,自己更是身受数创直至眼下才刚刚从昏迷之中苏醒。傍晚之时卢国公程咬金接过阵地继续强攻,打了大半夜,肩头被射中好几箭,却拒绝接受军医之医治,一直未下战场,终于杀上城头,使得大军见到了破城之曙光。
但是听了长孙无忌之言,却好似无论张俭亦或是程咬金的努力都只是努力而已,一旦城破,最大的功勋却应该是作为援军的周道务的……
这令他心里很不舒服。
“抢功”这种事自然是常态,但是当着陛下的面前,这般忽视张俭与程咬金的功劳,将周道务捧起来,是想要继续使得军中各方势力之间矛盾不断甚至激化,使得军心动摇么?
不过陛下明察秋毫,自然心中有数,没必要去与长孙无忌争论,不然便是连诸位将领之间都起了龌蹉,不利于战局。
李绩顾全大局,不愿同长孙无忌争执,但是一旁一直存在感极低的丘孝忠却忽然开口说道:“赵国公此言有理,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有人在盛夏之时坐在树下感叹享受,可是又有几人能够对当年栽树之人报以感激呢?人性凉薄,不过如此。”
李二陛下皱着眉头,看了丘孝忠一眼,不悦道:“无论乘凉之人记不记得,树就在那里,难不成还能连根拔了?汝不过一武将,谁栽树谁乘凉,岂是需要汝来操心的?打好你的仗,自然可以树下乘凉,打不好,汝就去挖坑栽树!”
丘孝忠赶紧俯首躬身,告罪道:“末将知罪!”
皇帝教训的话语虽然颇为严重,但是丘孝忠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其中之含义……
一旁的长孙无忌却面色不变,仿似未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一般,城府极深。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轰”然震响,就连脚下的土丘都颤了颤,耳朵里更是被震得嗡嗡响。
悍然望去,便见到东城方向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很快便将整道城墙都给笼罩其中,火把灯笼的光亮黯淡了不少。
李绩沉声道:“火药又将城墙炸塌了一截!”
安市城的城墙太厚,且皆是依山开采巨石搭建,坚固异常,即便火药能够将城墙炸塌,但是厚重的巨石却只是倒塌下来,依旧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守军固然难以据守,但是唐军进攻之时也颇受阻碍,连日以来,双方更多的战争都是围绕这样被火药炸塌的地方展开血战。
每一处被火药炸塌的城墙,都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双方反复争夺,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包括李二陛下在内,听闻城墙被炸塌,并未露出多少兴奋之色。
因为这就意味着,已经攻上城头的唐军将会有许多被炸塌的巨石掩埋,更何况这其中还很可能就有程咬金……
李二陛下心如坠石,胸口发闷。
这一仗,打得实在是太过艰苦,损失近乎不可承受……
山丘下,一名斥候飞快的跑上来,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卢国公已然率军杀入城中!”
这一回,诸人齐齐一振。
李二陛下凝神望去,果然见到被火药硝烟笼罩的东城处,城外的唐军已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城内。
李二陛下精神大振,大声道:“丘孝忠,即可点齐本部兵马,增援东城,务必杀入城内!”
“喏!”
丘孝忠领命,当即带着自己的两个亲兵飞奔而去。
李绩振奋道:“破城在望!”
只要唐军能够杀入城内,并且牢牢控制住整个东城墙,那么安市城就好似被敲碎了龟壳的乌龟,完全暴露在唐军面前。无论野战亦或是巷战,高句丽如何抵挡兵员素质更高、军队数量更多的唐军?
若无意外,破城就在近日!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天边,鱼肚白已经自云层之后亮起,用不了多久,一轮朝阳就将升起。
“传令下去,全军强攻,不得携带!今日,朕就要驻跸在安市城内!”
“喏!”
李绩领命,吩咐身边的亲兵,前往各部传达命令。
没过多久,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兵卒们强攻了一天,已经疲累困顿,但是听闻东城已破的消息,登时士气大振,迸发出强大的能量,嘶喊呼啸着向前冲杀。
胜利在望,李二陛下兴致大发,吩咐道:“将战马牵来,朕要亲临一线,为将士们压阵!”
众将一听差点吓死,李绩更是死死拽住李二陛下的衣袍,哀求道:“陛下,慎重!战阵之上兵荒马乱、箭矢横飞,万一不慎伤到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此刻精神亢奋,只觉得胸中有火在烧,好久未能感受这般舒畅快意之感觉了,哪里听得进去劝?
坚持道:“懋功放心,朕就只在城外,距离城头一箭之地以外,断不会有事。”
第九百六十一章 身临险地
众将拗不过精神亢奋的李二陛下,不过想到此刻东城已破,所有高句丽军队都在疲于防御,不可能冲到城外来,便也就顺着他。一群人簇拥着李二陛下,骑着战马来到东城之外一箭之地,瞭望战况。
站在城外,身边兵卒潮水一般涌上去,火药将城墙炸塌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石块乱七八糟的堆积在一起,唐军兵卒爬上石堆意欲冲进城去,高句丽守军则不顾伤亡的拼死挡住。
厮杀震天,血肉横飞,战争之惨烈由此可见。
巨大的城墙豁口就好似一个庞大怪兽的嘴巴,不断的吞噬着双方的兵卒,惨烈有如地狱。
不过失去了城墙的依托,唐军的军队数量、兵卒素质两方面优势发挥作用,逐渐战局了战场的优势,高句丽军队固然拼死抵抗,却依旧难抵唐军锋锐的横刀以及时不时炸响的震天雷,一点一点被唐军压制,战线慢慢后退。
终于,在周道务等各部的支援之下,唐军突破高句丽军队的防线,将炸塌的城墙一段彻底占领。
“呜呜呜”
号角声吹响,无数唐军顺着豁口处疯狂涌入,杀入城内。
李绩振奋道:“陛下,城破了!”
先前只是攻上城头,随时有可能被高句丽守军打回来,但是现在已经突破了防线杀入城内,就意味着坚固的城墙已经不可能阻挡唐军的进攻,因为攻入城内的军队会第一时间分兵攻占各处城门,内外夹击,将城上的守军尽数歼灭。
如此,就只剩下巷战。
没有了城墙的防御优势,巷战之中,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唐军?
