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 坐地起价
此间估计是一处浴室,高高的穹顶有阳光倾洒下来,穹顶上绘着繁复优美色彩绚丽的花纹,阳光投下,空气中浮荡着的水汽袅袅浮动,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而就在殿宇正中,修砌着一个巨大的浴池,一块一块产自大唐的瓷砖将浴池铺设得华丽堂皇,浴池中热水翻滚,水汽升腾,弥漫的水汽之中,一个身材健硕虬髯盘曲的中年男人正双臂伸展枕在浴池边上,几个不着寸缕体态妖娆的女子围在他的左右,有人舀起热水浇在他的胸口,有人依偎在他身上有若树藤一般,更有一个正侧卧在浴池的地上,美好的身段在水汽当中若隐若现,一只雪白的玉手正拈着一颗火红的不知名的果子,塞进那男子的口中,男子似乎很是满意,咬住果子的同时,在那春葱一般的手指上也咬了一下。
惹得那女子洁白的娇躯轻轻扭动,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长孙濬有些发懵,不可置信的看向身边的阿兹米,以目光详询:这位便是贵国的哈里发?
阿兹米微微颔首。
长孙濬彻底无语。
虽然不过是番邦异域,不知礼法纲常,可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居然当着自己的内侍、大臣甚至还有外国使节的面前,与自己的妃嫔这般放浪形骸,还要不要颜面了?
体统何在?
恐怕就算是被奉为暴君之代表的“桀纣”,也做不出这等荒唐狂悖之事……
那大内侍躬着身子上前,来到浴池旁,对浴池中的男子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男子摆摆手,几个白得耀眼的女子方才从浴池中站起,任凭水珠在妖娆的身子上滑落,然后才拿起一旁放置的白色袍子披上,款款走去后殿。
那男子也站起身,任由大内侍拿起一件袍子披在他的身上,从浴池中走出,来到一侧的一张胡床上半躺着,拿起一个盛放着鲜血一般颜色酒水的玻璃杯子,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冲着阿兹米和长孙濬招招手。
两人上前。
阿兹米跪在地上,长孙濬却只是按照汉人礼节一揖及地,郑重道:“大唐长孙濬,奉家父之命,觐见哈里发陛下。”
一旁的阿兹米顿时吃了一惊。
他以前负责大马士革城集市的事物,与很多汉商打过交道,自然知道堪称大唐第一门阀的长孙家,以及那位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
他知道长孙濬的身份很神秘,却没想到原来是长孙无忌的儿子……
那么,他万里迢迢隐藏身份来到大马士革觐见哈里发,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当然没有他发问的余地,赶紧将长孙濬的话语翻译给穆阿维叶听。
穆阿维叶也很是惊奇,问长孙濬来到大马士革求见他到底有何用意?
长孙濬便将父亲交给他的书信拿出来,双手呈上。
大内侍在一旁接过信,想要交给穆阿维叶,忽然想起穆阿维叶可不认识汉字,又将信封交给了阿兹米。
阿兹米拆开信封,先一目十行的将心中内容扫视一遍,顿时大吃一惊,顾不得翻译,先凑到穆阿维叶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长孙濬听不懂,蹙眉看着阿兹米,不过他并不认为阿兹米敢于胡诌信中之内容,所以倒也并不担心。
但见到穆阿维叶也很是惊奇的看了长孙濬一眼,然后喝着酒,听着阿兹米将信中内容翻译给他听。
半晌,阿兹米读完信,将信笺放在桌上,退了一步,保持与穆阿维叶的距离。
穆阿维叶相貌甚有威严,不过长孙濬刚刚目睹了他荒淫之一面,心中先入为主,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不过他也知道再一个君权至上的国都里,生死全凭君主制喜恶,也不敢露出半分心底的情绪,躬身肃立,目不斜视。
良久,穆阿维叶才对长孙濬说了几句,他嗓音有些沙哑,语调很是缓慢,听上去甚是怪异。
阿兹米翻译道:“哈里发说了,如何能够相信你们信中之言?”
长孙濬早有准备,肃容道:“家父素来钦慕哈里发之威名,只恨年高体衰,未能跋涉万里来到大马士革,亲自面见哈里发,领略天下英雄之阵容,只能身在长安,神交万里。至于信中之言,皆是家父发自肺腑,字字是真,更愿意哈里发缔造一个宏伟的帝国,而献上力所能及之帮助。”
阿兹米瞪眼道:“哈里发问你可有何凭证来佐证信中之言,你扯这些作甚?”
长孙濬从容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家父光风霁月、胸怀宽广,愿意与大食国缔结百年不变之友情,此心可鉴日月,何须证据佐证?哈里发若是相信,自可凭此做出决断,若是不信,便当在下从未来过,如此而已。”
还要给你证据?
做梦呢吧!
今日给你证据,明日你就能拿着这份证据成为我长孙家通敌叛国之证据……
阿兹米对于长孙濬的回答很是不爽,只凭你和你父亲的一封信就让我们哈里发相信这么大的事?
不过这时候并非他能够决断,只能翻译给穆阿维叶听了。
穆阿维叶盯着长孙濬看了几眼,然后阖上双目,沉思不语。
良久,张口说了几句话。
阿兹米道:“哈里发让你出去等一等。”
长孙濬一揖及地,从容的走出大殿,站在外头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大马士革皇宫,心潮起伏。
好半晌,阿兹米才和大内侍一同出来。
阿兹米道:“先跟我回去,再与你细说。”
长孙濬冲着大内侍施礼,大内侍还礼,这才与阿兹米一起出了皇宫,回到住处。
阿兹米将仆人尽皆赶走,连阿普杜拉都给赶出去守着门口,坐下来看着长孙濬说道:“哈里发不相信你。”
长孙濬蹙眉,虽然他并不在乎哈里发的态度,自己只是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就好,但是被人怀疑的感觉依旧不是那么美好,却也并未开口说什么。
这里是大马士革,那穆阿维叶又是大食国的哈里发,自然有着自己的逻辑情绪,信与不信,非是他能够左右。
阿兹米又说道:“但是我完成了我的承诺,让你见到了哈里发,我们之间的协议依旧有效。”
长孙濬很是鄙视这个死要钱的,颔首道:“在下一言九鼎,答应的事情决不反悔。明日一早,在下便补充食物和清水,等到准备妥当之后,便即返回长安,将军可以派人跟随,直至玉门关外,定然有千两黄金奉上。”
阿兹米摇头道:“不不不,公子想必误会了,先前我以为你只是想要借着大唐使节的身份,向哈里发换取一些两国交流之御赐物品,借此发一笔财。但是现在知道了你们所谋甚大,尤其是区区千两黄金可以打发得了?”
长孙濬愕然道:“将军打算坐地起价?”
“诶,为何说得那么难听?”
阿兹米笑道:“哈里发只说了不信任你们信中之言,却并未说不会依着信中所言之事进行,那便说明你们还有希望。而一旦哈里发如你们所愿那般,你们的收益岂止是山一样的财富那么简单?我帮助你们完成了大事,你们的奖赏自当更多一些才行。”
长孙濬无语。
敲诈勒索也能被你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出来,还能要点脸么?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将酬劳增加一倍,将军意下如何?”先稳住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账,待自己回到长安,到底给不给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孰料阿兹米早已看出他的算盘,笑着伸出三根手指:“要三倍才行,那位大内侍的权势你也见到了,很是得到哈里发的宠爱,若是公子能够给予三倍的酬劳,大内侍会在哈里发面前极力游说,让他依照信中所言之事进行。反之,只需他表示出对你们的怀疑,哈里发一定会将这件事忘到脑后。而且,此次公子返回长安,山高路远,盗匪丛生,在下会亲自率领一队兵卒,打着前往长安觐见大唐皇帝的名义,一路护送公子,确保安全。”
长孙濬有些慌神,这是打算软禁自己……
第七百五十九章 放血疗法
长孙濬知道大食国的人不讲信义、毫无道德,却没想到堂堂大食国的朝廷大臣也这般出尔反尔、卑劣无耻,一转眼的功夫就将酬劳上涨至三千两黄金……这举国上下,难道就没有一丝半点的礼义廉耻?
简直土匪强盗一般!
这等卑劣无耻之行径,令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然而不接受也不行,此刻他身在大马士革,若是贸然拒绝了阿兹米的敲诈,万一这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将他绑起来关进大狱,然后给长安家中去信一封,让父亲凑集钱财赎他性命,该当如何是好?
他却没想过,这等轻而易举便能够得到数倍于酬劳的财富,阿兹米岂能没动过心思呢?
既然动过心思,却并未那般去做,自然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是讲究道义,而是因为令他不敢去那么做的原因……
在阿兹米逼迫之下,长孙濬不得不再次修书一封,派一个亲随送回长安,令家中筹集三千两黄金,至玉门关外接应自己。
只不过三千两黄金实在是一个大数目,即便豪奢富贵如长孙家,一时半会儿的想要筹措如此之多的黄金亦要焦头烂额。尤其是这笔“赎金”实在不能被外人得知,凑错起来的难度便愈发增大,万一到时候凑错不出……
长孙濬简直不敢想。
尤其令他困惑的是穆阿维叶的态度,这位哈里发根本不通汉话,说什么自己无从知晓,完全要依靠阿兹米的翻译,万一这个阿兹米从中作梗,又当如何是好?
毕竟就算他再是不在乎穆阿维叶的态度,一心只想着早日返回长安,可到底是父亲交代的任务,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来了大马士革一趟,然后稀里糊涂的回去……
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
翌日清早,长孙濬刚刚醒来走出卧房,便见到自己的亲兵死士都已经被缴了兵刃,驱赶在庭院当中。
长孙濬登时大怒,刚想去找阿兹米询问清楚,便见到阿兹米一身戎装从外头走回来,见到长孙濬便笑道:“公子这个时候才醒?哈哈,果然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在下都怀疑您到底是如何熬得过茫茫戈壁和浩瀚沙海才来到这大马士革……走吧,在下陪您去购买食物,然后补充淡水。”
长孙濬怒道:“将军何以将吾之亲兵尽数缴械?此乃奇耻大辱!”
一众亲兵死士也个个满脸气愤,但是手无寸铁,又身在大马士革,唯恐给自家公子招来灭顶之灾,却也敢怒不敢言。
阿兹米皮笑肉不笑:“如今你我达成协议,自当相互合作,使得协议继续下去。万一因为这些莽夫一时不慎,导致咱们之间的合作关系遭受波折,岂不是大煞风景?公子放心,有我阿兹米的卫队保护,必然保您毫发无伤。您可是我的财神呐,便是掉了一根头发,我都难过得要死……”
长孙濬气得无话可说,这算是彻彻底底被挟持了,在阿兹米收到“赎金”之前,看来是绝对不肯放归自己自由。
……
阿兹米亲自带着长孙濬在大马士革城内大肆采购,购买了足够的食物和装水的皮囊。
长孙濬叮嘱道:“还要多购买一些药材,我带的药材来时路上都已经用光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没有药就麻烦了。”
不仅仅是他自己,此次来到大马士革所带领的亲兵死士,都是长孙家的精锐,培养一个死士不仅要花费很多的金钱,更需要极大的耐心,怎能轻易的折损在路上?
阿兹米顿时一脸不屑:“你们汉人什么都好,就只是一样很奇怪,那些个草根树叶甚至是地底下的虫子,居然也能够用来治病?简直荒谬!那些东西看上去就脏得厉害,吃下去不死人就错了,怎么可能治病呢。”
长孙濬大为惊奇:“那你们大食人生病了要如何医治?”
他自己也觉得平日里一旦生病需要饮下去的那些汤药很是煎熬,有些要苦得不能让忍受,只要是能够抗过去的病症,他宁愿多遭几日罪,也不愿意饮用汤药。
若是大食人的医药更加高明,岂不是更好?
“放血不就得了?”
阿兹米在长孙濬惊恐的目光之中,从怀中掏出一柄雪亮的小刀,到身上布满了瑰丽的花纹,是名满天下的大马士革刀,之间他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脖子、大腿上比比划划,说道:“得了什么病,就只需要在某一处将血管割开,放血就好了。”
长孙濬目瞪口呆。
阿兹米看到长孙濬“惊为天人”的神情,顿时大为自豪:“生病了吃药那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你们汉人真是愚蠢!咱们的‘放血疗法’才是天地之间最神秘的法术,复杂无比,一般人根本弄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根据病人的年龄、体格、季节、气候、居住地点等等不同之处,所、采取的放血方式也有所不同,不同位置的血管与之对应的器官也不尽相同,比如右手血管连着肝,左手血管连着脾,病情越越重,放血的量就越多。”
然后他用刀子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叹了口气说道:“最严重的病就要在脖子上放血,割开这一处血管,可以将体内所有毒素都排除干净,病人自然不药而愈。然而这门法术实在是太精深了,我也没有学到最精髓的地方,当年我的父亲染了重病,我将他身上十余处血管割开放血,却也没有效果,最后只好隔开脖子上的血管,然而终究耽搁得太久,病情太重,还是没能将他救活。”
长孙濬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感受着脖子上动脉有力的跳动,这回当真是对阿兹米“惊为天人”!
娘咧!
你确定你爹是病死的,而不是被你将身上的血放光了而死的?
放血可以治病?
简直为所未闻,千古奇闻……
对这个神奇的城市、神奇的国都,长孙濬有一种三观颠覆、叹为观止的拜服!
肮脏、野蛮、愚昧,这是长孙濬对于大马士革的印象,这样一座即便在遥远的东方也久负盛名的城市,却与其盛大的名气并不相符,实在是闻名不如见面。
在长孙濬的强烈要求之下,阿兹米只要一脸不耐烦的带着他去了城东的集市,在汉商哪里购买了一些治疗风寒、发热的药材,看着那一小堆青皮、紫苏、甘草、桔梗……阿兹米又掏出他的小刀,满是不屑道:“你们汉人当真奇怪,一刀下去放些血就可痊愈,为何偏偏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吃下去?真是不可理喻。”
长孙濬强忍住内心疯狂的吐槽,翻个了白眼。
你才不可理喻,你们全家都不可理喻!
