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四章 热锅蚂蚁
看着太子温煦的笑容,巴陵公主尴尬忐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便也不绕弯子,干脆开门见山,将刚刚柴哲威前去求自己的事情说了。
听着,太子便蹙起眉头。
巴陵公主察言观色,见到太子的神情有些发淡,连忙说道:“借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妹妹本不该掺合进这等事情之中,奈何谯国公亲自上门,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妹妹身为柴家人,岂能无动于衷呢?再者说来,谯国公纵然有千般不对,可到底还是平阳姑姑的骨血,当年平阳姑姑对吾等兄弟姊妹深为疼爱,对太子哥哥更是宠溺非常,若是当真谯国公的爵位被虢夺,不仅会招惹非议,说太子哥哥刻薄寡恩,更让太子哥哥如何对得起平阳故古?”
李承乾沉吟不语。
裴行俭是他在接到房俊求助之后派去左屯卫的,自然清楚房俊为何对左屯卫出手。
虽然父皇御驾亲征远离长安,并且留他监国,但李承乾依旧安全感欠缺。而从房俊之处得知的柴哲威种种行为,使得他也深感担忧,故而同意了房俊针对柴哲威的行动。
可巴陵公主之言,也的确要值得考虑。
按理来说,他是没有虢夺一个国公爵位的权力的,哪怕他如今代替父皇监国,也顶多将犯事之罪臣封禁起来,案卷移交大理寺或者宗正寺,等待父皇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可外界谁会在意这些程序?
只会认为他借着李二陛下御驾远征之际,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击政敌、排除异己。
尤其是柴哲威的身份,毕竟是平阳姑姑的骨血啊……
若是因他之故使得谯国公的爵位被虢夺,自己往后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姑姑?更别说会给世人一个刻薄寡恩的印象,以往所有仁爱宽恕之形象,都将付诸东流。
想着往日里平阳公主对他的种种宠爱,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在大唐立国之后固然尊崇无比,却生活得凄凉孤苦,心里便一阵阵不忍……
心中正自思量之间,便见到有内侍入殿,禀告道:“殿下,越国公殿外求见。”
巴陵公主顿时一惊,忙道:“此事不过是私怨而引起,太子哥哥切勿严惩谯国公,以免被朝野上下误以为纵容偏袒越国公,使得声威受损。”
李承乾摆摆手,沉声道:“非是你想象那般,刑律乃国家重器,孤岂会任人操弄,以之打击政敌、徇私报复?”
向巴陵公主展示了态度,续道:“妹妹稍安勿躁,毕竟此刻稽查尚未结束,左屯卫的情况并不清楚,待到稽查完结,孤了解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再做定论吧。”
虽然觉得李承乾有推脱之意,但是能够给出这样一句话,也算是宽厚了,只得说道:“那妹妹就先行回去,等候太子哥哥的消息。”
因为要接见房俊,李承乾也没有挽留,笑道:“如此最好,只要左屯卫的情况不是太过严重,孤又岂会过于苛刻?你暂且回去等消息吧,稍后太子妃挑选的礼物,孤会让人送去你的公主府。”
巴陵公主起身,施礼道:“多谢太子哥哥。妹妹先行告退。”
“嗯,去吧。”
待到巴陵公主出去,李承乾才让人将房俊带进来。
房俊进到丽正殿,向李承乾施礼,而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清婉秀气的小宫女重新上了一道茶。
李承乾抬手请茶。
房俊谢过,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旋即问道:“刚才微臣在宫门处见到巴陵殿下……”
略微提起,却未明问,这是礼数,虽然巴陵公主入宫的动机几乎是明摆着。
李承乾便叹了口气,将巴陵公主前来给柴哲威说情一事道明,然后说道:“巴陵素来不向孤张嘴,难得求到面前一回,孤很难拒绝。而且她提及平阳姑姑,孤也觉得若是闹得太大,不太妥当。”
事实上直至现在,裴行俭与辛茂将两人率领的稽查小组尚未有任何战果传来,但两人都已经认定左屯卫的账册肯定有问题。
不然,柴哲威为何这般惶惶然如坐针毡,四处托人说情?
房俊道:“殿下是何等想法?”
李承乾道:“孤知道你非是为了私怨,而是为了关中之稳定,更是为了孤着想,所以孤不会顾及巴陵妹妹的颜面,便让你收手。只不过,谯国公这个爵位毕竟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给平阳姑姑的,应当归于柴家所有,只要柴家未曾犯下谋逆大罪,这个爵位便不应虢夺。”
房俊颔首道:“微臣明白了。”
李承乾的意思很清楚,怎么查左屯卫的账目,怎么折腾柴哲威,都可以随着房俊去弄,但是有一条底线,那便是不能危及谯国公的爵位。
只不过房俊却有一些狐疑。
他联合兵部与民部派出联合稽查小组去查左屯卫的账册,只是想要寻找柴哲威的违法之处,以此来达到对其训诫惩处之目的,从而使得整个左屯卫被控制起来,不能肆无忌惮的调兵遣将,危及关中安定。
从未听闻有哪一个统兵大将是因为军中账目的关系,便被虢夺了爵位……
即便是当年的侯君集,可是因为在覆亡高昌国的过程当中将其王宫之中无可计数的金银财宝尽皆掠为私有,从而被御史言官弹劾,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这才导致侯君集铤而走险、阴谋篡逆。
可是这一会查账,却吓得柴哲威四处奔走,到处托人说情,反应着实有点过激。
难道说,左屯卫的账册当中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
柴哲威回到左屯卫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军营中燃起灯烛,晚膳刚过,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大半天水米未打牙的柴哲威却没有一丝腹饥的感觉,回到中军帐,让人将军中长史游文芝喊来,问道:“那边稽查的结果如何?”
游文芝年近四旬,本是鄠邑当地的富户,家中与晋州柴氏颇有渊源,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遂上门毛遂自荐,得到柴哲威的赏识,全力举荐成为左屯卫长史,引为心腹,颇为信重。
游文芝进了大帐,听到询问,便答道:“尚未有结果,不过这些皆是查账的好手,又快又稳,只怕要不了明日清晨,便可将账册逐一审核,其中的猫腻,恐怕也无法遁形。”
一听这话,柴哲威愈发惶惶不安。
这账册之中,隐藏的东西若是一旦曝光,足以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游文芝是他的心腹,对于账册当中的猫腻自然知之甚详,没有隐瞒的必要,柴哲威便揉了揉脸,焦虑问道:“本帅请了巴陵公主前去东宫说情,也不知太子能否顾念旧情,保住本帅这一回。”
游文芝想了想,说道:“大帅不必心焦,既然巴陵公主去了东宫,总归是会有几分效果的。至于太子殿下的反应,无非是几种情况。要么直接派人前来中止这次的稽查,不过希望不大,毕竟房二乃是太子之心腹,既然此次稽查是由房二提议,那么若半途而废,打得可是房二的脸。要么便是任由稽查进行下去,然后视稽查之结果,再予以应对。至于完全不理会巴陵公主的颜面……下官认为不大可能,太子素来是个心软的,总归会给几分情面。”
他分析倒是很合理,可柴哲威却越来越坐不住。
这几种情况,唯有太子此刻派人前来中止这场稽查,才能让账册的秘密隐藏下去,其余的情况都算是将他推上悬崖。
虢夺爵位?
那都是轻的,但凡太子果决一些,说不定干脆就能祭出李二陛下留下的御用宝剑将他斩了……
看到柴哲威如坐针毡一般的神情,游文芝上身前倾,凑到柴哲威耳旁,低声道:“大帅稍安勿躁,不妨等一会儿,若是半夜之前太子殿下依旧没有派人前来,那么便做最坏之打算。”
柴哲威一愣:“什么最坏的打算?娘咧!你该不会是想要让老子起兵造反吧?”
游文芝压低声音,说道:“何至于此?只需一把火烧了那些账册,自然一了百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铤而走险
听闻游文芝之言,柴哲威却是大摇其头。
“这怎么行?当着那么多兵部、民部官员的面,若是一把火将账册都给烧了,岂不是告诉全天下的人咱们的账册有问题?”
他觉得这个问题是个馊主意。
若是这么做,还不如烧了账册的同时,将那些前来稽查的官吏也都给一刀宰了然后丢进火场,造成意外失火的假象。
可那裴行俭和辛茂将都是六部官员,裴行俭更是从五品上的金部郎中,已经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加上其年龄、能力、家世背景,妥妥的未来重臣,若是都给弄死了,那还得了?
明天一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就得联袂而至,让他柴哲威也尝尝“三司会审”的滋味儿……
游文芝却说道:“大帅明鉴,即便是天下人皆知有问题又如何?只要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将大帅如何!若是这个时候不心狠,一旦裴行俭将账册查清,找到其中的猫腻,大帅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豢养私兵是勋贵人家常有之事,可谁家一下子养了上前私兵死士?更别说,左屯卫每年有一成的粮秣军械都被大帅挪作他用……查出来,大帅就不只是保不保得住爵位的问题了,您更应该担忧的是能不能活着抵达被充军流放的地方……”
作为柴哲威的心腹,左屯卫账册上那些事情几乎都是他一手操持,自然清清楚楚,更明白事情的严重后果。
柴哲威满头大汗。
他本以为求了巴陵公主去东宫说情,太子妇人之仁的性格加之自家母亲以往的恩惠爱护,一定会将事情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只要保得住爵位,其余都可认下。
可是让游文芝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有些天真了。
皇族可以容忍自己贪墨军饷粮秣,可怎么能容忍自己每年将大批军械挪作他用?
说句严重一些的话,就是凭此给他顶一个谋逆的罪名都足够……
纠结了半晌,心中反复权衡,最终无奈发现,或许游文芝的担忧才是正确的,事情一旦爆出去,就不仅仅是保住爵位的问题了。当年侯君集也不过是将高昌国王宫的宝藏都纳入自家库房,便遭受无数御史言官的弹劾,使得李二陛下不得不治其之罪,迫使侯君集心有怨恕,走上谋逆之路。
自己这可罪行可是严重得多了……
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等等,若是太子殿下半夜之前派人将裴行俭调走,中止这一次的稽查也就罢了。否则,就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把火烧了那些账册!”
游文芝欣然道:“大帅英明!紧要关头,就是要杀伐决断,最忌拖拖拉拉妇人之仁。”
柴哲威苦笑道:“说得轻巧,本帅这是在那身上的爵位和阖族的前程在赌啊……”
说到这里,心中无比后悔。
想他柴哲威一出生便是皇亲国戚,因为母亲的缘故更是深得李二陛下信赖,弱冠之年便被委以左屯卫大将军之职,把守皇宫北门玄武门,这是可等的荣耀?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为未来的军方巨擘、朝廷柱石。
结果却鬼迷了心窍,听从那些人的蛊惑,任凭野心疯狂孳生,愈发胆大包天,结果愈陷愈深,不可自拔,终有今日……
柴哲威一狠心,对游文芝说道:“既然下了决定,那就不能动摇。你这便下去准备一下,万一半夜之前无人前来,便做下最坏的打算。此事由你一手操持,事关重大,本帅不想再多人知晓。”
游文芝连忙领命:“诺!下官这就去召唤几个心腹亲信,做好准备。”
柴哲威咬着牙,道:“速去速回!”
“诺!”
待到游文芝走出大帐,柴哲威一个人坐在那里,愣愣然有些出神。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已然贵为国公,又非是想要谋朝篡位,何至于便稀里糊涂的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干了些什么糊涂事啊……
……
片刻之后,游文芝返回,手里拎了一个食盒。
柴哲威以目光询问,游文芝微微颔首,轻声道:“都准备好了,最可信的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柴哲威叮嘱道:“绝不可坏了裴行俭等人的性命!”
烧账册是一回事,毕竟柴家在朝中也不是孤立无援,到时候自会有人替他说话,加上太子或许会念及平阳公主以往的爱护而网开一面;可若是连人一起都烧没了,那可就是毫无底线的挑战大唐皇权、律法权威,别说他柴哲威了,就算是柴绍复生,也唯有一杯鸩酒、三尺白绫的下场……
游文芝将食盒放在茶几上,打开盖子,将里头的小菜一碟一碟的端出来摆放好,轻声道:“大帅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又从食盒最底拿出一坛子老酒,拍开泥封,在酒碗里斟满酒,说道:“现在不过是酉时,大帅一天未曾进食,不妨吃一些东西垫垫肚子,下官陪大帅小酌几杯,边喝边等。”
“也好。”
到底是功勋之后、世家子弟,虽然未曾上过战场,但是本身能力不俗,心志坚定,这会儿下了决定也就没有那么纠结。
游文芝办事他还是放心的,这人自从被举荐到自己的身边,便素来办事稳妥、足智多谋,许多难以办理的事情都处置得漂漂亮亮,如此才得了自己的信任,将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尽数托付,始终未曾出现差错。
两人便坐在大帐之中,就着小菜小酌起来,一边低声交谈着此事的影响,朝廷会如何处置,以及后续需要作出的应对。
不知不觉间,外头巡营的兵卒敲响了梆子,算一算时间,算一算时间,已经到了戌时三刻。
柴哲威将碗中酒仰首饮尽,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没来啊!”
若非必要,谁有愿意当真烧了账册,甘愿触犯大唐刑律,自绝前程呢?烧掉账册固然可以解决一时之危机,但是等到陛下东征回归之后,势必要就此事严惩于他,从今往后,再难有所寸进。
可是很显然,太子那边是想要等稽查的结果出来之后,再权衡是网开一面,还是追究到底。
游文芝给他的碗中斟上酒,询问道:“下官这就去让人动手?”
柴哲威也不迟疑,颔首道:“不等了!让那些人手脚干净一些,动手之后便即刻远离关中,南下前往荆楚也好,北上去往北疆也罢,总之再不能出现在关中!另外,绝对不能伤了裴行俭等人的性命,切记切记!”
“诺!”
游文芝应下,与柴哲威一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和盘子碗筷一一收入食盒之中,拎着便走出大帐。
柴哲威叹息一声,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房俊小儿!老子之所以有今日,便是拜你所赐,给老子等好了,一旦有机会,定要加倍偿还!
