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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闺房

    侍女伺候着沐浴洗漱一番,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到了后宅,高阳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

    挥手将侍女尽皆斥退,房俊搬了个凳子做到高阳公主身后,从后紧紧挨着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她香肩上,脸儿贴着脸儿,看着镜子里妻子的花容月貌,满足的叹口气。

    “别闹!人家卸妆呢。”

    高阳公主嗔怪着呵斥一声,往后拱了拱,希望将这厮拱得离开自己远点,却没有成功,只得无奈的抬手将头发上的一根玉簪抽出来,精致的发髻顿时散开,秀发披肩。

    发髻深深的嗅了一口,闻着清幽的香气,大手在腰肢上缓缓滑动向前,按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婆娑,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吾有佳人,心有灵犀……此乃闺房之乐也,怎么能是闹呢?”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高阳公主浑身都起了一层疙瘩,一颗心被柔情蜜爱所填满,整个娇躯都发软,轻轻依偎向后依偎在郎君宽厚的胸膛里,侧过精致的小脸儿,面颊晕红,咬着唇儿嗔道:“老夫老妻的了,要不要这般肉麻?”

    嘴里说着肉麻,但是神情却显然受用至极。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女人从来都是作为男人的附属物而存在,即便是风气开放、女子地位较之历朝历代都有所增长的唐朝,也不可能有谁家的郎君用这等近乎于谄媚一般的甜言蜜语去讨得妻子的欢心。

    千余年后最寻常不过的话儿,却足以令得每一个大唐女子甘之如饴、沉醉其中,一颗芳心不自禁的便会沉沦。

    即便是身为皇室公主,从来都是奉承不绝,可哪里听过这般讨好的情话儿?

    房俊轻轻啃了那光洁白皙的脖颈一口,轻笑道:“夫人容颜绝美、体态娇柔,便是花中牡丹,亦不过如此。这一生一世,为夫喜甚爱煞,纵然等到年老体衰,亦会相亲相爱,衷心之言,何来肉麻?”

    将手臂紧了紧,体味着怀中美人儿青春火热的**,轻薄的衣衫下紧致的肌肤充满了温热的触感。

    高阳公主早已按捺不住情火,转身搂住郎君的脖子,献上香吻。

    “唔……”

    房俊嘴角偷偷一撇。

    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一头顺毛驴,你若是对她强硬,她便越是要反抗,相反最受不得甜言蜜语这一套,只要将毛儿给她捋顺了,保准乖巧热情,即便是开锁某些心的姿势,亦是婉转相就,言听计从……

    风雨几度,烛影残红。

    细腻的肌肤渗出晶莹的汗水,烛光映照之下微微泛红,玲珑纤秀依旧如处子无二,丝毫不见生产之后的臃肿与松懈。

    高阳公主枕在郎君胸口,一头秀发散乱在郎君健硕的胸膛,微微侧着脸,听着郎君胸膛里有力的心跳,眯着眼,极致的欢愉之中,等待着潮水渐渐消退。

    两两相依,静谧无言。

    良久,房俊猛地发出一声惨哼,怒道:“为何掐我?”

    “哼哼,”高阳公主纤细的手指想要捏住郎君小腹的一块皮肉掐一把,但是那里结实的腹肌仿若磐石,根本卡不动,只是指甲揪住小小的一块皮儿,痛的房俊大叫。

    想到刚刚这具铜浇铁铸一般的健硕身躯带来的猛烈冲击,高阳公主娇躯发软,恨恨道:“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就知道使劲儿欺负我!”

    房俊无奈道:“不使劲儿能成么?”

    高阳公主气鼓鼓的又掐了一下:“那也不能不要命似的,都快被你弄散架了……”

    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房俊道:“那行吧,往后不折腾你,去折腾媚娘他们,殿下总该满意了吧?……嘶,干嘛咬我?”

    高阳公主翻个身,依偎到郎君身边,搂住一条胳膊,两只某某亮闪闪的盯着房俊:“是呀,您房二郎多厉害呀,房里佳丽如云,这眼瞅着又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异域公主嫁进来,您这攒着劲儿的等着往死里折腾呢是吧?哼哼,男人每一个好东西,吃着锅里的惦记着盆儿里的!”

    房俊叫起了撞天屈:“咱能不能讲点道理?那劳什子的真德公主,那是我想要的吗?那是你爹非得塞过来的好不好?你说也就奇了怪了,这天底下还当真有使劲儿给女婿划拉美女的老丈人?”

    “……”高阳公主沉默了一下。

    紧紧搂着郎君的胳膊,娇躯贴了上去,感受着温存,轻叹道:“身在帝王之家,父子亲情又岂能比得上皇权统治?为了王座、为了皇权,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以往我看着父皇对兕子宠爱非常,时不时的觉得嫉妒,然而现在你看,到了紧要关头,即便是一直视作掌上明珠的兕子,也难免沦为筹码的下场……”

    房俊默然。

    在为晋阳公主感到惋惜的同时,房俊也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李二陛下的位置,会否做出同样的抉择?

    答案是否定的。

    他不忍将自己的亲人当作货物一般作为联姻的筹码,以亲人的幸福换取政治上的利益,即便政治联姻并不代表着必然终生遗憾、与幸福无缘。

    但是转过头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很多时候感情用事罔顾大局,忍不得一时之气。从李二陛下的角度来说,舍弃亲人取得联姻的成功,稳固皇权维系统治,这不仅仅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同时也能够更好的保证亲人们的生活。

    若是不肯通过联姻的法子稳固皇权,一旦朝局动荡皇位受到威胁,他的亲人们难道还能幸福的生活下去?

    想了想,房俊低声道:“今日晋阳殿下将我唤过去,求我想办法破坏她的婚事……”

    高阳公主一惊,抬头道:“郎君应允了?”

    房俊迟疑一下,微微摇首道:“只是答应想想法子,并未答允下来,毕竟这件事关系着陛下的大计,谁敢从中作梗,陛下都必然翻脸,任谁也得面对陛下雷霆震怒,后果堪虞。”

    高阳公主重新躺回去,脸蛋儿贴着郎君的手臂,缓缓的蹭了几下,忽而柔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能够有办法不激怒父皇,或者能够将你自己摘出来,也不妨帮帮兕子……兕子很可怜的……”

    那个小小的女娃,跟自己一样自幼丧母,虽然获得了更多的父爱,却又身患顽疾,几乎被御医断定活不到及笄之年。

    如今好不容易熬了过来,眼瞅着又将嫁给一个注定了要成为仇家对头的郎君……

    女人之悲哀,莫过于此。

    当初自己被指婚给房俊,听闻了房俊的所作所为之后,不也是曾经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坚决不肯将一生交代在一个棒槌的手里?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定然同眼下兕子的心情一般无二。

    幸运的是,自己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男儿,惊才绝艳、英雄盖世。

    可是那长孙净,又岂能比得过自家郎君?

    最重要的,房家永远都是父皇的坚定支持者,永远都站在父皇的身后,这就避免了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堪。

    可是长孙家……

    心中涌起无限怜惜,觉得若是能够不牵连郎君,倒是应该帮一帮。

    房俊揉了揉高阳公主柔软的黑发,顺着发丝滑到修长的脖颈上,缓慢而爱怜的婆娑着,柔声道:“就知道你心最软……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未必保险,还需从长计议。”

    他所纠结的,不是帮不帮晋阳公主。

    小公主自幼便与他亲近,当初几乎整个皇室都不待见他这个“棒槌”的时候,唯有小公主一口一个“姐夫”的喊他,这份情谊,他岂能弃之不顾?

    帮,是肯定要帮的。

    但怎么帮,也要讲究一点策略,他并不在乎会否被李二陛下迁怒责罚,只要能够换取小公主的幸福,区区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又不会当真被李二陛下给砍了脑袋……

    问题的关键在于,纵然自己破坏了这桩婚事,难道就能够保证小公主以后成亲,便肯定能找到一个比长孙净更好的如意郎君,生活美满幸福?

第二十章 偶遇奇人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房俊起床尚未洗漱,便有仆人前来告知,卢国公府两位郎君已然在前厅等候。

    房俊无语。

    犯得上这般着急?

    赶紧洗漱完毕,到了前厅见到程处亮、程处弼两兄弟正做着喝茶,便问道:“早膳用过了?”

    程处弼道:“用过了,二兄昨夜便吩咐了家仆,早早备好早膳,拉着我一起过来。”

    谁都知道程处弼是房俊的铁杆,程处亮拉上他,也是希望房俊能够尽心尽力的去邀请孙思邈。

    房俊无奈道:“得咧,咱也不吃饭了,这就动身吧。”

    程处亮忙道:“某已经在车上备了点心茶水,上车垫吧一口,委屈了二郎,愚兄记着您这份情。”

    房俊道:“这话说得生分,都是自家兄弟,风里火里都不带皱一皱眉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兄长稍待,某去换身衣服,这就出来。”

    程处亮感激道:“有劳二郎。”

    待到房俊回去换衣服,程处亮对程处弼说道:“外间都说二郎跋扈,实则极讲义气,是个值得结交的,三弟往后定要以诚相待。似咱们这等世家子弟,要看顾着家族利益,整天明争暗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结交一个知心好友不容易,要好生珍惜。”

    程处弼颔首,憨直道:“弟弟省得,不过二兄你也过于客气了,二郎这人不仅是讲义气,度量也大,但凡谁求着什么事儿,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是咱们这等关系?其实二兄你直接来了便是,根本用不着拉着我。”

    程处亮看了看兄弟憨厚的面容,无语叹气。

    这傻兄弟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这往后在朝堂上怎么混?