血液乃人体之精华,所谓“一滴精十滴血”,生命本源之物,岂能轻易放出体外?
再者说了,人体脏器连通阴阳五行,若有损伤,必采天地生养之物予以补充调解,世间万物相克相生,诸多药材汇聚在一起方能够疏通筋络血脉,治愈人体之病灶,其间之知识千变万化,千余年世代医者孜孜不倦之努力钻研,尚且不敢说什么药到病除,尤其是区区一把小刀割破血管便可痊愈?
他也懒得与这等“野人”争辩,将药材仔细的包好放在怀中,与阿兹米一同回了住处。
这一夜长孙濬归心似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转眼天亮,阿兹米果然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弄来了哈里发颁发的国书,弄了一个规格十足的使节队伍,带着长孙濬兴致勃勃的启程,前往万里之外的大唐。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大马士革城,沿着大陆向东进发。
路过来时曾扎营歇息的沙丘,呜呜的风声不绝,将沙丘上的沙子吹得随风漫卷,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长孙濬在马上看着那被火烧的黑黝黝的沙地,残破的尸体早已经被野兽啃噬得露出了雪白的骨头,难免有些心虚,赶紧加快马速越过此地。
都说恶有恶报,自己杀死秦长庚商队实在是无奈之举,也不知会否在未来的某一刻,被他的冤魂索命,横死当场?
第七百六十章 倭国之殇
在天香具山与橘寺之间,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共同包围着一方不算宽敞的平原,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有些早,濛濛细雨之下,平原上宫殿、宅邸、仓库等建筑物都笼罩在细密的雨雾之中,被石垣包围的山、巨大的池子、众多的寺院,以及石头铺成的道路和运河等等,形成了一幅优美安宁的画卷。
飞鸟寺的一座禅房之内,壶里的泉水在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敞开的窗户能够感受到雨水的湿润,清凉的风吹进来,水汽袅袅。
年过六旬的苏我虾夷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浑浊的目光从敞开的窗户看出去,穿透细密的雨丝,整个飞鸟京尽收眼底。
看似安宁祥和的雨雾之下,阡陌纵横宫阙林立,清冷的空气将雨丝吹拂鼓荡,好似迷离环境一般。
坐在苏我虾夷对面的刘仁愿将火炉上的水壶取下,热水注入黑陶茶壶之中,洗一遍茶,倒出将茶杯也清洗一番,然后重新注入开水,稍等片刻,便将青翠的茶水注入茶杯之中。
热气袅袅,茶香氤氲。
刘仁愿抬手示意,然后自己取过一杯,放在唇边轻轻的呷了一口。
雨天清冷,畅饮热茶,夹带着水汽的凉风吹进来,回甘馥郁的热茶入喉,别有一番意境。
苏我虾夷双手放在腿上,微微颔首,谢过刘仁愿请茶之意,也拿过一杯喝了一口。
品味一番,赞叹道:“大唐之清茶,的确独步天下,如今老朽已然是一日不可无茶,唯有静坐品茗,方可感受宁静抒怀之意。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便是这等口腹之物,亦能尽窥天地之道,吾等倭人实是望尘莫及。”
岂止是他?如今倭国上层贵族皆以饮茶为乐,一些小贵族为了追逐潮流更是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大唐茶叶,举国上下,蔚然成风,谁待客之时若是不能沏上一壶好茶,几乎会被视为极大之不敬。
好一些的唐茶贵比黄金,仅此一项,每年便不只有多少金银流入大唐,此消彼长之下,倭国之国力进一步空虚。
贵族们贪图享乐,奢侈攀比,百姓们则食不果腹,叫苦连天,长此以往,上下之关系必将愈发紧张,直至不共戴天,动乱之世怕是绵延百年亦未必能够平息。
怕是终有一日,整个倭国都会被虎视眈眈的大唐所侵占吞并。
然而他固然看得到这潜在的危机,却又能如何呢?
如今整个大和国都被唐军所控制,这飞鸟京里里外外的战略要点皆由唐军驻扎,所有贵族之身家性命都在唐军之手,只要稍有异动,眼前这位屯驻飞鸟京的唐军水师将领一声令下,便足以将飞鸟京夷为平地。
飞鸟京陷落,其余封国必然会为了争夺天皇之承继而相互攻伐,唐军趁机拉拢打压、扶持势力、逐步并吞,则倭国诸多岛屿迟早尽归大唐之版图。
而苏我家族,更会成为倭国之千古罪人……
茶叶,丝绸,瓷器,玻璃……这等人世间最奢靡华美之物,却成为倭国人脖颈上的一根绞索。
长此以往,何须大唐横行天下之武力?单单是这些华美货物便可以将整个倭国的财富吸干……
刘仁愿慢慢喝着茶水,即便跪坐在禅房之中,却依旧背脊挺直,浑身散发着刚硬不屈的军人气质,缓缓说道:“狮群有首,狼头为王,这世间所有活物,皆有其王者,余者依附其尾。狮首狼王一往无前,固然享受着整个族群的拥戴,却也用自己的血肉勇武,为族群去拼争一片天地。否则碌碌无能之辈,便要遭受天敌屠戮,成为口中餐食。世道如此,规则如此,没有那份成为狮首狼王之能力,不但会让自己成为天敌口中之食物,更会拖累整个族群,又何必怨天尤人,怒其不争?”
在这宁静肃穆的飞鸟寺中,刘仁愿谈起弱肉强食之丛林法则,心境舒缓,神情自然,居然并无一丝一毫之违和。
苏我虾夷眼皮跳了跳,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刘仁愿的这番道理是很站得住脚的。
如今大唐便是狮首狼王,与其作对的下场便是化为齑粉,那高句丽固然三次击退隋炀帝的征伐,可是在大唐兵锋之下,早已是危若累卵,又能偏安一隅几天呢?
迟早会被纳入大唐版图之内,所有高句丽人将会成为大唐的奴隶。
倭国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唐,却好似跟随在猛兽身后等着分食腐肉的小兽一般,固然毫无尊严,且生死尽皆操之人手,然而到底能够分得一口肉吃,而不是被猛兽当做猎物吃掉。
是坚守尊严挺着腰杆凄惨的死去,还是放弃尊严弯下腰来屈辱的活着?
对于倭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强者本来就是要尊敬的,如果你自己还不够强,那就依附于强者身后去攫取养分,然后静待时机,等到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挑战强者,再逆而反击,将强者掀下马来,狠狠的捅一刀,食其血肉壮大己身,傲视群雄。
当然,机会更多时候是争取来的,而不是等来的……
苏我虾夷正襟危坐,神情恭谨:“如今之大和,已然成为诸多封国的众矢之的,想要保全国祚、延续血嗣,唯有统一之一途,愿将军能够体恤老朽之真诚,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则苏我家愿意世代侍奉于将军之足下,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唐军势大,其国力更非是倭国可以抗衡,唯有利用其内部争权夺利之间隙,方才有可能完成自己心中夙愿。
为此,他不惜以一国之尊,在区区一个唐国水师偏将面前卑躬屈膝,尊严全无。
刘仁愿喝了一口茶,看着苏我虾夷,笑了笑,说道:“据我所知,阁下的子嗣早已丧生在那场政变之中。您这般苦苦谋划,死后又无子嗣继承这一番家业,所为何来?”
苏我家虽然枝繁叶茂,但是苏我虾夷的儿子都已经死了,绝了后。倒是还有不少侄子,可他的兄弟苏我仓麻吕也死在那场政变之中,且是苏我虾夷的儿子苏我入鹿手刃,固然如今苏我入鹿已死,可谁知道苏我仓麻吕的儿子是否会将苏我虾夷当做杀父仇人,视若仇寇?
若是苦苦谋划之家业最终留给了的自己的侄子,而侄子们却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人世间之悲哀,恐怕莫过于此。
苏我虾夷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素来闪烁着智慧的眼眸,此刻也浑浊无比,凄然一笑,涩声道:“事已至此,徒唤奈何?然则老朽终究是苏我家的家主,这份家业乃是父祖们历经百年创下,焉能在老朽手中断绝?更别说,如今倭国之传承,亦在老朽之手。用不了几年,老朽便是一抷黄土撒手人寰,总归是要将这家业国祚传承下去。”
子嗣断绝,承袭无望,就算再是功业千秋,又有何用?
然而苏我虾夷心中仍旧有一份执念,那便是能够在有生之年统一倭国。如此,千百年后的倭人子孙们谈论起今日之事,大多会顾念他统一倭国之功业,而非是谴责谩骂其断绝天皇血嗣之罪孽。
唯有将这倭国在苏我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他苏我虾夷之名才会被放进神社,受到百世供奉,享受香火血食。否则若是苏我家一朝覆亡,那么他苏我虾夷注定会成为倭人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奸佞,贪图一己之私断绝天皇血嗣,遗臭万年。
刘仁愿低下头,手指捏着茶杯,感受着茶水的温热,慨然一叹,缓缓说道:“水师的权柄,始终掌握于越国公之手,莫说是我,便是苏都督、刘将军,亦不可能将水师据为已有。吾与你之谋划,算得上是背信弃义、吃里扒外,只是不知越国公之心意如何。”
第七百六十一章 私心作祟
刘仁愿并未想过暗中分裂水师,甚至自立门户,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便可以,他也不会去做。
正是在水师之中,他才能够尽展平生所学,立下一桩桩的功绩,房俊的简拔之恩,他无以回报,又岂能背叛?
只不过对于权力之贪欲,令他做出了一个在背叛边缘游走的试探——他让苏我虾夷派人前往长安朝贺,然后提出请大唐帮助苏我家统一倭国。
他知道凭借房俊的智慧,必然能够看出这背后是他在操纵一切,也必然看透他想要争夺水师在倭国之权力,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更成为倭国的“太上皇”!
只要得到房俊之允可,他便可出兵协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在此过程之中不仅可以开创万世不朽之功勋,更可以使得整个倭国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非是目前区区大和国一隅之地。
他在等房俊的回应,但是在房俊给予回应之前,他绝对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动手去做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敢背叛,也不能背叛。
苏我虾夷不肯放弃自己的努力,极力蛊惑道:“水师对于倭国之掌控,在于遍及倭国各地的利益,无论是佐渡的矿藏,亦或是浅见的银山,都是水师在倭国的利益之所在。而如今除去大和国之外,那些个封国表面上听命于大唐,不过是畏惧大唐之武力稍做权衡而已,谁又肯当真听从大唐的号令呢?唯有将整个倭国统一,尽皆置于大唐掌控之下,这才是最附和大唐利益的做法,届时将军之功绩震古烁今,可谓是开疆辟土,为何不动心?”
刘仁愿慢慢的喝茶,默不作声。
他岂能不动心?
然而他知道房俊对于倭国的战略从来都不是占据多少土地、统御多少倭人,而是不断的挑拨各个封国之间的关系,使其长期混战,一点一点的消耗掉这个民族的最后一丝元气。
用房俊的话来说,土地要来何用?
终有一日大唐会盛极而衰,届时倭人趁势而起,所有的土地都会夺回去。
倭人要来何用?
又不能一个个的都给杀了,终究有一日要掀起反唐之浪潮,与唐人决一死战。
就让其在彼此攻伐内斗之中一点一点的消耗掉人口、资源、民心,用不了五十年,大唐将会完全占据这片土地,让所有倭人说汉话、写汉字、入汉籍,从骨子里认同他们自己是一个唐人。
刘仁愿承认,这的确是彻底占据一个国度的最好办法,虽然一切都出在潜移默化之中,但是一旦完成,倭国之所有本质都将彻彻底底的消失,这个民族会被完全“汉化”。
可是这一切在刘仁愿看来,却实在是太慢了。
等到五十年、一百年后,就算倭国真正被大唐所吞并,却又与他房俊何干?
谁会想到当年是他刘仁愿坐镇飞鸟京,死死的压制着苏我家,这才使得倭国诸多封国相互攻伐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元气?
谁会认为倭国之归附,也曾有房俊和他刘仁愿一份功劳?
而若是此刻协助苏我家统一倭国,然后将整个倭国置于大唐掌控之下,使得倭国成为名副其实的藩属之国,那房俊的功勋便是开疆拓土,征服一国!
连带着,他刘仁愿也将功勋赫赫,名垂青史!
然而房俊似乎从来都未曾考虑过这等将倭国纳入大唐版图之功勋,他只是在缓缓图谋着将倭人这个民族完全消弭、汉化……
土地才是赫赫功勋,那些个愚昧未曾开化的倭人简直犹如豚犬一般,只能做些最低级最危险的开矿等等活计,大唐百姓有万万之数,要这些倭人何用?
简直令人想不明白……
苏我虾夷见到刘仁愿低着头默不作声,认为他已经心动,再接再厉道:“越国公乃是帝王之婿,更是太子臂膀,他的爵位已经到了人臣之巅峰,想要再有寸进,何其难也?然而将军却不同,区区一个水师偏将,如何能够彰显将军之学识本领?协助倭国统一诸封国,然后倭国举国依附,成为大唐之藩属,这才能够使得将军成就一番盖世功勋!”
人家房俊已经位极人臣,所以对于吞并倭国并不在意,反正就算此刻将整个倭国纳入大唐之版图,他还能因功晋升为郡王、亲王不成?
可是你们不一样啊!
你们需要功勋来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岂能跟随着房俊的步伐呢?
刘仁愿将杯中茶水饮尽,抬起头,冷漠的注视着苏我虾夷,冷冷道:“莫要用这等卑劣可笑之手段,试图挑拨吾与越国公之关系。没有越国公之简拔提携,吾如今也不过是大唐百万军中一校尉,如何能够手握重兵,在番邦异域作威作福?吾只会建议,却绝对不会违逆越国公之任何决定。”
他当然明白苏我虾夷的心思,倭国内战频仍、战火四起,所有的封国都将罪责归咎于苏我家弑君,断绝了天皇血嗣,所以苏我虾夷才会心心念念的将这些封国统统击败,一统倭国,结束内战。
即便是依附于大唐成为藩属之国,他也将会统一倭国内部之口径,逐渐扭转舆论,消弭对于苏我家的不利局面。
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正是苏我家的贪欲,才使得倭国陷入混战?
