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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四章 演技在线

    茶叶的香气在小店内氤氲开来,李君羡小心翼翼的给李二陛下斟茶,然后退到一边,看也不看房俊。

    老子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你小子既然胆敢与长乐公主跑这里来幽会,又恰巧被陛下捉住,是死是活就得看你自己的运到了,咱不是不想帮,实在是做到这份儿上便是最大能力,其余的便是爱莫能助了……

    房俊哪里知道李君羡先前已经冒死进谏,替他消弭了最大危机?这会儿见到李君羡不言不语连看都不看自己,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好歹相交一场,就算你不替我说话,好歹给个眼神暗示一下,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算是怎么回事?

    没义气……

    心情忐忑,偷偷瞥了李二陛下一眼,这位皇帝面无表情,愈发令人惴惴难安。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茶水氤氲的水汽,窗外雨水淅沥滴滴答答,街上行人匆匆纵然下着雨却也络绎不绝,为了生计奔波不休,再加上各种吃食散发的香气,浑然一幅人生百态的动人画卷。

    连着喝了三杯茶,李二陛下才陡然开口:“你一早就算准了,长孙家会将长孙涣藏匿起来,送去宗正寺投案?”

    房俊忙道:“是长孙涣前去宗正寺投案了么?微臣并不知道。”

    “嗬!怎么,当自己是算无遗策?设下了计谋,却连结果都不去看一看,如此一来,岂不是朕这个皇帝反而还比不得你沉得住气?”

    李二陛下看着他冷笑。

    房俊头顶见汗,解释:“微臣岂敢如此断定?只不过关陇贵族们虽然看上去依旧如以往那般团结一心,但实质上却早已各怀鬼胎、心存异志,只不过由于彼此之间的利益牵扯太过深渊,故而不得不虚与委蛇,向外人展露着团结而已。昨日发生冲突的关陇子弟当中,并非全都是各个家族的外围子弟,也是有几个核心子弟的,比如长孙涣。各家之所以将犯事的子弟送出城,便是算准了这都是微臣设计好的,既然不愿意将与皇族的矛盾公开激化,那么顺着微臣的设计顺水推舟,牺牲几个不值当的外围子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还能够因为对微臣的仇恨是的各家的亲密程度更甚几分。当然,让长孙涣这等核心子弟就这么白白牺牲掉,任谁也不能甘心,只要这件事坐实了,确实死了人,目的就已经达成,多不多一个长孙涣亦或者别人,其实并不重要。所谓人皆自私,必定会有哪一家将自己的子弟藏匿起来,试图送往宗正寺保得一命。陛下见了长孙涣,那是因为长孙涣最早去了宗正寺,若是他晚上一步,或许陛下见到的就是别人了。”

    也就是说,因为长孙涣去的太早,所以导致那些个与他存着同样心思的关陇子弟发现了这种做法大家想到了一起去,若是一起投案,那么效果便会与之前预想截然相反,故而便没有露面。

    李二陛下想了想,觉得房俊所言有理,当时那一辆辆关陇各家的马车,谁知道马车里作得都是谁?

    或许是前往宗正寺门口看看到底有谁没有出城反而前去投案,也或许,根本就是原本打算前去投案之人,见到了长孙涣之后才改了主意……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对房俊的这番设计便是赞赏。

    就算是有一些关陇贵族打着与长孙家同样的算盘,想要用这种方式保住自家子弟的一命,但是既然长孙家做在前头了,那么大家心里必然不舒服,你们好歹也是关陇领袖,怎地却让大家的子弟出城送死,你自己躲起来保命?

    那我们当替死鬼么?

    这种愤怒看似没来由,毕竟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谁也没有比谁更高尚,但有的人做了,有的人只是想想但是没来得及做,那么局势便完全不同。

    “人皆自私”,这话说得半点不错,有些事情自己做可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但若是别人做了,那就必须要予以鄙视,甚至是谴责。

    可以想见,经此一事之后,原本就裂痕处处的关陇集团,会更加貌合神离,大家彼此都防备着对方,害怕一不留神便成了替死鬼,自己拼死拼活别人却坐享其成,谁能受得了?

    各有心思,彼此防备,自然难以精诚协作。

    关陇集团之所以能够自北魏之时便称雄天下、把持朝政,除去自身强横的实力之外,便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通力合作,才能自始至终雄踞朝堂、睥睨天下,一手缔造了周隋唐三朝。

    若是先前便是这般貌合神离、相互猜忌,老早就不知道被灭了多少回了……

    房俊的这番计策,算是准准的敲在关陇贵族们的要害上,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各家实力逐渐减弱的今日,不得不去想想一旦这个庞大的集团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自家将要何去何从?

    李二陛下深信,眼下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足以使得盘亘在大唐朝堂上的这一股强悍至极的势力烟消云散。

    或许就在明日,或许就在不久之后。

    李二陛下提起茶壶想要倒水,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便瞪了房俊一眼,喝道:“呆愣愣的干什么呢?烧水沏茶!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房俊如奉纶音,赶紧屁颠儿颠儿的跑上去烧水,他不怕李二陛下臭着一张脸,只要还能指使他干活儿,那就证明还没有想要宰了他的程度……

    看着房俊如释重负的欢快身影,李二陛下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想要训斥几句,脑海中忽然浮起刚才房俊的那句话,“人皆自私”,有些事情自己做得心安理得,但若是别人做了便要在道德的高度予以鞭笞叱责,鄙视之,讨伐之……

    娘咧!

    这个混账该不会是话里有话,暗示自己这个不仅三宫六院,更是将嫂子弟妹都给纳入宫中,甚至当年连从突厥人手里抢回来的萧皇后都没放过……自己行不端坐不正,却又来谴责他与长乐幽会吧?

    忍不住紧紧蹙着眉,李二陛下狐疑的盯着房俊。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没这个胆子,但是这混账素来胆大得很,对自己虽然非常恭敬,也从来都将自己的利益、帝国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境地,但是却绝对不死别的臣子那般对自己充满了畏惧。

    到底是就事论事阐述关陇贵族目前的心态,还是当真意有所指,含沙射影?

    这小子看似棒槌,实则心眼儿绝对不少,说出这等目无君上模棱两可的话语,那是相当有可能……

    房俊将山泉水倒入水壶,又取了两块木炭放进红泥小炉中,稍微拨弄两下,使得炉膛里上下空气通畅,红红的火焰便很快蹿了上来,猛地觉察到不对劲,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充满了疑惑与恼怒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心里一紧,脸上瞬间浮现无辜至极的笑容,看上去阳光坦然,就好似邻家那品学兼优心性正直的好少年,令人看了就恨不得将闺女嫁过去的那种……

    他恭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阴翳,从房俊那张憨厚的黑脸上分辨不出什么,当然不能将心中疑惑问出口,问了这小子也不会承认,反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猜忌心太重,多疑乃是帝王最低劣的品质,他必须远离。

    哼了一声,说道:“尽管只是每个人打断一条腿,但这件事必然会有大臣上疏弹劾,国法不容亵渎,内情又不可当众宣之于口,所以这一次非是朕不护着你,实在是护不得。”

    这自然是应有之义,身为皇帝岂能漠视律法?

    房俊一挺腰,脸上满是义无反顾之凛然正气,语气铿锵道:“陛下不必为难,微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而后己,区区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功名利禄在微臣严重犹如浮云一般,绝不在意。只要能够为陛下分忧,纵然贬谪为民、官爵尽去,臣亦绝无怨言!”

    虽然他谋划此事的初衷非是单只为了李二陛下,更多的乃是不肯见到朝局糜烂天下板荡,如此大好局面再次回到解放前,但说到底还是李二陛下获利最多,在他面前慷慨陈词一番表一表功劳,叙一叙忠心,房俊绝对没有半点为难。

    忠臣怎么了?

    忠臣也得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而不是只知闷着头做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道理古今皆然……

    李二陛下则啧啧嘴,心里郁闷的想:难不成老子还得私下里奖赏这个祸害自己闺女的混账?

    有功不赏非是他的作风,功过相抵,很显然这小子功大于过。

    真特么憋屈啊……

第三百九十五章 雨中奏对

    李二陛下瞪着房俊,胡子翘了翘,却最终没有吭声。

    他是个有原则的皇帝,更是个隐忍坚韧之人,只要心中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便会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这个目标前进,无论途中有任何艰难险阻,都能够用最大的毅力去一一克服。

    挡在面前的,刀砍斧劈,彻底铲除;绊在脚下的,一脚踢开。

    在他的性格深处,从来就没有敢不敢、能不能之类的问题,只有想不想。他可以处罚房俊,甚至当关陇贵族们掀起弹劾风暴的时候只需顺水推舟,便完全可以将房俊置于险地,丢官罢职轻而易举。

    但他不想那么做。

    尽管对于房俊心中觊觎长乐这件事极其反感,却绝对不愿意将两件事混为一谈。

    前者是国事,后者是家事。

    房俊于国有功,且功勋盖世,更是完全忠于他这个皇帝、忠于这个帝国的忠臣,如今不惜将关陇贵族的怒火吸引到自身以缓解朝局,身为皇帝又岂能因为家事将其弃之不顾,甚至落井下石?

    在刚刚于马车之中乍见这两人私下幽会,心生恼怒之后被李君羡劝谏,李二陛下便已经没有了处罚房俊的想法,就算想要处罚,也绝对不会是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机。

    更何况他也看明白了,房俊这厮固然心有觊觎,可长乐难道就对他绝无半分情义么?

    未必。

    依着他对自己这个闺女的了解,那种看似云淡风轻万事不萦于怀的清冷外表之下,隐藏着的是外柔内刚的贞烈,就好似当初发现再也无法接受长孙冲之后便毅然决然的与其和离,只要她自己心里不愿意,没人能逼迫她。

    既然能够与房俊在这漫天风雨之中来到这么一处市井之间的偏僻之地幽会,那么其心意自然可见一斑,最起码对于房俊的觊觎之心,并无太多抵触。

    这就不好办了……

    这年头没有什么“贞洁烈妇”的观念,红杏出墙固然备受指责,但是对于丧偶、和离的女子来说,再嫁是极度宽容的,甚至朝廷律例也有要求不得强制女子“守节”这等毫无人道的条款。

    对待女子尚且如此,身为社会主流的男人更是宽容得不像话。这是一个开放的年代,天下人尽皆如此,李唐皇室被称为“行为不检”“藏污纳垢”而备受耻笑,其实只是因为皇室的特殊地位导致曝光度太大,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实则风气如此,人人皆然。

    李二陛下自己知自家事,他自己就不是什么规矩本分的所谓“君子”,夫子尚言“食色性也”,哪个有身份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如此呢?

    又凭什么去管自己的闺女?

    ……

    李二陛下沉吟不语,神色阴晴不定,一旁的李君羡却是对房俊佩服不已。

    瞧瞧这小子的胆色,明知道陛下处于盛怒之中,却依旧毫无负担的慷慨激昂一番陈词,将自己的忠心**裸的剖来开给皇帝看,咱这么忠心耿耿死而后己,您好意思处罚咱么?

    房俊瞅了李君羡一眼,见到后者冲自己眨了一下眼,偷偷的挑了一下大拇指以示钦佩,便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

    官场之上便是如此,但凡想要有所成就,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还要让上司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忠心与服从,有些话不能憋在心里,想当然的认为自己的心迹人尽皆知,那没什么用,因为没有哪个上司会闲着没事儿去揣摩一个属下的心思,忠心不仅要做出来,更要说出来。

    当然,有时候想要表达得更好,就不得不借助“演技”……

    好的演技,可以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图渲染得更加真实、深刻,能够更好的打动人心。

    “演技”不是一个贬义词,如何精确表述自己的立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在艺术的根基之上做一些夸张的表达方式,这是千古以来最佳的官场诀窍,不仅奸臣需要,忠臣同样需要。

    只知道一味“铮铮铁骨”“诤言直谏”的忠臣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固然身后名足以流传千古,可若是得不到皇帝的欣赏宠信,没有大展拳脚造福万民的机会,反而壮志难酬英年早逝,只是贪图一个名声又有什么用呢?

    所谓“人过留名”,又何如“遗泽万民”?

    说白了,想谗言媚上升官发财,你得演;想一展抱负建功立业,你还是得演……

    茶水沏好,房俊恭恭敬敬的斟茶,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既然你心中有数,那朕也不必多说。这些时日便委屈你了,沉下心,好好做事,将政绩摆放在那里,谁敢小觑于你?不过起码东征结束之前,你给朕轻省一些,勿要生事,更别与关陇那些人冲突,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为了大局着想,权且忍着一些。”

    房俊心里一跳,忙道:“微臣遵旨!”

    他明白,李二陛下已经有了对关陇贵族们痛下狠手的决心,固然不会大开杀戒,但是全力打压已经势在必行。

    而这个时间,便是东征之后……

    房俊不由得暗叹一声,如今大唐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锦绣,实则危机处处,潜流不绝。只不过目前的大方向便是东征,这关乎到多有人的利益,所以暂且能够搁置争议、淡化冲突,一切都只为了稳定朝局,希望东征能够顺风顺水,一举覆灭高句丽,将那块偌大的土地永远纳入大唐之版图。

    一旦东征结束,这些约束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矛盾便会彻底激化,浮上水面。

    一场激烈至极的权力斗争即将在长安城内上演,围绕着帝国中枢,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卷入这股漩涡,谁能逆势而上直入青云,谁将折戟沉沙壮志消沉,谁又会跌落尘埃头破血流,只有天知道……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只有血腥与残酷。

    当然,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在极有可能使得帝国中枢动荡不安各方势力大洗牌的同时,一旦皇权能够击溃以关陇贵族为代表的门阀势力,那么大唐势必将会进入到权力一统的崭新时代,届时令处于上天下竟从,大唐帝国这台庞大的机器必将迈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快车道。

    到那个时候,大唐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将会更盛于历史上的“盛唐风韵”!

    ……

    李二陛下今天似乎很有兴致,胸腹之中的怒气渐渐消散,起码算是压制下去,谈性渐起,指了指面前的位置,对房俊道:“朕有话问你。”

    房俊乖巧的坐到他对面,拘谨道:“陛下请问。”

    李二陛下一手捏着茶杯,问道:“你弄出来的那个……蒸汽机,那玩意当真有你说的那诸般作用?”

