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自救之策
眼看着丘行恭沉默不语,丘英起彻底陷入绝望。
他拿不准眼前这个叔父是当真没辙,还是根本不想管他,趁机将丘家长房这一脉断绝,从今往后洛阳丘氏便要以丘行恭这一脉为尊,世代繁衍,子孙昌盛。
而自己这一脉将会被长孙无忌推出去当替死鬼,只要房俊一死,谋害帝婿、残杀重臣这个罪名自己就算是背得死死的,满门诛杀、手足皆斩那是肯定的……
他心里冰凉,却也怒火滔天。
纵然自己蠢不可及,可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地步,这个叔父居然依旧心存龌蹉,心心念念丘家家主之位,简直狼心狗肺、无情至极!
当然,即便丘行恭上了年纪,可当年残忍暴虐的余威犹在,再是心底火起,丘英起也只能忍着,不敢发作……
好在丘行恭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道:“长孙无忌阴诡狡诈、心思歹毒,今次既然将你推出来当靶子,必然想好了周详的设计,只要房俊一死,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你,你纵然一身是嘴,也脱罪不得。”
丘英起心说这不是废话么?若不是到了这等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至于腆着脸低着头上门来承受着被你羞辱,亦要求一条活路?
可他还是眼巴巴的瞅着丘行恭,只盼着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但是”……
果然,丘行恭捋着颌下胡须,继续说道:“但是,长孙无忌此计固然歹毒,却也并非完全无解……”
丘英起大喜,急忙问道:“叔父有何计较?”
丘行恭捋着胡须,看着面前这个侄子,心底纠结半晌,方才嗟然一叹,缓缓说道:“如今长孙无忌公然支持晋王争储,危及太子储君之位,太子殿下必然对其恨之入骨,若是能够投奔太子阵营,求得太子出面保你,或许还能够有一丝转圜之余地,不让长孙无忌奸计得逞。”
丘英起顿时大为失望。
你这里想了半天,结果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倒不是他不肯投靠太子,怎么说太子那也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问题是人家太子殿下凭什么接收他?
别说他区区一个潼关守将,就算是丘行恭这会儿跪在太子面前恳请投靠,太子都未必肯多看一眼。
手底下没有几个兵,名声又坏了,最糟糕的是跟房俊仇深似海……完全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非是小侄信不过叔父,只是太子殿下将房俊视若肱骨,而吾家又与房俊有着深仇大恨,太子岂能同意吾等投奔麾下?”
听了这话,丘行恭脸上的横肉一阵蠕动,牙齿咬得咯咯响。
爱子惨死,他恨不得将房俊碎尸万段、剥皮煎骨,曾立誓不共戴天,不手刃房俊誓不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早已经意识到想要除去房俊,根本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即便发动所有的家兵死士倾尽全力一击侥幸得手,那等后果也绝非丘家可以承受,报仇雪恨与家族存续之间如何取舍,丘行恭尚未失去理智。
而眼下丘英起自作聪明被长孙无忌设计套住,横竖不仅丘英起要死,最终也必然要牵累家族,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投靠太子,将与房俊之间的仇恨暂且放在一边。
仇恨又如何?
尊严又如何?
儿子又如何?
没有什么比家族存续更为重要。
至于太子是否肯接收丘家的投靠……
“一边是身死魂消、家族受累,洛阳丘氏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下等,子孙后世戳着你我叔侄的脊梁骨唾弃喝骂,一边则是协助太子登基,将所有颜面踩在脚底,只为他日从龙有功,振兴门楣!贤侄,你要如何选?”
“当然是后者!”
丘英起心说你是老糊涂了嘛?既不用牵累家族,更不用被别人给坑死,难道我是傻了才会选第一个。
丘行恭点点头,面色凝重:“既然如此,那自今日起,你之行动要听从老夫指挥,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否则局势不可挽回,你死了不要紧,害得咱们丘家受到牵累,你便是丘家的罪人,子子孙孙,世世唾骂,连祖坟也进不去!”
丘英起心里一颤,赶紧说道:“叔父放心,小侄定然唯您之命是从,断不敢自作聪明!就算拼了这条性命,只要能够保得家族无忧,亦死而无憾!”
“好!不愧是吾丘家的子孙,有担当,有血性!”
丘行恭攒了一句,丘英起却半点欣喜的意思都没有,急切问道:“叔父到底有何方法,可以让太子接受吾丘家投靠?”
丘行恭抬手示意丘英起饮茶,可性命攸关的时候,丘英起那还有心思品茗?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丘行恭。
丘行恭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眼下房俊随同魏王南下,长孙无忌趁着这个功夫不知使了什么伎俩哄得陛下同意将晋王调入兵部,敕封检校兵部尚书,代理兵部尚书职责,意在策反兵部上下官员,将这个由房俊一手打造、忠于太子的大本营攻陷,想必这个时候,太子必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虑不堪,若是吾等能够为太子解此危厄,何愁太子不肯接收吾等?”
丘英起想了想,道:“投名状?”
“正是如此!”
丘行恭颔首。
丘英起依旧一脑袋浆糊,不解道:“可我们哪里去找投名状?难不成杀了长孙无忌向太子殿下表忠心?”
“愚蠢!”
丘行恭喝叱一声,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个侄子。
老子早就想宰了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可那家伙平素出入身边尽是精锐死士,不下于五十人,想要近其身就得动用数倍的兵力,还得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这长安城内一下子动用那么多兵力真以为“百骑司”那帮人是吃干饭的?
只怕未等宰了长孙无忌,反倒先被“百骑司”以叛乱的罪名杀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这小子太蠢,否则也不至于吃了长孙无忌摔出来的诱饵从而中了圈套,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单凭晋王自己试图掌控兵部,基本全无可能,晋王固然聪慧,可到底岁数小,心机不足,如何降服得了那些个官油子?所以必须给晋王配备一个心智谋略足够深沉、且资历地位不低的幕僚,在其背后出谋划策,方可成事。”
“叔父以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不出所料,当是高季辅。”
丘行恭对于关陇知根知底,数来数去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也挑不出来几个,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高季辅。
出身渤海高氏,乃申国公高士廉的族人,又与长孙无忌有亲戚,底蕴深厚声望颇著,其人智计多端,很是适合。
尤其是因为背着高士廉与长孙无忌暗通款曲,从而惹恼了高士廉,连带着李二陛下也不待见这位,眼瞅着到手的吏部尚书硬生生被李道宗给抢了去,长孙无忌必定要予以安排,以安抚高季辅。
派他到晋王身边出谋划策,正合适……
丘英起一拍大腿,喜形于色:“叔父果然高明!只要咱们能干掉高季辅,断去晋王一臂,不仅可使得兵部稳如泰山,更可以杀鸡儆猴,使得那些个心怀异志的兵部官员战战兢兢,惊恐之下不敢被判太子。只要稳住了兵部,咱们便是偌大的功劳,这样一份投名状,太子必定欣然纳之!”
丘行恭微微颔首,心中也有些唏嘘。
当初他被长孙无忌蒙骗,从而背叛了丘家的恩主高士廉,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觉得心中有愧。这回正好趁机做掉高季辅,也算是为高士廉除去心头大患,毕竟高季辅早已经不止一次明里暗里拉拢渤海高氏的其他族人反对高士廉,意欲另起炉灶。
高士廉乃渤海高氏家主,自然不好对高季辅下死手,自己替他铲除叛徒,也算是变相的还了一点恩情……
第五百三十九章 自救之策
眼看着丘行恭沉默不语,丘英起彻底陷入绝望。
他拿不准眼前这个叔父是当真没辙,还是根本不想管他,趁机将丘家长房这一脉断绝,从今往后洛阳丘氏便要以丘行恭这一脉为尊,世代繁衍,子孙昌盛。
而自己这一脉将会被长孙无忌推出去当替死鬼,只要房俊一死,谋害帝婿、残杀重臣这个罪名自己就算是背得死死的,满门诛杀、手足皆斩那是肯定的……
他心里冰凉,却也怒火滔天。
纵然自己蠢不可及,可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地步,这个叔父居然依旧心存龌蹉,心心念念丘家家主之位,简直狼心狗肺、无情至极!
当然,即便丘行恭上了年纪,可当年残忍暴虐的余威犹在,再是心底火起,丘英起也只能忍着,不敢发作……
好在丘行恭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道:“长孙无忌阴诡狡诈、心思歹毒,今次既然将你推出来当靶子,必然想好了周详的设计,只要房俊一死,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你,你纵然一身是嘴,也脱罪不得。”
丘英起心说这不是废话么?若不是到了这等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至于腆着脸低着头上门来承受着被你羞辱,亦要求一条活路?
可他还是眼巴巴的瞅着丘行恭,只盼着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但是”……
果然,丘行恭捋着颌下胡须,继续说道:“但是,长孙无忌此计固然歹毒,却也并非完全无解……”
丘英起大喜,急忙问道:“叔父有何计较?”
丘行恭捋着胡须,看着面前这个侄子,心底纠结半晌,方才嗟然一叹,缓缓说道:“如今长孙无忌公然支持晋王争储,危及太子储君之位,太子殿下必然对其恨之入骨,若是能够投奔太子阵营,求得太子出面保你,或许还能够有一丝转圜之余地,不让长孙无忌奸计得逞。”
丘英起顿时大为失望。
你这里想了半天,结果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倒不是他不肯投靠太子,怎么说太子那也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问题是人家太子殿下凭什么接收他?
别说他区区一个潼关守将,就算是丘行恭这会儿跪在太子面前恳请投靠,太子都未必肯多看一眼。
手底下没有几个兵,名声又坏了,最糟糕的是跟房俊仇深似海……完全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非是小侄信不过叔父,只是太子殿下将房俊视若肱骨,而吾家又与房俊有着深仇大恨,太子岂能同意吾等投奔麾下?”
听了这话,丘行恭脸上的横肉一阵蠕动,牙齿咬得咯咯响。
爱子惨死,他恨不得将房俊碎尸万段、剥皮煎骨,曾立誓不共戴天,不手刃房俊誓不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早已经意识到想要除去房俊,根本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即便发动所有的家兵死士倾尽全力一击侥幸得手,那等后果也绝非丘家可以承受,报仇雪恨与家族存续之间如何取舍,丘行恭尚未失去理智。
而眼下丘英起自作聪明被长孙无忌设计套住,横竖不仅丘英起要死,最终也必然要牵累家族,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投靠太子,将与房俊之间的仇恨暂且放在一边。
仇恨又如何?
尊严又如何?
儿子又如何?
没有什么比家族存续更为重要。
至于太子是否肯接收丘家的投靠……
“一边是身死魂消、家族受累,洛阳丘氏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下等,子孙后世戳着你我叔侄的脊梁骨唾弃喝骂,一边则是协助太子登基,将所有颜面踩在脚底,只为他日从龙有功,振兴门楣!贤侄,你要如何选?”
“当然是后者!”
丘英起心说你是老糊涂了嘛?既不用牵累家族,更不用被别人给坑死,难道我是傻了才会选第一个。
丘行恭点点头,面色凝重:“既然如此,那自今日起,你之行动要听从老夫指挥,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否则局势不可挽回,你死了不要紧,害得咱们丘家受到牵累,你便是丘家的罪人,子子孙孙,世世唾骂,连祖坟也进不去!”
丘英起心里一颤,赶紧说道:“叔父放心,小侄定然唯您之命是从,断不敢自作聪明!就算拼了这条性命,只要能够保得家族无忧,亦死而无憾!”
“好!不愧是吾丘家的子孙,有担当,有血性!”
丘行恭攒了一句,丘英起却半点欣喜的意思都没有,急切问道:“叔父到底有何方法,可以让太子接受吾丘家投靠?”
丘行恭抬手示意丘英起饮茶,可性命攸关的时候,丘英起那还有心思品茗?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丘行恭。
丘行恭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眼下房俊随同魏王南下,长孙无忌趁着这个功夫不知使了什么伎俩哄得陛下同意将晋王调入兵部,敕封检校兵部尚书,代理兵部尚书职责,意在策反兵部上下官员,将这个由房俊一手打造、忠于太子的大本营攻陷,想必这个时候,太子必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虑不堪,若是吾等能够为太子解此危厄,何愁太子不肯接收吾等?”
丘英起想了想,道:“投名状?”
“正是如此!”
丘行恭颔首。
丘英起依旧一脑袋浆糊,不解道:“可我们哪里去找投名状?难不成杀了长孙无忌向太子殿下表忠心?”
“愚蠢!”
丘行恭喝叱一声,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个侄子。
老子早就想宰了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可那家伙平素出入身边尽是精锐死士,不下于五十人,想要近其身就得动用数倍的兵力,还得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这长安城内一下子动用那么多兵力真以为“百骑司”那帮人是吃干饭的?
只怕未等宰了长孙无忌,反倒先被“百骑司”以叛乱的罪名杀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这小子太蠢,否则也不至于吃了长孙无忌摔出来的诱饵从而中了圈套,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单凭晋王自己试图掌控兵部,基本全无可能,晋王固然聪慧,可到底岁数小,心机不足,如何降服得了那些个官油子?所以必须给晋王配备一个心智谋略足够深沉、且资历地位不低的幕僚,在其背后出谋划策,方可成事。”
“叔父以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不出所料,当是高季辅。”
丘行恭对于关陇知根知底,数来数去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也挑不出来几个,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高季辅。
出身渤海高氏,乃申国公高士廉的族人,又与长孙无忌有亲戚,底蕴深厚声望颇著,其人智计多端,很是适合。
尤其是因为背着高士廉与长孙无忌暗通款曲,从而惹恼了高士廉,连带着李二陛下也不待见这位,眼瞅着到手的吏部尚书硬生生被李道宗给抢了去,长孙无忌必定要予以安排,以安抚高季辅。
派他到晋王身边出谋划策,正合适……
丘英起一拍大腿,喜形于色:“叔父果然高明!只要咱们能干掉高季辅,断去晋王一臂,不仅可使得兵部稳如泰山,更可以杀鸡儆猴,使得那些个心怀异志的兵部官员战战兢兢,惊恐之下不敢被判太子。只要稳住了兵部,咱们便是偌大的功劳,这样一份投名状,太子必定欣然纳之!”