至此,固然未能清缴残余敌军,但是安市城已然落入唐军之手,这座横亘在唐军征服辽东之路上的坚城,终于攻陷。
李二陛下兴奋得两眼圆瞪,脸上一片赤红。
攻陷安市城,就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最后一个据点被完全拔掉,哪怕最终不能攻克平穰城,也将汉四郡故地收入囊中,纳入大唐之版图,这份功绩足以碾轧隋炀帝。
而且整个辽东之地的高句丽军队皆备肃清,大军自然可以从容整顿,然后全线渡过鸭绿水,向平穰城发动最后的攻击。
此战之目的,已然成功一半。
如此,再多伤亡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陛下越想越是兴奋,觉得什么秦皇汉武,比起自己差远了,更别提什么隋文帝、隋炀帝父子,给自己提鞋都不配啊!
“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兴奋喊道:“诸将,随吾入城杀敌!”
一夹马腹,就待要随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兵卒冲进城去。
周边诸将先是一愣,继而吓得亡魂大冒,李绩更是飞身从马背上跃下,抢前两步一把拽住李二陛下的马缰,大惊失色道:“陛下,不可!”
战马正欲发力狂奔,忽然被勒住缰绳,不满的发出“希律律”一声嘶鸣,扭着身子原地转了一圈儿,四蹄刨地。
李二陛下更是差点被晃下马背,好不容易稳住,气得斥道:“懋功,松手!”
李绩那里敢松手?
苦劝道:“陛下,城内兵荒马乱,敌军定然据城而守,需要一条街一条巷的清剿过去,万一有敌军躲在暗处施放冷箭,伤了陛下,吾等岂非罪该万死?”
开什么玩笑!
城内这会儿正在乱战,箭矢如蝗敌军如雨,指不定哪里飞来一支箭矢射在李二陛下身上,那还让不让大家活命了?
李二陛下却在马上大叫道:“当年朕亦曾鏖战沙场,冲锋陷阵挨过刀子中过箭,何曾怕过?这区区高句丽残兵,难不成害得比得过当年虎牢关外王世充的十万大军?速速让开,待朕杀入城中,与军卒们并肩作战!”
李绩一头黑线。
好汉不提当年勇,咱能不能别总是拿当年说事儿?当年您不过是一个国公府的公子,上头还有一个世子呢,不去拿命博前程,何以积累那些功勋,得到天下拥戴?
现在您是皇帝啊!
以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却变成了明珠美玉,岂能立于危墙之下,与瓦砾共毁?
其余人敢纷纷上前,围着李二陛下战马,拦阻他进程。
孰料附近有奔跑入城的兵卒,恰好听闻李二陛下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顿时兴奋大叫道:“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周围兵卒受他感染,各个士气暴涨,一边加速奔跑,一边大叫:“万岁!”
继而,这股兴奋的情绪迅速传遍整个战场,无数唐军一边向着敌军发起疯狂的冲锋,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战场都被震动霄汉的“万岁”所覆盖,唐军听闻陛下正与他们并肩作战,一个个更是打了鸡血一般,悍不畏死的发动冲锋,将苦苦支撑的高句丽打得落花流水,战线不断的向城内收缩。
这种直冲霄汉的高涨士气反馈回来,使得李二陛下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燃烧了,兴奋欲狂,握紧手中宝剑,瞪着眼睛喝叱李绩道:“速速放开,随朕杀敌!否则休要怪朕不顾你情面!”
李绩看着李二陛下挥舞着手中宝剑,大有一剑斩下来的意思,吓了一跳,同时心中狐疑,陛下该不会是又磕了药吧?
这很明显兴奋过度,脾气也愈发暴躁……
李绩头上冒汗,心里发虚。正常状态下,以他的身份、地位、功绩,陛下再是不满也会听从他的劝谏,可若是陛下当真磕了药,那可就完全不好说了。他亦曾见过不少服食丹药之人,甚至服食五石散的名人雅士也不少,未曾服药之前,这些人彬彬有礼城府极深,但是一旦服药,便会兴奋莫名性格暴躁,形势全凭喜好,根本毫无顾忌,犹如理智丧失一般。
自己这若是当真将陛下给惹恼了,干脆一剑将自己给斩了……
他可不是魏徵,敢于以死相谏。
心里打怵,气势上便弱了几分,瞅瞅四周,见到旁边诸位大抵都发觉了李二陛下的异常之处,也尽皆有所猜测,所以都不大敢冒死上前……
李二陛下一伸手,将马缰从李绩手中抢夺回来,借着挥舞着宝剑,对身后禁军喊道:“儿郎们,随朕杀敌!”
“喏!”
一众禁军皆是皇帝亲随,负责护卫皇帝安全,这个时候哪里敢让皇帝冲锋在前?赶紧一拥而上,将李二陛下包裹其中,向着城墙方向冲去。
正在此时,便听得前方有兵卒大喊:“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李二陛下定睛去看,果然见到城门处的吊桥放下,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显然唐军已然从豁口处杀入城中,控制了城门。
当即大叫道:“杀进城去!”
左右禁军护着他,随着汹涌的兵卒一起向东城门冲去。
李绩等人不敢耽搁,齐齐翻身上马,打起帅旗吸引敌军之注意,免得被他们盯上李二陛下发动狂攻,追在后头也向着城门杀过去。
李二陛下冲过黑洞洞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城内到处都是唐军兵卒,正悍不畏死的充入街巷之中,见人就杀,根本不管是高句丽军队还是平民。李二陛下也不管,只是带着禁军往里冲。
滥杀无辜的确不行,有损军队威望,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约束得住?连续将近两个月的狂攻,哪一支唐军不是伤亡惨重?袍泽死于自己面前,使得唐军将士早就种下深仇,眼下破城而入,自然大开杀戒。
李二陛下顺着街道向前,见到入城的唐军将敌军分割成一群一群的予以围杀,顿时心下着急,大叫道:“休要恋战,杀去敌军帅府!”