*****
左屯卫账房之中,清脆的算盘声响成一片,十余位民部、兵部组成的联合稽查小组挑灯夜战,紧张的核算账目。
裴行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账房之中燃起的数盏油灯,对着账房内的左屯卫书吏无奈道:“你们左屯卫这么穷的么?连蜡烛都没有几根,还在用油灯?这东西熏眼睛不说,安全隐患也很大。”
之前倒是一直都用的蜡烛,但是燃尽之后,却换上了油灯,书吏给出的答案是军营之中已经没有蜡烛了,只能用油灯代替。
裴行俭觉得这根本就是报复他们这些个不速之客,他们这些油灯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油,燃烧的时候黑乎乎的烟柱笔直向上,整个帐房里不一会儿就充斥着油烟,眼睛盯着账册睁一会儿便酸涩难当,泪流不止。
都快给熏瞎了……
左屯卫的书吏赔笑道:“也是巧了,倒是有一些蜡烛,一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辛苦诸位了,多多担待……哎呦!你怎么搞的?快快灭火!”
说话间,一个书吏转身的时候不小心将一盏油灯打翻,灯油流淌在一卷账册上,瞬间便引燃了账册,黑烟火焰冲天而起。
第八百二十六章 烧个精光
灯油助火,账册易燃,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烟雾火焰便冲天而起,帐房内惊叫四起,乱作一团。
裴行俭又惊又怒,大声喝道:“速速救火!”
全部账册已经核算了一大半,其中的问题他也心中有数,这会儿岂能眼看着账册被焚烧掉?若是一把火都烧没了,到时候死无对证,谁能奈何柴哲威?
尤其是若当着自己的面被人将这些账册烧掉,那就是他严重失职!
他带来的书吏们赶紧扑上去打算救火。
那些左屯卫的书吏却纷纷惊叫道:“先将裴郎中也诸位同仁护送出去,咱们就算是葬身火海,也不能让他们伤到半根毫毛!”
诸多左屯卫的书吏闻言,上前便将裴行俭架起,不顾裴行俭的挣扎呵斥,一边往外拖,一边说道:“裴郎中快快出去,水火无情,当心坏了性命!”
裴行俭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手底下有一把子力气,可是被四五个书吏死死抱住往外拖,却完全挣扎不脱,气得哇哇大叫。
这哪里是书吏?瞧瞧这力气,分明就是军中的精锐兵卒,各个都是力大如牛,都快将裴行俭勒得喘不上气了。
这些家伙该不会是胆大包天到想将老子弄死在这里灭口吧……
另一边,辛茂将抄起一把椅子,猛地将一个近到身前想要拉拽他的书吏砸翻在地,又飞起一脚将那一卷燃烧的账册给踹到地上,与桌旁如山的账册分开,冷不防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也不慌,当即沉腰扎马,一手反过去往后一捞,便薅住身后人的腰带,手臂一较劲,将身后那人硬生生甩开,撞翻了一张桌子。
然而未等他扑上去将火踩灭,又有三五人一起冲上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整个人缠住,挣扎不脱。
“砰!”
账房的房门被一队兵卒撞开,有人大呼道:“怎会失火?”
“不小心撞翻了灯盏,速速救火!”
“吾等负责救火,闲杂人等全部出去!”
这些兵卒便配合着房间里左屯卫的书吏,将稽查小组的人员尽皆驱逐出去……
裴行俭和辛茂将分别被好几条大汉死死的搂抱着,别说挣脱了,连喘气都困难,只能气红了眼睛,看着左屯卫的兵卒冲进账房救火。
远处,柴哲威听闻“火讯”,与游文芝快步而来,到了裴行俭面前,面色大变,厉声喝问道:“怎会忽然失火?”
有书吏答道:“失手将灯盏打翻,引燃了一本账册,正在施救。”
柴哲威跺足大骂道:“一群废物东西,尔等误我!”
游文芝在一旁劝解道:“大帅勿恼,这等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让大家赶紧救火才是要紧。”
数队兵卒几十人冲进账房,结果非但未能及时扑灭火势,反而使得火势愈演愈烈,片刻之后,屋子里的火焰顺着窗户往外窜,火舌肆虐浓烟滚滚,那些个救火的兵卒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退出来。
柴哲威上前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大骂道:“出来干什么?赶紧救火!那些账册若是被烧掉,老子一身是嘴都说不清!都给老子进去救火,不然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兵卒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也不敢躲避,任凭他拳打脚踢,哭叫着哀求道:“大帅饶命,非是吾等怕死,可火势太大,救不了哇!莫说您打断我们的腿,就算是砍了我们的脑袋,也情别让我们进去火场活活烧死!”
柴哲威兀自大喊大叫,不依不饶,却被身边的兵卒死死抱住。
裴行俭和辛茂将眼见挣扎不脱,也就不费那个劲,冷笑着看着柴哲威演戏。
木质的房屋,屋内堆满了纸质的账册,空气中浓烈的不知泼了多少火油才能有的浓重味道……火势冲天而起,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相邻的两间房子也给引燃。
左屯卫的兵卒一队一队的开来,却不救火,而是干脆利落的将旁边的房子给拔掉,以免火势继续蔓延,烧毁整座军营。
柴哲威一脸沮丧懊恼:“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辛茂将斜睨着他,冷笑道:“谯国公演得一手好戏,不过光是烧毁账册还是留有隐患,何不将吾等干脆一刀杀了丢进火场焚尸,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游文芝厉声喝道:“放肆!火灾乃是意外,谁也不想发生。你这般说辞简直就是栽赃嫁祸,真以为不敢杀了你?”
未等辛茂将说话,柴哲威已经阴着脸摆摆手,制止了游文芝,对辛茂将说道:“是本帅的责任,本帅绝不推脱。可若是想要将罪名硬生生扣在本帅的头上,本帅坚决不认!”
裴行俭在一旁瞅了瞅火场,账房已经快要坍塌,微笑着道:“事已至此,往后的事情与吾等无关。大帅是否应当放了吾等?这半夜三更的,吾等正想回去睡个好觉呢。”
度过起初的惊怒,他迅速平静下来。
这里是左屯卫,上下左右都是柴哲威的人,他区区一个金部郎中,纵然一身是胆又能如何?徒惹屈辱罢了。
正如他所说,事情发展道这个地步,余下的已经不关他和辛茂将的事,自有朝廷上下去为此扯皮。
只是可惜,就算他已经清楚了左屯卫账册的问题,但是现在账册全毁,口空无凭,更加奈何不得柴哲威。
这家伙看似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紧要时候倒是有几分魄力。
只不过如此一来却也使得事情完全不可挽回,固然可以逃脱账册里那些个不知因何造成从亏空所带来的罪责,但是烧毁帐册这等恣无忌惮的行为,也势必要遭受眼里的惩罚。
远处,一个兵卒匆匆忙忙跑过来,老远就冲着柴哲威大喊道:“大帅!大事不好!右屯卫集结重兵,就要冲进咱们军营了!”
柴哲威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呛啷”一声便抽出佩刀,怒喝道:“欺人太甚!真以为老子的刀饮不得血、杀不得人?儿郎们,随吾前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当先便向营门处大步走去。
左右亲兵也纷纷抽出兵刃,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大唐立国未久,周边战争频仍,这些兵卒虽然大多是世家子弟,但是曾随军出征者不在少数,即便是那些酒囊饭袋,也多有好勇斗狠之气,这般被人家欺上门来,如何能忍?
游文芝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前去,拽着柴哲威的衣袖,疾声劝诫道:“大帅息怒!咱们眼下应当将事情压制下去,而不是越闹越大!右屯卫那边说不定就是打着闹事的主意,大帅按耐不住,岂不是正中贼人奸计?”
柴哲威却根本不听,大步流星的走向营门,对游文芝喝道:“那贼子欺人太甚,先是稽查吾左屯卫之账册,鸡蛋里挑骨头,现在又欺上门来,本帅若是一忍再忍,岂不是让人以为咱是个没卵子的,任人揉捏?今日谁也别劝我,他房二若敢言语相欺,本帅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且让开!”
一把将挡在自己面前的游文芝给推到一边,身后数十亲兵同仇敌忾士气高涨,营中兵卒听闻此事,也不用击鼓聚将,便纷纷冲出营房汇聚过来,紧随在柴哲威之后,气势汹汹的杀向营门。
别管心里怎么想,大帅冲在前头,身为小卒岂能不紧随其后?
反正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里可是玄武门外,谁敢私自械斗,保准吃不了兜着走,这些兵卒才不会认为自家大帅有那个胆子……
而在军营当中的裴行俭与辛茂将看着面前烧得只剩下框架的账房,然后面面相觑,发现他们这些人已经没人搭理了,傻呆呆的站在这里。
裴行俭瞅了一眼烈焰熊熊的账房,对辛茂将道:“差事办砸了,咱们也会去吧?”
辛茂将颔首,道:“没料到这位谯国公居然这般阴狠,咱们有负所托啊,惭愧。”
第八百二十七章 剑拔弩张
虽然差事办砸了,可此地不宜久留,两人带着随行的官吏快步向营门处走去,沿途不少兵卒从营房之中奔出,凶涌浪涛一般汇合往营门方向。裴行俭带着大伙儿尽量贴着道路一边,以免根这些兵卒发生冲突。
此刻整个左屯卫军营都犹如炸营了一般,兵卒们士气高昂怒气满值,最是情绪冲动的时候,万一看他们几个不顺眼一拥而上,那可就倒了血霉……
紧赶慢赶,到了营门处,便见到数百人都聚拢在这里,火把照耀下乌泱乌泱的人群,群情激奋唾沫飞溅,正与营门外队列整齐杀气腾腾的右屯卫兵卒对峙,局面剑拔弩张,稍有不慎就是一场群殴。
左右屯卫两个兵营的兵卒都穿着相同的军装,这个时候陡然混入一伙身穿绯绿两色官服的官吏,登时如秃子头顶的鸡蛋那么显眼……
“站住!”
“他们和右屯卫是一伙儿的,拿下!”
“烧了咱们的营房,哪里跑!”
便有无数左屯卫的兵卒吵嚷叫嚣着冲上去,欲将裴行俭一行人当场拿下。毕竟谁都知道这些人前来稽查根本就是冲着自家大帅来的,先前虽然心有不忿却还能忍耐,眼下数间账房被一把火烧光,早已将左屯卫兵卒的愤怒撩拨起来,再加上右屯卫悍然堵住自家营房门口,如何能忍?
眼瞅着数十兵卒目露凶光如狼似虎的扑上来,裴行俭和辛茂将都有些傻眼。
两人都是胆识过人的年青俊彦,可面对近乎于亢奋的兵卒,却也束手无策,一动不敢动,唯恐轻微的动作便惹起这些热血上脑的兵卒误会,进而引发一场残暴的群殴……
裴行俭只能站在那里,伸开双手将己方人员护在身后,也制止他们妄动,这才瞪着站在亲兵簇拥之中的柴哲威,大声道:“谯国公到底意欲如何?吾等乃朝廷官员,奉命前来稽查审核,账房失火差一点将吾等烧死也就罢了,现在还纵容部属拦截吾等,你眼里还有王法、还有陛下么?”
提起王法、陛下,暴躁的左屯卫兵卒顿时一滞,火热的头脑略微冷静。
那边柴哲威虽然恨不得将这些房俊的鹰犬爪牙一棒子打死,却也知道裴行俭所言不假,火烧账房这件事就已经无法洗脱,若是再让这些官员有个好歹,只怕自己就将成为众矢之的,明日一早,三法司就将会同宗正寺将他夺爵罢职、打入天牢……
只得忍着心中恨意,狠狠一摆手,喝道:“放他们离开!”
“诺!”
兵卒们这才散开,让出一条道路直通军营门口。
裴行俭吁了口气,回头与辛茂将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在前一个殿后,与官吏们在左屯卫兵卒虎视眈眈之下,出了营门。
营门外,高侃迎了上来,见到众人无恙,也松了口气,抱拳施礼道:“见到左屯卫军营起火,本将心忧如焚,故而带人前来接应大家。幸好诸位无恙,否则本将今日就踏破他左屯卫大营!”
在他身后,上千右屯卫兵卒高举火把、阵列整齐,各个顶盔贯甲杀气腾腾,根本不将左屯卫的人马放在眼中,大有一声令下便冲进去,杀他一个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裴行俭苦笑道:“谁能想到好好的账房会忽然失火?差点将吾等困在房中烧死。多谢高将军援救之恩,不过还情速速将兵卒带回本营,绝不可将事情闹大,否则不可收拾。”
陛下御驾亲征,作为关中唯二两支齐编满员的军卫,却在玄武门外大规模械斗……这简直就是要让整个关中都翻天的节奏,事后追究,即便是房俊也难辞其咎。
高侃自然懂得,颔首道:“本没有冲击左屯卫军营的意思,只是害怕柴哲威铤而走险,扣押你等伤了你等性命,故而才集结于此,予以警告。”
裴行俭和辛茂将齐齐拱手,齐声感激道:“今日之事,没齿不忘。”
这可是冒着左右屯卫发生冲突的危险,前来给左屯卫施压,将前程都赌上了,这份人情太大了……
高侃哈哈一笑,旋即肃容道:“裴郎中、辛郎中暂且退回大营,商议如何回禀之事,某在此会一会谯国公,杀一杀左屯卫的威风!”
裴行俭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赶紧回去东宫向太子殿下回禀,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万万不可当真发生冲突,否则难以收场。”
高侃颔首道:“某晓得轻重。”
裴行俭这才和辛茂将一拱手,带着一众官吏匆匆离开,回到右屯卫的军营要了马匹,连夜绕道左右屯卫大营所在北苑一墙之隔的兴安门,叫开城门之后沿着东宫的宫墙一路向南,进了延喜门,到了东宫正门……
高侃这边见到裴行俭等人已经走远,这才上前几步,大马金刀的站在左屯卫营门口,冲着营门里的柴哲威大声道:“天干物燥,玄武门外这等重兵屯集之地,左屯卫却不慎走水,实在是疏于管教,各个该杀!末将率领右屯卫兵卒前来助阵,谯国公若是管教不好麾下兵卒,不妨让末将来帮你清理门户!哈哈,军营重地,居然失火烧毁诸多营房,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左屯卫兵卒在营门之内纷纷怒目而视,若非柴哲威勒令不得迈出营门一步,怕是这会儿早就冲上去殴打在一起。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这般当着面的羞辱,谁能忍得住?