丘行恭微微颔首,心中也有些唏嘘。
当初他被长孙无忌蒙骗,从而背叛了丘家的恩主高士廉,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觉得心中有愧。这回正好趁机做掉高季辅,也算是为高士廉除去心头大患,毕竟高季辅早已经不止一次明里暗里拉拢渤海高氏的其他族人反对高士廉,意欲另起炉灶。
高士廉乃渤海高氏家主,自然不好对高季辅下死手,自己替他铲除叛徒,也算是变相的还了一点恩情……
第五百四十章 正中下怀
继而丘行恭又叮嘱丘英起道:“不过这件事咱们必须做在暗处,不必对太子事先言明,得手之后再挟功求见,以示诚意,效果更佳。”
丘英起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若是事先便告之太子欲将长孙无忌指派给晋王出谋划策之人剪除,恐怕会让太子心中生出“提要求,要好处”的反感,加上尚有与房俊之间的仇怨,太子未必便能够真心实意的接收丘家的这份“投名状。”
而事后挟功求见,则完全将丘家至于死地,除去太子这条路再无其他路径可走,这等情形之下,足以彰显丘家的赤诚之心。
太子又哪里知道丘家早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即连连点头:“叔父放心,小侄明白!”
丘行恭又吩咐道:“稍后你回去,带上府里的一些个精锐死士,这些人随着老夫征战沙场多年,各个以一当十,且经验丰富,定能够好好协助于你。你记住,回去之后便立即暗地里查探高季辅的动向,设计暗杀之计划,否则一旦等到长孙无忌将其指派到晋王身边,便再无下手之机会。”
这样的人才,晋王必定要时常带在身边,出则同车入则同榻,谁敢行刺?刀箭无眼,万一误伤了晋王,十条命都不够赔……
当然这其实也是在赌,万一长孙无忌指派给晋王收服兵部的人不是高季辅,那么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这个“投名状”自然也就告吹。
不过丘行恭深信自己对于长孙无忌以及整个关陇贵族的了解,绝对不会另派他人……
丘英起性子里头有着丘家人的暴戾遗传,顿时心头火热,摩拳擦掌道:“叔父放心好了,这等小事小侄自然办得妥妥帖帖,待到事成之后,叔父便可提着高季辅的人头前往东宫求见太子殿下,丘氏一门自今而后便死心塌地的辅佐太子,成就从龙之功!”
*****
另一边,长孙无忌见到李绩毫无避讳的出了承天门直接去了东宫,便阴沉着脸登上马车,径自前往晋王府。
晋王府内,李治将长孙无忌迎入书房,屏退左右,急切问道:“父皇可曾答允让本王入主兵部?”
长孙无忌将经过说了,捋着胡须道:“陛下倒是意志坚定,只是李绩等人反对甚是激烈,若非老臣威胁若不允殿下入主兵部,便反对太子入主民部,怕是他们依旧不肯答允,到时候陛下也难以乾纲独断。”
李治顿时颇为忧心:“太子哥哥宁肯让本王入主兵部,去攻略他最稳固的硬盘,却依旧不肯放弃民部,由此可见他们必定有了在民部经营出滔天声势的底气,不可不防啊。”
长孙无忌却不认同,摇头道:“殿下之担心不无道理,然而眼下的形势是太子名正言顺,有大义名分在,朝中大多数大臣都倾向于太子,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反则始终处于被动局面,怎能逆而夺取?既然猜不到太子打算在民部干什么,干脆就不去管他,老臣率领关陇贵族鼎力支持殿下攻略兵部,只要将兵部拿下,不仅动摇了太子最为坚固的阵地,更能够在明年的东征之战当中发挥巨大的力量,成就更大的功勋,只此一项,殿下便可以反超太子之声望,争储之路上夯实了最坚实的根基!”
他的策略很简单,那就是不管太子怎么样,只管比太子做得更好就行了。
李治想了想,觉得长孙无忌的策略没错。
人家太子是告祭宗庙、玉碟传谱的帝国接班人,若是按部就班,没有更大的功劳、更耀眼的成绩,凭什么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想要掀翻太子,那就只能锐意进取、弯道超车。
只不过……
李治搓了搓手,尚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本王从未历经战阵,更未曾调派粮秣、铸造军械,这陡然入主兵部,实在是不知应当从何处着手,还望舅父指点教诲。”
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有一丝一毫之疏忽?更何况明年开春父皇便要御驾亲征高句丽,兵员之调派、粮秣之运输、军械之锻造维修,每一样都关系着此战的胜败,自己两眼一抹黑,去了兵部到底应当干些啥根本就没个谱子,这怎么能行?
先前长孙无忌劝说自己入主兵部,是以整个关陇贵族的实力支持自己,可这归根究底那也得自己通晓兵部的运作才行,否则空有一身力气,谁知道到底哪儿使?
长孙无忌摆摆手,说道:“殿下毋须担忧,老臣早已做了准备。原本六部当中,兵部最末,然而如今经由房俊数次争权夺利,兵部早已一跃成为与吏部并驾齐驱的存在,管辖之部务越来越繁重,别说殿下从未有治军之经历,即便是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宿将,贸然将其放在兵部,恐怕也玩不转。所以老臣打算物色一位精明强干之士,以幕僚之身份陪同殿下身旁,帮助料理兵部事务,并且为殿下出谋划策,协助殿下早已掌控兵部。”
李治大喜,忙问道:“舅父打算委派何人辅助本王?”
长孙无忌沉吟一下,反问道:“殿下可有心仪之人?若有,不妨说出来让老臣参详一番,看看能否胜任。”
李治摇头道:“本王身边哪里有这等精明强干之士?还是舅父为本王举荐吧,本王必定竭诚相待,视若心腹。”
就算他身边有这等能人,又岂能举荐出来?
这个人选不仅自身谋略出类拔萃,还要肩负起与关陇贵族们剧中联络之重任,哪怕是他李治举荐之人,到时候也必定会被长孙无忌以及关陇贵族们联合排挤,非但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而会使得双方联盟相互猜忌、各怀机心。
眼下这等时候,自己必须无条件的信任长孙无忌,至于自己的心腹只能放在一边投闲置散,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坐稳了储君的位置,甚至于登基大宝成就霸业,那个时候再做谋算也不迟……
长孙无忌又捋着胡须沉吟半晌,这才抬起眼皮,问道:“渤海高季辅,殿下以为如何?”
李治沉默了一下,这个人选有些出乎意料。
按理来说,长孙无忌应当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关陇贵族才算合乎情理,否则将来自己在兵部有所成就,这份成绩关陇贵族们如何能够据为已有,顺带着想他这位殿下邀功?
不过李治也知晓高季辅与长孙无忌之间深有纠葛,为此还使得高季辅与高士廉这对族兄弟反目……
他很爽快答道:“一切皆有舅父决断。”
一则这个时候必须在长孙无忌面前表露出缺少决断、性格柔顺的一面,使得长孙无忌减少戒心,全心全意襄助自己,再则,他也的确很是看好高季辅这个人。
高季辅名叫高冯,季辅是他的字,与他的族兄高俭高士廉一样,皆以字行,同样出身渤海高氏,乃是北齐皇族,血统高贵。武德元年之时,其兄在汲县担任县令,为叛军所害,随后高季辅率领军队出城手刃仇敌,一时间声名鹊起。其后加入义军归顺唐朝,曾先后担任监察御史、中书舍人,虽然在冲击吏部尚书之时折戟沉沙,但绝不可轻视此人之才能。
还有一点,高季辅虽然与其族兄高士廉闹翻,但毕竟血浓于水,若是能够借助高季辅进而连通高士廉,则多了一个钳制长孙无忌的法门。
别看长孙无忌如今与他那位舅舅分道扬镳,但毕竟高士廉曾在早年对他以及文德皇后多有照拂,“孝”乃天道,面对如父一般的高士廉,长孙无忌就算再是阴狠桀骜,也不得不俯首帖耳,起码表面上要维持尊敬……
……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选出高季辅辅佐李治入主兵部,是他权衡许久方才做出的决定……
第五百四十一章 王氏嫡子
高士廉如今虽然廉颇老矣,甚至致仕在家、罕见外客,但毕竟资历、地位摆在那里,纵使因为长孙无忌的叛离、丘行恭的反水而心灰意懒,朝中依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淡淡其曾照拂幼年之时饱受继母欺凌的文德皇后这一点,便使其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朝中更是门生故吏无数。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不仅对长孙无忌会有一个钳制,更会壮大自己的声望……
所以李治表面上对长孙无忌极为恭顺,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总之一切都已夺取储君之位为目标,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只要得到了父皇的允可,日后登基大宝,有的是时间重新树立自己的威望,剪除那些危及皇权的枝枝叉叉……
长孙无忌也很满意李治的表现。
自己一手推动李治争储,在他身边更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亲信,假使将来当真扶保李治逆而夺取储君之位,自己便是从龙第一功,比之当年辅助李二陛下登基更加显赫,满朝文武,谁不在自己身前匍匐下拜?
国朝第一人,实至名归。
“既然如此,明日老夫让高季辅前来拜会殿下,沟通一下往后如何配合殿下的行动,此人心思缜密,却也有些心高气傲,极重名利,殿下当妥善应对,既能安抚其心态,又能借重其能力。”
李治心领神会,笑道:“政务之上,本王哪里比得过高季辅这等经年老吏?怕是说得越多越是露怯,还是得劳烦舅父多多提点他,本王还是扬长避短,别被人看了笑话才好。”
长孙无忌满面笑容,对于李治的表现愈发满意了……
*****
秋雨笼罩金陵。
濛濛细雨如烟如纱,又好似一团白茫茫的水雾将这座古都笼罩,秋风涤荡江南,细如牛毛的雨丝也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金陵城外,萧家竹园。
细密的雨丝飘飘洒洒,将鲜嫩的竹叶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青色的竹竿在微风细雨当中摇曳,燕雀在竹间低飞徘徊。
一辆碧油马车在细雨当中抵达竹园门前,早有等候在此的萧家仆人疾步上前,掀开车帘,迎着车内一个中年文士下了马车,然后仆人撑起一把油纸伞遮住中年文士的头顶,任凭自己的身子被雨水打湿,亦步亦趋的引着他走入苍翠欲滴的竹林,沿着河卵石铺设的小路,直入简朴典雅的主楼。
楼内铺设着铮亮的地板,由于近日是轻微的东南风,故而东边的窗户尽皆关着,挡住了飘飞的细雨,另外三面则敞开着,正堂中靠着廊柱的地方有一个青铜香炉,炉中正燃着檀香,丝丝缕缕的轻烟自香炉中袅袅而起,清凉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令人精神一振。
中年文士在堂前褪下鞋子,白袜踩上地板走入堂中。
以为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堂中的雕漆茶几前,见到中年文士便笑起来,一派慈眉善目:“贤侄来得晚了!”
中年文士疾步上前,一揖及地,恭声施礼道:“晚辈王景,见过萧公!”
老者正是当朝宋国公萧瑀之兄、兰陵萧氏的家主萧璟,温言呵呵一笑,摆了摆手,唏嘘道:“亡国之人,不过痴长一些岁数,焉敢受晋阳县侯如此大礼?老朽行将就木,身子不便,王公子但请入座,毋须多礼。”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失礼了。”
王景这才起身,一撩衣袍,恭恭敬敬跪坐在萧璟面前。
萧璟观其面色,见其人面色白皙,颌下三缕长髯修建整齐,剑眉朗目风度翩翩,不愧为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这等气质绝非寻常人家可以培养,不由暗暗点头。
雕漆茶几上放着一壶清茶,两只陶制茶杯,式样古朴,萧璟抬手示意,见到王景微微躬身谢过,然后取过茶壶斟茶,便笑道:“今次大朗你能够亲自下江南,实在是出乎老朽之预料。”
实在是这个王景的身份太过尊贵了。
其祖王思政容貌魁伟、胸有谋略,在北魏朝廷出仕,万俟丑奴、宿勤明达等人在关中作乱,王思政随北海王元颢率军征讨,并参与军中谋议,担任幕僚,声名鹊起。后来拥立北魏孝武帝登基,有从龙之功,声势渐起,进封太原郡公。
大统十四年,已经进封特进,兼尚书左仆射、行台、都督、荆州刺史的王思政率军驻守颍川,抵御东魏十万大军,内忧外患之下坚守数日,杀敌数万,最终力竭被俘,这一战使得王思政闻名天下。
王景之父王元逊乃是王思政嫡长子,与他一起镇守颍川,兵败被俘。
他们这一支祖上乃是东汉司徒王允,血统纯正,算起来就连王珪那一支都比不得……
这样一个注定成为将来太原王氏家主的重要人物亲临江南,怎能不让萧璟意外?
王景却是荣宠不惊,慢条斯理的斟茶,然后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萧璟面前,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端到弊端轻嗅一下,呷了一口茶水,略微闭目在口中品味茶汤,稍后才赞道:“好茶!”
萧璟笑而不语。
王景这才放下茶杯,从容不迫道:“后生小辈,就应当多走走多看看,若是成天困居关中,未能领略风云,焉能见识天下英雄?”
萧璟摇头,盯着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江南这些年虽然安靖许多,但因为地势所限,诸多河道沟岔深山沼泽之中,依旧盘踞着山越僚匪,大郎你身为太原王氏嫡子,如今更是与晋王殿下结成姻亲,此等尊贵之身份若是有何闪失,实在是令人扼腕。”
王景目光闪动,摸不准萧璟这番话的用意,是规劝,还是警告?
不过他面色如常,慨然道:“多谢前辈挂心,不过命数有天而定,生死福祸,凡人如何避的开?便是路边小小水洼,稍有不慎跌倒亦能要人性命,难不成吾等还能不走路?凡此种种,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如直面相对。尽我所能竭尽全力,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外如是。”
萧璟耷拉着眼皮,没有接话。
堂中陷入寂静,窗外雨丝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听起来分外清晰。
少顷,萧璟才叹了口气,拈起面前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才说道:“区区身外之物,何必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景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淡笑着问道:“前辈知我为何而来?”
萧璟没好气道:“堂堂太原王氏未来的家主,跋涉千里不避艰险来到江南,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大抵也不过是当初许诺给房俊的那些个货殖产业,如今又反悔了而已,否则只需派来一个账房交接便可。”
王景正襟危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萧璟,缓缓问道:“兰陵萧氏可否成为太原王氏之奥援,共谋大事?”