挥剑斩杀了一名狼狈逃窜的敌军,继而打头朝着城中心处的高句丽帅府杀过去,入城之后第一要务自然是摧毁敌军的指挥系统,将敌军统帅斩杀,如此敌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清剿起来便十分容易,否则一旦敌军组织起抵御阵势,还要进一步伤亡。
他这一声喊,顿时有无数唐军赶紧随在他身后,瞬间聚拢了千余人,向前杀去。
却也惊动了不少高句丽兵卒,使得他们意识到这个骑在马上被许多精锐骑兵簇拥着的人,乃是一位大唐高级将领……
第九百六十二章 命悬一线
街边一处院落之中,数十高句丽兵卒正负隅顽抗,依托地形抵御着唐军的进攻。更有十几名兵卒蹲在房舍的屋脊之上,用弓箭射杀唐军,压制唐军的疯狂进攻。
不过潮水一般的唐军不断的涌入城中,一条一条街巷逐渐被攻陷,散落各地的守军被逐一清剿,这处院落已经渐渐成为孤岛,没有援军,没有退路,被攻陷也只是迟早的事。
不过这伙守军很是顽强,战斗力也不俗,使得唐军居然一时无法攻入院内将其歼灭。
屋顶上正引弓搭箭准备射杀唐军的弓手忽然听到外面街巷之上一阵喧嚣,抬眼去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一大股唐军从街上蜂拥而来,朝着城中帅府的位置气势汹汹的杀过去。
为首一人顶盔贯甲骑在马上,被许多精锐骑兵簇拥其中,一看就是唐军的重要人物。
那弓手显然是个长官,当即呼喝左右部下:“张弓搭箭,射杀那个唐军将领!”
伸手一指正从院墙外策马奔过的那一队唐军。
外城陷落,唐军潮水一般杀进城中,安市城是肯定守不住的,而且他们此刻被围在这里,四面八方都是唐军,迟早被斩杀干净。若是临死之前能够射杀一位唐军将领,岂不是赚了?
十几名部下闻言,顿时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目标。
弓手调整呼吸,单眼瞄准马上那位唐军将领,在其即将从门前院墙驰过的一瞬间,大喝一声:“放!”
“嗖!”
“嗖嗖嗖!”
弓弦震响,十余支箭矢划破虚空,闪点一般射出去。
……
李二陛下手握宝剑骑在马上,于安市城内的街道上驰骋,心中亢奋无限,很想仰天长啸几声,来宣泄自己的兴奋之感。
多少年未曾这般快意驰骋,斩将杀敌了?
自从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固然掌握了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权力,却也失去了以往率意行事的自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附和礼数、体现天威,稍有行差踏错,不仅有损帝王威仪,更会招致无数御史言官的弹劾。
连玩只鸟都能被魏徵那个老货喷一脸唾沫星子,更遑论似眼下这般冲锋陷阵、挥剑杀敌?
真是痛快啊!
过度的兴奋使得李二陛下只觉得胸膛之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亟待寻找一个缺口彻彻底底的宣泄出去,便在马背上挥舞着宝剑,大喝道:“杀进帅府,活捉乙支文德!”
乙支文德之前曾为高句丽大对卢,乃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在渊太祚死后继任其高句丽大对卢之职,而后又在渊盖苏文长成之后,将大对卢相之位交给渊盖苏文继承。
只不过渊盖苏文看不上这个虚有其表的大对卢官职,名义上似乎与中原的“丞相”类似,但是权责上差了太多,干脆自创了一个“大莫离支”,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最高权力统治者,将高句丽王彻底架空……
乙支文德便是如今安市城的守将。
乙支文德具有汉人血统,据说其祖上曾是中原尉迟氏的一支,早年因为躲避战祸来到高句丽。此人文武双全,谋略无双,大业八年,隋炀帝遣宇文述率领于仲文、荆元恒、薛世雄、辛世雄、张瑾、赵才、崔弘昇、卫玄诸军共三十万人,渡辽水越过高丽诸城,分向鸭绿水西集中,与水军协攻平壤。结果误中乙支文德诈降之计,大军惨败。这场战役被高句丽人称为“萨水大捷”,使得乙支文德称为高句丽的民族英雄,声势无两。
乃是如今高句丽军中,威望、权力仅次于渊盖苏文的人物。
若能将其生擒,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之打击,无法估算。
周围兵卒围拢在李二陛下身边,各个兴奋难当,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天底下能有几人曾与皇帝并肩作战、冲锋陷阵?
纷纷激动呼和:“杀入帅府!活捉乙支文德!”
士气鼎盛。
紧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李绩彻底无语,心想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怎地这般愚蠢?乱军之中,为将者最是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极易遭受敌人的针对攻击,稍有不慎便会种下大祸。
心里正这么想着,眼角余光便瞥到左侧街边一处院落之中,有十余人猛地从屋脊之上站起来。
多年从军,李靖战阵经验丰富,无需定睛去看对方手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兵刃,只从其姿势便下意识的猜出这些人的身份——弓弩手!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起,李绩目眦欲裂,大叫道:“护驾!”
旋即策骑上前,意欲将李二陛下挡在身后。然而此刻正在策骑狂奔,马速很快,想要在一瞬间追上李二陛下的战马,如何可能?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十几支箭矢划过虚空,闪电一般射向李二陛下。
所幸李二陛下反应极快,听到李绩惊呼示警的一刹那便做出反应,眼尾余光便看到了左侧一间屋脊之上的十余人,同时一低头,身子先是前倾,单手握紧缰绳,将身子一扭,藏在战马的右侧,于策马狂奔之中来了一个“镫里藏身”,依靠战马庞大的身躯将自己完全挡住,只露出一条腿在战马的左侧。
“嗖嗖嗖”
十余支箭矢在电光石火之间擦着李二陛下的耳朵飞过去,惊得李二陛下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未等他赶到庆幸,便听得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惨嘶,猛地一甩脖子,四蹄陡然用力,向前窜了出去。
李二陛下心中暗叫不好,这必然是马匹中箭了!
一匹受伤被惊的马匹是会发狂尥蹶子的,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无法磨灭本性,一旦被它甩下高速狂奔之下马背,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耳畔传来李绩等人惊骇欲绝的呼声,然而李二陛下却觉得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一手紧握着马缰,另一手赶紧将宝剑丢掉,抓住马鞍,腰腹猛然用力,一下子就翻上马背,稳稳的坐在马鞍之上。
虽然恢复了平衡,但是胯下战马四蹄翻腾躁怒如狂,发了疯一般前掀后撅,意欲将背上的李二陛下甩下去。所幸李二陛下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但是当年那也是驯马的好手,丝毫不乱,两腿死死的夹着马腹,试图让战马的情绪平稳下来,两手则拽着马缰,拼命拽着左侧这边,想要让战马拐弯向来时的路上跑回去。
因为前方出现了一大队高句丽守军,虽然正与唐军混战在一处,但是显然都被惊马的嘶鸣所惊动,不少人纷纷看了过来……
这若是直接撞上去,自己还不得成为众矢之的?