    他素来知道房俊的那个所谓“铸造局”里头多有神神秘秘的东西,自从火炮火枪问世之后,其所展现出来的庞大威力使得李二陛下欣喜若狂,对于这个“铸造局”也就颇多期待。

    结果却期待出来这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开学典礼的时候李二陛下对蒸汽机的确很震惊也很好奇,但等多还是因为那种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无比的驱动方式,天底下有谁能想得到不过是利用沸水蒸发的力量,便能够驱动那么大的一台机器前进?

    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对于房俊的其他讲解,李二陛下却始终持以怀疑态度。

    力大无穷、移山填海?

    势如奔马、一日千里?

    他总觉得这只是房俊为了在书院当中宣扬他的格物学而设计好的骗局,专门用来忽悠他这个皇帝……

    但他同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房俊号称这个蒸汽机的驱动方式是因为掌握了“五行之力”,而阴阳五行乃是道家学说的本源,关乎天地运行日月更迭,是否能够从其中衍生出关于长生不死的领悟呢?

第三百九十六章 芳心缭乱

    李二陛下一想到自己服食番僧炼制出来的药丸子以提振精力活通血脉,由此而产生的精疲力竭恹恹欲睡的副作用,便迫不及待的希望道门能够在这一方面有所突破。

    说到底,番僧那些个歪门邪道实在是不保险,若不是服食之后确实能够有一定时间的效用,李二陛下理都不会理。

    还是道门靠谱一些,最起码道门的理论支撑足够强大,炼制一种丹药总是能够从各个方面予以完美的阐释,完全符合天地至理。

    房俊哪里能够领会李二陛下此刻的想法?

    他理所当然的以为李二陛下只是对于蒸汽机本身的好奇,所以兴致勃勃的解释道:“陛下休要小看此物,眼下虽然限于技术上有许多地方需要完善,但是想必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够见到它的威力。这么说吧,微臣打算自房家湾码头至长安城铺设一条铁轨,用于蒸汽机运送货物运行所用。房家湾码头至长安城南明德门,起码有六十里,待到东西两市修建完毕,每日里所需要运送的货物不计其数,至少需要上千匹马、数百辆车往返运输,人吃马嚼的费用何止上千贯?这还不算马匹损耗,更被说如此巨量的车马货物会对长安的交通造成何等拥堵的后果……但是采用蒸汽机运输之后,所有的费用至少可以节省一半,对长安城内交通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仅需一条铁轨而已。且不说仅此省下来的费用每年便可达十余万贯,单单是节省下来的马匹若是悉数充入军中,吾大唐的骑兵规模何止翻上一倍?”

    这么一算,李二陛下也不禁动容,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举一反三,问道:“你的意思,那蒸汽机会有如此之大的力量,能够代替千多马匹运送的货物?”

    房俊颔首道:“不止于此,随着蒸汽机的技术越来越好,它的力量是多少马匹也比不上的!”

    李二陛下很是兴奋,又问道:“也即是说,若是自长安至洛阳修上这么一条铁轨,用蒸汽机可以将数千人的军队直接送抵洛阳,朝发夕至?”

    房俊赞道:“陛下英明!何止是洛阳呢?理论上,只要铁轨可以铺设之地,蒸汽机便能够以最快、最省力的方式抵达,陛下的大军可以随时抵达帝国任何一寸领土!”

    任何一种科技的大规模应用,以及后续连续不断的、升级,最好的方式都是由政府参与。

    房俊尽力向李二陛下画出一个大饼,令其充分重视蒸汽机的作用,如此一来才会让蒸汽机的进步纳入中枢的视野,举国之力予以发展,岂是他房俊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比拟?

    当然,话说得很大,实际情况却远非如此。

    单说铁路,以目前大唐的科技建设水平,想要铺设稍长一些的铁轨是完全不可能的,过河修桥、逢山钻洞,难度实在太大,也只能在平原一带用作短途运输。

    甚至以目前蒸汽机的功率,一次运输的货物重量也就能比几匹骡子强上那么一点,还动不动就爆缸……

    工业革命是一个长期累积而厚积薄发的过程,岂能单凭一个穿越者的金手指便可以一蹴而就?

    路还长着呢……

    不过只要能够引起皇帝的重视,使得帝国中枢对于蒸汽机的发展保持肯定支持的态度,那么这条路就会短的多,也快得多。

    最起码不能出现历史上火器的悲催结局,某位大帝唯恐火器的研发进步会损害到他的奴役统治,干脆一纸令下全面禁绝,自家倒是没有火器了,结果等到别人拿着火枪火炮打得他们引以为豪的“八旗铁骑”丢盔弃甲鬼哭狼嚎,回头却发现这玩意是自己丢掉不玩的东西……

    万一李二陛下对于蒸汽机的认知不够,再有人谗言蛊惑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鬼话,心生忌惮干脆也予以禁绝可怎么办?

    似蒸汽机这等完全超越了目前民众知识的产物,出现这种结局是非常有可能的……

    李二陛下抿着茶水,眼睛通亮,对房俊的解说津津有味。

    待到房俊说得口干舌燥,李二陛下才放下茶杯,说道:“这一次的风波,你总是要沉寂一下,不过你放心,无论关陇贵族们发起的弹劾如何猛烈,朕都不会对于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只是毕竟要稳住人心,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还是低调一些,多半点实事,勿要四处张扬。”

    房俊心领神会,赶紧起身躬身道:“微臣多谢陛下爱护之意,随披肝沥胆亦难以报答万一!陛下放心,微臣接下来就好生在书院教教书,领着铸造局的工匠们研发改进蒸汽机,再将兵部的差事稳妥的办好,为陛下明年东征尽心竭力!”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李二陛下捋须微笑,道:“正当如此!做官做官,却要先做人,再做事,最后才是做官。你还年轻,多多沉下心处置公务,没有谁能够生而知之,更多的能力都是在平素累积下来的经验,夯实了基础,才能指点江山、宰执天下!”

    一旁的李君羡啧啧嘴,一脸的羡慕嫉妒。

    听听,这皇帝对房俊这厮都已经宠幸到何等程度了?刚及弱冠,入朝为官也没几年,就已经许下了宰辅之位,假以时日等到房俊羽翼丰满,放眼满朝,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更别说等到将来太子登基,房俊这厮几乎板上钉钉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庙堂之上,挥斥方遒,那是何等志得意满、睥睨天下?

    *****

    过了西市附近的里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明显减少。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雨丝飘摇在风中,绵绵密密透着沁凉,将路上的青石板洗刷得纤尘不染,低矮不平处的积水被马蹄踩踏车辙碾过,溅起晶莹如玉的水珠。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的长乐公主心虚难宁。

    她在城外道观居住多日,今日因为衡山公主的婚期将至,所以才搬回宫内,不料刚一入城便巧遇房俊,鬼使神差的答允了他一同共进早膳的请求。

    虽然她为人端庄,但是对于房俊却一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说是男女之情,却没有那般浓烈至极令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痴缠,说是亲情,却又多了几分言谈相处之间的欣然愉悦……

    所以面对房俊,她素来能避则避,就算避不了,也只以清冷的面容相待,绝对不会给予房俊半点非分之想。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的确很难分辨,当初终南山上房俊面对钢刀长矛怡然不惧不顾生死的对她舍命相救,无数次只要自己开口,无论多难的事情都义不容辞的答允,这其中的情分谁又能够淡然漠视?

    故而一番纠结,长乐公主才答允了房俊的请求,在她想来不过是市井之间的一处店铺,又怎会恰巧碰上熟人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呢?

    孰料非但碰上了熟人,还是最最不愿意面对的父皇……

    “唉……”

    雪白的纤手抵住太阳穴,长乐公主微微偏着头,黛眉紧蹙,长长的叹息一声。对于高阳公主倒是没有什么负罪感,毕竟她一直洁身自好,与房俊之间清清白白,可一想到待会儿要回宫面对父皇的询问,便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

    愁死人了……

    而且她自己也深知对于的抵抗力越来越弱,她甚至在想,若是有一日房俊那厮狂性大发,逼迫自己求欢,自己能否忍心做到宁死不从不惜事情闹大害了房俊的性命,也毁了与高阳之间的姊妹情分?

    亦或是咬着牙……从了他?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芳心大乱。

    美眸染着愁绪,呆呆的望着车外的斜雨微风寂寥长街,耳边的马蹄声扰的人心乱如麻,一个念头猛地浮上心头……

    要不,干脆找个人嫁了了事?

第三百九十七章 断臂求生

    第三百九十八章

    此时已至夏末秋初,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携带着微凉的秋意,将炎热酷暑赶走,更使得长安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从平素的繁华喧嚣之中沉寂下来。

    去年才正式完工的城内街道、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连绵的雨水在青石板铺设的路面上肆意流淌,然后汇聚成流,流入街巷两侧的排水暗渠之中,雨水将城市的灰尘涤荡一空,街边的树木长势正旺,雨水中伸展的枝叶绿如翡翠。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微风斜雨之中,关中平原八水浩荡,俨然江南烟雨之地……

    就是在这样的雨幕之中,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四面八方,一匹匹快马践踏着街上的雨水,将消息迅速送往一处处奢华显赫的宅邸,引起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自从昨日傍晚那场斗殴事件发生之后,满朝大佬,无论是何立场,都密切关注着此事的发展。但凡能够混到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又有谁是政治上的白痴?即便当时未能反应过来,见到京兆府将涉案的关陇子弟尽皆释放,随即这些关陇子弟马上逃离长安,也都能明白这其中的牵扯变化。

    等到有人将房俊于京兆府当中的言语举措传扬出来,更是谁都明白了房俊的用意这般奋不顾身将矛盾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缓和皇族与关陇之间危机的行为,自然引起一片赞叹。

    身为臣子,不顾安危不顾骂名,全心全意的为陛下着想,这样的人就算平素再是如何看不入眼,也不得不翘一翘大拇指,叹一声“不愧是陛下的鹰犬爪牙”……

    起先的时候,大佬们都在默默的等待着那些个逃出城去的关陇子弟的消息,既然房俊想要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吸引过去,那势必便要采取激烈的方式,还有什么比杀人更好的方法呢?

    反正事后要遭受帮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作为与关陇素来敌对的房俊来说,趁机狠狠的打击关陇的士气,顺带着展示自己的强硬,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然而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关陇子弟一个没死,只是被敲断了一条腿,然后长孙涣藏匿府中并未出城,反而一大早冒雨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

    顿时,有人愤怒欲狂,有人欣喜抚掌。

    关陇贵族们简直出离了愤怒,说好的携手共进呢?说好的同舟共济呢?我们这些人家将子弟送出城去送死,你却让你自己的儿子藏在府中前去宗正寺投案,试图留下一条性命!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起码的信任了?

    整件事且不论到底是谁的罪责更大,也不论是否意外,但长孙涣作为召集者难辞其咎,必然要背负“主谋”的责任,可现在我们的子弟去送死,你这个主谋却贪生怕死背弃盟友,这搁在哪儿也说不过去吧?

    至于其中是否也有人家与长孙家一般并未将子弟送出去等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追究了。

    林子里鸟雀再多,挨打的也始终是最先出头的那一个……

    而那些不属于关陇势力的门阀,却从中敏锐的看到了关陇贵族们赖以维系的信任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这自然令他们欣喜若狂。

    多少年了,身处北疆却渗透至关中的关陇集团便掌握着天下命脉,他们凭借雄厚的实力和得天独厚的地利,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操控在手中,废一帝立一帝,兴一国灭一国,毫无人臣之本分绝无忠诚之品质,玩弄权柄把持朝政,却是谁都那他们没法,只能被他们狠狠的压制着。

    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自从晋末之后便饱受关陇集团的欺凌之苦,此时陡然见到或许有了翻身再起的希望,怎能不士气大振?

    一直犹如磐石一般把持朝政的关陇集团,终于现出了一丝丝缝隙……

    *****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只觉得头昏脑涨四肢酸软,被仆人扶着进了卧房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家眷仆人们急忙上前,见到其面色潮红体温滚烫,顿时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派人前往宫里延请太医,府里一阵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长孙无忌深知此刻乃是至关重要的时候,强忍着睁开眼皮,命家仆立即赶往关陇各家,请诸家的家主前来府中。

    虽然他最后关头弃卒保车,将长孙涣推出去试图平息关陇各家的怒火,但是内里到底怎么回事,谁又能不清楚?若是没有他长孙无忌的允许与支持,长孙涣又岂敢藏匿在府中不出城,更遑论前去宗正寺投案……

    但是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一番“大义灭亲”也能将各家的愤怒平息一下,就算这只是一个借口,也总算是一个台阶,毕竟关陇贵族们同气连枝数百年,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陡然彻彻底底的分裂,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能够将这股愤怒的情绪缓和下去,再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阐明继续团结一致跟随在他长孙无忌身后的光明前景,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也必须要保证关陇贵族不散伙,哪怕只是貌合神离各怀异心,也要将联盟继续下去。

    否则他长孙无忌失去最大的倚仗,又没了陛下的圣眷,往后长孙家族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怕是等不到他咽气,就已经被豺狼虎豹扑上来啃得干干净净,搞不好整个家族都将彻底倾覆。

    那他长孙无忌便是长孙家的千古罪人,纵死亦不能瞑目……

    “家主……”

    一个管事快步进来,见到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身边妻妾围绕,正闭紧双目养神,忙低声道:“家主,二郎在门外,说是负荆请罪,恳求家主宽宥……可否让二郎进来?”

    躺在床榻之上的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卧房内一阵沉寂,先前长孙无忌在宗正寺门口的话语已经传回了府内,对于这样一个世代官宦的人家来说,那番话意味着什么都清楚得很,故而在一言九鼎的长孙无忌面前,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良久,躺在床上的长孙无忌才开口,眼睛并未睁开,语气冰冷:“你去告诉那个逆子,有些错可以弥补,但是有些错却绝对犯不得,身入悬崖哪里还有回天之力?非是老夫冷酷无情,实在是家业为重,容不得这等差错!若他还当自己是长孙家的子弟,便自己背负了这罪责,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吾长孙家的人,是生是死,再也与长孙家无关。”

    屋里所有都齐齐打了个冷颤,惊骇不已的看着依旧闭着眼的长孙无忌。

    这是要将长孙涣逐出家门?