    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也正是这等毫无机心的憨直性格,才能跟房俊这样的人精混到一块儿,人家可能就愿意结交这样直来直去的,毕竟抡起玩心计、弄手段,世家子弟当中那个比得了人房二?跟狡猾奸诈的人玩阴谋诡计玩累了,自然会亲近程处弼这样的憨货,不用防着啥,省心……

    少顷,房俊换了一套青色直裰,收拾停当,与程家两兄弟一齐出府,登上程家兄弟带来的马车,径直奔赴城南。

    路上,房俊随意吃了几块点心,喝了点茶水,垫垫肚子。

    春明门刚刚开门,马车便出了城。

    到了孙思邈居住的医庐,却被几个在此学医的太医院学子告知,孙思邈因为躲避清净,已经前往终南山一处道观居住了十余日。

    程处亮顿时一脸愁容。

    谁都知道孙思邈正在编撰《千金方》的下卷,废寝忘**益求精,等闲绝不接受求医,这会儿更是干脆搬去终南山中隐居,恐怕就算是找上门,孙思邈也必然不会答允下山。

    房俊却不管那个,直接问清楚了地址,带着程家兄弟驾车便赶赴终南山。

    车上,程处亮为难道:“这个……二郎,既然孙道长故意躲去终南山,咱们即便找上门去,怕是亦不会轻易答应下山,要不,咱们缓几天?”

    事实也就是他心情急切,清河公主产后虚弱、伤及根本,这等病情非是一朝一夕便可治愈,自然耽搁个三五天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与清河公主感情极好,一是片刻都忍不住罢了。

    若是当真一位皇室公主危在旦夕,太医束手无策,孙思邈又岂能不给医治?

    不止是公主,就算是长安城中那些个王侯公卿,如若是哪一个病入膏肓、危若累卵,孙思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这位神医固然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却绝非不近人情……

    房俊笃定道:“兄长放心吧,既然清河殿下的病情不易拖延,今日既然前来,无论如何也得请到孙道长,好生诊治。”

    程处亮也是个爽快人,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这份情,愚兄记在心头了,改日必有厚报。”

    房俊不以为意道:“兄长不必如此,某与处弼虽非兄弟,却也情同手足,即使两肋插刀,亦绝不皱眉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事实上他今日前来寻孙思邈,并不仅仅是请其前往卢国公府为清河公主诊病,亦有别事相求……

    程处弼听闻房俊之言,一脸“自当如此”的神情,略略颔首,再无表示。

    程处亮无语的看着自家兄弟脸上那理所应当的意味,不由得暗暗苦笑:怪不得这两人交情这么好,一个棒槌,一个憨货,都是一路货色呀……

    马车进入终南山地界。

    从车帘望出去,山峦起伏,郁郁葱葱。

    茂密的树林铺满山岭,枝叶繁茂生机盎然,山脚下的农田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溪流潺潺,宛若桃源。待到马车沿着山路驶入山中,头顶便被遮天的树冠所遮挡,阳光透不过来,洒下一片阴凉。

    树林间鸟雀飞舞、小兽欢腾。

    进了山,景致陡然不同,泉石清幽、绝诸尘嚣,偶有枝叶稀疏之处,仰首相望,山巅白云缭绕,远隔尘世。

    马车晃晃悠悠,在狭窄但尚算平整的山路间辚辚而行,时不时惊起路旁山林之中的鸟雀,“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上树梢,有猴子在林木之间攀援跳跃。

    转过一处低矮的山隘,眼前出现一处由两道山梁夹持的小谷,谷中一条小溪水白如练,两岸平缓,一畦一畦菜地沟陇俨然,一道简陋的石桥横跨小溪,石桥尽出,是一座朱墙黑瓦的小道观。

    马车抵达道观门前,几人先后下车,房俊上前,侧耳听了听,院内并无声响,便信手推了推山门。

    山门无声而开。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地上铺着青石,尚算平整,一个青铜香炉放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之下,两侧有厢房数间。

    正殿挂着一方匾额,上面“紫云观”三个字圆润秀挺,颇似名家手笔。

    一个梳着总角的童子从正殿内跑出来,宽大的道袍在身上晃晃荡荡,见到站在门口的三人,揖手一礼,好奇问道:“三位贵人,从何而来?”

    这童子年岁不大,相貌清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很是可爱。

    房俊道:“吾兄弟三人,前来寻访孙道长,不知道长可在观内?”

    童子指了指小谷一侧的山岭,道:“道长早起进山,采取几味草药,尚需一些时候才能回来。”

    房俊道:“不知吾等可否入内等候?”

    童子道:“远来是客,请随我来。”

    言罢,转身引着房俊三人迈步走入院内,来到香炉左侧的一间厢房。

    房内铺着光洁的地板,几人脱去鞋子,来到屋内,童子恭敬道:“还请几位稍坐,待我去烧了水来,给几位沏茶。”

    略微躬身,便退了出去。

    打量屋内陈设简单,几面墙壁都露着青砖,头顶的屋梁亦是用终南山的松木搭建,只是去了树皮,显得简朴古拙,别有一番返璞归真的意味。

    然而房俊踏入房中的一刹那间,目光、心神便尽皆被此刻房中一人所吸引。

    厢房之内,正中摆设的一张矮几旁,正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侧卧在那里,一手屈起拄着地板支撑着上身,一手拈着一个小巧的酒杯,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房俊……

    两人目光相触,一股怪异的感觉瞬间袭上房俊心头。

    这老道须发皆白,没有什么“鹤发童颜”,一张脸犹如干枯的树皮一般沟壑纵横皱纹密布,枯瘦的身躯掩在一袭破破烂烂的道袍之下,骨架却是粗大得很,没有半分衰老之气。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的眼睛。

    一个看上去足足有一百岁的老道士,却拥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望着房俊的时候,目光澄明似有光华闪现,眨动之间,满是愉悦与惊叹……

    精芒闪烁之间,这双眼睛似乎蕴藏着惊人的智慧,能够洞悉宇宙间的一切奥秘,人心之内所有的秘密,亦在其注视之下无有遗漏。

    不仅仅房俊,程家兄弟也被老道的神采风姿所吸引,愕然看去。

    房俊深吸口气,揖手为礼,恭声道:“在下房俊,未知道长仙乡何处,如何称呼?”

    老道士姿势不改,却缓缓笑起来。

    “贫道袁天罡。”

第二十一章 袁天罡

    袁天罡!

    听闻这个名字,房俊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生,他最最不愿意遇上的场景,毫无疑问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的无神论者,房俊从小便对那些个神神怪怪的东西嗤之以鼻,坚信“人定胜天”,崇信科学无所不能。

    然而历经“穿越”这等离奇之事以后,他的立场已经不再是那么坚定。

    或许对于鬼神之说依旧心存疑虑,但是关于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风水术数这等传统知识,却渐渐有了更新层次的认知。

    与李淳风的第一次见面,那厮便一惊一乍的断言自己“命运不合”,本是身陷囹圄、含冤而终的短命之相,却又富贵缠身、运交华盖,“命数”与“运道”这般截然不同,啧啧称奇。

    吓得房俊差一点以为那牛鼻子能够一言揭破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从那个时候,房俊便竭力避免与李淳风的碰面。

    那些个看似神神叨叨的本事,实在是给他带来太大的威慑,唯恐一旦被揭破真相,便会被当做鬼怪绑在一个柱子上活活烧死……

    连带着,对于名头更甚于李淳风的袁天罡,房俊更是心存顾忌,避之唯恐不及。

    孰料,避来避去终究还是没避开,今日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

    吸了口气,房俊看着这位斜倚在矮几上的老道,眨眨眼,状似想了一想,然后缓缓摇头,道:“袁天罡?抱歉,没听过。”

    老道脸上正浮现一抹慈祥的笑容,就好似一位备受敬仰的武林高手面对等闲的凡夫俗子,报出名号之后正等着接受尊敬与朝拜,甚至于脑子里已经下意识的想好了等到眼前这个小子露出激动的神情,说出那些个崇拜莫名的话语,自己要含着笑淡然的说一声“贫道闲云野鹤,区区盛名,如浮云耳”这样显示高尚境界的客气话儿……

    然而,他听到面前这小子说“袁天罡?抱歉,没听过”。

    那慈祥的笑容凝固在老道的脸上,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满的全是惊讶,不可置信,以及……尴尬。

    没错,真的尴尬。

    袁天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脸皮,都在这一刻丢尽了。

    他觉得自己绝对算得上是个名动天下的人物,朝野之间,谁不闻“袁天罡”之大名?虽然一生修炼早已超脱了“名利”的桎梏,然而此刻的尴尬,依旧令他面如火烧,极度难受。

    就算是当真没听过老道的名讳,可是礼貌上也应该委婉一点吧?