赶紧勒住马缰往回跑,李绩等人吓得脸色发白,紧随其后,一大群人汹涌而来,又倏忽而去。
弄得后面跟上来的兵卒们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受惊的战马直直跑回了城门处,这才终究理解,呼呲呼呲的喘着气,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李绩、闻讯而来的周道务等人赶紧翻身下马冲上前去,一边死死的拽住马缰,一边将李二陛下从马背上搀扶下来。
李二陛下两脚落地,一个踉跄,长时间狠狠夹着马腹以免被甩下马背,居然使得两腿酸软……
不过他也暗暗庆幸,谁说服食丹药除去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术以外全是害处?最起码那丹药不仅能够振奋精神,而且因为可以使人长期处于亢奋状态,同时提升了身体机能,反应也更为敏捷。
否则这一回非但躲不过射来的暗箭,更不可能骑着一匹受惊的战马跑这么远,最后安然无恙……
李绩惊魂甫定,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李二陛下的衣袖,差点哭出来,苦苦哀求道:“陛下,您乃万乘之君,岂能这般陷身险地?若是有任何差池,吾等皆乃天下之罪人矣!微臣恳请陛下速速回转军营,居中指挥,战阵之上自有臣等戮力效死!”
第九百六十四章 处处掣肘
震天雷被引燃火线,奋力投掷出去,落地之后便“轰轰轰”的炸响,帅府内的砖瓦石块伴随着高句丽军卒的残肢断臂飞上天,顽强的防御一瞬间即告瓦解。
随即,外围的弓弩手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倾泻而去,帅府之内顿时响起一片惨嚎。
然后,唐军才从容不迫的三三组队,盾牌手在前,刀手在后,队与队之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缓慢却稳定的杀入帅府。
毋须顾忌乙支文德的生死,唐军顺利杀进去,所有试图抵抗的高句丽兵卒遭到斩杀,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很快,帅府便被肃清。
兵卒们用横刀长矛翻腾着敌军的尸体,发现尚在喘息的便补上一下,然后丢在一旁。
没有俘虏。
将帅府之内清扫一遍,才有兵卒上前通秉,说是乙支文德已然死了。
李绩命人将尸体抬出来,上前查看,见到是一位老者,雪白的胡须被火药爆炸烧得糊了一大片,脸上、山上也一片焦黑,一条胳膊一条腿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刚刚直接被震天雷给炸死当场。
又让人捉来几个高句丽军的俘虏,当场指认了确实是乙支文德。谨慎的验明正身之后,李绩方才吩咐道:“将此獠头颅割下,以生石灰腌制,毋使其腐烂,呈给陛下御览。”
这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乙支文德功勋赫赫,曾经大败隋朝三十万军队,被高句丽民众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虽然如今受到渊盖苏文打击,但当年可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亲信,还曾临危受命辅佐渊盖苏文,只可惜近些年权力冲突,才导致不得渊盖苏文至信任。
这样的人城破身死,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李绩已经在心底琢磨着,是否事后将乙支文德的头颅送去平穰城……
……
晌午时分,安市城内的残余高句丽守军已然尽数屠杀殆尽,全程尽落唐军之手。
而这座坚城的沦陷,也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被连根拔起、一扫而空,广袤的辽东地域之内,固然尚且残余着一个高句丽军的散兵游勇,但是已经不成气候,会有专门的几支军队各处清剿。
安市城内,唐军开始清扫街巷,掩埋尸体,清理水井、房舍,自此之后,此地将会称为唐军在辽东的一处重要屯驻地点,控制整个辽东。
下一步,便是整顿军队,继续南下,直扑鸭绿水。
李绩坐在收拾干净的帅府之中,忙碌的处置公务。巨大的舆图已经挂在墙壁上,红色的箭头象征着唐军的行动轨迹,已然覆盖大半个辽东,最前边的箭头已然直指鸭绿水畔的几座城池。
鸭绿水畔,尚有泊汋城、大行城等等坚城,扼守鸭绿水渡口,唯有攻陷这些坚城,方能够夺取渡口,横渡鸭绿水。
论起野战,高句丽不堪一击。他们也只能依托遍及高句丽各地的山城来抵挡唐军,高句丽军队固然顽强,但是战斗力比之唐军低了不止一个层次,采取的战略从来都不是正面击溃唐军,而是步步为营,一直将唐军的进攻拖到秋冬严寒之时,使得唐军后勤补给困难,兵卒难耐严寒,道路不堪通行,不战而胜。
所以鸭绿水畔的几座坚城,李绩并未放在心上,下一步最为重要之战役,只能是围攻平穰城之战。
胜败在此一举。
而在此之前,最让李绩担忧的便是李二陛下的身体情况……
虽然并未亲见,但是从李二陛下反复无常的精神状况,便可得知必定是偷偷服食了丹药。丹汞之物固然可以如同“五石散”那般短暂提振精神、增强体力,但是长期服食,对于身体的反噬极其严重。
万一李二陛下因为服食丹药之故,在行军途中有所不测……
那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后果不堪设想。
将手头的公务告一段落,李绩坐在帅府之中凝神半晌,这才出门,带着亲兵前往城外军营。
城内虽然已经肃清一空,但是时间太短,难保何处隐秘角落还隐藏着高句丽残余兵卒,万一李二陛下进驻城内,被敌军偷袭得手,那可就悲催了,所以李二陛下依旧住在城外军营。
李绩抵达中军帐外的时候,得知陛下睡了一觉刚刚醒来,便让内侍入内通秉,得到宣召之后,方才撩起门帘进入帐内。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头发随意的拢在脑后,精神有些委顿。此刻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见到李绩走进来意欲施礼,便招招手,道:“毋须多礼,多来坐。”
李绩却不敢失礼,鞠躬施礼之后,才在李二陛下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内侍奉上香茗,而后退出。李二陛下略微伸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一杯。
李绩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便听李二陛下问道:“卢国公与皖城郡公那边,伤势如何?”
