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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八十三章 野心勃勃

    薛仁贵很是不满,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揣摩军机?

    你的判断算得什么?若是判断失误,整个西域都要遭受战火,你负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元畏一脸冷汗,战战兢兢道:“启禀将军,此事……或许与某些关中世家有关。”

    薛仁贵面沉似水:“这话怎么说?”

    元畏心一横,说道:“之前卑职曾见过一个关中世家子弟,帮助追缴一笔银钱……”

    话说一半,模棱两可,不过他相信薛仁贵听得懂。

    薛仁贵当然听得懂。

    安西军镇守西域,除去防备敌军进犯之外,自然也有打击走私之责。然而谁都知道走私的利润大,关中、陇右的世家门阀因为无法进行海贸,所以走私是各个家族延续几百年的生意。

    纵然是安息都护府,也不可能当真将所有人家的走私都给掐断,一丝颜面都不给,总有一些势力庞大或者同一阵营的世家门阀拥有特权。固然不可能得到安西都护府的明面许可,但是睁一眼、闭一眼,实乃常态。

    同样的,但凡是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买卖,势必有更多的龌蹉,时不时的便会有黑吃黑的事件发生。一般来说,安西都护府对此并不会直接过问,任凭各个世家自己处置,实在闹得太大,安西都护府才会插手。

    薛仁贵问道:“是谁家?”

    元畏咬牙道:“卑职不知。”

    薛仁贵不满的哼了一声。

    哪里是不知?分明是不敢说!

    不过即便他不说,薛仁贵心里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元家乃是关陇一脉,而通过丝路走私最多的便是关陇贵族,元家如今虽然败落,但是往日的关系却依旧尚存。

    而且安西军中多关中子弟,私底下与关陇贵族沆瀣一气实属寻常,一般只要不会做得太过分,即便是薛仁贵也只能当作看不见。

    若是事事较真儿,那他整日里什么也别干了……

    想了想,薛仁贵又坐下来,端起茶杯问道:“收尾可曾收拾干净?”

    到底是大食人,若是事情闹起来,不好收拾。

    元畏连忙道:“司马放心,那些大食人的确毫无身份证明,且是因为拘捕才被剿灭,合理合法,绝无一丝疏漏。”

    薛仁贵抬了抬眼皮,道:“既然如此,你便将手尾收拾干净,切不可留下后患,去吧。”

    既然非是大食人觊觎西域派来的探子,他自然懒得去理会世家门阀那些个龌蹉事。

    水至清则无鱼,他不过是一个安西都护府的司马,这种事没必要揪住不放,更不宜牵扯太深……

    “喏!卑职告退。”

    元畏起身施礼,后退两步,这才转身走出衙署。

    到了门外,抬头瞅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长长吁出口气,心里将长孙淹的祖宗十八辈都给问候了一遍。

    娘咧!

    你们家争夺世子之位那就争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咱也就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何苦将咱给拖下水?

    长孙无忌那老狗素来吃人不吐骨头,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何曾有人能够管得了他长孙家的闲事?

    他现在只希望长孙淹这个混蛋赶紧的将世子之位坐稳了,否则这件事一旦爆出来,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

    大马士革。

    由于穆阿维叶实在阿里死后继承哈里发之位,并且阿里之死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不敢在阿拉伯帝国的首都麦地那居住,而是在登基之后便将帝国首都迁往大马士革。

    在这座他亲自征服的城市里,到处都是他的忠诚拥趸,使得他的哈里发之位稳如泰山。

    另外,相比于圣城麦地那周围的大海和沙漠,大马士革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不仅地靠广袤的地中海,向东是波斯王朝的辽阔领土,越过已经被他征服的波斯,便是肥沃的中亚平原,更远处是直通东方大唐的西域诸国。向北则是风雨飘摇之中的东罗马帝国。

    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肥沃富庶的土地,可是使得帝国取得无穷无尽之财源,人口更非麦地那可比。

    ……

    相比麦地那简陋得多的皇宫里,穆阿维叶喝着美酒,看着面前威武健壮的长子叶齐德,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勇猛绝伦,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战将,然而智谋方面却并未有遗传他的精明敏锐,对于政治一途迟钝得很,那些教派之中的长老们谁都不服他。

    按照哈里发的继承规则,是需要长老门选举推出的,以叶齐德的政治天赋,走这一条路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自己若是想要将哈里发的位置传给这个儿子,延续倭马亚家族的辉煌,就只能另辟蹊径……

    “父亲,阿兹米前往大唐已经有一段时间,按理说早该返回,如今却迟迟不见踪影,该不会是被唐人给杀害了吧?”

    叶齐德跪坐在下首,脸上有些忧虑。

    穆阿维叶喝着美酒,淡然道:“阿兹米是生是死,又有何关系呢?这一仗,总归是要打的。”

    他不在乎那些黄金,也不在乎阿兹米的生死,但若是阿兹米能够拿回来唐军在西域的驻防图,那么对于帝国攻打西域的胜算将会大大增加。

    可就算没有驻防图,他依然决定攻打西域。

    叶齐德道:“可万一是那个大唐宰相反悔,杀害了阿兹米怎么办?那样大唐就可能对咱们加以防范,打起仗来必定损失惨重。”

    那依旧没忘记上一次攻打西域之时遭受的惨败。

    固然更多原因是因为麦地那陡生变故使得大军不得不全速撤退,由此奠定父亲在哈里发之位争夺之中占得先机,可是平心而论,唐军不仅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尤其是那种“震天雷”,必将给阿拉伯士兵带来巨大的伤亡。

    硬碰硬,他觉得难度太大……

    穆阿维叶摇头道:“长孙无忌怎么可能反悔呢?他让儿子写给我的书信现在还在我的手上,只要这封信交给大唐皇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他不会愚蠢至此。此去西域,路途漫漫,沿途太多的凶险,阿兹米遭遇不测也很有可能。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定要趁着大唐全力东征之际,征调兵马入侵西域,即便不能覆亡其国,亦要打通前往长安之路,将整个丝路攥在手中!如此,方能铸就你在帝国之中的地位。”

    既然儿子很难在政治上有所精进,不能取得那些长老的拥戴,那何不干脆就以赫赫军功奠定儿子在帝国之中的地位,以“无上战神”之威势,力压所有人,成为哈里发的继承者呢?

    叶齐德明白父亲扶持自己的心思,却不解道:“父亲让儿子以军功立身,可为何舍近而求远,放着君士坦丁堡不打,却要万里迢迢的去攻陷长安呢?”

    穆阿维叶瞅了儿子一眼,放下酒杯,拿起一块洁白的帕子擦擦手,耐心解释道:“君士坦丁堡之地位,如何能够与长安相提并论?如今的东罗马帝国依然是昨日黄花,坐在君士坦丁堡皇宫里的那个君士斯坦二世就是个蠢货,将国家弄得民不聊生、穷困潦倒,照比他一代雄主的爷爷希拉克略简直就是个废物。而大唐,那是遍地流淌着财富的黄金国度,只要将其征服,那便是前无古人的无上军功,千年以降,那些个先贤圣哲何人有过这等功绩?一战即可奠定你在帝国的地位!”

    顿了顿,他又说道:“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别看现在东罗马帝国在君士斯坦二世那个蠢货的统治之下每况愈下,但是君士坦丁堡乃是整个欧罗巴最坚固的堡垒,东罗马地域之内人烟荒芜,但是却聚集了几十万的军队……想要征服它,非三十年之功不行。”

    若是打不下君士坦丁堡,就算占领所有东罗马帝国的领地也毫无意义。然而只要推进到长安附近,就算是滔天之功。

    如何取舍,岂用纠结?

第八百八十四章 耽于享乐

    叶齐德觉得不太理解:“父亲大人,君士坦丁堡自然固若金汤,非数十年之功不能征服,可长安距离万里之遥,中间又要越过波斯故地、西域诸国,战线实在是太长,其中之难易,怕是不相上下。”

    他并非畏战,只不过长安实在是太远,出征之时不仅要面对精锐的唐军,还要顾及后防补给通道之顺畅,难度实在是太大。

    还不如强攻距离大马士革不足千里的君士坦丁堡,大不了多打几年就是了……

    穆阿维叶见到儿子还未明白君士坦丁堡与长安在战略地位上的不同,有些失望,强硬说道:“君士坦丁堡迟早是帝国囊中之物,就算你费尽力气将其攻下,此等功劳如何能与征服长安相提并论?急着我的话,只要你打到长安城下,就是欧罗巴历史上的第一人,我这个哈里发的位置将来就注定要由你继承,无人敢于反驳!”

    叶齐德一听,顿时激动道:“父亲让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父亲在坐上哈里发位置的那一天,就表露过想要将这个位置传给他来,然后世世代代由倭马亚家族来继承,统治帝国。只不过教派当中的那些个长老们都不同意,死守着教派的规矩不松口,令父亲也很是为难。

    如果自己当真能够建立整个欧罗巴都不曾有人建立过的功勋,便会成为帝国第一人,凭借这等前无古人之军功,谁还敢唧唧歪歪?

    将帝国变成家天下,就好像遥远东方的汉人所建立的王朝那般,荣华富贵代代相传,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穆阿维叶颔首道:“如此最好!你要记住,你的优势在于战阵厮杀,在于盖世军功,弱点则是权谋机变、阴谋伎俩,千万别用你的短处与对上别人的长处。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照样可以慑服群雄,令别人俯首称臣!”

    “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叶齐德虽然粗枝大叶,却很是尊敬自己的父亲。

    穆阿维叶重新拿起酒杯,淡然道:“去召集士兵吧,大唐皇帝举国东征,这一次再也没有兵力可以支援西域,区区安西军不过数万之众,要严防广袤的西域自然捉襟见肘,你可先行率领大军十万攻伐西域。而后我会继续征调十万大军以为后援,待你攻破西域之后,合兵一处,入侵大唐!”

    “是。”

    叶齐德明白,帝国不可能似大唐东征那般孤注一掷,且不说外部的东罗马帝国会否趁机入侵,单单国内的各派势力搞不好都会趁机作乱。所以只有他攻破西域,歼灭安西军,另外十万人才会抵达,因为那个时候必定全国一心入侵大唐,没有人再敢于自己如日中天之时,在后方搅风搅雨。

    他反身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灿烂的阳光照耀大地,令他微微眯起眼睛。

    心中热血奔流,壮志凌云。

    很快,无数士兵便开始从帝国各处向着大马士革集结。阿拉伯帝国常年征战,国中农民几乎不事生产,所有的补给都依靠战争去掠夺,最是习惯这种东征西讨的岁月。

    一面面旗帜在大马士革汇聚,他们要在严冬来临之前打通西域通道,沿着丝路一路攻打到长安城下。

    *****

    熊岳城,原汉朝平郭县故地。

    温煦的阳光照耀在花树上,顺着枝叶只见的缝隙洒在地上的青砖路面上,光影斑驳。

    李二陛下穿着一件常服躺在树下的摇椅上,刚刚泡过温泉,闷热的身体在凉风下满满冷却。两个酥胸半露的高句丽美人一左一右,左边身姿纤细的美人打着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风,右边丰腴艳丽的美人则斜倚在李二陛下身上,裙裾下的秀足雪白纤巧,正用两根春葱也似的手指拈着一粒草莓送入李二陛下口中,李二陛下吞下草莓的时候将指尖吮了一下,逗得美人粉面娇羞,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跟内侍站在一起的诸遂良有些无语。

    长安送来的信儿他也看了,吐谷浑似欲作乱,背后更有突厥亦或是吐蕃的影子。此事一旦发生,不仅陇右会被截断,丝路断绝,从此长安于西域的联系给掐断,安西军孤立无援,甚至敌人一旦兵锋东进,则可直接威胁关中,长安便处于战火之下。

    这是何等大事?

    然而李二陛下看过信笺之后,却将其置之不顾,只一味的带着两个高句丽美人纵情享乐……

    诸遂良猜不透李二陛下到底是觉得吐谷浑难成大器,不可能对长安构成威胁,还是对于政务已经懈怠,只知道享乐,坠入温柔乡中。

    毕竟历史之上,那些个英明的君主也都有过怠政的昏聩的阶段……

    诸遂良虽然格局不大、能力不强,但是也不想当一个“佞臣”,毕竟这两个高句丽美人可是他为李二陛下献上的,初衷只是让李二陛下享用一下,可一旦此间之事传出,他就要背负一个谄媚君上、祸国殃民的罪名。

    会不会被朝中那些个自诩道德君子的家伙逼死暂且不说,青史之上,他怕是要遗臭万年。

    最令他心惊胆战的,是他发现陛下好像一直在服用什么药物,导致精神状态时高时低,身体状况也似乎与往常大不相同。

    这种事他自然清楚会带来什么后果,一旦药物服食过量,亦或是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很容易导致不忍言之事!

    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他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这会儿看着李二陛下恣无忌惮的与两个美人调笑,诸遂良自然忧心如焚,却也不敢如魏徵那般犯言直谏……

    远处有内侍自花树之间的小路飞快跑来,手上拿着一封战报,来到近前禀报道:“陛下,英国公自建安城送来战报。”

    “哦,登善,你接过来看看。”

    李二陛下只是瞅了那内侍一眼,吩咐诸遂良一句,便继续享受两个美人的服侍。

    诸遂良只得走上前将战报接过,拆开一看,却原来是建安城那边已经肃清高句丽参与溃兵,补给完毕,李绩请求李二陛下赶紧回去,统御大军开拔,前往辽东重镇安市城。

    他紧忙上前,道:“陛下,英国公催促您尽快返回建安城,统御大军继续东征。”

    正害怕李二陛下乐不思蜀,在两个美人身体上耗费太多精力出了岔子呢,李绩这封战报来得正是时候……

    李二陛下闻言,健美微蹙,想了想道:“几十万大军,补给焉能如此之快?想必也仅只是完成了一部分。你给英国公回个信,就说等到大军全部补给完成之后,朕自会前去,眼下并不急于一时。毕竟安市城乃是辽东重镇,高句丽在那里囤积了二十万大军,战力强横。稳妥起见,定要全力一击才能将其攻克。”

    诸遂良顿时无语。

    陛下固然沉迷与温柔乡中,但是对于军队之熟悉、战略眼光之精准,的确无人能及。占报纸中,李绩的确就是说的,数十万大军已经完成了十余万的补给,恳请这些兵卒先行东进前往安市城,其余大军则在补给之后赶去汇合……

    诸遂良看着李二陛下与两个美人调笑享乐,心里一横,躬身咬着牙道:“陛下明鉴,此番东征,乃是倾举国之力,胜则覆亡高句丽,将其地域纳入大唐版图之内,创下前古未有之赫赫功勋,名垂青史;败则丧失国之底蕴,怕是要重蹈前隋之覆辙……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北上回归军中,坐镇指挥,万勿情敌,导致千古恨事!”