其人看上起气质文雅、性格温和,但是这办事方式却有若宝剑出鞘,直来直去毫无转圜,即便是萧璟这种活了几十年历经无数风雨的老狐狸都为之一愣。
他起初只是因为王景亲自前来江南,是因为王家反悔,不愿将当初许诺给房俊的那些个货殖房产顺利交接,当然不是因为太原王氏小家子气,而是这其中已经牵扯到太子与晋王的储位之争。
却没料到居然还有笼络江南士族这一步……
萧璟捋了捋雪白的胡子,眉梢微挑,淡然道:“兰陵萧氏独处江南一隅,远离京畿,对于朝中之争斗既是爱莫能助,更是不欲插手。更何况,萧家与越国公可是有着姻亲呢,大郎若是反悔不欲将当初应下的货殖产业交付给越国公,老朽怕是要为越国公声讨两句。”
王景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反而轻笑道:“敢问,这就是兰陵萧氏最终的答案么?”
此言一出,萧璟捋着胡子的手渐渐顿住,本是昏花的老眼中有精芒闪现。
威胁我?!
他佝偻着的脊背慢慢挺直,一双老眼盯着王景,一字字说道:“凭你,也配要老朽的答案?”
第五百四十二章 锋芒毕露
萧璟的这句话很是冷硬,但绝无瞧不起王景的意思。
太原王氏固然身在七宗五姓、传承久远,世代簪缨世族名门显贵,可兰陵萧氏作为“四大侨望”,难道就差了?
当然,论传承之久远,兰陵萧氏远远不及起始于周朝太子晋的太原王氏,但是论眼下之声势,太原王氏却稍有逊色。
自从王世充逼迫皇泰主下诏逊位、篡位自立,继而被李二陛下一举击破之后,太原王氏便一蹶不振,声势大不如前,相反兰陵萧氏虽然亡国,却始终为天下正朔,隋唐两朝都予以肯定,礼遇优隆。
所以就算太原王氏想要跟兰陵萧氏要一个答复,这种话语也应当是当代王氏的家主来问,对于辈分、规矩无比看重的世家门阀当中,似王景这种行为很是不妥。
尤其是萧璟这种曾经身为南梁皇族,见惯风云体会过极致权力的老人来说,这种僭越简直不可忍受。
他尊敬太原王氏,却不代表自己可以被太原王氏压在头上。
他得让眼前这个小子知道,这里是江南,不是关中,更不是太原!
王景依旧神色淡然,并未因萧璟的动怒而触动情绪,待到萧璟话后,他略作沉吟,才缓缓说道:“前辈之言,晚辈认为略有不妥。所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吾等末学后进,自然尊重前辈,却也应当励精图治出类拔萃,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只能困囿于前辈的光芒之下不得寸进,岂非更令前辈们失望?”
萧璟蹙眉,淡淡道:“老朽生平最是厌烦那等徒逞口舌之利者,孟子的《劝学篇》可不仅仅只有你刚才说的那一句。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学习上进需要有一定之规矩,没规矩则不成方圆,忘了规矩,岂能有所精益?况且君子博闻广记之余,亦要每日三省吾身,才能智慧明达而无所疏漏,绝非心高志满好高骛远,稍有进境便目无余子睥睨四方。”
就算你本身优秀那又如何?规矩,才是君子立世之本。
稍有成就便趾高气扬无视天下英雄,这等人又能有什么真正的出息?
王景的养气功夫相当不错,即便近乎于被萧璟指着鼻子骂,却也面不改色,微笑道:“六年前,家慈染病去世,晚辈痛不欲生,故而在家慈坟前结庐而居,守孝六载。这六载光阴,日夜攻读破书万卷,风雨不辍,不曾有一刻虚度,只为有朝一日造福苍生、建功立业。前辈之教诲,晚辈铭记于心,自今而后,当依旧秉持守孝期间之心志,不敢须臾或忘……只不过,晚辈还是要向您问一句,刚才您的话语,就是兰陵萧氏对太原王氏的答复么?”
他身材消瘦,颌下三缕长髯乌黑浓密、修建整齐,一双眼眸深邃明亮,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质,但是问出的话语却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一往无前,绝无转圜。
兰陵萧氏给出什么的答复,在他看来就代表兰陵萧氏站着什么样的立场,他不愿意如同寻常儒生那般引经据典、拐弯抹角,他只想要兰陵萧氏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们到底站在谁的队伍里?
太子,亦或是晋王?
萧璟这一辈子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人世间极致的权力与国破家亡族人零散的悲伤,早已经将他这颗行将就木的心脏淬炼得坚韧无比,自然不会因为王景的态度便大动肝火。
他紧紧的盯着王景,却沉吟未语。
说心里话,他之前以为王景亲身赶赴江南而来,是为了在江南与房俊博弈一番,将之前答允赔偿房俊的那个方案彻底作废,然而现在方才醒悟过来,对方此行的主要目的,乃是为了晋王拉拢江南士族。
而兰陵萧氏作为江南士族之首,自然首当其冲。
然而更让他未曾想到的时候,,这个王景不知到底有什么凭恃,敢于一见面便单刀直入,且咄咄逼人的让兰陵萧氏表态?
但凡精通政治之人,都不会这般愚蠢。
因为就算自己眼下明确答允会站在晋王的身后,可一旦利益有损,时机得当的时候权衡轻重又转投太子门下,你又能奈我何?
说到底,世家门阀的承诺与真切的利益比较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答案就只能有一个,那便是王景希望以萧氏的立场,来影响其余江南士族的取向,合纵连横之下,达到整合江南士族的目的,为晋王在关陇贵族之外,再拉一个强力盟友。
可若当真是如此,问题又来了,为何太原王氏放着朝中的宋国公萧瑀不找,偏偏要不远万里来到江南,亲自登门要一个答复?
谁都知道宋国公萧瑀虽然不是萧氏家主,但是整个萧氏在政治上的立场,从来都是以萧瑀马首是瞻,即便是家主也从不反驳……
心念电转,萧璟缓缓说道:“老夫已经说了,兰陵萧氏的答复,不是你可以张口就要的。”
王景双目一瞬不瞬的与萧璟对视半晌,忽而展颜一笑,有如春风拂面,刚才那股子凌厉至极的气势忽然不见,颔首道:“多谢前辈给予答复,晚辈感激不尽。今日匆匆前来,未及备下厚礼,实在是失礼之至,还望前辈莫怪,改日大功告成,晚辈必定再次前来登门造访,届时补上今日所欠之礼数。晚辈领受父辈之命,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叨扰,现行告辞。”
萧璟蹙眉,却并未挽留。
直至王景恭恭敬敬的施礼告退,萧璟望着门外油纸伞下那道身影在竹叶之间愈行愈远,心中凝重。
他知道自己看似要求身份对等才会给予答复的说法并不一定瞒得过王景,但是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敏锐的捕捉到自己含糊其辞、避而不答的实质。
太子或者晋王,这个选择太大,萧氏赌不起,也可以说不愿意赌。
与朝中那些个官员们对于站队有着切肤之痛不同,萧氏远在江南,是朝廷势力薄弱的地方,即便两边讨好也不会受到太多来自于皇权的打压和报复,换句话说,那便是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谁最后胜利,萧氏便像谁效忠。
只要依旧把持着江南士族之牛耳,无论谁做了皇帝,最坏的情况也不会眼下更坏。
至于萧瑀,因其身份太过特殊、资历太过深厚,谁也不能奈何他。
所以眼下萧氏的立场明面上是站在太子身后,但实际上却有所保留。
但是很显然,这种有利于斗争之外明哲保身的立场瞒不过满朝衮衮诸公,连太原王氏都能够一眼看破萧氏打的主意,否则也不会让王景千里迢迢的赶上门来逼宫。
由此可见,这种把戏无论是太子亦或是晋王都看得清楚,长此以往,恐怕非但不能两边讨好,反而要两边得罪,里外不是人……
萧璟更想到了房俊。
眼前的王景便能够捕捉到萧氏的真正意图,那么已经离开京师前来江南的房俊,又会给予萧家什么样的压力?
相比于王景,房俊一定能为难缠。
毕竟王景只是凭借一张嘴,剖析利益痛陈利害,尚且可以与他虚与委蛇,而房俊那厮却是手握兵权,行事风格更是简单粗暴……
窗外细雨飘飞,竹叶沙沙作响,空气清凉湿润,萧璟的心情却并不美好,反而比雨丝还要乱。
现如今江南士族对房俊简直如避蛇蝎,他可不认为单凭一桩婚姻,便能够让房俊对萧氏另眼相看,攸关储位之争,岂容得私人恩情?
联姻是纽带,可以使得关系更亲密,却不能在本质上扭转什么。
王景这个人锋芒毕露,萧璟倒不觉得太难对付,可只要想想房俊的简单粗暴,萧璟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房俊可不会如王景这般引经据典口舌如簧,那厮根本就不屑于这等口舌之利,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拿捏得你痛不欲生。
不怕拳头大,就怕不讲理……
第五百四十三章 江南烟雨
河水浩荡东流,天地茫茫,细雨蒙蒙。
海虞城码头处,一众苏州官员站在栈桥之上,头顶油纸伞,翘首望着江水上游,每当有船从视线当中出现,大家便会紧张的凝神观望,待到了近处认出只是一些货船,便纷纷吁了口气。
既有失望,又有释然。
身在官场,尤其是地处江南的官员们,谁不愿意与那位诸皇子之中文名才气最大,曾经深得李二陛下宠爱的魏王殿下结交一番呢?可是再想到那位陪同在魏王身边的“活土匪”,就忍不住有些心里忐忑,七上八下……
谁都知道这一次魏王与房俊南下是为了当初太原王氏陷害房俊不成从而赔偿的那些个货殖产业,这其中有所牵连的世家门阀不在少数,这笔货殖产业也是个极大的数字,毕竟人家房俊号称“财神爷”,即便不是关中首富也差不太多,想要想他表达诚意,总不能出手太寒酸了不是?
可最近的风向却有些不大妙。
但凡能够在苏州衙门里头当值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身后都站着一个甚至几个世家门阀,早就觉察到了有些人明里暗里散步着一些话风,似乎不欲将这些货殖产业痛痛快快的交付给房俊,这其中更有些匪夷所思的话语,言及朝中如今如火如荼的储位之争……
久处江南,大家早就习惯了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似储位之争这等只能在史书上看到过的情节发生在眼下,甚至有可能被席卷其中,不安的心绪在整个江南渐渐蔓延开来。
尤其是代表太子势力的房俊,这个活土匪如今赫赫威名倒是有一小半是在江南创下的,江南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有吃过他的亏?
那种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你敢坑我我就敢杀人放火的暴脾气,令人深恶痛绝之余,更感犹有余悸。
一旦触怒这厮,天晓得这回又会在江南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将谁家给拐带进去遭了殃……
江边风大,细雨被风吹着斜斜翩落在衣袍上,头顶的油纸伞也不顶太大作用,江风裹着雨丝淋在身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到彻骨的凉意。
可这些官员依旧站在栈桥上,翘首远望,没有一句抱怨。
终于,一排洁白的船帆自上游陡然跃入眼帘,浩浩荡荡的一支船队顺水而下,视若奔雷迅若快马,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眼前。
以苏州刺史穆元佐为首的官员们赶紧整理一下衣袍,按照官职大小排成队列,准备迎接魏王李泰与新晋越国公房俊。
孰料那船队并未靠岸,在江心处船帆饱满毫不停留,径自在众人面前向着下游驶去。
众官员愕然之间,只见最后有一艘快船脱离船队,向着岸边靠过来。
等到快船靠上码头,船上皇家水师兵卒跃上栈桥,大声道:“魏王殿下前往华亭镇视察军务,诸位便暂且请回吧。”
然后冲着穆元佐道:“殿下请穆刺史单独前往华亭镇一叙。”
穆元佐一愣,心中有忧有喜,忙道:“本官遵命,这就动身!”
水师兵卒命令传到,冲着穆元佐施行军礼,然后反身干脆利落的跳上快船,船身离开码头,顺着江水慢悠悠滑行,然后升起船帆,逐渐加速。
穆元佐抖了一下衣袍下摆湿漉漉的雨水,向着一众官员抱拳道:“魏王殿下有旨,本官这就赶往华亭镇拜会,诸位暂且回去,若魏王殿下有何吩咐,本官届时自会传达。”
一众官员连忙还礼,看着穆元佐登上系在码头旁的一艘官船解开缆绳启航,这才转身下了栈桥,三三两两各自走向自己的马车。
虽然一大早冒着小雨等在码头半天却未见到正主儿,最后唯有穆元佐一个人得到魏王殿下的命令前去相见,这令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是再想想如今整个江南涌动着的暗流,又没有多少嫉妒之心了。
毕竟穆元佐此去固然能够接近魏王,近水楼台得到魏王的诸多支持,为以后升任中枢打下一个基础、扩展一个人脉,但是身为苏州刺史难免要为魏王与房俊这一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身先士卒,即将要面对的困难更是不可估量,稍有不慎非但好印象没捞着,反而会使得魏王勃然大怒……
*****
战船在长江水道上劈波斩浪,势若奔马。
房俊与李泰并肩立在甲板上,极目天地辽阔,迎面江风鼓荡,绵密的雨丝砸在脸上,微凉之中令人精神振奋。
航行一阵,前方河道豁然宽阔,奔腾的吴淞江浩浩荡荡自南向北奔流而来,汇入长江,使得水量愈发充沛,浩荡江水翻滚流淌,竞向东流。
数十艘船首尖翘、白帆鼓掌的战船早已迎候在吴淞江口,见到载有房俊的船队抵达,纷纷靠拢过来,船上的兵卒一个个挺胸抬头,一手摁着腰间横刀,一手抚在胸口,纷纷向房俊施注目礼。
房俊傲然立在船头,看着一艘一艘战船从自己面前驶过,然后绕一个弯紧随在船队最后。
等到进了吴淞江水道,细雨之中无数来往商船见到房俊的旗舰,赶紧纷纷避让,船队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华亭镇码头。
李泰立在房俊身边,不顾雨水洒在身上,看着这一处早已经名震大唐的港口,心潮起伏,热血奔涌。
虽然曾经无数次在朝廷的邸报、来往的奏疏当中看过关于华亭镇的描述,但是那些个生冷的文字即便再是花团锦簇,也无法将面前所见之繁华描绘出十分之一。
濛濛细雨,江水奔流,无数商船汇聚在港湾里,舟楫如云连绵无尽,密密麻麻占据了小半个河道。而在码头上,更有无数脚夫、商贩、商贾奔走在细雨当中,一根根吊杆连续不断的或是将船上的货物吊上码头,由板车运输往后方一排排仓库,或是将码头上的货物吊装上船,如山一般的货物转眼之间由一地转移至另一地,呼唤嘶喊沸反盈天。
就是这样一个原本每年江水泛滥要淹没掉大半的盐碱地,短短几年时间便已经成为大唐最大、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汇聚于此的财富满仓满谷,源源不断的运往长安,支撑着这个庞大帝国不断的发展,几乎所有的舟桥函路、教育设施都得益于此。
实在是太壮阔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思妙想、心胸魄力,才能够营建出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华亭镇?