柴哲威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气得脖颈筋绷起老高,双目赤红,死死握着刀柄怒叱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帅面前聒噪?速速去将房二喊来与我说话!”
一个泥腿子一样的破落户,自以为攀上房俊这根大腿立下几桩功勋,就能飞上枝头成为勋贵人上人了?
简直放肆!
高侃也不恼,瞅着左屯卫军营当中已经渐渐减弱下去的火光,嘿嘿一笑,揶揄道:“听闻今日朝廷派了官吏前来稽查左屯卫的账册,不知现在稽查完了没有?嘿嘿,这把火烧得可真好哇!”
不理柴哲威铁青的脸色,环顾左右道:“都学着点,往后朝廷也稽查咱们右屯卫,就像这样放一把火,什么账册都烧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死无对证,律法又能奈我何?”
旁边自有捧哏:“这不大好吧?此等手段与坊市之间那些个泼皮无赖有何区别?那些家伙时常赌输了不认帐,半夜摸进债主家中一把火烧光了事。”
“啧啧!没见识了吧?现在这世道啊人心不古,可不仅仅泼皮无赖不要脸,便是许多平素看上去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勋贵,这种生孩子没**儿的把戏也不少干!”
这边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奚落嘲讽之能事,气得左屯卫那边哇哇大叫,若非有军法官死死拦在门口,这会儿怕是已经冲了出来拳脚相向。
柴哲威一张脸阵青阵红,难堪无比,心里的火气快要冲破天灵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
人家右屯卫只是站在营门外动嘴皮子,自己这边若是忍耐不住冲出去,那就理亏了。
军中斗殴实属常见,但是谁先动手谁的惩罚最重,更何况是眼下这等要紧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大不了都拿个小本本记上,将来有了机会加倍奉还便是。
忍着怒气,冲着身边的兵卒喝叱道:“都在这里作甚?看猴戏吗?赶紧都给老子滚回去救火!”
军令如山,左屯卫的兵卒即便再是愤怒,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冲着营门外“呸”的吐一口口水,以此展示己方只不过是顾全大局、绝非胆怯,这才三三两两的散了,返回军营当中救火。
高侃见到不能激怒柴哲威,留在此处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便率领麾下兵卒缓缓撤退军营。
柴哲威坐在马上看着右屯卫的兵卒进退有距,心头一阵阵发虚。
眼下虽然右屯卫退走,军营里安静下来,但是他知道这一场狂风暴雨才刚刚兴起,随着怕裴行俭等人回到东宫,必将引起太子震怒,或许今夜的长安城将会整夜无眠……
第八百二十八章 长安震动
玄武门巍峨坚固、雄壮高耸,乃是太极宫北宫门。因其北面便是空旷平原的龙首原,一马平川直抵渭水之畔,较之南面位于城内的承天门更加适合大军强攻,所以自从太极宫建成之日起,便成为宫城锁钥、存亡之地。
大唐立国之始,便在玄武门外屯聚重兵,拱卫宫城。
李二陛下当年在此誓死一战,杀兄弑弟,直接杀入宫城定鼎江山,继位之后自然吸取教训,抽调功勋贵戚之子弟辅以关中剽悍之府兵组成左右屯卫,驻扎在玄武门两侧,宿卫宫廷。
后又在左右屯卫当中挑选剽悍擅射之卒称为“百骑”,也屯驻于玄武门之北,视之为皇帝鹰犬。
几番措施,顿时将整个玄武门守的风雨不透、固若金汤。
可即便如此,因为玄武门的位置太过重要,一旦失守整个宫城就沦为叛军的阶下囚,所以但凡玄武门有一丝异动,皇宫里的皇帝便惊惧不已、难以安枕。
所以当负责玄武门守备的左卫大将军、武阳县公李大亮得到麾下兵卒之禀报,走上玄武门的城楼看到城门外左屯卫军营有一处火光冲天之时,吓得这位老成持重、功勋呵呵的老将差点心胆俱裂,一面派人飞速去东宫禀报太子,一面将所有守城兵卒派上城头。
“嘎吱嘎吱”绞索较劲,十二石的床弩以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枝略小的箭矢。
诸箭一发齐起,“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乃攻守城池之利器。更有数百兵卒燃起火把,将黑黝黝的“震天雷”攥在手里,只待敌军攻城主帅一声令下,便点燃引线丢掷于城下,纵然是当世无敌的“具装铁骑”,在“震天雷”狂暴的威势之下亦只有人马俱碎一个下场。
整个玄武门刀出鞘、箭上弦,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不远处的左右屯卫大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与此同时,李大亮名人点燃了城楼一侧的烽火,冲天而起的火焰顿时使得整个宫城惊醒,无数宿卫宫禁的禁军从被窝中爬起,跟着各队的校尉冲上城墙,镇守各处城门。
虽然直至现在依旧没有看到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但玄武门的位置实在是太过重要,左右屯卫更是拱卫城门的两道锁钥,一丝半点的变化都足以引起严重的后果,再是谨慎小心、大张旗鼓也不为过。
由玄武门而起,然后整座宫城严密戒备,紧接着这股紧张的气氛便蔓延至整座长安城。
各处城门的守城校尉登上城楼,守城兵卒增加一倍,刀出鞘箭上弦,但凡有接近城门者尽皆拿下,无论是谁一律缉拿关押,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大军东征,连皇帝都御驾亲征在外,整个关中兵力空虚,这等时候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危险都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谁敢怠慢?
几乎就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由宫城至皇城、再由皇城至各处城门,整个长安城的防御系统彻底运转,一时间气氛肃杀、剑拔弩张!
*****
宋国公萧瑀在睡梦之中被惊醒,迷迷糊糊的看着身旁刚刚纳入府中的小妾跪在床头将他叫起,那雏菊一般洁白纤细的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
晃了晃脑袋,萧瑀不悦道:“什么时辰了?你这干什么呢?”
昨晚喝了点小酒,来了性质又吃了几颗回春之药,固然将这雏菊一般鲜美的小妾折腾得死去活来,自己也差点腰椎折断、油尽灯枯……所以起床气甚大。
小妾瑟瑟发抖,惊恐道:“刚刚管家在外面喊,说是宫廷有变,让家主赶紧入宫护驾……”
萧瑀有些迷茫的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宫廷有变?
入宫……护驾?!
“哎呀!”
猛地惊叫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跃下床榻一个箭步就窜到门口……那轻盈的身姿,比昨晚挣命的时候还要矫健。
到了门口才想起身上没穿衣服呢,赶紧又让小妾拿来衣物,也顾不得去找官袍,胡乱往身上一套,一边系着纽扣一边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出了门便见到管家一脸惊慌的站在门口,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管事道:“刚才玄武门城口燃起烽火,似是有变,紧接着整个长安城的禁卫都出动了,眼下已经四门紧闭、全力戒严!”
萧瑀脚下一虚,整个人都晃了晃,幸好管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顾不得感慨雄风不似当年,一夜贪欢便掏空了身子,赶紧吩咐道:“立即备马,老夫要入宫!”
“老奴已经命人备好马匹!”
“快走!”
萧瑀疾步出了后宅,到了跨院便在家丁的搀扶下上了马背,回头吩咐从后宅追上来的次子萧锴、三子萧钺道:“给家将奴仆们分发兵刃,严守府邸,若有屑小趁乱打劫,格杀勿论,一定要确保府邸之安全!”
萧锴、萧钺强子镇定,颔首道:“父亲放心,儿子定然守护好门户!”
话说的硬气,实则心里慌得一匹。他们可是都经历过年“玄武门之变”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整个长安城兵荒马乱,四处刀光剑影,不知敌人是谁也不知盟友是谁,鲜血染红了整座长安城,遍地尸骸堆满了城门洞……
难不成陛下刚刚御驾亲征,长安城就要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萧瑀没心思理会两个吓得胆战心惊的儿子,在家丁奴仆的簇拥之下出了府门,便策骑向着皇城奔去。
沿途但见街上一队队的禁军紧急向着各处城门驰援,京兆府、左右侯卫的武侯沿街巡视,严令坊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外出。萧瑀一行人数度被拦截下来,交涉一番方才放行。
毕竟如今李绩、长孙无忌尽皆随同陛下东征,他就是长安城里官职最高、资历最老的那一个……
萧瑀命人手持自己的名敕走在最前,但凡有军兵拦阻便亮出名敕,果然速度快了不少。
叫开皇城,到了承天门下的时候才想起李二陛下已经御驾亲征,眼下监国的乃是太子殿下,赶紧又领着人向东疾行,到了东宫门前。
守门的禁军见到萧瑀,并未入内通禀,而是直接放行,声称太子殿下有令,宋国公到来之后可直接入宫觐见……
萧瑀正欲入宫,便见到一队人马从东侧延喜门进来,须臾便到了眼前,定睛一看,正是房俊……
萧瑀连忙站住脚步,未等房俊下马,便急声问道:“二郎可知发生何事?”
房俊奔到宫门前,甩蹬离鞍飞身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身后的亲兵,上前两步,见到萧瑀居然连纽扣都系错了,可见必是慌得不成样子,便笑道:“宋国公不必紧张,小场面而已!”
萧瑀气得胡子直翘,怒道:“玄武门乃宫城锁钥,一旦失守,整个宫城都保不住,此乃第一等的大事,丝毫不可有所懈怠,你居然还说是小场面?”
这棒槌,真真是不当人子!
见到萧瑀须发皆张的模样,房俊忙道:“在下刚从右屯卫军营回城,知道事情的起因,乃是因为左屯卫大营当中的账房失火,这才惊扰了玄武门的守军。如今左屯卫已经扑灭火势,全军留在大营之中整顿,右屯卫也全军戒严,严防一切意外,宋国公的大可放心。”
萧瑀见他言之灼灼,一副笃定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并肩入宫,问道:“好端端的,左屯卫怎会失火?”
又见到另有两人居然一起跟着进了宫门,顿时站住,蹙眉问道:“这两人是何人?这等时候兵荒马乱的,太子殿下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闲杂人等不适合进宫!”
第八百二十九章 局势紧张
那两人连忙上前施礼:“下官裴行俭、辛茂将,见过宋国公。”
萧瑀借着火光仔细一看,颔首道:“原来是二位郎中。”
他知道这两人皆是房俊的心腹,其中裴行俭更是被太子殿下征辟进入民部担任金部郎中,协助太子殿下在民部实施改革……
“非是老夫多事,只不过眼下长安震动,皇宫之内更是杯弓蛇影,二位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入宫。”
就算再是心腹,这等时候也没有资格入宫。
添什么乱呐?
房俊解释道:“今天这二位接受太子殿下之派遣,前往左屯卫稽查账目,结果未等账目审核完毕,便发生了账房失火之事,差点将他们二人也烧死在里头……这会儿是去殿下那边回禀事情的详细过程。”
“啊?!”
萧瑀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这柴哲威疯了不成?左右不过是稽查账册,就算其中有一些猫腻,谁又能将他一个皇亲国戚如何?”
居然放火烧毁账册,以此掩盖账册之中的猫腻……
要么柴哲威吃错了药发了疯,要么就是账册之中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重大,重大到连他这个世袭罔替的开国公都承担不起,不得不铤而走险,以这等近乎于疯狂的方式来掩盖一切……
房俊淡然道:“谁知道呢?不过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想必这会儿太子殿下已经担心得不行。”
“嗯。”
萧瑀当先而行,心说岂止是担心得不行?玄武门不仅仅是皇宫的北边门户,更有着那一段鲜血铸就的历史,别说是太子那个软性子了,就算是李二陛下今日坐镇太极宫,怕是也得吓得不轻……
一路由内侍引领着带来丽正殿,但见殿内已经灯火通明,一路行来整个东宫人影幢幢,到处都是顶盔贯甲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严密至极。路旁两侧的树影之中更是埋伏了无数弓手,这时候哪怕有一只飞鸟飞进来,都会瞬间被搅碎。
到了丽正殿门口,内侍入内通秉,须臾返回,请几人入内。
萧瑀在前,房俊略微落后半步,裴行俭、辛茂将则跟在两人身后,进了灯火通明的大殿。
进了殿内,便见到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东宫六率的领军校尉分列左右,太子李承乾则一身常服,坐在殿上,神情间倒还算镇定。
几人上前施礼,李承乾见到房俊前来,登时长长吁出口气,询问道:“外头形势如何?李将军只禀报说左屯卫营中有火光冲天而起,兵卒混乱,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在此之前,他面对六率校尉的时候面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心里却早就慌成了狗……
他老子这个皇帝的位置,就是当年从玄武门杀入皇宫之后才得来的,没人比他更加清楚玄武门对于皇宫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旦玄武门失守,皇宫里的皇帝就只能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挣扎之余地。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他祖父高祖皇帝当年,听闻玄武门落入李二陛下手中,还不是当即默认了李二陛下杀兄弑弟的事实,痛痛快快的册封李二陛下为太子,然后没过几天便禅让皇位,被人撵去大兴宫“颐养天年”?
房俊回禀道:“殿下放心,是左屯卫账房失火,引发混乱。事发之时微臣正在右屯卫军营,当即派出兵卒前去询问,得知火势已经扑灭,裴行俭等奉命前去稽查的官员也安然无恙,并且命令右屯卫将军高侃率军守住左屯卫营门,严禁其将校、兵卒出入,以防不测。”
李承乾自然看到了房俊身后的裴行俭、辛茂将,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即恐惧尽去、怒火升起,狠狠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几,怒道:“混账!朝廷派人稽查账册,各司衙门都必须无条件的予以配合,他柴哲威居然敢悍然烧毁账册,将朝廷体统、律法威严置于何地?简直无法无天!”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
朝野上下,从不曾有过这等嚣张跋扈之辈,若是父皇依旧在京中,借给他柴哲威两个胆子,他敢这么干吗?
分明就是当我这个软脾气的好欺负?