说不定,还会将苏我家鼓吹成不甘于天皇残暴统治,故而奋起抗争为所有倭人争取到和平幸福的功臣……
史书,本就是胜利者书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我虾夷忙道:“将军切勿误会!老朽岂能有这等想法呢?只不过心中仰慕大唐之繁盛,不胜向往,急于依附于大唐成为藩属之国,为大唐守护东洋屏障而已!”
刘仁愿冷哼一声,却也不去与他计较。
正在这时,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唐军兵卒顶盔掼甲由外头进到禅房,施行军礼道:“启禀将军,苏都督已然抵达难波津,急召将军前去相见,说是有紧急军令。”
刘仁愿心中一震,知道终于来了。
只是不知到底是赞同自己的主张,亦或是申饬责罚……
军令如火,刘仁愿不敢怠慢,对苏我虾夷颔首致意道:“军令紧急,吾先行告辞。”
苏我虾夷道:“将军自便,恕老朽不远送了。”
刘仁愿道:“阁下留步。”
起身走到门口,有亲兵递上蓑衣给他披上,又拿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便大步除了禅房门口。
院子里,亲兵已经牵来战马,刘仁愿飞身上马,一甩马鞭,战马便疾驰而出。斗大的铁蹄踩踏在寺院里铺设的青砖上,嘚嘚作响,积蓄的雨水被马蹄踩踏飞溅而起,打破了寺院的宁静。
禅房内,苏我虾夷紧蹙眉头,看着刘仁愿前呼后拥之下策骑远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固然刘仁愿不肯入彀,但他却不能放弃。
倭国之所以有今日,皆是苏我家之私欲所造成,为了不使苏我家成为倭国子民千秋万代唾骂之奸佞,他只能尽力去平息目前混战之状态,使得国家归于统一,然后依附于大唐羽翼之下,默默发展,积蓄力量。
若是未能强盛起来,那便一直甘做大唐之鹰犬,乖巧恭顺,言听计从,甚至可以在大唐征服高句丽之后,派兵帮助大唐管理广袤的高句丽之地,毕竟对于年年地龙翻身海啸肆虐的倭国人来说,早已觊觎那片土地太久。
若是侥幸能够趁机壮大,再反戈一击,击溃唐军,占据辽东之地,割据称王,那么他苏我家之功勋,必将被倭国子孙世代歌颂,成为倭人的英雄之主,不愧于天照大神的子孙!
只是不知这一次唐军水师都督苏定方亲至难波津,带来的是否是自己所期盼的消息呢?
第七百六十二章 教训敦促
军令如火,刘仁愿不敢怠慢,当即策马从飞鸟京直奔难波津,在海边码头旁的木屋内,见到了水师都督苏定方。
“末将参见都督!”
脱去蓑衣,刘仁愿单膝跪地施行军礼。
苏定方跪坐在窗前饮茶,身上穿着一袭粗布长袍,神情淡雅举止温和,不似一个扺掌天下第一水师的将领,反倒更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儒者。
“起!”
“多谢都督!”
刘仁愿起身,上前跪坐在苏定方面前,抬手在一旁的水盆中洗了洗,然后执壶给苏定方饮茶。
苏定方低眉垂眼,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
窗外细雨迷蒙,海浪拍打码头的声音唰唰作响,一队顶盔掼甲的兵卒手摁腰刀站在床沿之下,任凭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最终汇聚成流沿着铁甲流下,仿若石雕一般,巍然不动。
刘仁愿一颗心紧紧的揪着,不敢说话。
他知道这是水师的督战队,战时若有畏敌不前者,当即斩杀,以振士气,平素则维护军纪,但有触犯军纪者,轻则杖刑,重则死罪。
整个水师自房俊一下,军纪第一,任何人都不能逍遥法外。
苏定方来的如此突然,肯定是带来了房俊的决定,又让这样一群平素任何一个兵卒见到都两腿打颤的督战队站在窗外,刘仁愿岂能不两股战战、心中忐忑?
偏偏苏定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伏溜伏溜”的喝着茶,低眉垂眼的,连看都不看刘仁愿一眼。
气氛很是宁静,却充满压抑。
等到苏定方将一壶茶水饮尽,刘仁愿终于沉不住气了,起身重新单膝跪地,垂头喟然道:“末将知罪……无论生死,还请都督示下,末将绝无怨言。”
苏定方瞅都不瞅他,只是手指敲了敲茶几,淡然道:“奔波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渴得厉害,继续倒茶。”
刘仁愿本想求个痛快,此刻却无奈起身,继续斟茶。
又喝了半壶水,苏定方才将茶杯放下,取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抬眼看着刘仁愿,不说话。
刘仁愿愈发慌乱了。
他素来知晓苏定方是个耿直的性子,固然算不上霹雳火爆,却也雷厉风行,这般沉默着一言不发,让他感觉到必然是房俊的处罚太过严重。
按理说自己的确算得上是违逆了房俊的军令,可毕竟未曾有过任何实质的行动,该不至于就以“违逆军令”定罪,来一个“格杀勿论”吧?
可是一想到房俊治军之严谨,苏定方处事之公正,心里却渐渐有些发慌。
水师上下谁都知道房俊对于倭国之重视,甚至远在安南、新罗等国之上,而房俊对于倭国战略之制定,水师的高层将临更是人尽皆知。如今自己公然违逆房俊的战略,想要通过协助苏我虾夷统一倭国而达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顺带着攫取一份大大的功勋,谁知道房俊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
别说什么房俊对他刘仁愿如何看重,军中最重军纪,若有违反,就算是苏定方也一定难逃责罚,又何况是他?
心念电转,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额头难免微微见汗。
忍不住又垂首道:“末将知罪,若有责罚,还请都督示下。”
苏定方看着刘仁愿,没有说什么“何罪之有”之类阴阳怪气的废话,他对刘仁愿还是非常看重的,而越是看重,此刻刘仁愿之行为,便越是不能原谅。
“你知道大帅当初为何制定下五十年之战略,通过延续不断的文化、武力两方面的压迫,最终达到尽收倭人之心的目的,而不是凭借强横的武力强占了倭国四岛,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么?”
苏定方缓缓问道。
刘仁愿愣了一下,颔首道:“末将自然知晓,大帅说过,征服其地容易,奴役其民也容易,然则若想尽收其民心,使之与我大唐言听计从永不悖逆,却难如登天。大唐不在乎倭国区区岛国之土地,却不能任由倭人对吾大唐心存怨愤,视作亡国之仇寇,否则一旦将来大唐势弱、倭国崛起,则必将大唐作为生死大敌,肆意屠戮,杀人无算。”
苏定方哼了一声,道:“大帅说过,倭人不仅寡廉鲜耻,且性情坚韧、脾性暴戾,今日他如何在亡国之时恭顺隐忍,异日便会在崛起之时杀人如麻。对付倭人,要么将其斩尽杀绝屠灭其族,要么潜移默化将其汉化,大帅选的是后者。大帅之决断,非是想要占据这倭国之土地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而是想要将所有的倭人尽皆归化为吾大唐之子民,百年之后,死间再无倭人,则倭国之土地,自然顺理成章的并入大唐之版图!”
他瞪着刘仁愿,训斥道:“而你身为水师副将,明知大帅为了谋划倭国倾注了多杀心血,却依旧为了自己些许功勋,便要将大帅之战略尽皆破坏,任由倭国完成统一,从此之后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简直罪该万死!”
刘仁愿汗如雨下,伏地道:“末将知罪,请都督治罪!”
苏定方大声道:“大帅对于倭国之重视,可谓无出其右,将镇守倭国之重任交付于你,这是何等之信任?而你居然为了一己私欲,罔顾大帅所制定之战略,你对得起大帅么?”
刘仁愿愧疚难当,汗颜道:“末将一时间鬼迷心窍,升起死心,罪该万死!”
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房俊对于倭国之重视,的确与东洋、南洋诸国皆不相同,若说勉强可以相提并论,也就唯有安南了。
在安南,水师的策略依旧是不占领土地,只是租借了几处港口,然后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之下,强行推动汉商之贸易,鼓励百姓前往其地垦殖,更组织无数士子前往安南讲授汉学,就是在用商贾、文化两方面的手段,逐渐动摇安南土著的抗拒心理,最终达到将其完全汉化之目的。
与倭国之战略,如出一辙。
而自己居然为了短期内将倭国并入大唐藩属之功勋,而忽视了房俊高瞻远瞩之策略,岂非大错特错?
苏定方冷哼一声,道:“大帅非是苛责之人,就算你当真犯下了罪该万死的死罪,又岂能忍心将你处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帅原本打算待到东征之后,给水师当中所有将领向陛下恳请晋升勋位,这一次便没有你的份儿了。”
刘仁愿长长吁出口气,颔首道:“末将绝无怨言。”
苏定方又道:“飞鸟京依旧由你镇守,莫要听苏我虾夷那个老狐狸说什么,就只是看死了他,稍有风吹草动,都要果断处置,紧急之时甚至可以将整个苏我家连根拔起。这倭国又不是仅有他苏我家能够管理,他若是不想老老实实的当大唐的鹰犬,那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中臣氏,忌部氏,大伴氏,物部氏,随便选一个都行。”
中臣氏与忌部氏都是倭国共同掌管神事和祭祀活动的家族,绵延千年,威望颇著。
大伴氏和物部氏则侍奉宫廷,世代继承军事职位,掌管军队,同任“大连”之职,曾在是否接受佛教问题上与主张接受佛教的苏我氏发生对立并开战,因战败而势力衰弱,与苏我氏仇恨似海。
倭国传承久远,虽然一直未能有真正政令统一的时候,但势力庞大威望显著的世家豪门却是不少,随便选一个,在大唐的鼎力扶持之下也不会比苏我家差的太多。
刘仁愿连忙领命道:“多谢大帅宽宥!末将必定谨守飞鸟京,继续按照大帅之战略,扩大倭国内部之战争,使其相互攻伐、仇怨深种。同时会看顾好前来飞鸟京教授汉学之士子,以及所有汉商不受倭人之骚扰,若有闪失,自戕谢罪!”
第七百六十三章 家国情怀
苏定方瞪他一眼,训斥道:“这等话语,莫要随便出口,所谓事在人为,谁又能保证永不犯错、永不失误?若是异日当真因为无心之失犯了大错,难道大帅就会要你履行今日之诺言,命你自戕谢罪不成?”
训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大帅的兄长近日估计会渡海来到飞鸟京,担任私塾之讲学,你定要好生看顾,若是房大郎当真有了闪失,你还真就得自戕谢罪了,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帅之信赖?”
刘仁愿当即拍着胸脯道:“都督放心,房大郎若是来到飞鸟京,有末将看顾,谁敢动他半根毫毛?倭人固然桀骜暴戾,却也就是欺软怕硬,且畏吾大唐如虎,断然不敢对任何一个前来教授汉学之士子动什么坏心思。那苏我虾夷极为崇尚吾大唐,对大唐之一切都奉为圭臬,就连家寺当中的一块瓦片,都要学着大唐瓦片之模样烧制而成,如今大唐肯派遣士子前来教授汉学,他做梦都会笑醒。”
当今之世,大唐之强盛对于周边诸国来说已成碾压之势,尤其是这些个蕞尔小国,根本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而自古以来汉学便流传甚广影响甚大,这些个番邦蛮族素来以精通汉学为荣,能够写得一手汉字、说得一口汉话、读懂汉人之典籍,无论在哪一国那妥妥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甚至唯有贵族才有这等权利资格。
他们闻听可以学习汉学,欢天喜地都来不及,那里能够意识得到汉学会对他们的本源文化造成强烈的冲击,直至将他们本族的文化侵蚀殆尽,令他们不是汉人之身,却有了汉人之心。
倭国侵华的时候,但凡所占之地皆要推行日语教学,令华夏孩童学日语、写日文,这样便会在文化上认同倭国,达到祛除汉学之目的。
结果倭国举国之力所构建的日语教学体系,在战败之后自然分崩离析,功败垂成。
然而,这一点却被英美轻易的做到了……
诚然,自小学习外国语言会加速与世界接轨之进程,然而不能够否认的是,这种行为必将导致外来文化与本地文化发生激烈之碰撞,使得一部分人的价值观、世界观都产生了扭曲。
后世的那些个孩子们在洋文化的肆虐下生长,崇洋媚外几乎成了理所应当,根本无视无数先辈之努力,认为但凡是外国的就是好的,有奶就是娘,没有敌我善恶之分。
有几个人还在乎什么家国情怀?
文化之侵略,较之武力尤甚,它能够从根源上掘断一个民族的传承,荼毒一个人的思想,使之同化,再无敌我之分。
想一想,当敌国轰轰烈烈的展开贸易战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却嚷嚷着“我自己的钱,选择哪国货是我的自由”的时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世间从无真正意义之自由,野兽没有,人类没有,即便是千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没有,然而偏偏就有很多人发誓要“呼吸着香甜的自由空气”,将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守住的江山弃若敝履。
你不能享受着和平的红利,却又毫不迟疑的背叛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得有多么无耻?
……
两人对坐下来,喝着茶水,谈论着对于倭国的控制方式。
苏定方道:“此次回京,与大帅促膝相谈一番,深切了解了他对倭国的战略意图。其实说来也简单,那便是注重矿藏的开采,以及商贸的拓展。谁允许我们开采矿藏,谁与我们通商贸易,我们就要给予一定的支持,使其在周边封国当中有显著的优势。”
刘仁愿给苏定方斟茶,颔首道:“末将明白,无外乎挑拨离间、相互掣肘,今天打这一个拉那一个,明天或许便打那一个拉这一个,只要有利于我们的利益,我们就支持,否则便予以打击,甚至出兵攻伐,也在所不惜。”
其实对倭国的战略很简单,说白就是一句话:决不能让倭国统一。
一个分裂的、各自为政的倭国,才符合大唐的利益,水师依仗绝对的武力优势在各个封国之间挑拨离间、左右逢源,扶弱锄强,使其长期内斗下去,烽烟不熄,流血不止,直至耗尽最后一分元气。
这可比水师开展屠杀所带来的效果好上太多,否则一旦在某一国内杀人太多,会导致其余藩国人人自危,损害了大唐“光明正义”的形象。
苏定方颔首,叮嘱道:“如今东征在即,举国之力都在高句丽的土地上攻伐杀戮,水师也要承担更多的粮秣辎重、兵员运输的任务,不可能有太多精力放在周边诸国,所以倭国这边一定要保持稳定,不要贪功冒进。”
刘仁愿领命道:“末将遵命!”