    自从长孙冲犯事之后流亡天涯,嫡次子长孙也显得不堪大用,家中上下皆以为将来继任家主之位的必然是庶长子长孙涣,而长孙涣一贯以来的表现亦是中规中矩,似乎完全当得起家主之重担。

    然而此刻,这个长孙家下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郎君,却即将要被逐出家门……

    虽然都能明白此番变故会使得长孙家陷入被动,可何至于如此激烈,非得要将自己钦点为继任者的儿子逐出家门,才能挽回局势?

    那管事也愣愣的不明所以,不过却不敢违逆长孙无忌的意志,赶紧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

    院子里,长孙涣浑身湿透,跪在廊下,眼里布满血丝。

    往昔风流倜傥的长孙二郎,此刻却犹如落汤鸡一般,风度气质尽皆不见,狼狈至极点。

    管事快步来到长孙涣面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的意思……让二郎好自为之。”

    然后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长孙涣张口结舌,浑身上下如遭雷噬,颤抖不已。

第三百九十八章 走投无路

    廊下雨水如注。

    长孙涣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那管事,只觉得一阵彻骨冰寒,颤声道:“父亲……当真如此说?”

    管事一脸惶恐,叹息道:“老奴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误传家主的训诫……如今家主正在气头上,二郎不若先行出府,寻一处地方暂且安置,待到局势稳定,家主怒气消散,再另行规劝不迟。到底是自家父子,难道还真能将您逐出家门不成?”

    长孙涣整个人僵硬的跪在那里,濒临崩溃。

    这哪里是逐出家门?

    根本就是让他去死啊!

    整件事都是父亲所谋划,按理说即便有错,错也在父亲身上。可此刻却话语之中却屡次三番的提及家族,很显然就是在告诉他,为了家族,为了他长孙无忌的名声,这个罪责必须他长孙涣来背。

    为父背责,虽然委屈了一些,倒也是人子之本分。

    可整件事又岂是单只将他逐出家门便能平息的?

    刚刚在宗正寺门外,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清楚楚,经此一事,关陇贵族之间的联盟极有可能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稍有处置不当,分崩离析或许就在明日。

    作为家族几乎内定的继承人,长孙涣当然清楚整个关陇集团对于长孙家多么重要,整个关陇集团在崛起的过程中不断的通过打压、驱逐,来将敌对者消灭,本就是仇敌无数,只因为关陇集团的强大力量,那些敌人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甚至虚与委蛇。

    一旦关陇集团崩溃分裂,那些受尽欺压的敌人岂能不趁势反击?

    而作为关陇贵族的领袖,长孙家必定首当其冲……

    长孙无忌这是让他以一死,来消弭掉关陇贵族们在此事当中所产生的怒气,进而将关陇集团维系下去。

    看着长孙涣跪在那里一声不吭,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管事忍不住道:“二郎,此乃家主严命,谁也抗拒不得……请原谅老奴失礼了!”

    说着,他对身后的家将一挥手,道:“奉家主之命,将二郎驱逐出府,各位送二郎一程。”

    “喏!”

    几个家将上前,躬身施礼道:“二郎,得罪了!”

    言罢,将长孙涣架起来,几乎是拖着将其送到府门之外,然后才松开手,长孙涣却是有如断了筋骨一般跌坐在地,雨水淋在身上,身下是一汪汪积水,却浑然不觉。

    他呆愣愣的跪在台阶之下,看着眼前显赫威严的门庭,眼里酸涩难当,不知是雨水亦或是泪水潺潺流下。

    他曾经豪气万丈、志气冲霄,一度绞尽脑汁的想要将家主之位收入囊中,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将长孙家再向上推动一步,成为可以与那些诗礼传家的山东世家相媲美的存在。

    为此,他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午夜梦回,无数次的被那种蚀骨的悔恨所折磨,然而事到如今,当他被自己的父亲毫不犹豫的舍弃,去换回关陇贵族们的缓和与谅解,却陡然发现自己的残忍冷酷对比自己的父亲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他不想死。

    可若是没有了长孙家,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或许不依靠家族,自己也能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但是这需要多少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五十年?在这期间,整个关陇贵族都会将他视为叛徒,其余人会笑呵呵在一旁看他的笑话,他越是悲惨越是凄凉,那些人就会笑得越大声。

    他长孙涣,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被那些奸诈小人当作玩物一般嘲笑?

    与之相比,一死而已,又有何难!

    只是可惜啊,原本以为得到家主之位以后,可以努力去追赶房俊,不让那厮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一路高升,却不曾想自己今日却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跪在雨水之中,长孙涣冲着门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虽然心中委屈怨恨,但是他能够理解父亲的决定,若是不能得到关陇贵族们的谅解,联盟便会瞬间崩溃分裂,之后的长孙家将要独自面对无以计数的敌人,即便有长孙无忌坐镇,悲惨的下场也已经注定。

    牺牲他一个,换取家族的存活,似乎也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家族生我养我二十载,给予荣华富贵、钟鸣鼎食,那么今日自己便已死来报偿这养育之恩吧。

    长孙涣万念俱灰,默默擦拭了一下眼睛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渍,整理一下身上狼狈不堪的衣衫,又抬手正了正头冠,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发足奔向长孙家门前的石狮子。

    “砰”的一声,脑浆迸射,鲜血横流。

    门前站着的几个长孙家家将都吓傻了,家主只是驱逐您出府而已,何至于这般刚烈,要已死明志?

    家将们吓得大呼小叫,一边有人跑回府内通禀,一边有人赶紧跑到石狮子前,想要展开救治。到了近前却发现这一下撞得太狠,红的血白的脑浆顺着雨水肆意横流,尸体软绵绵早已没了半点气息,几个家将腿都软了,任由自家小郎君在自己等人面前碰壁而死,作为家将奴仆,他们的下场也已经注定。

    陪葬是肯定少不了的……

    内宅卧房,随着家将把长孙涣自尽而死的消息传进来,整个长孙家都好似炸了窝一般。

    谁能想到这位基本已经确定了一下人家主人选的二郎,居然以此等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大雨之中,整座府邸都陷入悲伤慌乱之中。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依旧阖着双眼,两行浑浊的老泪却顺着眼角流下。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他早已经察觉到长孙涣暗地里一些小动作,六郎长孙澹的死也跟他有莫大的关联,甚至六郎房里的几个未亡人也与他不清不楚,但长孙无忌从未想过要将长孙涣赐死。

    纵然有诸多地方不甚满意,远达不到自己对于后辈的要求,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诸多子嗣当中,也唯有长孙涣勉勉强强算是能够承担得起长孙家,余者皆不足论。

    然而此刻,自己却不得不逼着这个最为看好的儿子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来换取关陇贵族们的谅解与缓和,这令长孙无忌在悲伤之余,心里满满的全被屈辱所占据!

    他这一辈子纵横睥睨、阴狠毒辣,被他逼死的人不计其数,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要步上那些人的后尘,以这等耻辱的方式逼死自己的儿子?

    只要想想整件事前前后后自己的谋算失误,导致了如今濒临绝境的局势,他便忍不住悔恨交加。

    这股子怨愤悔恨之气在胸膛之中汹涌凝聚,他陡然之间坐起,双目圆瞪,大吼一声:“气煞我也!”

    张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整个人就在屋子里家眷惊恐的目光之下向后仰倒,人事不知。

    卧房之内响起一阵尖锐的嘶叫,长孙涣自尽身亡,若是长孙无忌再有个好歹,整个长孙家就算是大难临头!

    所有家人全都仓皇不知所措,后宅的女眷啼哭抹泪,男人们则惊骇之余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私下里各种谋划层出不穷,颇有一种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若是长孙无忌一命呜呼,整个长孙家瞬间便分崩离析……

    太医来得很快,起初之时听闻长孙家的家仆说是染了风寒身体发热,到了之后才发现整个长孙家都乱成一团,长孙无忌更是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人事不知。

    太医手忙脚乱的上千诊治,切了脉查看了症状,这才送出一口气,对陪同在侧的长孙家诸位郎君说道:“赵国公急怒攻心,故而呕血昏厥,却是并无性命之忧。待老夫开上方子,让赵国公按时服用即可。但诸位郎君还请注意,不仅平素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最重要是让赵国公保持平稳心境,切忌决不可心思焦虑大动肝火,否则若是再呕一次血,非但老夫无能为力,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束手无策了。”

    长孙家的郎君们面面相觑。

    二兄自尽而死,尸体尚未收殓呢,家族又即将面临一场疾风骤雨,这等情形之下,如何能让父亲心思平稳、不动肝火?

第三百九十九章 危机显现

    房俊刚出了城门,便有亲兵从府中跑来报讯,房家与长孙家同住崇仁坊,虽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相距不远,长孙涣就在长孙家门前的石狮子上撞死,鲜血流得门前街道上一片殷红,房家自然是最先受到消息的,房玄龄赶紧派人将房俊寻回。

    房俊错愕之余,赶紧冒雨返回家中。

    他已经知道了宗正寺门前长孙无忌断臂求生,舍弃了长孙涣的事情,猜到了长孙涣往后的人生算是尽毁,却着实没料到长孙无忌居然如此心狠,舍弃了自己的儿子还不罢休,甚至要将其逼死……

    他才不信以长孙涣自私自利的性情会甘愿自尽,以挽回濒临崩溃的关陇集团。

    ……

    回到崇仁坊,长孙涣自尽而死的消息依然传播出去,不少人家都派人前往赵国公府吊唁,坊门前车马辚辚络绎不绝,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关陇贵族。

    这些人见到房俊的马车尽皆避在一旁,恭敬的礼让,但是房俊撩开车帘颔首致意的时候,却明显见到这些人眼色神情当中的异样。

    很显然,所有人都已经将长孙涣的死归咎于他身上……

    暗暗叹息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他的确没想到长孙无忌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放弃了长孙涣,要知道这可是他的庶长子,已经被视为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人选,岂能说放弃就放弃?更加没有想到放弃了还不算完,居然逼得长孙涣自尽以谢关陇贵族们……

    太狠了。

    马车直接由一旁的小门驶进府中,有管事上前撑起伞服侍他下车,看着他的眼神也很是奇特。

    家中大多知道昨夜之事便是自家这位二郎一手策划,起先只是觉得谋划得不错,但是紧接着长孙涣居然自尽在赵国公府的大门前,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感恐惧了。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人?

    居然被自家二郎逼得他儿子自尽……太厉害了。

    房俊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异样目光,事实上他也很震惊,这根本就不是他所希望出现的情况好吧?

    问清了父亲正在书房等自己,便赶紧过去相见。

    书房里,房玄龄倒是没有什么异样,正捧着一本书细细品读,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盏热茶,时不时的拈起茶杯呷一口,看上去很是自得其乐。

    房俊入内见礼,然后将侍女赶走,坐到房玄龄对面亲自给父亲斟满茶水,然后自己又斟了一杯。

    一大早出城,直至现在却还空着肚子,一杯热茶入腹才算是缓解了腹中饥饿,身子也暖洋洋的。

    房玄龄放下手中书卷,瞥了儿子一眼,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为父与辅机同僚数十载,平素看上去颇为投契,作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合作无间,共同辅佐陛下成就大业,实则暗地里的争斗并无一刻停歇。不得不说的是,论起阴谋诡计绸缪算计,为父固然并未占得便宜,却也从未心服。然而今日之事,却着实让为父甘拜下风。无论何时何地,纵然丢官罢爵,纵然身败名裂,也万万做不出逼死自己儿子这种事。”

    房俊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这样一个“家族至上”、宗祧承继无与伦比的年代,家族利益至上乃是普世价值观,没有什么能够比家族利益更为重要,为了维系家族的辉煌,没有谁是不能够舍弃的,家中子弟如此,即便是家主又何尝不如此?

    华夏文化在骨子里就更加注重未来,哪怕眼下再苦再累牺牲再大,只要能够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所有的牺牲便都值得。

    这样的时代观念,作为一家之主。房玄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将对于子女的爱放在一个无与伦比的地位,这甚至与普世价值相悖,身为人子,岂能不感动?

    房俊微微颔首,喟然叹道:“这个老狐狸当真果决狠辣,原本这件事对于关陇集团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可能导致他们分崩离析,结果长孙无忌这么一手,显得悲壮决绝,这股危机居然被他给化解了。”

    他的确有些遗憾。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长孙无忌如此心狠手辣、反应决绝,无论其余关陇贵族们心底里对于长孙无忌有多少怨气,有多么想要分道扬镳,可是当长孙无忌将自己的儿子“献祭”出来,这些人家都必须给长孙无忌一个面子,将分道扬镳的心思暂且搁置下来。

    当长孙无忌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谁若是依旧对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一事不依不饶的闹着要“分手”,那便是将长孙无忌往死里得罪。

    如今的长孙无忌固然不如以往那般权柄滔天,也失去了皇帝的圣眷,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铁了心针对关陇贵族的任何一家,绝对能让这家损失惨重,甚至生不如死。

    “阴人”的绰号岂是白叫的?

    更何况此刻关陇贵族们人心思乱,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完全崩溃,谁会真心实意的去帮助另外一家?任何一家都没有独自承受长孙无忌怒火的勇气。

    所以起码在短期内看来,关陇贵族们无论愿意或是被迫,都只能团结起来,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时片刻还不至于崩溃。

    既然不会崩溃,那么房俊就倒霉了。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被房俊的计策害得不得不逼死了自己的儿子,无论为了报仇雪耻亦或是做给别人看,都必须对房俊展开凌厉至极的报复,否则长孙家的颜面如何维持?