李绩放下茶杯,道:“卢国公尚好,都是外伤,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休养一阵便可恢复。但皖城郡公伤势颇重,身上多处箭创伤及脏腑,又摔了脑袋,眼下刚刚苏醒,但是已伤及根元,加之年事颇高,身体衰弱,往后怕是要常年遭受伤患之折磨。”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水。
将军难免阵前亡,瓦罐难离井沿破。身在军伍,本就是拿命搏富贵,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谁也难逃此厄。不过皖城郡公张俭乃是两朝老臣,当初李家起兵之时便效忠跟随,劳苦功高,如今年仅花甲却落得这般下场,难免令人唏嘘不忍。
尤为重要的是,张俭唯有一女,并无子嗣,连重赏一番赐予爵位都无人继承……
想了想,道:“回京之后,懋功提醒朕一下,下旨令其兄弟在后辈之中择一聪慧孝敏之子弟,过继给张俭为嗣。”
李绩明白,张俭定然是一个国公之爵位跑不掉了,应声道:“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又问道:“鸭绿水那边,形势如何?”
李绩道:“高延寿、高惠真两人屡次率军支援安市城,皆被击退,眼下两人正固守泊汋城、大行城,两城虽然相距数十里,但是互为倚角,兵力各自达到五万有余,这两人又皆是高句丽名将,想来应是一场硬仗。”
鸭绿水河道宽阔,且两岸皆是沼泽,难以行军,数十万大军想要渡河就只能攻下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处渡口。这两座城与高句丽境内其余山城不同,没有建在山腰处尽收地利,而是紧扼渡口,周围沼泽密布、河道纵横,不利于大规模战争,易守难攻。
李二陛下想了想,问道:“若是命水师以火炮配合攻城,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沉吟不语。
显然,安市城一场血战,损失惨重,连陛下都感到肉痛,若是攻打泊汋城、大行城之时再遭受类似之损失,实在是无法承受。
然而若是启用水师,只要泊汋城、大行城一鼓而克,那么功劳就必须要算在水师的头上。
军中各方势力岂能认同?
李绩烦恼的蹙着眉,世家门阀之存在,的确将帝国分割成无数的阵营,彼此之间为了利益争夺不休,根本不管什么国家利益。世家门阀将东征的功绩视为己有,彼此之间尚可斗争抢夺,却绝对不愿意让水师插手进来攫取功勋。
水师与右屯卫,游离于门阀所控制的军队势力之外,否则当初制定东征战略之时,亦不会将水师排除在外,只分给一些运输辎重的任务,攻城拔寨、参预作战之事,根本不曾予以考虑。
李绩沉默半晌,叹息道:“待到围攻平穰城之时,若战局不利,再考虑是否准许水师参战吧。”
第九百六十五章 劝谏皇帝
世家门阀对于利益的渴望与贪婪,严重制约了皇权的一统。然而各方掣肘、相互勾结,即便雄才大略如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予以妥协。
看似数十万大军横行辽东,但是李二陛下知道,一旦自己的决定不利于那些门阀世家的利益,军队之中顷刻间就会产生抵触之情绪,导致军心不稳、士气大跌。
门阀之祸,可见一斑,愈发使得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更加坚定。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情,至少在眼下,他只能妥协……
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愤怒情绪,微微颔首,对李绩说道:“懋功思虑稳妥,就依你之见吧。”
李绩自然知晓李二陛下的心思,遂轻声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此世间之至理也。此次东征,自然是诸家门阀攫取功勋之时,却也是陛下宣示宽宏心怀之机会。再是贪得无厌,却也没有谁是傻子,谁都明白自此之后,陛下仁至义尽,若是再想阻碍陛下一统皇权,就得掂量一番那后果是否他们所能够承受。待到东征结束,功勋一家一家的分下去,大部分门阀都会心满意足,少许欲壑难填者想要搅风搅雨,却也没人跟他们作死,陛下大可轻松腾出手来,逐一收拢权力。”
总之一句话,您还得忍忍。
世家门阀都认为这是往后百年之内最好的获取功勋的机会,正指着这一仗获取功勋加官进爵,以之传承子孙呢,您若是断了大家获取功勋的机会,岂能部心生怨愤?
届时各怀心思,军心不稳,则大大不妙。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陛下必然会对世家门阀予以打压,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无论自愿或是被迫总会退一步。到时候再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火冒三丈,拿那些个门阀开刀。
毕竟,东征之胜利,才是重中之重……
李二陛下对李绩还是非常信任的,除却这厮时不时的“装死”之外,样样都能做得不错,无论军事亦或内政都抓得起来,也算是当世名臣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军中大动干戈,只是有些意气难平,此刻听了李绩的劝慰,心中那一丝火气也渐渐消散。
九五之尊,自然不能被情绪左右,当以大局为重。
眼下何为大局?
自然是东征,不仅要确保东征之胜利,以使他个人之威望攀至巅峰,更要尽快覆亡高句丽,以图班师回朝,确保关中之安稳。
无论是高句丽攻而不可,亦或是吐谷浑入寇关中,这都是他绝对无法接受之现实……
当即颔首道:“朕知晓轻重,懋功要尽快整顿军队,快速南下。关中形势危急,房俊固然率军出镇河西,但是兵少将寡、形势不利,万一全军覆没,则关中危矣。”
李绩颔首道:“陛下放心,微臣已经下令各部整顿,最迟后日一早,便可南下攻略鸭绿水沿岸城池,抢夺渡口,渡河南下。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笑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乃袍泽之情,此等私下场合,有什么话语尽可直言,毋须忌讳。”
李绩一咬牙,起身离座,然后单膝跪地,低着头,沉声道:“请恕微臣斗胆,向陛下进谏!陛下,丹汞之毒,如今已然愈发明显,不少道家名宿已经先后证实此事,久食伤身,积弊难返!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万民,还请珍爱身体,勿要继续服食那等药物,以江山社稷为重!”
古往今来,修炼长生都是帝王最为推崇向往之道,毕竟已经掌握了人世间的至尊权利,谁又不想千年万年的延续下去呢?
故而,劝谏皇帝放弃修仙之道,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遇到一个昏君,甚至会以为臣子是故意让他修不成仙,无法千秋万载,一怒之下杀人亦不为过……
只不过近些年已经逐渐有人之处丹汞之中存有剧毒,短期之内服食尚且不显,但是长久服食,会使毒素深及脏腑,药石难救。
但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实证拿得出来。
所以信与不信,全在于个人……
李二陛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继而面色阴沉,将茶杯缓缓放下,一双尚存血丝的眼眸狠狠的盯着李绩。
李绩单膝跪地,不敢抬头。
李二陛下固然不似桀纣那样的暴虐之君,但是杀伐决断、性格刚毅,绝对不容许自己的臣子挑衅自己的权威。
服食丹汞是自取死路?