    这小子,特么就是个棒槌啊……

    袁天罡尴尬得不行,程家兄弟则齐齐一拽房俊的衣袖,低声惊恐道:“二郎,你疯啦!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袁道长,即便是陛下当面,亦要以礼相待,岂能这般无礼?速速道歉!”

    在这个自然科学未能昌明的年代,袁天罡早已被塑造为神一般的传说。

    尤其是这人的相人之术、风水之术,更是被誉为冠绝天下,即便是帝王陵寝,择址建造之时,亦要请教一番。更有传闻,当年高祖李渊请来袁天罡为其几个儿子相面,袁天罡便曾指出李二陛下有“飞龙在天”之相,结果导致太子李建成的忌惮,欲置这个二弟于死地而后快……

    总之,在唐人眼中,袁天罡就是活神仙!

    孙思邈被称为“神医”,到底还是“医”,不是“神”,普天之下,唯有袁天罡才是“神”!

    程处亮上前一步,一揖及地,惶恐道:“还望道长莫怪,吾这位兄弟平素生性跳脱,喜开玩笑,道长之大名如雷贯耳,天下皆知,他又岂会从未听闻?玩笑耳,道长胸襟四海,不与他一般见识。”

    如此当面得罪这位活神仙,不想活了么?

    万一惹得“神仙”恼怒,手指一点,你房二郎就完蛋了……

    袁天罡呵呵一笑,一双眼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房俊,却是闭口不言。

    程处亮有些冒汗,完了完了,这老神仙生气了……

    到底是因为自家之事,才使得房俊今日前来央求孙思邈,若是因此得罪了袁天罡,有什么眼中的后果,自己如何对得起朋友?

    一旁的程处弼感觉到兄长的惊恐,当即闷哼一声,不爽道:“二郎说不认得,那就不认得,纵然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让天下人人都认得吧?二兄勿要大惊小怪,依我看,这牛鼻子不知礼数,倚老卖老,不似好人!”

    程处亮大骇,厉喝道:“闭嘴!”

    程处弼一脸不忿,却也不敢再说,只是拿一双牛眼气呼呼的瞪着袁天罡,似乎只要袁天罡开口喝骂,他就敢拿一双铁拳冲上去狠狠的锤几下,非得把这一身老骨头打散了不可……

    袁天罡也不装逼了,气得胡子乱翘,从地板上爬起来,跪坐在那里,瞪着眼前这几个年轻人,怒道:“小儿无礼!”

    想他袁天罡何等人物?

    隋唐以来,无论那一位王侯公卿甚至是帝王至尊,何曾不对自己以礼相待?即便是当年乖张暴戾的隋炀帝,那也得规规矩矩的敬请自己上座,口口声声叫一句“袁师傅”,可是这十几年没有回长安城,怎地一下子蹦出这么多的棒槌?

    瞧瞧,那个黑脸的小子对自己简直就是无视,不认识咱可以理解,当年咱在长安城呼风唤雨的时候,你小子估计还穿着活裆裤呢,可是没听过咱的名头?

    怎么可能!

    还有这个一脸憨直瞅着就缺心眼儿的小子,哎呦拳头握那么大,你这是想要锤咱几拳?

    娘咧!

    咱虽然乃是化外之人,修身养性餐风饮露,可也只是被称为“活神仙”,还没到真神仙的境界呢,咱也有火气啊!

    他瞪着程处弼,怒道:“谁家小儿,报上名来!”

    程处弼虽然听过袁天罡之名,知道这是个牛人,不好惹,可谁叫你跟二郎瞪眼睛呢?

    管你是谁,你敢瞪,咱就敢锤!

    一挺胸脯,朗声道:“卢国公三子是也!”

    袁天罡点点头:“程咬金家的小子?”

    瞅瞅这混不吝的模样,倒还真有他家老子“混世魔王”的风范,可以确定,不是捡来的。

    程处弼粗声粗气道:“昂!你待怎地?”

    袁天罡:“……”

    这夯货就不会好好说话?

    现在的年青人,都这么楞?

    他自信自己别看老胳膊老腿儿了,但是程处弼这样的,一只手就能收拾的了,可自己的岁数都跟这个夯货的祖太爷相仿了,当年也确实跟程家祖太爷有几分交情,这要是当真打起来,传扬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老道丢不起那人呐!

    这个愣货太浑,不能惹……

    他又瞪着房俊,觉得这小子固然无礼了一些,但看上去精明,是个讲道理的,便问道:“长安房姓不多,房玄龄与你是何关系?”

    房俊道:“正是家父。”

    “哦哦,房玄龄的儿子啊……”一听是房玄龄的儿子,袁天罡这时候才想起来,好像徒弟李淳风曾给他写过几封信,便曾提起这个房二郎于术数一道惊才绝艳,堪称独步天下,甚至给自己捎来一本《数学》,自己亦曾转眼一番,惊为天人。

    他对于房俊的性情毫不了解,不过心想既然房玄龄的儿子,那决计差不了。

    朝野上下,谁不知房玄龄乃温润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袁天罡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放眼如今朝堂,唯有房玄龄清正自持、勤勉公正,当得起“君子”之称,余者**龌蹉,没几个拿的上台面的。

    房玄龄教出来的儿子,那品性定然不差。

    袁天罡松了口气,颔首道:“故交之后啊,玄龄乃是真正的君子,虽然与我年岁差着不少,却堪称忘年之交,你没听过老道的名字不要紧,回家之后问问令尊,自然知晓。”

    他想要拉拉关系,毕竟跟两个年轻人闹得太僵不好看,打不得骂不服的,还能怎么着?

    孰料房俊闻言之后,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反而一脸愤怒,大声道:“你我素昧平生,却口口声声言及家父名讳,何以如此辱我?错非念在你年岁太大,今日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袁天罡:“……”

    现在的年青人,怎地都这么冲?

    老道我这是跟你拉关系呢,套套近乎,缓和情绪,找个台阶下啊好不好?

    可你这张口就怼人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刻,袁天罡觉得有些凌乱,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时代了……

第二十二章 危机?摆平他!

    袁天罡有些凌乱。

    咱活了一百好几十年,名满天下声动四海,人世间多少王侯公卿贩夫走卒都报以尊敬,哪一个见了自己不是恭恭敬敬纳头便拜?

    不曾想今日遇到不开眼的了,令他觉得随时都有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危机感……

    娘咧!

    这年轻人怎地这般棒槌?

    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地位、年纪,称呼一声“玄龄”并不为过,即便是宰辅,那也得尊老吧?凭借以往的交情,若房玄龄此刻就站在面前,也得乖乖的给他袁天罡奉茶倒水。

    然而现在面前这个浑小子不认这份交情,那就尴尬了。

    的确,父亲的名讳被别人提及,这是一种不敬,做儿子的就算拎着刀子上去拼命,旁人都没法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夫子的教导,俗话说“君辱臣死”,父亲受辱,儿子拼命自是应当……

    袁天罡一脸晦气,气得不轻,瞪着面前这两个棒槌。

    然后,不说话了……

    他那一双十分奇特的眼眸就这么定定的瞪着房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似乎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房俊就是一个绝色美女,那目光如电,誓要将这厮身上的衣服都一件一件的扒掉……

    房俊心里打鼓,就怕的就是这个啊!

    万一被这个半仙儿看出点什么……

    赶紧略微躬身,冷然道:“念在道长这般年岁,某不与你计较,告辞。”

    言罢,转身欲走。

    程处弼素来视房俊马首是瞻,紧随其后。

    程处亮有些着急,咱今儿是来求医的,这还没见着孙思邈的,便招惹了袁天罡这位牛人,求医的事情咋办?不过转念一想,今日本就是房俊的人情,若是为了替自己办事得罪了袁天罡,后果殊难预料,岂不是等同于自己连累了房俊?

    尽管心中不愿,却也知道此刻还是离开此地为妙,只能稍后再来寻孙思邈。

    当即一揖及地,执礼甚恭,歉然道:“袁道长勿怪,房二郎性情耿直,想必当真没听闻过道长之名讳,稍有得罪,实乃情理之中。晚辈暂且告辞,稍后带他前来,当面赔罪。”

    “慢着!”

    袁天罡一抬手,也不理程处亮,说道:“房家小儿,暂且留步,老道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房俊已然走到门口,闻言暗叹一声,这一关迟早要过去,否则有这么一个隐患在,自己如何能够安心?

    索性站住身形,对程家兄弟说道:“二位且在外头稍后,某有几句话同这位道长说说。”

    程处弼颔首:“若有情况,二郎招呼一声,揍他个老瓜怂!”