心情激荡之下,不由得偏头去看身边的房俊,见到对方似乎也有些触景生情,便想起当初父皇曾经夸赞房俊的言语:宰辅之才!
曾几何时,李泰自诩才气纵横、博古通今,从未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认为自己除去带兵打仗不如朝中那些成名宿将之外,论到治理天下,无人能出自己之右。
然而现在,李泰却不得不承认,即便父皇那一句“宰辅之才”也小觑了房俊,试问,当今朝中那些个宰辅除去守成尚可之外,有谁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一无所有之地凭空营建一处繁华兴盛之所?
旷世之才啊!
房俊恰好这时候转过头来,询问道:“此地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不若咱们先至军港上岸,再前往镇公署安置,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笑道:“客随主便,此地乃是你房二郎的地头,一切安置,本王悉听尊便。”
房俊抚掌大笑道:“果然上过战场便大有不同,殿下以往可没有这么爽利!”
李泰哼了一声,反驳道:“这与上不上过战场有何关系?是你以往对本王太过不敬!”
两人说的,自然便是当年相互看不过看,甚至差一点大打出手的往事,谁能想到当年势同水火一般的两人,也能有如今这种惺惺相惜、交情莫逆的时候?
第五百四十四章 男儿成就
船队自华亭镇码头驶过,沿着吴淞江水道向着上游又行了一段距离,沿江有铁索拦河,两岸有望楼箭垛,至此已经见不到半艘商船,放佛将刚刚那等繁华鼎盛远远的落在另一个世界。
旗舰所行之处,横栏江面的铁索被绞盘松开,缓缓沉入江底,船只顺利通过,有一艘小型快船自军港之中驶出,在旗舰面前的江面上划了一个弯,引领着船队缓缓驶进港中。
一排排战舰整整齐齐的停驻在各自的码头上,一眼望不到头,无数水师兵卒在战舰上运输辎重、维修船体,见到房俊乘坐的旗舰入港,大多放下手头的活计,奔到船舷边振臂高呼。
“大帅”之声直入云霄。
在这一支由房俊一手缔造的皇家水师当中,他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即便如今早已经在名义上不再担任水师统帅,但是“大帅”这个称呼却唯有他可以享用,哪怕苏定方战功赫赫渐渐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但是几乎所有的水师兵卒都始终有着同一个认知——房俊,永远是这支水师真正的统帅。
船队入港,舵楼上正凭窗看热闹的几位公主听到这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顿时纷纷露出不同的神色。
晋阳公主有些不解:“他们实在呼喊姐夫么?可姐夫如今已经不再担任水师统帅了呀,为何依旧要这样称呼?听闻苏定方将军亦是难得的猛将,他们这些兵卒这样呼喊,不会让苏将军不快么?”
小公主在宫里头听闻来的传言,对于水师也有着一丝半点的了解,所以很是为房俊担忧。
高阳公主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秀美的玉容看上去很是严肃,但微微挑起的唇角,却泄露出内心的骄傲。
当自己的夫君一手在荒凉之地缔造出这样一处汇聚了天下财富的城市,身为妻子,自然与有荣焉。
尤其是能够得到无数水师兵卒的真心拥戴,这又是怎样的人格魅力?
长乐公主眸光闪闪,拉着晋阳公主的手儿,解释道:“事实上,虽然越国公如今已经不再担任水师统帅,但却一直代替掌管着皇家水师,名义上,他就是最高统帅。再则,你可别以为你这个姐夫整天只知道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不仅打仗的时候勇猛无俦,驾驭人心也非是等闲之辈,那水师都督苏定方原本是卫国公的学生,屡受打压怀才不遇,正是房俊知人善任将其简拔至一军统帅,早已经成为房俊的铁杆心腹,岂能因为兵卒的拥戴便心怀嫉妒呢?”
似乎离了长安城,那种种枷锁也已经不翼而飞,素来端庄严谨的长乐公主也罕见的以轻佻的语气说着话儿,调侃了房俊几句。
城阳公主则眸光望着窗外,容颜恬静,一声未吭,只是纤手紧了紧握着的锦帕……
战船靠岸,跳板尚未搭好,苏定方与裴行俭已经自远处小跑着过来,指挥着手底下的军官和胥吏搭设跳板,并且撑开了一把一把硕大的雨伞。
待到李泰打头下船,房俊、杜荷紧随其后,苏定方与裴行俭连忙上前见礼。
“末将(卑职)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
“哈哈,苏将军如今声名远播,本王闻名久矣,今日一见,实属有幸!裴二郎快快请起,长安一别已有数年,当初还曾担心你离了长安那等锦绣繁华之地,不适应这江南烟雨湿热,谁料如今居然一手维系这华亭镇庞大财富,便是父皇亦曾多次言及,说你名门才子、国之栋梁,假以时日,定要予以重用!”
待人接物从来都是魏王李泰的强项,其人才思敏捷口舌伶俐,轻易便能搏得别人之好感,关键只在于他愿意愿意去结交而已。
这位殿下性子孤僻桀骜,傲着呢……
苏定方与裴行俭连称不敢,未及起身,几位公主又在随行侍女的簇拥之下走下船,急忙上前,又是大礼参拜。
“军港之地,设施粗鄙,怠慢几位公主之处,末将甘愿受罚。”
苏定方有些忐忑,无论军港亦或是华亭镇,平素顶多接待苏州的一些个官员,由于军港以及华亭镇的贴属性,加之苏定方与裴行俭也都不是那等四处巴结广结善缘的性子,谁来了顶多留顿饭,绝对不会去弄那些个迎来送往的麻烦事,所以在依仗上一直有所欠缺。
今日有雨,可军港与华亭镇两地只能找出几辆马车,连一个像样的步辇都没有,就只能用雨伞给几位公主遮雨……
几位公主当中长乐公主年纪最长,也最是端庄大气,温言浅笑着柔声道:“军伍之中,本就是兵戈林立、杀气翻腾,诸位将军为国征战、鏖战疆场,乃国之脊梁,吾等妇人一时兴起前来叨扰,已然心中惶恐,岂敢再责罚将军?吾等虽然一介女流,却也非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弱之辈,一切依仗从简,将军万勿介意。”
苏定方诚惶诚恐:“不敢当殿下之赞誉。”
房俊在一旁道:“行了,汝等身为皇家水师军人,本就是皇族之爪牙,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这天上还下着雨呢,咱们赶紧启程前往华亭镇安置下来,估摸着穆元佐也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再让他在苏州城内寻一处合适的所在,好生安置几位公主殿下。”
“末将遵命!”
苏定方领命,当即招呼着将仅有的几辆马车赶过来,先侍候着几位公主上车,然后又护佑着魏王李泰登上另一辆车,自己则与房俊一起骑着马,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向着华亭镇公署开去。
……
几年来华亭镇一直接收南北各地逃难而来的灾民、流民,尤其是拖家带口举步维艰者,更是积极将其编户入籍,这些人家本就是在老家全无恒产,不得不四处流亡讨一口饭吃,到了华亭镇便立即安顿下来,全心全力拼命干活,只为了能够长久留在此地,有片瓦遮身,有两餐温饱。
结果落户于此方才发现,看似不大的华亭镇虽然并无多少田地以供耕种,但是商业极其发达,不仅本地有数十座盐场常年招收大量劳力作工,码头上更是有的是活计,但凡有一把子力气,背几袋货物亦能活得下去。
攒上几个月的工钱又能够买得到几张织机,连家里的老弱妇孺都能靠双手挣口饭吃。
唯有一样不好,那便是所有落户于此的人家,家中适龄孩童必须去镇公署筹办的学堂里入学,虽然入学时免费的,学堂甚至还共一顿午饭,可是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读书入仕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家里少了一个干活的人手却是令大家好一阵子难受。
但是等到孩童口里念着“之乎者也”,手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家长们似乎才醒悟到原来咱这样的泥腿子出身,居然也有了一个读书的娃……
这等繁华富庶之地,地上堆着的江水里流淌的都是取之不尽的钱粮,子孙后辈能够读书识字说不定就有大出息,谁还舍得离开?不仅不离开,反而想方设法的通知老家的亲朋故旧,赶紧携家带口前来华亭镇。
故而导致华亭镇人口暴增。
如今沿着码头后面的仓库区向东、向南的大片地方,都已经被规划整齐的红砖民居所占据,越累越多的人口也滋生出更多的营生,酒楼、茶肆、杂货铺、车行、客栈,甚至赌坊、妓馆,应有尽有,已经形成一定规模的城镇。
较之关中许多县城都更为繁华。
镇公署后面有一排装饰奢华的房舍,原本是为了平素接待往来官员所用,此时自然早就已经将驻留此处的官员赶走,以供几位公主暂时落脚。
房俊刚刚将几位公主安顿好,便有华亭镇的官吏来报,说是苏州刺史穆元佐抵达,求见魏王殿下与越国公,更要向几位公主请按问好。
第五百四十五章 江南风起
等到魏王李泰与房俊一前一后进了镇公署的偏厅,苏州刺史穆元佐已经等候在此,急忙上前施礼相见:“下官见过魏王殿下,见过越国公!”
一旁相陪的裴行俭也起身站到一旁。
李泰上前,拱手还礼,笑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多礼?来来来,都请入座。”
言罢,当先坐在主位。
房俊坐在下首,裴行俭自动坐在房俊身侧,穆元佐则坐在房俊对面。
穆元佐被李泰这一句“不是外人”说得心里慰贴,浑身毛孔似乎都舒张开来,一张老脸笑得犹如盛开的菊花,连身上湿了一半的官袍都觉得有什么难受之处,身体微微前倾,陪笑道:“久闻魏王殿下文采斐然、儒学精通,前几年召集天下英才汇聚一堂,所编撰之《括地志》尽收山川河谷之概要,下官亦曾有所拜读,真可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堪称当世第一奇书,足以流传百世!”
他本想着初次见面,总归要给这位魏王殿下留一点好印象,说点好听的话,那么吹捧一番对方的文学成就那自然便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可李泰却捏着下巴,陷入了尴尬……
前两天才被房俊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括地志》贬斥得一文不值,说什么东拉西凑生搬硬套毫无半点文学价值,眼下就被人当着面这般漫无边际的吹捧,魏王殿下是要面子的,脸子如何挂得住?
心中有些不悦,瞪了房俊一眼。
这怎地你手底下就没几个务实的人才,尽是这等溜须拍马之徒?
房俊自然懂得李泰这个有些愤懑更有些幽怨的眼神,心想这穆元佐功课做得不好,想要拍马屁却拍在马腿上……
干咳一声,温言说道:“殿下千里而来,难免舟车劳顿,咱们这些客套话就别说了,开门见山吧。”
穆元佐心中一懔,虽然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事、说错话,可立即觉察到不妥,连忙说道:“是是是,下官有错,下官前来便是听候殿下与越国公吩咐,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李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瞅了一眼房俊,心里着实有些佩服。
江南素来为鱼米之乡,如今更是朝廷的财赋重地,苏州刺史堪称帝国一等一的封疆大吏,除去政治地位较之京兆尹略低之外,手里掌握的权力、在朝中的影响力绝对比其余那些个刺史高出一筹。
可就是这样一个权倾江南的封疆大吏,在房俊面前犹如扈从跟班一样,毫无气场言出法随……
再想想平素里与房俊交好、理念相同的马周、李道宗、孙伏伽等人,有意无意之间,房俊已经在身边织就了一张绝对实力强悍的大网,如今他力主支持太子,连带着这一张网里的所有人都等同于成为太子的班底,单只依靠关陇贵族支撑的稚奴如何与之争锋?
要知道,如今的关陇贵族早已是江河日下、日暮穷途,固然说不上昨日黄花,却也威风不再……
不过这些都是太子与稚奴之间的事情,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掺和,那就只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一心一意推动自己的教育大业,展现人生成就,顺带着名垂青史,于愿已足。
想到这里,他也不跟穆元佐客气,直言问道:“本王今次南下至目的,相比越国公已然书信告知穆刺史,本王现在只问你,那些给予越国公补偿之货殖产业,穆刺史处可有具体明细?”
穆元佐微微一顿,一旁的裴行俭插话道:“启禀殿下,那明细一直保留在下官这里。”
“哦?”李泰眉头一挑。
穆元佐解释道:“上次因为华亭镇所储存之震天雷发生意外爆炸,影响甚大,导致越国公在朝中被御史弹劾,更被陛下申饬,结果事后查明乃太原王氏子弟所为,故而包括太原王氏在内的多家世家门阀一起拿出一些货殖产业,赠送给越国公,略表歉意。当时下官作为调停人,接受了那份明细,再给越国公书信沟通之后,越国公曾言暂时不欲接收那些货殖产业,故而便将明细交给裴长史保管。”
李泰又有些尴尬……
都是文化人,境界层次放在这里,说起话来自然委婉悦耳,什么“暂时不欲接收这些东西”只会是修饰之词,实际上就是说人家房俊根本就没打算要这些东西,看不入眼,所以穆元佐将明细交给裴行俭,这件事等于到此为止,但也算是领受了太原王氏等一干世家门阀的歉意,化干戈为玉帛,不追究到底将事情闹大。
结果自己死皮赖脸看上这些货殖产业,非得拉着房俊跑到江南来,将人家原本并未打算接收的东西接收过去……
不过李泰也不是那等标榜名节的所谓君子,眼下矢志于发展大唐的教育事业,需要更多的真金白银,能弄到钱就是好事,也顾不得那些虚妄的颜面。
裴行俭说道:“那份明细下官一直保存,不过下官担心放在镇公署里被有心人给盗窃或者损毁,故而放在住处,可要现在去给殿下取来?”