    房玄龄亦道:“关陇贵族们的反扑必然凶猛凌厉,朝堂上的争斗倒是可以奋力维持,且有陛下护着你,一时倒是无虞,可关陇贵族们野性难驯,长孙无忌此人又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极有可能再行刺杀之事……这段时日你要深居简出,谨慎小心,万不可给予那些人可乘之机。”

    房俊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上次芙蓉园遭遇刺杀便险些丧命,若非身边亲兵拼死相救,他此刻怕是已经成为冢中枯骨,凶手直至此刻亦未能伏法,甚至连背后主谋的影子都尚未抓到。

    关陇贵族们虽然如今实力大不如前,但毕竟盘踞关中日久,上上下下的关系盘根错节,上至庙堂官吏下至贩夫走卒尽皆有他们的影子,若是铁了心的想要以暴烈的手段刺杀自己,那简直防不胜防。

    揉了揉脑袋,颇为头痛。

    房玄龄倒是显得很平静,认为只要房俊出行注意,不给别人刺杀的机会,那么其余的损失则微不足道。毕竟大势如此,只待陛下御驾亲征之后班师回朝,携大胜之威,朝中所有的门阀士族都将会面临残酷的打压,关陇贵族想要再似以往那般风光显赫,根本再无可能。

    更何况房俊还年轻得很,就算沉寂一段时日,以后崛起的时日也长得很,到时候世事变迁朝局变幻,如今的关陇贵族们还不知道尚能有几人在世,几人在朝……

    年轻,才是房俊最大的根底。

    房俊执壶给父亲斟茶,轻声道:“孩儿最近一段时日便留在书院那边吧,朝中疾风骤雨,孩儿也不去理会,想必陛下能够给孩儿遮挡的都会挡住,不能遮挡的就随意好了,左右不过是削官降爵,毋须在意。”

    岂能不在意呢?这几年他在仕途之上浮浮沉沉,一心想要谋求高官尽展才能,多多为这个庞大帝国、天下百姓多做一些事,结果隔三岔五的便出现一些意外状况,官职起起落落爵位升升降降,着实令人恼火。

    自己年轻是真,可若是当真让他沉寂个十年八年,如何忍得住?

    脑子里太多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能力,自当披荆斩棘励精图治,给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留下更宝贵的财富,也不枉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回,若是任凭岁月蹉跎虚度光阴,实在是不甘心。

    一万年太久,咱只争朝夕啊……

第四百章 有所必为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尽管房俊再是想要有所作为,但是当皇族与关陇的冲突即将爆发,他也不得不挺身而出,将这一股危及到大唐帝国统治根基的危机解除掉,为此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将关陇贵族们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甚至有可能为此沉寂多年,他岂能不郁闷呢?

    当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并不后悔这样做,后果自然也会去承担。

    门阀始终视大唐的心腹之患,历史上高宗李治登基之后,利用武媚娘、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大肆攻击门阀、打压士族,实则目标仅只是危机皇权统治的关陇贵族而已,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在这一场权力斗争当中趁势而起,取代了关陇贵族的权力地位。

    本质上来说,山东世家也好,江南士族也罢,与关陇贵族其实并无多少区别,都是的大唐的中枢权力被分散出去,这些势力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使得国力骤然提升,然而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出现龌蹉,争斗起来根本不会去管帝国之存亡,更不会在意民生疾苦。

    所谓的“开元盛世”便是在各个门阀的通力协作之下呈现出来的繁荣,但是当各个门阀在一段合作无间的蜜月期之后,斗争不可避免的出现,迅速的掏空了中枢权力。

    唐朝中后期遍及天下的藩镇已经对于皇权再无敬畏,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为所欲为,难道真的只是这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天赋异禀,各个运筹帷幄将朝廷中枢视若无物?

    非也。

    几乎每一个藩镇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数个门阀势力,甚至他们自己便是门阀子弟,正是因为这些门阀在政治、经济上的支持,才能够使得藩镇足以脱离朝廷中枢的掌控,为所欲为独霸一方。

    只要有门阀士族的存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会有游离于中枢之外的武装集团产生,东汉如此,两晋如此,南北朝如此,隋唐亦是如此。

    朱温在黄河边的白马驿举起屠刀,将满朝门阀士族的大臣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当朝士们的尸体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盘踞在这块土地上的门阀士族最后的气运也在滚滚河水之中一去不回。

    至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一统山河,科举的兴起敲断了门阀士族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气力,自此之后,再无真正意义上的门阀士族,也再无如北魏六镇、大唐藩镇这样的地方武装集团。

    门阀士族的存在,永远都是天下统一的毒瘤,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对于房俊来说,他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更无法阻挡王朝更迭、天下兴亡,但他可以利用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去潜移默化的影响世人,将历史的这辆马车拐上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最起码,若是世家门阀能够在李二陛下的手中被竭尽全力的打压下去,或许就不会有中唐之后遍及天下的藩镇,大唐亦不会盛极而衰走向崩溃,

    更不会有唐亡之后五代十国混乱不堪几乎将华夏底蕴耗尽的那一段黑暗时光……

    可以说,无论宋元明清都从未能再现盛唐之繁荣,皆是因为五代十国期间天下混战、神州板荡耗尽元气。

    ……

    房俊喝了口茶,幽幽叹了口气。

    穿越者亦有自己的郁闷,若是不知前程如何、何去何从,大抵也可以随波逐流,只图一世安心、青史留名,然而天下大势尽在眼中,往后这个民族所遭受的苦难历历在目,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任由门阀猖獗,将这个老大帝国送上穷途末路,使得这天下的百姓一次又一次的颠沛流离、如豚犬般任人宰割民不聊生?

    知道的太多,也就背负太多。

    他不崇尚权力,更不向往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是想要拨乱反正、有所作为,不负自己的良心,那就只能不断的去攫取权力,有朝一日拥有掌控帝国、指点江山的力量。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回到后宅,房俊依旧闷闷不乐。

    他自以为自己谋算得已经很是周全,只敲断关陇子弟的一条腿,不仅不会使得关陇贵族们将他视为眼中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利用人性自私、各怀异心这一点,成功的令关陇贵族之间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往后大抵会在内部展开剧烈的斗争,距离分裂仅有一步之遥。

    却未想到长孙无忌决绝阴狠,不惜的将长孙涣逼死以向关陇贵族们谢罪,更将他房俊陷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之地。

    不出意外,整个关陇集团都将会发动起最强大的能量,亟待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股杀机不仅仅是朝堂之上要将他削爵罢官打落尘埃,更会随时随地出动无可计数的死士展开凶猛的暗杀。

    如此暴烈的手段固然是违背一贯的朝堂斗争底限,但是再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是否能够顺利实施,然后开疆拓土成就宏图霸业,必然会对关陇贵族颇多优容,再是挑战他的底线,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

    房俊再是重要,也不可能比东征更重要。

    他也只能自求多福,求神拜佛希望诸神眷顾,不至于惨死于刺杀的箭下……

    ……

    后宅一片寂静,家仆侍女们出入都踮着脚尖,神情严谨不敢发出声响,毕竟同住一坊的长孙家发生那等大事,如今已经在准备治丧,谁还能不知道长孙涣之死背后有着自家二郎的影子?

    那可是长孙家啊!

    两家这几年素来敌对,长孙家的几个儿子逃的逃死的死,长孙冲被自家二郎在扯着一条大腿拖行于长安坊市之间,丢尽颜面最终走上谋逆的道路,就连与长乐公主的和离据说也与自家二郎有关,此后更是接连数次刺杀。长孙澹之死当初更是被长孙无忌算在二郎头上,差一点便将二郎定罪斩首,如今长孙涣更是被二郎间接逼死……

    扒拉着手指头算一算,长孙无忌的儿子已经在二郎手底下折损了好几个,依着长孙无忌那等人的脾气,焉能善罢甘休?

    从今而后,房家与长孙家就不仅仅是敌对了,怕是会不死不休……

    所以见到自家二郎面色阴沉的坐在堂中,下人们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惹毛了这位小爷。

    高阳公主和萧淑儿联袂从内堂出来,坐在房俊左右,武媚娘也整治了一桌膳食,吩咐这侍女们摆在堂中饭桌上,上前对房俊温言道:“郎君,不若先用膳吧?”

    她这么一说,房俊独自顿时“咕咕叫”起来。

    一大早出城,本想着去书院用膳的,结果遇上了入城的长乐公主,贼心不死的邀请她共进早膳,倒是心愿得偿能够与佳人亲近几分,却鬼使神差的碰上微服出访的李二陛下……

    紧接着又是长孙涣之死,直至现在也只是刚刚在父亲的书房喝了几杯热茶,本就是腹中饥饿,再被茶水一泡,愈发饥饿难耐。

    人是铁饭是钢,再是忧愁郁闷,那也得先吃饱了饭再说……

    当即起身做到饭桌旁,笑道:“已经晌午了,咱们一起用膳吧。”

    他最近太忙,妻妾几个也很少与他在家中安安稳稳的吃顿饭,便都坐到饭桌旁,一起用膳。

    饭食并不奢华,六菜一汤,倒是鸡鸭鱼肉俱全,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这等湿寒的天气里有娇妻美妾守在身旁,再喝上几口黄酒,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

    房俊也暂时将烦恼放在脑后,尽心享受家庭温馨。

    武媚娘抬起纤手给房俊斟了一杯酒,又将一道利于安胎的莲藕排骨汤放在萧淑儿面前,这才抬起头对房俊说道:“最近一段时日怕是朝中不太平,郎君还是多在书院当中暂住为好,兵部的差事交给崔敦礼他们去管,府中也少回来,免得给心怀叵测的贼人可乘之机。”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和萧淑儿顿时紧张起来。

    房俊见到萧淑儿一张小脸儿都吓白了,知道她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便微微一笑,温言道:“何至于此?本郎君勇冠三军,且身边亲兵部曲皆是骄兵悍将,谁若是想要对我不利,那还差得远呢!再者说了,大不了便弄一套铁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金刚不坏,难不成那些贼子还能搞到震天雷?”

    他说得倒是轻松,可妻妾们担忧他的安全,却是轻松不起来。

第四百零一章 未雨绸缪

    高阳公主生于帝王之家,平素勾心斗角、权力争夺屡见不鲜,再是阴险龌蹉的手段都见过、听过,而萧淑儿虽然看似恬淡宁和与世无争,但到底是兰陵萧氏那样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且自幼身世孤零,亦是历练红尘、绝非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此刻一听武媚娘的话语,顿时便意识到如今的险恶境况,两双美目瞬间看向房俊,关切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房俊嘴里嚼着鱼肉,喝了一口黄酒,安抚道:“无须担心,媚娘所言也仅只是提醒为夫而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也是说在全无戒备的情况下,如今形势险恶,为父自然处处小心谨慎,身边出入皆有亲兵部曲护卫,紧要之时尚可调集右屯卫的兵卒加强守备,这些皆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剽悍之辈,又全部装备火器,就算长孙无忌能够调集一卫兵卒硬攻,也足可全身而退,权且安心便是。”

    妻妾们自然了解自家亲兵部曲以及右屯卫的战力,闻言略微放心,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不满道:“父皇身为皇帝,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郎君你陷入险地呢?说起来整件事根本就与郎君无关,父皇应当将这人担起来才是。”

    武媚娘闭口不言,这等话也只能高阳公主说,还得是在家中并无外人的情况下,否则传扬出去,难免有不敬之嫌。

    房俊一顿风卷残云,吃得饱饱的靠在椅子上慢慢的喝着黄酒,笑道:“皇帝也不是就能为所欲为,亦有牵绊顾忌在内,否则又何须为夫出这个头,将关陇贵族们惹得发狂?不过殿下放心,纵然陛下不能公然站在为夫这一边,但背地里还是会护着为夫的,所以此番看上去或许惊涛骇浪一般,但为夫却是稳如泰山。”

    见他如此有自信,政治素养低得多的萧淑儿才放心。

    在她想来,既然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这天底下又有谁能害得了自家郎君呢?

    高阳公主叹道:“只是这番朝堂之上的争斗必然惨烈,父皇既然不好明面上支持你,那么关陇贵族肯定群起而攻之,说不得丢官罢爵不可避免。”

    如今她算是诸多公主当中最显赫的几个其中之一,不仅仅是房玄龄乃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纵然致仕告老依旧圣眷不衰,更因为郎君房俊一路青云身居高位,虽然爵位不显,照比那些个驸马动辄国公、县侯的爵位低了一些,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的官职却是驸马当中绝无仅有的,大权在握,比空领一些禄米的爵位强的不要太多,不知多少公主私下羡慕嫉妒恨。

    女人总是难免虚荣,就算如今高阳公主对这门亲事无比顺意,与房俊的感情也如胶似漆,但是攀比之心亦不曾消散。

    想到若是房俊再一次丢官罢职,那些个平素羡慕得不得了的公主们一个两个幸灾乐祸的嘴脸,便忍不住的失落……

    这次未等房俊开口安抚,武媚娘已然轻笑一声,柔声道:“殿下还以为咱们郎君是几年前那般,每每遇上弹劾攻讦便孤军奋战,一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您尽可放心,且不说英国公、马府尹、江夏郡王这些人这次会帮着郎君,就算是江南士族,也必然会坚定的站在郎君身后,区区关陇贵族,难不成还以为这是开国之时,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的时候么?”

    高阳公主最是心腹武媚娘的才智谋略,顿时大喜,她并未意识到如今房俊早已将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拉拢过来,而是单纯的以为江南士族是因为房俊与萧家联姻的缘故才会成为盟友,伸手揽住萧淑儿即便怀孕却依旧纤细的腰肢,喜滋滋道:“没想到你这丫头不仅仅是个好看的狐狸精,原来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萧乃是清流领袖,朝中御史言官几乎尽皆出自他的门下,若是行军打仗自然是关陇那些人厉害一些,但是朝堂之上言语争论打嘴仗,他们哪里是御史言官的对手?

    有萧坚定的站在房俊这一边,再加上那个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相的刘洎,朝堂之上没人能将郎君奈何……

    萧淑儿被她揽着,无奈的翻个白眼,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自己心里清楚,从来都没有哪一个女儿嫁出去之后还能决定娘家的策略,联姻这种事看上去等同于向世人宣布两家共同进退,但是实际上却是最不牢靠的联盟手段。

    为了家族的利益,长孙无忌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逼死,她萧淑儿对于兰陵萧氏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联姻只能够让两家有个更进一步合作的纽带,但是决定是否更深层次联合的因素,还是在于利益。

    房俊将酒杯放下,晌午喝一点小酒,活活血脉甚是舒坦,问道:“孩子们呢?”