    程处亮眼前一黑,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弟弟,赶紧一把拉住程处弼的手臂,硬生生给拖了出去……

    屋内。

    房俊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走到袁天罡面前,跪坐在矮几一侧,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袁天罡白眉微微挑起,晶亮的眼眸盯着房俊,缓缓说道:“几年前,老道尚在蜀中游历,曾收到寄来书信,言及长安出现一位于术数、格物方面尽皆惊才绝艳的少年,还能写出一手传唱百世而不朽的诗词佳作……尤为重要的是,他提及了这少年的面相,连称不懂,说是命数与运道背道而驰,有悖常理,无法解读。不知老道那徒儿所言之人,可是房公子?”

    房俊沉默一下,道:“或许便是在下,当初与李淳风道长初遇,他便言及在下的面相,乃世间罕有。在下不懂奇门遁甲,更不懂相面风水,不过倒是明白一个道理,存在即是合理。故而,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贵师徒尽皆认为是在下的面相殊异,而不是你们的相术有所欠缺呢?在下之面相不合天理,那么自然是在下的问题,然而若是因为你们的相术本身有缺陷,看不懂这世间的一些面向,却因此给在下或者是与在下同样面相的人带来困惑,引起名誉甚至人身安全上的一些困扰,道长不觉得有违天道、心存愧疚么?”

    你们总觉得我的面相奇怪,认为那是我的问题,可是你们为何从来都不觉得是你们自己少见多怪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因为你没见识过,便否认某一种事物,这不是扯淡么?

    面对房俊这番强词夺理,袁天罡皱皱眉,低声嘀咕几句,转而欣然道:“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说得好,老道受教矣!老道承认,房公子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是当初骊山之上呼风唤雨,该不会只是巧合吧?”

    他从房俊殊异的面相之中看出了某种可能,再联想到骊山之上那一场求雨的故事,结合起来,不由得他不心生怀疑。

    他倒是咄咄逼人,孰料房俊嗤笑一声,正欲说话,便见到童子道士提着一个硕大的水壶进来,人太小,水壶太大,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清秀的脸庞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将水壶放到案几上,小道士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汗渍,对袁天罡恭敬说道:“徒孙给您去准备午膳,您老还请慢用。”

    然后又冲房俊揖手为礼,这才规规矩矩的出了屋子。

    袁天罡指了指茶壶,道:“请用茶。”

    房俊也不客气,提起水壶,将壶内的热水注入茶壶之内,等了少顷,再将茶水斟满茶杯,将一杯推到袁天罡面前,自己拈起另一杯,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放到桌上,指着这茶杯说道:“这一杯茶若是如此放在此处,长久之后,会有何等变化?”

    袁天罡正拿起茶杯,未等喝茶,闻言略微沉思,道:“茶杯依旧,茶水干涸。”

    房俊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么,茶水究竟去了哪里?”

    对于生活了白多个春秋的袁天罡来说,有着太多的生活阅历,房俊只是稍稍一问,他便了解房俊的意思。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立即愣住。

    凝神回忆,这样的情景在他悠长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多次,然而他却从未留意,更未去深思这个看似普通的情形。

    无人饮用,无人泼洒,可为何水会消失不见?

    不过到底是学究天人的“半仙儿”,虽然弄不懂,但是见识太多了,沉吟半晌,袁天罡试探着说道:“庄周曾言及日光和风可以使得水分蒸发……具体哪一本书中提及,老道记不得了,但确定有过这番论述。”

    房俊颔首。

    老祖宗们的智慧不是白给的,显然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发现了蒸发的现象,但是碍于自然科学的匮乏与落后,并未给出合理的解释。

    房俊问道:“在下于江南填充滩涂,设置盐场,引海水入围坝,经由海风吹拂、烈日酷晒,使得海水蒸发,盐分析出,每日里晒出海盐无数,便是采用的这个蒸发之原理。”

    袁天罡赞叹道:“房公子此举造福万民,名垂青史。”

    自古以来,盐都是万民生计的头等大事,人不可一日无盐,然而由于盐的产量极低,且运输不便,又被各方势力当作敛财的工具,盐价居高不下,每有战乱,百姓苦不堪言。

    而房俊在江南设置盐场,每日里暴晒海水取得海盐,乃是一个天文数字。

    大量的海盐涌入内陆地区,不但使得市面上流通的盐是以往的数倍,更使得盐价腰斩,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不在为高不可及的盐价犯愁,房俊之名,早已因此传扬天下,褒奖无数。

    人活得年岁久远了,无论何等情形,都难免生出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更别说修了一辈子道、行了一辈子善的袁天罡。

    这一件事,袁天罡对房俊推崇备至。

    然而,这跟骊山求雨有什么关系?

    房俊瞅了袁天罡一眼,问道:“道长说在下的面相殊异,与世人不同,所以心存疑虑。那么在下想出了这千余年来都未有人想出的晒盐之法,为何道长却没有认为在下因此与世人不同,迥然有异呢?”

第二十三章 给你上堂课

    袁天罡呆了一呆。

    然则不等他说话,房俊便已然咄咄逼人道:“海水煮盐,自春秋便有记述。道理很简单,有盐分溶解于海水之中,用烈火将海水煮沸,水分蒸发,盐分析出,这是与海水晒盐同样的道理。然而……为何自春秋而始,到了大唐,在吾之前数百上千年的时光里,却从未有人造出盐场,更未想出用海水晒盐这等简易之方法,依旧世世代代砍伐树木生火煮盐?”

    袁天罡不知如何回答。

    房俊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袁天罡,问道:“道长会否因为在下想出了千余年来都未曾有人想出的晒盐之法,认为在下与众不同、面相殊异?”

    袁天罡明白房俊的意思了。

    你看我面相与众不同,便疑神疑鬼,那么我创出天下人从未有过的晒盐之法,造福万民的时候,你却为何没有认为我与众不同?

    房俊不给他思考的空间,一派贤者名仕的风范,继续道:“世间之人,有人一生碌碌,有人手执乾坤,有人大字不识,有人文采惊世,有贩夫走卒,自然就有帝王将相……茶水消失,这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情景,却从未有人从此深入思考,在下思考了,故而引申出晒盐之法。”

    我的确与常人迥异,但并非因为某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是因为我善于思考。瞧瞧,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蒸发现象,千百年来人们从不曾深入思考过,但是我思考了,不仅思考了,而且思考明白了,懂得了其中的原理,所以发明了晒盐之法,并且由此造福万民。

    可是,你能凭此就说我不正常么?

    袁天罡捋着白胡子,一双眼眉一会让扬起,一会儿纠结,半晌,才惊觉自己被这个小子给带偏了,这番道理的确毋庸置疑,但是这跟求雨那件事有何关系?

    于是袁天罡颇为恼怒的点了点房俊,不悦道:“休要岔开话题,谁问你蒸发这等现象了?老道再说求雨之事呢!老道一生修道,亦不敢说可以引发天机、兴云布雨,汝小小年岁却能做到,你要如何解释?”

    房俊叹了口气,一脸怜悯的问道:“敢问道长,贵庚几何?”

    袁天罡胡子一翘,傲然道:“百二十有余。”

    这年头医疗条件极其落后,“人生七十古来稀”可不是说说而已,等闲乡下,年过花甲便已是难得,古稀之年便是罕有,若有耄耋之年者,已可称为“祥瑞”,便是皇帝亦要逢年过节降下圣旨,予以嘉奖,若是有期颐之年者……足可轰传天下。

    活了一百二十余岁,即便是平民百姓,死后亦可靠山起陵、坟高四丈了……

    看着老道有些骄傲的模样,房俊轻笑一声,道:“人活着,可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些人戎马一生,年纪轻轻便夭折,可其事迹天下皆闻、彪炳史册,便如同冠军侯霍去病,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辉煌灿烂、光耀千古,便是千年万年之后,子孙后代亦要心生仰望,视其为民族魂魄、家国脊梁,生命短暂,却绚烂夺目;有些人则悠然度日,从无建树、更无功绩,于国无利、于民无益,痴痴然年长百岁,与米虫何异?”

    袁天罡懵了一下,然后眼珠子瞬间瞪圆。

    米……米虫?!

    简直岂有此理!

    老道差点气疯了,他这一生充满了传奇,帝王将相不知见过多少。于风水术数一道,他堪称学究天人,观人间福祸、测人生吉凶,可洞悉天机趋吉避凶,哪一个在他面前不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

    何曾遇到过这般无礼之小儿,居然视他为米虫?

    一个痴长百岁,毫无用处的米虫……

    “砰!”

    袁天罡百余年的修为也压制不住心底升腾的怒火,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小儿好胆!纵然是尔父在吾面前,亦要执晚辈之礼,老道坐着,他也只能站着,尔居然如此无礼,真以为老道年岁大了,就无法教训你这个狂妄之徒?”

    房俊不为所动,嗤之以鼻:“活了一百多岁,却连雨水是怎么回事儿都不明白,说您是米虫你还挺抱屈?”

    袁天罡坐在那里,一张脸满是怒气,枯瘦的大手指着房俊:“好,那就请房公子跟老道说说这雨水到底怎么回事儿,说的明白,老道给你赔礼道歉,自认米虫之名,说不明白,休怪老道不念尔父当年之交情,今日非得打折你小子的腿!”