无论真假,那简直就是在骂皇帝“昏聩无能,善恶不辨”!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慢悠悠问道:“谁跟你说,朕服食丹汞之物?”
李绩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道:“回陛下,无人跟微臣说及此事,只是微臣胡乱猜测而已。”
“哼!”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不满道:“揣测君心,你可知是何罪?”
李绩道:“微臣知罪。”
事实上,《贞观律》中根本就没有“揣测君心”这一条罪名,何来知罪一说?不过古往今来,作为人间至尊,皇帝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本身更是牵扯了不可计数之利益,谁揣摩帝王的心思,谁就有不臣之心。
最起码也是意欲逢迎帝王、利用帝王……这是帝王最为讨厌的。
试想,作为人间至尊,结果自己的心思被臣子们猜个通透,一言一行都落在臣子的眼中,甚至由此展开各种各样的算计,使得帝王如同傻子一般被臣子利用,这是何等之屈辱?
再是胸襟似海的帝王,也受不得这个。
就在李绩心中惴惴,自认为固然不会被李二陛下砍头,却也难逃责罚之时,却听到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勿要在此提及,无论朕之面前亦或身后……你的职责便是协助朕指挥调度大军攻伐高句丽。行了,平身,退出去吧。”
“喏。”
李绩毫不犹豫,起身后退三步,继而转身走出中军帐。
若是换了魏徵在此,那必然是要李二陛下给出一个承诺的,无论以前是否服食,往后必须禁止。
李绩自然不是那样刚烈秉直的个性。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进谏,就意味着服食丹汞之事已经非是秘密,最起码朝廷重臣之见已经相互知晓。既然如此,聪明果决如李二陛下,自然应当明白一旦这件事沸沸扬扬无休无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凡李二陛下有几分坚韧之意志,都一定会杜绝丹汞,不再服食。
如此方为人臣进谏之手段,何必非得要似魏徵那般闹得急头白脸、不依不饶?
若是换一个昏聩之君,一刀将魏徵杀了,自身的错误也未必改;似李二陛下这般睿智之君,只需点到即可,自然明白如何取舍。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办事自然要委婉一切,没必要弄得撕破脸皮,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
平穰城。
长孙冲一身甲胄,骑在马背上,遥望着滚滚浿水奔腾不休,河面上舟楫相连,岸边的平穰城繁华富庶,行人商贾络绎不绝。
固然比不得中原雄城之巍峨险峻,却也当得起辽东第一城的赞誉。
渊男生亦是一身戎装,陪在长孙涣身侧,手里马鞭指着平穰城东北方向的那一片山麓,笑道:“安鹤宫就在大城山南麓,长孙公子得父亲之信任,委以屯守安鹤宫,护卫平穰城之职,实在是可喜可贺。”
长孙冲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娘咧!
老子只是想要潜伏在平穰城,以便获得渊盖苏文之信任,以此窃取军机向大唐通风报讯,谁料想事到如今,居然稀里糊涂的“认贼作父”?
简直吃了苍蝇一般令人恶心……
挥了挥马缰,道:“走吧,卑职第一天赴任,还是勿要迟到为好!”
言罢,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便向前奔跑起来。
渊男生也紧随其后,带着一众大莫离支府中的亲兵部曲,直奔山腰处的安鹤宫而去。
第九百六十六章 摸清底细
高句丽之前的都城在鸭绿水上游鸭绿原之上的国内城、丸都城,并且曾在周边筑建“平穰土城”,后来废弃,迁都于浿水之畔的平穰城。此城乃是“箕子朝鲜”“卫氏朝鲜”时期之故都,荒废已久,故而高句丽“增筑平穰城”,在其原址之上大兴土木,使之成为辽东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城,更是三韩地区之经济、文化、军事中心。
故而,原本丸都城附近的平穰城被称作“上平穰”,而今之平穰城,则被世人称为“下平穰”。
“君居平穰城,亦谓‘长安城’也,其城东西六里,汉乐浪郡之故地,随山屈缭为郛,南涯浿水。”
高句丽崛起于辽东,崇慕中原文化,故而将其都城亦称为“长安城”,希望能够如往昔的巍巍大汉一般威服南北、制霸东西。
位于城北大城山南麓依山而建的“安鹤宫”曾是数代高句丽帝王的寝宫,如今早已被废弃,王宫搬迁入平穰城内,“安鹤宫”则成为驻军之所,依托地利,防备有敌人自北方而来,攻伐平穰城。
浿水自东而西滔滔而来,至平壤附近被大城山所阻挡,折而南下,滔滔河水将大城山的一部分淹没,形成河心处之绫罗岛。河水南下,又被山脉阻挡,向西直入大海。
西边又有普通江自北向南而来,与浿水弯曲的河道在此地围绕出一片平地,平穰城便建于其上。
出了平穰城东北方向的七星门,便是蜿蜒起伏的大城山,“安鹤宫”便建于山麓之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拱卫平穰城……
*****
长孙冲一行人行至安鹤宫门前,早有校尉事先接到大莫离支府的命令,故而等候在此。
“末将高铁离,见过世子,见过长孙公子!”
校尉赶紧上前施礼。
渊男生虽然不大受到大莫离支的喜欢,但毕竟大义名分尚在,不可怠慢。白白净净的长孙冲更是已经于大莫离支的爱女定下婚约,现在已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算是大莫离支的副官,权柄赫赫。
尤其是长孙冲如今被大莫离支委以安鹤宫守备之职,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哪怕心里再是不待见唐人,也不敢有丝毫不满……
渊男生微微颔首,道:“免礼!”
而后对长孙冲介绍道:“高校尉乃是高惠真将军之独子,年少俊彦,深得父亲宠信。”
长孙冲见这个高铁离相貌清秀,年岁不大,原来是正经儿的官二代,也颔首道:“素闻令尊之威名,一直缘锵一面,今日得识高校尉,心内甚喜。往后咱们同僚为官,自当相互扶持、砥砺奋进,不负大莫离支之信任。”
高铁离先前还唯恐这位大唐世家子弟成为大莫离支的女婿之后愈发骄奢傲慢、不好相处,此刻见其并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反而平易近人,心底好感大生,忙道:“自该如此!”