    高阳公主道:“这几日随母亲一直住在骊山农庄那边,刚才父亲已经派人前去骊山接回来,最近一段时间都要留在府中,启蒙先生亦会每日里到府上来给他们上课。”

    房俊点点头,放下心来。

    长孙无忌能够将自己的儿子逼死,以此来缓和关陇集团分裂崩溃,可见行事已经毫无底线,只求达到目的,根本不择手段,谁也不能保证他“罪不及家人”的底线,万一发了疯对房菽、房佑狠下辣手以作为对房俊的报复怎么办?

    不过显然还是房玄龄对长孙无忌更为了解,前脚长孙无忌将长孙涣逼死,后脚房玄龄便赶紧派人将两个孙子接回家中严密保护起来,绝对不给长孙无忌可乘之机。

    他看着武媚娘道:“三弟、四弟、秀珠他们亦要多多提点,没事就不要出府,即便是出去亦要多带些人护卫周全。他们都听你的话,你要看顾着他们一些,这些事就不要父亲和母亲来操心了。”

    “喏!妾身省得了,必然会安顿好他们。”

    武媚娘轻轻颔首。

    房俊对于武媚娘的心智计谋以及办事能力,他一百二十个放心,这会儿见到家人无虞,便吁出一口气,意气满满道:“只要家人无虞,便任由那长孙无忌嚣张一段时日吧!不管他此刻做些什么,为夫都一一领受便是,只等着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凯旋之时,新帐旧帐,再与他一一清算便是!”

    *****

    白幡自崇仁坊一侧的长孙家挂起,后宅一声声悲的哭号令人闻之恻隐,众多家仆正从后宅鱼贯而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一个接一个的走进风雨之中,纷纷前往城内城外的亲朋故旧家中报丧。

    很快,便有住的较近的人家纷纷前来吊唁。

    长安城内的王侯公卿、宰辅大臣们最近也算是很忙,前脚高府丧事出殡没几天,后脚长孙家又治丧,这都曾是朝中数一数二大权在握的人物,虽然如今相继离开中枢的核心位置,可依旧实力不减,谁敢不来府上吊唁一番,说上几句“节哀”之类的话语呢?

    纵然一些人家往昔彼此之间素有嫌隙,但是在这等事面前也都能和和气气的表示惋惜嗟叹。

    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随着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崇仁坊内车马辚辚,斜风细雨之中将府门前整条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最先到来的便是关陇贵族们。

    事情到了如今,长孙无忌连自己的儿子都给逼死了,就是为了他们这些盟友一个交待,如此“厚意”,谁若是还能无动于衷,一味的将长孙无忌的错处放在嘴里喋喋不休,甚至吵嚷着要分道扬镳,那就是往死里得罪长孙无忌。

    且不说到了那个时候能否抵挡得住长孙无忌的报复,难保没有其余别的关陇贵族跟着长孙无忌浑水摸鱼,一起欺负到自家头上来。纵然往昔有一些与自家更为交好的人家,但是谁能保证再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时刻,还能不遗余力的帮助自己,与长孙家作对?

    最多的不满也得藏在心里,对外人展示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否则这个时候谁敢唱反调,谁就极有可能成为关陇内部的“叛徒”,成为群起而攻之的棒槌……

第四百零二章 有人哭,有人笑

    长孙淹站在赵国公府的大门前,被赋予了迎接宾客、招待故旧的重任,这令他很是志得意满,连平素时常塌下去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天上虽然下着雨,却浇不灭他心中沸腾的热血。

    一直以来,他都是隐身人一般成为众多兄弟当中颇为不受待见的那一个,长兄长孙冲在的时候,不仅有陛下的圣眷,更有父亲的宠溺,可谓光芒万丈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余兄弟都只能沦为陪衬。

    及至长孙冲犯了谋逆之罪亡命天涯,嫡次子长孙又脱颖而出,被视为家主之位的继承人。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长孙失去了父亲的宠爱,庶长子长孙涣则屡次接受重任,甚至被父亲当中承认会成为下一任家主。

    长孙淹有自知之明,论身份,他比不得同为嫡出却身为兄长的长孙冲、长孙,论能力,更是连庶长子长孙涣都远远不如,这个家主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既然自己在继承人的顺序上连前三都排不进去,那还要什么念想儿?

    乖乖的做好自己的纨绔子弟就好了,平素低调一些,不要惹得父亲厌烦,更不要使得兄长们察觉到自己有任何威胁,钟鸣鼎食富贵荣华的过了这一生,那也挺好。

    知足常乐嘛,长孙淹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然而谁又能想到,命运却是与他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长孙冲谋逆大罪亡命天涯,固然父亲私下里曾说已经向陛下求得了恩典,准许他在高句丽那边作为内应戴罪立功,事后可以叙功抵消死罪重返长安,但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主之位。

    长孙不知是何缘故忽然之间便丢掉了父亲的宠爱和信任,如今长孙涣又闯下弥天大祸,自尽于府门之前……

    这数来数去,自己岂不是成为诸兄弟当中最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人选?

    自己乃是嫡出,如今又是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诸兄弟当中最长的那一个,平素自己虽然并无多少建树,却也算不得无所事事一无是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继任的希望最大。

    而且父亲能够将接待宾客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显然也已经默认了自己将会成为继任者的事实……

    纵然从未对家主之位生过觊觎之心,但是陡然有一天这个大馅饼砸到自己头上,长孙淹依旧有些晕晕的,差点喜翻了心儿。

    那可是家主之位啊!

    显赫天下、枝繁叶茂的长孙家家主,一言九鼎阖家听命,还有赵国公的世袭爵位……无数人一生也难以抵达的高度,对于自己来说似乎一切都唾手可得。

    长孙淹心中火热,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悲凄之色,频频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态度和蔼礼仪周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皆一丝不苟,努力的营造自己全新的形象。

    刚刚将一位宾客迎进门,出来的时候便见到停在府门前长街上的马车忽然一阵骚动,隐隐有喧哗传来,长孙淹皱眉,心中不悦,今日乃是长孙家治丧,是谁如此不知礼数,居然敢生事?

    当真岂有此理!

    他忍着怒气,吩咐身边的家仆道:“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有人生事,乱棍打将出去!”

    “喏!”

    家仆领命,却是未等他走下台阶,便见到自长街的另一头来了一队雄赳赳的骑兵,身上穿着太子六率的铠甲军装,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向前驶来,但凡挡在前面的马车纷纷避让,这才是骚乱的源头。

    长孙淹定睛一看,顿时面色一变,赶紧将那家仆摁住,自己则快步跑下台阶。

    此时那队骑兵已经穿过层层叠叠的马车来到门前,长孙淹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那骑兵簇拥着的马车前,弯腰施礼,恭声道:“微臣长孙淹,见过太子殿下!”

    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个内侍先从车里下来,撩着车帘,继而才是一身素色直裰的太子李承乾从车厢里走出来。

    近两年李承乾很是注意自己的膳食,油腻之物一概禁止,平素也时常运动,原本肥胖的身姿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似乎就连那只跛了的脚也比以往便利了一些,走到长孙淹身前,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扶起,温言道:“此非朝堂,表弟毋须多礼。”

    长孙涣心中激动,忙道:“礼不可废,殿下,请!”

    微微侧身,引着李承乾走上台阶,进了府门。

    一声“表弟”,却是喊得长孙淹心潮激荡,差点不能自己。李唐皇族与长孙家乃是姻亲,自己的姑母便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姑表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乃是民间的谚语,可见姑表亲的确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亲戚关系。

    可一直以来,长孙淹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被几位兄长的光芒给笼罩着,就连与太子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过来,关系更是淡漠,何曾被太子称呼一声“表弟”?

    由此可见,就连太子也觉得长孙家的家主之位除去自己之外无人可以担当,否则以太子的尊贵,何须对自己这般客气?

    强抑着心中激荡,长孙淹命人大开中门,然后一路躬着身子将太子李承乾引到了后宅。

    李承乾先是去灵堂上了一炷香,看着香烟缭绕的灵堂,以及灵位供桌之后盖着锦衾的长孙涣尸体,心里忍不住幽幽一叹。

    他与长孙冲年纪相仿,而且长孙家诸子当中长孙冲是入宫最多的,两人关系素来不错,可谁能知道自己偶然不慎害得长孙冲身有残疾不能人道,而长孙冲更是因此心怀怨恨,设计他这个太子意外坠马摔断了腿,差一点为此丢掉了储君之位,而长孙冲如今更是流亡天涯有家不能归……

    长孙澹、长孙涣则先后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离世,这令李承乾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难不成这昔日风光显赫天下一等的长孙家,是蒙受了何等恶毒的诅咒不成?

    否则何以解释这样一个人家,却是逐渐走到了这一步,杰出的子弟先后废的废、死的死,余下这些如长孙淹这等资质平庸之辈,如何能够在胡狼环伺的境地当中守得住家业呢?

    怕是将来一旦长孙无忌撒手尘寰,长孙家便会紧随其后坠入深渊,再也不复先祖荣光……

    不过李承乾与长孙涣并无多少交情,感慨一番,便收拾心情出了灵堂,随着长孙淹一路来到长孙无忌居住之处。

    “殿下,父亲今早偶染重病,此刻未能离塌,不能出门迎接,还请殿下恕罪。”

    到了后宅,长孙涣一再告罪。

    李承乾则摆了摆手,摇头道:“赵国公乃孤之舅父,血脉长辈,早晨贵府派人入宫延请太医之时,孤便打算前来探视舅父,却不想只是稍晚了一步,便出现这等惨事……表弟毋须介怀,都是一家人,何须处处礼数?你且引路便是,孤自去拜见舅父。”

    他这番温言和煦,愈发令长孙淹有飘飘然之感。

    这可是国之储君啊,居然对我这般客气和蔼,显然是很看好我将来继任家主之位,故而早早的便加以笼络,虽然父亲素来不大待见太子,也曾数度想要进谏陛下废黜太子,然若是能够对自己多加笼络,待到父亲百年之后,说不得长孙家亦能站在太子的阵营,必然实力大增……

    长孙淹脚步轻快的引着李承乾往后宅走,一颗心却早已经荡漾起来。

    只不过是死了一位兄长,自己的处境居然不知不觉之间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分明此刻应当悲戚难当痛不欲生,可这心里却一丝丝的喜气儿控制不住的往上冒……

    当真是罪过啊。

    长孙无忌的居处,门口的家眷见到太子殿下驾到,赶紧纷纷失礼,让在一旁,李承乾缓缓颔首,面色凝重,步入堂中。

    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便听得一声悲呼在耳边炸起,吓得李承乾一哆嗦。

    “殿下!老臣冤啊!恳请殿下为老臣做主,雪此冤屈,以告慰吾儿在天之灵……”

第四百零三章 阴险老贼

    长孙无忌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将搀扶他的家眷推在一旁,“噗通”一声便跪在太子李承乾面前,声嘶力竭,老泪纵横。

    头上缠着一条白色的抹额,形容憔悴,原本花白的头发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已经如霜雪一般洁白,脸颊上的皱纹深如沟壑,红肿的眼眸充满血丝,凄厉的哭声令人闻之恻隐。

    李承乾心中哀叹一声,他素来以为这位舅父乃是铁石心肠,老谋深算手段毒辣,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似乎都不如滔天的权柄,为了权势,他可以毫不眨眼的牺牲掉拥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现在才发现,原来当他逼死自己的儿子之后,也会心痛……

    长孙无忌这么一哭,身后的家眷门也都跟着跪下,一时间哭声震天,愁云惨雾。

    李承乾赶紧抢上前去,双手扶住长孙无忌的肩头,温言抚慰道:“舅父还请节哀!所谓人各有命,二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吾等凡夫俗子又能奈何?再者说了,二郎铸下大错损毁了长孙家的名誉,事后能够勇担重责,以一死来洗刷长孙家的耻辱,不失为豪勇刚烈之人杰,舅父亦当欣慰才是。”

    长孙无忌哭声微微一顿……

    娘咧!

    听听,这特么说的是人话么?

    关陇贵族们都捏着鼻子认了,不敢说三道四,你却跑这里来提醒一下整件事是长孙家的错,合着我儿子就算是死了都是白死?!

    心里快要气炸,面上却依旧悲戚欲绝:“殿下有所不知,此事实在是一场误会,那些关陇子弟犯下大错,一个个诚惶诚恐,不知是谁撺掇之下便连夜逃出城去,畏罪潜逃!可更未想到的是,房俊那厮居然指使右屯卫的兵卒连夜追出城去肆无忌惮的将关陇子弟重伤,尽皆落得终身残疾!如此一来,犬子才认为辜负了一众好友,必然要背负叛徒之名,所以以死以证清白……还请殿下明鉴,整治房俊公器私用、致人重伤之罪!”

    长孙涣的确是因为房俊而死,但是这些真相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却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道,毕竟是长孙无忌自己谋算在先,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使得长孙家被所有关陇贵族们记恨在心。

    但十几二十个关陇子弟尽皆被打断腿,终生残疾,这件事是实打实的存在,只要能够死死咬住,也足够房俊喝一壶的。

    右屯卫乃是卫戍京畿的精锐,如今却听从主帅的命令私下里残害世家子弟,将国法军纪视若无物,此乃大忌!

    李承乾来此之前早已料到会有人提出此事,故而脸上同情悲戚,话语却是推卸得一干二净:“孤体谅舅父丧子之悲,感同身受,只不过这件事乃是大理寺与刑部的责任,孤身为东宫,无权过问国之刑律,更无权节制三法司,实在是爱莫能助。”

    觉察到太子扶住自己肩头的手微微用力,试图将自己搀扶起来,长孙无忌却不肯起身,抬头老泪纵横的看着太子,悲呼道:“那房俊权势滔天,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尽皆与其交好,若无陛下与殿下施压,他们必然遮掩袒护、徇私舞弊,岂肯将房俊治罪!殿下莫不是因为房俊素来恭顺,便故意加以偏袒,明知其有大罪却依旧予以放纵?”