    他是真的动了肝火!

    沙场对阵斩将夺旗,那不是老道所擅长的事情,但若是说到闪转腾挪单打独斗,纵然百余岁了,也还没服过谁!

    面对恐吓,房俊一点都不怕,依旧指着桌上那个茶杯……不得不说,这老道的确有几分修为,刚刚盛怒之下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声势很大,但是这个茶杯依旧稳稳的放在那里,连茶杯中的半杯茶水都没有溅出来一滴。

    “敢问道长,这杯茶放置久了,杯子仍在,那么茶水去了哪里?”

    袁天罡怒道:“放屁!刚不是说了蒸发了么?”

    房俊摇摇头,道:“那蒸发去了哪里?”

    袁天罡一愣,想了想,道:“就如同开水煮沸那般,化作水汽。”

    “正确!”

    房俊抚掌赞叹,继而说道:“那么这股水汽,最终去往何处?”

    袁天罡又怒了,他就得这混小子就是在消遣自己,目道:“那谁知道?水汽无色无形,无所不在,谁又能准确知晓它去往何处?”

    房俊对于袁天罡的恼怒无动于衷,又问道:“那么请问道长,既然茶杯放置久了,杯中茶水会蒸发为水汽,江河湖海之中的水,会否同样会蒸发?”

    袁天罡又愣了,心说这小子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过仔细想想,按道理来说,无论茶杯中的水,还是江河湖海中的水,那都是会蒸发的,茶杯中的水太少,蒸发之后无法追寻其踪迹,可江河湖海之中的水蒸发,必然产生大量的水汽,这些水汽去了哪里?

    目光闪动,老道意识到一旦房俊接下来问自己这个问题,那根本无法回答,必然又一次陷入被动,干脆一瞪眼,耍横道:“要说什么,干脆点!”

    房俊揉了揉额头。

    这老道不仅名满天下,更是名垂后世,乃是一位奇人,可这性格却有些返璞归真,好似老小孩儿一般……

    “道长可曾留意,天上的云彩,有时洁白如丝,有时乌黑似铅?”

    袁天罡想了想,的确如此,但是他没有言语,只是略微点头。

    房俊继续:“那么道长可曾想过,为何会有这等变化?”

    袁天罡不耐道:“云彩洁白,代表天气晴朗,云彩乌黑,那就是携带风雨,这三岁孩子都知道,老道岂能不知?”

    “在下问的是为何会有这等变化?”

    袁天罡的怒火渐渐消散,他发现这小子似乎并非与自己抬杠,而是确实言之有物。

    为何云彩有时洁白,有时乌黑?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等变化?

    没等袁天罡回答,房俊已经自顾自说道:“想来道长也是不懂的,您活了一百多岁,或许从来就没有关注这个现象,更没有去深究这其后的道理……”

    不待袁天罡发怒,房俊又道:“您说在下面相迥异、不似常人,在下承认,因为在下根本就不是常人,在下是个天才!您还别生气,更别不服,这云彩的变化,千古以来谁曾去探寻其原因?唯有在下!而又有谁弄明白这背后的因果?还是唯有在下!在下天赋异禀,才华横溢,面相自然与常人不同,道长虽然活得岁数不少,但从未见过在下这等天赋异禀之人,自然未曾见过在下这迥异于常人的面相,何足为奇?”

    袁天罡瞪着眼睛,被房俊绕得有些晕。

    这说来说去,就是说你小子面相迥异,不是你自己的毛病,而是老道活了这么些年只顾着当米虫了,没什么见识,所以大惊小怪?

    袁天罡有些不忿,却又觉得无言以对。

    人家话虽然说的难听,但道理并没错,千百年来水曾去关注水汽的变化,雨水的成因?

第二十四章 激怒袁天罡

    袁天罡心中不忿,却也顾不得发怒,摆摆手,急不可耐道:“休说那些个没用的废话,赶紧给老道说说这云彩黑白之间的分别,说得明白了,老道既往不咎,说不明白,莫怪老道出手教训你,以大欺小!”

    他是当真好奇。

    一个人活得年岁大了,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难免好奇心降低。然而他既然知道房俊的格物之道天下无双,说的又是云彩时黑时白这等寻常常见的景象,难免忍不住刨根问底。

    却并未发觉其实他已然渐渐淡化了对房俊奇异面相的揣测……

    房俊也不虚,说起风水面相咱不如你,可若是讲起物理知识,你算个屁呀?

    “天地有阴阳,循环不休,而生万物。水为阴,自天而降,然其从何而来?阳者,清明而上也。由此可见,雨水固然从天而降,然则其来源,却是由下而升,水汽自地表升起,到了天空凝聚成云,水汽不足,则云彩洁白轻柔,随风飘荡,待到水汽充分,云彩含水足够,便渐渐转黑,体重阴沉,达到一个临界,凝结在云彩之中的水汽便会从天而降,行成雨水。而雨水降落地表,聚集成江河湖海,再次蒸发,升腾而起,又一次凝聚成云……如此循环不休,正和天地大道、阴阳至理,不知道长以为然否?”

    袁天罡眼珠子睁大,这等后世幼儿园小班儿童都明白的道理,却令他一时间惊为天人!

    娘咧!

    就是这个道理啊!

    一番话不仅讲述了水汽与雨水之间的关联,更重要的是暗合道家“阴阳互济、循环不休”的真谛,袁天罡立即认识到,从今而后不仅世人将会知晓雨水之形成原因,更会愈发认可道家之真谛,这对于道家学说的传播将会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瞧瞧,天地万物、自然规律,都是按照咱们道家的原理在运转,什么儒家、法家、墨家,唯有道家才是天地正朔、万物法则!

    老道激动的不行,哆哆嗦嗦的捋着胡子,两眼放光,赞叹道:“房公子果真学究天人,堪称当世第一格物大家!自古以降,世人只知云烟成雨,却从未真正去追寻雨水的成因,相信只要房公子这番说辞传扬出去,定然彪炳史册,令世人叹服!”

    房俊冷笑:“天地玄黄,唯阴阳二气,结成万物。道家学说,已然窥得天地至理,终有一日,会令万民信仰。不过凡事都要有一个过程,想要让天下人尽皆认可道家学说,那就要不遗余力的鼓吹宣扬,需要无数人的精诚奉献。”

    呵呵,想要让咱免费给你们道家做宣传?

    也不是不行,但代价总要有一些吧……

    袁天罡捋着胡子,眼眸微微眯起,道:“正是需要房公子这等格物大家予以配合,还请放心,稍后老道会送信至龙虎山,禀明天师,道家一脉,自会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予以后报。”

    房俊微愣。

    这老道居然传承于天师道?

    “未知道长师承哪位真人?”

    “呵呵,老道之师祖,乃是天师。”袁天罡一脸傲然。

    天师啊!

    天师道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被称为“北天师道祖师”的寇谦之,对原始的道家粗鄙风貌予以改革,得到北魏朝廷的器重,从乡野而入庙堂,北魏太武帝封其为国师,终北魏之世,崇信不衰。后周承魏,崇奉道法,每帝受,如魏之旧。

    妥妥的牛人!

    不过……这跟咱有啥关系?

    隋唐时期的道家,也就那么回事儿,在民间拥趸甚众,但是朝堂之上,也只是被李二陛下挂起来做一个吉祥物,没什么影响力。

    到了宋朝,天师道才开始进入朝堂,成为道家正朔……

    “居然是寇天师之真传,失敬失敬……”房俊恭维了一句,见到袁天罡面有得色,便道:“只不过道长活了百余岁,却并未得到天师真传,区区一个水汽之变化,便不曾用心揣摩、观察,道家之经义,亦未曾见到有何建树,您自己说说,空长百岁,于国何益?于民何益?于道家何益?”

    所以,还是一条米虫。

    袁天罡吹胡子瞪眼,错非这番水汽之幻化、阴阳之互济使得他心生敬佩,这会儿大抵就会一顿老拳教训这小子要懂得尊老。

    不过这棒槌左一个“米虫”右一个“米虫”,谁受得了?

    更何况老道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百余年的修炼没修成别的,倒是修成了一副真性情,嬉笑怒骂随心遂意,从来都不曾压制情绪。

    “小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道,痴长百岁,于国于民无益,却又处处倚老卖老,可知羞否?”

    “哇呀呀,无知小儿,真当老道不会揍你?”

    “呵呵,分明是自己相术不精,却以面相迥异之言辞污蔑于我,其心可诛,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娘咧!”

    袁天罡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掀翻了案几,就待起身教训教训这个目无尊长的混账。

    然而未等他起身,眼前这小子已然从地板上弹跳而起,两个箭步便窜出门外……

    门口处,程处亮侧耳听着厢房里的谈话,一颗心一直提溜着,知道听到屋里干脆掀了桌子,心中大急,见到房俊窜出来,跺脚埋怨道:“二郎你疯了不成?袁道长德高望重修仙有道,深得陛下信赖,你与他冲突,殊为不智也!”