    这番话语说出,不仅李二陛下一愣,就连左右几个内侍都刮目相看。

    一贯谗言媚上、毫无原则的诸遂良,居然也有胆子能够如同魏徵那般犯言直谏,说这些逆耳忠言?

    当真是稀奇啊……

第八百八十五章 封官许愿

    第八百八十五章封官许愿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诸遂良,笑道:“怎么,登善亦要学一学魏玄成,做一回犯言直谏的诤臣?”

    诸遂良岂敢说的确如此?

    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陛下英明神武,乃是千古圣君,何需旁人说教?微臣不过是想陛下之所想,略做提醒而已,万万不敢教陛下如何做。”

    “嘿!”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朕自然心中有数。”

    似诸遂良这等劝谏之方式,在他看来就舒服得多。身为臣子,不仅有进谏诤言之责,更要有维护皇帝之心,似魏徵那般犯言直谏,毫不体会皇帝的感受,除去树立了自己“诤臣”的好名声之外,更是将皇帝置于“昏聩”之境地。

    这方面,诸遂良做得倒更似房俊。

    嗯,比房俊还要好一些,毕竟房俊那个棒槌有些时候臭脾气上头,也是根本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

    心情舒畅,便续道:“登善难得谏言一回,朕便从善如流,传令下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返回建安城。”

    “喏!”

    诸遂良大喜,忙吩咐一旁的内侍下去收拾。

    李二陛下坐起身,挥挥手将两个美人斥退,喝了一口美酒,将诸遂良叫道跟前,和蔼道:“坐。”

    “喏。”

    诸遂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挨了半边屁股,上身微微前倾,保持恭谨的模样,聆听圣训。

    李二陛下斜倚在软榻上,笑问道:“朕将你从书院调走,随同朕御驾亲征,心中可有不满?”

    诸遂良忙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对陛下满心感激钦佩,何曾有半分不敬之心?若有,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话还真不是谄媚之词,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李二陛下摆摆手,笑道:“此间唯你我二人,这等言语,往后还是少说为妙。朕的心胸,还不至于听不进去肺腑之言。你在书院可是司业,与房俊共荣执掌所有事务,大权在握,如今却随同军中跋山涉水,有些怨气也正常。”

    诸遂良都快哭了,陛下您怕是不知道我在书院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吧?

    指天立誓道:“陛下明鉴,微臣宁愿追随陛下前往天涯海角,也不愿再回书院!越国公行事霸道、刚愎自用,一言一行绝不容许旁人置喙,许敬宗老谋深算、厚颜无耻,这两人把持书院事务,大肆排斥异己,微臣每日里战战兢兢,唯恐稍有不慎便被这两人给坑了,简直度日如年!”

    这一腔苦水,时至今日他才终于得到倾述的机会。

    毕竟房俊乃是李二陛下最信任的女婿,若是时机不对,自己这般说法,怕是定要惹得陛下不满……

    李二陛下果然蹙眉,道:“房俊为人虽然跋扈了一些,可却非蛮不讲理的性子,他虽然与你同为书院司业,可毕竟是当朝国公,爵位高过你,纵然有些时候过分了一些,你也当退让一二。当然,若是这厮恣意妄为构陷于你,朕自然不会饶他。”

    诸遂良虽然政治天赋不高,却绝对不是个笨蛋,否则也不可能在书院领域取得那么高的成就,闻言眼泪汪汪,颔首道:“微臣知晓。”

    还说什么呢?

    只听这一声“那厮”的称呼,便可看出李二陛下是实实在在将房俊倚为心腹,且极为亲近。自己固然因为书法成就深得陛下的宠幸,可显然比不得功勋赫赫的房俊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

    这个时候若是继续“告状”,那岂非成了傻子……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觉得诸遂良不仅文采斐然,书法成就极高,平素服侍自己也是尽心尽责,颇为得力,便说道:“等到东征胜利,得胜还朝,书院的司业便辞去吧,朕许你掌管弘文馆,升任中书侍郎。”

    既然是自己宠幸之人,那就不好继续留在书院,房俊那小子素来一手遮天横行霸道,诸遂良岂能受得住?

    诸遂良感激涕零,起身一揖及地:“多谢陛下隆恩!”

    他这人其实并未有太大的政治抱负,更喜欢服侍在皇帝身边,做一些顾问的活计,让他独当一面去书院跟房俊抗衡,的确非他所长。

    中书侍郎这个官职就刚刚好,在门下省为官,可以时时见到皇帝,简在帝心,说不定熬个十年八年,还能升任中书令,成为帝国宰辅之一……

    至于掌管弘文馆,那更是一个令人眼红的官职,非皇帝之心腹不能委任。

    由此可见,自己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呐……

    说了一会闲话儿,李二陛下打个哈欠,明显有些精力不济,便说道:“明早派一队禁军,将那两个美人护送返回长安,于太极宫中安置。此事你亲自去办,休要叫旁人知晓。”

    他一辈子见惯了绝世红粉,宫里高句丽进贡的美女也有不少,自然不至于对两个女子念念不忘。只不过他是皇帝,皇帝宠幸过的女人,岂能任其流落民间,将来让别的男人享用?

    对于这种女子,要么杀掉,要么收入宫中。

    杀掉自然不至于,李二陛下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却也不愿意滥杀无辜,那就只能收入宫中。

    却也要低调小心,万一消息泄露,朝堂上那些个御史言官非得要弹劾他不务正业、昏聩无道不可,御驾亲征之时还弄两个女人侍寝,这可是隋炀帝都未曾干过的混帐事……

    诸遂良赶紧应下:“微臣遵命,定会妥善安置。”

    他和李二陛下想的一样,只不过一旦消息外泄,李二陛下到时候要面临御史言官的弹劾,他将要面对的就有可能是“佞臣”“奸贼”之类的骂声,搞不好御史台群起而动,上书要求“清君侧”……

    李二陛下又打个哈欠,摆摆手,耷拉着眼皮道:“行了,你退下吧,朕小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这话说完,自己心里不禁唏嘘。

    想当年他夜御数女,第二天照样英姿勃勃统御大军四处征战,如今只不过宠幸了两个女子,便大感精疲力竭、难以为继,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

    翌日清晨,李二陛下休整了一夜,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力,起床之后在内侍的服侍下洗漱用膳,穿戴好头盔甲胄,将宝剑仔仔细细的系在腰间,看上去英挺威武、气势十足。

    诸遂良入内,禀报道:“天亮之前,微臣已经派了一队禁军护送两位美人返回长安,并且给内侍总管王德写了一封书信,让他妥善安置,万勿出了问题。”

    李二陛下颔首:“王德办事谨慎,必然稳妥。”

    诸遂良又道:“兵卒们已经集结完毕,陛下何时启程?”

    李二陛下将碗筷放下,喝了一口茶水,道:“这就启程吧!东征大事,片刻耽误不得。”

    诸遂良心中腹诽,昨日是谁说耽搁几日也没事,要等所有军队都补给完毕才东进攻打安市城的?

    不过这会儿说这话就是找死……

    随着李二陛下走出房舍,门前的空地上,禁军已经集结完毕,三千禁军各个体格健硕、骁勇善战,顶盔贯甲、全副武装,马头带着铁制的嚼子,马身覆辙一层黑色铁甲,骑兵身后背着弓弩,腰间挎着横刀,马鞍上挂着箭袋,军容鼎盛、杀气腾腾。

    这就是当世无双的强军。李二陛下赖以扫荡群雄、决胜玄武门的玄甲铁骑!

    看着这一支冠绝当世的军队,李二陛下瞬间豪气冲霄!

    当年正是率领着这支军队,在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杀得王世充落花流水,直入洛阳定鼎江山!

    只要这支军队在,他的帝位便稳如泰山,大唐的江山便固若金汤!

    李二陛下大步上前,伸手接过禁卫递来的马缰,一手扳着马鞍,脚踩马镫,翻身跃上马背,将马鞭握在手里,猛地一夹马腹。

    “驾!”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箭矢一般奔出。

第八百八十六章 大军压境

    “驾!”

    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箭矢一般奔出。

    三千玄甲铁骑齐齐发动,一时间蹄声如雷般轰鸣,尘土飞扬,汇聚成一股洪流,直直向着北边的建安城奔去。

    沿途有携家带口背负行囊的高句丽百姓远远的看到这样一支威武雄壮的军队,不禁骇然变色。

    如此强军,高句丽如何抵挡?

    而此刻的平壤城皇宫之内,高句丽王高宝藏与渊盖苏文相对而坐,沉默无语。

    好半晌,桌案上的茶水已经温凉,高宝藏才叹息一声,颓然道:“占据糜烂至此,大莫离支可有何良策?”

    渊盖苏文没有回答,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发现茶水温凉,便敲了敲桌子,让一旁肃立的内侍又换了一壶新茶上来,斟了一杯,漫漫的喝着。

    建安城失陷的消息传来,使得整个宫殿之内气氛凝重。

    唐军数十万大军倾巢来攻,的确给高句丽带来巨大的压力,然而朝野上下却有着一股莫名的自信——这是隋炀帝三次御驾亲征尽皆铩羽而归带来的自信,隋炀帝倾全国之力未能征服高句丽,大唐也不行!

    当然,再是有信心,对于即将到来这场战争的艰苦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毕竟大唐立国之后国力突飞猛进,尤其是国内各方势力都紧密围绕在李二陛下周围,再不复隋朝之时国内政局动荡、各方掣肘之形势,可是毫无余力的发起攻击,高句丽必定很难抵挡。

    所以渊盖苏文从一开始便依旧采取以往抵抗隋朝的战略,那边是坚壁清野、且战且退,用空间换取时间,一步一步将唐军诱入高句丽的腹心之地,然后等着严冬降临,使得不耐严寒的唐军兵卒迅速减员,同时让酷寒的天气、漫天的大雪截断唐军的后勤补给,让唐军难以为继,自动退出辽东。

    隋炀帝三次东征,几乎都是如此失败。

    然而渊盖苏文现在却陡然发现一个问题,战略没有错,硬碰硬的野战高句丽毫无胜算,几场大战就能将全国的兵力都打光。可他万万没想到唐军推进的速度居然这么快。

    唐军号称三月份开战,其实在此之前唐军的先锋军就已经在新城一带突破高句丽的防线,强渡辽水,进入高句丽腹心之地。等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来到辽东,唐军已经连续攻克新城、通定镇、南苏城、玄菟城、盖牟城、远东城、卑沙城等等数座山城,大半个辽东都被唐军攻陷,兵锋直抵辽东重镇安市城。

    唐军推进得太快!

    兵锋所至,攻无不克,历史数十年修建、被高句丽上下寄予厚望的“辽东长城”在唐军面前犹如纸糊一般,一戳即破。

    若是以这般速度,怕是未等到严冬到来,唐军铁蹄依然踏遍辽东,攻破平壤城……

    此刻面对高宝藏的疑问,素来信心十足的渊盖苏文也有些沮丧,叹息道:“怕是要让王上失望了,臣下并无更好之计策。”

    高宝藏目光灼灼,看着这个高句丽最大的权臣,心底说不出是喜是忧。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高句丽之王,完全是因为渊盖苏文的一手扶持,这方面算是他的“恩主”。

    然而渊盖苏文嚣张跋扈、独揽大权,使得他这个高句丽王形同虚设,除去唯唯诺诺之外,还得加倍小心莫要忤逆了这位权臣,被其一刀斩杀,另立新王。

    若是唐军不可抵御,直至攻破平壤城,渊盖苏文必死无疑,自己这个高句丽王却很大可能幸免于难,毕竟大唐不可能将整个高句丽国土尽数兼并、另立府县,到头来还是需要自己坐在这里,替他们稳定民心,才可以从容消化这一片广袤河山。

    故而,他心里倒是并不急迫,面上一片愁苦凄怨之色,实则打定主意看渊盖苏文的笑话……

    听到渊盖苏文的话语,高宝藏心底冷笑,口中却安慰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隋曾经数度来犯,亦是雄师百万、气势汹汹,可不也是被咱们一次一次的打回去,却动摇国本、江山倾覆?如今之大唐看似强盛,却也未必就比当年的大隋强大,咱们能大败大隋,自然也能够大败大唐!”

    渊盖苏文默然不语。

    他心中岂能不知高宝藏等着看他的笑话?不过是在等紧要关头,懒得和他计较而已。

    他能扶持高宝藏上台,若要将其废黜,亦是不费吹灰之力……

    对于高宝藏之言,更是嗤之以鼻。

    曾经他也如同高宝藏一般的想法,大唐固然强大,难道还能强的过大隋?当年大隋南征北战,先后降服突厥、征服林邑、驯服契丹、收复琉球、震服伊吾、攻土谷浑,打下了庞大疆域。

    今日大唐之国境,大多亦是继承于大隋。

    其国内经济繁荣、粮食富足,兴洛仓、回洛仓、常平仓、黎阳仓、广通仓等等仓库存储之粮食皆在百万石以上。其西京府库,成为大唐的库存,至今未尽。

    隋朝已灭亡了二十年,可那时的粮食布帛还未用完……

    隋炀帝三次征伐高句丽,两次出兵百万以上、一次超过六十万,而征召的民夫数量更是军队数量的两倍。

    如今大唐东征虽然号称百万大军,可渊盖苏文推测实际上绝对不会超过五十万,大唐之国力,相比隋朝鼎盛之时,依旧有着不小的差距。

    综合种种,似乎大唐比隋朝好对付多了。

    然而现实却是,大唐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将辽东半数以上的山城尽数攻陷,不仅辽水天堑难以阻挡唐军步伐,辽东长城更是形同虚设,唐军铁骑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安市城汇集了高句丽精锐部队二十余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一旦被唐军截断补给之路,无法得到平壤城的支援,又能抵挡唐军几天?

    唐军那种可以发出惊天震响、足以开山裂石的火器,天下最坚固的城堡再其面前也不敢说一句“固若金汤”,这令渊盖苏文心里满是阴霾……

    良久,他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然道:“王上但可安居宫中,边患之事,自有臣下料理,定要让高句丽千秋万载,王位世代传承!臣下府中尚有军务需要料理,先行告退。”

    也不等高宝藏允可,已然起身,略微俯身施礼,转身大步走出宫殿。

    高宝藏跪坐在桌案之后,并未因为渊盖苏文的无礼而有所恼怒,反而轻轻的呷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

    高句丽被唐军倾覆又能如何?