然后,将两人迎入安鹤宫。
长孙冲第一次来到此地,在渊男生与高铁离陪伴之下,先是围着安鹤宫绕了一圈儿,熟悉一番地势。
说起来,如今渊男生几乎将长孙冲视作救命稻草,他认定高句丽不可能抵御大唐之进攻,覆亡只在迟早之间。一旦高句丽覆亡,渊氏一族就只能指望于长孙冲与其背后的关陇贵族攀上关系,方能保全,所以对于长孙冲他不仅没有半分大莫离支世子的架子,反而处处维护,极力交好……
安鹤宫毕竟曾经是高句丽王族的寝宫,固然废弃多年,但是其城内的规划依旧完整有序。
宫城平面略呈菱形,每边长约六百余米米,城墙用土石混筑。城内有大大小小的建筑五十余座,按地形起伏对称配置成五组——沿中轴线有南宫、中宫和北宫,东北有东宫,西北有西宫。
各宫殿外围有大型回廊环绕,各组建筑间以廊道相连接。
城内东部还修有两座独立的宫殿,北宫北面和南宫西面又有带假山的庭园,如今其中一座宫殿已经成为驻扎于此的军队长官居所,另一座则作为日常处置公务之衙署。
城中央有一条河流通过,城东西两侧有天然护城河。
一直沿着大城山向北,便是威名赫赫的“大城山山城”,屯驻重兵,乃是拱卫平穰城的一道铁闸。
从任务分配上来说,大城山山城“对外”,负责防御北方南下的敌人;安鹤宫“对内”,负责七星门、普通门之警戒,若是城内发生动乱,可在请示上官之后,纵兵入城维持秩序。
简单来说,安鹤宫之军队,便是渊盖苏文之“私兵”,职能任务甚至与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类似,只不过左右屯卫乃是大唐皇帝的军队,负责拱卫玄武门,保护皇宫大内,而安鹤宫的军队,则是渊盖苏文控制平穰城的根底所在。
这样一支完全忠于渊盖苏文的军队驻扎在七星门外,倏忽之间便可杀入平穰城控制一切,谁还敢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
即便是高句丽王族,也只能老老实实,否则顷刻间便可遭致屠杀。
……
作为军队衙署之宫殿年久失修,已经很是破败,没有太多的华美装饰,但是内里却收拾得甚为简洁。
渊男生与长孙冲一同进入殿内,坐了一会儿便即告辞。
待到渊男生走后,长孙冲招手让高铁离坐下,笑问道:“贤弟乃是功勋之后,必然家学渊源,这军中之事吾并不太熟悉,往后还需要贤弟多多帮衬才行。否则出了差错,大莫离支震怒,必然牵扯甚广,为兄也没法交待啊。”
我没法交待,就得拉着你垫背。
高铁离听出了长孙冲言语之中的未尽之意,不由得咬咬牙,有些恼火。
你这才第一天上任,而且不过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而已,并未正是的朝廷军职,只有监督之责,却无命令之权,就开始这般扯起虎皮当大旗了?
不过想到长孙冲还有一重身份乃是渊盖苏文的未来女婿,恼怒之外也有些惊惧。自己虽然是高惠真之子,在高句丽也算是有头有脸背景深厚,但是到底比不得人家翁婿之情分,万一在渊盖苏文面前说上几句谗言,以渊盖苏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虐性情……
嘴角抽了一下,只得说道:“好说好说,末将素来仰慕公子之风采,如今在公子麾下做事,实在是三生有幸。往后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哈哈,如此甚好!”
长孙冲让人沏了一壶茶送来,亲手给高铁离斟茶,缓缓说道:“如今风云变幻,朝局旦夕有变,吾等甚为大莫离支的麾下,自当维护大莫离支之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高铁离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重新落坐之后,颔首道:“公子所言甚是。”
虽然对于长孙冲一上来就摆出高姿态不大舒服,但是也明白长孙冲说的有道理。只不过以他的资格是很难见到渊盖苏文当面请示的,那就只能将渊盖苏文的女婿奉为上官,言听计从。
长孙冲点点头,甚为满意,喝了口茶水,随口道:“大城山山城之布防,贤弟可知晓详情?”
高铁离道:“大城山山城是由大莫离支的亲弟渊净土负责,与安鹤宫皆疏于平穰城布防之一部,有相互协同、彼此支援之责,却互不统属。公子想要了解大城山山城的布防情况,还需亲自去问渊将军才行。”
心里却有些腹诽。
且不说以他的官职身份无法干预大城山山城的布防,即便有那个权力,却也如何敢去过问渊净土?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亲弟,固然并无渊盖苏文之权势,但是脾气却是一般无二,暴戾得很……
长孙冲面色如常。
他虽然窃取了平穰城的布防图,却也只是粗略的布防计划,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并未涉及,想要将平穰城内外的布防彻底摸清楚,还得需要下更多的功夫才行……
第九百六十七章 献计献策
大城山山城防御北方南下之敌,安鹤宫护卫七星门,拱卫京畿,这两处驻军之所便相当于平穰城的“门闩”,唯有尽数攻陷,才能直抵平壤城下。只要尚存一处,对于攻略平穰城都会成为一块绊脚石,甚至弄不好会被拦腰截断、里外夹击,导致大败。
先前长孙冲送去李二陛下那边的“平穰城布防图”虽然载明了平穰城附近的防御态势,但是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任务却并无直接之说明,若是能够将这些都摸得清清楚楚,届时唐军直抵平穰城展开强攻,势必易如反掌。
而他长孙冲之功绩,足以算得上是“东征第一”。
休说前罪勾销、重返长安不成问题,封一个国侯也全无问题……
……
连续几日,长孙冲都窝在安鹤宫,将宫内驻军的数量、兵种、布防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开始谋算如何能够接近大城山山城,探听山城内的虚实。
左想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妥善的法子接近渊净土,干脆直接登门拜访。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弟弟,他现在算是渊盖苏文的女婿,真真的一家人,登门拜访也不至于太过突兀惹人怀疑……
大城山山城很是宏大巍峨,将大城山的六座山峰连接一处,总体呈椭圆形,城墙总长三千余丈,各种防御设施及其完备,是平穰城附近最大的驻兵军营。
得知长孙冲前来拜访,渊净土不敢怠慢,亲自出了山城迎接。
他固然脾气爆裂,但是其兄渊盖苏文的爆裂更在他之上,若是被其兄知晓自己冷落他的女婿,怕是会将自己叫过去训斥一顿,是他颜面扫地……
“哈哈,贤侄今日怎地有瑕前来?愚叔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渊净土一见面便把臂言欢,将姿态放得非常低。渊氏一族虽然权倾高句丽,但是核心人物乃是渊盖苏文,威望实力放眼整个高句丽不做第二人想,他岂敢轻慢兄长的女婿?