    房俊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老道痴长百岁,早就老糊涂了,拿一些危言耸听之词讹诈于我,岂能随他心意?”

    冲突?

    要的就是冲突!

    只要有了冲突,日后袁天罡再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言辞传出去,外人只会认为这是打击报复,不会信以为真。

    再加上有了今日这番“水汽幻化之过程”的言论,更会让人认为是老道所学不精,连自己道家的“阴阳至理”都不能学以致用,反倒让一个年轻人给教做人,再说房俊什么坏话,旁人听了自然有所保留,不会因为他的地位名气便全盘接受。

    而程处弼则连袖子都撸了起来,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就等着袁天罡若是追出来寻房俊算账,便冲上去饱以老拳,什么尊老不尊老的根本不考虑,敢找房二郎的麻烦,就得先将他程处弼打趴下!

    程处亮看着这两个棒槌,连连叹气,无何奈何。

    “呦,二郎今日如何得闲,来拜访老道?”

    三人正站在门口,房俊想要暂且离去,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回头,便见到孙思邈一身简朴的道袍,笑呵呵的从山门外走回来,身后还背着一个竹制的背篓,里头放置着几味草药。

    房俊忙施礼道:“刚刚被降了爵位,官职也交卸了多日,倒是时常得闲,不过今日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程家兄弟也连忙上前见礼。

    孙思邈将背后的竹篓取下,小道士早已飞奔上前接过去,孙思邈颔首道:“送到药庐去,放在阴凉之处,万万不可被日光暴晒。”

    “喏!”

    小道士应了一声,背着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竹篓,摇摇晃晃离去。

    孙思邈瞅了程家兄弟一眼,心中有谱,冲着房俊笑道:“咱俩忘年之交,哪里用得上求不求的?不过不急于一时,来来来,贫道给你介绍一位活神仙。”

    话音刚落,便听到厢房里袁天罡怒声道:“让那棒槌给老道赶紧滚蛋,否则打断他的腿!”

    孙思邈一脸懵然,不明所以。

    房俊有些尴尬,苦笑道:“那个……介绍就不必了,刚刚已然与袁道长会面,被其风采所摄,心生惭愧,就不再见了……”

    孙思邈莫名其妙,听着屋里头袁天罡这语气,显然是气得不轻,可他为何能够跟房俊置气?

    在他看来,房俊这小子简直就是“大唐杰出青年”,学识渊博、心胸开阔,有能力、有气魄,而且处事精明眼光长远,放眼自己接触过的年轻俊彦,无人能出其右,简直就是恨不得有个儿子必须向他学习,若是有个闺女都想招家去当养老女婿的那种。

    袁天罡这是发的什么疯?

    孙思邈倒也深知袁天罡的直率随性,真是老不着调啊,一百余年的道,算是白修了……

第二十五章 求医

    程家兄弟很尴尬,房俊一脸苦笑,孙思邈则莫名其妙。

    袁老道虽然脾气很燥,浑没有修道之人淡泊如水的漠然,可总也不会与小他一百岁的房俊置气啊?

    不过袁天罡的怒气显然并未有假,孙思邈只得问道:“二郎有何事但说无妨。”

    房俊便将请他前去给清河公主治疗的事情说了,孙思邈略微沉默了一下。

    程处亮顿时紧张。

    这段时间,长安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家中有亲人患病,都想请孙思邈前去诊治,结果孙思邈为了潜心编撰《千金方》的下卷,尽皆拒绝,甚至不堪其扰,躲到终南山中隐居起来。

    眼下清河公主的病情日益严重,太医却束手无策,若是孙思邈不肯前去诊治,那就只能坐等病入膏肓,药石无救……

    幸好,孙思邈只是略微考量一下,便欣然颔首,道:“若是旁人前来,老道定当婉拒,《千金方》的编撰实在是耗费了老道太多精力,唯恐这道口子一开,会有更多人前来求诊,弄得心力交瘁,误了大事。不过既然是二郎开口,老道又怎能推辞呢?还请在此稍后,待老道与老友交待几句,便即启程。”

    言罢,颔首示意,进了厢房。

    程处亮狠狠一握拳,冲着房俊一揖及地,感激道:“二郎之恩情,程家没齿不忘!”

    清河公主的病情,早已与程家的前程联系到一起。

    只要清河公主在,程家便是皇亲国戚,世代荣宠,与皇室的关系极其紧密,一旦清河公主有什么闪失,程家非但断了这层姻亲,更会被皇室迁怒李二陛下是个极其护犊子的皇帝,他自己怎么都行,政治联姻也好、子女犯了错严加惩罚也罢,他可以做,但若是旁人苛待他的子女,立马翻脸。

    之所以与亲密战友长孙无忌渐行渐远,世家门阀对于皇权的冲突固然是一方面,但是长乐公主在长孙家遭遇的苛待,却也是主要的原因。

    就比如现在,李二陛下不愿意亲自下诏令孙思邈前往程家给清河公主诊治,但若是清河公主有什么闪失,所有的过失都是程家的……

    房俊忙道:“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兄长切莫如此。”

    ……

    厢房内。

    孙思邈走进来,便见到袁天罡正坐在屋子正中的地板上,旁边一张案几侧翻,茶壶杯盏跌落在地,一片狼藉。这位年过百岁的“活神仙”一脸怒容,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指着门口,骂道:“岂有此理!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棒槌,简直不可理喻!”

    孙思邈一脸好奇,问道:“房二棒槌之名,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厮平素最是吃软不吃硬,你说说你都一百多岁了,跟他置气,犯得着么?话说,到底因为何事弄到这等地步?”

    这位老友虽然脾气差了一点,性情率直,却也非是跋扈之人,一个整天喜怒形于色的人也不可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房俊究竟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能够使得老友修养全无、勃然大怒?

    袁天罡气呼呼的瞪了孙思邈一眼,闭口不言。

    说什么?

    说那小子骂自己是条痴长百岁的米虫?

    丢不起那人……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自己不说,待会儿孙思邈问房俊,那小子却不会考虑给他留面子,定然一五一十的交代,哪里瞒得住?

    只要忿然道:“这厮无礼,居然讽刺老道是条米虫,老道就奇了怪了,房玄龄那是何等温润君子,怎地就教出来这么一个混账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孙思邈大为惊奇:“米虫?”

    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这个词汇的含义。

    这等骂人的话儿,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尚是首次听闻……

    不带脏字儿,不涉长辈,温和有加颇为新颖,按理说没什么杀伤力,可是仔细想想,其中蕴含的讽刺之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这等骂人的话儿,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尤其是对于年纪大的人,简直就好比心窝子里捅一刀……

    恼火的挥挥手,袁天罡不满道:“你为了躲避那些个达官显贵求医问诊,所以才躲到这终南山来,为何那房俊前来相求,便毫不犹豫的答应出诊?一旦被旁人得知,不知又有多少人前来聒噪,烦人得很。”

    刚才门外的话,他可都竖着耳朵听着呢。

    一百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腰不酸腿不疼,时不时的还能垫脚大跳,身体倍儿棒……

    道家养生之术,着实奥妙难测,尽得天地玄机。

    孙思邈摇头道:“房俊与旁人不同,且不说次子胸襟广阔、惊才绝艳,老道所编撰的《千金方》正需要由他掌管的印刷作坊刊行天下,单只是其人品,便足以令老道视为忘年知交,区区请求,怎能拒绝?”

    袁天罡眼珠子都瞪圆了,奇道:“就这厮还有人品?呵呵,孙老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被人三两句好话捧着,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简直不可理喻。

    那浑小子字字呛人、句句诛心,最要命的是根本不识好人心,当初李淳风便给自己来信,说是见到次子面相殊异,命格与运数相悖,恐有不测之祸,请自己有机会品观一二,为其消灾解厄。

    结果呢?

    一见面,自己话没说两句,就被迎头丢来一个“米虫”的嘲讽,更用一番水汽之幻化理论,打击得自己百余年所修之道统摇摇欲坠,羞惭不已。

    这等人简直浑得不能再浑,你居然跟我说人品?

    孙思邈笑呵呵道:“话说,这小子的确混账了一些……不过若是与之深交,便可知其的确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与术数、格物之道更是学究天人,当世无人可出其右。老友不妨在此多多都留一些时日,过几天,聿明氏那老东西便将返回长安,届时吾等老友小聚一番,一叙别情。”

    袁天罡颔首道:“那倒是要留几天,吾与那老货大抵已有一甲子未曾见面了,虽然大家尚未油尽灯枯,可毕竟岁月不饶人,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此生能否有缘再会。”

    人老了,分外珍惜情分。

    岁月如河水一般奔腾不休,永不回头,逝去的年华不可重来,人生就如同一条长河,不可溯流而逆。那些生命里曾经出现的人,一个一个分别,再见或再也不见,总是令人心生怀念,唏嘘不已。

    老友有机会重逢,自然不会错过。

    因为一次错过,或许就是永别……

    孙思邈道:“那你便在此处稍候,吾去去便回。”

    袁天罡摆摆手:“速去速回。”

    孙思邈颔首,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问道:“听闻房俊最近正在编撰全新的《物理》一书,以为将来书院之教材,与以前那本有所不同,更为深奥一些,是否要老道讨要一本,于你一观?”