旋即,他低声说道:“多谢都督替末将开脱!”
他不是糊涂蛋,在房俊坚持既往战略的情况下,岂能不对他这个违逆军令之人施以惩罚?而苏定方只是看似严厉的训斥自己一番,便轻轻放下,很显然是打算替自己扛起责罚。
苏定方狠狠瞪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如今吾水师之盛,早已成为诸军之冠,不知多少人眼馋嫉妒,意欲插手其中,皆是大帅在长安左右抵挡,方才能够稳住局势。”
青山非一道,天下同**。
关中大地也被一场淅沥沥的春雨所笼罩着,四周群山围绕,渭水流势滔滔,雨水浸润着肥沃的土地,又是一年好年景。
长安城西的一处宅邸内,下了值的房俊正坐在房舍之中饮茶,敞开着的窗户时不时的飘落进来几滴雨点,空气清冷而湿润。
刚刚沐浴过后的武顺娘穿着一袭裙衫,乖巧的跪坐一旁,低眉垂眼,雪白的素手斟茶递水,两颊处尚透着**之后的慵懒娇艳。
房俊喝着茶,看着面前的美人,忽然觉得自己如今也与唐高宗那个人渣没什么区别了。
武顺娘的相貌气质与武媚娘迥然有异,更多了一种柔顺温婉的娴静,性子很软,逆来顺受,不似武媚娘那般娇艳妩媚之中藏着刚硬志气,所以贺兰家才会肆无忌惮的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即便有房俊这样一门亲戚,也根本不太在乎武顺娘的意愿,只想靠她在房俊这边占些便宜。
男人都有掌控欲,面对如此绝色,谁能忍得住呢?
更何况如今这个年代将男人的地位推到无比尊崇之程度,女人再是开放,也永远是男人的附庸,这等社会现实更是将一个男人的**推升到了极限,且无可遏制。
喝着茶水,房俊说道:“敏之在书院还好,不过他性子太过顽劣,轻佻暴躁,若是不能予以打磨压制,往后怕是要闯下大祸。所以这段时间将他留在书院,与军训的学子同吃同住,狠狠的杀一杀锐气,这对他将来的前程有好处,你莫要担心。”
自从书院开学,房俊便将贺兰敏之弄到书院,只不过这孩子桀骜难驯,故而尚未开始入学,便被房俊丢到李靖那边整日里操练个半死,整日里哭爹喊娘嚷嚷着回家。
当着武顺娘的面自然不能这么说,慈母多败儿,以武顺娘逆来顺受软塌塌的性格,必然哭着将贺兰敏之领回家去,不肯再多受罪。
只不过房俊如今既然与武顺娘有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要承担起一些责任,若是不能将贺兰敏之教导成才,那小子将来必然闯祸拖累其母。
武顺娘依旧低着头,脸上的红晕未曾消散,语音软糯:“这些时候当然是男人拿主意,你决定就好。”
虽然时常与房俊私下低幽会,可她是个腼腆的性子,即便是寡居在家,依旧感到难为情。
房俊问道:“贺兰家的那些人,没找你的麻烦吧?”
此前贺兰楚石曾亲自向他求情让贺兰家的子弟进入书院就读,被房俊拒绝,结果如今他亲自将贺兰敏之弄去书院,以贺兰楚石那等厚颜无耻的德行,必定会从武顺娘这里想办法,甚至逼着她找自己疏通一下,给贺兰家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
而武顺娘这个性子,绝然不肯跟自己开口,贺兰楚石又步步紧逼,肯定又是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吞下……
第七百六十四章 男人本色
武顺娘神情淡然,轻声道:“往后别理会那家人,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凭什么让他们占便宜?”
对于贺兰家,她早已伤心透顶,若非有一双儿女,怕是宁肯净身出户,亦不愿依旧住在贺兰家的宅院之中。
夫君早丧,留下来的产业这些年早已被那些个兄弟妯娌们侵占得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反而她们孤儿寡母的生活日益艰难,若非这两年靠着武媚娘接济,以及房俊私底下给予她不少商铺产业,恐怕日子都过不下去。
即便如此,她在贺兰家也有如眼中钉一般,只因为女儿贺兰烟过几年成亲之时贺兰家要给准备一份嫁妆,而儿子贺兰敏之成年之后更要继承一些家业,贺兰家便想将她改嫁出去,一则能够省下儿女的嫁妆和继承权,再则也能够凭此捞取一些好处。
毕竟武顺娘温婉柔美,满长安城的权贵们觊觎着不知凡几……
如今靠上了房俊这样一门亲戚,他们倒是不提将武顺娘嫁出去的事情了,只是却一再撺掇他登上房家的门,给贺兰家要一些好处。
怎奈武顺娘早已看透了贺兰家的龌蹉嘴脸,怎么也不肯舍下面皮去房俊面前给他们讨要好处。
前番因为书院名额之事,贺兰楚石让她去跟房俊开口,她坚持不肯,便惹得贺兰楚石极为不快,如今贺兰敏之被房俊破格招入书院,其余贺兰家的子弟却只能眼看着羡慕嫉妒,愈发使得她与贺兰家的关系降至冰点。
这等情况下,她怎肯让房俊去给贺兰家寻求利益?
话说回来,她是个腼腆温柔的性子,就算心里想要给贺兰家要一些好处,在房俊面前也张不开嘴。
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令人羞赧不齿的了,只是眼下还能说是“两情相悦”,若是自己开口,岂不成了为了利益甘愿爬上房俊的床榻?
羞也将人羞死了……
房俊喝了口茶水,温言道:“到底也是你的家人,某这不是怕你难做么?总之你心里有数就行,不必给他们太多颜面,可有些时候小恩小惠的给一些也无妨,图个舒心嘛,否则他们整日里冷嘲热讽,吵得你心烦。至于给什么不给什么,该给不该给,你自己掌握便好,只要你张口,某绝无推辞。”
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固然将武顺娘从贺兰家的户籍当中解脱出来并非难事,可如何安排往后的生活呢?即便武媚娘对于两人间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不置可否,但若是娶回家中,却绝对不合适。
即便是在外头另外购置一处房产予以安置,也于理不合。
说一千道一万,两人之间就只是一份孽缘,注定了没结果……
武顺娘抬头,秋水般的眸子看着房俊微黑的脸膛,忍着羞涩鼓足勇气将雪白的纤手让在房俊的手背上,柔声道:“何必如此?跟着你,宁愿背负一个水性杨花的骂名,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图你的权力,不图你的钱财,只是贪图你这份阳刚英武的男儿气概,即便因此遭受攻讦非议,亦是心甘情愿。若是向你寻求什么,那奴家成了人?与那些青楼楚馆中的伎家有何区别?”
她与夫君贺兰越石成亲,关乎两家的联姻,说不上情投意合,倒也相敬如宾。只不过成婚第三年,诞下女儿之后贺兰越石便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她便守了寡。
这个年代,守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固然不至于如明清时候对于寡妇那般苛责,却也绝不轻松,单只是房中没有一个拿主意的男人,对于一个刚刚脱离闺阁少女未久的妇人来说,没有了主心骨,日子的艰难处也比孤枕难眠难熬得多。
加之贺兰家的子弟们刻薄尖利,整日里打着他的主意,想要染指不成又生出将她改嫁的心思,令她精力交瘁,度日如年。
所幸后来武媚娘嫁入房家,虽然只是一个妾室,却深得房俊之宠爱与器重,将家业交予其打理,如此方才成为长安城人人艳羡的人物,名声在外,也使得贺兰家的人看到有可能占到便宜,这才使得她的境况略微改善。
起先之时,她也说不上对房二如何钟情,只是因为房俊的关系使得她在贺兰家的生存条件得以改善,心存感激。加上天性柔弱,无法抵抗房俊的强硬霸道,半推半就成就好事。
女人便是如此,无论之前心思如何,一旦委身于男人,往往一颗心便彻底沉沦,心心念念都是这个男人的影子。
直至如今彻底沉沦,无法自拔……
房俊便笑起来,反手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掌,微微用力,将整个温软的身子拉入怀中,嗅着温馨的香气,看着眼前花容玉貌上沾染的红霞,柔声道:“你知道某只是心疼你,绝无一丝半分看轻你的意思。”
纤细的腰肢被有力的胳膊紧紧的箍住,武顺娘浑身酥软,脸如火烧,吐气如兰道:“妾身残花败柳,今生能得二郎宠幸,已然是贪天之福,这一生一世便委身于你,并无所求。只是这一双儿女乃妾身之骨肉,愿二郎能够爱屋及乌,好歹照拂他们一二。如此恩情,今生今世难以偿还,便是来世衔草接环、做牛做马,亦是心甘情愿。”
娇小温软的身子搂在怀中,心中柔情顿生,房俊轻声道:“说得什么话?某虽然算不上正直君子,亦会贪花好色,却不肯做司马相如那等负心薄幸之人。只要你开口,某明日便会将你娶回家,不会辜负你的一片真心。”
男人见一个爱一个没毛病,但是喜新厌旧就不对了。
越是成功的男人就越是要有自己的担当,而何谓男人的担当?最起码,要让跟着你的女人得到尊重,享受幸福,而非是得手之后远遁千里……
武顺娘依偎在房俊怀里,素手宠溺的抚摸着他的脸庞,目光中满溢着爱意,柔声道:“似郎君这样的盖世英雄,自然应当让天下女子竞相爱慕,妾身得郎君之宠信,再无一分一毫不满足。只是眼下这般情况便觉得一生安好,何须非要那样一个名份,害得郎君两边为难、家宅不靖?跟在郎君身边,妾身再无所求。”
哪个男人能够抵得住这样的情话儿?房俊心中满是柔情,将怀中玉人搂得更紧。
窗外微风清荡,雨丝飘拂,一分一寸浸润大地。
*****
春雨如油,又是一年春耕时。
虽然地气尚未回暖,未到春耕之时,但先期的准备却不可怠慢,尤其是家中天地广袤的世家门阀们,更是早早的便备好了种子、农具、耕牛,将家中仆役庄客都分派好任务,就等着春耕的时候一蹴而就,不至于届时手忙脚乱。
骊山农庄。
一场小雨已经下了两日,天上阴云密布,丝毫唯有停歇的意思。
农庄里的庄客们都已经披着斗笠下到田地里,整备土垄,祛除草根,做好春耕之前的一切准备。眼瞅着就到三月,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的日子不远,等到出征之时,关中大部分男丁将会编入府兵,随军出征。原本已经有不少关中男儿随着关中各支部队抵达辽东,再经由这一次的出征,成年男丁十不存二,大家趁着这个时候将田地里的活计尽可能多做一些,等到春耕之时,家中老弱妇孺不至于忙不过来。
骊山农庄与别地不同,采取的是“承包到户”的制度,每家每户承包的土地都得由自己耕作,秋收之时按照一定的佃租交给房家,剩下的粮食便是一年的收成。
尤其是税赋上缴的方式类似于“一条鞭法”,使得农户的损耗降至最低,所以很是能够调动农户的积极性,一家家将农田侍弄得干干净净,收成更是冠绝关中。
第七百六十五章 布防舆图
但是如此也有弊端,那便是每当大军出征,成年男丁就要番上加入各卫军队四处征战,留下来的老弱妇孺难免人手不够。
平时还好些,可是春耕、秋收这等要紧时候,一时片刻都耽搁不得,雇佣人手又掏不出那么多钱,难免影响甚大。
一年之计在于春,若是不能在合适的时候将种子种下去,有可能影响一年的收成。
房俊一大早到了庄子里,吃了口茶,便披着斗笠骑着马,带着亲兵部曲漫山遍野的转悠,时不时的下马跟田间地头的老农、男丁聊上几句,了解农户们的各种困难。
等回到庄子,便对农庄管事卢成说道:“传下话去,告诉庄子里所有的农户,今年春耕之时庄子里的牲口、农具,可以随意给各户使用,那些家中耕作有困难的农户可以提前申请,待庄子里的田地耕种完毕之后,会无偿帮助各户耕种。”
一般来说,家中人口越多,承包的土地也就越多,此番随军出征的男丁也就越多。
男丁都随军出征,剩下的老弱妇孺很难按时完成春耕,一旦延误了农时,很可能一年的收成就耽误了,到了秋天没有收成,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征服高句丽,好大喜功,连最关键的农垦都不顾了,宁愿耽搁关中的春耕,也要覆灭高句丽,立下宏图伟业……
身为臣子,这种事劝也没用,只有尽可能的将各种损失降至最低,然后祈祷今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月,待到秋后粮食丰收。否则一旦遭遇大旱或者大涝,关中人手不足,极有可能导致严重的灾荒。
房俊脱去蓑衣斗笠,洗了手,在大堂中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问道:“玉米种子都准备好了?”
卢成答道:“二郎放心,这等大事,老朽岂敢耽搁?”