简直岂有此理!
萧瑀在一旁捋着胡须不说话,柴哲威这等做法,的确是太过欺负人了……
李承乾发作一通,火气消散一些,便对裴行俭、辛茂将道:“此事委屈二位了,那贼子目无尊上、无法无天,孤定会予以严惩!二位劳累一天,孤这就命人护送你等回府,好生歇息,往后还要为朝廷尽力办差。”
他没有询问稽查左屯卫账册的结果,已经没有意义了。
若是没有天大的问题,柴哲威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放火烧账册这等行为?既然是天大的问题,如今账册已经付之一炬,没有真凭实据,就很难对柴哲威进行彻查。
还是那句话,眼下的长安城当以稳定为首要之任务,柴哲威只要没有纵兵谋逆,哪怕再是过分,朝廷也必须留有余地……
裴行俭与辛茂将忙道:“此乃臣下之本分,实是无法预料贼逆之猖獗,才有此等恶事发生。”
然后便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这等事情太过重大,没有他们区区一介六部郎中插话的资格……
听闻大抵是因为抵抗稽查故意纵火烧毁账册,李承乾固然难掩愤怒,却也终于稳定住心神,请萧瑀与房俊两人坐了,正欲询问如何处置此事,便见到有内侍入殿通秉,说是太子少师于志宁、京兆尹马周、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等官员已经来到东宫门口,请求觐见。
李承乾便命人将一众官员都带进殿内,尽皆赐座。
宫女奉上香茗之后,李承乾看着面前一众官员,询问道:“父皇御驾亲征,赋予孤监国之权。然孤经历尚浅、能力不足,未知此等事情应当如何予以处置,诸位何以教我?”
于志宁道:“左右屯卫乃是宿卫玄武门之军队,责任重大,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且不论左屯卫究竟为何失火,然其失火造成京畿之动荡,罪不可恕。应当即刻召其入宫,询问详情,再做定夺。”
他是北周太师于谨的曾孙,其祖上原本出自鲜卑贵族万纽于氏,孝文帝改革时,改汉姓为于,迁居河南洛阳,遂以河南为于氏郡望,为代北虏姓大族,世代为北魏高官。自于谨而始家族入关迁居长安,位列西魏八柱国,成为关陇集团顶级门阀。
然而其人却丝毫不以关陇贵族之利益所羁绊,不仅一心一意辅佐李二陛下,拜为太子少师之后更是不遗余力的教导太子李承乾,每每李承乾有悖逆之处,便严厉呵斥、尽心尽力。
眼下整个关陇贵族都在支持晋王李治争储,于志宁却依旧心志坚定的站在李承乾这一边,毫不动摇……
李道宗则补充道:“与此同时,当责令右屯卫、百骑司就近监视左屯卫军营,命其兵卒放下武器,不得擅自出营,否则当视为叛逆,定斩不饶!另外,殿下亦当行令各处城门严禁出入,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左屯卫不一定欲行不轨,但是局势发展千变万化,不可不防;其余人起先未必有谋逆之心,但一旦长安城乱起来,让那些人见到有机可乘,难保就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毕竟,皇帝御驾亲征不在长安,且关中兵力空虚,这些因素难免使得人心思动,不臣孳生……
萧瑀也颔首道:“正该如此,虽说左屯卫起火之因未必是心怀不轨,但此举引发整个京畿之动荡,眼下人心惶惶,殿下应当严厉申饬左屯卫,同时警告城内城外的军队,逾越雷池半步,唯有粉身碎骨之一途!至于柴哲威……即刻召之入宫,暂时解除统军之权!”
第八百三十章 仁义之君(上)
李承乾闻言,有些踟蹰,犹豫道:“这个……暂无必要吧?毕竟失火原因尚未查明,若是贸然便对一位统兵大将虢夺军权,只怕有所不公。万一后续查明的确是意外失火,怕是不好收场。”
他还念着先前巴陵公主入宫请求之言,所以不欲这般严苛。
柴哲威乃是国公爵位,更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地位极高。一旦虢夺其统兵之权,就意味着朝廷对于他的信任下降至极低,且认为他在整件事中负有最主要的责任,事后必须经由三法司以及宗正寺的严厉审查。
一般来说,虢夺统兵大将的军权,就意味着要从严、从重予以处置,只要柴哲威在审查过程当中被发现有略微重要之失职,就极有可能遭受到降爵、罢职之惩罚。
他认为柴哲威的确需要予以惩戒,但若是危及到爵位,又心中不忍……
萧瑀蹙眉,语气有些生硬,道:“殿下宽厚,自是臣等之福。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法度岂能懈怠?无论左屯卫失火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发生,既然已经使得京畿震动、局势紧张,那就必须要进行彻查、予以严惩。这等时候最是需要稳定人心,一丝一毫之疏忽都可能导致局势的恶化,一旦波及到东征战事,则吾等罪莫大焉!左屯卫失火,京畿震荡,柴哲威责无旁贷!”
马周附和道:“不仅于此,还应当调集刑部、卫尉寺、大理寺三部官员联合进驻左屯卫,彻查失火之真相,给朝廷、民众一个交待。不然一旦谣言四起,受人鼓动,后果不肯设想。”
这话虽然也是在反驳李承乾,但实则却是在为李承乾考虑。
没有人相信左屯卫这把火当真是“意外失火”,天下哪有这等凑巧之事?为了逃避朝廷稽查,故意纵火毁灭账册证据,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会对朝廷的威信给于无与伦比的打击。
李二陛下刚刚御驾亲征离开京师,就发生了这等目无法纪之恶劣行径,没人会说柴哲威胆大包天、应当予以严惩,只会嘲讽太子殿下软弱,缺乏威信。
而威信又是如何树立?
畏威胜过怀德。
以恩德怀柔臣下,需要水滴石穿、持之以恒,让臣下感受到君上的人品。杀鸡儆猴却是快速建立威信的最好办法,逮住一只鸡杀掉,让天下人都看到你杀伐决断的魄力,谁敢不敬、谁敢不服?
尤其是眼下这等时候,杀一而儆百,最是好用不过。
某种程度上来说,柴哲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是李承乾树立起威信的最佳时机……
李承乾颔首说道:“诸位爱卿之言有理……”
眼睛却瞥着房俊,想要房俊能够站出来支持他一下,惩戒柴哲威是肯定要的,但是他不想将这件事弄到危及其爵位的地步。
房俊却耷拉着眼皮,对李承乾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
世上从无完美,老实人上位就是有着这样的弊端,心不够狠,手不够辣,遇事容易纠结犹豫难下决断。
不过相对来说,眼下的大唐需要这样一位仁厚的君主,带领帝国这艘巨舰在已经开拓出来的航线上顺风顺水的前进,一切皆会水到渠成。而不是再来一位李二陛下那般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绝世雄主,可着劲儿的去折腾。
眼见房俊不打算帮衬自己,李承乾也无奈了,只好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令柴哲威暂且交付军权,连夜入城,待到明日政事堂里,讨论左屯卫失火之事。”
“殿下英明!”
“如此甚好,柴哲威目无纲纪,正该以朝廷之名义予以惩处,惩前毖后,警醒朝臣切莫重蹈覆辙。”
一众东宫近臣纷纷附和。
李承乾见到大局已定,只得无奈认可,对一旁不言不语的李君羡道:“就劳烦李将军亲自跑一趟,将柴哲威押解入城,但是要令其稳定住左屯卫的局势,万万不可生变。待到入城之后,也不必压入大牢,暂且令其回府邸居住便是,明日一早,前往政事堂自辩。”
众人对这等处置表示认可。
毕竟是国公之爵,又是一军统帅、皇亲国戚,必要的颜面还是要有的。若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投入大牢,不仅重重削弱了柴哲威的威望,更会使得朝廷看上去刻薄寡恩。
无论如何,左屯卫这一把火使得长安内外风声鹤唳、剑跋扈张,今晚的戒严是不能取消的,所有人等的行动都要受到约束,确保万一。待明日政事堂会议之后,再行讨论是否解除戒严,恢复如常。
对于各项可能又商议了一会儿,大臣们便纷纷告辞。
李承乾将房俊留下,却没有继续待在丽正殿内,而是从后殿走出去,走了不近的距离,来到一处临水的阁楼。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空气湿冷,令人精神一阵。
阁楼内没有什么雕梁画栋、豪华陈设,只是简朴的一座所在,红木地板擦拭的干净铮亮,楠木的梁柱没有什么繁复华美的花纹,天然的木头纹理却透露着原始自然的舒适。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阁楼,自有身姿纤秀的小宫女端着热水上前,服侍两人洗脸净手。
待两人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之上,便有宫女点燃一缕檀香,将几碟子精致的菜肴和一瓮白粥放在茶几上,然后悄然退出。
李承乾道:“晚膳用得少了,有些饿,一起吃一口垫垫肚子。”
拿起筷子,又对房俊道:“有些闷,推开窗子吧。”
“诺。”
房俊起身将窗子推开,微风裹挟着几滴雨水吹在脸上,沁凉醒神,阁楼外的一处潭水被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照着,水面因为细密的雨丝滴落,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回到茶几前坐好,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白粥,夹了一根翠绿的腌黄瓜,喝一口粥,吃一口小黄瓜,便觉得很是开胃。
李承乾则用筷子夹起一根醋芹放入口中,笑道:“以往总喜欢那些大鱼大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是这两年见着那些山珍海味却愈发没胃口了,反倒是钟爱这些清淡一些的小菜,连身上的肥肉都减了一些,平日里精力也充沛许多。早晨再早起一些活动活动筋骨,一整天都精神百倍。”
房俊喝了口粥,颔首道:“平素的确应当注意养生,殿下看那些个道士高僧,几乎不沾荤腥,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身养性,各个都活得长。不要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使得身体承受太多的负担,有足够的精力,才能做更多事。”
随意聊着天,每一会儿的功夫,几碟子小菜和一瓮白粥便被两人瓜分干净。
宫女将碗碟撤去,又沏了一壶香茗奉上。
房俊摆手将宫女斥退,自己亲手洗了茶杯,给茶杯中斟上茶水,浅浅呷了一口,问道:“殿下可是有何事交待?”
李承乾将茶盏捧在手里,没有喝,蹙着眉道:“明日政事堂会议,二郎认为会否危及柴哲威的爵位?”
房俊无语,您还担心这个呢?
宅心仁厚是好事,可柔忧寡断就不可取了……
想了想,说道:“当初微臣奉旨组建京兆府,担任京兆尹,曾将一幅字挂在值房之中,陛下闻听之后,特意夸赞了微臣。”
李承乾道:“公生明,廉生威?”
房俊颔首道:“正是。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一府之府尹,与一国之储君,其实并无太多不同,所秉持者,威信二字而已。与殿下共勉。”
李承乾摇头苦笑,饮了一口茶水,感慨道:“孤又非是蠢货,道理又怎会不懂呢?孤也知道要如何去立威,让朝野上下尽皆感叹太子是一个杀伐决断、赏罚分明的人。但是……孤不想那样。”
第八百三十一章 仁义之君(下)
李承乾饮着茶水,目光望着窗外,屋檐下灯笼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细密的雨丝在灯光下犹如万千线条,纷乱飘摇。
略远处的景物影影幢幢,如梦似幻。
“孤有自知之明,绝非父皇那样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孤不仅才略不足,而且心软优柔,又如何能如秦皇汉祖那般杀伐决断、功盖千秋呢?”
李承乾收归目光,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房俊,眼睛里亮晶晶一片:“然而,孤也并非无所追求,只知道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各有秉性,不一而足。而那些个受万民之拥戴,能够名垂青史的人难道都是心狠手辣刚毅果敢之辈?未必如此。”
窗外风雨渐稠,水气清冷。
房俊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李承乾,居然能够有这份觉悟,觉得有些刮目相看,可见平素是下了心思去思考自己的前途,以及应当去走一条怎样的路。
忽然觉得很有兴致,想要仔细听听今世已经改变了命运了李承乾,会从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当中得到怎样与前世不同的体悟。
便将壶中水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沾满茶水,然后自己拈起一杯,呷了一口,干脆从跪坐改为盘膝,一副饶有兴致、洗耳恭听的模样。
李承乾只是看了一眼,也不去责怪他失礼,喝了口茶水,闭上眼睛感受着茶水的馥郁回甘,方才继续说道:“人与人是不同的,即便是那些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或者文治无双,或者武勋盖世,可又有几人文武双全?孤的天赋有限,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且被天下人耻笑性格软弱、妇人之仁。然而,妇人之仁又有何不好?隋炀帝亦称得上雄才大略,其功绩更是古今罕有,但是其性格暴躁、刚愎自用,对待朝臣更是刻薄寡恩,若是他能够有几分妇人之仁,待人接物更加宽容一些,不是那么激进,大隋江山何至于二世而亡,天下百姓何至于生灵涂炭?”
房俊颔首道:“殿下见解精深。”
身为臣子,就要有坐好捧哏的觉悟,何况李承乾这番言语的确没错。
后人只知隋炀帝乃是“千古暴君”,也的确一手导致了强盛的大隋冰消瓦解、分崩离析,然而很多人却根本不知道隋炀帝的功绩。余者不论,仅只一个“开凿大运河”,便何止于功在千秋?
然而正是因为其能力太强、性格太硬,最终导致了三征高句丽铩羽而归,动摇了国本,惹得天下震荡,烽烟四起,颠覆了大隋的统治根基。
如果隋炀帝懂得几分隐忍,存有几分仁恕,那么大隋的结局会是如何?
只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之言,孤奉为圭臬。”
李承乾放下茶杯,目光灼灼:“父皇当年逆而夺取,朝中多少隐太子党羽,多少前隋遗老,却从未有人公然反叛,何也?不过是因为父皇心胸宽广、能够容人罢了。那些曾经站在不同立场上反对过父皇的人,父皇非但没有因此借着其犯错之机会大肆清洗,反而各个委以重任,用人不疑,这才是如今贞观一朝已见盛世之相的根本。父皇杀伐决断,但是骨子里却有仁恕之心。既然仁恕之心可以开创贞观盛世,那么孤为何不能凭借仁恕之心继往开来,将这煌煌盛世延续下去?”