    自己乃是大唐皇帝册封的高句丽王,金册玉玺仍在,难道大唐还能矢口否认不成?再加上大唐需要有人替他们稳定民心,所以自己这个王位几乎稳如泰山。

    只要王位能够保得住,余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渊盖苏文在,自己也仅只是一个傀儡,还得时刻保持小心,免得激怒这个暴戾之人惨遭毒手。即便如今自己小心翼翼,可是以渊盖苏文展露的野心,迟早有一日会废黜他这个高句丽王,自己登上王位,家传天下。

    那还不如换了大唐来,起码自己的性命有所保证……

    ……

    渊盖苏文从皇宫出来,策骑走在街上,左右亲兵严密护卫。

    皇宫前原本肃静的街道,如今却是人流熙攘,无数百姓商贾携家带口涌往城门,人嘶马叫,孩童哭泣,令渊盖苏文忧心忡忡。

    东川王二十一年春二月,“王以丸都城经乱,不可复都,筑平壤城,移民及庙社”至今,即便是隋朝大举攻伐之际,平壤城也从未如今日这般慌乱。

    很显然,平壤城的百姓怕了……

    渊盖苏文心中有一股暴躁的火苗在燃烧,既然生为高句丽之子民,自当尽忠报国、与国同休,至此国难当头之际,这些草民不知以死报国,反而携家溃逃,导致军心崩溃,实在是该死!

第八百八十七章 妹子嫁你

    望着街上慌乱奔逃的百姓,渊盖苏文有一股下令将这些人统统杀光的冲动!

    直至返回府邸之中,这股冲动依旧未能平息……

    渊男生从外头回来,见到父亲独自坐在堂中,面色阴沉怒气隐现,心里忍不住便颤了颤。

    父亲性格暴虐、戾气深重,可不仅仅是对外边的人心狠手辣,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亦是动辄打骂、恣意凌虐,根本不在乎什么骨肉亲情。

    不过这会儿也不敢避而不见,小心翼翼的上前施礼,忐忑问道:“父亲这是刚从皇宫里回来?”

    渊盖苏文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长子,怒哼一声,斥道:“放屁!吾难道还能留在皇宫里不回来了?你是想让为父杀了高宝藏自立为王,还是希望高宝藏杀了为父这个奸臣,以便你能够继承家业?”

    渊男生吓得一头冷汗,跪地道:“父亲何以说出这等诛心之言?父亲不仅是国家柱石,更是家族梁柱,是吾辈心目当中的大英雄,儿子素来钦慕崇拜父亲,学着父亲一样为了家族殚精竭虑,从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半分不孝之心!”

    他可是深知父亲暴虐的本性,杀个人简直比杀只鸡还要轻松,当真恼火起来,儿子也照杀不误!

    反正又不止他这一个儿子……

    “哼!”

    渊盖苏文冷哼一声,骂道:“胆怯懦弱,你瞅瞅你身上何曾有我半分风范?真真是无用至极!赶紧滚出去,莫要让我看着心烦。顺便将长孙冲叫过来,我事交待。”

    “喏!”

    渊男生如蒙大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退出去,来到一侧的厢房见到正喝茶看书的长孙冲。

    长孙冲见到渊男生从外头进来,脸色难看,还不停的擦拭额头的汗水,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本,起身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渊男生不语,来到桌案前跪坐下来,一把抄起茶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半壶温茶水,这才一抹嘴角,长长吁出口气。

    他刚才都快要吓死了,父亲那眼神简直就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也不知是在哪儿受了气,回家拿儿子撒气……

    招手让长孙冲坐下,抬头往外瞅了一眼,这才回头低声问道:“唐军那边行形势如何,贵国皇帝陛下是否能够宽恕降臣,善待于吾?”

    他觉得现在一日也受不住父亲的逼迫了,只想让唐军速速南来,攻陷平壤,自己便率领阖家上下一起投降。

    当然,必须事先确认大唐皇帝是否与保证他目前的权势不受影响,最好还能继承父亲的大莫离支之位,这样他才好心甘情愿的给大唐卖命,帮助大唐统治高句丽……

    长孙冲温言道:“世子放心,家父如今正随同军中,伴于陛下身侧,已经向陛下说明了世子心向大唐、愿意竭诚效忠的决心。陛下胸怀万物、赏罚分明,自然会接纳世子的投诚之举,并且予以厚待。当然,若是世子意欲抱住渊氏一族的权势地位,甚至得以继承大莫离支之位,那还要有更多的功劳才行。”

    心里却在冷笑。

    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而已,等到大军攻破平壤城,能够保得你一命就已经是皇恩浩荡,居然还敢奢求荣华富贵一如既往?

    无论是之前的平壤城布防图,亦或是以后开门献城,都只能算是自己的功勋,以此得到陛下的宽恕,赦免往日之罪,重归于长安。

    你就老老实实的给我做一回嫁衣吧……

    渊男生自然不知长孙冲心底的奸诈谋算,他早就将长孙冲当作救命稻草,是唐军破城以后自己能否延续家族辉煌的关键所在。

    感叹道:“唐军如今势如破竹,吾这心里算是安稳了一些。只盼着大唐皇帝能够早日荡平辽东,挥师南下。”

    他大概是整个高句丽最希望唐军覆亡高句丽的那一个。

    不然以父亲对他的厌恶,迟早将他杀了,把世子之位交给自己的弟弟渊男建……

    性命攸关,国家是否灭亡又何足道?

    想到唐军长驱直入,高句丽军节节败退,渊男生心情好了不少,喝了口茶水,问道:“以公子之见,吾当再为大唐立下何等功勋,才能确保大唐皇帝愿意将大莫离支之位交给吾?”

    长孙冲道:“世子何必心急?再大的功劳,也比不过将来大军兵临城下之时,您能够及时开门献城,帮助大唐减少伤亡。眼下您只需将高句丽调兵遣将之消息源源不断的交给在下,由在下传回军中,如此足矣。”

    心中哂笑,你不过是一个不得重用的大莫离支府的世子而已,军中大事固然能够知道一些,但是又能影响几个人?所谓的权力,出了这平壤城便一文不值。

    当然,正因为他这个大莫离支府世子的身份,可以影响倒城中一部分投降派,能够在将来偷偷的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

    除此之外,实在是并无太大之用途……

    渊男生很是振奋,轻轻抚掌,道:“父亲虽然对吾并不喜爱,却绝无防备,平素亦可轻易出入父亲的值房、书房,往后定要多多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大莫离支这个官职非常之高,某一方面亦有“开府仪同三司”的权限,所以渊盖苏文除去上朝之外,都是在府中西园设立的公堂之中办公,渊男生可以自由出入。

    此前的平壤城布防图,就是他从渊盖苏文的书房中偷出来的……

    长孙冲叮嘱道:“虽然大莫离支对世子并无防备,可是世子也要多加小心,万一行迹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他倒不是害怕渊男生暴露之后性命不保,渊男生死不死他都懒得多看一眼。然而若是渊男生盗窃军机之事被渊盖苏文察觉,必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而以渊男生的性格,怕是连拷打都不用,渊盖苏文竖起眼睛便会一五一十的招供。

    那自己可就危险了……

    见到长孙冲如此关心自己,渊男生感动不已,拉着长孙冲的手,深情道:“异日若得遂心愿,公子便是吾再世之恩主!若非公子必定要回到长安,吾恨不能将舍妹许之,共享荣华!”

    整个高句丽,都以为长孙冲是在大唐犯下弥天大罪,不得不流亡天下,故而来到高句丽寻求一席之地,也能够报复大唐皇帝的“刻薄寡恩”。唯有渊男生知道,长孙冲实则是一个细作,希望能够在唐军东征之时立下战功,将来得到大唐皇帝的宽恕,重返长安。

    他是真心实意的想要笼络足智多谋的长孙冲,甚至不惜许下将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妹嫁给长孙冲的诺言。

    在他看来,长孙冲出身名门、温润如玉,且足智多谋,最重要是进入高句丽以来,无论父亲如何赐予侍女、美人,都持身守正,不屑一顾。

    如此君子,心中唯有大志在胸,持身守正,世间能得几人?自己的妹妹虽然小了一些,但长得不错,自己甚至愿意以半个高句丽为嫁妆,能够将其笼络,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此言一出,长孙冲瞬间面容一黑,眉梢跳了两下……

    娘咧!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渊男生真实之想法,亦或是得知了自己难掩之**,故意用这等话语来羞辱于我?

    身有残疾,难免自卑敏感,旁人很是寻常的一句话语,或许便会刺中心里那不能示人之隐秘,瞬间将自己保护起来。

    这到也怪不得谁……

    长孙冲忍着心中羞恼,淡然道:“此番好意,在下心中领受,只是却万万不敢遵命。在下不过是一大唐囚徒,流亡天涯有家而不得归,丧家之犬一般,岂能牵累令妹一生困苦?万万不可。”

    渊男生那里知道长孙冲不能人道的秘辛?

    闻言还哈哈一笑,道:“潜龙在渊,总有飞腾云霄之时,公子才华横溢、智计卓绝,实乃一代人杰。舍妹能够得此郎君,夫复何求?吾这就去跟父亲说说,想必特也定会同意这门亲事!”

    说着,就要起身前去寻渊盖苏文,提及这门对他大有裨益的亲事。

第八百八十八章 在下有疾(上)

    长孙冲恨不能一口要死这个多事的渊男生,心底最不堪提及的隐秘之处被一再碰触,令他整颗心都一抽一抽的疼。

    当年的一场意外,完全摧毁了他的人生,固然此后也害得李承乾落马,一只脚跛掉,可是自己所受之残疾却永远不能愈合。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完全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赶紧拦住兴致勃勃的渊男生,劝阻道:“世子看得起在下,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只不过令妹乃大莫离支之爱女,焉能同意嫁给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我也不忍拖累令妹之一生,此事就此作罢,万万不能提及。”

    渊男生倒是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靠谱,一旦自己的妹妹嫁给长孙冲,那么两家可就是亲戚了。等到唐军攻破平壤城,自己再立下一些功勋,放眼高句丽朝堂还有谁比他的背景更深、靠山更硬?

    父亲是高句丽的大莫离支,更是高句丽的掌控者,一旦战败,必死无疑。如此以来,自己有了长孙家的全力支持,继承父亲大莫离支之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他兴奋道:“长孙公子何必自谦?待吾前去寻父亲说说。”

    长孙冲简直哔了狗了……

    这人有毛病吧?

    你妹妹才八岁啊禽兽!

    两人正在拉扯,忽然听得门口“咣当”一声,渊男建怒气冲冲的走进来,一脚踹翻了门口的一个花盆,指着渊男生骂道:“简直恬不知耻!如今唐军大兵压境,国家危在旦夕,你却要将妹妹嫁给一个唐人。是要让她从此坠入两难抉择之中,一生一世不得快乐吗?”

    渊男生没料到自己的谋划居然被弟弟偷听道,有些慌张,闻言又惊又怒,斥道:“休要含血喷人!长孙公子虽然是汉人,却也是世家子弟,比之你我亦是不遑多让!再者说来,如今父亲亦对长孙公子信赖有加,将之倚为臂助,并且叮嘱你我都要善待信任。你这般说话,岂是将父亲的话语当作耳旁风?”

    渊男建怒目相视,转身就走:“不与你聒噪,我去找父亲理论!”

    渊男生追着他,也说道:“正好让父亲评评理,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兄长么?”

    渊男建嗤笑一声,脚下不停,大步走出去,渊男生岂肯让他去父亲面前任意诋毁自己?也连忙跟上。

    剩下长孙冲独坐堂中,一脸懵然……

    ……

    “你要将妹妹嫁给长孙冲?”

    值房之中,闻听渊男建的告状,渊盖苏文一脸怒气的看向渊男生,差点就像飞起一脚将这个逆子给踹死!

    你妹妹才八岁啊,怎么嫁人?

    渊男生最是惧怕父亲,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辩解道:“父亲息怒!儿子知道父亲最是疼爱妹妹,可儿子又何曾不宠爱妹妹呢?”

    渊男建在一旁火上浇油:“放屁!妹妹如今才八岁,你是想要将她推进火坑,以此来换取平壤城破之后唐军的优待吧?父亲,大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国难当头,非但不帮助父亲抵御外侮,反而心向敌国、消极应战,更想将妹妹当作他的进身之阶,实在是罪无可恕!”

    渊盖苏文面色阴沉。

    渊男生心惊胆战,疾声道:“父亲明鉴,咱们虽然曾三次抵御隋朝之进攻,然而此次大唐来势汹汹,能否依旧击溃强敌,实在是未知之数。万一唐军势不可挡直抵平壤城下,国家固然要覆灭,咱们渊氏一族的下场难道还能好的了?若是于长孙家结成这门亲事,那么到时候有长孙无忌在大唐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或许咱们就能有一线生机。父亲,儿子欲将妹妹嫁给长孙冲,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能够得到一个传承下去的机会!您难道当真就愿意看着整个家族与国皆亡,渊氏一族血脉断绝吗?”

    不得不说,渊男生虽然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口才却不错。这一番话说出来,渊盖苏文的怒气渐渐消散,眉头却紧紧的蹙了起来。

    还是回归到最本原的那个问题:高句丽能否如同当年抵御隋朝进攻那般,抵得住大唐的狂飙突进?

    站前,渊盖苏文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高句丽固然比不得大唐之强盛,却也幅员辽阔,带甲几十万,且境内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一座座山城连成一道辽东长城,未必便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开战之后,唐军强大的攻击力以及快速的推进速度,却使得战局急转直下,高句丽处于绝对的劣势。

    辽水天堑一开战就被唐军突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积数十年之功修建的“辽东长城”更是挡不住大唐的铁骑,开战不足两个月,大半个辽东依然沦陷,残余之兵力只能困守安市城,且附近道路皆备唐军截断,平穰城想要支援都非常困难。

    这般打下去,高句丽还能抵挡几时?

    还能如抵御隋朝那般,将战争拖到冬天,不战而胜么?