    李承乾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搀扶在长孙无忌肩头的双手也松开,缓缓直起身。

    他这人的确缺乏一些政治敏锐性,严格来说算不得什么优秀的政治人物,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但是缺乏政治天赋,却绝对不能代表他就是个傻子,自认为一眼就洞悉了长孙无忌的险恶用心。

    长孙无忌自然是知晓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偏向长孙家的,如今房俊便是太子阵营当中的中流砥柱,笼络都来不及,岂会同意将他治罪?

    长孙无忌就是要用话语将他堵在胡同里出不来,只要它替房俊说情哪怕只有一个字,长孙无忌这个“阴人”都能够将其渲染成十分,将来传扬出去,便是“太子任用私人、枉法纵容、有失公允、不似明君之相”……

    纵然不能对它的储君之位产生动摇,却也可以污蔑他的名誉

    天下人不是都口口相传太子正直仁厚么?瞧瞧吧,仁厚倒是真的仁厚,只不过是对自己的鹰犬爪牙仁厚,明摆着的大罪却肆意放纵,不肯将其治罪……

    这种形式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用,但是却足以使得一些至今依旧在观望未肯明确站队的人产生忌惮,大家都会想就算自己这个时候投靠太子殿下,可一旦有事,太子是否只会护着他的班底,根本不在乎什么陟罚臧否、赏罚分明?

    对于他的声望打击将会是巨大的。

    这个老匹夫,自己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他,非但几次三番的蛊惑父皇易储,甚至暗地里从不停下做那些小动作,如今更是想要当面给自己挖坑,简直岂有此理!

    真以为本太子平素谦和低调,就是软柿子好捏的?!

    李承乾沉着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双手负到身后,挺直腰杆,缓缓说道:“舅父,何必要这般逼迫于孤,陷孤于不义之地?”

    长孙无忌连忙惶恐道:“殿下此言,老臣不知何意?”

    李承乾道:“孤乃东宫太子,既无监理国事之责,更无监督百官之权,帝国之内所有刑案皆属大理寺、刑部之权责范围,贸然向大理寺或是刑部提交此案,岂非等同于知法犯法,行僭越之事?舅父到底将父皇置于何处?可若是孤不去做,心中对二郎之魂灵自然心怀愧疚,怕是一生不得安稳……”

    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气,无奈道:“不过孤知道舅父如今痛失爱子、方寸大乱,故而无意之间道出这等不忠之言,亦不会予以计较。只是这等话语往后还是少说为妙,否则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舅父目无君上、心怀叵测呢。”

    这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尽皆低眉垂首,跪在那里一声不敢吭。

    目无君上、心怀叵测?

    娘咧!太子殿下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这话放在别人家或许无妨,但是长孙家已经出了一个犯下谋逆大罪的长孙冲,忠诚早已经被世人所怀疑,再有了您这么一番话,长孙家岂非成了一窝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反贼?

    若是换了一个隋炀帝那样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说不得就能因此将长孙家上上下下阖家诛尽……

    长孙无忌倒是不怎么害怕,如今的局势不仅关陇不愿意将矛盾与皇族公开激化无法收场,即便是素来刚烈的李二陛下也始终保持克制,双方默契的想要将这一段稳定延续下去,至少东征之前不会有太大变故。

    甚至于就算将来长孙家沉沦下去,也不会当真被阖家诛杀、一个不留,更不会被扣上“反贼”的罪名,沦为千古罪人。

    并不是长孙无忌对于自己的谋划有太多信心,而是因为长孙家曾经有一位文德皇后……

    少小夫妻,相携半生,知己难觅,阴阳分离。

    正如房俊曾经写给李二陛下的那首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人能够取代文德皇后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目前昭陵尚在建设之中,李二陛下却已经时不时的在地宫之内添置一些陪葬品,为将来他长眠于此之时与文德皇后团圆做好了准备。

    古往今来,身为帝王尚能够对自己的妻子这般念念不忘、生死不离,实在是绝无仅有。

    李二陛下对文德皇后用情如此之深,又岂能任由长孙家背负一个“国贼”的骂名,玷污了文德皇后的清誉?

    所以,他只是略微将头垂下,恭声道:“老臣不敢有此险恶之心,还请殿下宽宥。”

第四百零四章 话不投机

    面对太子李承乾的诘问,长孙无忌的解释可以说是苍白无力,更可以说是无动于衷……

    但李承乾却一脸笑意,温言道:“孤哪里有怪罪舅父的意思?只是提醒舅父一下罢了,毕竟你我甥舅血脉相连,舅父焉有谋害外甥的道理?呵呵,舅父身子虚弱,快快请起。”

    再一次伸手,去搀扶长孙无忌。

    不笑着安抚又能怎么样呢?他心里早就将长孙无忌恨得要死,这老贼几次三番的想要将他废黜,两人基本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但凡有一丝可能,李承乾甚至愿意伸手将这个舅舅宰了了事……

    然而他不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作为朝中勋臣之首,长孙无忌素来被天下人认为乃是“功勋天下第一”,几乎等同于所有大臣的楷模。这样一个人只要不犯下谋逆大罪,基本就必然会有一个善终。

    否则让满朝文武、天下臣民怎么看?

    无论李二陛下还是他李承乾,都万万不肯去背负一个“薄情寡恩”的骂名……

    长孙无忌也知道太子必定忍得很幸苦,自己若是再不起身,怕是太子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就能甩手离去。陛下是肯定不会前来长孙家吊唁的,一则长孙涣只是一个庶长子,身份还不能让皇帝纡尊降贵亲临府上,再则以目前皇族与长孙家的态势,李二陛下是绝对不会理会长孙家的丧事的。

    当然,若是他长孙无忌死了,那李二陛下是肯定回来的……

    皇帝不肯来,太子若是再被气走,那么长孙家的气势就将会跌入谷底,堂堂赵国公家治丧,皇帝太子尽皆不在,这意味着什么谁还能不清楚?

    就算暗地里满是龌蹉,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到。

    长孙无忌顺势起身,却不肯好好站着,而是脚下一滑勉强站住,身子晃了几晃。

    身后的家眷赶紧惊叫着冲上前来,将他扶住,七手八脚的将他扶着回到床榻上躺好。

    长孙无忌眼皮阖上,虚弱的说道:“殿下恕罪,老臣一时眩晕,失礼了……”

    李承乾啧啧嘴,腻歪得不行。

    他非是古板之人,对于君臣礼仪什么的也素来并不看重,房俊时常出入东宫,他都是拉着房俊的手要么促膝长谈,要么对坐畅饮,绝不肯摆出储君威仪那一套,跟别人也是如此。

    可长孙无忌这老贼非得要装模作样,连陪着自己坐一坐都不肯,倚老卖老的躺在床榻之上,眼里哪还有他这个储君半分地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李承乾脾气再好、再是宽厚,这会儿也觉得怒气填膺,忍无可忍!

    他笑了笑,说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世间极致之悲伤,舅父遭逢这等打击,急火攻心身体虚弱乃是正常,孤身为外甥,又岂能斥责舅父失礼之罪?只是心病尚需心药医,长孙家上上下下都得舅父操持,若是您倒下去了,旁人恐怕跳不起这副重担,到时候出了纰漏,那可当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长孙无忌听着这话,太阳穴一跳一跳,极力忍者愤怒,正欲说话,李承乾却继续说道:“舅父平素思虑甚重,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固然能够运筹帷幄诸般算计,却也耗费心血,减龄折寿。如今您年老体衰,再也不复往昔龙马精神,以孤之间,还是多在府中安享天伦,少一些谋算计较。”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气得胸脯一鼓一鼓。

    他没料到太子的变化如此之大,以往性格懦弱吃了亏也不声张,眼下却是对刚才自己给他下套的反击,居然这般犀利。

    分明就是在骂自己别一天到晚琢磨坏主意,否则很容易折寿丢命……

    长孙无忌闭着眼睛,咬着牙,慢悠悠说道:“多谢殿下金玉良言,只不过老臣一辈子精于谋算,遇事思量前后,早已成为习惯。固然耗费心血,但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非老臣不曾运筹帷幄之中,当年又如何能够襄助陛下决胜于千里之外呢?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如今却是连想都懒得去想,反倒也希望如年轻人一般图个爽快。”

    李承乾面色不变,颔首道:“舅父所言,甚是有理……有些时候年轻人的确疏于思考,遇事冲动莽撞,若是能够多多想一想前因后果,或许很多错就不会犯,很多无法承受的代价也毋须付出。”

    这话里有两个意思,长孙无忌当然听得懂。

    其一:年青人冲动莽撞,您自以为算无遗策,可对方逼急了根本不考虑后果,疯起来情况控制不住,代价怕是你承受不起。

    其二:您倒是精于谋算了,可算来算去,可曾算出自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儿子都搭进去,需要逼死自己的儿子来挽回败局?

    这就诛心了……

    长孙无忌气得差点再一次呕血三升,闭着眼睛不说话。

    心里则是暗暗纳罕:太子平素笨嘴拙舌、性格懦弱,何时居然学得这般言辞锋锐、咄咄逼人?

    李承乾见到长孙无忌不搭理自己,心中也是不爽,颔首道:“舅父身体虚弱,要多多保养才行,孤也不在此处聒噪,给舅父添烦,便先行回宫了,还望舅父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闻言,长孙无忌这才睁开眼睛,挣扎欲起,口中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忙上前两步,伸手摁住长孙无忌肩膀,说道:“舅父不必起身相送,你我至亲,何须在意这些虚礼?”

    他手上并为用力,长孙无忌却已经顺势躺回榻上……

    李承乾在嘴角抽了抽,深深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直起身,道:“舅父好生歇息,孤暂且告辞。”

    长孙无忌虚弱着道:“老臣,恭送殿下……”

    李承乾略微施礼,再不多言,转身走出卧房。

    他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跳上塌去将这个老贼掐死……

    *****

    床榻之上,长孙无忌紧闭着眼睛,待到李承乾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这才缓缓睁开。

    一个平素受宠的侍妾坐在塌上,将他扶起,让他靠在枕头上,取过一碗参汤服侍他喝了几口,见他面色缓和下来,这才略微埋怨道:“何必那般挑拨太子殿下呢?就算你再是不待见他,也到底是国之储君,明知不可能替咱们出头伸冤,却要说出那番话语,简直自取其辱。”

    这个侍妾亦是出身关陇大族,平素深受宠爱。

    长孙无忌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并未言语。

    太子不管?

    其实并无所谓,正如太子讽刺他的那几句话所言,若是管了那才奇怪。

    他只是借此让太子表达态度,然后让那些关陇贵族们都看一看咱们如今已经是皇帝不亲、太子不爱的那一伙人,都已经站在悬崖边儿上了,若是不赶紧思量着如何抱团取暖、众志成城,反倒是闹着什么分道扬镳,岂不是自寻死路?

    眼下陛下在位,吾等遭受打压,利益损失惨重;日后太子登基,照样会延续陛下的政策,而且由于关陇贵族素来都主张废黜储君,再有房俊等一干政敌围拢在太子身边,等到太子登基,甚至会加大力度打压关陇贵族,那些自以为离开“集团”纷纷自立便可以扭转局面的蠢货,简直是异想天开!

    关陇贵族的出路,只能是紧跟在他长孙无忌身后,大家一起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命去挣一条光明前途!

    若是任由皇权打压,最终的结局唯有泯然众人,直至烟消云散……

    他睁开眼,看着床榻边上服侍的幼子长孙润,问道:“冠龙各家,可曾派人前来吊唁?”

    长孙润忙道:“都来人了,而且大多是家主前来。”

    长孙无忌这才松了口气,紧张的心虚略微放松,自己的儿子没有白死……

    颔首道:“将他们尽皆请来此处,就说为父有要事与他们商谈。”

第四百零五章 东宫夜话

    这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雨势不大,却缠绵不休,直将燥热的暑气洗刷得干干净净,一股宜人的秋凉侵袭关中,令人分外舒适。

    放在以前,这样连续降雨会使得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愁眉不展,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关中各条河流水位上涨,指不定就会在哪里溃堤,一旦河水蔓延,一马平川的平原良田就会遭殃,粮食产量锐减。

    如今却不必有那般担忧,这些年朝廷下大力气整治关中各地的河流沟渠,疏浚水道、开挖河渠,兴建水利设施多处,往昔“八水绕长安”的关中大地已然成了一片稠密的水网,旱时调派水流灌溉农田,涝时开闸泄洪保境安民,直将八百里秦川变成了“关中江南”。

    更有“应急指挥衙门”居中调派,十余万京畿驻军随时可以派往各处防洪抗旱,关中百姓面对天灾之时前所未有的淡定心安。

    *****

    从赵国公府回到东宫,李承乾面色阴沉,心情很是不爽,将自己关到书房之中,直至天黑也未出去。

    掌灯时分,太子妃苏氏才敲门入内,请他出去用膳,却发现书房之内并未掌灯,一片黑暗。连忙让侍女取来蜡烛点燃,方才见到李承乾坐在靠窗的书案之后。

    “殿下,晚膳已经备好。”

    李承乾沉着脸答允一声,却并未起身。

    太子妃苏氏自然了解这位太子的性情,观其面色便知道不知是谁招惹了他,将侍女尽皆斥退,亲手给李承乾斟了一杯茶,坐到他身边柔声问道:“可是赵国公府上谁说话不好听,惹怒了殿下?”

    李承乾接过茶杯,先是呷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一仰头饮尽,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恨声道:“赵国公欺人太甚!”

    从小到大,那位舅父便对他不待见,满朝大臣尽皆称颂他这个太子温良恭俭、宽厚仁爱,唯独长孙无忌却说他“中人之姿,优柔寡断,非明君之相”,时不时的便撺掇父皇易储……

    后来更是公然联合关陇贵族,力挺魏王李泰争夺储位。

    非但如此,储君之位历经几度磨难,如今已然稳若泰山,长孙无忌却依旧贼心不死,私底下的小动作从未停歇,魏王李泰明确退出储君争夺之后,居然又将目光瞄准了稚奴,希望凭借父皇对于稚奴的宠爱,掀翻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李承乾如何能忍?

    当年父皇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后更是将这两位的子嗣尽皆诛杀,天下以此诋毁父皇性情暴戾、凉薄无情,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父皇如此作为的原因,帝位之争容不得半点手足情谊,当时父皇功勋赫赫手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身为太子的李建成焉能坐视父皇势力强横,威胁到太子之位?