他说自己将孟子之言奉为圭臬,但是“仁恕之道”却是孔子的价值观。
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也是仁。他把“仁”作为最高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认为最高尚的人便是宽怀、慈爱、善良的人。
由“仁”引申到是“恕”,子贡问:“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曾子也曾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恕”即为仁爱,推己及人,推己及物,宽容,谅解,心胸如海纳百川。
房俊沉吟一下,说道:“仁恕之心,可仁爱世人、容纳万物,然而此之谓道德之极致,知易行难。”
李承乾笑道:“能比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定鼎大唐基业,能比父皇逆而夺取、开创贞观盛世更难?”
房俊想了想,道:“各有千秋吧。”
哪一个更难?这不好评论,但这两者不仅需要自身之能力,更需要大势、气运,“仁恕之心”除却本身之外,也需要持以之恒,何时何地都不忘初心。
李承乾淡然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房俊摇头失笑,问道:“殿下为何有这份心思?”
李承乾笑道:“即便是贩夫走卒,亦有其价值所在,或是贩卖货殖为民增富,或是赚取钱财养家糊口,孤好歹也是父皇之嫡长子,出身显赫血脉高贵,总不至于一无是处吧?所以想来想去,大抵也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房俊便感慨道:“何止是一些优点?单只这‘仁’之一字,殿下若是能够贯彻始终,不啻为千古一明君也。”
古往今来,帝王不知凡几,可有几人能够在死后得到一个“仁”字为谥?无一不是一代明君。
宋仁宗,明仁宗,清仁宗……好吧,最后一位不算。
没有谁是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关键在于要有自知之明,看清自己的能力,找准自己的定位,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之内充分发挥自身之优势,方能够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这一点,李承乾做得还算不错。
固然曾有一段时间因为被兄弟们咄咄相逼导致迷失了自己,但是好在这一世能够及时从迷惘中醒来,找回自己未曾变质的本性,不至于如同历史上那般苦海迷航,一头扎进一条不归路。
其实人生总是徘徊在十字路口,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就会有不同的选择,使得人生要去面临种种不一的前程。
没有人知道正确的选项,但若是能够人情自己,找准自己的位置,却往往能够在历史的潮流当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所以说,时势造英雄。
*****
就在房俊与李承乾于东宫之内探讨人生之价值,整个长安城表面在各方压制之下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之下早已潜流涌动。
荆王府。
从天黑的时候开始,荆王李元景便在后宅之中如坐针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兵部、民部两部之官吏奉太子之命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这个消息让李元景完全失去了平素的镇定。
虽然他从来也算不上是个稳重的性子……
听闻柴哲威四处求人说情,李元景更是差点彻底暴走,一脚叫堂中的茶几踹翻,茶碗杯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娘咧!柴哲威这个混账是傻子不成?这等时候,正是太子想要立威之时,想要找这样一只鸡杀敌都找不到,他已经送上门去,难道太子还会松口?不赶紧将账册毁掉,迟早要闯出大祸!”
一旁的董明珠倒是镇静如常,纤纤素手挣了一杯茶塞进李元景手中,柔声安抚道:“王爷不必这般焦虑,纵然柴哲威慌得乱了手脚,可毕竟他身边还有王爷安插的眼线,关键的时候,定然会发挥作用的。”
李元景暴躁的心虚略微安静下来,喟然道:“平素看着柴哲威精明伶俐,谁能想到一遇到事情居然这般毫无头绪,愚蠢至此?”
董明月轻轻按着李元景的肩膀,将他按着坐在椅子上,温柔笑道:“这世上又有几人如王爷这般,胸有沟壑内藏锦绣呢?遇到大事心慌意乱判断失准,实乃寻常。不过王爷既然已经在多年前便布好局,又岂会因为一些小小的意外,便丢失了信心呢?”
第八百三十二章 大案要案
等到将近半夜的时候,左屯卫一把火点亮了长安城玄武门外的夜空,整个长安都被兵卒戒严起来,剑拔弩张宛若强敌入寇,李元景却如释重负,长笑一声,击掌赞叹道:“好险好险!幸亏本王当年布下这样一颗棋子,否则今日之事,怕是难以收场。”
董明月秀眸闪闪,满是崇敬:“王爷运筹帷幄,真乃当世第一智者!”
“诶!”
即便是李元景,也对“当世第一智者”这个赞誉有些脸红,志得意满的谦虚道:“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且不说‘房谋杜断’这两位陛下的肱骨乃是当世少有的智者,便是历经三朝圣眷不衰的宋国公,生性谨慎能力卓绝的英国公,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本王不仅比不得他们,就连那个看似混世魔王一般的程咬金,也是个人精啊……”
董明月掩唇而笑,媚眼如丝:“王爷当真胸怀若谷、谦逊过人。”
李元景又谦虚一番,总算将心底那股子焦虑不安给消散掉,叹气道:“非是本王城府不足,实在是左屯卫干系重大。如今关中只余下左右屯卫这两支把守玄武门宿卫宫禁的军卫齐编满员,若是能够将左屯卫攥在手里,必然胜算大增。可若是未能将其掌控,此消彼长,咱们手底下的兵力实在是太过薄弱,想要成事,难如登天……不过幸好,苍天不负苦心人,早年间埋下的一颗棋子如今却发挥了足以逆转钱坤的作用,可见本王亦有上天之眷顾,有几分天赐真命!”
这一刻,焦虑忧愁尽去,代之而起的便是无与伦比的雄心壮志!
就好似那帝王宝座已经虚位以待,只等他披荆斩棘逆而夺取,便能成为这天下的真命天子……
董明月素手斟茶,柔声提醒道:“若无意外,明日一早的政事堂内必将有一番难堪,谯国公已成众矢之的,怕是不好脱身。王爷若是想要尽收其心,明日便是一个好机会。”
李元景猛然醒悟,一派额头,道:“多亏爱妃提醒,否则本王差点误了大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人家柴哲威平素便是皇亲国戚、统兵大将,他区区一个亲王,又能许诺多少好处,才能够打动柴哲威?眼下则是一个好机会,当柴哲威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自己若是能够给于足够的支持,柴哲威岂能不感激涕零,心悦诚服的摆在自己门下,愿效犬马之劳?
“哈哈,爱妃果然是本王的贤内助!本王得爱妃辅佐,不啻于陛下身边的‘房谋杜断’也!”
董明月俏脸晕红,羞涩难当,不依道:“王爷何必拿奴家寻开心?房杜二相皆乃人中之杰,百年不遇之奇才,奴家不过一个身世漂泊的女流之辈,岂敢与其相提并论?若是外人知晓,怕是要笑掉大牙。况且奴家得王爷宠爱,漂泊多年终于得遇爱郎,此生惟愿素手调羹服侍于王爷身边,便此生无憾了。”
李元景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当一个这般千娇百媚的女子在你面前柔情款款的说出这样一段话,又有那个能不化作绕指柔?
更何况,董明月身后的“密谍”力量,对于他的大业有着太大的作用……
*****
裴行俭、辛茂将等人走后,柴哲威指挥一众兵卒终于将大火扑灭,倒塌的房梁已经被烧得乌黑,屋子里的东西尽皆化作黑灰。
柴哲威心中忧虑稍减,却也不得舒展双眉。
毕竟账册被查出漏洞固然是大罪一条,但是以这般暴戾之手段烧毁账册抵抗稽查,却也难逃律法之制裁。固然眼下关中亟待稳定,朝廷对于他这样的统兵大将也会颇多优容,但谁知道自己的举措是否引起某些人的警觉,故而对自己穷追猛打,是要剥夺兵权、虢夺爵位?
游文芝在一旁指挥着兵卒们收拾残局,见到柴哲威愁眉不展便上前劝慰道:“事已至此,大帅何必忧虑焦躁?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帅手中握有兵权,又是皇亲国戚,难不成还这能将大帅打入天牢,将兵权、爵位一并虢夺?若当真那般,无需旁人反对,单单皇族便不会同意。”
柴哲威一时不解:“皇族当中,哪里有本帅之盟友?”
说话说,便想起了荆王李元景。
不过严格说来,李元景只不过是想要利用自己罢了,两人充其量可以说是各取所需,若在他顺遂之时,李元景自然不吝于各种支持,但如今自己面临巨大危机,李元景还会站出来支持自己么?
游文芝道:“大帅想必并不了解荆王之为人……世人皆知高祖皇帝的几位嫡子,隐太子有泰伯之贤,齐王元吉骁勇善战,陛下则文成武德,盖世无双……然而荆王始终掩盖于嫡兄的光芒之下,却也能够威望卓著、世人皆知,凭借的正是义气无双。此刻正值荆王借助大帅之时,彼此之间又有着交情,岂能眼看着大帅被太子一系构陷打压,却无动于衷?只需大帅能够拖延片刻,必有皇族为大帅声张。”
柴哲威狐疑道:“荆王义气无双?固然本帅对于荆王并无偏见,甚至颇为推崇,却也从不知还有这等评价。”
游文芝笑道:“陛下英明神武,作为如今皇室之中地位仅次于陛下的亲王,荆王平素岂敢展露自己的心性?那是招祸之道啊。但是大帅对于荆王之作用极为重要,想必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柴哲威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依旧忧心道:“但宗正寺掌管皇族子弟,如今的大宗正乃是韩王,这位殿下是房俊的姐夫,难道还能任凭荆王发出反对的声音不成?”
“呵呵,韩王自然是房俊的姐夫,却从来都不是太子的拥趸。所以一旦皇族内部有强烈的不满,韩王未必就会为了配合太子一系故意打压大帅,而导致自己的威望受损。”
游文芝信心十足,侃侃而谈。
柴哲威则蹙眉不语。
虽然心里没底,可事到如今,除了指望荆王当真能够下力气保住自己之外,又能寄希望于谁呢?
正如房俊那厮曾说过的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捧红踩黑乃是官场永恒的定律,没有谁会为了一个闯下大祸有可能被剥夺军权、虢夺爵位的人破釜沉舟,不计代价的仗义执言。
另外,也只能憧憬着太子当真有几分妇人之仁,能够念及于巴陵公主的兄妹之情,更念着当年母亲对他的宠爱庇护,能够力排众议,对自己网开一面……
身后一阵嘈杂慌乱,将柴哲威从沉思当中警醒过来,正欲呵斥,回头便见到“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顶盔贯甲,带着一众“百骑司”好手堂而皇之的冲入营中,左屯卫兵卒不敢阻拦,只能围在左右连声呵斥。
“百骑司”的地位太过特殊,乃是陛下的鹰犬爪牙,出去后宫之外,天下何处去不得?
柴哲威面如锅底,看着排众而来的李君羡,冷声问道:“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李君羡面无表情,略微拱手,然后朗声道:“殿下有旨,因左屯卫失火导致京畿震动,责成大理寺、刑部、卫尉寺、宗正寺等一干衙门严加调查,查明原委。为防止有人湮灭证据、相互串供,轻谯国公即刻回城居于府中,待到明日一早,前往政事堂自辩。”
周围的兵卒们都吓了一跳,虽然也都知道因为失火使得整个长安城都剑拔弩张起来,可是大理寺、刑部、卫尉寺、宗正寺四个衙门联合调查,这简直就是一桩大案啊!
比谋逆之案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皇族立场(上)
左屯卫的兵卒纷纷鼓噪起来,固然惧怕“百骑司”之威势,却也不肯后退一步,让对方将己方的大帅轻易带走。
谁都知道这等调查规模意味着什么,说不定自家大帅就此一去不复返,固然不至于充军流放,剥夺军职圈禁府中却极有可能。军中最重团结,柴哲威数年掌控左屯卫,基本的威望还是有的,这个时候岂能不给于“百骑司”压力,使之有所忌惮,不敢恣意妄为?
最起码,这个“维护长官”的姿态要出来……
数百人一起鼓噪,固然其中多有滥竽充数者,气势亦是十分惊人。“百骑司”数十人以及各个衙门临时抽调前来查案的官吏被围在当中,宛若洪流之中的小舢板,似乎顷刻间便有倾覆之虞,这些官吏都是文职,几曾经历过这般场景?顿时吓得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李君羡却丝毫不惧,回头目光威严的瞪视了人心浮动的官吏们一眼,这才转过头看着柴哲威,淡然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鼓动兵卒对抗朝廷是何等大罪,想必谯国公心中清楚。既然清楚,却还要这般做,谯国公是想要将末将斩杀于此,然后啸聚起兵,悖逆谋反不成?”
兵卒们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便退后两步。
悖逆谋反……这个罪名谁当得起?大家都只不过是番上的府兵,家中老幼一大家子,谁吃错了药跟着柴哲威犯下这等夷灭三族的大罪?
不仅不能犯,便是连这样的误会都不能有……
柴哲威面色渐渐恢复过来,这本就是纵火之时便已经预料到的一幕,玄武门外失火,又阻拦了朝廷对于左屯卫的稽查,若当真无风无浪善罢甘休,那还是天下无双的大唐帝国么?
国法军规,便是李二陛下亦不敢轻易抵触……
深吸口气,柴哲威瞪着周边兵卒厉声喝道:“都干什么?退回去!虽然失火只是意外,但毕竟影响了京师治安,使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接受调查那就是必须的!本帅清清白白、问心无愧,随便调查便是,可若是尔等在此啸聚鼓噪,谁还能相信本帅什么都没做过?都老老实实的回营,该睡觉睡觉,该操练操练,谁也不准平生事端!否则别怪军法无情!”
“诺!”
兵卒们赶紧应命,然后在各自旅帅的带领下,渐渐撤退各自的营房。
柴哲威这才对李君羡道:“本帅不会让李将军难做,账房失火,原就是本帅的责任,朝廷任何处置,本帅都甘愿领受。”
李君羡面无表情,微微侧身,道:“那便请吧。”
柴哲威颔首,转头对游文芝吩咐道:“一定要全力配合调查,不许有丝毫推诿搪塞之处,否则本帅拿你是问!”