虽然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市舶司更是以房俊的班底组建,但毕竟在江南的地头上,里里外外难免要任用许多江南士族的子弟,这里头当然免不了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平素行事皆要小心防备。
李泰正想说拿来看看,房俊却道:“不必了,既然是向某赔罪之物,想必也不至于入不得眼,稍后带人前去接收就是了。倒是某与殿下前来江南,各家必定早已收到消息,各自反应如何?”
这话自然问的是穆元佐,身为苏州刺史,大半个江南尽在其治下,虽然平素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难免力有未逮,这个刺史的位置也靠着房俊这两年的全力支持方才没有被弹劾罢免,但基本的消息还是一定要掌握的。
穆元佐闻言立即说道:“之前各家反应尚算寻常,毕竟已经是答允给予越国公的东西,您何时接收,他们也都无话可说。但是前两日太原王氏嫡子王景前来江南,甫一下船便直奔金陵萧家竹园,面见萧家家主,当时只有两人在场,故而所谈为何无从得知,但是紧接着王景遍访江南士族,谢、陈、王、袁等家皆在其内,周、沈、顾、钱等家亦未曾遗留。此人四处放话,说是当初华亭镇震天雷爆炸、失窃一案,太原王氏亦是被人陷害,这是当时形势紧急,为了消弭事态,不得不站出来承担罪名,并且赔偿越国公您的损失,对于太原王氏实在不公。”
房俊皱眉,问道:“穆刺史可曾得见此人?”
“昨日吴兴沈氏于苏州城中宴请王景,下官亦被请到席上,故而得见。”
“其人如何?”
穆元佐略一沉吟,思忖着说道:“此人很是健谈,且博闻强记、文采斐然,于经学一道更是造诣颇深,容貌清癯,温润如玉,不愧是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尤其是城府很深。”
房俊摸了摸唇上短髭,沉吟道:“吴兴沈氏?”
如此公然宴请王景,尤其是在自己与魏王即将抵达江南之时,其用意已经显而易见,必定与太原王氏达成了某种协定。
他看向裴行俭,问道:“那份明细之上,可有吴兴沈氏的货殖产业?”
裴行俭虽无过目不忘之本事,但智商绝对是人群当中最高的那一拨,想了想,肯定道:“没有。”
房俊便笑起来,道:“有意思,上一次震天雷爆炸、失窃一案,吴兴沈氏分明并未牵扯在内,这回却公然与太原王氏掺和在一起,难不成他们还想路见不平、主持公道,将某这个仗势欺人之辈绳之以法?呵呵。”
李泰在一旁却早已经皱起眉毛,无奈道:“本王只是想要接收那些货殖产业,弄点钱以便支撑‘振兴会’的开支而已,这太原王氏当真是混蛋,区区身外之物,何至于却与储位之争牵扯起来?娘咧!”
魏王殿下不是白痴,自然看得出如今整个江南已经风起云涌,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储位之争。
第五百四十六章 明买明卖
李泰不想掺和进储位之争,两边都是自己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向谁都会对另一个造成伤害,所以他在关中闭门不出不见外客,哪怕出了门也多在骊山农庄,唯恐有人跑到他面前充当说客。
可谁能料到跑到江南来,也会被争储之风给波及在内?
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心情很是郁闷。
但是他也明白,如今的储位之争显然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帝国上上下下,各方利益牵动之下难免选择站队,甚至参与其中,他身为大唐皇子,已经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房俊摇摇头,道:“此事如今虽然与储位之争牵扯上,但未必就是晋王的意思。依微臣看来,更多可能还是太原王氏不甘寂寞,想要趁着如今晋王起势,赶紧扩大他们自己的声势,毕竟七宗五姓之中,太原王氏实在是被压制得太惨了。”
李泰想了想,深以为然。
多少年来,七宗五姓便总是被人拿起来相提并论,视为天下门阀之泰斗。
然而由于地域的原因,自关陇贵族崛起以来,处于山东的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几家饱受打压,门下饱学子弟无数,却始终难得入仕之路,影响力日趋衰弱,而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却凭借地域之利,与关陇豪强纠葛日深,联姻、结盟、合作,获利匪浅。
然而自王世充占据洛阳,逼迫皇泰主杨侗禅让篡位为帝,太原王氏便与整个关陇贵族反目成仇,分道扬镳,而当洛阳被破、王世充以及其子授首,太原王氏也从南北朝以来最巅峰不可避免的下滑。
及至大唐立国,陇西李氏一举登上权力之巅峰。
而地处山东的其余七宗五姓虽然在隋末乱世当中被波及,却并未伤及根本,养精蓄锐枕戈待旦,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便足以一飞冲天。
这等情形之下,太原王氏岂能不失落?
这等时代簪缨之族,又岂肯长久落寞、屈居人下?嫡女被选中成为晋王妃,晋王又被李二陛下属意立为储君,这便给了太原王氏完美的时机以及充足的野心。
若是能够统合江南士族,在江南破坏房俊的控制力,使得江南士族能够站到晋王的身后,拥有关陇以及江南两大实力集团扶持的晋王,成事的机会将会大大提升,而一旦晋王最终谋取大位,王氏自然功不可没。
以外戚之身份掌握朝政,重现当年长孙氏之风光也未尝不能……
李泰叹息一声,看着房俊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房俊道:“那就要看殿下想要如何了。”
李泰沉吟不语。
房俊的话他听得懂,下一步如何应对要看他对于储位之争到底采取什么样的立场,只要他表态支持太子,一切对于房俊来说肯定都是水到渠成,顶多有点难度。
说实话他不想掺和,可问题的关键他也看得明白,就算今日他退避三舍置身事外,可总不能跑去新罗、倭国甚至安南吧?
只要他有朝一日回到长安,还是要面对储位之争,以他的身份绝对避不开。
仔细想了想,他说道:“太子与稚奴皆是本王手足,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本王如何取舍?”
房俊叹气道:“那就没办法了,殿下不欲表明态度,这些货殖产业自然不便接收,微臣亦是爱莫能助。”
李泰却摇头道:“不不不,表态是肯定不能表态的,储位之争攸关你这等臣子之前程,可与本王又和关系?无论谁当了皇帝,本王还是大唐亲王。但是发展大唐之教育事业,乃是本王早已立下誓言之一生事业,万万不可放弃,所以这些货殖产业还是得接收。”
房俊愕然:“可殿下想要接收这些产业,就要借助微臣之手,而微臣乃是明确支持太子的,关联之下,岂非等同于殿下亦是站在太子一边?这可就有悖您的初衷了。”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李泰却耍赖道:“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本王,货殖产业都是给予你房俊的赔偿,如今你将货殖产业转赠给本王,又与太子有何关系?就算有关系,本王也相信你能完美切割之间的关联。本王生平不求人,今日为了大唐之教育事业,为了将来无数的寒门子弟能够诵读圣贤之书,腆颜相求一次,还望二郎莫要负我!”
一旁的穆元佐和裴行俭看得瞠目结舌,这位殿下是想着吃羊肉还不想沾上腥儿啊,这不是明摆着耍赖难为人么?
房俊也无语,无奈道:“殿下,您能要点脸么?”
李泰板着脸,瞪着他:“怎么和本王说话呢?有没有点规矩?”
房俊叫屈道:“是您先不讲规矩的吧?天底下人尽皆知微臣乃是太子的人,现在帮着您接收太原王氏以及江南士族的货殖产业,傻子也会将您与太子联想在一起啊,您让微臣怎么办?”
李泰斜眼睨着他,冷笑道:“休要拿这等话语来蒙本王,傻子都会认为本王与太子有关联,可不论是太原王氏亦或是江南士族,有哪一个是傻子?聪明人就爱多想,明明是亲眼所见之事,却往往会自己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予以解脱,说不得就会有人多想,认为本王只是被你这个太子的死党所利用,故意让他们以为本王是投向了太子呢?”
房俊:“……”
他发现李泰的话语好有道理,居然让他无言以对。
穆元佐能够混迹到苏州刺史的位置上,自然非是平庸之辈,略略一想,也觉得李泰之言可谓是人之常情,的确有这种可能。
裴行俭乃是世家子弟,族中无数人身居各种职位,从小到大就见惯了各种谋算揣摩,此刻听了李泰的话语,顿时兴奋得一拍巴掌,说道:“此计甚妙啊!只要越国公出面接收货殖产业之时,故意大张旗鼓的明示暗示魏王殿下已经投靠了太子反对晋王,越是这样说,别人就越是不相信!”
李泰拈着茶杯,一脸高深莫测。
心里却嘀咕:娘咧,这样真的行?该不会是这两个狗腿子帮着房俊一起蒙老子吧……可是想来想去,若想接收这些货殖产业而且不与储位之争牵扯上,或许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娘咧,管他呢!
大不了老子拿到这笔钱之后,便亲自前往各处偏僻的州府,亲手筹建各地的县学乡学,远离长安政治中枢,任何事不发表意见,谁还能将自己与储位之争牵扯起来?
总之办学乃是大事,先把钱拿到了再说!
房俊蹙着眉思量许久,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便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将姿态摆到底,略微颔首,沉声道:“可!”
房俊轻轻拍了茶几一下,转向穆元佐问道:“吴兴沈氏在苏州城中可有产业?”
穆元佐奇道:“那自然是有的,苏州乃江南大埠,货殖集散之地,更汇聚江南名流人文荟萃,无论侨姓亦或是吴姓,但凡江南够得上一定规模的门阀士族,大多会在苏州置办产业,苏州城内最大的几间酒楼之一便是吴兴沈氏的产业。可刚刚裴长史不是说了,吴兴沈氏并未牵连在上次震天雷事件之内?”
对于房俊的作风,穆元佐还是有着充份了解的,这位被人说成棒槌也并非尽是污蔑,起码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是实打实的。
你们联合起来想要反悔,将给予老子的货殖产业又收回去?
那就得看看你们的拳头是不是比老子的硬!
可人家吴兴沈氏并未牵连进震天雷事件,更从未拿出族中货殖产业求得了解,你跑去接收什么?
房俊瞥了他一眼,说道:“谁告诉你某要去接收吴家的产业?咱是讲规矩的人,做买卖自然要真金白银明买明卖!”
穆元佐无语。
问题是人家吴兴沈氏估计也不想跟你做买卖吧?
第五百四十七章 甜美可人
商议既定,穆元佐起身告辞,言明择日为魏王殿下与越国公接风,李泰与房俊这一路南下乘船,也感到精疲力乏,想要早早睡下休整一番,便没有挽留穆元佐,由裴行俭将其送到船上。
镇公署偏厅内,只剩下房俊与李泰两人。
李泰喝了口茶,活动了一下脖颈,只觉得浑身酸疼,精力有些不济,强打精神问道:“本王缺的是钱,那些个产业收过来,总归不能派人继续经营下去,可否折价转卖给‘东大唐商号’?”
房俊喝了口茶水,改跪坐为盘膝,松动一下腿脚,摇头道:“不妥,‘东大唐商号’成立之初,目的便是为了引领大唐的商业向外发展,垄断别国的市场,将其本土的作坊一一击溃,然后高价倾销大唐产品,攫取巨额财富。若是转而对内经商,不仅有悖初衷,且极易导致内部各方势力的碰撞,如今朝堂之上已经针锋相对,若是私底下再触动别人的利益,那岂不是逼着人家造反?”
“那些货殖还好说,大不了折价就地发卖,可那些个产业都是些房子商铺,一家一家的找人接手也非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本王可等不及那么多的时间。”
“殿下放心,微臣办事何曾那般拖拖拉拉?早已经为殿下找好了接手的下家,到时候只要咱们这边接收完成,当地官府做好备案,一应手续齐备,立即就会有人出钱接手。”
李泰奇道:“谁家这么大气?这可是江南,这些产业当中很多都在江南士族名下,谁若是一口气都给吃了下去,那可就算是将一小半江南士族给得罪狠了,房子商铺又搬不走,日后经营,难保不被这些士族找麻烦。”
房俊胸有成竹,却卖了个关子,笑道:“殿下勿忧,三日之内,那家自然会找上门来,求着接收咱们的产业。若是他不来,那微臣就自己出钱将这些产业买下,惹恼了微臣干脆坐镇江南不走了,您信不信他们得哭着喊着花钱送微臣走?”
这一点李泰倒是深信不疑。
之所以江南士族如今对房俊视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这可是当初房俊硬生生用强悍的手段杀出来了,这厮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江南子弟的鲜血,但凡跟他作对的都没个好下场,轻则钱财遭殃忍气吞声,重则阖家灭门宗祠倾覆,这等狠厉手段谁敢不服?
更别说如今房俊晋位越国公,乃是堂堂朝廷重臣,手里又握着皇家水师这等大杀器,紧紧掐住江南士族海贸的咽喉……
如今的房俊可以在江南横着走,绝对没有人敢斜眼相看,就是这么霸道。
李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摆手道:“总之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本王实在是有些乏了,这就回去沐浴更衣,好好的睡上一觉。”
房俊起身相送,与李泰一道回了住处。
李泰自去让随同而来的内侍烧水准备沐浴,房俊则来到几位公主下榻之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不周之处,都是娇滴滴的金枝玉叶,若是因为下人的疏忽导致不便,那可当真是罪过了。
此间是一出僻静所在,距离镇公署有一段距离,有一条小河自房舍左侧蜿蜒而过,水量不大,但两岸杨柳依依青草如茵,很是幽雅静谧。
房俊撑着一把油纸扇,脚踩着青砖铺就早已被雨水打湿显得清洁透亮的地面,信步来到正门处,守在门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兵卒如标枪一般笔挺,十余人分作两队,一左一右谨守正门。
见到房俊前来,兵卒纷纷右手锤击蓑衣下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声响,高声道:“见过大帅!”