    渊盖苏文心里没底。

    唐军之所以在开战之初便展现出强大的战力,打得高句丽丢盔弃甲失地千里,最主要便是其军中有了那种对城墙有着无与伦比破坏力的火药。此物之出现,使得高句丽先机尽失,功不出、受不住,只能一败再败。

    更别说,唐军纵横七海所向无敌的水师除去在卑沙城展露头角、建安城大放异彩之外,还一直未曾将全部主力投入到战争当中。一旦大唐水师击溃高句丽水师,然后沿着浿水逆流而上直抵平穰城下……

    要么战争结束,要么渊盖苏文就得裹挟着高宝藏一路向南,开始逃亡生涯,直至被唐军侵占全境。

    渊男生的建议,使得绝境之中似乎也蕴藏着机会。

    自己作为高句丽的大莫离支,国家实际上的掌控者,一旦战败绝无幸免之可能,自己也不可能为了活命便卑躬屈膝,向大唐皇帝乞求活命。

    自己死活倒是无所谓,他这一生霸道强势位极人臣,距离高句丽王的位置也只差一层窗户纸,早就赚够了。

    可整个渊氏一族,难道也要与自己一同陪葬么?家族延绵、血脉传承,那可是是个人之生死重要千倍万倍的事情。

    ……

    渊盖苏文看着渊男生,道:“长孙冲乃是世家子弟,与其联姻,倒也不算辱没咱家的闺女。而且此人智计百出、文武双全,若是能够引为心腹,必将为平穰城之固守增添一份胜算。退一步将,就算平穰城被唐军告破,为父身死于唐军刀下,有他在,亦能够保全渊氏一族之血脉免遭屠戮。”

    一旁的渊男建一看父亲居然同意了兄长这个荒唐的建议,顿时急道:“父亲岂能如此?妹妹才八岁啊!”

    这个联姻的建议是兄长提出来的,到时候长孙冲只会领兄长的人情。一旦被兄长攀附上长孙家,那么将来无论平穰城守不守得住,兄长都会成为大唐在高句丽的代言人,背后的靠山无比坚挺!

    自己还拿什么去争世子之位?

    未等渊男生说话,渊盖苏文已经摆手道:“这有何难?只需订下这门亲事,他长孙冲就不能抵赖。更何况,他眼下流亡天涯,无论将来能否返回长安,都需要渊氏一族以及高句丽的支持,这门亲事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你们小妹的年纪,大可等过几年再成亲。”

    渊男建一颗心沉入谷底,说不出话来。

    任何事只要父亲拿定了主意,那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更改……

    渊盖苏文对渊男生说道:“去将长孙冲找来,吾要亲自跟他说这件事。想要娶我们家的闺女不是不行,但是他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渊男生大喜,连忙起身出去,回到厢房那边见到长孙冲,兴冲冲道:“父亲请长孙公子过去一趟,他已经答允将妹妹许配给你了!”

    长孙冲:“……”

    到底是我有毛病,还是你们一家都有毛病?

第八百八十九章 推脱不得

    长孙冲对于渊男生提议的这门亲事极其反感,且不说他本身不能人道,关键在于他一门心思能够重返长安,与高句丽牵涉过深有什么好处?

    他只是将高句丽当作一个进身之阶而已……

    当即婉拒道:“世子实在是错爱了,在下乃是戴罪之身,岂敢亵渎府上千金?还望世子规劝大莫离支,打消这个念头,在下万万不敢遵从。”

    渊男生急道:“此乃两全其美之好事,必能成就一段佳话,长孙公子何以这般抗拒?再者说来,父亲的脾气你是知晓的,说一不二、一言九鼎,从无人敢于忤逆他的心意,你此刻推辞,怕是要激怒父亲,届时谁也无法劝阻。”

    这还真不是吓唬长孙冲,渊盖苏文的脾气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暴虐酷烈毫无人性,一旦被长孙冲触怒,不仅长孙冲吃不了兜着走,就连他这个“介绍人”也得跟着倒霉。

    长孙冲:“……”

    你们家人怎么都这样?!

    捂着额头,无奈道:“那就去吧。”

    毕竟他要凭借窃取高句丽军机之功劳达到李二陛下特赦之目的,如此才能重返长安,渊盖苏文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否则一旦将他投闲置散驱逐出府,便再无机会得到高句丽的核心机密。

    难不成自己将要成为大唐第一个身在敌营,以身作饵,不惜牺牲己身施展“美男计”窃取敌人机密的男人?

    然而就算想要牺牲己身,奈何亦是有心无力呀……

    长孙冲极度郁闷,无奈跟着渊男生前来见渊盖苏文,一见面,渊盖苏文便开门见山、直入正题:“吾曾听闻公子与大唐公主和离,似公子这般人品相貌,配得上一句‘君子’之赞誉,不忍见你颠沛流离、孤苦无依,故而欲将小女许配公子为妻,共效于飞,永结秦晋之好。亦能让公子将高句丽当作第二个故乡,安心留在这里,吾会任命公子为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替吾掌管军机,待到战后若有功绩,则请王上论功行赏,赐予太大使者之官阶,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很有诚意了。

    “皂衣先人”这个官职相当于“副官”,其地位、官阶之高低要看是在哪一个衙门,一般来说衙门的等级越高,这个官职的地位、权力便越高。大莫离支乃是高句丽第一等的官职,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开府建衙,所以这个“皂衣先人”几乎是整个高句丽同等官职之间地位、权力最高的一个。

    大莫离支的“副官”,代表的便是渊盖苏文的利益,必定是心腹当中的心腹,如果说渊盖苏文再高句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一旦长孙冲接受了这个官职,他便是大莫离支府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太大使者”看似官阶不高,却是高句丽官制当中极为重要的一个,是高句丽十二等级“大官”当中的第七级,掌管宫廷与朝堂之联系、沟通,整个皇宫内外事,都要由“太大使者”经手。

    拥有可以“隔绝中外”之权力……

    很显然,渊盖苏文这是铁了心想要将他拉拢过去,目的自然是一旦平穰城被唐军攻陷,自己或许可以保住渊氏一族的血脉不至被杀戮殆尽。

    长孙冲知道自己不能明着拒绝,只能施展拖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下虽然身在异域,然父母高堂仍在,若无父母之命,焉敢私定终身?此事还需给父亲写信,父亲允准之后,方能定夺。”

    渊盖苏文颔首道:“此乃人之常情,不过令尊如今正随同大唐皇帝在建安城,想必稍后便会抵达安市城,公子不妨这就休书一封,恳请令尊允准。”

    从这话当中,就能看出渊盖苏文性格当中的霸道。

    你询问父亲是理所应当,但是你父亲务必同意,不能反对,否则就怪我不客气。

    长孙冲:“……既然如此,在下岂有不允之理?多谢大莫离支错爱,回去之后便休书一封,送往安市城前线。”

    世间岂有这等离奇之事?两国正在前方打生打死,这边却在商议联姻。若是被李二陛下知晓,不知道会不会再给自己按上一个“私通敌酋”之罪名,永世不得返回大唐国境之内……

    可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为了能够重返长安,他必须获得渊盖苏文之信任,如此方能窃取高句丽之机密。

    渊盖苏文显然很是高兴,捋着胡须道:“此事倒也不急,毕竟小女年幼,成亲圆房还得等上几年。不过既然此事定下,那么你就是吾之女婿,不妨即刻担任‘皂衣先人’之职,协助吾管理平穰城之防务以及军队调度、粮秣运输,用心办事,吾绝不亏待。”

    长孙冲大喜,自己“贡献身体、以身作饵”,回报居然这么快?

    一旦可以参预到平穰城的防务之中,对于整个局势的掌握边更上一层楼,也更加容易接触到高句丽的核心机密,等到唐军南下攻到平穰城下,或许根本用不着渊男生开城献降,只需自己将平穰城的全部防务详细的交给唐军,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攻陷这座高句丽的国都。

    那是何等样的功勋?

    大抵也只是比房俊覆灭薛延陀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赶紧跪坐在地席之上施礼道:“多谢大莫离支信任,在下定然不辱使命,协助大莫离支完成平穰城之防务,协调各部,将平穰城守得固若金汤,教唐军重蹈前隋之覆辙,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欣然道:“若当真如此,吾便是举荐你成为北部之傉萨,又有何难?”

    原本的北部傉萨高延寿在唐军开战之后,迅速丢掉辽水天堑,一败再败,使得唐军薛万彻部如入无人之境。无论此后战局如何,高延寿北部傉萨之官职都势必难保。而渊盖苏文如今虽然贵为大莫离支,执掌高句丽军政大权,但是国内传统的“五部”却始终有反抗之势,万一北部傉萨之官职落入“五部”首领之手,对于他掌控全国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这个官职,是肯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长孙冲道:“多谢大莫离支抬爱!”

    一旁的渊男生见到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长孙冲更受到父亲重用,愈发喜形于色,笑道:“怎地还称呼大莫离支?这个时候,是应当改改口了。”

    叫“岳父”?

    长孙冲嘴巴张了张,发现这实在是有些恶心,只得说道:“如今战局正盛,敌强我弱,正是上下一心竭诚团结之时。这门亲事还是暂时不要公布出去为好,否则说不定会动摇军心。”

    渊盖苏文愈发满意长孙冲的表现,颔首赞赏道:“正是如此,数十万兵卒正与唐军在前方激战,若是吾这个时候与长孙公子联姻,难让那些不明情况的军民生出背弃之感,与军心士气不利,暂时不要公开。”

    他瞅了身边一脸忿然的渊男建一眼,叮嘱道:“尤其是你,吾知你平素不服长孙公子,但是此等大事关乎家族之未来,若是敢自作主张恣意妄为,吾绝饶不了你!”

    渊男建正琢磨是不是将这件事张扬出去,然后凭借朝野之舆论逼迫父亲收回成命、回心转意呢,听了这话顿时吓得一激灵,忙道:“父亲放心,孩儿知晓轻重!”

    心里却是愈发嫉恨。

    如今家中与长孙冲结下姻亲,必将得到长孙家的帮扶,无论这一场战争高句丽能否延续国祚,大唐的影响都将前所未有的增加。以兄长与长孙冲的关系,几乎就将成为长孙家在高句丽的代言人,世子地位恐怕就连父亲都不能轻言虢夺。

    自己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此事发生?定要做一些什么才好……

第八百九十章 会猎安市

    辽东五月气候怡人,早晚清凉、午间温暖,艳阳当头亦不会有炙热之感。左武卫在安市城外衍水之畔安营扎寨,阵营严谨、兵强马壮,连续数里的兵营整齐错落,内外衔接、两侧呼应,探马斥候齐出,方圆数十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汇聚在中军大帐,敌情了若指掌。

    衍水又称太子河,据传战国之时燕国太子丹派遣荆轲刺秦王,谋算不成,于是秦军大举攻打燕国,于易水之西几百燕国、代国联军,攻占燕国都城蓟,燕王喜与太子丹弃城逃亡,流落在衍水一代积蓄力量,谋划反攻燕国故地。

    代王嘉这个时候对燕王喜谏言:“秦大举攻燕,就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如献上太子丹的人头,秦国就一定退兵。”于是燕王喜派人杀了太子丹,但秦国并未就此罢休,仍然进兵追击,直到彻底灭掉了燕国。

    燕国百姓为了纪念太子丹,便将衍水又称为太子河……

    衍水流经安市城,在城外汇入辽东地区最大的河流辽水,两河归一,顿时水量充沛,形势滔滔。

    营地内人喊马嘶,正在准备迎接李二陛下率军前来。

    程咬金脱去甲胄,一身常服坐在中军帐中,喝了口凉茶,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薛万彻道:“平穰城方面可有何动作?”

    薛万彻顶盔掼甲,脸上尚有汗渍,很显然刚从外头回来,闻言道:“据斥候探知,平穰城已经聚集了超过三十万大军,其中半数都是精锐,骑兵更是达到三万之众。渊盖苏文已经下了死令,宁愿玉石俱焚,亦要死守平穰城。”

    说着,吐了口热气,灌下去一杯凉茶。

    虽然辽东的五月并不炎热,可毕竟也是夏天,这么一身甲胄在身,又出营巡视安市城的敌军刚刚返回,甲胄之内的中衣都已经湿透。

    程咬金放下茶杯,感慨道:“当初陛下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吾等皆以为是陛下好大喜功,意欲完成隋炀帝未竟之功业,以此彰显自己英明神武,远迈前朝。然而越是了解高句丽,便越是心惊其强盛。”

    当年,李二陛下曾指着舆图对大臣们说:“而今九瀛大定,唯此一隅。”将征服高句丽视作毕生之成就,希望凭此功绩能够超越秦皇汉武,达成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

    适时,朝中对于李二陛下的这个“好战”的念头并不认可。前隋殷鉴不远,举国之力三度征伐高句丽皆铩羽而归,甚至导致国力衰退江山板荡,最终国祚断绝,岂可重蹈覆辙?

    然而李二陛下矢志不渝、力排众议,终于达成东征之计划。

    时至今日,大唐数十万军队已然踏上高句丽之领土,依旧有不少人认为这是穷兵黩武的表现。之所以没有太多人站出来表示反对,只不过是各方势力都将这一次东征视为军功的飨宴而已……

    薛万彻也道:“是啊,高句丽幅员之辽阔,令人触目惊心,东西千余里、南北八百里,民风剽悍、骁勇善战,带甲数十万!若是任其发展,用不了几年,怕不是又一个突厥!”

    程咬金摇头道:“高句丽可比突厥难对付多了,突厥人以游牧为生,纵然强盛一时,却无坚实之根基,一战而败,便只能举族迁徙,远遁千里,数十年难以恢复其元气。高句丽则不同,其虽为游牧民族而来,但是却融入太多汉家文化,国内更是效法汉家推行郡县制,绝大多数的百姓都以农耕为生,根基稳固,能够抵御天灾,不会因为一时之挫败而伤及根本。隋炀帝三度东征固然尽皆失败,可是对高句丽的国力却造成极大的打击,然而这才过了多少年?瞧瞧如今的高句丽,一旦面对大唐的入侵,依旧能够从容组织起数十万的军队来抵抗。”

    为何历史上那些个曾经凶名赫赫、盛极一时的草原部族,诸如犬戎、匈奴、突厥等等,最终都渐渐消亡,却唯有汉人能够取得最终之胜利,始终屹立在中原之地,不惧强敌天灾,传承不绝?