“诺!大帅放心,在下定会配合调查,安抚军心。”
柴哲威这才点点头,对李君羡道:“走吧。”
当下大步流星走到营门口,早有亲兵牵来战马,在一众“百骑司”押解之下,出了军营返回长安城府邸之中,闭门不出。
*****
翌日清晨,阴雨绵绵。
初十,朝会。
一大清早,各处坊门便尽皆开启,一辆辆马车挂着灯笼从坊内驶出,沿着纵横的街巷渐渐汇聚至承天门外,等候上朝。
绵绵细雨并未隔绝大臣们相互之间寒暄的热情,三三两两凑到一辆马车内,吃几口点心,讨论着昨夜的事情。
嗯,茶水是肯定不敢喝的,朝会乃是仅次于祭祀的仪式,半途请假去方便一下是非常不敬的……
昨夜长安城剑拔弩张,各处兵卒全部沿街巡逻,街巷之上来来往往的兵卒手举着火把,宛若大军压境,令人分外感到窒息。
在皇帝御驾亲征这等敏感的时刻,一丝一毫的异常都有可能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尤其是许多人听闻事情的起因是玄武门外左屯卫的军营失火,这更加令大家人心惶惶。
当年“玄武门之变”血流成河,长安城中不知多少权贵被铁骑践踏、卑贱如狗,如今不过才十几年的功夫,谁能忘得那么干净?
玄武门但凡有一点异变,都足以牵动长安城内所有人的心……
所幸一夜慌乱过后,随着天明之前降下雨水,也将所有的暴躁于忧虑尽皆浇熄,只余下一地凌乱。
须臾,鼓声敲响,承天门城门洞开,一队禁军从门洞内疾步跑出分列左右,几名内侍也走出来,引着大臣们走进宫中,前往太极殿上朝。
房俊与马周、李道宗并肩而行,走在人群中间,环目四顾,目光在一干关陇官员面上掠过,却丝毫没发现他们有太多紧张。
柴哲威乃是最亲近关陇贵族的掌兵大将,如今面临这等危机,这些人家不可能不收到消息,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是他们认定柴哲威必定无事,亦或是早就已经放弃了柴哲威这个不是关陇出身却支撑关陇一脉的大将军?
还是说,如今的关陇贵族在长孙无忌前往辽东之后,群龙无首,已然陷入了各自为政、濒临崩溃之状态?
……
此时天色仍未大亮,又有阴雨霏霏,太极殿中点燃了灯烛,照耀得一片辉煌。
大臣们鱼贯步入大殿,文东武西,按照品级爵位排队站好,前排的官员身后都有一个垫子,可以跪坐上朝,后面品级不够的官员也有垫子,却是数人一个长条垫子,几人共用。
不过这会儿都不能坐,太子殿下还未上殿。
未几,太子李承乾缓步从后殿走出,一身弁服,上面是红色衫衣,白绢下衣,黑色缀着玉石的皮带,小绶带,双佩,头上是鹿皮制作的皮弁冠,前高后卑,缝隙之间缀有珠玉宝石,充耳绣莹,会弁如星。
来到玉陛之上,李承乾从容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群臣,等待大臣们鞠躬施礼问候完毕,这才说道:“众位爱卿平身。”
然后一撩袍服,跪坐在玉陛之上、御座一侧的一张略微矮一些的案几之后。
虽然代替皇帝监国,暂时执掌了帝国最高权力,可到底还不是皇帝,上面那张御座是万万坐不得的……
平素李承乾便被李二陛下准许上朝、参豫朝政,所以固然是头一次以监国太子之身份召开朝会,却也并不拘谨。
地下的大臣按照品阶,有奏本呈上者先呈上奏本,然后出班启奏,将本部衙门亟待解决之事情详细道出,或是太子一言而决,或是召集群臣商议讨论,朝会进行得很是顺利。
固然因为皇帝御驾亲征,将近百万大军已经开始向辽东发起攻伐,诸般事务繁荣庞杂,但是由于此次东征已然筹备将近两年,各部衙门早就对于各自的部务了若指掌,并且做出了详尽的预案,所以战争刚开始不久,还未有多少紧迫之事难以抉择,需要拿到朝会上来讨论。
对于每一个衙门来说,能够尽可能将任何困难在本部衙门之中消化掉,这是最理想的。一旦不得不拿到朝会上讨论,甚至需要朝廷予以调和解决,就意味着本部之权力外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李承乾坐在玉陛之上专属的座位,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稍后的政事堂会议应当如何主持,便听得下面有人忽然出班启奏道:“太子殿下,昨夜长安戒严,且有传闻说是玄武门之北骤然起火,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若有,不知到底何故?”
嘿!
殿上群臣一下子来了精神,纷纷抬眼看去,是谁这般没眼色,居然在朝会上提及此事?
一般来说,似这等责任重大,却又并未造成严重后果之事,都要现在政事堂里让诸位宰辅商议一番,讨论一个结果出来,再公之于众。毕竟这等事情势必会牵扯到朝中地位甚高之大臣,贸然在朝会之上提出,难保不会造成各方势力之攻讦,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不好收场。
第八百三十四章 皇族立场(下)
这算是给那些无意之间犯下错误的大臣一个通融的机会,毕竟谁也不知道哪天倒了霉,祸事便从天而降。
也算是帝国官场上的一个潜规则……
右屯卫失火之事早已人尽皆知,柴哲威其人或许算不上帝国柱石、朝堂大佬,但是眼下关中兵力空虚,其麾下的左屯卫与右屯卫是唯二的两支齐编满员的军卫,承担着宿卫京畿的重任,这个时候只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一定要以稳定为先。
这是谁一上来就把盖子给掀了?
众位大臣转头去看,登时一阵惊诧。
却原来是大宗正韩王李元嘉……
于是,大臣们下意识的便在此转头,去看位于武将前排的房俊。
这可是你的姐夫啊,难道不应该跟你站在一起支持太子么?这般拆你们的台,难道韩王殿下就不怕你这个小舅子的毒打?或者是再来一次“马踏韩王府”?
房俊也蹙起眉头,看了自家姐夫一眼。
这是柴哲威的罢免与否危及到了李元嘉的利益,亦或是皇族的立场?
前者倒还好办,可若是后者……
瞥了一眼玉陛之上的李承乾,果然亦是一脸凝重,显然事先对于韩王站出来掀开盖子的做法并不知情。
站在房俊身边的马周也看了一眼房俊,双方目光交流,都领会了对方的心思。
若是柴哲威之事放在政事堂上讨论,那么以太子一系的掌控力度,想要对柴哲威施以什么样的惩罚都行,关键在于李承乾能够狠得下心。可现在在朝会上被揭开,代表皇族利益的宗正寺莫名其妙的参与进来,那可就不好说了。
别看宗正寺平素只专注与皇族内部事务,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对于皇帝的影响力极大,更何况是只有监国之权的太子?
最为要命的是,李承乾自己也不肯对柴哲威施以过重的惩罚……
房俊不禁对柴哲威刮目相看。
这厮现在就站在太极殿外,暂时被剥夺了参与朝会的资格,稍后才能前往政事堂自辩。然而连太极殿都进不来,却能够一手操纵宗正寺站出来为其张目,这份能力有些出乎预料……
李承乾自然不会回答李元嘉的问题,摆了摆手,宋国公萧瑀便说道:“确有其事。昨日民部与兵部联合派遣数名官吏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尚未有结果,左屯卫便突发火灾,烧毁了数间账房,一应账册都毁于大火。”
大殿上顿时“嗡”的一声,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露出惊诧的神情。
之前大家只是听闻左屯卫起火,所以导致长安城内外戒严,却不知原来朝廷居然派了官吏去稽查左屯卫的账册,而最离谱的是突发火宅,所有账册尽皆烧毁……
柴哲威居然这么大的胆子?
这分明是将朝廷法度置于不顾,恣意妄为啊!
当然,想要给柴哲威定罪却也不易,火宅这种事实在是太容易发生了,事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要纵火之人宁死不肯指证柴哲威,那么便很难找到其他的证据……
李元嘉一身紫袍,年过三旬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气质绝佳,拱手道:“那么微臣敢问殿下,今日是否在这朝会之上,商议如何处理此次失火事件?”
未等李承乾说话,房俊已经站出班列,朗声道:“此事看似偶然,实则影响深远,不能轻易妄下结论。太子殿下已经指派大理寺、刑部、卫尉寺抽调精干官吏前往左屯卫,调查起火之事,一时之间尚未有结论,故而这件事还是应当放一放,待到调查出了结果之后,再做定论。”
他已经感觉到宗正寺的发力,会使得事情出现巨大变故,毕竟柴哲威乃是平阳公主之子,其弟柴令武更是巴陵公主的驸马,妥妥的皇亲国戚,若是宗正寺强势一些非要将此案移交至其手中,谁也没办法阻拦。
所以也没提稍后在政事堂商议此事,只要案件没有移交至宗正寺,随时随地都能给柴哲威定罪……
李元嘉却好似早已经料到他会这样说,面色如常,大声道:“越国公此言差矣。谯国公乃是皇亲国戚,名册早已登录在皇族的玉蝶之上,自然受到宗正寺至管辖。昨夜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卫尉寺,数个衙门一起前往左屯卫营地,连夜调查之后,并未发现任何认为纵火至痕迹。既然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谯国公纵火,那么后续如何处置,那边是宗正寺的事情,任何衙门都没有权力插手。”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递给殿上的内侍,冲李承乾施礼道:“殿下明鉴,此乃皇族之中五位亲王、十二位嗣王、二十六名郡王的联笔签名画押,恳请殿下将柴哲威一案移交至宗正寺处置!殿下,宗正寺负责管理所有事涉皇族之事务,乃是皇族的主心骨,然而自从贞观一来,宗正寺至权限却受到打压,越来越小,许多事情即便是皇子、驸马涉案,宗正寺都无权处置。比如之前赵国公状告越国公涉嫌谋杀其子,朝廷组建三法司同审,结果子虚乌有,但是后续对于越国公之处罚却依旧是朝廷各处衙门权衡之结果,宗正寺毫无插手之权利。殿下,长此以往,宗正寺形同虚设,对于皇族之危害不堪设想……若今日不能将谯国公一案移交至宗正寺,微臣恳请殿下准许请辞。”
说着,居然摘下头顶乌纱,放在地上,自己则跪下去,以头顿地,态度坚决。
李承乾看着手里的这份联名奏折,心里有些不满,却也难以委决。
皇族乃是大唐之根骨,更是李氏父子的根基所在,如今皇族之中却悍然参与朝廷之事,且明目张胆的违背他这个监国太子的意志,这怎能不令他心中难安?
说浅了这是皇帝对于皇族的统治力在下降,太多人想要拥有自己的利益,说深了,那就是整个皇族都不看好他这个太子,想要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狠狠的打一回他的脸,将他这个太子的威信丢在地上……
房俊瞅着李元嘉,冷笑道:“韩王殿下当真忠贞耿烈,为了宗正寺之利益,非但将朝廷法度弃之不顾,还敢胁迫太子殿下,好大的胆子!”
群臣顿时精神一阵。
大家可都知道,韩王虽然深受陛下宠信,在皇族之中也算是权柄赫赫,但是对上这个小舅子,却从来都束手无策,甚至深为忌惮。毕竟房俊这个棒槌可不管你什么韩王殿下还是大宗正,惹毛了照打不误!
当年韩王纳了一个小妾,连侧妃都算不上,不过是玩物一样的东西,便因为惹得韩王妃不高兴回了娘家,这厮便带着豪奴打上门去,上演了一出“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半路闻听消息,家都不敢回,半夜三更闯进皇宫求见陛下为其做主……
李元嘉却确实对这个小舅子打怵。
这厮根本就是个棒槌,跟你交好的时候不分里外,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你,可指不定哪天翻了脸,那就是凶神恶煞一般,半点情面都不讲,非得将你的面子丢地上狠狠的踩几脚。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敢打上门的兄弟撑腰,韩王妃在府中那简直就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上上下下明里暗里,哪个敢有半点不敬?
今日搞不好就惹得这个棒槌发飙,下朝之后就能打上门去……
但是想到今日清晨数位亲王、嗣王、郡王的联名奏疏送到自己府上,李元嘉就不得不一咬牙一狠心,务必顶住这厮的威胁!
否则一旦皇族内部乱起来,必将动摇国本,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他这个大宗正干不干的问题了,搞不好一旦问责,夺爵免职充军发配,都有可能……
第八百三十五章 横插一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抱负,谁也不能要求别人放弃自己的抱负来逢迎你的前途。
李元嘉的确是房俊的姐夫,可那又如何?他的利益和抱负均在皇族,只要能够稳定皇族内部的纷争,他的位置便稳如泰山。大宗正这个位置来自于皇族内部的推举,而非是来自于皇帝,更别说太子了……
所以眼下固然对房俊有些打怵,却寸步不让。
“越国公此言差矣,朝廷法度与宗正寺之规矩并不冲突,凡事涉皇族,无论所犯何罪,在制定罪名惩戒之时都要有宗正寺之参与。诸多衙门联合调查昨夜失火之事,并无半点证据指证乃是柴哲威所为,那么是未曾触犯朝廷法度。不过因为左屯卫失火导致长安戒严、关中震荡,不可不罚,而这正是宗正寺之职权。越国公若是不懂大唐之律例,大可回府好生温习一番,此地乃是太极殿,休要在此疾言厉色、胡搅蛮缠。”
韩王殿下丰姿俊朗、卖相极佳,这会儿更是义正词严、一身正气,恍若当世名臣正直不阿,绝不向奸佞之臣低头!
一时间群臣心中欢悦,差点想要抚掌大赞!
曾几何时,一贯铁嘴钢牙恣无忌惮的房俊吃过这样的亏?