农庄的地窖里,一筐一筐的玉米种子早就准备妥当,经由细心的挑拣,分成三六九等,最好的一等依旧留在农庄种植。这是为了以后的培育做准备,必须用最强壮最饱满的种子,一代一代的杂交培育,才能够最终得出最适合华夏土地生长的玉米,耐寒耐旱,产量更高。
农作物的一代一代培育,是一个长期而且系统的工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极大的时间与耐心。
而一旦最终培育成功,则华夏大地上又多了一种高产的粮食,不知能够养活多少人。
地瓜、花生等等作物也能够做到补充。
若是贞观盛世能够延续五十年,房俊甚至敢大胆的揣测一下,或许不用等到宋朝,华夏大地上的人口就将首次突破一亿。
用了火器的应用,再有足够多的人口基数,大唐在武力与经济两方面都将独步天下,即便遭遇昏君,只要不是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怎么也能拖延个一百年不至灭亡。
上午去田间地头视察的时候,有一户猎户送给他一只风干的麂子腿,房俊正打算让卢成吩咐厨房用温棚里种植的萝卜给炖了,又香又去火,再配上一壶黄酒,简直就是无上美味。
却不想有内侍赶到农庄,说是陛下宣召越国公入宫,商议要事……
房俊不敢耽搁,赶紧起身将蓑衣穿好,出门将斗笠戴上,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策骑自骊山而下,直奔长安。
如今他但凡出门在外,身边的亲兵部曲一个都不少,即便是在长安城中也不敢放松警惕,哪怕被御史弹劾“招摇过市”也认了。长孙无忌的手段他算是见识了,这人根本恣无忌惮毫无底线,万一被他得手,自己可就太冤了。
到了承天门前,早已有内侍等在此处,见到房俊下马,赶紧领着他前往神龙殿御书房。
在御书房门外,房俊脱去蓑衣摘下斗笠交给内侍,将衣冠整理一番,这才迈步进入。
御书房内,李二陛下负手站立在墙边,望着墙上的高句丽舆图,长孙无忌、李绩、萧瑀三人跪坐在一侧。
房俊进入殿内,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奉诏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回头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道:“爱卿平身,过来看看这个如何。”
言罢,又转过身去,对着墙壁上的舆图。
房俊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抬头看去。
之间墙壁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份舆图,就挂在原本那张硕大的高句丽舆图之上靠近浿水的地方,图上线条粗犷,仔细观之,好似一些当地的地形,标注着一些数字和名字。
李二陛下道:“此乃平壤城那边送来的最新的城防布局图,渊盖苏文前些时日为了应对大唐之攻伐,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议定了针对大唐之防御政策,除去逐步后退、坚壁清野这等老生常谈之外,更调集全国之精锐屯兵与浿水北岸,意欲在最后之时,誓死守卫平壤城。”
房俊大吃一惊。
自他入主兵部之后,极力发展大唐的谍报事业,因为知晓大唐必将与高句丽一战,且这一战的前景胜少负多,所以及早便安插了无数的细作进入高句丽过境,潜伏、拉拢、收买,不择手段的获取高句丽的情报。
然而由于高句丽如今奸佞作祟,国王高宝藏只是个傀儡,整个中枢都在渊盖苏文的掌控之下,国之大事皆有渊盖苏文一言而决,并不与任何人商议,所以或许消息的渠道少之又少。
若是按照李二陛下所言,渊盖苏文刚刚召开御前会议指定了平壤城的防御策略,此刻变出现在这御书房中……这份驻防图是如何取得的?
房俊略一沉吟,觉得有必要提出怀疑:“陛下明鉴,微臣敢问此图得来之渠道,是否可信?非是微臣多事,实在是这等驻防策略必然是高句丽的高度机密,与会者莫不是渊盖苏文的心腹亲信,否则一旦外泄被吾大唐得知,届时自可针对其布防长驱直入,岂能这般轻易流传出来?万一是渊盖苏文故意为之,实为引诱大唐上当,不得不慎。”
他这番怀疑合情合理。
自己发动了无数兵部细作进入高句丽,收买拉拢其朝中大臣,都未能得到这等机密之信息,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李二陛下面前,怎能不令人怀疑其中之真假?
万一是渊盖苏文设下此计,到时候唐军打到平壤城下,想要依靠这样一份布防图发动总攻,搞不好就要掉进渊盖苏文的陷阱,损兵折将功亏一篑。
然而他话说出口,却发现李二陛下神情有些诡异……
什么情况?
房俊茫然不解,回头去看另外三人,却发现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绩老神在在的闷声不语,一贯的沉默是金。
唯有萧瑀苦笑一声,说道:“二郎有所不知,这份平壤城的布防图,乃是长孙家大郎从高句丽遣人送回……”
房俊愣了一下。
长孙涣?
这厮居然混进了高句丽的中枢?
只从这份布防图的保密级别来看,非是渊盖苏文之心腹,绝无可能得知详情,更别说将其画下来并且遣人送到长安。
这长孙涣在高句丽居然潜伏得这么深……
房俊想了想,对李二陛下躬身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长孙涣乃陛下之女婿,更是国之叛逆,如今流亡在外,不肯以身伏法,可谓不忠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岂能给予信任?更遑论东征乃国之大事,一丝一毫风险都承担不起,还请陛下谨慎处之,不能亲信其言。”
他这番话并非是针对长孙涣而言,实在是有感而发。
试想,一个阴谋篡逆之逆贼,不得不流亡天下有家不得归,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第七百六十六章 犯颜直谏
自从儒学兴起,崇尚道德品质,便成就了一个刷脸的世界。
只要一个人的品德优良,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做错了,人们也愿意相信其中别有隐情,不得已而为之;反之,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被人们讽刺鄙视。
长孙涣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心胸狭隘、刻薄善妒,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谋逆不成流亡天下,已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惶惶自危,这样一个人送来了一份敌国的绝密情报,可信度能有几分?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背着手一言不发。
李绩依旧老神在在,置身事外。
萧瑀摇头苦笑,不便再多说什么……
唯有长孙无忌避无可避,只能挺身而出,替自己的儿子辩护:“越国公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此乃人之常情。只不过犬子虽然曾经犯错,但自幼经受文德皇后之教导,感念陛下与文德皇后之隆恩,绝不会一错再错。此番潜伏于高句丽皇城之中,窃取到这份绝密之情报,不惜以身犯险动辄有性命之虞,亦是为了赎罪,恳请陛下给予犬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着,他挺直腰杆,拜伏在地,声泪俱下。
房俊冷笑道:“赵国公休要做出这等愚夫之举,此间乃是陛下的御书房,商讨的乃是攸关于帝国江山的大事,岂能感情用事?另外,在下提醒赵国公一句,令郎所犯下的并不是错误,而是谋逆之大罪!”
开什么玩笑,谋逆之罪居然也能戴罪立功、以功赎罪?
而且看陛下之神情,好像与长孙无忌私底下曾经有过沟通,甚至答允了长孙无忌一些什么……
长孙无忌一反常态,没有与房俊针锋相对,而是向李二陛下哭诉道:“陛下明鉴,犬子固然十恶不赦,可是忠于大唐之心却始终未变。况且吾长孙一家都身在长安,若是他拿出一份假的平壤城布防图出来,导致大军中计战败,这等欺君之罪,势必要牵累全家为此付出代价。犬子再是混账,又岂能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请陛下明察。”
李二陛下沉着脸,捋着胡子,沉声说道:“辅机你也毋须如此,越国公之言固然激烈了一些,却也并无道理。若是长孙涣这份舆图乃是真的,那么朕便允许他戴罪立功……”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上前一步,肃容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陛下乃是帝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言而决人生死。若是陛下如今肯宽宥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涣,那么敢问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往后再有人犯下大罪,是否也可以以功赎罪?明日侯君集之后人来到陛下面前,诘问您既然能够宽宥长孙涣,为何当初不能宽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侯君集,陛下当如何回答?”
他是绝对不容许长孙涣回到长安的。
并非他与长孙涣之间的私人恩怨,更不是唯恐长孙涣回到长安之后与长乐公主旧情复燃,而是一旦长孙涣得到赦免,不仅使得大唐律法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受到重大损害,更会使得关陇一脉气势暴涨。
连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子弟都能够重新得到宽宥赦免,关陇将会是何等气焰熏天?
连带着朝中那些个坐观风浪的中间派也必将随波逐流,彻底倒向关陇贵族……
李二陛下面色铁青,怒视房俊。
他早已经私下里答允长孙无忌,只要长孙涣能够在东征之中立下大功,便酌情予以宽宥,可以回到长安,但终生不得入仕。
然而此刻被房俊当面顶撞,令他颜面何存?
当真恨不得飞出去一脚,将这个棒槌踹飞出去……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李二陛下冷冷说道:“值此国战之时,任何有功于帝国之人,都应当予以嘉奖。有功者加官晋爵封妻荫子,有错者戴罪立功以功赎罪,调动所有人的努力去战胜强敌,岂能顽固不化、墨守成规?”
房俊怡然不惧,根本不给李二陛下面子,梗着脖子道:“陛下之言差矣,微臣遵守的乃是帝国律法,非是陋习陈规。法度之设立,便是予人行为之准则,让人们知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若是时刻予以变通,将金规铁律视若无物,何以治理天下,何以收服人心?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微臣敢问,又与桀、纣、幽、厉何异?”
夏桀淫骄,商纣残暴,幽王昏聩,厉王贪婪,此之谓“四暴”,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
这是将李二陛下与那些个千古暴君并肩列举……
萧瑀面色大变,将阻止道:“二郎,慎言!”
房俊却根本不为所动,清澈的目光直视李二陛下,毫无畏惧之色。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张方脸瞬间涨得通红,双目怒瞪犹如铜铃,戟指怒喝道:“竖子!焉敢这般辱我?”
娘咧!
你特娘的“子曰”都出来了,让老子还说什么?
简直欺人太甚!
房俊字字铿锵:“微臣只为维护律法之公正,岂有半分不敬陛下之心?然则律法之所在,必是金石可镂、天下皆准,若是可因人心之私欲而妄加变动,其公正何在?公正不在,往后还有谁会将律法奉为圭臬,不敢有违?一旦律法形同虚设,则大唐之江山必将顷刻之间颠覆,陛下之一世英名已将从此断送!为了陛下之万世威名,微臣以死相谏,不惜此身!”
这回就连李绩都变了颜色,呵斥道:“二郎,岂可胡说八道?陛下公正廉明,如今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这般诋毁陛下!”
他虽然是半路投奔李二陛下帐下,可是也跟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素来知晓李二陛下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似房俊这般顶撞,普天之下唯有魏徵一人做得,如今魏徵已死,绝不可能再有人让陛下忍气吞声!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已经被气得勃然大怒,一扭身便奔向另一侧的墙壁,伸手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摘了下来,瞪着房俊咬牙切齿道:“竖子!胆敢诋毁于朕,骂朕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昏君,今日朕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枉为人君!哇呀呀!”
气得暴跳如雷,就待抽出宝剑斩了这个不知敬畏的逆贼!
萧瑀和李绩哪能让李二陛下将宝剑抽出来?
他们都看得出李二陛下虽然未必当真有杀心,可是气怒攻心之下已经理智混乱,一旦宝剑出鞘,再想入鞘可就难了。毕竟身为天下至尊,岂能做出色厉内荏、虎头蛇尾之事?
哪怕碍于情面,这一剑也非得斩下去不可!
两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李二陛下抱住,李绩抱住李二陛下的腰,劝谏道:“陛下息怒!房俊这厮胡言乱语,可将其推出杖责鞭挞,但万万不可将其斩杀啊!”
萧瑀则将李二陛下的右臂揽住,劈手去争夺他手里的宝剑,也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跪在一旁默默关注,恨不得冲上去将李绩与萧瑀两人一脚一个都踹飞了,让李二陛下腾出手来,抽出宝剑将房俊这个奸贼宰了了事……
李二陛下也是一时气急,他素来好大喜功、自珍羽毛,自诩功绩不亚于秦皇汉武,被房俊先是比作桀纣幽厉那样的暴君,接着又说他罔顾律法动摇帝国根基,差点气得肺子都炸了。
这会儿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理智恢复,知道再怎么也不能将这病宝剑抽出来,可若是就此偃旗息鼓,帝王威仪何在?
尤其是房俊这厮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动辄学那魏徵以死相谏,谁能受得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饱以老拳
李二陛下一边挣扎着似欲挣脱两人,一边破口大骂:“娘咧!这混账目无君上,肆意诋毁于朕,尔等速速退开,让朕一剑斩了这逆贼,然后亲自去房玄龄府上谢罪便是!此獠狂悖,实在该杀!”
萧瑀觉得李二陛下挣扎的力气小了许多,心中有数,赶紧将宝剑抢了过来,却还要维护李二陛下的面子,便赞同道:“这小子的确罪大恶极,但罪不至死。即便他死不足惜,可房玄龄为陛下兢兢业业效力数十年,陛下素来爱护大臣,又岂能眼看着房玄龄老来丧子,悲痛欲绝?便饶了这小子一遭吧。”
李二陛下大骂:“说什么也不行,今日不宰了这厮,朕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外头的内侍们听着御书房内吵吵嚷嚷,陛下的喊声骂声快要掀翻房梁,一个两个吓得噤若寒蝉,心里对房俊则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简直就是个神人啊!
普天之下,谁能隔三差五的将陛下气得肝火旺盛雷霆震怒,然后又每一次都能活下来,且越活越滋润?
便是当年号称“死谏不退”的魏徵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啊!
屋子里,长孙无忌明显感觉到李二陛下的怒火已经消散,眼下不过是装模作样,便阴仄仄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自有乾纲独断之权力,身为臣子只可劝谏,焉能罔顾陛下之声誉,以桀纣幽厉等暴君之事迹相诋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将其削爵罢职、充军流放,以正视听、以儆效尤!否则若是不予惩戒,往后别人有样学样,陛下何以自处?”
这人的确阴险,居然拿房俊刚才那番话来刺激李二陛下:今日若是不惩罚房俊,往后再惩罚别人的时候,如何服众?
房俊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娘咧!
这老阴人实在是太过阴险,看来今日自己这一遭惩罚是跑不掉了,既然如此,你也别想好过!
他猛然起身,一脸正气,怒视长孙无忌道:“老贼!纵容家中子弟犯上谋逆,已然是死罪,如今居然又拿出这样一份高句丽故意设计的布防图来蛊惑陛下,意欲使得东征大军大败亏输,令陛下的千秋大业折戟沉沙,实在是国之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一番话先将自己拔高到“为国除奸”的崇高地位,然后怒气勃发,朝着长孙无忌就冲了过去!
长孙无忌登时魂飞魄散。
他如何想得到房俊这厮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殴打自己?当即吓得一个趔趄滚在地上,大叫道:“竖子,敢尔!”
房俊岂会怕它?心里对这老贼的怒气早已集聚多时,想要收拾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横竖今日一番劝谏要遭受责罚,不如干脆将这老贼收拾一顿,挨一顿打也值了!