更别说,这个女婿还是大唐名门长孙世家的子弟,这其中可关切着太多的利益……
长孙冲反手握住渊净土的手掌,温和笑道:“二叔何需如此?小侄今日得闲,前来拜会二叔,本想请教一些军务,二叔这般客气,实在是令小侄受宠若惊啊!”
两人虚与委蛇,笑得虚伪……
渊净土打个哈哈,道:“走走走,愚叔已经命人备下好酒,咱们好生喝一杯,正事稍后再谈。”
便扯着长孙冲的手,进了山城南门。
山城南门是靠着平穰城的这一方,门高六丈有余,筑台和柱石都用附近山上开采的打磨好的方形花岗岩砌筑,上面筑有城堞。
门楼正面五间、侧面两间,上下两层。筑台后左右两侧设有台阶,粗大的鼓肚柱给人以安全感。内侧四根柱子兼作二楼的柱子。内部是统天棚,令人觉得开阔爽快。庑殿式屋顶增添了庄重的建筑美,在屋脊两端和一楼飞檐上部有鸱吻装饰。门楼内外都施了华丽的丹青,丹青花纹主要是藤纹、云纹、火焰纹等,还画有手持刀、枪、盾的步兵和披上铠甲的骑马武士雄赳赳行进的场景、骑马的猎人边跑边猎虎、鹿等动物的雄姿。
可谓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甚至比之巍峨厚重的长安城更多了几分奢华精致之感。
都说辽东乃是穷乡僻壤,底层百姓的生活固然有如牲畜奴隶一般,但是上层贵族却是骄奢淫逸、享受奢华……
两人携手入内,进了富丽堂皇的衙署,方才分别落座。
渊净土让人奉上香茗,捋着胡须嗟然一叹,颇有些遗憾道:“大唐出产之茶叶,已然风靡天下,国人皆爱之。然则其价贵比黄金,非等闲可以享用。愚叔虽然执掌数万大军,然则克已奉公、两袖清风,实在是买不起那等上等好茶,只能以次品待客,万望贤侄勿要嫌弃,惭愧,惭愧。”
长孙冲有些无语,这也太过直白了吧?
此等“勒索”之法,实在是缺乏技术含量……
便颔首道:“岂止是二叔因其价贵,望而兴叹?即便是在大唐国内,真正上品的好茶亦是有市无价,王侯贵族趋之若鹜。不过家中亦曾在江南购买几亩茶园,栽了几颗茶树,稍后小侄给家中休书一封,待到下一次有家人前来平穰城,定会带上几斤好茶,孝敬二叔。”
区区几斤茶叶算得甚?若是能够拉近与渊净土的距离,再多都舍得……
渊净土面露喜色,抚掌大笑道:“贤侄爽快!哈哈,来来来,喝茶。”
他是真的欢喜。
茶叶如今早已成为风靡天下之物,更被贵族所推崇。然而在高句丽、百济、倭国这样的国家,即便是帝王将相、家资巨万,也未必能够买得到真正的好茶,价比黄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那些好茶大唐国内都供不应求,谁会拿到外国来贩卖?
待客之时沏上一壶好茶,能够真正显示一个家族的底蕴。
因为那东西没点关系根本淘换不来……
喝了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关系亲近起来。
渊净土道:“愚叔已经让厨房备下酒菜,待会儿咱们好生喝几杯。不过贤侄今日前来,怕是不仅仅来看望愚叔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话直说无妨,但凡愚叔帮得上的,绝无二话。”
长孙冲放下茶杯,斟酌一下,缓缓道:“既然二叔这般畅快,那小侄也不藏着掖着。实不相瞒,大莫离支委任小侄提督安鹤宫守军,实在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啊!安鹤宫乃是平穰城之门户,安鹤宫若失,七星门必然不保;七星门不保,整个平穰城便大门洞开……小侄才疏学浅,陡然担此重任,唯恐出了差错辜负大莫离支之信任,夙夜难寐。故而今日厚颜前来,向二叔请教。”
“呵呵……”
渊净土目光闪烁,想了想,叹气道:“非是愚叔不肯帮忙,实在是如今局势危险,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然打到安市城下,谁也不知安市城到底能够坚守几日。一旦安市城失守,唐军倾巢南下,旬月之间便可直抵平穰城,到那个时候,咱们除却拼死力战、以报王恩之外,尚有何法呢?”
高句丽朝野上下,都认为唐军不可战胜。而唯一能够保住江山社稷的办法,就是效法之前击溃前隋之时的战略,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只有让唐军的战线不断的扩张,然后一步一步的阻击唐军,使其进展缓慢,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亡高句丽,等到冬季来临,唐军必然自行撤军。
而这等拖延战术之关键,就在于安市城能否受得住,亦或说,能否多坚守一些时日。
只要安市城在,就犹如在辽东余下一颗钉子,唐军不敢倾巢南下,直扑平穰城。
若安市城失陷,则唐军再无顾忌,可以从容整顿军队强渡鸭绿水,一直打倒平壤城下,迫使高句丽与其决一死战。
长孙冲亦是一脸担忧,叹息道:“二叔直言,小侄认同。除此之外,小侄还发现咱们的一个巨大缺陷,若是唐军当真直抵平壤城下,咱们怕是难以为战、必输无疑。”
渊净土蹙眉道:“什么缺陷?”
野战肯定是打不过唐军的,但是若二十余万大军依托平穰城,借助山水地利,未尝不能与之一战。
怎么就必败无疑、难以为战了?
长孙冲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轻声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咱们各部之间互不统属,皆要听从大莫离支府的号令。战场之上局势千变万化,与唐军决战本就命悬一线,若是再任由战机错过,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渊净土捋着胡子想了想,皱着眉头问道:“那么依贤侄之见,有何良策可杜绝此等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