    其根本之原因,便是游牧与农耕之不同。

    这几乎已经是当今天下尽皆赞同之观点,农耕文明的抵御风险能力、可持续性,比之游牧民族实在是有太多的优势。

    薛万彻虽然不大懂得政治、经济等等,但是谈及高句丽之军事,却深以为然。

    突厥之强盛,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万,东自辽海,西至里海,南自蒙古沙漠,北至贝加尔湖,东西长万里,南北五六千里,岂止是高句丽的十倍?然而贞观四年,六路大军攻伐突厥,一战便将突厥最精锐的军队斩杀殆尽,从此突厥远遁千里,一蹶不振。其残余虽然成立西突厥,但是国力相比其强盛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高句丽却不同。

    历经隋炀帝三次征伐,国力损耗几近枯竭,亡国之祸近在咫尺,但是短短二十余年时间,却迅速恢复强盛,可以与大唐掰一掰手腕。

    若是大唐将其视如蛮夷番邦不予理会,任由其发展三五十年,怕是又将成为另一个吐蕃,成为大唐心腹大患。

    趁其未能崛起之时,及时予以歼灭,实乃明智之举。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忽然见到外头亲兵进来禀报:“大军已经行至衍水之西六十里,请大帅准备停当,前往迎驾。”

    程咬金赶紧站起,脱去常服,让亲兵帮着自己穿好甲胄,与薛万彻一同走出大帐,翻身上马,带着早就集结完毕的一万骑兵,越过衍水上架设的浮桥,向着西方狂奔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行至一处山峦之侧,便见到远处山口之后奔出数十骑兵,看其装束,乃是唐军中的斥候。

    这队斥候到了近前,最前一人翻身下马,施礼道:“见过卢国公!陛下统御大军前来,尚有五里便可抵达。”

    程咬金颔首,命令麾下骑兵利于道路两侧,等候大军到来。

    未过多久,

    山口处烟尘滚滚,旌旗招展,潮水一般的军队汹涌而来。

    程咬金带着麾下利于道旁,等着大军前头的骑兵走过去,见到簇拥在禁军当中的皇帝御驾。

    皇帝出征,乃是天下至尊之仪仗,“日月为常,交龙为旂,通帛为旜,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全羽为旞,析羽为旌”,无数旗帜迎风飘扬,玉辂鸣鸾,九旗扬旆。

    常、旂、旜、物、旗、旟、旐、旞、旌等九种旗帜,代表着《周礼》之中的煌煌仪仗、天下至尊。

    程咬金当即甩蹬离鞍跃下马背,身后将校兵卒也紧随其后,动作整齐划一。

    单膝跪在路旁,待到御驾行至身前,大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唐朝礼仪,并无跪拜之礼,但是军中却以这种单膝跪地的方式,来表达对于上官的遵从与敬服,昭示着军队的服从性。

    御驾乃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大车,这时候缓缓停下,李二陛下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卢国公平身,请登上车来,与朕同行。”

    与皇帝同车,这是无上的荣耀。

    程咬金道:“微臣遵旨!”

    遂起身上前,将近六十岁的人却依旧身形矫健,轻轻一跃跳上车辕,随即解下佩刀交给车辕上的禁军,撩开车帘,进入车内。

    车驾再度开动,向着衍水之畔的军营缓缓驶去。

    后方山口之中,源源不断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无休无止的涌出,军容鼎盛、士气高昂,整齐的步伐震撼山岳,就连不远处流淌的河水都泛起波澜,浪涛汹涌,似要掀起滔天巨浪。

    马车上,李二陛下撩起车帘,看着外边连绵群山,浩荡大河,心情如河水一般翻荡起伏,汹涌澎拜。

    东北一隅,强敌盘踞,威胁汉家江山。一旦其羽翼丰满,势必叩关而入、入寇中原。若是中原强盛,自可抵御外侮、保家卫国,然则若适逢中原板荡,外族则有窥视之机,趁虚而入烽火连绵,稍有不慎便可使外族饮马黄河,直指江淮。

    吾辈虎贲,自当报效家国,覆亡强敌,何惧一死?

第八百九十一章 降将之道

    军队缓缓前行,薛万彻策骑随在马车一旁,旁边有长孙无忌、尉迟恭等人,李绩则率领周道务、程名振、张亮等人殿后。阿史那思摩策骑上前,与薛万彻并骑前行,羡慕道:“薛将军为大军先驱,攻城掠地、杀敌无算,大丈夫就应当如此开阖睥睨,吾艳羡也!”

    薛万彻是个粗人,与朝中大臣来往不多,但是对于阿史那思摩却颇为亲近,笑道:“郡王谬赞了,同是尽忠王事,末将冲锋在前,郡王护卫陛下身侧,何分高低?”

    阿史那思摩如今的官职是右武侯大将军,定襄战败之后入朝担任宿卫,爵位是怀化郡王,比之薛万彻的武陵郡公上要高出几等,所以薛万彻以上官之礼待之,很是客气。

    他这人虽然粗线条,却也并非不通世事,对于自己看的入眼之人,常常掏心掏肺……

    阿史那思摩瞅了瞅左右,向前微微努了一下下巴,轻声道:“王文度被陛下枭首示众、以儆效尤,这笔账,赵国公怕是要记在你的头上。”

    薛万彻抬眼去看,正好看到长孙无忌骑着马紧紧跟随在皇帝车驾一侧,这个时候刚好回头看了他两人一眼,面容阴沉,想必是程咬金能够被陛下邀上车驾同乘,心中很是不爽,转而又回过头去。

    薛万彻哂笑道:“吾与郡王相同,皆是粗豪善战之辈,对于朝中那些个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擅长,也不在意。陛下宽宏,乃是千古还有的明君,岂能因为一两句诋毁之言便心存猜忌?只要陛下不猜忌,旁人如何,吾懒得去管。”

    阿史那思摩闻言,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薛万彻说他两人相同,其实并不止粗鲁耿直的脾性,更因为两人同是降将。当年李靖率兵奇袭定襄,击溃突厥汗国,颉利可汗与他一同战败被擒,投降唐军,得到李二陛下的优待。

    而薛万彻更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心腹大将,当年李建成与李二陛下的储位之争,他全程都有参与。后来玄武门之变李建成被李二陛下射杀,薛万彻更是一度宣称要杀入秦王府,后来战败逃出长安遁入终南山,被李二陛下降伏,愿意入朝为官,更将丹阳公主下嫁,甚为器重。

    两人看似都得到李二陛下之信任,实则算是同病相怜,所以他才会一改平素绝不议论朝臣的习惯,点拨了薛万彻一句。

    自己尽了心意,至于薛万彻是否当作一回事,顺其自然就好。

    再者说来,薛万彻如今身后站着太子与房俊,以长孙无忌今时今日受到陛下猜忌打压的形势,想要为难薛万彻,怕是也不容易……

    两人低声闲聊着,薛万彻低声道:“晚上郡王不妨来我营中,近日扫荡安市城之后方,偶遇高句丽之官员阖家南下躲避战火,家中有两名女儿,颜色甚好,皆是大家闺秀,比之长安市集上的新罗婢不可同日而语,实乃恩物也,末将可赠予郡王一人,共享其乐。”

    大唐风气开放,男人之间转赠姬妾司空见惯,即便是同宿一女那等腌臜事,也见惯不怪。

    阿史那思摩却吓了一跳,提醒道:“军中岂可藏匿女子?万一被军中司马查知,上报兵部和卫尉寺,必是大罪一条!陛下就算再是信重于你,岂能容你亵渎军纪?听吾一言,速速解决此事,不可留下隐患。”

    马蹄嘚嘚,周围皆是自己与阿史那思摩的亲兵,长孙无忌在前方远处根本听不到,薛万彻不以为然道:“有何足惧?此地乃是军中,陛下即便得知,亦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断然不会较真。至于回到长安……难不成郡王以为咱们立下战功,便可进爵加官不成?吾之所以请战,不过是图一个过瘾,战阵厮杀方才能够感到舒畅,马革裹尸亦是等闲。与其小心翼翼左右逢迎,何如及时行乐?似咱们这样的人,别贪图军功,越是持身守正,说不定陛下越是不放心。”

    阿史那思摩骑在马上,颇为诧异的瞅了这个行货一眼,心里觉得这话好像非常有道理啊……

    身为降将,不仅与跟随皇帝打天下的那些个老兄弟比不得,即便是从底层简拔起来的官员,也比他们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

    用不着旁人提醒皇帝要谨防降将又复叛之心,即便是降将们自己,又岂能真把皇帝的宠信之言当真?

    汉人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仅适用于他这个依附于大唐的突厥人,同样适合薛万彻这样改换门庭的“贰臣”。

    既然明知皇帝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于你,更不敢将国家权柄交付于你,那为何还要立下盖世功劳?

    岂不是让皇帝封无可封,左右为难?

    降将也要有降将的觉悟……

    阿史那思摩摸着胡子,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如此,那吾就叨扰了。”

    薛万彻哈哈一笑,道:“末将素来仰慕郡王之风采,早就想跟郡王好生喝上一杯,聊一聊。以往在长安之时未有机会,却不想在这外里之外的辽东,倒是能够饮酒作乐,实在幸甚!”

    阿史那思摩觉得自己终于堪破了一个降将寄人篱下的为官之道:“打仗要猛,视死如归、无所畏惧,享乐亦要猛,全无顾忌、及时行乐!可叹吾年过五旬,入唐亦有十余载,却今日方才得窥为官之道,惭愧,惭愧!”

    他以前是突厥贵族,入唐之后先被敕封为右武侯大将军,继而又被李二陛下派遣返回定襄,统御突厥旧部,册封为突厥可汗。那段时日看似大权在握,万里草场任凭驰骋,可他却每时每刻都心惊胆跳。

    万一麾下部族再次叛乱怎么办?

    万一朝中有人诋毁他拥兵自重怎么办?

    万一皇帝怀疑他心怀不轨怎么办?

    ……

    对于李二陛下,他是打心眼里敬畏,几乎无以复加。以李二陛下的运筹帷幄,加上大唐之强盛,想要将他捏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他人在定襄,心里却忐忑难安。

    所幸,薛延陀觊觎定襄之地势,悍然入侵,阿史那思摩率众抵抗,却一溃千里。

    旁人都见他惶惶然犹若丧家之犬,一路溃逃进入长城,即刻向李二陛下上书请罪,恳请回到长安哪怕只是担任一个宿卫宫廷的校尉,全无突厥可汗之风采。实则阿史那思摩却已经欢喜得想要抓住几个薛延陀的将令狠狠的亲上一口。

    与其在定襄整日里吃风沙来心惊胆跳,哪里及得上回到长安夜夜安寝、享受繁华来得爽快?

    所以这些年他处处谨小慎微,每当行军又殚精竭虑,只想着少闯祸、多立功,踏踏实实的留在皇帝身边。

    如今方才醒悟,一个降将立下那么多军功作甚?

    你都已经是郡王了,难不成还想让皇帝封你一个亲王,再给你一块封地,让你裂土称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入唐一来,他也读过基本汉人的史书。自古以来,但凡“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情况,毕竟伴随着惨祸之发生。

    李二陛下为何一再压制房俊的官职、爵位?就是要杜绝这种情况。若是此时让房俊的官职、爵位达至巅峰,将来新君即位,如何封赏?没办法封赏,便无法邀买人心,不能施以君恩,便会有所隔阂。

    ……

    前头的长孙无忌瞥了一眼车厢内正向李二陛下回报战况的程咬金,又瞅了一眼身后远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个棒槌,紧紧蹙着眉头,觉得自己已经游离于大唐的核心体系之外。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虽然皇帝为了巩固皇权,对关陇贵族施以打压,可是在最初的那一段时间里关陇贵族依旧保持着对于朝堂的掌控。然而现在,随着自己跟随皇帝东征高句丽,长安朝堂之上关陇贵族的影响力进入到入唐一来的最低迷时期,堪称步履维艰,连整个联盟都似乎有风雨飘摇、分崩离析之虞。

    若是不能破局,关陇贵族往昔的荣光、以后的权势,都将风吹雨打去。

    而破局之关键,不在辽东,不在长安,在于遥远的西域。

    只是不知,长孙濬是否完成了自己叮嘱的任务呢?算一算时间,长孙濬应当早就被长孙淹赎回回到长安,这会儿从长安来的信笺也应当距离不远了……

第八百九十二章 战略会议

    天色已经黑透,先期赶来的十余万大军才在衍水西安扎下营寨,与东岸的左武卫相互依托,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中军帐里,树根蜡烛燃起,亮如白昼。

    李二陛下站在墙壁一侧的巨大舆图面前,看着图上详细的标注、细致的线条,即便是安市城附近的山岭河流、村庄集镇都清清楚楚,每一条道路、每一处街巷,就仿佛此刻人在半空俯瞰这一片区域,无所遗漏。

    自从进入兵部称为左侍郎的时候开始,房俊便大力推行舆图之测绘,甚至为此培养了大量精于测量、计算、绘制的人才,利用军中细作、国中商贾等等各种渠道将这些人送到高句丽各个地方,花费无数钱粮只为眼前这些舆图。

    回过头,再看看随行的兵部官员制作的简易沙盘,心中愈发感慨。沙盘这东西古已有之,秦在部署灭六国时,秦始皇亲自堆制研究各国地理形势,在李斯的辅佐下,派大将王翦进行统一六国之战争。

    据说,秦始皇在修建陵墓时,更是在自己的陵墓中堆建了一个大型的地形模型,模型中不仅砌有高山、丘陵、城池等,而且还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用机械装置使水银流动循环,极尽精巧。

    汉建武年间,光武帝征伐天水、武都一带地方豪强隗嚣时,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觉。

    然而历史上那些沙盘,哪一个比得了眼前这种?

    不仅山川地形都是通过测量之后以一定之比例缩小,甚至就连山峰之高度、河水之深度、地形地势高低之变化都精确无比,站在这里,安市城方圆百里之内尽在眼前。

    身为主帅,统御千军万马,最是能够从这种沙盘当中体会到那种“指点江山”的惬意、舒畅。

    满朝文武都想压制房俊,甚至将最强悍的水是排斥于整个东征作战计划之外,然而无论是数十万大军的辎重、粮秣调派,亦或是眼前这种舆图、沙盘,哪一项不是房俊的功劳?

    这等功勋若当真论功行赏,又会低于哪个?

    当年自己夸赞房俊一句“宰辅之才”,还真是有眼光啊……

    心底感慨一番,他抬头环视众人,看着程咬金道:“卢国公将安市城的情况给大伙讲讲吧。”

    言罢,回到座位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阖上双目养神。

    前些时日在熊岳城泡温泉很是舒爽,但是两个高句丽美人让他透支得有些严重,甚至不得不依靠药物顶上。然而快乐过后,自然便是极其严重的虚弱,好似整个人都给掏空一般,不仅四肢无力身体酸软,就连精神亦是恹恹。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药丸固然有效,可往后定要有所节制。

    可随即又想到此番御驾亲征,不仅跋涉万里随军出征对于身体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排兵布阵运筹谋划更是需要耗费无尽的精力,若是没有那些药丸顶一顶,自己是否熬得住?