房俊嗯了一声,略一摆手,驻足道:“此间非是关中,难免有屑小之徒为非作歹,汝等当竭尽全力以保公主殿下之安危,任何人若是没有本官之手令,绝对不允许踏进去半步,若有擅闯者,杀无赦!”
江南这地方在后世乃人间天堂,但自古以来却是蛮夷之地,僚人、山越等等蛮族世代生活在深山河谷之中,茹毛饮血,野性难驯。南北朝以来虽然对于江南各地的开发逐步加快,原本荒芜的土地被开辟出来种植水稻,使得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人口迅猛发展,但是依旧被视为不开化之地。
这倒也并非歧视,那些个僚人、山越等等蛮族越来越渡日维艰,见识到汉人先进的耕作方式之后便纷纷从山中走出,混入到汉人当中。
他们相貌与汉人几乎无异,除去各自俚语之外大多会说汉话,且束发右衽,混入汉人当中几乎无法分辨。
可这些人骨子里的野性却难以驯服,他们不读书,不知忠孝仁义,只知弱肉强食,故而多作奸犯科、为非作歹,这也是江南地区汉人与蛮族之间数百年来关系一直紧张的原因之一。
汉人对于大唐公主自然多有敬畏,清楚知道一旦冲撞冒犯了这等金枝玉叶会是何等下场,可蛮族却不清楚也不理会这个,万一那个不开眼的冲进了这出园子,冲撞了几位公主,房俊几乎可以想象李二陛下会是何等的怒气勃发,若是后果太过严重,直接将他房俊给阉了充入宫中都有可能……
兵卒们挺胸抬头,齐声大喝道:“诺!”
士气旺盛,房俊满意颔首,这才抬脚走进大门。
早有宫女打着伞迎了出来,亦步亦趋的跟在房俊身后,房俊信步而行,张望着园子里典雅幽静的景致,随口问道:“几位殿下可还住得惯?”
有宫女答道:“虽然照比宫里简陋了一些,但景色却别具韵味,更显精致,几位殿下都很开心,刚刚用了一些膳食,这会儿烧了开水正在沐浴。”
房俊没接话,脚下不停。
沐浴啊……
幻想一下四位公主“温泉水滑洗凝脂”、“红绵扑粉玉肌凉”的绝美景致,便觉得心脏砰砰跳动,负荷明显增加。
雨廊前收了雨伞,递给身边的宫女,房俊褪去鞋子,穿着白袜踩着光洁的地板进了厅中。
厅中装饰简洁,靠墙放着一排书柜,上面摆放着一些书籍以及一些制作精巧的玩物,正中铺着一张席子,上面一张雕漆茶几,茶几上则是几个小碟子,盛放着几样精致的糕点。
香炉里燃着檀香,很是好闻。
宫女上前,对房俊说道:“几位公主皆在沐浴,还请越国公稍作片刻。”
房俊颔首,在茶几前跪坐下来,宫女则取来茶壶开水,沏了一壶茶放在他面前。
房俊拈起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在一边,抬眼打量厅中装饰。
忽闻得一侧一道门后有水声响动,继而一把清脆稚嫩的嗓音响起:“是姐夫来了么?”
房俊一愣,忙道:“正是微臣。”
门后没了话语,水声却急促起来,少顷,晋阳公主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从门后走了出来。
小公主年纪还小,尚未发育完全,平素有有些瘦弱,本该是个没什么看头的柴禾妞才对。可这一袭轻薄的纱衣披在身上,透出娇嫩莹白的肤色,略见起伏的身姿犹如青春活力的小鹿,脚步轻快的向着他走来。
一双雪白纤巧的秀足就那么踩着光洁的地板,一截儿秀美的脚踝和小腿露在外面,脚趾纤秀整齐……
房俊低头,拿起茶杯一口喝干。
脑子里头蹦出一个词——甜美可口……
香风扑面,晋阳公主来到近前,却并未坐到对面,而是跪坐在房俊身侧,气息可闻,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鼻而入,也不知是沐浴时的香皂气味,亦或是小公主的体香。
在房俊面前,晋阳公主似乎从来都有升起过“避嫌”这个念头,毕竟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随意一些有何不妥?
纱衣轻薄,皓腕胜雪,晋阳公主亲手给房俊斟了杯茶,却发现姐夫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由奇道:“姐夫,可是身子不舒服?”
第五百四十八章 恨不相逢
房俊从来不曾标榜自己的道德水准是如何高尚,更不敢以君子自居,但却始终认为自己绝对有着属于自己的底线,清楚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东西可以得到,什么东西连想都不要去想。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可耻的动了邪念。
身边女孩儿花蕊一般娇艳欲滴,沐浴过后湿漉漉的秀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有一绺调皮的垂在景致消瘦的锁骨上,黑白分明,惹人遐思。
一条极细的金链戴在修长雪白的脖颈之上,顶端缀了一枚莹白如玉的珍珠,逶迤在精致的锁骨与细腻的胸口之间,似乎还残存着沐浴过后的水气,显得莹润皎洁,将人的目光深深的吸引过去。
房俊跪坐着,弯了弯腰,接过茶杯,道:“多谢殿下。微臣尚好,并无不妥之处。”
心里却想:你个小丫头有些不妥啊,穿成这样,这不是诱人犯罪么?
可怜我房俊两世为人,一世英雄,如今却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入非非,简直禽兽不如……
晋阳公主俏脸上满是担忧,不理会房俊的话语,伸出一只纤白秀气的手掌,向房俊额头上搭去,嘴里说道:“你脸上有些红,莫不是受了凉发烧了?”
冰凉柔滑的手掌贴上额头,房俊身子一颤,急忙往一侧歪头躲开手掌,紧张道:“男女授受不亲,微臣不敢当。”
“呿!”
晋阳公主撇撇嘴,不情不愿收回手掌,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不满道:“欺负我没读过书么?人家孟子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固然有别,但亦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姐夫身子抱恙,我却囿于所谓的礼法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岂不是与坐视嫂溺而困守礼法不施以援手的豺狼无异?”
房俊很头疼。
这位小公主看上去端庄娴雅,朝野之间风评甚佳,但唯有亲近之人方才知晓其性格跳脱、活泼伶俐,偏偏还聪慧绝伦,经史子集读过一遍既能深有体会,理论起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还说不过她……
房俊只得温言说道:“以前自然无妨,微臣虽然名为殿下之姐夫,但年龄差距有些大,故而一直将殿下视若子侄,爱若己出,亲近有些旁人也说不出闲话。可如今殿下已经及笄,到了谈婚论嫁之年龄,若再如以往那般与微臣亲近,则有悖人伦,难免招致非议。微臣倒是不怕,可若是坏了殿下名声,微臣却是百死莫赎。”
他尽量的委婉的去解释目前的情况,在能够劝说小丫头的情况下,也不至于从此之后便太过保持距离,伤了这份亲近之情。
他有些搞不懂,难道宫里头就没有嬷嬷教授小公主这些个人情世故么?
晋阳公主乖巧的点点头,大眼睛闪闪发亮,稍微往前凑了凑,贴在房俊耳边道:“兕子明白姐夫的意思,毕竟年纪打了嘛,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应当矜持一些,可是私底下没有旁人的时候,那就还可以如以往那般亲近啦!只要不让外人知道就好了呗,嗯,连高阳姐姐长乐姐姐她们也不告诉,嘻嘻……”
房俊:“……”
我哪有这个意思?
这是你理解的意思,绝对不是我的意思啊!
我若是有这个意思,那我成了啥?
跟小姨子搞暧昧……
正想说话,忽闻身后有脚步轻响,左右宫女尽皆施礼,口中道:“长乐殿下……”
房俊扭头去看,正是沐浴过后的长乐公主款款而来。
这位殿下游玩江南,居然将她平素时常穿着的那件道袍也带着,此刻穿在身上,湿润的头发用一根簪子松松的拢了一个发髻,当得起一个“丰神如玉”的评语,秀美的脸容不染半分胭脂,却依旧明眸皓齿,秀气绝伦。
见到房俊坐在厅中,上前盈盈一礼,轻声道:“越国公有礼了。”
嗓音清越脆亮,如聆仙乐。
房俊急忙起身还礼,一揖及地:“微臣见过长乐殿下。”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顺势跪坐在房俊对面,秋水一般的明眸轻轻一转,看了旁边的晋阳公主一眼,一双秀美顿时蹙起,有些不悦道:“穿成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去换了衣物。”
晋阳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即便面对李二陛下都敢据理力争,可唯独对这位长姊又惊又怕,温言小脸儿皱起来,很是不满,却也不敢多说,只是对房俊道:“姐夫稍作,我去去就来。”
房俊道:“殿下轻便。”
晋阳公主起身,迈着小脚丫噔噔噔跑去后堂换衣服。
茶几前,就只剩下房俊与长乐公主对坐。
房俊执壶给长乐公主斟了一杯茶,用手轻轻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轻声道:“殿下,请享用。”
长乐公主柔声道:“多谢……”
一抬头,正好四目相对。
感受到对方眼中灼灼热意,长乐公主心里一跳,下意识的便扭开头,错过目光对视,心儿好似战鼓一般咚咚响。
这会儿她才觉得不对劲,为何要让兕子走开呢,太尴尬了……
对面这厮这会儿一句话不说,只是拿一双灼灼的眼神来盯着自己,长乐公主尴尬之余感到窘迫,心儿有些慌,想要起身避开却又觉得太过显眼,只能强抑着身心紧张,没话找话道:“兕子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却总是大大咧咧,穿成那样也能出来见人……”
房俊笑得阳光灿烂,瞅瞅左右,见到宫女都远远的站着,便将上身微微前倾,低声笑道:“殿下也不必责怪晋阳公主,正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己都曾经作过比这更甚之事,又何必去要求别人呢?”
长乐公主一愣,秀眉一挑,反驳道:“本宫何曾……”
刚一开口,便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骊山房家农庄的汤泉池子里泡汤,进而被房俊瞅个干干净净,甚至一度上手之事,更有那回自己被长孙冲劫持,房俊舍命前往终南山救援,两人一同跌落山沟里,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莹白的玉容瞬间飞起两道红云,面皮微微发烫,似乎就连身子都烧起来,长乐公主羞不可抑。
可毕竟是长乐公主,性情柔顺之中却蕴藏着刚强,岂能被这厮言语挑逗?
顿时羞恼交加,秀眸圆瞪,喝叱道:“不过是两次误会而已,本宫早已忘了,越国公偏要提及,到底是何居心?”
房俊才不怕她这番装腔作势,就好像一只螳螂在老虎面前挥动胳膊装出凶狠的样子,可又能伤得了谁?
他轻叹一声,幽幽道:“殿下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可微臣却每每思及那等景象都甘之如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只可叹造化弄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世上的女子大体都是一样,她们在担当、珍惜等等珍贵的品质面前始终保持理智,却最耐不得男人的花言巧语,若是温言软语当中在文青那么几分,基本上九成九的女子都抵挡不住。
尤其是长乐公主这等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无比尊荣,可一朝嫁作人妇,憧憬当中的一切美好都与自己无缘,反而要饱受冷落、猜忌之苦,直至和离收场,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那一桩政治联姻之上。
越是遍体鳞伤的女人,自然就越是需要呵护。
当有一个人能够在她为难之时施以援手,不计性命舍生相救,又能够花前月下诗情画意,又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尽管长乐公主一直对房俊不假辞色,但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非是无情,而是那一层伦理道德绑缚着自己,一旦光明正大的晾开来,这份情意必将遭受到无与伦比的抨击,直至毁灭。
她已经葬送了自己最好的年华,最美的憧憬,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的情意再被彻底的毁灭呢?
第五百四十九章 心意可知
长乐公主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垂下眼眸,玉手在茶几下捏着自己的衣角,芳心悸动,面红耳赤。
窗外微风斜雨,绵密的雨丝轻打在雨廊前、花树上,沙沙作响,堂内檀香混着茶香,氤氲一片。
虽曾嫁作人妇,但是这等男女之间的暧昧却既未经历,更不曾体味过,兰心蕙质的公主殿下此刻芳心如麻,浑然不知如何是好。若是继续坐下去,谁晓得这厮是否会说出更露骨的话语?可若是起身离席,又是否会让他我以为自己恼羞成怒,自今而后避而远之……
素来外柔内刚、处事干脆利落的长乐公主,头一次进退失据、取舍两难。
房俊目光如炬,盯着面前可人脸上娇羞复杂的神色,步步紧逼,柔声问道:“殿下心意若何,在想什么?”
这话问出来,长乐公主当真有些羞恼了。
我在想什么,你难道看不出?
难道为要我说出口,你才满意?
否则这般恣无忌惮的挑逗又算什么?将我当作平康坊里那些个言谈无忌甚至随意上手的花魁粉头?
抿着粉润的菱唇,不说话。
房俊有些无奈,他第一怕女人哭,第二怕女人不说话,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正欲开口,便见到晋阳公主已经从后堂脚步轻快的走出来,秀美的脸容带着甜甜的笑意,声音清脆:“姐夫,我这身好不好看?”