    毕竟父皇名不正言不顺,若想永绝后患,只能举起屠刀,否则一旦留下遗患,被诛杀殆尽的就将是他秦王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而已。

    如今轮到他李承乾亦是如此,若他储位稳固,青雀也好,稚奴也罢,尚且能够活命;可一旦青雀或是稚奴上位成功,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非但他李承乾必杀无疑,所有有资格竞逐皇位的父皇嫡子,一个都不能活。

    若是心狠一点,不仅仅是嫡子,似吴王李恪这般素有威望的皇子也得死……

    这道理就连他李承乾都懂,当初襄助父皇一手策划了玄武门之变的长孙无忌焉能不懂?

    可长孙无忌依然如此,心心念念的想要将他李承乾废黜,这不仅仅是不给他李承乾活路,更是想要在父皇的子嗣中间造成一场杀戮!

    每一次面对长孙无忌,性情温和的李承乾都几乎忍不住想要扑上前去将这个老贼掐死!

    就只是为了你们家族将来的利益,就可以完全无视血脉亲情,非得要致我于死地?

    什么仇什么怨?!

    简直岂有此理!

    太子妃伸出纤手,轻轻的握住李承乾的手,秀美的面容上满是温柔宁和,柔声道:“如今您是国之储君,无论何时何地都应当宁心静气,方能进退自如。赵国公想要撺掇父皇易储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直到如今,殿下的储位却是愈发安稳,反倒是赵国公权柄大不如前,在父皇面前亦是屡遭训斥,圣眷不在。您现在分明已经占尽上风,又何必自寻烦恼,喜怒形于色?他越是诋毁您,越是想要毁了您,您就越应当尽心国事,将自己的能力在父皇面前好好展现,更要对兄弟友爱和睦,而不是忿然失措,怒气盈胸,若是被父皇瞧见了,怕是又要小瞧于您。”

    李承乾反手握住太子妃柔软纤细的手掌,叹息道:“孤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呢?只是长孙无忌这个老贼着实过分,心里根本不曾将孤当作储君,非但全无半分恭谨,反而将孤当作蠢材一般戏弄,着实可恶!”

    自己就算再傻,难道还能蠢到一脚踩进如今这一摊烂泥里,好处得不到,反而溅一身泥巴?

    太子妃掩唇轻笑。

    原来是因为被长孙无忌给看轻了,心里头不服气……

    李承乾见她偷笑,愈发恼火,不悦道:“你还笑?那长孙无忌根本就当孤是三岁孩童,给一个糖吃就跟着他走的那种傻子!”

    太子妃苏氏笑靥如花,自己这位夫君平素都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稳厚重、礼贤下士的模样,一贯崇尚魏晋之风,实在是难得见到眼下这般孩子气的样子,轻轻将娇躯靠在夫君肩头,反问道:“殿下试想,若是今日您换了房少保,会是何等反应?”

    李承乾一愣,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岂敢如此戏弄房俊?就算是敢,依着房俊的脾气,要么冲上去饱以老拳,管他什么国公不国公,要么笑嘻嘻浑不在意,甚至还会顺着长孙无忌的话语答应下来……只有他戏弄别人,别人如何能够戏弄得了他?”

    “殿下素来钦佩房少保,将其视之为良臣益友,那么为何不能学一学房少保呢?”

    李承乾陷入沉思。

    世人皆知房俊是个“棒槌”,谁敢惹他,他就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看上去似乎是个脾气暴戾、性格冲动之人,更多人将他视作纨绔恶霸。

    然而当真如此么?

    并不尽然。

    这两年与房俊愈发熟稔,往来增多,李承乾对于房俊的印象可谓一变再变。此子虽然不死长孙无忌那般老谋深算阴险奸诈,却也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粗犷莽撞,不仅深谙官场之道,更往往谋定后动,运筹帷幄。

    比如如今这件事,房俊不仅成功将关陇与皇族之间的矛盾转嫁过去,使得一场亦有可能波及天下的动荡消弭于无形之中,更出乎意料的设计了长孙家,使得长孙家差一点成为关陇贵族中间的叛徒。

    为此,长孙无忌还不得不搭上了一个儿子……

    这岂是“棒槌”能够做得到呢?

    太子妃苏氏握着夫君的手,柔声细语道:“天下间以讹传讹,皆以为房少保乃是粗鄙之辈,臣妾却不这么认为。殿下您想想房少保那些个传遍天下的诗词名篇,那岂是一个粗鄙之人能够写得出来的?房少保不仅胸有锦绣,平素的所作所为更昭示出他的磊落胸襟、宽厚仁爱,如今关中百姓不少人家可都供奉着房少保的长生牌位呢……若说赵国公阴私狡诈,房少保便是坦荡大气,他不是算计不出阴谋诡计,只是不屑为之而已。这等忠臣良将能够尽忠于殿下,实乃殿下之福,您不仅应当予以荣宠厚爱,更应当学习他的长处。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有这等奇人异士在身边,自当取其长处而效仿之。”

    李承乾性格柔顺,非是乾纲独断之人,也听得进去旁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自己这位秀外慧中的太子妃颇为尊重,平素有什么紧要之事也会询问她的意见。虽然苏氏秉承妇道绝不会参与朝政,但是私下里给一些谏言,皆有独特之眼光,令李承乾心悦诚服,愈发敬爱。

    此刻听闻苏氏之言,不禁深以为然。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房俊觐见。

第四百零六章 李象拜师

    正在此时,外头有内侍入内通禀,说是房俊觐见。

    李承乾顿时面色一变,忍不住道:“这小子疯了不成?如今长孙无忌已经将爱子自尽之事算在了他的头上,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说不定已经有无数死士藏在暗处,就等着寻到他的破绽一击必杀!这等情形之下,居然还敢在长安城内四处游荡,简直自取死路!”

    太子妃苏氏已经对内侍说道:“速速有请!”

    “喏!”

    内侍急忙推出,须臾,房俊大步走入书房之中,躬身施礼:“微臣觐见太子殿下,觐见太子妃殿下。”

    李承乾起身道:“平身!”

    上前拉住房俊的手,一起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佯嗔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却实为密友,公开场合礼不可废,但是这等私底下的会见,何须这般礼数严谨?彼此自在一些更好。”

    房俊谢过:“微臣遵命。”

    人家太子能够说这样的话,显示了礼贤下士的胸襟和将他视之为肱骨的气度,可他若将这话当真,往后私底下见面不拘这些礼数,那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棒槌”了……

    太子妃苏氏笑容温婉,盈盈起身,欣然道:“正好晚膳已经备好,本宫命人送来书房,在备上一坛好酒,你们一起小酌几杯,去去湿气。”

    房俊忙起身道:“多谢殿下!”

    苏氏这才转身,轻移莲步退了出去,将书房留给两人。

    待房俊坐回椅子,李承乾忍不住埋怨道:“你说说这人,怎就恁地胆大?如今长孙涣自尽,长孙无忌将所有的仇恨都倾注在你身上,那位平素便是心狠手辣,你前几次遭遇刺杀说不得就有他的手段在里头,如今说不定长孙家的死士早已藏在暗中,就等着寻到你的破绽之处一击必杀!有什么要紧事派人前来知会一声也就行了,何必非得亲自四处走动?太过鲁莽!”

    房俊见他面有愠色,知道是当真为自己担心,并非仅止依靠自己稳固储君的缘由,心下感动,便笑道:“殿下大可放心,微臣再是胆大,又焉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微臣早已做了防范,数十名精锐亲兵部曲随行,尽皆携带火器身穿铁甲,休说是长孙家的死士,即便是他们调来一旅劲卒,亦休想动我分毫。”

    听他如此有信心,李承乾才略微放心,不过依旧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亦要尽力规避,绝不可有半分侥幸之心,否则稍有疏漏,悔之晚矣。”

    房俊衷心领受:“多谢殿下教诲,微臣铭记于心,出入定会加倍小心。”

    “这才对嘛!咱们年纪轻轻,官职爵位都是浮云,将来要什么没有?最紧要便是得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可有丝毫差池,孤将来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要留待有用之身,将来咱们君臣携手,开创一番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

    “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殿下马首是瞻,万死不悔!”

    ……

    李承乾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沉稳起来显得有些懦弱绝不生事,逆来顺受一言不发,可一旦心情激荡,情绪便会高亢起来,说话办事完全判若两人。

    似乎很容易有一些逆反心理,难怪历史上这人会在李二陛下的压制之下屡屡犯傻,终于在绝望之中铸下大错,导致不可挽回之悲剧……

    李承乾又问道:“二郎不顾危险前来见孤,到底有何要事?”

    房俊坐直了身子,沉声说道:“明日朝会,不出意外关陇贵族们必然对微臣予以攻讦,甚至会有无数朝臣附和。不过微臣已然早有绸缪,纵然他们声势再盛,亦害不得我分毫。微臣只是唯恐届时殿下忍不住出声,极有可能被他们捉住痛脚,故而不得不亲自前来,请求殿下权且置身事外,万万不可参与其中。”

    关陇贵族的反击是必然的,虽然未必来势汹汹,房俊也早已做下安排,却也不能不当心。

    他最怕便是太子在朝会之上忍不住替他说话,结果被关陇贵族们捉住把柄,最后损失惨重。

    说起来,这位太子殿下心性固然仁厚,但是有些时候着实太过天真单纯,绝对不是那些老油条的对手……

    李承乾蹙眉,忍不住道:“那孤难道就看着他们群起弹劾、污蔑于你,反而肃立一旁无动于衷?孤做不到!实话跟你说吧,孤如今看着那帮龌蹉之辈便气血上涌,恨不得拔剑斩之,又岂能任由他们攻讦于你?”

    房俊不知道这位刚刚在赵国公府受了一肚子气,正发着脾气呢,赶紧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此事明里暗里,实则都是微臣有罪,不仅仅是殿下不宜掺和,就连陛下也会置身事外,否则一点卷入其中,事情的性质极易发生变化,届时得不偿失。再者,纵然他们一时得逞又能如何?只要殿下储位安稳,咱们自可从长计议。”

    李承乾想了想,缓缓颔首。

    这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就算明日房俊丢官罢爵一撸到底,可只要太子之位稳固,将来顺利登基为帝,今日所有的委屈都成了过眼烟云,什么爵位不能补偿,什么官职不可敕封?

    可一旦被关陇贵族将水搅浑,甚至将太子拉下马……

    万一李二陛下再一次起了易储之心怎么办?

    若李承乾丢了储君之位,那可就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他缓缓说道:“二郎放心,孤知道轻重。”

    房俊点点头。

    今夜他要留在城里,明日朝会之后便前往书院,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暂且躲避关陇贵族的锋芒。只不过心里最怕李承乾届时脑子一热,在关陇贵族弹劾他的时候挺身而出,从而被捉住把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因为他始终记得历史上李二陛下不满李承乾,最终决定易储,所以心里就好似有一块石头堵着,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心……

    这时,屋外轻轻响起敲门声,李承乾扬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太子妃苏氏一身宫装,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步履款款的走进来,身后则跟着一众内饰宫女,都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书房当中的一张书桌上,皆是美味佳肴。

    房俊起身,冲着太子妃苏氏牵着的孩童施礼道:“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孩童相貌俊美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有神,只是鼻子略微红肿,看上去颇不协调……

    自然正是昨日被打破了鼻子的李象。

    李象见到房俊,顿时双目一亮,挣脱母亲的手,几步跑到房俊面前,端端正正的整理一下衣袍,在李承乾于太子妃惊讶的目光中,有模有样的躬身一礼,口中说道:“多谢房少保仗义出手,惩治恶霸,维护正义!”

    “噗!”

    李承乾将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喝叱道:“无礼之极!这都从哪里学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哪里是东宫世子?听这口气,就如同市井之间的地痞青皮也似,不知所谓。

    李象却显然不怕他的父亲,温言直起身,梗着脖子道:“昨日孩儿只是与兄长游玩,那些关陇子弟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七哥和八哥怕我挨打,特意让人将我带着站的远远的,可是那些人却冲上来便打,简直无法无天!分明是他们有错,事后孩儿要去京兆府告状,父亲你却拦着,唯恐事情闹大,但您可曾想过,如此息事宁人,正义何在,法理何在?以往我与兄弟侄子们打架,您总是不问缘由首先要责罚我,即便我挨了打吃了亏亦是如此,只有房少保才肯为我出头,将那些人打断腿!”

    这孩子年纪不大,但是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将李承乾夫妇说得目瞪口呆,然后转向房俊,俊美的小脸儿上满是孺慕崇拜之色,脆生道:“房少保,让我拜你为师吧?听说您打架最是厉害,长安城里的纨绔们谁也打不过您,您教我怎么打架吧!省的亲王郡王家的兄弟们都欺负我……”

第四百零七章 别跟他学

    父亲是帝国储君,所以李象一生下来便聚焦了天下的目光,只可惜由于李承乾储君之位始终不曾稳固,导致李象非但未能得到本应属于他的万千宠爱,反而颇受针对……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次与叔伯家的兄弟一起玩耍的时候,他总是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冷言冷语,或是讽刺,或是挑衅,不一而足。兄弟们羡慕他的地位,却绝对不会对此给予尊重,而是想法设法的使他难堪,似乎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才能让他们心情愉快。

    李象岁数小,长得也瘦弱,可他不似父亲那般懦弱,面对欺凌他时常奋起抵抗,却屡屡挨揍……

    最令他感到委屈的是,每一次打架输掉挨了揍,回宫之后还要面对父亲的训斥。父亲根本不去过问事情的缘由,只是一味的疾言厉色,叮嘱他要沉稳厚重、谦虚礼让……

    每当此时,李象就很是不忿。

    他年纪小,并不能体会到父亲所面对的压力,每一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觉醒来李二陛下便会一纸诏书将他这个太子废黜,他只是觉得为何兄弟们在外打架被人欺辱,叔伯长辈们便会气势汹汹的打上门去讨还公道呢?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体会到被人欺辱之后有人替他报仇的畅快!

    你们不是敢打破我的鼻子么?看吧,房少保直接派兵将你们的腿都给打折了!