恨不能让家中仆人送来一壶茶水几样点心,一边吃着一边看戏,真是解恨啊……
房俊紧蹙着眉头,对自家姐夫很是不满。
可大唐律例向来如此,既然诸部衙门不能给柴哲威定罪,那么所有的惩戒就只能由宗正寺接手。
若是陛下自然可以乾纲独断,强势揽过宗正寺的权责,谁也不会不服气,也不敢不服气,但太子尚无这样的资格……
李承乾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他的确不愿对柴哲威从重处置,一旦此事进入政事堂,那些支持他的宰辅、大臣们肯定会痛打落水狗,不将柴哲威打落凡尘誓不罢休。这事儿若是能够在朝堂之上解决,柴哲威的处罚会轻得多,这符合他的心意。
可问题在于他自己不去从重处罚柴哲威是一回事,被宗正寺横插一杠子将此事之权限完全移交过去不在掌控之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他也知道当下万事都要以稳定为先,看看手里这份联名的奏疏吧,若是自己强硬的驳斥宗正寺的要求,接下来必定是皇族内部的混乱,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便将奏疏翻过来丢在面前的案几上,淡然道:“既然大宗正这般说,那么柴哲威便交由宗正寺来处置,此事就这么定下,无需再议。”
房俊等人也只得与大臣们一起,恭声道:“臣等遵旨!”
李元嘉也鞠躬施礼道:“今日微臣略有不敬,然宗正寺之权责如此,微臣身为大宗正不敢有丝毫懈怠,还请殿下宽宥。”
李承乾就是一副软脾气,刚才还有些恼火,这会儿见到李元嘉态度诚恳,也知道他很是难做,便消了火气,摆摆手道:“大宗正何须如此?吾等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帝国之安定,职责不同,难免有所争执,无非是求同存异、携手共进而已,大宗正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殿下谅解!”
李元嘉说完,躬身退到一旁,低眉垂眼,再也不发一言。
除此之外,再无大事,很快朝会便结束,李承乾在结束之前要求大臣们都能够勤于政务、尽心尽职,辅助前方作战的将士,共同取得这次东征之胜利,届时论功行赏,无论前线亦或是后方,都绝无亏待。
内侍刚刚宣布下朝,韩王李元嘉便扭身走出太极殿,脚步飞快的顺着汉白玉石阶走远……
等房俊走到承天门外,恰好见到李元嘉登上自家的四轮马车,已经掉头向王府返回。
房俊冷哼一声,这马车还是老子送给姐姐的呢,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扭头,便见到一身戎装的柴哲威正骑在马背上,身后数名家将簇拥着,站在承天门的一侧静静的向他望过来。
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但是房俊几乎可以感受得到对方眼眸之中射出的愤恨的光芒……
也是,被自己怂恿太子指派了两部之官吏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不得已纵火将账册烧毁,差一点军权被夺、爵位被降,岂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
只可惜被李元嘉横插一手,不能将柴哲威借机打倒,功亏一篑。
心里就愈发恼怒李元嘉的所作所为……
柴哲威似乎专门在此等着房俊,否则一直等待太极殿外,等着朝会之后政事堂中对他宣判,这会儿早早得了由宗正寺接手的消息,怕是早就应该提前离去了。
见到房俊看向她,柴哲威抬起手,指了指房俊,然后才一勒马缰,转过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向着宗正寺方向行去。
肩膀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有人在身后问道:“看什么呢?事已至此,也莫要再去寻谯国公的晦气,应当以大局为重才是。待会儿有什么事?若是无事的话,不妨去老夫府中喝杯茶,晌午的时候让厨子整治几条黄河鲤鱼,咱们一起小酌几杯。”
房俊回头,便见到萧瑀亲热的根自己打招呼。
在他身边,则是马周与李道宗,刘洎正巧从宫门里走出,目光与房俊相触,便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诸位这是商量着小酌几杯?哈哈,在下最近正好酒虫复发,说不得也要讨嫌,讨一杯酒喝。”
萧瑀素来不大待见刘洎,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意满满的贴上来,怎么好意思直接赶人?
只好敷衍笑道:“刘侍中这般贵客,平素那可是请都请不到,蓬荜生辉呀,哈哈。”
李道宗抬头瞅了瞅天色,今日小雨淅淅沥沥,时下时停,这会儿又听了下来,不过天上乌云堆积犹若铅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着下起来,便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早上便空着肚子,这会儿饿得厉害,赶紧去府上尝尝河鱼的鲜美。”
几人便一起抬脚欲走。
房俊却摇头道:“在下尚有事未办,今日怕是不能陪同诸位了。”
几人一愣,李道宗问道:“那你就去办理,吾等先去宋国公府上等候片刻便是。公务再忙,总不能午膳都不吃吧?”
房俊道:“非是公事,是私事,只不过这件事若是不办,寝食难安。”
几人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有些不善,刘洎忙道:“二郎该不是想去找韩王殿下的麻烦吧?”
这到也不难猜,毕竟身为房俊的姐夫,今日却将房俊打击柴哲威的谋划给搅合了,以房俊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
马周赶紧拉住房俊的衣袖,劝阻道:“二郎休要胡来,韩王殿下身为大宗正,处置此事甚为公允,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岂能胡搅蛮缠?再者说来,眼下万般事务,都要以稳定为要,切不可使得皇族内部纷争混乱,导致京畿动荡!若是影响了陛下东征大业,则吾等难辞其咎!”
这家伙有时候深明大义,可有时候就是个棒槌,万一追上韩王府将韩王殿下给打一顿可怎么办?
这种事他可不是没干过,上回韩王之所以没有挨打,只不过是因为跑得快而已……
房俊笑道:“诸位放心,在下如今好歹也是国公之爵、帝国重臣,焉能依旧如以往那般恣无忌惮?只不过是上门讨个说法而已,他韩王殿下固然是大宗正,可柴哲威之事说到底也应当由太子殿下处置,他这般不给情面,想来必有隐情。”
马周知道这厮主意极正,劝是劝不住的,真相跟他一同前往韩王府,万一这厮发飙的时候也能拦一拦……
可身为京兆尹,如何能这般轻率的登上一位皇族巨擘的大门?
只得叮嘱道:“凡是讲道理,切不可脾气暴躁一味发飙。韩王殿下素来清正公允,在皇族之中声誉极高,二郎千万不能惹得皇族动荡。”
第八百三十六章 韩王别跑!
现在的韩王殿下可不是几年前略显青涩的时候,本身才华横溢,少小便被誉为神童,如今更是修身洁己、内外如一,声望越来越高,以往尚有一些不服他这个大宗正的皇族子弟,眼下却各个对他颇为推崇。
这样一个皇室子弟,又是代表皇室颜面的大宗正,一旦被房俊给揍一顿,惹起的风波足以使得整个皇族都动荡不安……
马周不得不表示担忧。
房俊失笑道:“宾王兄权且放心便是,某又非是当年的纨绔子弟,分得清轻重,就算那韩王殿下再是言语不逊,某也忍耐一时,让他三分。”
马周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是颔首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不可鲁莽。”
又说了几句,亲兵牵来马匹,房俊便翻身上马,冲着几人一抱拳,在亲兵簇拥之下向着靖善坊小跑着行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马周道:“这厮脾气不好,估计这回韩王殿下有难了。”
李道宗却摇头道:“二郎固然棒槌,却是个讲道理的,只要韩王能够分说清楚,想必也不会太过跋扈。毕竟以韩王之立场,这么做无可厚非。”
马周苦笑道:“但愿如此吧……昨夜全城戒严,出动的巡捕、衙役很是抓了一些趁乱盗窃的贼盗,这会儿大牢中已经人满为患,本官还得赶去处置,否则乱哄哄的不成样子,就先行告辞了。”
萧瑀也不多说,就好似浑然没有约好了吃鱼喝酒那码事,颔首道:“那些贼盗的身份怕是也不简单,要好生处置,一面徒惹是非。”
大军封城,衙役、巡捕、武侯满街乱窜,哪个贼盗敢这等形势之下出门偷盗?无非是那些个世家门阀的耳目仆役而已,想要出门打探情况或者互通消息,行踪不密被缉拿入狱。
这会儿想必家家户户都已经派了人前往京兆府捞人,马周的确忙得很……
李道宗也道:“神机营昨夜也出动参与巡街,结果这帮兔崽子疏于训练,松松垮垮不成样子,本官也得回去敦促敦促,往死里操练一回,不给他们扒下一层皮来,想来本官这个神机营的统领也做不久了。二位,先走一步了。”
萧瑀颔首,拱手相送。
刘洎:“……”
娘咧!
不是说好了吃鱼喝酒么?看到咱凑上来了却立马散伙,咱就这么不受待见?
萧瑀看着李道宗离开,这才转头看着刘洎,歉然道:“时局动荡,多事之秋,老夫也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要不这样,老夫回府之后让下人拾掇两条鱼给刘侍中送去府上,聊表歉意?”
刘洎心说咱这个侍中的确窝囊,好歹也是当朝宰辅啊,你们一个两个的何曾放在眼里?
只得说道:“宋国公说哪里话?越国公与江夏郡王都心系政务,本官自也不好喝酒作乐,这便散去吧,该日有瑕,再去国公府上叨扰。”
论官职,他虽然是门下省最高长官,事实上大权在握的三位宰辅之一,可是毕竟资历短浅,在房俊、李道宗这写个功勋之臣面前尚且落在下风,更何况是资历满朝称冠的萧瑀?
尽管心里有些不痛快,却也不敢流于表面,客客气气的根萧瑀道别,憋了一肚子气坐着马车回府。
走到半路,撩开车帘对外头的随从吩咐道:“去集市买几尾鲤鱼,回府做一顿全鱼宴!”
随从心说哪里有只用鲤鱼一种做全鱼宴的?却也清楚自家家主严苛的性子,不敢多问,赶紧应下来,骑着马跑去集市买鱼。
*****
李元嘉急匆匆回到府中,到了后宅换了一套衣衫,便折返出来,想要乘车离开。
韩王妃赶紧追出来,问道:“午膳已经备好,王爷有甚要事,难道不能用过午膳再去办理?大清早便赶去上朝,腹中空空,若是连午膳也不吃,长此以往怕是要熬坏了肠胃,落下病根呢。”
李元嘉搪塞道:“吾已经根同僚约好共进午膳,也能小酌几杯,这就赶着过去,免得迟到失礼。”
韩王妃不再多说,可是看着自家男人行色匆匆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怎地好似躲着什么一般……
回到花厅,派人去喊儿女,发现也都不在家中,便净过手准备一个人享用午膳,可是饭菜未等端上来,便见到刚刚走出去的韩王殿下慌里慌张的又回来了……
“哎,殿下不是根同僚约好了么?可是还有事?”
韩王妃站起身问道。
李元嘉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花厅,到了近前拉住韩王妃的纤手,疾声道:“王妃救我!”
韩王妃吓了一跳,惊骇道:“殿下犯了何等大错?难道是太子殿下想要趁着陛下不在京中,故而夺了王爷的官职?”
李元嘉一愣,略显尴尬:“那倒不是,只是二郎已经杀到府上,怕是不肯与我罢休!”
韩王妃:“……哈?!”
她非但不提自家男人担忧,反而埋怨道:“你这人哩,平白招惹那个棒槌作甚?到底也是我娘家兄弟,你这个姐夫不说偏袒他一些,却总是让他吃亏,真真是活该!”
李元嘉:“……”
喂!
拜托,你都不用问就知道是我让你兄弟吃亏了?
简直是神默契啊……
不过这会儿非是争辩谁吃亏谁占便宜的时候,拉着妻子的手不松开,央求道:“本王对天发誓,这回绝对非是针对二郎,只不过朝堂之上哪里有什么姐夫小舅子,本王总不能为了顾及他的想法,故意玩忽职守吧?”
正说着,外头一个管事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呼小叫道:“王爷,不好了,越国公登门求见!”
李元嘉忙道:“暂且拦他一拦!”
那管事苦着脸道:“老奴无能,拦不住啊……”
说话间,外头一个声音悠然道:“当真稀奇啊,这普天之下的小舅子登姐夫门,那都是热烈欢迎宾至如归,结果到了韩王殿下这儿,却是避而不见。依我之见,您这位大宗正号称性情质朴、表里如一,却是有些名不符实、沽名钓誉了……”
房俊连官袍都没换,就那么背着手,迈着方步从外头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几个门子连带管事就跟在身后,止步站在门外,一脸为难的看着李元嘉:不是吾等不拦,实在是不敢拦,也拦不住啊……
韩王妃一见到自家兄弟,顿时眉眼弯弯,心中喜悦非常,急忙上前拉住房俊的手,微嗔道:“你这人哩,好不容易登一次门,却连句好话都不肯说。到底也是你的姐夫,怎能这般言语刻薄呢?让旁人听了,怕是要笑话。”
房俊任凭姐姐扯住自己的手,看着一旁一脸尴尬假笑的李元嘉,冷笑道:“那你得先问问这位韩王殿下,先前在朝会之上都做了什么好事。”
韩王妃顿时明白,这厮今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心里固然有些不满丈夫,肯定是做了什么惹怒二郎之事,否则以二郎今时今日的官职地位,焉能如以往那般说发飙就发飙?
可不管怎么说,自家丈夫到底也是堂堂亲王,皇族的大宗正,总是被小舅子摁住了打,那也不太合适……
便摁着房俊的肩膀,将他摁着坐到椅子上,一迭声的令侍女赶紧上菜,自己则陪坐在房俊身边,笑眯眯道:“别的事暂且不说,赶紧坐下来吃饭,别管什么事儿,待会儿让王爷敬你几杯,给你赔罪。”
李元嘉在一旁瞪眼睛,这说得什么话?连事情都不问就让我道歉,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也只是心里不满,面上却陪着笑,坐到房俊对面,和颜悦色道:“王妃说得在理儿,都是本王的不是,一会儿肯定好好陪二郎喝几杯。”
心里郁闷的快要滴血。
这天底下哪一个小舅子不是在姐夫面前唯唯诺诺狗腿子一般,可自己怎地就摊上这么一个棒槌?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受气王爷
一般来说,小舅子在姐夫面前那就是狗腿子一般,各种唯唯诺诺,只为了贪图姐夫给些好处,若是能够跟着吃喝玩乐那就最好。
更何况他李元嘉乃是堂堂亲王,执掌皇族之事务,位高权重,身边整日里围着一群帮闲,其中不乏天潢贵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极尽谄媚之能事,溜须拍马逢迎做小?