房俊定睛细看,只见这位小公主换了一身绛红色的衣衫,金丝滚边银丝勾嵌,一朵朵银色的祥云图案在衣襟、裙摆处堆积,暗色的花纹勾勒出富贵牡丹的样式,他不认得这是苏绣还是蜀锦,只是这一身略显色调暗沉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愈发衬得肌肤胜雪、明眸皓齿,小小年纪已然有了几分倾国倾城的味道。
只得颔首道:“殿下天生丽质,自然是怎么穿都好看。”
一言道出,堂内瞬间一静。
长乐公主闺名“丽质”,是以皇族之内几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天生丽质”这个成语轻易不会用,一旦用了,也基本都是用来夸赞长乐公主,否则以她的名字去夸赞别人,怎么看都不妥当。
是以房俊这句话明面上是夸赞晋阳公主,但当着长乐公主的面,听上去就与“丽质穿什么都好看”一样,难怪远远站在门口的宫女们也个个目光怪异,心忖这位越国公可能当真与自家殿下不一般……
晋阳公主先是一愣,继而雪白的小手儿掩着唇,眉眼弯弯笑出声来:“哎呀,姐夫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长乐姐姐?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可是有失礼数呢。”
房俊急忙看着长乐公主,解释道:“殿下,微臣只是……”
早已经霞飞双颊羞不可抑的长乐公主实在是坐不住了,这等直呼闺名的行为,对于女子来说比之肌肤之亲也不遑多让,再被晋阳公主这么取笑,觉得面皮都要烧着了,秀眸如水,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冷声说道:“本宫有些乏了,越国公但请稍坐,恕不相送。”
盈盈起身,转身携着一阵香风噔噔噔疾步远去,避入后堂。
晋阳公主一敛裙裾,跪坐在房俊身边,秀眸眨了眨,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真小气。”
房俊目光从长乐公主纤细窈窕的背影上收回,看着身侧这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心里无奈,多好的机会呀就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搅合了……
这时候高阳公主与城阳公主联袂走进堂中,见到房俊在,高阳公主立时笑容明媚,急走两步跪坐到房俊另一侧,纤手挽着湿漉漉的秀发,说道:“本以为江南路远,会水土不服的,谁知道江南风物宜人,居然没有半点不适,这回定要多住些时日才行,关中已经花树枯黄,这里却依旧繁花似锦草木苍翠,还得四处游玩一番。”
房俊便笑道:“那自然是随着殿下心意,这回某与魏王殿下也要逗留一些时日,足够殿下四处玩耍。只是此间条件简陋,明日让穆元佐在苏州城中物色一处庄园,几位殿下一起搬过去方才稳妥。”
北方已经快要入冬,但江南依旧秋雨缠绵,感受不到多少寒冷。
固然江南的冬天隐含湿冷照比北方不遑多让,但是对于这些个皇家贵胄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充足的骨炭可着劲儿的烧就是了……
城阳公主这会儿却有些尴尬。
刚刚沐浴过后,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大片肌肤还莹润着水气,如此近乎暴露的出现在一个男人面前,令性情严谨的她感觉到非常不自在。
可自己这次南下的用意便是与房俊一家结交,如今晋阳、高阳两人都在跟房俊有说有笑,自己若是反身退走,难免显得刻意,是否会被房俊误以为自己不太好亲近?
心底纠结片刻,只得咬了咬樱唇,款款上前,先是莹莹一礼,柔声道:“见过越国公。”
房俊连忙起身还礼。
高阳公主在一旁嗔道:“都是自家人,又远离京师,私底下相见何必这般多礼?倒显得跟外人似的。”
房俊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
城阳公主嗯了一声,仪态端庄的坐在房俊对面。
可是这一坐下,立即又觉得有些不妥,她身上的衣衫领口很低,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挺直腰肢的时候山峦起伏,略微俯身的时候领口之下沟壑隐约,当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正好面对着房俊,心里尴尬得快要喘不过来气。
脸儿泛起红晕,偷眼去瞧房俊,见到房俊目不斜视神情坦然,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晋阳公主一手扯着房俊衣角,看着他问道:“苏州附近可有何景致优美之处?”
房俊想了想,一时间也想不出太多,毕竟很多后世的名胜古迹这会儿还根本没有,当初他在此建立华亭镇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机会游玩,便说道:“一碧太湖三万顷,屹然相对洞庭山!太湖可是一个好去处,万顷碧波荡漾,比之昆明湖更加辽阔,山明水秀乃江南盛景,不可不去。”
三位公主一脸向往,久居关中,见惯了名山大川河谷雄奇,江南这边秀媚婉约的景致显然更加令女子钟情一些,江水滔滔清澈荡漾,即便连绵的山岭也清秀挺拔,更多了一番秀媚风姿。
……
到了傍晚,魏王李泰一觉睡醒,与几个妹妹以及房俊杜荷一起用了晚膳。
晚膳之后坐在堂中,听着外头连绵的秋雨饮着热茶,三个男人说着话儿,正好穆元佐派人来报,说是已经在苏州城内物色了一处庄园,安置好了一切,明日便安排车驾前来接几位殿下前去居住。
房俊命他回报穆元佐,说是一切由他安排便是。
那人说完正事,却没有离开,而是陪着笑道:“吾家刺史在望湖楼设下酒宴,邀请诸位贵人前去赴宴,席间并无旁人,唯有江南第一花魁玉娘子作陪,还请诸位贵人赏脸。”
杜荷顿时大为心动,急切问道:“江南第一花魁?还有这等称呼?”
那人道:“实则并未有正式的排名,只是这玉娘子如今年方二八,不仅容颜殊丽堪称角色,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乃不可多得之才女,市里坊间的好事之徒便以‘江南第一花魁’称之,不乏吹捧之意,但其余名扬四方的名伎却并无意义,由此可见其出类拔萃之处。”
杜荷忍不住,转头看向李泰,笑问道:“殿下意下如何?”
他虽然是纨绔子弟,平素也没少收拢江南女子,便是长安那平康坊里也有不少江南名伎时常“串场”,可毕竟到了这江南地头,若是不能见识领略一番江南风物,岂不是有负此行?
第五百五十章 手感不同
杜荷闻听这江南花魁第一的名头,自然心痒难挠。
至于与李泰之间的“郎舅”关系,却是并不在意。达官显贵们对于狎妓之事素来当作清雅之事,甚至不少士林学者乐此不疲,在青楼楚馆之间闯下偌大名声,谁若是能够得到名伎垂青得荐枕席,更会以此为荣,旁人传扬出去也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别说“郎舅”了,就算是“翁婿”之间饮酒狎妓,也是一桩美谈。
大唐风气之开放,的确千古罕有……
李泰自然也是欢场常客,不过这会儿却皱起眉头,对那人说道:“多谢穆刺史好意,只是本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还需好生歇息几日才行。况且还有正事要办,待过得一些时日,再与穆刺史把酒言欢,此番恕难从命了。”
他也爱凑热闹,但心里毕竟有数,此番房俊陪同他南下已经算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若是自己今日赴宴,房俊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可是那等大庭广众之下,保卫措施难免有所疏漏,万一关陇那帮人伺机动手,不说害了房俊性命,但凡伤了皮毛,自己都无法面对。
杜荷顿时一脸失望,瞅瞅李泰,又瞅瞅房俊,抿着嘴不吭声。
那人也不敢多问,只好说道:“喏,小的这就回去回复吾家刺史,先行告退。”
待到那报信人一走,杜荷向李泰抱怨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放着那等风花雪月之事不去,殿下不觉得遗憾么?”
李泰瞅了他一眼,淡然道:“二郎与关陇之间闹得不死不休,此次南下,他们很有可能狠下杀手,那等四周空旷之险地还是少去为妙。”
杜荷看了一眼旁边淡定喝茶的房俊,愕然道:“不至于吧?就算关陇那些个人胆子再大,有殿下在场,他们岂敢造次?”
李泰哼了一声,拈起茶杯,道:“哪里还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小心驶得万年船。”
杜荷不敢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一旁的房俊放下茶杯,笑道:“杜二郎也不必失落,大丈夫立于世间,岂能只有那等风花雪月?仗剑江湖,立马横枪,岂不更是快意!若你觉得寂寞,明日一早,某带你杀入苏州城,震一震那些个江南士族,关中纨绔笑傲江南,过江龙威震地头蛇,岂不是更有意思?”
杜荷并不知道先前李泰、房俊与穆元佐、裴行俭在镇公署偏厅内商议的事情,此刻闻听,顿时愕然:“你不是疯了吧?江南士族固然看上去温驯一些,不如关陇贵族们强悍,可到底偏安一隅横行霸道惯了的,以往他们便对你恨之入骨,不过是利益所致一直压制着罢了,如今你若是太过强势,他们又岂能忍气吞声?这里可是江南,关陇或许不会将你如何,可万一江南士族们起了杀心,那可就大事不妙。咱们此次前来不过是接收那些个产业,到手之后便即启辰返京,又何必四处闹事?”
李泰无语,感情这位根本察觉不到江南气氛的微妙变化,还以为自己这个亲王出马,一切便可以水到渠成呢。
当年江南士族豪横的时候,那可是连隋炀帝的面子都不卖,害得隋炀帝为了得到江南士族的支持,不惜撇开长安、洛阳那等京畿重地跑到江南恋栈不去,结果还是被江南士族给坑了一把。
自己这个毫无实权的亲王,在他们眼里算个甚?
房俊也感到好笑,这位也实在太过迟钝了一些,难怪历史上稀里糊涂就被卷入房遗爱谋反案,身死丧命尚且不算,连老婆城阳公主也被高宗李治改嫁给河东薛氏子弟薛瓘,还生了个儿子叫做薛绍,就是娶了太平公主的那位……
便笑道:“吾等身为纨绔,自当以此为荣,终身信奉纨绔大业,将其发扬光大。成日里横行关中,欺压良善作威作福又算得什么本事?就是要威压四海、拳打九州,使吾等关中纨绔之风范泽被天下,这才是男儿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往后任谁提及,不得挑一根大拇指,赞一句欺软不怕硬,铁骨铮铮好儿郎?”
杜荷瞪大眼睛,极度无语。
他就是再傻,也听得出这话不对味儿,仔细想想,也不难推断出或许是此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除了问题,房俊这个棒槌心头火起,打算好生威慑一番出尔反尔的那帮家伙。
可问题是当初牵头赠送给他货殖产业希望作为补偿的乃是太原王氏,就算要杀鸡儆猴那也得捉住太原王氏,与江南士族又有什么相干?
李泰也无语,无奈道:“好好的一番正事儿,怎地生生被你说成了败家子好勇斗狠?好孩子都被你给教坏了。”
面前这两个妹夫在家中都是排行老二,父亲的爵位他们沾不上边儿,所以当初都是自暴自弃恣意妄为惯了的,区别在于房俊这些年改邪归正走上正途,可杜荷却依旧是那么一副纨绔做派,时常被御史言官弹劾,父皇挨着杜如晦的面子不忍责罚,却也每每气得不轻。
万一这杜荷信了房俊这等言语,往后行事愈发恣无忌惮,岂不是使得杜荷这个纨绔升了一级?
杜荷温言顿生不忿,不满道:“殿下此言,岂非将微臣当作不懂事的孩童?这厮满嘴胡言,微臣自然听得出。”
李泰以手抚额,叹气道:“行行行,是本王的不是,你自己知道就好。”
房俊也笑,瞅了瞅外面天色,道:“时辰不早了,不若及早安歇吧,咱们明天早起,去苏州城里用了早膳,便办正事。”
李泰睡了小半天,这会儿两眼通亮毫无困意,摆摆手道:“你自去安歇便是,本王稍坐一会儿,消消食儿。”
他此行南下是为了办正事儿,所以身边未曾携带姬妾,这华亭镇也不似苏州城中,没人给他送来两个暖被窝的美人儿,长夜漫漫,哪里睡得着?
杜荷也道:“某也不困,二郎自去。”
他倒是有妻子随行,可城阳公主素来是个冷脸的,即便是床底之间也规矩十足、矜持得要命,固然有着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庞、纤细柔软的身姿,可少了那番情趣,难免味同嚼蜡,一腔热情就好似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兴致全无,长此以往也就冷淡下来。
与其回去面对那张不苟言笑礼数十足的脸,还不如在这里坐坐陪着李泰,顺带着打好关系……
房俊起身打个哈欠,施礼道:“那微臣先去睡了。”
这些日子水上行舟,因为有魏王在船上,所以他事事操心处处过问,唯恐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神经一直紧绷着。到了华亭镇又忙前忙后安置一切,即便他平素精力充沛,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困顿。
再者说了,高阳公主都已经洗的干干净净在卧房里等着,下午的时候虽然有几位公主在场,可那眼眸里头流淌的春意却是毫不遮掩,他今晚若是不去交一份公粮,怕是这位刁蛮殿下半个月不让他沾边儿……
……
江南烟雨,空气都沾满了水气,粘稠得要命。
房俊回到住处先是让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然后披了一件衣袍信步走向高阳公主下榻之处。
几个侍女都在外屋,屋里燃着灯烛,多日行船这些侍女忙前忙后都累得不轻,此番到了低头又要收拾屋子整理行装,早就耗尽了体力,这会儿时辰也已经不早,一个两个虽然还靠着桌子勉力支撑等着他回来,却都打着盹儿闭着眼,有两个甚至发出了鼾声。
房俊从来都不会将下人如同牲畜一般对待,他能体会到所有人的不易,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一般绝对不会责罚下人。
这会儿见到侍女们累得不行,也就没有喊人,自己轻手轻脚的进了里间的卧房。
屋子里已经熄了灯,外间的烛光零星传进来,隐约见到床榻之上隆起的被子,想必高阳公主也觉得乏了,先行睡下。
房俊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脱去外面的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侧身将手顺势搭过去,入手一片温软滑腻。
只是这手感……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呼,房俊只觉得心里一震,来不及感受手掌间的触觉,一个激灵便掀开被子跳到床底下……
昏暗的光线之下,随着惊呼响起,床榻上同时隐约坐起两人,一人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另一人则掩着胸口,嗫嚅道:“我我我……”
房俊以手抚额,这什么情况?!
第五百五十一章 高阳护短
“呼啦!”
卧房里传出一声惊呼,外头歪在桌子上睡着的几个侍女猛然惊醒,相互望了一眼之后齐齐色变,瞌睡虫一瞬间便不翼而飞,纷纷跳起来冲进卧房。
房俊从床榻上跳下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的房门便被打开,几个侍女擎着烛台冲进来。
烛光大盛,将卧房内照得一片通亮。
床榻上铺着锦被,这会儿一个女子披散着头发拥被而坐,秀丽的脸上满是惊容,紧紧抓着被子掩在身前,一双眸子惊恐的瞪着房俊。
居然是城阳公主……
在她身后,高阳公主揉着眼睛坐起,丝毫不知发生什么事,懵懂的看着床边站着的一圈儿人。
她定了定神儿,强撑着眼皮,慵懒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都进来了?”
“噗通!”