    “《物理》?”

    袁天罡有些意动,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单从房俊那番水汽之变化便可知其在格物一道的确成就非凡,能够洞悉万物之奥妙,他所编著的《物理》,定然包含了更多的格物知识,令人心痒难挠,急于一观。

    不过转瞬之间,袁天罡便摇头道:“那小子不当人子,人品低劣,能有什么能耐?纵然编著成书,想来亦不过是哗众取宠、标新立异,没什么真本事,不看也罢。”

    孙思邈摇头苦笑道:“你说说你,一百多岁的人了,跟一个娃娃置气,这些年的修行都修到狗身上了?罢了,随你。”

    转身出门而去。

    袁天罡冷哼一声,对孙思邈的话语不以为然。

    这前脚刚刚吵了一架,差一点动手,后脚便上赶着去“求”一本《物理》回来观摩,那得多丢人?

    李淳风那傻徒弟跟房俊关系不错,又是个痴迷于格物、术数的,既然房俊编著成书,李淳风想必定然会讨要一本加以观摩学习,自己找个时间去李淳风那里看看不就行了……

第二十六章 危机

    将孙思邈礼让入马车,房俊吩咐随行的部曲,令其打马先行,先去皇宫递个口信儿,然后才蹬车,陪着孙思邈一路出了终南山,进了长安城。

    程处亮事先也已派人通知家中,马车到了卢国公府门外,早有卢国公府的亲眷、仆人候在门口,孙思邈一下车,便迎入中门。

    程咬金亲自在中门内迎候,上前施礼相见,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尽管明知人家孙思邈是看在房俊的面子上才能登门诊治,却也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房俊在门口吩咐跟随的部曲家将,令他们站在门口,若是有人求见孙思邈,悉数挡驾。很多达官显贵求着孙思邈去给亲朋诊病,却请不动这尊神仙,此刻闻听前来卢国公府,想必会追上门来,欲求一见。

    孙思邈看着他的面子前来给清河公主诊病,岂能再因此受到旁人骚扰?

    房俊与程家关系非比寻常,可说是通家之好,拦阻旁人求见孙思邈这等得罪人的事,当仁不让的揽下来。

    程咬金拍拍房俊的肩膀,并未多言。

    都是聪明人,程家此番领受房俊的人情,算是大发了……

    众人簇拥着孙思邈来到内宅,都留在中堂暂坐,程处亮因着孙思邈去了后堂诊病。

    程咬金抬手请房俊饮茶,感激道:“今日之事,老夫领受二郎恩情,定有后报。”

    房俊不以为意:“伯父这话可就说的远了,您与家父数十年交情,晚辈与处弼更是情同手足,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恩情不必挂在嘴上,程咬金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便不再言语此事,而是笑问道:“听闻薛仁贵意欲谋求安西都护府司马,可是二郎的意思?”

    房俊道:“确实如此,薛仁贵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且身先士卒、威望卓著,留在右屯卫中实在是屈才。此番右屯卫回京,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再也难有外出征战之机会,如此骁将,焉能因吾而投闲置散?眼下西域不靖,西突厥趁着帝国兵力尽皆东倾之时搞风搞雨,郭孝恪轻敌冒进身死兵败,使得西域大好形势化为乌有。固然英国公率军横扫西域诸国,到底也不复之前的稳定态势,正是兵荒马乱之时,该当薛仁贵这等骁将一展身手。”

    程咬金呵呵一笑,颔首道:“薛仁贵确实不错,胆大心细,有名将之风,放在西域正好可以砥砺一番,若是有所长进,往后可堪大任。二郎这识人之能,老夫深为钦佩,哈哈。”

    二人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房俊笑道:“伯父才是胸襟广阔、任人唯才,小侄望尘莫及。”

    既然得了程咬金的许诺,薛仁贵出任安西都护府的司马几乎可以板上钉钉。程咬金如今虽然在军中没有多少实权,但毕竟身份资历放在那里,他说一句话,谁敢忽视?

    最重要是在李二陛下面前的影响力,放眼朝堂,还真就没有几人比得上……

    当然也是薛仁贵自己争气,漠北一战,薛仁贵充当先锋一路狂飙突进,而后又与薛万彻联合起来清剿铁勒诸部残兵,功勋卓著将星闪耀,早已入了李二陛下的法眼。

    有房俊的提请,再有程咬金的配合,又有李绩的首肯,虽然旨意未曾颁布,却几乎不会再出任何意外。

    未等房俊喜悦之情稍减,程咬金又道:“昨日薛万彻向陛下觐见,恳请赴任营州都督,率军扫清辽东贼寇,为陛下东征之先锋,陛下尚有犹豫,还未予以回复。依二郎之间,薛万彻能胜任否?”

    房俊顿时一愣。

    这什么意思?

    若说薛仁贵救人安西都护府司马之事,算是程咬金投桃报李小小的还一个人情,那么将薛万彻请求就任营州都督一事拿出来,可就不只是人情那么简单了。

    薛万彻以往乃是李建成的人,后来虽然投靠了李二陛下,却也非是那么情愿,一直未曾与李二陛下走近,游离于帝国权力中枢之外。这两年同房俊打得火热,纠葛深远,早已被视作与房俊一同效忠于太子殿下。

    换言之,如今的薛万彻与房俊一样,都是铁杆的太子党。

    薛仁贵不过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影响力太弱,可薛万彻不同,那可是朝中有数的名将!

    程咬金这时候提出薛万彻意欲就任营州都督,并且询问自己的意思,是否有心投靠太子?

    谁不知程咬金是坚定的皇帝鹰犬?

    不管太子是谁,不管谁在争储,就只是一味的效忠陛下,绝不掺和进争储之中,立场非常坚定。

    所以现在的程咬金有些反常……

    房俊心中惊异,略加思索,试探着说道:“薛万彻固然勇猛善战,但刚烈有余,智谋不足,其实依小侄看来,无论是营州都督,亦或是东征先锋,非伯父您莫属……”

    程咬金一愣,旋即笑起来,佯怒道:“臭小子,拿伯父开心呐?伯父这么大把岁数,一辈子尸山血海金戈铁马,老早就腻歪了,这会儿就指望着窝在长安城享受荣华富贵,怕是提不得马槊、上不得战阵咯!”

    见到房俊一脸茫然,便笑着低声道:“你以为老夫有心思去争那个功劳?非也。老夫当年聚义瓦岗,后来归顺陛下,便一心一意追随陛下,从不曾蛇鼠两端、摇摆不定。无论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亦或是陛下登基之后,老夫从不拉帮结派,任旁人如何算计、怎样谋划,老夫只是铁了一条心,惟陛下马首是瞻!当然,效忠储君,亦是臣子之本分,却要有所保留,只需立场明确即可,万万不能予人口实,否则遗患无穷。”

    房俊顿时一震,悚然而惊!

    这番话算得上是程咬金掏心窝子的劝诫,你可以效忠太子,甚至可以支持魏王、晋王,但是绝对不能凭借自己的影响力拉帮结派,试图左右储君的归属!

    储君之位谁属,只能由李二陛下的意志决定!

    除此之外,谁敢插手进储位的争夺,谁就犯了李二陛下的大忌!

    自己当初打定主意远离争储的漩涡,后来为何又一步一步的与太子愈走愈近,甚至到了如今成为太子的根基命脉、头号打手?

    飘了啊……

    房俊左右瞅瞅,堂上除去程处弼外并无他人,就连仆人侍者都留在门外,看来程咬金今日是早有计较,就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点他一番。

    顾不得后背一层白毛汗,赶紧起身,一揖及地,衷心道:“伯父之教诲,小侄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程咬金嘿嘿一笑,随意摆摆手,道:“坐坐坐,咱们爷们儿,何须这般虚礼?其实这一点,令尊比老夫看得清楚,之所以一直未曾提醒你,怕是就打着让你遭遇挫折的心思,好能够沉下心来,低调个十几年。这本是好事,但可惜,论起对陛下的了解,老夫自认比令尊还是强上那么一点……令尊是君子,认为皇帝即便对你有所不满,亦不过是予以打压,正好可以令你沉淀下来,修身养性,待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再风生水起,宰执天下……不过他却是忘记了,身为帝王,有些时候哪里会顾及太多的私人情绪?尤其是谁都不可碰触之皇权,谁碰了谁就犯下大忌,即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未必能够网开一面,何况只是一个女婿……”

    这话说的,已然挑明了有悖逆之嫌。

    若非面对自家子侄,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语来,一旦传入陛下耳中,那可就是滔天大祸!

    房俊再次施礼,诚心诚意道:“小侄受教了,今日这番话,出的您口,入的吾耳,铭记心头,绝不外泄。”

    今日哪里是自己送了程家一份人情?

    分明是程咬金一番话语提点自己,帮助自己逃过一劫!

第二十七章 欺君之罪?