    罢了,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不仅攸关自己毕生之名望,更影响身后之美誉,便再依靠药物顶一顶,待到得胜还朝之后,再将朝政托付于太子,自己在太极宫中好生休息调养,想必能够将耗损的元气补充回来……

    程咬金站在沙盘前,肃容道:“安市城内已经集结了超过二十万高句丽军队,皆是高句丽之精锐军队,其中骑兵不少于两万,可以说,高句丽国内一半的精锐力量都在这里。”

    伸出手指,在打雀谷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说道:“先前薛将军于此处重创高句丽之援军,但是并未封锁这里,所以一旦安市城之战开打,平穰城必定还要增兵支援,毕竟平穰城依旧有数十万军队拱卫,故而打雀谷必须死死的封堵,否则战事开打,忽然有一支精锐敌军出现在后方,难免腹背受敌。”

    李绩面容严肃,颔首道:“之前对于高句丽的了解还是少了一些,一直将其看作如突厥、薛延陀那样的游牧之国。然而进了高句丽国境,方才知晓其幅员之辽阔,人口之繁盛。一场大战可动用超过五十万军队,天下除去吾大唐之外,怕是也只有高句丽了。”

    如今的高句丽虽然多以农耕为生,但是其游牧民族的特质却并未抛弃,民风剽悍、勇猛善战,战事开启,立刻全民皆兵,老幼妇孺尽皆上阵杀敌,兼且国境之内山岭连绵、河流密布,想要将其征服,难度实在太大。

    否则以大隋当年之强盛,何至于三度征伐尽皆铩羽而归,徒使数十万将士埋骨辽东,中原哭声一片?

    不轻敌,这是但凡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之道不能犯的错误。

    然而在东征开始之前,朝野上下却甚少有人真正认识到高句丽的强盛底蕴,都乐观的认为大唐雄师天下无敌,一旦开战,便必然是摧枯拉朽直捣龙庭,一场大胜指日可待。

    也仅有房俊等寥寥数人一再强调要详细谋划,不可兵将骄纵,却被淹没在一片沸腾喧嚣的慷慨激昂之中,差一点背负一个畏战不前、夸大其词的罪名……

    尉迟恭一张黑脸放着油光,粗着嗓子道:“高句丽的确强盛,然而此刻大军深入其境,不可使兵卒产生畏战之情绪,所以吾等在此小心谨慎的布置战略即可,对外还是要宣称大唐之强大非是高句丽可以抵御,以便稳定军心。”

    李绩颔首道:“正当如此。”

    闭目养神的李二陛下忽然响起,房俊那厮好像曾说过一句话: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诚哉斯言,大道至简。

    众人围着沙盘,一会儿低头讨论战术,一会儿又抬头看看舆图,商量着如何截断敌军之来援,如何围住城池展开强攻,如何埋设火药炸毁城墙,如何杀入城中剿灭敌军……

    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薛万彻则与阿史那思摩站在角落里,并不参与商议战术之制定,两个大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露出萎缩的笑容,旋即又赶紧敛去,唯恐被旁人看到……

    李二陛下一睁眼,便见到这一幅情形,略微蹙了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

    薛万彻勇猛无俦,最擅长打硬仗,不过计谋缺乏了一些,很容易冲动误事,所以他打仗要么大胜,要么大败,缺少稳定性,对于军队的掌控更是远远不如其余当朝名将,他在军中做的那些个混帐事,李二陛下岂能不知晓?

    原本是想要来到安市城之后敲打他一番的,毕竟军法无情,一个将军带头祸乱军纪,必定影响军心士气。

    然而现在看到薛万彻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又改了主意。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反过来说,从来没有过错的人,要么是当世圣贤,要么就是别有图谋。自己的确对薛万彻甚是器重,包括阿史那思摩也给于了极大的信任,然而说到底,这两个一个是当年隐太子的心腹,曾一度扬言要攻陷秦王府,让他李二的妻妾子孙给隐太子陪葬。另一个则是突厥贵族,身上流着突厥的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平常时候这两人或许恭顺忠诚,然而一旦局势有变,他们会何去何从,就不得不让人思量一番了……

    尤其是薛万彻这数月来担任大军之先锋,一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这般态势继续下去,等到东征结束,自己该当如何封赏?

    难不成还要敕封一个国公?

    那是绝对不行的。

    到了国公这等爵位,已经不仅仅是讲究能力和功劳,更重要的是政治面貌。比如房俊,人家根正苗红,父子两代有大功于国,更是他李二陛下最为坚定的拥护者,是他统治这个帝国的根基所在,这一点薛万彻比不了。

    既然犯下一些错误,那么等到时候将功抵过,却也并不影响自己赏罚分明的作风……

    李二陛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笑问道:“诸位爱卿商议得如何?”

第八百九十三章 红事?白事?

    众人闻言停止讨论,李绩躬身道:“陛下明鉴,此战干系重大,定要商讨出一套战略全无破绽才行,非一时片刻能够谋算周全。”

    李二陛下颔首。

    安市城作为高句丽在辽东的第一重镇,屯集重兵,几乎可以看作高句丽在整个辽东最后的统治。一旦攻陷安市城,高句丽在辽东的势力将会被连根拔除,大军挥师南下越过鸭绿水,便可直抵平穰城下。

    届时,就算平穰城再是固若金汤,唐军只需围而不攻,高句丽也是必败无疑。

    所以,安市城之战便是整个东征的节点,不容有失,再是谨慎小心亦不为过。再者,唐军主力四十万攻伐建安城,得胜之后需要就地得到水师的补给,如今自己只是带来十余万将士,尚有三分之二正在接受补给。眼下或许可以进行小规模的袭扰战,打乱安市城守军的士气,截断其支援补给,但是发动总攻,肯定要等其余大军尽皆抵达之后。

    六十万大军厉兵秣马多年,自然是要倾尽全力奋力一击,不给安市城守军一丝半点的机会。

    此战,宁可慢一些,也绝对不能犯错。

    “诸位爱卿皆是久历战阵之人,当也明白稳扎稳打的道理。总攻自然可以等待大军全部抵达之后,发动雷霆一击,一举击溃安市城之守军。然而这时候,亦要阻断敌军北上之路,万不可任由其对安市城进行兵员、粮秣、辎重各方面的支援,否则必然振奋其士气。”

    安市城如今已是孤城一座,东、北、西三面皆备唐军包围,唯剩下南边打雀谷方向一条通道。眼下稳扎稳打,是为了围困安市城,毕其功于一役,以免发生鏖战的情况,一旦安市城守军能够源源不断得到平穰城的支援,困兽犹斗,对于唐军快速挺进的战略大大不利。

    李绩看着沙盘,沉声道:“陛下可令程名振所部负责扼守打雀谷,截断敌军来援之路。”

    程名振当即站出,大声道:“末将愿领军令!定然固守打雀谷,不让敌军一兵一卒突破防御支援安市城,若未能完成命令,甘愿受罚!”

    一旁的周道务面色阴沉,欲言又止。

    战场亦如朝堂,派系之间的争斗绝无停止。整个安市城之战,可以预见的是数十万大军围城狂攻,敌城风雨飘摇,胜局已定,就算是第一个破城而入者,也未必有太大的军功。

    而独领一军扼守打雀谷,即阻断平穰城的支援路线,又截断安市城守军逃跑之路,可看作最大的一个功劳。

    如今军中皆是太子一系之将领,李绩更是明确表态支持太子,眼下将这样一桩功劳拱手送给程名振这个太子一系的大将,自然是情理之中。

    自己就算要争,怕是也争不过……

    周道务抬眼看了看一旁束手而立、默然无语的长孙无忌,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但看军中之形势,太子一系已然结成一派,晋王凭什么去争?

    而没有军队之支持,还从未听闻能够在争储中后来居上,获得成功……

    李二陛下也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不知想些什么,沉吟少顷,这才颔首道:“如此,阻断打雀谷之重任便交给程将军,还望将军谨慎行事,勿要影响东征大局。”

    程名振躬身道:“末将遵旨!陛下信任,末将必定以死报效,只要此身尚在,定教蛮胡一兵一卒亦出不得打雀谷!”

    李二陛下大笑道:“汝乃上将军,坐镇中军、指挥大军,何谈效死?若是汝亦阵亡军中,朕御驾亲征岂非成了一个大笑话?任凭敌军如何顽抗,天兵所至,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众将顿时情绪激昂,大声道:“天兵所至,战无不胜!”

    帐外来往行走的兵卒忽然听到中军帐内传出的喊声,登时一个个大了鸡血一般振奋异常。陛下以及诸位将军都这般士气高扬,那就代表着这场战争的胜利就在不远的未来。

    无数的兵卒开始跟着振臂欢呼:“天兵所至,战无不胜!”

    渐渐的,整个军营都在高呼附和。

    “天兵所至,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一声声霸气绝伦的呐喊声冲霄汉,震荡四野。

    *****

    夜幕低垂,笼罩四野。

    亲兵提着灯笼,长孙无忌负手跟随在后,回到自己的营帐。

    帐内亲兵早就备好了温水,服侍他洗净手脸,又端来还算丰盛的菜肴,放在营帐中间桌案上。

    整整奔波了数日,终于抵达安市城,大战之前难得的安宁,领长孙无忌疲惫的身心得到舒缓,吐出口气,坐在桌案一旁,拿起筷子准备用膳。

    外头忽然有亲兵进来禀告:“家主,有吾家之信使,自长安而来,说是有四郎的信笺送达。”

    “哦?”

    长孙无忌心里一跳,赶紧放下筷子,道:“速速叫进来!”

    “喏!”

    看着卫兵转身出去,长孙无忌拿起一旁的茶盏,到了一杯温茶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长孙濬的任务已经完成,却遭遇勒索,这令他极为担心。在长孙澹、长孙涣相继死去,长孙冲流亡天下之后,长孙濬便是长孙家族实际上的嫡长子,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

    而长孙无忌也对这个儿子报以厚望,所以即便是三千两黄金这样的巨资,他也宁肯变卖一些祖产凑出来,只希望能够将儿子赎回来。

    且不说一旦长孙濬出现意外,就意味着自己必须在那些个不成器的儿子当中“拔大个”,将家族未来交付那几个愚笨之辈,单单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悲伤,那就已经承受不了。

    老年丧子,这是人世间最最悲惨之事,而这种痛入骨髓的滋味他已经品尝过两次,岂能愿意在此品尝?

    好在长孙淹虽然天分不足,但是性格老实,办事素来稳妥,又有足额的黄金,更随时都可以通过家族关系去安西军中寻找支援,他并不认为这件事会出现什么意外。

    之所以一直担心,更多还是因为大马士革那边,唯恐另生变故。

    事到如今,破局之关键,已经全部都在大马士革……

    未几,帐外有风尘仆仆的家丁快步走进大帐,见到坐在帐中的长孙无忌,上前两步,“噗通”跪地,大哭一声:“家主,三郎没啦!”

    闻言,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深吸一口气,勉励维持镇定,哑着嗓子喝问道:“胡说什么呢?到底怎么回事?”

    那家丁赶紧从怀中逃出长孙淹写给长孙无忌的信笺,双手奉上。

    长孙无忌面色难堪至极,伸手接过,用桌案上的小刀去撬开封口的火漆,但是两只手颤抖不止,居然撬不开……

    还是一旁的亲兵见状,赶紧上前接过信笺和小刀,撬开封口,取出信笺,交给长孙无忌。

    捧着信笺,长孙无忌一目十行,只是见到信中说到长孙濬已经被大食人“撕票”,他自己请求军中关中子弟带兵救援未果,只能救出长孙濬尸体之时,顿时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家主!”

    身边亲兵各个骇然,一拥而上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搀扶住。

    长孙无忌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出来,反倒清醒许多,见到有亲兵正欲奔出帐外去寻随军太医前来给他医治,赶紧喝止:“都回来!”

    长孙濬死在西域,更是死于大食人之手,这件事一旦传扬开来,自己如何解释?尤其是一旦不久之后阿拉伯军队攻略西域,有心人必定会将两件事连接起来,长孙家想要洗脱都不可能。

    “老夫没事,都稳住了!”

    然而未等他继续看信,又有亲兵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大郎遣人送来书信……”

    等到来人进了大帐,将长孙冲的书信交给长孙无忌过目,长孙无忌一颗心简直快要裂成两瓣儿……

    这个逆子,居然想要入赘渊氏一族?

    堂堂长孙家的子弟,即便流亡天涯那也是浊世翩翩少年郎,何以沦落至要成为别人家的赘婿?

    简直就是不孝啊!

第八百九十四章 前路迷茫

    一个儿子为了家族惨死西域,尸骨无存,只剩下一捧骨灰带回家;另一个儿子谋反作乱,差点将家族数百年福泽一朝掘断,流亡天下有家不得归,自己为了他殚精竭虑尽力谋划,如今他却要入赘异族……

    赘婿是什么?

    春秋时齐国有风俗,家中的长女不能出嫁,要在家里主持祭祀,否则不利于家运。这些在家主持祭祀的长女,被称作“巫儿”,巫儿要结婚,只好招婿入门,于是就有了“赘婿”。

    以女之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祧。

    秦汉时,贫民质子于富家,过期不能赎身,遂被招赘,因就婚于主家之女,称“赘婿”。地位低下,为服役戍边对象之一,极为低贱,即便是贫穷的百姓、戍边的刑徒,也看不起这种人。

    身为男儿,断绝自家之血脉宗祧,世人鄙之。

    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

    谁能想到,堂堂长孙家的长子嫡孙,居然有朝一日要成为异族人之赘婿?即便流亡天涯、颠沛流离,但身体里依旧流淌着长孙家的血脉,岂可自甘断绝,从此认胡为父?

    这简直比长孙濬惨烈死去更加令长孙无忌痛心疾首!

    别说什么权益之计,更别说什么卧薪尝胆,长孙无忌已经算是一个城府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可依旧无法接受长孙冲这样的选择。

    一旦成为渊氏一族的赘婿,将来就算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特赦回到长安,却还有何面目见人?

    长孙无忌宁愿长孙冲此刻便即死去,亦不愿他成为长孙家的耻辱!

    当即强忍着长孙濬之死带来的悲痛,对身边亲兵道:“给老夫研墨!”

    “喏!”