几个侍女齐齐跪在地上,娇躯发颤,手中烛台晃动,烛火一阵飘摇,其中一个颤声道:“殿下恕罪,奴婢该死……”
高阳公主依旧未明状况,身边的城阳公主却忽然“呜”的一声,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大哭起来。
“嘶……”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神智这会儿才算是归位彻底清醒,瞅了瞅怀里抽噎不止的城阳公主,又看了看只穿着中衣一脸尴尬站在床边手足无措的房俊,终于明白好像发生了什么……
她瞬间秀美竖起,先是拍了拍城阳公主的肩膀,又瞪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侍女,娇叱道:“好啊,本宫让你们几个守在门外,等着驸马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城阳公主今晚与我同睡,你们定是偷懒贪睡!眼下出了这等事,将你们千刀万剐都难赎其罪!”
“呜呜……殿下饶命!”
几个侍女吓得大哭,脸色苍白魂不附体,只知道“砰砰砰”的一个劲儿磕头,没几下就一个个额头流血,凄惨不已。
房俊无奈,喝了一声:“若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就都给老子闭嘴!”
侍女们吓得哽咽着不敢出声,连城阳公主也吓得娇躯一颤,伏在高阳公主怀里不敢出声。
高阳公主怒气冲天,瞪眼道:“你凶什么凶?还敢凶城阳,你可真是……”
房俊扶额,无奈道:“你小点声行不行?某也只是刚刚进屋,这才发现城阳殿下在此,什么都没做,黑灯瞎火也什么都没看到,你大惊小怪的作甚?若是闹大发了,没事儿也变成有事儿!”
高阳公主面色狐疑,瞅了瞅自家郎君,又看了看怀里抽抽噎噎的城阳公主,迟疑道:“当真什么也没发生?”
房俊断然道:“肯定没有!”
低头对几个侍女说道:“若是不想死的,这件事就给老子烂在肚子里,但凡吐出去一个字,就等着阖家遭殃吧!赶紧滚出去!”
“喏!”
几个侍女得蒙大赦,不敢多留,赶紧狼狈退出去,临走将烛台放在桌上。
这件事本就是她们的错,今日傍晚高阳公主沐雨过后,城阳公主寻了过来,姊妹两个在屋子里说着话儿,等到困意袭来,时辰已晚,高阳公主邀请城阳公主秉烛夜话,城阳公主也就同意下来,同榻而眠。
临睡只是高阳公主特意叮嘱几个侍女守在外间,等到房俊回来说明情况,让他另外找地方歇息,结果她们几个连日来舟车劳顿疲惫不堪,渐渐支撑不住,一不留神便睡了过去,结果根本没发现房俊回来,方才铸成大错。
按理来说,她们论罪当诛。
不过房俊不愿意如此草菅人命,到底都是平素伺候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再将原本高阳公主的几个侍女收入房中之后,便是这几个侍女一直伺候着,如同家人一般,岂能忍心害其性命?
这等事乃是极为忌讳之事,一旦传扬出去的后果想必她们也清楚得很,警告一番,谅她们也不敢乱说……
待到侍女出去,屋内气氛很是尴尬。
看着城阳公主伏在高阳公主怀里,乌黑的秀发披散在刀削也似的香肩上,瘦弱的脊背随着哽咽一下一下的轻轻抽搐,心中无奈,只得温言道:“城阳殿下恕罪,微臣鲁莽轻率,有所冒犯,实在非是不敬。”
高阳公主便瞪了自家郎君一眼,轻轻摆手,给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嘴里却说道:“你这人哩,一向毛手毛脚的,简直不知所谓!还杵在这里干嘛?难不成想要同床共枕不成?快快出去!”
房俊只得说道:“微臣遵命!”
顾不得穿衣服,灰溜溜的逃了出去。
到了外间,几个侍女靠墙站了一溜,见到房俊出来,齐刷刷有都给跪下,眼泪噼哩叭啦。
房俊叹口气,无奈道:“这件事你们也知道轻重,但凡有一个字传扬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想必你们都心中有数,那个时候谁也饶不得你们,将嘴巴闭严实了,某也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
几个侍女感激涕零,齐声道:“国公恩德,吾等无以为报,惟愿衔草接环,至死相随!”
都是皇族豪门的家仆,平素耳濡目染,知道事情轻重,今日也就是心善的房俊在这里,否则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只能是先将她们几个打杀了再说,谁会肯饶了她们?
因此感激之情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房俊摇了摇头,走到门口随手拎起一把雨伞,走到门外撑开,顶着小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一侧的厢房走去。
……
卧房内,红烛高燃,锦被翻浪。
高阳公主揽着城阳公主的肩膀,伸手拨开她垂散的发丝,瞧了瞧她哭得通红的眼眸,神情狐疑道:“先前我睡得死,一点声息都未听到,那个啥……他该不会干了什么吧?”
虽然对自家郎君的人品挺有信心,毕竟家中那么多美婢却从不乱来,可是瞧着城阳公主哭得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心里又有些没低。
若是什么也没做,何至于哭成这样?
想到这里,心里又突地一跳,自家郎君虽然素来对于美色这一块拿捏得稳稳的,从不乱来,可是却一直与长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若说他对长乐不动心,打死她都不信。
如此看来,自家郎君或许对旁的的女人没太大兴趣,可是对于大姨子小姨子什么的却显然心存不轨。
尤其是再想到那位与郎君长时期保持着亲密关系的武顺娘……
高阳公主不禁大为懊恼,纵然郎君对长乐公主心存觊觎,她亦不曾过多管束,毕竟长乐如今已经和离,尚未婚配,就算有些风流韵事也不伤大雅,顶了天就是外头多一些风言风语。
可城阳公主那可是杜荷的老婆,堂堂房陵杜氏杜如晦的儿媳妇,这万一做下什么丑事,父皇一旦得知,那还了得?
尤其是如今杜荷就在这出别苑之中,若是知道自己老婆被郎君给……那可不得拎着刀子拼命?
再怂的男人也受不了这个啊!
城阳公主却急忙摇头,疾声道:“没有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瞧着城阳公主欲言又止扭扭捏捏的模样,高阳公主急道:“你倒是说呀,平素你可是自诩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一向憧憬平阳昭公主的,这会儿却好似那些小家碧玉一般羞臊扭捏,都什么时候了?”
城阳公主觉得自己委屈,原本是想要与高阳公主多多亲近,拉近两家的关系,谁能想到最后居然将房俊拉到自己被窝里?
眼窝里顿时又泪水涟涟,气得高阳公主抓狂。
好半晌,城阳公主才抽抽噎噎说道:“就是……摸了一下……”
其实何止摸了一下呢?那厮大抵是当真不知摸到了谁,居然还想着将手从中衣底下伸进去……
高阳公主无语,埋怨道:“就只是摸一下,你便至于这般哭哭啼啼的?又不是故意的,还能掉块肉不成?我还以为他……他……你可真气死我了!”
城阳公主本就委屈得不行,听了这话,顿时又羞又恼,抹了把眼泪瞪着高阳公主,气道:“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短,合着横竖都是你家里占了便宜是吧?真真气死人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寻衅滋事
“行啦行啦,这好端端的又没有如何,何必这般哭哭啼啼不依不饶,难道还要寻死觅活不成?已经这样了,想开一些也就无妨。”
高阳公主揽住城阳公主的肩膀,苦苦相劝。城阳公主固然委屈,可她心里有何尝不委屈?便宜都让男人占了,反倒要自己这个正室大妇平息事态,还得陪着笑脸儿说着好话,简直了……
城阳公主哭了一阵,也觉得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不然闹起来,吃亏的终究是自己。
便抽噎着说道:“那你得答应我,这件事觉得不许传出去,即便是长乐姐姐和兕子也不能说,否则万一传到吾家郎君耳中去,必然大吵大闹,我还要不要活了?”
“行行行,我绝对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想开了又算得什么事?左右都是自家人,便宜又没让外人占了……”
“哎呀,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哈哈,瞧你那样儿,好像是个黄花大闺女似的,都是过来人,何必如此呢。”
好不容易将城阳公主安抚好了,高阳公主下地吹熄了蜡烛,抹黑钻进被窝,伸手搂住城阳公主,不知怎地,就想起刚才自己熟睡之时发生的事,手悄悄的在城阳公主胸脯掐了一下,悄声问道:“刚才他摸你哪儿了?是这儿么?”
“哎呀!你有完没完?再说我可恼了!”
“行吧,不问就不问,赶紧睡吧,困得要死呢。”
暗夜里,城阳公主纤手抓着被子,一双秀眸睁得大大的,看着漆黑一片的虚无,耳边听着高阳公主平稳纤细的呼吸,以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胸腹之中却好似有什么蓬勃涌动,久久不能平息。
良久,察觉身边的高阳公主已经睡得沉了,微微翻了个身,被子里两条修长的**紧紧绞在一起……
*****
另一边,房俊去了厢房命人取来一床被子,熄了灯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一闭眼就似乎鼻端又传来那清新诱人的香气,活动一下手掌,好似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
娘咧!
小爷几时成了这等卑鄙龌蹉之徒?
难道当真如前世那些个毒鸡汤学者所言那般,所有人活着活着就都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真是见鬼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才睡过去。
不知何时陡然醒来,正眼看了看窗纸已经微微泛白,觉得睡意也消了不少,干脆直接起身,洗漱之后喊来仆人换了一套锦绣花缎的衣衫,戴上一个镶这翠玉的幞头,腰间又悬了一块羊脂白玉,用五彩璎珞坠着,若是手上再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活脱脱一个纨绔二世祖的经典造型……
出了门,外头不见天光,小雨虽然已经停了,可天上依旧布满浓密的乌云,空气中湿漉漉的似乎攥一把都能攥出水来,不知何时就会再降下雨水。
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来到前院,厨子早已经备好了各式各样的江南早点,桌上白粥热气腾腾,各式小菜色彩欲滴。
没多久魏王李泰便已经洗漱一新过来用膳,身后跟着的杜荷却是哈欠连天,见到房俊,揉了揉眼睛,抱怨道:“这江南风物景致倒是不错,就只是这空气里好似都带着水汽儿,躺在床榻上湿漉漉的,浑身难受半宿也睡不着,若是早知道城阳去寻了高阳谁在一处,某就应当昨夜去找你对付一宿,顺便说说话儿。”
房俊一阵心虚,干笑道:“那可要让你失望了,昨夜某躺下便熟睡过去,直至天亮方才醒来。来来来,殿下请坐,现暂且垫一垫肚子,稍后咱们苏州城里再好好的吃一顿。”
李泰大马金刀的坐下,也不多说,连喝了两碗白粥,津津有味的吃着小菜,然后方才放下碗筷,接过帕子抹了抹嘴巴,看着房俊与杜荷吃完,这才说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办正事要紧。”
“喏!”
房俊应了,紧接着三人出了偏厅,外头已经有马车候着,三人登上马车,在数百兵卒簇拥之下径直到了码头,岸边早已停泊了三艘战舰,下了马车登船,数百名由李泰的禁卫、房俊的亲兵、右屯卫劲卒以及习君买率领的水师兵卒组成的护卫力量分别登船,连带着裴行俭,起锚杨帆,顺着吴淞江向着下游驶去,到了长江又折而向西逆流而上。
得到了海虞镇附近,船队降帆减速,顺着望虞河溯流而上,直奔苏州。
望虞河乃是越过大夫范蠡所开凿,沟通长江与太湖,乃是重要的漕运水道,千余年来一直通航,不知多少物资由此进出苏州。
所幸近日阴雨,不少货船停运,故而水道上来往船只不多,战船逆水而上很快便抵达苏州城外。
弃船登陆,早有一队苏州郡兵等在此处,上前见礼,说是奉穆元佐之命前来迎接,已经备好车驾马匹,接诸人直奔苏州城。
李泰与杜荷登上马车,房俊则率领五百兵卒登上穆元佐备好的战马,蹄声隆隆向着苏州城奔去。
苏州郡兵看着这数百人的军队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甚至还有人身上背负着火枪,都吓得倒吸一口气,眼皮挑个不停。
都知道房俊这厮心狠手黑,这回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直奔苏州,难不成是要寻何人的晦气?
那他这个对头可得烧香拜佛了……
……
一炷香时辰之后,队伍抵达苏州南门,穆元佐办事妥当,安排了亲信在此等候,用刺史令牌将队伍接入城内,然后在前引路,数百人策骑疾驰径直招摇过市,引得半个苏州城都为此惊动,闹哄哄一片,百姓还以为是哪位苏州府衙的官员犯了王法,要捉拿进京受审,为此无数人走上街头翘首观望,议论纷纭。
队伍并未停歇,径直来到繁华街道上一处三层木楼之前方才停下。
引路之人从马背上跃下,小跑着来到房俊马前,赔笑道:“启禀越国公,此间便是望江楼。”
房俊抬头去看,这座楼正好坐落在繁华之处,左右皆是商铺酒肆,即便是这等阴雨天气往来行人也不少,只是此刻都被他们这一大队人马所摄,尽皆躲在远处偷偷观望。
此地距离东门不远,三层楼上或许当真可以观望城外的江水,只是这苏州他也不熟,反正周围水网密布,鬼知道它到底望着那条江……
房俊翻身下马,身后的李泰与杜荷也已经掀开车帘走下车。
望江楼的活计躲在远处门后,探头探脑向着这边张望,见到这等气势,不禁纷纷咋舌。苏州乃是江南富庶之所、荟萃之地,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在此地购置产业,平素来往的达官显贵、纨绔公子数不胜数,都是一些锦袍玉带的大人物,排场自然都不小,可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数百顶盔掼甲的悍卒护卫,这得是何等体面的人物才有这样的排场……
活计是绝对不敢上前的,望江楼的掌柜也有些冒汗,摸不准这些人的来路,却也不敢怠慢,小跑着从楼内迎出去,到了房俊身边赶紧弯腰施礼,毕恭毕敬道:“贵人远来,小的招呼不周,敢问您是住店还是用膳……哎呀!”
话音未落,房俊已经抬起手里的马鞭,一鞭子抽在这掌柜的肩头,掌柜的痛呼一声,连忙退了几步,捂着肩头,又惊又怒的看向房俊,惊问道:“贵人这是为何?”
房俊甩着马鞭,笑道:“你这人好生不懂事,小爷从长安不远万里跑来江南,第一个便到了你这望江楼,你这老二不将小爷赶紧迎入店内,反而在这里聒噪个没完,是何道理?”
那掌柜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
就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请您入店,您就挥着马鞭打人?
这特么哪儿蹦出来的生茬子,也太豪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