当即如狼似虎一般冲了上去。
长孙无忌年老体衰,当年再是英武剽悍,也抵不过岁月之侵蚀,在地上连着滚了两滚,却也避不开房俊猛冲过来的房俊,被一下子压在身下,正欲喊叫,便被一拳狠狠的锤在胸腹处,只觉得一口气都要给打散了,肠胃肝胆一阵紧缩,惨叫一声,便一口吐了出来。
房俊一招得手,却不罢休,拎着长孙无忌的衣领将他拽住,又是狠狠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他虽然是在宣泄怒气,但下手却也知道轻重,没有往长孙无忌脸上招呼,也不动他的致命之处,只是两拳打在不会致命也不会重伤的胸腹处。
饶是如此,他勇冠三军的神力又岂是年老体衰的长孙无忌可以挨得住的?
只是两拳下去,长孙无忌便如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呕吐,鼻涕眼泪一齐流下,披头散发的形象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李绩和萧瑀都懵了。
娘咧!
你还真打啊?
那可是长孙无忌啊!不仅是李二陛下曾经的亲密战友、首席谋士,更是文德皇后的兄长,哪怕他一而再的为了关陇贵族的利益而与陛下作对,陛下也不曾这般轻贱羞辱!
对于大唐,对于李二陛下来说,长孙无忌是那种“即便是死,亦要维护其尊严”的重要人物。
如今却被房俊揍孙子一般摁在地上狂揍……
李二陛下这回是彻底怒了,长孙无忌那可是他曾经的肱骨啊,如今被房俊这般痛殴,挨打可不仅仅是长孙无忌的肚子,还有他李二的脸!
“放开老子!娘咧!剑呢?快把剑老子,老子要宰了这个混账!”
李二陛下气弩如狂,对李绩和萧瑀拳打脚踢,却始终挣脱不了两人,直气得两眼血红,大叫道:“来人!来人!将这个混账给朕宰了!”
外头的内侍和禁卫闻言,这才敢冲进御书房,一见到房俊正将长孙无忌骑在身下,一个个的顿时眼皮直跳。
娘咧!
这可真是猛人呐……
听得李二陛下暴跳如雷的大吼,赶紧冲上去,宰了肯定是不能宰了的,这可是皇帝的女婿、当朝国公,眼下陛下暴怒如狂,若是他们当真将房俊就地斩杀,等到陛下的怒气消散,必定后悔,他们这些禁卫就得给房俊陪葬。
大家冲上去将房俊七手八脚的拉起来,还不住的劝说:“越国公息怒,快快住手!”
“二郎你疯了不成?陛下大怒,赶紧请罪啊!”
“赶紧住手吧,哎呦,再打下去可就打死了……”
等到大家将房俊拉起来,再去看长孙无忌,以往威严无比的赵国公此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张白脸张得通红,脸上涕泗横流,狼狈到了极点。
长孙无忌心中恨极,直想扑上去将房俊这个恶贼咬死,饮其血、啖其肉,将骨头都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
他纵横一生,几曾受过这等屈辱?!
心中悲愤欲绝,嘶吼一声,从地上爬起就待要扑到房俊身上去。周围的内侍、禁卫哪里能让他扑上去?
大家一边拉扯着怒发冲冠的长孙无忌,一边劝阻道:“赵国公,不可徒逞匹夫之勇!”
“是啊,还请顾全体面。”
“您这么大岁数,打不过越国公啊,还是消停点儿吧……”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气得长孙无忌差点呕血三升。
不过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这般不要命的扑上去,那不是白给房俊送上一个沙包,任凭拳打脚踹么?
长孙无忌到底是经过风浪的,知道房俊这个棒槌根本不懂尊老爱幼,自己冲上去怕是要好遭受一番好打,便抹了一把脸,用力将身边的内侍、禁卫都给推开,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呼一声:“陛下!请赐老臣一死吧!”
“砰”的一声,一个头磕在地上,待到他抬起头,额头上依然鲜血迸流,然后“砰”的又是一声,再一个头磕下去,地上的青砖都给鲜血染红。
李二陛下也被长孙无忌这等似乎要磕死在他面前的狠劲儿给镇住了,停止去抢夺宝剑,对内侍、禁卫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将赵国公搀扶起来!”
内侍、禁卫们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将长孙无忌给拽了起来。
额头磕破了皮,鲜血留下来染红了半边脸,平素威严肃穆的长孙无忌此刻形容可怖,放声悲哭道:“陛下!老臣教子无方,无颜见人,请赐老臣一死,去往文德皇后面前请罪吧!”
呵!
房俊大怒,这老阴人居然还玩这一套,将死了多年的文德皇后拉出来垫背,简直恬不知耻!
几个禁卫拉着他的胳膊,被他用力一振,顿时挣脱,一个箭步就蹿到长孙无忌面前,举起拳头就砸下去。
他这一下敏捷无双,兔起鹘落,长孙无忌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面前,斗大的拳头夹带着风声就落了下来,吓得他“啊”的一声大叫,躲避是来不及了,只得一缩脖子,眼睛一闭。
第七百六十八章 发配去哪儿?
他身边的内侍、禁卫奉旨看住他,哪里能让房俊再打他?两个禁卫赶紧横身上前拦在他的身前,其中一人被房俊一拳锤在胸口,“砰”的一声闷响。
那禁卫只觉得好似被一头狂奔的野牛撞上一般,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想这位当真是狠呐,自己身强力壮挨着一拳都得难受半个月,这若是打在长孙无忌身上,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可好歹算是挡住了,否则若长孙无忌当真被打得受伤,自己的下场怕是要无比凄惨。
被房俊振开的几个禁卫已经魂飞魄散,这若是让房俊将长孙无忌打伤,他们几个的下场还能有好?赶紧冲上去好似树獭一般紧紧缠在房俊身上,将他胳膊、大腿都给固定住,嘴里还得一个劲儿的哀求:“二郎,勿要动怒!”
“冷静一下,莫要招惹陛下生气!”
“祖宗诶,兄弟求您了,消停吧……”
但凡能够成为皇帝身边禁卫的,都是勋戚子弟,平素虽然与房俊的身份地位差得太远,可毕竟大多是小时玩伴,寻常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能凑在一起吃一顿酒、聊一聊天,都是熟人。
这些人深知房俊的棒槌脾气,哪里还敢怠慢?自然将房俊搂得死死的,令房俊寸步难行。
那边李二陛下也被李绩与萧瑀死死拦住,气得一脚将一张椅子踹翻,戟指骂道:“老子要将你夺爵,削职,流放岭南!”
好歹不去抢宝剑了。
只是想了想,又觉得房俊这厮与冯盎的关系素来不错,将他流放岭南,怕是依旧活得逍遥自在,又改口道:“岭南太近,发配琼州!”
又想到琼州靠海,水师随时随地都能抵达,如今甚至有水师修建的港口正在建设当中,让这厮去了琼州,不一样如鱼得水?
娘咧!
老子身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想要发配一个大臣,居然连一个合适的地方都找不到?
怎地越是偏远蛮荒之地,这厮反倒越是如鱼得水,简直就是个异数!
越想越气,回身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房俊头上掷去,骂道:“混账东西,老子打死你!”
萧瑀急忙往前一挡,不料李二陛下这一下用力太大,他没挡住,一条椅子腿正好打在他额头,疼得他“哎呦”一声,捂住额头,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涔涔流下。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误伤了萧瑀,心头的火气略微收敛,理智也已经回复,忙道:“爱卿可有大碍?来人,传太医!”
长孙无忌却不想让太医来,他也受了伤、见了血,若只是这些个内侍、禁卫,此间之事倒是未必能够传出去,这些人没那个胆子。可一旦太医来到,那事情就瞒不住了,那些个太医各个都是杏林高手、享誉天下,回府之后碎嘴子一叨叨,整个长安都知道了。
自己这堂堂赵国公的颜面何存?
可人家萧瑀受了伤,自己若拒绝让太医前来诊治,又有些不合适……
踟躇一番,只得作罢。
片刻之后,太医匆匆赶来,一见到御书房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好似市井之间斗殴现场一般,都暗暗纳罕,却也不敢多问,跟进给萧瑀、长孙无忌两人诊治一番,发现并无大碍,便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处,外敷了一些伤药,又开具了一张生肌活血的方子,便齐齐告退。
李二陛下怒气未消的坐在椅子上,瞅着一片狼藉的御书房,怒哼一声,起身往外走去,喝道:“去偏殿议事!”
几位大臣连忙起身相随,只是李绩与萧瑀依旧将房俊拽着,唯恐他再去殴打长孙无忌。
内侍总管王德见到皇帝和大臣都走了,赶紧喊人进来,迅速的将御书房打扫一新,看着小内侍擦拭着地上的血迹,心里对房俊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厮真是太猛了,连长孙无忌都敢打,啧啧……
偏殿内,李二陛下沉着一张脸,先看着头上缠了纱布的长孙无忌,关切问道:“辅机可还好?”
长孙无忌单手捂脸,哽咽道:“老臣颜面尽丧,无颜面见君王,恳请陛下允准老臣乞骸骨,致仕告老。”
李二陛下也无奈了,虽然觉得长孙无忌这般咄咄逼人的做法令人恶心,丝毫没有朝廷重臣的大气,不过看着他头上的伤也就释然,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当世权臣被房俊这厮给摁在身下殴打,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只好将先前在御书房的话语又说了一遍:“房俊目无君上、全无敬畏,殴打朝廷大臣,夺去爵位,革除官职,发配琼州!”
他想来想去,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以发配了。
自古以来,发配罪臣都得往边疆蛮荒之地,令其忍受艰苦,以为惩罚。西域那边如今是李孝恭担任安西都护,与房俊虽然差着辈分,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将其发配西域,怕是什么苦也吃不到,反而被李孝恭当成座上宾,摇身一变成了“西域副都护”……
至于北疆也不成,哪里如今皆是关陇子弟担任要职,将房俊弄去哪里,怕是没几天就能收到房俊“病疫难治,以身殉国”的讣告,着手准备丧事。
岭南也不行,冯盎把守岭南数十年,俨然一方王国,海外的生意对其极为重要,与房俊早就私下勾结,共同贩卖货物往南洋诸国。
辽东之地那就更不行了,如今大战将起,将房俊弄去辽东算怎么回事儿?
再远一点的新罗……自己那个三子吴王李恪怕是恨不能将房俊给供起来,整日里美人醇酒的招待着,估计房俊这厮发配途中能够“乐不思蜀”……
想来想去,也就是琼州偏远一些,固然有水师照拂,可海南之地烟瘴横行、民生艰苦,也算是将这厮磨炼一番。
这厮的才能还是有的,若是能够顺手将琼州弄得繁华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他是真的气到了,对于房俊的犯颜直谏忍无可忍,若是继续让这小子嚣张下去不加限制,岂非没几年就会成为下一个魏徵?
一个魏徵就让李二陛下憋屈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将魏徵给熬死了,若是再来一个比魏徵年轻且身强力壮的家伙,这回怕是等不到自己熬死他,反倒被他给熬死了。
老子眼瞅着就将立下千古未有之旷世奇功,超越秦皇汉武也只在须臾之间,岂能任由另一个“魏徵”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这个不行那个不准?
也该是老子恣意享受的时候了!
当然,他没想真将房俊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自己东征之后,长安空虚,若无房俊这等人才坐镇长安,他放心不下。
萧瑀、李绩这两人岂能坐视将房俊充军发配?只要他两人开口求情,自己便顺水推舟,略作惩戒即可,亦能起到威吓之效,就不信房俊这厮不害怕,往后必然会收敛起来他那套“犯颜直谏”的做派。
真当老子是桀纣幽厉那样的残暴昏聩之君么?
简直气煞我也……
果然,他话音刚落,萧瑀便急忙说道:“陛下,不可!琼州烟瘴滋生、偏僻穷苦,去了那里怎还有命活着回来?”
李二陛下怒哼道:“那就别回来了!”
萧瑀被噎了一下,差点无言以对,看了看李绩,这老货又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娘咧!
算准了老子不能坐视房俊被夺爵罢职充军流放,肯定得赤膊上阵是吧?
再看了一眼房俊,登时一咬牙,暗道:罢了罢了!房二啊房二,老子今日为你豁出去了,只希望你往后能记着今日之恩情,对兰陵萧家好一点!
想到这里,他咬着牙,奓着胆子,躬身道:“陛下明鉴,按照大唐之律例,三品以上官员之任免,应当由政事堂召开会议,商议之后方才报请陛下批准。所以……房俊是否夺爵罢职、充军发配,需要政事堂仔细审理之后方才能够决定。”
言下之意,您虽然是皇帝,可是按照您自己定下来的规矩,您还真就不能一句话便将房俊给一撸到底、充军发配了……
第七百六十九章 朝廷法度
当然,规矩的确是这样一个规矩,可皇帝这种职业,什么时候讲过规矩,怎么可能讲规矩?
政事堂的大臣到底是皇帝的臣子,除去魏徵那等“头铁”之人,用性命前程去搏自己的一世清名,谁又肯当真将皇帝的旨意驳斥回去?
一般来说,皇帝如此盛怒,哪怕是旨意略有出格,政事堂的宰辅们也大多随着他的心意,并不会群起反对。
毕竟政事堂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皇帝可以赋予,自然也可以剥夺。只要皇帝认为政事堂的体制已无必要,完全可以乾纲独断,使得这一项制度形容虚设,更使得政事堂的体制名存实亡。
毕竟朝令夕改,一切皆由皇帝的旨意办事,则政事堂的威严不在,便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所有事情再次如前朝那般移交到皇帝的御书房即可……
这是肯定不行的。
李二陛下的确好大喜功,但也是少有的睿智之君,他知道一个人再是如何精明,也难免被自己的见识、情绪所左右,在某些重大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与决定。
自从他开府建牙至今,历经无数凶险,深切懂得广开言路、勇于纳谏之重要,否则他何须忍受魏徵那么多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眼界更有很大的局限,似秦皇汉武那般功盖千秋之一代帝王,照样做出过严重的错误。
想要避免出现那种错误,不是他自己如何谨慎小心就可以的,需要身边的能臣、谏臣们出谋划策,更要给予他们适当的权力。
如若一切事宜皆由乾纲独断,那么绝对的权力必将使得自己刚愎自用,有些时候未必就能够听得进大臣们的谏言,必须以一种相对的强制性制度,来约束自己的权力。
权力依旧是皇帝的,但皇帝准许大臣们对于皇帝的权力做出限制,李二陛下认为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似秦皇汉武那般乾纲独断不行,像汉献、晋安那样皇权旁落更不行,政事堂这种制度则刚刚好。
……
最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从心里并不打算当真将房俊夺爵罢职、充军流放。只不过他这两年一直想要稳住关陇贵族,令其不至于在自己东征只是搞什么小动作,所以一直隐忍怀柔,颇多放纵。
如今东征在即,又岂能亲手将大好局面打破?