    亲兵赶紧取来笔墨纸砚,一个人研墨,另一个人则换上一根粗一些的蜡烛点燃,帐内瞬间明亮起来。

    另有亲兵从箱笼里取出一根粗壮的山参,用刀子切下薄薄的几片,拿着去了不远处的伙房煮汤……

    长孙无忌使劲儿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提振精神,略作沉思,这才执笔挥毫,给长孙冲写了一封回信。

    然后吹干墨渍,将信笺装入一个信封之中,让人取来自己的印信,先将融化的火漆滴在信封的封口,然后用印信盖上去,略作冷却之后取下,便形成一个有着独特秘印的图案。

    将信封交给送信来的家丁,叮嘱道:“即刻返回平穰城,将信笺交到大郎手中。如今大军围城,各处道路也都有人把守,切勿被兵卒们捉了去搜出这封信,去吧。”

    “喏!”

    家丁将信封放入怀中,立即起身告退,返回平穰城。

    家丁走后,身边亲兵见到长孙无忌面色惨败,颓废萎靡,担忧道:“家主先躺下缓一缓,稍后喝一些参汤补一补。”

    长孙无忌没言语,半阖着眼皮,起身颤巍巍来到床榻旁,和衣躺下。

    他这一生历经风雨,阅历比旁人何止丰富十倍?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政治上的浮沉起落,他都看过、经过太多太多。纵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间最最悲惨之事,然而当悲伤略为减弱一些,心头代之而起的便是对于家族的担忧。

    长孙濬之死,究竟与大食人有什么样的关系?

    大马士革的穆阿维叶,会否因为这样的变故,便打消了攻略西域的心思?

    果真西域如自己所想那般风起云涌,位于高原之上秣马厉兵的吐蕃会不会趁时而动?

    如果吐蕃意欲侵占松州、陇右等地,甚至翻越祁连山截断河西走廊,那些个内附于大唐的吐谷浑、突厥、薛延陀等族,是否纷纷起兵,反抗大唐的统治?

    ……

    任何一个可能,都会导致极大的变数。他身在辽东,便是诸葛复生、孙武再世,也没人能够预料到局势终究会走向哪一步。

    不禁暗暗后悔,当初若是能够沉住气,大抵便不会被李二陛下带在身边赶赴辽东。如果眼下能够坐镇长安,不仅可以将各方之反应尽收眼底,及时的做出判断与应对,更可能长孙濬之死也不会发生……

    迷迷糊糊之间,亲兵端来温热的参汤。

    长孙无忌知道自己身体一贯不错,刚才吐了一口血实是急怒攻心所至,可毕竟上了年岁,万一不慎伤及根元,那可就万事皆休。

    到了他这般地位,对于人生之领悟早已臻达一个极高的层次,生死早已视作等闲,反倒是家族兴衰、身后之名难以堪破。

    若是没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如何在未来汹涌澎拜的朝政之中为家族牟利,为子孙立身?

    挣扎着坐起,将满满一碗参汤喝下去,胸腹之中温润荡漾,甚为舒适。

    喝过参汤,他靠在床榻上,听着外头传来的衍水奔腾流淌的声音,原本那一点困意早已不翼而飞。

    心中难免又升起悲伤。

    想他长孙无忌一代人杰,协助李二陛下打下这一片宏图伟业,何至于到了老年却子嗣凋零,儿孙一一遭难?

    果然人生机遇叵测难寻,悲喜得失之间,全凭天意……

    *****

    平穰城。

    小雨淅淅沥沥,将这座城池的浮躁与慌乱暂时压了下去,雨水之中杨柳青青、花树繁盛,平日里争先恐后逃难出城的人们也不再拥挤于南城门之前,喧嚣归于沉寂,难得的静谧一片。

    长孙冲跪坐在房间之中,看着父亲交给自己的信笺,一双眉毛越蹙越紧。

    三弟居然死在西域?

    字里行间,他都能够感受父亲那种浓浓的悲伤,以及对于自己即将入赘渊氏一族所表现出来的愤怒。

    叹息一声,将信笺塞回信封,放在桌案之上,到了一杯茶水满满喝着,抬头看着敞开的窗户外淅淅沥沥的雨水。

    空气湿凉,心乱如麻。

    信中并未言及长孙濬前往西域所为何事,但是以长孙冲对于家人的了解,若非重要之事,父亲怎会将家主之位的继承人派往西域,而素来养尊处优的长孙濬,又岂愿意跋涉万里,前往大马士革?

    父亲必然对西域有所谋划。

    对比眼下之局势,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几乎尽在辽东,关中空虚,安西军孤悬西域,稍有变故便会危及长安,那么父亲到底谋划什么似乎也昭然若揭。

    真真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啊,否则一贯城府深沉、谋算深远的父亲,何至于走这样一步极有可能使得整个长孙家万劫不复的险棋……

    至于信中怒骂自己忘祖弃宗、自甘堕落之言,更是令他郁闷不已。

    自己想要重返长安,就必须要有过硬的功勋才行,区区一份平穰城的布防图显然不足以使得李二陛下对一个反贼颁布特赦令。就算李二陛下愿意,朝中那些个御史言官、太子一系,也势必从中阻挠。

    什么样的功勋才是实打实的?

    等到唐军兵临平穰城下,打开城门引领大军进城定鼎胜局,这样的功勋才行……

    而想要达到这样的功勋,就必须要得到渊盖苏文的完全信任。

    父亲怎就不能理解我一些呢……

    身后脚步声响,长孙冲回首去看,渊男生正在门口脱去鞋子,走进堂中。

    长孙冲转身迎上去,躬身施礼道:“见过世子。”

    渊男生正欲说话,一眼便看见桌案上的书信,奇道:“可是令尊给长孙公子的回信?”

    长孙冲道:“正是。”

    他本可以藏起书信的,但是却没有。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就得把你的秘密首先放在别人的面前才行……

    渊男生却似乎并未想到这些,他关注的是这门亲事能否成立,焦急问道:“令尊如何说,是否答允你娶舍妹?”

    长孙冲苦笑,摇头道:“家父在信中将我怒叱一顿,说我数典忘祖、背祖弃宗,乃是不孝之人。”

    渊男生一拍大腿,懊恼道:“令尊怎地这般固执呢?公子如今乃是戴罪之身,想要重返长安难如登天。何妨就留在这平穰城,无论此战胜败,都能高官厚禄、加官进爵?这若是被父亲知晓,必然发怒,可如何是好!”

    渊盖苏文霸道暴戾,若是知晓长孙无忌反对这门亲事,定认为是看不起渊氏一族的蛮胡身份,当场发飙几乎是肯定的……

第八百九十五章 卖身求荣

    渊盖苏文霸道暴戾,若是知晓长孙无忌反对这门亲事,定认为是看不起渊氏一族的蛮胡身份,当场发飙几乎是肯定的……

    渊男生有些慌,忙不迭道:“长孙公子,此事要慎重啊!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何况只是父亲的命令?你眼下依旧是戴罪之身,若是不能得到父亲的信重,如何才能立下功勋重返获得大唐皇帝的特赦重返长安?就权当作忍辱负重也好,这件事万万不能推辞!”

    他想要继承世子之位,甚至更进一步继承大莫离支的官职,保住渊氏一族的权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孙冲的身上,依靠他与大唐取得联系,获得大唐的支持。

    若是父亲恼怒之下将长孙冲赶走甚至杀掉,自己岂非所有希望都要落空?

    所以这个时候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赶紧劝服长孙冲,定下这门亲事。至于自家妹妹将来的幸福,他已经完全无法顾及……

    长孙冲犹豫不决。

    他自然知道渊男生的话语确实有道理,如果能够成为渊盖苏文的女婿,那边是平穰城中一等一的权势人物,尤其是以渊盖苏文的霸道风格,高句丽的京畿之内,谁敢惹自己?

    将来等到唐军兵临城下,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实在是太便利了。

    可是父亲的怒火……

    早知如此,还不如先斩后奏,干脆将亲事定下,然后再通知父亲。自作主张与违命不遵,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心中纠结片刻,长孙冲咬咬牙,吸一口气,颔首道:“世子之言有理,吾如今身在平穰城,身边局势父亲并不了解,抗命不遵亦是情有可原,想必等到将来父亲定会体谅。”

    左右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只要能够得到渊盖苏文的信任,获知高句丽的军事机密,有助于自己立下大功就可以。

    待到战后自己肯定会返回长安,渊盖苏文也必死无疑,何需在意眼下之婚约?

    渊男生登时喜不自禁,连忙拉着长孙冲,道:“咱们这就去见父亲。”

    瞥见桌上的书信,又叮嘱道:“这封信切勿被父亲看见,长孙公子只说令尊并无反对即可,否则父亲必然恼怒。”

    渊盖苏文素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意志贯彻不容反驳,若是让他知道长孙无忌不许长孙冲娶他的闺女,还将入赘渊氏一族视为耻辱,必然暴跳如雷,一刀宰了长孙冲都有可能……

    别怀疑,渊盖苏文就是这般暴戾。

    ……

    两人去到正堂,渊盖苏文见到长孙冲答允下来,亦是喜上眉梢,欣慰道:“如今战事焦灼,举国上下尽皆抵御外侮,吾乃大莫离支,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嫁女,故而定亲一事暂且搁置,待到击退唐军之后再行举办。你我自今已后便是一家人,想必也不会因此觉得怠慢,稍后吾便以大莫离支之官印发布行文,即刻起,你便就任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可参预军机。”

    依旧未走的渊男建怒目而视,心中甚是不忿。

    “皂衣先人”本身是没有什么权力的,要看是在何处任职。

    渊盖苏文权倾高句丽,大莫离支府更是整个高句丽的军政中心,已经完全架空了高句丽王。故而作为大莫离支的“副官”,长孙冲算是一跃成为整个高句丽权力核心的一员。

    大兄渊男生有名分大义在,人家是嫡长子,即便父亲不喜欢他,可是府里上下、朝野内外,明里暗里有无数人追捧他。现在又多了一个长孙冲,不仅得到父亲的信任,更有长孙家族的背景,自己想要谋夺世子之位,简直难如登天……

    心急火燎,他说道:“父亲焉能这般草率?平穰城之防务尽在大莫离支府,若是此人心怀故国、吃里扒外,则平穰城危矣!”

    渊盖苏文一等眼睛,怒道:“为父做事,还要你教?”

    吓得渊男建噤若寒蝉,即便心里气得不行,却一句话不敢多说。

    渊盖苏文对渊男生道:“你这就带长孙公子上任,也让府中、朝中的官员们都认一认人,往后平穰城之防务,就由长孙公子来协助于我。”

    渊男生当即应下:“孩儿遵命!”

    长孙冲也谢过,两人一同出了正堂。

    渊男建见到两人走出去,赶紧上前,急道:“父亲,那长孙冲虽然因罪不能回归大唐,可到底非我族人,谁知道是不是依旧心向大唐?平穰城之防务事关重大,万不可使其参与其中,否则悔之晚矣!”

    不仅仅是长孙冲成为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会与大兄渊男生联合起来,增加他成为世子的难度,更重要是他一直都觉得长孙冲此人不可信任,万一这家伙乃是大唐派来的“细作”,如今却将他参预平穰城的防务,那岂非引狼入室?

    渊盖苏文却纹丝不动,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你是否认为,为父是个奇蠢无比之人,知人善任这方面比不得你?”

    渊男建吓了一跳,忙说道:“孩儿岂敢有这样的想法?父亲权倾朝野、手执大权,杀伐决断、英明果敢,孩儿心中只有孺慕崇拜!”

    渊盖苏文放下茶杯,随手拿书案上一卷文牍翻看,口中道:“那你为何认为你能看出来的事情,为父却看不出?”

    “呃……”

    渊男建接不上话。

    父亲此言何意?

    是说我只是看到表象,先入为主,所以看不到长孙冲的忠心?亦或是既然我看出长孙冲心存不轨,父亲自然看得更透彻清楚……

    渊盖苏文瞥了自己这个平素甚为喜爱的儿子一眼,挥挥手,道:“行了,父亲用人,岂用得着你来操心?你兄长与朝中大臣武将们构建平穰城之防务,这个你不要去插手。你的任务便是集中府里的家兵死士,平素勤于操练,同时将府中各处院墙、箭垛都修缮一遍,万一实有不逮,亦能成为最后之防线,固守待援,不至于使得阖府失守,遭受劫掠。”

    兵荒马乱之时,将领对于士兵的约束将会达到最低点,稍有不慎便是失控之态势。大莫离支府固然近乎取代朝廷成为整个高句丽的权力核心,但也正因如此,心中嫉恨者不知凡几。

    一旦战局糜烂,难免有些人就要有一些坏心思,万一大莫离支府受到冲击,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渊男建对于父亲的独断专行深有体会,不敢再多说。

    只是出了正堂的时候,心里却难免嘀咕:父亲到底是信任长孙冲,还是不信任?

    ……

    长孙冲在渊男生的带领下来到府中的衙署,渊盖苏文开府建衙,便将大莫离支的衙署设在府中,一则便于往来,再则亦是体现渊氏一族的权柄。

    听闻长孙冲已经与渊盖苏文的小女儿定亲,一众衙署官员们不敢怠慢,赶紧纷纷起身道喜,执礼甚恭。

    渊盖苏文此人不仅暴戾,而且极其护短,若是事后得知有人对他的准女婿不敬,搞不好会杀人……

    事实上,如今高句丽朝中不仅高宝藏对于渊盖苏文的专横跋扈深为忌惮,就连上上下下的官员们也都心有怨言、多有不满。实在是渊盖苏文此人太多跋扈,朝中大臣稍有忤逆,那是说杀就杀,眼皮都不眨一下,其暴虐之命,足以止小儿夜啼。

    大家当官都是为了权力财富美女,归根到底是为了享受,谁愿意头上有这样一个动辄杀人的魔王?

    如此高压之统治,上下官员早已苦不堪言……

    在府中见过一应官员、幕僚,接下来两天渊男生又带着长孙冲拜会了朝中一些亲近渊盖苏文的大臣。此时关于长孙冲的任命已经下发,大家都知道这是渊盖苏文的乘龙快婿,又是唐人,更有世家门阀的背景,都不敢怠慢。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长孙冲难免升起一种感慨:自己这算不算是卖身求荣?