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小舅子,能耐比他还大。
既然不指望从他这里沾好处,那自然脊梁骨就硬气,再加上那火爆脾气,李元嘉当真不敢惹。
完全没有作为姐夫的尊严啊……
一旁负责布菜斟酒的几个小侍女低着头看着脚尖儿,苦苦的忍着笑。谁能想到平素威严正直、丰神俊朗的韩王殿下,固然在小舅子面前这般束手无策,被吃得死死的?
……
夫妻两个很是热情,除了之前准备的饭菜之外,又让厨房整治了一些菜肴,流水价一般端上来。
韩王妃拿着公筷一筷子一筷子的往房俊面前的碟子里夹菜,脸上挂着和蔼宠溺的笑容,嘴里不停的叮嘱着平素要注意保养,这哪里是姐姐?分明就是宠溺幼子的老母亲……
事实上在房俊尚未成亲之前,韩王妃就对这个弟弟甚为牵挂,因为房俊那个时候的性格过于木讷,为人处事更是一无是处,而且敏感自卑,稍加撩拨便会失去理智,闯下大祸。
这样一个牵心挂肚的弟弟,却忽然之间开了窍一般,犹如天上星辰也似的光芒万丈,成为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功勋呵呵文武双全,怎能不使得她这个姐姐欣喜若狂,愈发宠溺?
一个女人,甭管处于何等地位,最大的依仗依旧是娘家。
父亲房玄龄固然宰执天下、名誉清隆,可是为官多年不朋不党、清正自持,在位的时候朝野上下皆要给三分薄面,可致仕之后,谁又会主动站出来帮助照顾儿孙后代?
人走茶凉,这大抵就是父亲最真实的写照。
然而正是房俊的异军突起,使得韩王妃才能够背脊硬挺的坐在王妃的位置上。韩王府中虽然不似旁的王府那般龌蹉苟且,可韩王此人颇有些清风在袖、自持清高,对于府中事务根本不上心,任凭妻妾子女们怎么搞,文都懒得问一句。
这等情形之下,若是没有房俊这个大权在握的国之柱石撑腰,她岂能在王府之中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最重要的是,这个弟弟当真甚为贴心,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俨然帝国重臣,却始终对她这个长姊尊重亲近,也愿意尽到一个娘家弟弟的心思,给她撑腰……
“姐姐这身份总归是要顾忌一些,不能总往家里跑,你把衙门里头的事务处置完了的时候,要多来府里走一走,隔三差五的让姐姐看看你,陪我说说话儿,不然太闷了。”
韩王妃一边夹着菜,一边絮叨着。
房俊心里没有半点不耐烦,微笑着任凭韩王妃在自己耳边絮叨,能够有一个姐姐时刻爱护着你关心着你,这当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李元嘉在一旁见缝插针,端起酒杯笑道:“王妃说的是,到底是亲姐弟,平素正应当多多走动。血脉亲情这可是什么时候也断绝不了的,相互关心照应着,你才是一家人嘛。”
房俊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对他举起的酒杯视若无睹,而是对韩王妃道:“非是弟弟不想登门,咱们一母同胞,感情自是深厚,几日不见弟弟也甚为想念。只不过这王府门槛太高,弟弟怕是来得多了,就有人把咱当成不速之客,避之不及还好说,若是哪天干脆拒之门外了,咱这张脸可搁不下,何必自取其辱呢?”
李元嘉:“……”
上眼药也不必当着本王的面吧?
过分了啊兄弟……
韩王妃想到先前李元嘉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顿时狠狠剜了他一眼,拍拍房俊的手,关切问道:“你们到底为何闹气矛盾?跟姐姐说说,若当真是王爷不对,姐姐给你出气!”
李元嘉心中一咯噔,忙说道:“王妃勿要多想,不过是朝堂上一些事情,哪里称得上矛盾?本王跟二郎好着呢。”
一边连连给房俊使眼色,求他不要颠倒黑白、挑拨离间……
自家王妃那泼辣的性子,追根溯源可是得到了房夫人卢氏的真传,发作起来剽悍的厉害,李元嘉甘拜下风。尤其是牵扯到房俊这个弟弟,韩王妃更是完全没有原则,只是一味的袒护,甭管对错必将闹一场,令他头痛欲裂。
偏偏夫妻两个少小成亲,称得上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自己虽然有些贪花好色,可那也只是男人本性尝尝新鲜,对自己王妃从无嫌弃厌恶之心,自然不忍苛责。
就算他想要苛责也不敢,上回不过是自己纳了一个美人进府,与她起了冲突,气得哭着回了娘家,紧接着房二就策马冲撞韩王府,若不是自己见机不妙连夜跑进宫里去陛下那边求援,怕是不好收场……
世事总是难以两全。若是碰上一个好吃懒做、胡作非为的小舅子,他这个做姐夫的不知道要操多少心,隔三差五的再闯下大祸来,想想就心烦。可现在自己的小舅子自己有出息,不似旁人家那般贴着姐夫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只为了讨要好处占些便宜,反倒令他有很强的失落感。
人呐,就是贱……
李元嘉害怕房俊当着自家王妃的面告状,所幸房俊今日还算给留面子,居然顺着他的话锋说道:“是啊,不过是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弟弟跟殿下有些政见不一,却非是私人恩怨,姐姐不必理会。”
韩王妃心中有些狐疑,看了自家王爷一眼,也不好多说,只得颔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上那些事自然是不懂的,我只顾着自己家里,你们一边是我的郎君,一边是我的兄弟,都是我的至亲,希望你们能够好生相处,相互提携,家和万事兴嘛。”
“对对对,家和万事兴!来,咱们三口家干一杯!”
李元嘉举着酒杯的手就一直没放下。
这回房俊没晾着他,举起杯,韩王妃也很是高兴,也举杯碰在一起,各自一饮而尽。
房俊没找茬,一顿饭自然吃得顺畅温馨。
韩王妃很是高兴,一直在酒桌上拉着两人喝酒,不停的说着那些一家人要守望相助、相信相爱的话题,终于多喝了几杯,一张脸红润欲滴,美艳不可方物,连眼波都朦胧起来,显然醉了。
李元嘉命人将韩王妃搀扶去后宅歇息,又将所有侍者都斥退,饭厅中只剩下两人。
房俊虽然不说话,却一副“你的给我个交待,不然当心我发飙”的神情……
李元嘉叹了口气,亲自执壶给小舅子斟酒,见到小舅子也安然领受,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放下酒壶,无奈说道:“非是本王想要与你作对,而是柴哲威这回当真不能处罚得太过严重。”
房俊婆娑着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亚历山大,知道这个棒槌此刻必定火气未消,一言不合就能跟自己大打出手,只得耐心解释道:“二郎可知道,今日一大早,城中戒严撤销未久,便有无数亲王、嗣王、郡王之联名奏折送进府来,全是要力保柴哲威之爵位与军权!这等情形之下,若是任由柴哲威被太子惩处,甚至剥夺军权、虢夺爵位,必将使得皇族内部掀起轩然大波,多大的动荡都可能发生!一旦皇室动荡,必将导致长安不稳,长安不稳则关中不靖,恰逢陛下御驾亲征之际,万一惹出点什么不可收场的事情来,这份责任谁来承担,谁承担得起?恐怕届时,陛下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废黜太子!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喝不行
房俊蹙眉道:“是谁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联名如此之多的皇室诸王?”
李元嘉迟疑一下,道:“除了荆王之外,何人能够做到如此,何人又敢如此?”
他本不想说,唯恐房俊心中不忿去找荆王的麻烦,使得局面愈发不可控制。可事情涉及如此之多的皇室诸王,也不是谁想隐瞒就能隐瞒得了的,用心去查一查,不难发现荆王在其中串联。
只不过他了解房俊的性格,有些时候看似束手无策之局面,这厮往往不管不顾一通发飙,用这等方式去将局面撕开一个口子。
赶紧劝诫道:“千万别去找荆王的麻烦,串联皇室诸王固然有些僭越,可人家打得是维护平阳昭公主之子嗣的名义,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说得通。你若贸然前去质问,人家拿这个理由搪塞你,半点毛病都没有。你要是心中不忿来硬的,会激起整个皇室的反弹,眼下陛下不在京中,谁也压制不住,要出大乱子的!”
这里有句话没说:是你们先要搞柴哲威,这虽然符合大唐律法,但是却并不符合官场规则。
房俊明白这个道理。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似这般毫无原由的去稽查一个部门的账目,都是致人于死地的做法。没有谁可以清如水、明如镜,就算主官可以做到两袖清风,底下的官员们也做不到。
千里做官只为财,或许不至于如此浅薄,可人在世间难免人情世故,不可能隔绝一切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狠了心想要查一查,大抵都会查出点毛病来。
世间或许也唯有海瑞那样一个奇葩,结果显而易见……
一般情况下,若是没有十分充足的证据或者必要,是不能对某一个部门实施这样突击的稽查的,民部、兵部忽然抽调人员对左屯卫施以稽查,这本就有些不公平。既然你们可以明目张胆的想要搞掉柴哲威,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下大力气保住他?
说白了,大家都不合规矩而已,若是不依不饶,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皇室之中大部分人即便明知道柴哲威有问题,否则不至于纵火烧毁账册——没有什么意外失火,就算当真是意外,也没人相信——可还是下决心在李元景的号召之下与太子一系硬钢,因为这本就是在维护皇室自己的利益,如果朝中往后都是如此,想搞谁就搞谁,那大家岂不是要整日里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所以规则之所以为规则,就是因为它维护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谁想要打破规则,就要面对大部分人的反弹。
事实证明,起码在眼下这个关头,李元嘉的选择是没错的,因为谁也承受不了皇室因不满柴哲威被搞掉而导致动荡的后果。
房俊也意识到自己急于搞掉柴哲威的动作有些冒失了,激起了整个皇室的反感,故而李元景居中号召一下,便立即予以反制。
但嘴上是肯定不会承认的……
“殿下身为大宗正,掌管皇族一切事务,如今却要受到皇室之中的钳制,非但束手无策,而且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世间最难之事,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殿下管不好皇族事务,还要为此为难纠结,甚至积愤成疾、心中郁结,何不干脆上书请辞,从此过上逍遥富贵的悠闲日子?人嘛,总得有几分自知之明方才能够活得洒脱,绑鸭子上架这种事,实在是难为人。”
李元嘉一张俊脸登时黑如锅底……
太过分了!骂人也不带这样损的吧?
“本王乃是为了顾全大局!皇室之安稳,对于京畿、甚至整个关中之安稳至关重要,若是由此导致整个关中动荡不安,连累东征大计的顺利实施,届时陛下恼火起来追究责任,首当其冲便是太子殿下!二郎怎能非但不感激本王,反而冷嘲热讽呢?”
“呵呵,说得一套一套的,说到底不也是因为殿下掌控不了皇室,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
李元嘉气得差点掀了桌子,若非面前这位是房俊的话……
深吸口气,摇摇头道:“你怎么说也好,事实就是如此。另外,本王奉劝二郎一句,不要轻易对一位统兵大将下手,除非有十拿九稳之把握,否则一旦遭到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却也知道反省,这次的确是莽撞了。
如果李二陛下坐镇长安也就罢了,没人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眼下之局势却是关中兵力空虚,一旦柴哲威害怕自己军权、爵位尽皆丢掉,甚至有可能被打入天牢治罪,从而拼死一击……
且不说柴哲威之结局如何,这个责任无论是房俊亦或是李承乾都无法承担。
无论是桀骜不驯的关陇贵族,亦或是虎视眈眈的江南士族、山东世家,甚至于贼心不死的李元景,谁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说不定下一刻便是整个关中烽烟四起、兵连祸结,一举击溃大唐之根基……
见到房俊不说话,李元嘉也知道他听进去了,便又劝诫道:“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局势,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稳一稳,再稳一稳!别信什么兵贵神速的鬼话,朝堂之争非是战阵冲杀,唯有稳住自己的阵脚,不冲动、不犯错,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贸然出手的结果,往往便是稍有疏忽便被敌人抓住痛脚,从此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机会。”
房俊叹了口气,举杯道:“听殿下之言语,此番的确是某鲁莽了一些,这杯酒敬殿下。”
李元嘉心中顿时一松,笑道:“二郎能听得进去就好。”
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这回轮到房俊执壶,将酒杯斟满,又举起来,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往某不大瞧得起殿下,心中愧疚,谨以此杯,表达歉意。”
李元嘉愈发高兴了,这个棒槌小舅子何曾在自己面前低过头?当即举杯,又一次饮尽。
房俊又斟酒……
李元嘉连忙以手覆住杯子,道:“本王酒量不济,可不敢这么喝……”
房俊却将他的手吧啦掉,执壶往杯中斟酒,不悦道:“这叫什么话?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郎舅以往可没有这般心平气和的坐一起好好喝几杯,今日难得这么一个机会,总不能三杯下肚就就此罢休吧?”
李元嘉苦着脸,只得任由他将酒杯斟满,然后举起捧杯,喝了下去。
刚刚将酒杯放在桌上,房俊便再次执壶斟酒……
李元嘉忙不迭道:“本王酒量比不得二郎,到此而止,可否?”
酒量再差也不至于这两杯就顶不住,可他素知房俊之酒量冠绝关中,等闲无人可与其一较高下,这么喝下去,自己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房俊却不容推脱,将他覆住酒杯的手再次打掉,一脸不爽道:“殿下可是瞧不起某?此地非是朝堂,你不是亲王,某亦不是臣下,咱们不论官职爵位,只论亲情交情。”
酒杯被斟满,李元嘉一脸愁苦。
这厮话已经说的明白,虽然接受了自己的解释,也认可了这个结果,但是心中却依然不爽。所以这会儿就只是小舅子跑到姐夫家中喝酒,若是不陪好了,那就别怪他发飙。
论起爵位官职,房俊若是无礼,那就有失体统。、
可小舅子跟姐夫喝酒,若是喝不爽的时候发脾气……即便是皇帝也管不得。
李元嘉苦着脸,不得不又喝了一杯。
这会儿心底着实后悔,若是王妃这在里好歹也能给自己挡一挡,这个棒槌固然横行无忌,可对于王妃还是非常尊敬的,结果先前王妃多喝了两杯,早早便回后宅睡着了。
就连侍者都给撵了出去,想要找个人去通风报信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