所以他的暴怒一半真一半假,所谓的夺爵罢职更只是做做样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房俊这些年立下的功绩有多少,帝国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强横,除去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打下的好底子之外,更离不开房俊这些年的南征北讨、广开财路。
他对待试图分散皇权的长孙无忌尚能做到怀柔隐忍,又岂能对甚为喜爱的房俊刻薄苛责?
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却未必就一定要一撸到底……
此刻萧瑀抬出政事堂的制度来顶撞他,令他有了机会下台阶,却兀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怒道:“这天下还是不是朕的天下了?”
萧瑀揉了揉额头,恭声道:“陛下乃天下之主,满朝文武天下黎庶,莫不衷心敬佩,愿为陛下效死!然而政事堂的制度乃是陛下金口御旨,岂能朝令夕改?既然有政事堂在,那么就要依照政事堂的规矩来办,房俊之罪责由政事堂商议确定,报请陛下允准。若陛下不满政事堂之制度,大可予以裁撤,老臣无话可说。”
一直“事不关己”的李绩这个时候终于开口:“陛下,朝廷自有法度,任何事都要遵循法度办理,否则以人治法,则天下危矣。”
唐初的大臣们个个历经战火,皆乃人中之杰,固然对李二陛下敬佩服帖,却没有谁是毫无原则的应声虫,只知道一味的讨好李二陛下从而丢了气节。
固然不可能人人都如魏徵那般寸步不让,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却往往都很有骨气。
法度之设立,就是为了规范世人之准则,自然皇帝也要包含在内,遵纪守法。若是绝对法度有误,那也应当先行予以更改甚至废黜,却不能用时则有、不用则无。
法律放在那里不遵守,要来何用?
事事皆由皇帝之好恶一言而决,迟早天下大乱,社稷倾覆……
一旁的长孙无忌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摁着胸口,即便心中怒极,却也知道李二陛下只是做做样子,绝对不肯将房俊夺爵罢职、充军流放,所以他干脆也不吱声,等着李二陛下自己演戏。
李二陛下自然不肯严厉处罚房俊,但是这厮在御书房里殴打长孙无忌,若是轻飘飘放过,往后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
便说道:“既然宋国公如此说,那朕就将此事交由政事堂处置,但是朕有言在先,此獠狂悖不敬、无法无天,决不可轻易放过,必须严惩不待,以儆效尤!”
萧瑀心里一松,忙道:“喏!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这才看向长孙无忌,安抚道:“辅机毋须动怒,这小子就是个混账,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交由政事堂,自有律法惩处,必不轻饶。”
长孙无忌颔首,语声嘶哑:“多谢陛下给老臣做主。”
心中暗忖:您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政事堂?如今的政事堂几乎成为太子的大本营,从上到下哪里还有他关陇贵族的人马?此事到了政事堂,结局只能是不了了之,最后您发一通火,责骂政事堂一顿,推说政事堂自有法度,您不好干涉……
不过他早已过了一怒冲冠的年纪,虽然心中怒极、恨极,却也能够隐忍,知道眼下非是与房俊计较的时候,暂且放在心里,这笔账慢慢再算不迟。
君之报仇十年不晚,且让这个畜生等着……
内侍奉上香茗,李二陛下挥手斥退,然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示意长孙无忌、李绩、萧瑀三人饮茶,又瞪了房俊一眼,骂道:“混账东西!”
房俊低眉垂眼,欣然领受。
李绩饮了一口茶水,想起那幅导致了这一场闹剧的平壤城布防舆图,便问道:“陛下,那幅舆图……应当如何处置?”
他倒不是故意引战,只是此份舆图牵连甚大,若是此图为真,届时攻打重军把守的平壤城之时自然事半功倍。可若此图为假,到时候唐军按照舆图进军,则很可能误中圈套,被高句丽军来一个瓮中捉鳖,胜负暂且不说,必定损失惨重。
李二陛下又瞪了房俊一眼,断然道:“勿要听信这个混账的鬼话,长孙涣虽然犯下谋逆大罪,但怎敢令其家族背上里通外国之罪,遭致满门屠戮?这份舆图必然是真。”
长孙无忌自然听得懂这番话语之中的敲打与警告,赶紧指天立誓道:“陛下放心,犬子固然有罪,却也不敢在这等事情上逆天而行,若此图有伪,长孙家阖族上下愿遭天雷轰噬,人神共弃!”
只要朝廷认可这份舆图,那么不管将来东征之战打成什么模样,长孙涣的这一份功劳就算是板上钉钉,到时候荣归故里,所有罪孽尽皆洗清。
萧瑀欲言又止。
他原本也相信这份舆图是真,理由与长孙无忌所说相同,那长孙涣就算再是谋逆,难道还能故意拿一份假的舆图,害了东征大军,然后使得阖族上下背负一个叛国罪名,老少屠尽妇孺不留,就连祖宗尸骸也得挫骨扬灰?
然而经由房俊这么一闹,他忽然就觉得这份舆图的真实性的确不是那么把准了。
或许长孙涣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可万一这份舆图乃是高句丽那边故意泄露出来,就等着被大唐的细作得知,然后传回长安呢?
那可就大事不妙……
只不过眼下李二陛下对这份舆图深信不疑,长孙无忌又被房俊狠狠折辱一番颜面丧尽,心里必定怒气冲天,自己若是这个时候提出怀疑,必然将陛下与长孙无忌得罪得狠了。
一贯左右逢源察言观色的萧瑀,觉得还是暂时默认为好,待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李二陛下进谏……
想到这里,便说道:“此图之真伪,其实不必急于确认,大可派遣细作不断前往平壤城刺探虚实,慢慢予以甄别即可。辽东广袤,即便大军势如破竹,攻到平壤城下之时至少也得八月中秋以后,可缓缓图之。”
李二陛下觉得不错,唯恐房俊这厮又抬杠,赶紧说道:“那就这么定下吧,真伪且不必急于确认,待到东征之后,收集各方情报再予以甄别。”
第七百七十章 互为死敌
一幅舆图,将御书房闹得天翻地覆,直至一场闹剧终结,诸位大臣齐齐起身告辞。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叮嘱道:“再过几日,朕便即誓师东征,紧要时刻,诸般事物绝对不容有失,诸位爱卿皆乃国之柱石,还望多多尽心。待到凯旋之时,朕为诸位请功!”
几位大臣急忙应下:“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辅佐陛下成就大业,粉身碎骨亦即分内之事,何敢邀功?”
李二陛下欣然微笑,然后面容一整:“诸位爱卿且回去忙吧,房俊留下。”
房俊心中一紧……
另外几人不敢多说,施礼之后齐齐推出。
到了殿外,萧瑀摸了摸额头,看着狼狈至极的长孙无忌,心底有些不忍,上前道:“辅机,不必跟越国公一般见识……”
孰料长孙无忌理都不理他,黑着脸,径自扬长而去。
萧瑀愕然,不过倒也未曾生气。
同僚为官数十年,岂能不知彼此的脾气?一贯阴柔隐忍、谋定后动的长孙无忌今日被房俊狠狠的将颜面踩在脚下,必然心中怒极,更重要是觉得无颜见人,情绪激烈一些,自在情理之中。
李绩慢悠悠从后边走上来,看着长孙无忌的背影,面色凝重道:“二郎今日鲁莽了,赵国公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番被二郎如此折辱,便是做下任何出格之事,都不足为奇。”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尤其是长孙无忌这等阴柔性情之人,平素看上去似乎温厚宽和,实际上心胸狭隘,极其在乎颜面,今日受此折辱,谁知道他会采取何等方式报复?
萧瑀倒是不以为然,哂然道:“再出格还能出格至何等程度?若非他几次三番的试图谋害二郎的性命,二郎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举。”
都已经要谋害房俊的性命了,再是出格也不过如此。
李绩默然,只是心思沉重道:“这次是不同的,赵国公的手段一旦突破下线,那可就不仅仅是谋害性命那么简单。”
萧瑀愣了一下,失声道:“你是说……不至于吧?”
“不至于?”
李绩冷哼一声,低声道:“满朝文武,吾唯独对赵国公避之唯恐不及,只因关陇行事,极易突破底线,这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儿。”
萧瑀说不出话来。
关陇贵族崛起于北魏之时,以军功起家,骨子里依旧是草原胡族那种率性而为、只为逐利的秉性。自北魏而至大唐,他们兴一国、灭一国,扶一帝、废一帝,这种事做了多少?
只要于己有利,他们从来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即便是将亿万黎庶拖入战火,造成生灵涂炭,亦是在所不惜。
两人互视一眼,默契的将话题终至,向宫门走去。
……
偏殿内,房俊小心翼翼的瞅了李二陛下一眼,躬身道:“陛下不知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冷哼道:“刚才那般威风,连赵国公都敢打,这会儿却胆小如鼠的站在门口,离着朕八丈远,怎地,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房俊陪着笑:“微臣对陛下景仰敬重,敬畏有加,应该的,应该的。”
“放肆!”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戟指骂道:“娘咧!你个混账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当真朕的面前还敢打人,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信不信朕这就抽出宝剑,一剑斩了你这个混账!房玄龄一世君子,温文尔雅,扺掌朝堂十数年从未与人红过脸,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桀骜难驯的东西!”
房俊唯唯诺诺,不敢争辩:“微臣知罪,陛下息怒。”
今日算是将李二陛下给气得狠了,此间只有两人相对,一旦李二陛下脾气再次发作,拿宝剑要砍他可怎么办?
可不敢指着外面那些个内侍敢冲上来拦阻……
李二陛下气得胡子直翘,手指头指了指房俊,闷声道:“朕对你素来宽宥,不忍苛责,可你总得分清楚场合,分清楚对象吧?这些年关陇贵族们一直抓着权力不放,使得朕身为恼怒。可即便是朕定下打压门阀之策略,却也不曾对关陇贵族赶尽杀绝,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东征大业?眼下正是东征的关键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应当放下,首要之务便是稳定朝堂,连朕都能忍,你凭什么不能忍?若是当真因为你的缘故导致关陇贵族铤而走险,坏了东征大业,信不信朕真的砍了你的脑袋!”
房俊一脸羞愧,垂首道:“陛下教训得是,是微臣鲁莽了,请陛下责罚!”
从李二陛下这番话语当中,就可以听得出他心目当中谁远谁近,谁亲谁疏。一直以来,房俊的确立下过诸多汗马功劳,可人家长孙无忌那可是辅佐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的从龙之功,房俊怎么比?可李二陛下不仅摒除朝廷异议将房俊一手提拔到国公的爵位,更是在房俊每一次犯错的时候,都只是象征性的予以惩戒,告诫为主,惩罚为辅。
可以说,李二陛下完全将房俊认可自己的女婿,视作家人。
相反,他虽然对长孙无忌颇多优容,却因为关陇贵族之故,从不将长孙无忌视作亲人。两人的关系再是亲密无间,也只是合则两利的同盟,合为一体的时候无分彼此,可一旦分道扬镳,便是翻脸无情。
即便长孙无忌是文德皇后的胞兄,也不能令李二陛下掏心掏肺的以诚相待。
毕竟两人所代表的利益有着本质上的冲突,当皇权被关陇贵族所胁迫、压制,多少情谊都得如天上烟云一般,风吹即散。
李二陛下语重心长:“值此非常时刻,更需懂得忍耐与退让,一时之隐忍,是为了心中之大业,大业即成,功盖千古,回过头来自可快意恩仇,无需再忍。”
显然,李二陛下对于关陇贵族的嚣张跋扈、咄咄逼人也隐忍很久了。
然而他一边坚定的抱着打压关陇的心志,另一边确又纵容晋王借助关陇的力量竞逐储位,如此矛盾的做法,令房俊一头雾水,理解不能。
左思右想,却也无法尽窥李二陛下的真实想法……
可无论明不明白、是否理解,这个时候都应当乖巧恭顺的颔首称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拜谢君恩。
李二陛下便很是满意,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房俊坐下,看着他说道:“另外,水师作为东征之辅助,你要顶住苏定方等人,万勿贪图功劳便贸然参战,水师负责大军的后勤辎重,只要做到从水路威慑平壤城即可,一定要保持沉稳,不能出一丝半点的差错。”
房俊闷声应下。
屁的保持后勤畅通,还不就是怕水师锐气太盛,悍然参战抢了别人的功劳?
此次东征,被军国上下视为三十年内最后一场大战,往后再有同等规模的战争,估计就得是攻伐吐蕃之战了,完全没影的事儿。故此,谁都将这场战争看作这一代人最后攫取功勋的机会,世家门阀、各派势力摩拳擦掌,卯足了劲儿打算好好露一露脸,赚足了功勋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万一这个水师悍然加入,多了本属于大家的功劳,必将导致士气涣散、怨声载道,极有可能影响大军的士气和团结。
这份担忧房俊明白,也能理解,毕竟身为帝王需要全盘考量,平衡各方的利益乃是重中之重,更是东征胜利、朝廷稳固的前提。
然而,朝野上下的莫名信心令房俊越发焦躁不安,难道就没有人想到这一仗会输?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劝谏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在乎攻破敌国、开疆拓土的功勋,非要在东征之中掺和一下,实在是将水师的作用完全忽略不计,只给予一个运送辎重的任务,未免有些托大……”
第七百七十一章 远近亲疏
房俊偷着看看李二陛下的神情,见到并无发怒,这才继续说道:“……以水师的实力,完全可以做到强攻平壤城,哪怕一时打不下,亦能给予敌军重大的杀伤与牵制,届时陛下率领大军由辽东进发,一路攻城拔寨向南扫荡,水师再运送一部分军队沿着浿水之上抵达平壤城附近登陆,两相呼应,南北夹击,很快便能够横扫高句丽,何必放着水师如此强悍的力量不用,反而以硬碰硬,非要层层推进、每城必争,跟高句丽军队决一死战?”