    如今在他的心目当中,对房俊不仅是感激涕零,更是孺慕崇拜。

    这才是一个父亲应当有的样子啊,既然自己的父亲不肯出头为自己讨还公道,这不是还有房少保么?

    他还小,尚且不懂得什么“忠臣义士”之类,更不明白朝政之激烈,单纯的认为房俊之所以打断那些关陇子弟的腿,就是为了给他出气,给他讨还公道,孺慕之情早已爆棚,所以才脱口说出拜师只等话语……

    ……

    李承乾夫妇脸都快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

    就因为你自己打架输了,然后房俊帮你出气就要拜人家为师?

    太子妃苏氏轻轻拉了李象一下,轻叱道:“象儿,不得无礼!”

    李象显然极为敬畏自己的母亲,被斥责一句,小脸儿委屈巴巴皱在一起,抿着嘴唇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低着头站到一旁。

    李承乾不禁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看似娇弱,实则脾气很是执拗,并不似自己这般温和,反而更像是父皇那般坚韧执着,一旦认准的事情便很难改变主意,甚至会时不时的顶撞他这个父亲,令他颇为头疼。

    他还真怕这孩子犯了倔脾气,不依不饶的非要拜房俊为师,自己是没法说出拒绝的话的……

    倒不是说房俊不好,到底是天下有名的“诗词圣手”,一手好字足以自成大家,照比那些成名多年的宿儒亦是不遑多让,无论身份学识,都可以成为李象的老师。

    但这人虽然“棒槌”的绰号多是他自己“经营”出来的,本性非是那般嚣张跋扈恣无忌惮,可说到底那也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纨绔,骨子里率诞骄纵的性情却是无法更改的,若是自己的儿子拜他为师,那还能学好么?

    若是自己已然登基为帝,那么请房俊成为“太子太傅”倒也未尝不可,然而自己眼下是最最需要沉寂稳重的时候,李象一旦跟着房俊学得脾气刚烈处事秉直,四处招惹是非不肯安分,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又怕房俊心生隔阂,李承乾解释道:“象儿顽劣,少不定性,二郎你如今身负书院重任,又要主持兵部绸缪东征之后勤事宜,怕是没那么多的功夫教导于他。不过二郎才学敏捷素有文名,往后定要象儿拜在你的门下,还请你多多教诲,助他成材。”

    房俊倒是没多想,他岂能给李象当老师?

    非不愿也,实不能尔。

    他自己读过几本经史子集自己清楚,怕是连一个寻常学子都比不过,那些诗词名篇尽皆“借鉴”而来,哪里有本事教授李象?

    若是习武倒还可以……

    连忙说道:“殿下言重,此事切勿再提。非是微臣不愿教授世子,实在是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朝中饱学鸿儒数之不尽,自当为世子择取一名品学兼优之仕,拜于门下尽心学习,日后有所成就自然不在话下。”

    李象撇撇嘴,插口道:“那些宿儒有什么好?皇祖父都时常说他们读书读迂了,满口仁义道德,遇事便墨守成规,不过是一些腐儒罢了,沽名钓誉,难成大器。”

    李承乾面色一变,厉声喝叱道:“住口!稚童无状,焉敢造谣诽谤?立即给孤滚回房中,面壁三日不得出门!不给孤想清楚了错在哪里,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许去!”

    李象吓得小脸儿煞白,何曾见过一贯温厚的父亲这般疾言厉色?小孩子也不知什么该说不该说,吓得向旁一步紧紧靠在母亲身边,伸手拽住母亲的裙裾,眼睛里已经是泫然欲泣。

    房俊连忙劝阻道:“殿下息怒,世子年幼,童言无忌,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何必这般大动肝火?况且世子天资聪颖,活泼可爱,颇有陛下之遗风,平素应多加鼓励。”

    李承乾苦笑道:“身在帝王之家,谁会管你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父辈教导所致?这番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一旦传扬出去,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浪难道二郎你不清楚?”

    他也并非生下来就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实在是这么多年的太子经历令他诚惶诚恐,时时刻刻都心惊胆颤,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疏忽。

    在此之前,作为军方代表的关陇贵族一直对他这个太子有所不满,屡次搅动风波试图将他废黜,围绕在他身边鼎力支持的尽是朝中那些并未掌握实权的文官,而这些人则皆是儒家子弟。

    如今作为太子世子的李象一句“腐儒”道出,让那些依附于东宫的文官们怎么想?

    万一这些人心灰意冷,难不成他李承乾就单单只依靠一个房俊?

    最要紧的是,之前形势险恶随时随地都能万劫不复的时候,那些文官前赴后继围绕在他身边鼎力支持,固然这些人手无实权说话的声音也不响亮,可到底也是同甘共苦共赴难关的情谊,如今有了兵权在握的房俊坚定的支持他,便将原本的文官们弃若敝履,且不屑一顾了?

    那他李承乾的名声可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跌落尘埃,成为忘恩负义的典范,必将遭受天下唾骂……

    他如何承受得起?

    房俊默然,再不多话。

    心里却不以为然,小孩子哪里有什么见识?所谓的“沽名钓誉”“腐儒”这等话语,必然是你与李二陛下私底下时常说起,结果被孩子给听了去,到时候却偏要赖在孩子头上……

    太子妃苏氏将委屈至极却不敢哭,只能抽抽噎噎的李象给带了出去,李承乾又将留下来服侍的内侍宫女尽皆赶走,两人坐到桌旁吃饭交谈,房俊负责斟酒,倒也轻松惬意。

    饮了一杯酒,李承乾感叹道:“二郎莫要责怪孤谨小慎微、小题大做,实在是这些年战战兢兢的走过来,即便眼下看似一片光明,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孤与几位兄弟不同,青雀也好,甚至稚奴也罢,即便他们争储失败,大可以转而做一个安安分分的亲王,富贵荣华一样也少不了,孤绝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手足情谊又岂是权势富贵可堪比拟?然而孤若是有朝一日被废黜,休说是亲王了,便是一介庶民都做不成,即便兄弟们不想杀孤,可谁又能忍受一个曾经无限接近那个位置,有无数人支持的储君活在这个世上?所以孤一步也不能退,退了,便是悬崖峭壁万劫不复,非但自己必死无疑,所有家眷亦要尽遭屠戮……”

第四百零八章 宅心仁厚

    李承乾酒量不大好,几杯之后便面泛潮红,话语也多了起来。

    “……玄武门之变那一年,孤已经七岁,懂得不少事了,隐太子与齐王在玄武门下伏诛,左右亲信被铲除殆尽,之后秦王府的兵卒不仅封锁四门大索全城,将所有隐太子的党羽一网成擒,更冲入东宫与齐王府……据说当时隐太子的幼子钜鹿王才只有六岁,哭着哀求父皇饶了他,父皇当时心生恻隐,却被手底下的文武大臣们劝阻,最后不得不将两府男丁屠戮一空……”

    又饮了一杯,李承乾目光有些迷离,嗟叹道:“父皇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纵然平素再是如何深恨隐太子与齐王,又怎愿意手刃手足呢?可是情势所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当时隐太子没有死在玄武门下,结局也必死无疑,因为只要他不死,便有死灰复燃之可能,到时候死的就是秦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以及追随父皇的那些个忠臣义士……九五至尊,手执日月,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便是六亲不认、孤独终老,否则何来孤家寡人之说?就好比登上那一座世间最高的山峰,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唯有抛弃一切攀登至顶峰,方可一览众山、睥睨天下。”

    房俊默然。

    正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人世间太多时候皆是如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然而每当人们走上高处阅览风光,却都会发现诚惶诚恐,无依无靠。谁都盯着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谁都觊觎那天下无敌的风光,所以你又能真正相信谁呢?

    有些时候,尚可退而求其次,可以选择。

    可一旦走上这样一条攀登至高山峰的道路,便已经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李承乾这个人的性格其实不太适合当一个储君的,更遑论天下至尊的皇帝,他缺乏身为皇帝的决绝果敢,更缺少一往无前的坚韧绝情。

    他不想当储君,也不想当皇帝,但是身世将他推到了这一步,除去排除万难勇往直前之外,却是毫无退路。

    停下来,便是危机四伏。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李承乾醉眼朦胧,酒入愁肠醉的快,他放下酒杯,拉住房俊的手,动情说道:“若非二郎死力相护,孤这个储君怕是早已被废,这东宫之内阖家上下估计业已蒙难,故而二郎之恩情,孤始终铭记在心,生生世世,不敢或忘……孤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还望二郎务必答允。”

    房俊有些冒汗,尽管来到唐朝多年,可他始终不习惯两个男人这般“执手相望”,然而这会儿见到李承乾情真意切,只得强忍着心中不适,恭声道:“殿下但有吩咐,微臣莫不遵命。”

    李承乾摇摇头,道:“非是命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可以有所不受,何况是孤这个太子?孤知道二郎乃是重情重义、一诺千金之人,所以只敢请求,不敢命令。”

    “殿下直言无妨,但凡微臣做得到的,定然绝无更改。”

    李承乾吐了口酒气,拉着房俊的手,看着他缓缓说道:“若是孤保不住这储君之位,阖家蒙难自然无需赘述,可若是有朝一日孤能够继承大宝、登上帝位,还请二郎保证,绝不加害孤之手足!”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得胜之后固然不得不杀自己的两个兄弟,可他再是心狠,也未必就能毫无负担的将兄弟的子嗣尽皆屠戮,让他们断子绝孙,可时势如此,纵然他有心宽宥一干侄子们,手底下的将领也绝不答应,断然不肯留下祸患。

    他唯恐将来自己登基之后,房俊等肱骨之臣也害怕魏王、晋王的存在危及皇位,干脆纵兵入府屠戮一空永绝后患,到那个时候,恐怕即便他身为帝王也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房俊叹道:“殿下心性赤诚,天下罕有,能够追随殿下成就大业,实是微臣之福气!微臣答允陛下便是,只要诸位殿下未有谋逆之举,微臣绝对不会肆意杀戮,令殿下背负暴戾弑弟之恶名。”

    魏王李泰如今醉心于振兴大唐之教育事业,以他观之,非是极力遮掩另有他图,而是实打实的觉得这件事业干得有价值,既有成就感,又能青史留名,对于储位之争早已死了心思。

    而晋王李治根基太浅,就算有关陇贵族鼎力扶持,李二陛下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他。

    历史上李二陛下并未打压世家门阀,与关陇贵族的关系也始终融洽,这才导致他最后将得到关陇贵族支持的晋王李治立为太子,如此一来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

    可现在李二陛下与关陇贵族之间几乎势成水火,又怎么可能将皇位交给晋王李治,使得自己这些年费劲心神打压关陇贵族的国策一朝废黜,甚至使得对手翻身崛起呢?

    只要这两位稳稳当当,李二陛下其余诸子永远都没有机会染指皇位……

    李承乾很是感激,嘴里不停说着“多谢”……

    这当真不是客套。

    身为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立场,但是作为臣子,亦有臣子的利益需要争取、维护。他是太子,即便日后成为皇帝,心中感念手足之情不愿对兄弟们举起屠刀消弭后患,却也不代表臣子便会恭敬的听从命令。

    若魏王与晋王从始至终都保持安分,未曾觊觎储君之位也就罢了,如今这两位显然都对储君之位动了心思,就代表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不甘臣服,即便将来李承乾成为皇帝,也不能保证他们就不会谋逆做反,企图染指皇权。

    这等情况之下,皇位便有了危机,一旦被某一位亲王逆而篡取,这可不仅仅是他李承乾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所有追随他的肱骨都将会被清剿一空,完全就是“玄武门之变”重新上演一次……

    哪一个臣子愿意为了成全李承乾“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而去承受这等风险?

    就像是当年无论李二陛下愿不愿意将李建成的家眷、追随者杀光,结局都无可更改的情形一模一样……

    而房俊能够答允下来,自然便是无比忠诚的表现。

    这等忠臣义士、肱骨之臣,李承乾做梦都没想到过会臣服于自己的麾下,他又岂能不心生感动,愈发重视这样的臣子呢?

    *****

    这一顿晚膳吃得并不是很愉快,因为李承乾醉得太快,而且这位太子殿下酒品不太好,平素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喝醉之后便拉着人的手叨逼叨个不停,该说的不该说的根本不去权衡,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对于臣子来说的确是煎熬。

    房俊没法,只能不停灌酒,好不容易将李承乾灌醉,交给前来服侍的太子妃,这才告辞离开东宫。

    出了东宫之时,已然是戌时初刻,天下的小雨淅淅沥沥依旧未曾停歇,细密的雨丝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之下纤细缠绵,一阵凉风夹杂着细微的雨水扑上脸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数十名由亲兵部曲以及右屯卫精锐组成的护卫早已等候在大门外,一个个身着革甲外面套着蓑衣斗笠,簇拥着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房俊,坐上那辆铁制的车厢夹着钢板的四轮马车,这才前呼后拥的返回房府。

    府里大部分人已经睡下,房俊回到后宅,径自进了萧淑儿的院子。

    侍女们一边上前服侍着房俊沐浴更衣,一边通知了已经睡下的萧淑儿,待到房俊沐浴之后进了卧房,萧淑儿迎上前去,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俏脸染着红晕,眼波如水,微嗔道:“郎君应当去殿下或者媚娘的房中才是,妾身有孕在身,可万万不敢伺候郎君……”

    房俊上前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随手将茶杯放下,伸手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在她光洁腻白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低声笑道:“娘子岂能这般龌蹉?谁说男女居于一室便要行那等敦伦之礼?为夫洁身自好品洁如雪,今夜只想拥着美妾畅抒爱意,绝无他想,怕是要让娘子失望了。”

    萧淑儿顿时大囧,跺足嗔道:“谁想……那个了?郎君冤枉人!”

    房俊哈哈一笑,揽住她的娇躯坐在床榻上,伸手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头凑过去做倾听状,口中道:“来来来,儿子,给爹动一个听听。”

    看着平素在外头威风八面的郎君这一刻的孩子气,萧淑儿唇角挑起,笑靥如花,伸出纤手轻轻爱抚着郎君的侧脸。

    屋内温情脉脉,窗外细雨淅沥,红烛摇曳,宁静祥和。

    萧淑儿禁不住有些心驰神往,若是一生一世这般郎情妾意温存宁谧,那该有多好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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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