第八百九十六章 末路王族

    自从渊盖苏文兵变杀掉荣留王与一干亲信大臣,扶持宝藏王成为傀儡,大莫离支府便事实上取代朝廷,成为政令所出之地。但凡大莫离支府下发之命令,朝野上下,无人不遵。

    而往昔统御三韩的高句丽王宫,只能作为一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存在。

    然而随着渊盖苏文权势、力量的不断扩张,这最后的名义似乎也难逃陨落之命运,国祚断绝、改朝换代,大抵也就只是在数年之间。

    但是唐军的东征,却陡然中止了这种看似势不可挡的权力更迭……

    ……

    高宝藏坐在自己的王宫之中,刚过三旬的年纪,脸上却已经皱纹横生,尤其是两道法令纹有若刀刻,一副苦大仇深之模样。

    望之刻薄隐忍,难以亲近。

    在他面前,则是长子高男福、次子高任武。

    高男福年方十八,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相貌英俊,只不过干瘦的身体犹如麻杆一般,一件锦绣袍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看上去面色惨白、病气缠身。

    高任武则完全不似其兄那般病弱,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此刻这看着父王高宝藏说道:“父王,渊贼与长孙冲定下亲事,会否由此与大唐攀上关系?”

    高男福咳嗽两声,喝了口茶压了压,这才慢悠悠道:“二弟有所不知,那长孙冲乃是谋逆之徒,早被大唐皇帝定下死罪,只不过是流亡在外一直未能归案,所以在苟活至今。渊贼就算将女儿嫁给长孙冲,也只能攀上长孙家的关系,但是与大唐朝廷,却很难有所牵扯。”

    高任武浓眉紧蹙,不解道:“那长孙无忌乃是贞观第一功臣,长孙家更是关陇名门,在长安权倾一时。渊贼与长孙家结亲,又与大唐结亲何异?”

    对于长安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高句丽并不了解。

    高男福瞅了父亲一眼,见到高宝藏喝着茶水不说话,便耐心解释道:“父王虽然是渊贼所谋立,却是经过大唐皇帝的金册敕封,名正言顺的高句丽王,必然被大唐视作正统。即便将来高句丽覆灭,大唐亦会承认父王的身份,否则岂不是大唐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脸?金册敕封的王位还会被大唐亲手剿灭,这对于大唐的威望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以大唐起兵之初,其中一项东征之理由,便是剪除奸佞。而这个奸佞,只会是祸国殃民、独揽大权的渊盖苏文。故而,即便将来高句丽覆亡,大唐也定然会善待吾王族,顶了天便是迁往大唐境内不得返回高句丽故地,性命是绝对无忧的。”

    高宝藏便很是欣慰的看了长子一眼,能够将眼前纷乱的局势说得这么清楚,连后路都看得明白,的确有几分济世之才。

    旋即眼神却又一黯,这个儿子什么都是顶好的,比他这个父亲甚至更聪明,只可惜自小身子骨便弱,常年抱病,只怕命不久矣,能活几年尚是未知之数。

    天妒英才啊……

    天命如此,如之奈何?只能嗟叹不已。

    心底感慨一番,对两个儿子温言道:“渊贼专横暴戾,杀人如麻,若非唐军犯境,恐怕吾等父子尽皆命不久矣,国祚断绝,血脉尽丧,乃高句丽王族之归宿也!然而眼下唐军大举来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渊贼早已如坐针毡。一旦唐军攻下这平穰城,吾等父子大抵无事,渊贼却必死无疑!而此刻兵临城下,为了稳定局势竭力抗击唐军,渊贼又不敢对吾父子下毒手……说到底,还得依靠着大唐,才有吾父子之性命。”

    高任武道:“何不派人去将此间状况与大唐皇帝分说清楚?咱们也只是占了一个王位而已,若是做得了主,必然献城以迎王师,总不能等到将来唐军攻破平穰城的时候再去恳请活命吧?”

    整个高句丽王族,面对唐军大举来犯长驱直入,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反而各个兴高采烈。

    若是唐军不来,只待渊盖苏文权势稳固,必然行谋逆之举,改朝换代之间,他们这些人必将被屠戮一空,以为新朝祭天。

    只要唐军攻破平穰城,大唐总得需要有人帮助他们治理高句丽,稳定局势吧?固然没有了王族的名分,可实打实的利益却不一定少。更何况其中难免有人行下卖祖求荣之事,更会因此得到大唐之信任器重,一飞冲天也未必不能……

    高男福摇头道:“唐军虽然强悍,可到底怨远水救不了近火。渊贼凶横残暴,若是守不住这平穰城,恐怕会玉石俱焚,拉着整个王族给他陪葬。所以眼下重要之事,除去想办法联络唐军之外,更要拥有自保之能力。到了紧要关头,不至于被渊贼拉着一起死。”

    高任武吓了一跳,想要说渊盖苏文若是必死,何至于拉着整个王族陪葬?可是张了张嘴,却发现那的确是渊盖苏文的性格,他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一定会毁掉,到时候只怕不仅仅是高句丽王族,即便是所有平穰城的百姓,都要给他陪葬……

    那人犹如禽兽,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高宝藏看着自己这个眉清目秀的长子,赞叹之余,心底更是悲伤,如此聪慧伶俐之人,为何偏偏要被病魔缠身,命不久矣?

    面上的神情也愈发苦大仇深……

    见到父亲和弟弟一时间闷声无语,高男福心底叹息一声,说道:“可派人前去寻长孙冲,试探一番,看看此人是否依旧心向大唐,甚至仍和大唐有联系。”

    高任武瞪眼道:“渊贼刚刚将自己的女人嫁给长孙冲,那厮在大唐更是戴罪之人,此番定是地心塌地投靠渊贼,岂能信任?若是他将吾等之谋算告知渊贼,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高男福不答,看向高宝藏,问道:“父王以为如何?”

    高宝藏摇头,婆娑着手里的茶杯,沉声道:“不可。且不说长孙冲是否与大唐有联系,就算他是诚心实意的投靠渊贼,渊贼又岂肯轻易信任于他?渊贼其人不仅凶残霸道,更是诡诈多疑,断然不会完全相信长孙冲。吾等若是将希望放在长孙冲身上,搞不好便正中渊贼的下怀。他现在想要谋害吾等,却害怕激起国内民众之反抗,影响抵抗强敌的大局,可若是吾等将‘勾结外敌’的把柄送到他手上,则吾等必然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渊盖苏文的残忍暴戾、老谋深算。

    是渊盖苏文一手将他扶上高句丽王的宝座,但也同时将他羽翼折断,囚禁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宫阙之中,处处受制,动弹不得。

    渊盖苏文那是何等样人?

    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手足兄弟杀了也不是一个两个,岂能相信一个前来依附的汉人?

    看上去越是对长孙冲信重,背地里必定便有更多的提防,甚至想要谋算长孙冲一番以达到重创唐军之目的也不一定。

    且不说他那个小女儿只有八岁,根本无法与长孙冲成亲,就算当真成亲,渊盖苏文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女婿?

    紧要关头,他杀掉自己的女儿也不会皱一皱眉毛……

    所以他叮嘱两个儿子:“活命乃是吾等首要之事,权势只是等闲,若连命都没了,何来权势?但是在联系大唐的同时,一定要小心在意,绝对不能被渊盖苏文察觉,否则此獠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吾等皆要丧命!”

    想到当初伯父荣留王察觉渊盖苏文势大,且心存不轨,意欲将其骗入宫中除去,结果谋事不密被渊盖苏文得知,反被其纵兵杀入宫中,将荣留王以及朝中大臣尽数打掉,人头滚滚鲜血成河,高宝藏便忍不住发抖。

    传承数百年之高句丽王族,已然到了末路穷途,稍有不慎,便是血脉断绝之结局……

第八百九十七章 脱身之策

    高宝藏是真的害怕。

    即害怕一旦战局糜烂,平穰城不可固守之时渊盖苏文玉石俱焚拉着整个王族陪葬,更害怕谋求活命联络大唐却被渊盖苏文知晓,以“勾结外敌”之罪名将王族屠戮干净……

    他看着两个儿子,说道:“大不了,咱们便舍弃了这所有的荣华富贵,从密道逃出平穰城,然后去大唐做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总好过血嗣断绝、子孙罹难……”

    对于渊盖苏文的暴虐手段,他只要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与阖族上下的性命相比,王权富贵又算个甚?

    只要能活着,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原本这个王位就不是他想要染指的,是渊盖苏文硬生生将他架了上来,然后在身下添了一把柴火,令他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渊盖苏文便按捺不住对于王权之觊觎,将王族屠戮殆尽之后自己登上王位……

    高男福道:“这是最后一步,未必用得上。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即便是最后的希望,亦应当在现在就早走谋算,否则事到临头被渊贼察觉,则悔之不及。”

    王宫里上上下下,有多少渊盖苏文的眼睛?

    高男福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哪怕早晨起来自己放了个屁,也会有人跑去渊盖苏文的面前报备……

    高宝藏咬了咬牙,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发深刻,下定决定道:“此事就由你去办吧,即刻起,召集王族所有力量预留后路,不过慢一些没关系,安市城集结了二十余万大军,唐军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平穰城来,可一旦消息外泄被渊贼得知,你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矣!”

    虽然长子病体孱弱,但相比于勇武健硕的次子,他显然更加相信办事牢靠、头脑聪慧的长子。

    这种大事,哪怕慢一些,也要确保稳妥,否则后果不肯设想。

    然而高男福却有些无语,谨慎一些是好事,可谨慎就意味着事情的进度要被拖慢,谁敢保证在唐军打到平穰城之前就一切安排好?

    尤其是王族力量单薄,大权尽被渊盖苏文把持,想要组织起一支武装力量护送父王顺着王宫里的密道逃出平穰城,就势必要发动王族的一切力量。可如此一来,参预之人就多了,谁敢保证消息绝对不会外泄?

    此事之成败,最关键处要果断,见机不妙立即撤离,而非是尽可能的保密,因为这诺大的王宫里四处漏风,到处都是渊盖苏文的眼线耳目,想要完全瞒过渊盖苏文,怎么可能呢?

    他挺了挺腰,摇了摇头,消瘦的脸上满是坚定,沉声道:“父王寝宫之中的密道可直通城外,孩儿会随时关注着宫中的形势,一旦消息泄露,则父皇与诸位兄弟即刻顺着密道逃离,由孩儿留在宫中组织兵力与贼人死战,想必能够给父皇多争取一些时间……”

    高宝藏一脸惊骇,高任武则叫道:“不可!渊贼如今掌控着平穰城中所有军队,一旦杀入宫中,就代表着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必然倾尽全力而来,大兄岂能挡得住?”

    拖延时间倒是可以,但结局必然是高男福陷身敌群之中,难以活命。

    高男福见到父王也欲开口,摆摆手,淡然道:“吾之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多活一天都是奢求,何惧一死?只要父王能够和诸位兄弟逃出生天,给高句丽王族留下血脉,吾死而无憾!”

    王宫中密道很多,但唯有高句丽王寝宫之中那一条才是安全的,出口不会被外人知道。然而若是无人阻断反贼,贼人顺着地道追踪,父王又能逃出多远?

    唯有自己留下来,指挥忠于王室的兵力进行最后的抵抗,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父王逃出生天的机会才会增大。

    而他自幼患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即便是逃出平穰城,又能有几天好活?还不如最后燃烧自己,给父王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高宝藏看着意志坚定的长子,嘴唇动了动,一腔话语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昔日曾经傲视群雄、睥睨海东的高句丽,如今依然是穷途末路。无论这一场战争最终的胜者是谁,高句丽之灭亡已然不可避免。

    自己虽然只是被渊盖苏文扶持起来的傀儡,可到底也是高句丽王族的血脉,眼看着祖宗数百年奋斗打下来的江山即将国祚断绝、拱手于人,心中岂能没有悲愤扼腕?

    死到临头的时候,居然还得依靠自己的儿子以性命阻断反贼,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

    也有挺身而出像一个父亲那样护着自己儿子的念头,但只是在脑海中闪现那么一下,便被恐惧死死的压了下去。

    生死关头,谁能无动于衷?或许也唯有长子自有染病、命不久矣,才会这般义不容辞的站出来,视死如归。

    自己能做的,大抵也就唯有活命之后,让人做一个牌位,好生的让自己享受香火血食。

    *****

    安市城外,衍水之畔,大雨哗啦啦的笼罩四野,奔腾的河水愈发汹涌滂湃,卷着浪花儿拍打着两侧的河岸,发出一声声门类也似的震响。

    李二陛下站在中军帐里,负手望着窗外的大雨,心情有些沉重。

    辽东气候严酷,春天开化太晚,紧慢到了夏天便多雨,等到秋天两场秋雨落下,北风刮起,百草枯萎树叶凋零,寒流涌动,大雪便扑簌簌的落下,广袤大地天寒地冻。

    所以自古一来,辽东一隅很多时候都游离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外,山岭纵横河流密布的地势使得大军很难快速推进,夏日多雨道路泥泞、冬季寒冷大雪封山的天时又使得一年中适宜动兵的时间太短。

    剽悍的民风、艰苦的生活,使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勇猛善战,面对强敌从来都是悍不畏死。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高句丽这一边。

    所以大隋国势强盛,隋炀帝雄才伟略,却依旧在这辽东一隅撞得头破血流,折戟沉沙。

    此次东征,固然开战之初唐军势不可挡,一路攻城拔寨席卷大半个辽东,高句丽军队毫无抵抗之力,形势一片大好,但是李二陛下依旧不敢报以轻心。

    辽东多雨,而唐军赖以攻城的利器火药却最是怕水,没有了火药助阵,唐军还能如眼下这般长驱直入么?

    恐怕未必。

    开展之前,李二陛下雄心万丈,并未对高句丽有太多的忌惮,哪怕隋炀帝曾经三度在这里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然而等到大军开入辽东,面对纵横的山岭、湍急的河流、糟糕的路况,李二陛下才终于意识到隋炀帝之失败可能并非是战略之失误,根本就是辽东独特的环境造就的必然结果。

    狭窄而泥泞的道路,崎岖而险峻的山岭,弯曲而湍急的河流,使得纵然有百万大军,也难以在局部对敌军形成人数上太大的优势。

    尤其是后勤辎重之供给,困难太大了。

    哪怕有水师控制了全部的海岸线,可以随着大军的挺进不断向前开辟一个又一个的港口,就近将辎重运送到前线,可一旦这些辎重粮秣上了岸,便被辽东糟糕的路况所束缚,举步维艰。

    辎重补给跟不上,即便是百万大军也形同虚设,甚至会因为补给的延迟而导致军心士气大跌。

    一旦士气崩溃、缺少辎重,还如何消灭顽强的高句丽军队?

    ……

    李二陛下浓眉紧锁,忽闻身后内侍禀告道:“陛下,赵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转过身,道:“让他进来。”

    继而走到堆满文牍战报的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长孙无忌从外头进来,鞠躬施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诶,辅机何需这般多礼?快过来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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