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这样子搞很可能如历史上如出一辙,导致失败啊!
李二陛下喝着茶水,静静的听着,末了,方才茶杯,缓缓说道:“治国之事,你还不懂。因着世家门阀之存在,导致朝堂上各方势力纠结攻讦、永无宁日,不仅极大的消耗了帝国的力量,更对帝国的稳固造成严重威胁。你以为东征仅只是朕好大喜功、意欲超越秦皇汉武的冲动之举么?非也。朕的确好大喜功,却尚未做到可以无视这样一场国战之胜负,依旧刚愎自用的地步。然而你要清楚,这一场大战不仅仅是要攻伐高句丽这个对于大唐来说无比威胁的敌国,更要趁机虚弱各派系势力彼此之间的敌对和竞争。故而,哪怕是东征因此失败,朕也要做出如此决定。一场失败,动摇不了国本,大不了收拢残兵,整军再战,以大唐的实力,这样的战争就算打上个三场五场也无妨。可是一旦朝堂上的各派系势力勾心斗角、各有谋算,则大厦倾覆或许就在旦夕之间。”
他自己也很是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世家门阀啊,这个依附在帝国身上的毒瘤,令帝国因其而兴,也有可能因其而亡。若是不能让各方势力都得到足够的利益,以此平衡相互之间的局面,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将所有的矛盾都爆发出来。
日薄西山、垂死挣扎的关陇贵族,人才辈出、壮志凌云的山东世家,底蕴深厚、不甘寂寞的江南士族……
一方方势力,构筑了大唐强生的基石,使得大唐成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强国,却也种下了危险的种子——利益分配不均,相互争斗。一旦这颗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很容易就能拱开搭建地基的石块,使得整个帝国墙倒屋塌。
门阀与寒门,朝堂与地方,整个帝国上下,无一处不在为了利益而明争暗斗,这就是看似强盛的大唐隐藏在深处的莫大危机。
与之相比,一场东征又算得了什么?
若有必要,李二陛下甚至甘愿使得东征彻底失败,以此来削弱各方势力的实力,减轻帝国潜在的危机。
自古以来,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单纯的战争,没有一场战争的本质只是为了追逐战争本身,而是都有着潜藏在背后的各种因素,以及无法言说的利益交换、政治述求。
即便是帝王,亦要婉转妥协,以换取利益之平衡。
房俊默然不语。
李二陛下看着他的神情,便蹙眉道:“还要提及你那一套‘骄兵必败’的说辞?简直胡闹。这几年你的确率军征战,立下不少战功,但是你要知道,论起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兵法之术,你还根本不够格。”
房俊颔首:“微臣知晓,绝不敢妄自尊大、骄纵狂悖。”
这是事实,他从来不会因为打了几场胜仗就自大到以为自己“用兵如神”,因为他的胜利大多是通过装备的碾压得来的,当真论起针对敌人的阵型如何排兵布阵,朝中至少有二十人超过他。
李二陛下续道:“骄纵之心不可涨,骄纵狂悖,则极易迷失本心,不能针对敌人的缺陷之处仔细斟酌、反复权衡进而得到最佳的作战方案。然而你也要知道,骄纵之心也会提振军队士气,‘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这不是你的话么?就是这个道理。况且,所谓的‘破釜沉舟’这种以少胜多的案例毕竟千古罕见,所以才会流传甚广,东征乃是一场战争,关乎于两国国力、兵力的全方位的战争,而非是一场战斗,那种侥幸之下的战果,绝对不可能出现。”
听上去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可房俊还是想要说一句:当年隋炀帝大抵也是如同你这么想的,结果兵败如山倒……
终究还是闭上嘴巴。
因为李二陛下的自信绝不容许三番五次的出现这种“骄兵必败”的论调,即便是趴在他耳朵边整日里叨叨,也根本不可能打动他对战争的推理。
一个伟大的人物,最重要便是拥有坚定不移的品格,一旦自己认为所作的事情正确,便会不管那些闲言碎语,意志坚定的一路走到底。
或许会因此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前提是若没有这样的品格,根本就不可能获得成功……
所以但凡古往今来的卓越人物、一代人杰,总是固执己见,不为旁人之意见所动摇。
可谓成也固执,败也固执。
却也是成功者不可缺少之要素。
还要怎么劝呢?只能识相的闭上嘴。
李二陛下见房俊固然闭嘴不言,但神情间之担忧依旧不散,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你这娃子,年岁太轻,没有见识到朕当年统御大军南征北战的威风,浅水原打破薛仁杲,虎牢关三千破十万,何等强敌在朕的面前不是俯首称臣、烟消云散?区区高句丽,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顷刻间灰飞烟灭,如何挡得住朕的玄甲铁骑?”
言语激荡,意气飞扬。
不过却也绝对不是骄狂,当年正是他极力劝说高祖李渊于晋阳起兵,之后占据关中俯视天下,终究成就大唐之宏图霸业。李建成的能力的确不俗,若是当真做了皇帝,成绩未必就会比李二陛下差多少,然而这大唐的江山基业,最攸关存亡的几场大战却的确是李二陛下打下来的,对于大唐来说,李二陛下功不可没。
一位心中激荡着雄心壮志的帝王,历经无数凶险击溃无数强敌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试问,又有谁会当真将区区高句丽放在眼中呢?
别说什么前隋数次折戟辽东,隋炀帝虽然亦算得一代枭雄,治国之能千古罕有,但是论起带兵打仗,确实不如李二陛下多矣……
李二陛下的确骄傲,但人家有骄傲的资本。
房俊叹息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话可说。只不过微臣还是想要多嘴一句,那份舆图之真伪存疑,且不说长孙涣是否胆敢欺骗陛下,其身在高句丽之中枢,左右皆是高句丽之权贵,谁又能做知晓是不是有人故意将消息泄露给他,利用他来给大唐布下陷阱呢?陛下当谨慎处之,以免误中圈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刚才你若是这般心平气和的指出疑点,又何至于同赵国公大打出手?你倒是痛快了,以赵国公之心性,这件事是肯定过不去的。原本朕还想着东征之后,让你与宋国公、赵国公一同辅佐太子监国,如今看来,朕还是将赵国公带在身边为好。否则朕一旦御驾亲征前往辽东,谁也不知道赵国公会使出何等手段来对付你。不要以为遭受了几次刺杀,便认为这已经是赵国公的全部手段,论及阴险谋算,放眼朝堂,谁也要膛乎其后,会令你防不胜防。”
以长孙无忌之阴狠,关陇贵族之豪横,谁也猜不出一旦他这个皇帝离开了长安,这些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房俊,对付太子。
他心中倾向于易储,却绝对不代表愿意见到长安城因为易储之事血雨腥风、杀人盈野,更不愿见到太子与房俊倒在易储的血泊之中。
*****
第七百七十二章 坚守底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对于天下利益汇于一处的皇宫来说,故而上午的时候御书房内发生了一场“恶战”,到了下午,消息便已经在长安城内各处勋臣贵戚的府上传得沸沸扬扬。
李二陛下本就不是一个严谨死板之人,对于皇宫的掌控其实一直都算不上严密,非但不太在意内侍宫女们私底下嘀嘀咕咕,甚至就连内侍们与外臣结交也并未一味禁止。
他自诩开明,功盖当世,天下人都应当发自内心的予以拥戴,何须用那等严苛之法对待宫人,动辄廷杖鞭挞斩首赐死,弄得自己身边人心惶惶鲜血淋漓?
所以他不仅很少处罚犯了错的大臣,对于宫里的内侍宫女也颇为优柔,这就导致皇宫的消息经常前脚刚刚发生,后脚便已经朝野尽知,偏偏李二陛下对此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不会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如侯君集那般谋夺他的皇位……
……
“御书房大战”的消息传出去,朝野哗然。
虽然近几年来关陇贵族的声势越来越低,连带着长孙无忌这位曾经的“当朝第一人”也逐渐被李二陛下所冷落,滔天的权势也很大缩水,可那毕竟也是“贞观第一功臣”,更是文德皇后的胞兄啊!
结果却被房俊给打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朝堂之上好歹也是精英云集,一个一个的拎出来都算得上当世人杰,结果却如同市井地痞一般动辄饱以老拳、大打出手?
当然,更多人在震惊于房俊这个“棒槌”的剽悍战斗力之后,更在乎的却是等着看房俊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责罚的轻重,极有可能代表着李二陛下在争储当中的意志更偏向于那一边,这对于朝中大臣、世家门阀来说,关乎自家的前程,自然无比关注……
*****
晋王李治在王府之中得知这个消息,坐在那里愣了半天。
良久,方才起身对身边的侍女道:“服侍本王沐浴更衣。”
在后宅洗了澡,换了一身青衣直裰,晋王妃急匆匆赶来,神情有些惶急:“殿下,此事已然传遍长安,对于赵国公的声威打击甚大,不知可有办法挽回?”
她出身当世名门,自幼见惯了官场尔虞我诈,耳濡目染之下,见识自然非是寻常妇人可比。听到“御书房大战”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赵国公极有可能因此声威受损,连带着影响力大降,进而影响到争储的形势。
她身后的太原王氏虽然愿意竭尽全力辅佐晋王,可无奈此时的太原王氏早已今非昔比,单薄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扶持晋王登上储位,不得不唯关陇贵族马首是瞻。
一旦长孙无忌声威受损,最直接的便是关陇势力下降,争储形势愈发岌岌可危……
李治微微一笑,晴朗俊秀的面容不见一丝急躁,轻轻握了一下晋王妃的玉手,温言道:“舅父历经无数风雨险阻,区区小事,岂能难得住他?放心便是,本王这就前去赵国公府探视舅父,商议对策。”
晋王妃秀面微红,反手握住李治的手掌,柔声道:“是妾身莽撞了,殿下成竹在胸,必然化险为夷、成就大业!”
李治笑容温柔,微微颔首,松开晋王妃的玉手,抬脚走出正堂。
外头微风吹拂,春风送暖,禁卫早已经套上马车等在院子里,李治登上马车,关好车门,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凝重。
手指头轻轻在雕漆茶几上叩击着,心中将眼下之形势细细的捋了一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此番前往赵国公府,最重要的非是给予长孙无忌宽慰与支持,而是警告……
……
马车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前,李治推开车门下了马车,早有长孙家的仆役迎上前来,躬身将其迎入正门。
到了书房,便见到长孙无忌一身常服站在门口,躬身拱手,一揖及地:“老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李治快步上前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脸上的笑容有如春风一般令人愉悦轻松:“本王闲来无事,过府窜门,舅父何必这般客套?说起来,倒是本王应当事先知会一声,有所失礼。”
长孙无忌瞅着李治脸上的笑容,心情却并未有所好转,挤出一个笑容,侧身道:“殿下,请书房内说话。”
李治道:“请!”
便当先进了书房。
长孙无忌随后跟进,转身反手将房门关上,这才将李治让至上座,自己在下首相陪。
两人坐定,长孙无忌喟然一叹,颓然道:“殿下想必是听闻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故而前来安抚老臣一番吧?唉!都怪老臣一时疏忽,纵横朝堂数十载,却从未想过居然有这般嚣张狂悖之人,失算了,失算了。”
他以手掩面,似乎无颜见人。
李治便安慰道:“舅父何必如此?人生一世,总有疏忽懈怠之时,被对手趁机捉住予以打击,这并算不得什么。舅父其实不必那么心急,父皇春秋鼎盛,储位之归属尚需多年之绸缪运作,岂能旦夕之间便分出胜负?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之善者,无常形、无常势,敌强我弱、敌弱我强,故而微则无声,巨则汹涌。吾等只需待时而发,顺其自然可也。”
长孙无忌放下手,蹙眉道:“殿下怎会有这般想法?如今之势,已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不争,如何逆而夺取、后来居上?”
不过他也承认李治的观点,争还是要争的,却不必争得那么激烈。
李治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道:“父皇御驾亲征在即,一旦他离开长安,最忌惮只是便是有人趁机在长安搅风搅雨,闹得朝野不靖、人心不稳。这个时候,谁跳的凶,谁就最失分,谁能够顾全大局,谁就更能够得到父皇的青睐。说到底,这储位之归属,不还是父皇心之所属、乾纲独断?”
长孙无忌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微微颔首。
君在外,众臣协助太子监国,前线战火连天,这个时候最重要便是京畿之稳定,否则一旦波涛汹涌朝局有变,李二陛下如何能够安心征战?
谁让他操心,他就必然事后追究。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肯听劝,暗暗松了口气,喟然道:“当然,本王也知道舅父这次受委屈了,心中感同身受,同仇敌忾。”
长孙无忌一张脸黑如锅底,想要伸手摸摸额头的伤口,却强自忍住。
岂止是委屈?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毕竟是曾经的“贞观第一功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最鼎盛之时就连房玄龄、杜如晦、萧瑀这些个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都不得不退让三分,如今却被一个小辈这般凌虐羞辱,一张面皮简直快要丢尽了。
不过李治能够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来慰问,长孙无忌心底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朝堂之上,利益争斗、政治较量尽皆冰冷无情,他之所以扶持晋王争储也非是出于甥舅感情,而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是在利益的背后,能够有几分温情存在,的确令人更能够感受到温暖和愉悦……
然而未等他好好感受这份久违的温馨,便听得李治又说道:“但本王还是想要规劝舅父一句,如论舅父心中如何恨极房俊,都勿要采取哪些毫无底线之手段。本王想要争夺储位,更想要在未来大展宏图建功立业,却绝对不愿意双手沾染了手足兄弟、亲朋故旧的鲜血,踩着一路的尸骸白骨上位。若不得不如此,那本王宁愿放弃争储。”
长孙无忌愕然,不可置信的瞪着李治,放佛头一回认识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