    每个人的认知,都会局限于自己的地位、见识,甚至是自己的性情。

    房玄龄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大抵是认为凭借他的关系也好,凭借房俊的功勋也罢,无论房俊怎样出格,只要不参与谋逆,李二陛下都会手下留情。掺和进太子一党,兴风作浪拉帮结派,李二陛下纵然再是恼怒,也仅只是予以打压而已。

    这样倒是正和房玄龄的心思,令房俊沉淀下来,修身养性,待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在大放光芒、宰执天下。

    然而正如程咬金所言,身为帝王,哪里顾及得了太多私人感情?

    即便李二陛下当真宠爱房俊,可一旦他认为房俊协助太子拉帮结派意图不轨,意欲触及皇权,恐怕一是片刻都不会忍受,定然是雷霆万钧予以毁灭,到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房俊要遭殃,朝中不知多少人要被牵连在内。

    伴君如伴虎!

    真当这句话是说着玩儿的?

    可惜自己履立功勋,地位渐渐升高,俨然当朝重臣,不知不觉间自己将自己当个人物了,以为已经拥有了可以左右朝堂、更改历史的能力,行事渐渐缺乏顾忌,骄纵之气渐生。

    早已忘了这里是大唐,是万恶的旧社会,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年代!

    不需要证据,不需要事实,只要皇帝认为你的行为触及了皇权的稳固,那就唯有一个结局,杀无赦!

    道理?

    没道理可讲!

    法律?

    皇帝就是法律!

    回想自己这一年来的种种,房俊心有余悸,汗流浃背。

    程咬金的话语就犹如在他耳旁敲响了一口警钟,令他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飘得太厉害了……

    ……

    程咬金看着房俊脸上神情变幻,便知道自己的话他已经听了进去,呵呵一笑,拍拍房俊肩头,道:“明白就好,这些话放在心里,时常想一想,没有坏处。不仅仅是现在,即便是将来,亦要心存敬畏,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触碰,什么东西绝对不能沾,该拿的,咱们义无反顾谁也拦不住,不该拿的,那就绝对不越雷池一步。”

    房俊心悦诚服:“伯父之教诲,小侄谨记心头,不敢一时或忘。”

    怪不得程咬金能够历经三朝,在大唐初期风云变幻的朝堂上屹立不倒,恩泽子孙、福延家族,这政治觉悟果然犀利。尤为重要的是,在受到李二陛下如此信赖器重的情况下,依旧严于律已、紧守底线,看似混不吝的性格,实则处处留有余地,着实难得。

    程咬金摆摆手,请房俊饮茶。

    话说到这里已然足够,都是聪明人,能够听得进去劝,自然心中有数,若是听不进去,说得再多亦是枉然。

    内堂的孙思邈尚在给清河公主诊治,有仆人来报,说是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前来,探望清河公主。

    程咬金赶紧出门迎接,房俊自然随行。

    将两位公主迎入中堂,长乐公主秀丽端庄,对程咬金敛裾施礼,道:“吾姊妹心忧清河妹妹病情,便不与卢国公叙话了,这就去后堂看看。”

    程咬金忙道:“应该的,孙道长正在给清河殿下诊治,二位殿下正好可以听听。”

    晋阳公主秀眸在房俊脸上滴溜溜一转,抿了抿嘴唇,没言语,跟着长乐公主进了后堂。

    重新落座,程咬金捋着胡子,冲房俊挤眉弄眼:“长乐殿下年岁渐长,端庄贤惠清丽无匹,可是这满长安城的权贵子弟却一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据说陛下时不时的在宫里发火,将那些个尚未婚配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一个的拎出来痛骂一通……倒也不怪陛下恼火,你说说这帮子世家子弟是不是都瞎了眼,放着长乐殿下这般秀外慧中的公主不去上门求亲,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说的,满满的全是揶揄之气,让房俊如何回答?

    房俊也只能嗯嗯啊啊,尴尬的敷衍着。

    哪里是没人想娶长乐公主?即便长乐只是一个“和离”的妇人,但品行样貌放在那里,又是李二陛下的嫡长女,可谓李唐皇室最珍贵的一颗明珠,觊觎之人不知凡几。

    只不过由于一连串的“误会”,尤其是丘神绩的惨死,使得那些心有觊觎者深为忌惮,没人敢为了娶一个公主,便得罪房俊这个“护食”的棒槌……

    后堂。

    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而入,便见到一身道袍、相貌清癯的孙思邈正坐在锦榻之前,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在清河公主皓腕之上,微微眯着双眼,凝神思虑。

    清河公主洗尽铅华,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秀发堆散在玉枕上,愈发衬得俏脸煞白,娇柔虚弱。

    两位公主进门,孙思邈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起身相迎,而是沉吟半晌之后,放开清河公主的手腕,这才起身施礼:“贫道见过两位殿下。”

    长乐公主连忙道:“道长不必多礼,清河妹妹的病情如何?”

    孙思邈略作沉吟,道:“沉疴在身,虽然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却难以除根,若不能及时除去顽疾,恐怕有损寿元。不过不必担心,待老道开一个方子调理内腑顺畅经络,顽疾祛除之后再培本固元,好生修养调理,应无大碍。”

    屋里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当今天下,孙思邈的医术绝对第一,他说无大碍,那必然无大碍。

    旁边自有侍女赶紧拿来文房四宝,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孙思邈坐到桌旁,拈起毛笔,沉吟少顷,便笔走龙蛇,写就一张方子。搁下毛笔,吹了吹墨渍,递给一旁的女官,叮嘱了一些煎药、服用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长乐公主瞄了晋阳公主一眼,后者眼珠儿转转,上前一步,敛裾施礼,道:“最近本宫忽感不适,不知可否请道长稍作诊治?”

    孙思邈捋了捋胡子,看着面前清纯秀美的晋阳公主,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颔首道:“殿下之身体状况,老道曾多次诊治,知之甚深,若有不适,自然责无旁贷。”

    说着,重新坐回桌旁,示意晋阳公主坐在他对面。

    晋阳公主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乖巧的坐在凳子上,将手臂放在桌上,露出一截儿白皙纤细的皓腕。

    孙思邈手指搭在晋阳公主脉门处,凝神诊脉。

    须臾,收回手指。

    躺在床上的清河公主急忙问道:“道长,兕子的身子如何?”

    这个自幼身子孱弱、顽疾缠身的小公主,素来被姊妹们视作掌上明珠,又是疼爱又是怜惜,此刻听闻她身子不适,清河公主顾不得自己的病情,颇为紧张的询问。

    孙思邈看着晋阳公主微微红润低垂下去的小脸儿,心中好笑,缓缓说道:“倒也并无大碍,只是殿下根元浅薄,虽然这两年未曾发病,却并未彻底根除,隐患犹在,一旦勾动旧疾,恐损及心脉,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殿下年纪尚幼,尚未有出嫁破身之虞,只需好生调养即可,否则元气泄漏、经脉紊乱,恐有不忍言之祸。”

    清河公主吓了一跳,顾不得身子虚弱,勉力坐起,疾声问道:“岂不是说,兕子不能出嫁?”

    孙思邈道:“倒也不是不能,只是最好等到年纪大一些,元气稳固、经脉理顺。反正晋阳殿下年纪尚幼,出家之事亦不必着急,诸位不必太过担忧。”

    清河公主嘴唇蠕动两下,闭口不言。

    年纪尚幼?

    她可是知道,父皇已有将兕子许配给长孙净的心思,这万一成亲太早伤了兕子的身子,那可就追悔莫及……

    待到孙思邈告辞出去,清河公主一脸坚定,看着长乐公主说道:“稍后回宫之时,吾与你们同去,定要劝阻父皇,打消将兕子嫁出去的心思。”

    岂能眼睁睁看着兕子娇弱的身子承担着夭折之危险,嫁入长孙家?

    长乐公主微垂螓首,“嗯”了一声。

    晋阳公主觉得小脸儿有些发热,心忖还是姐夫聪明。

    心里很是欣喜,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姐夫为了自己不嫁给长孙净,居然将孙思邈搬出来,编造一番谎言……

第二十八章 交易

    将孙思邈请来为清河公主诊治,自然要管接管送。

    回程之时,车内只有房俊陪着孙思邈。

    马车很宽大,虽然不是房家工坊出产的四轮马车,却也足够稳当,房俊将茶壶里的茶水注入案几上的杯子,稳稳当当,没有溅出一滴。

    孙思邈伸手拈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水,白眉掀动,笑道:“你呀,固然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可精元乃人体之本,亦要有所节制才是。佛家说‘红粉骷髅’,足以敲骨吸髓,你当是说说而已?妻妾和美,纵然布衣荆钗,亦是祥和喜乐,妻妾如云,反倒勾心斗角,何来甘之如饴?”

    房俊眨了眨眼,有些窘。

    “那啥,道长怕是有些误会……此事非是在下的主意,实在是晋阳公主求到面前,在下不好推脱,也不忍见她小小年纪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心生怜惜,绝无半分龌蹉之想法。”

    孙思邈淡然一笑,悠然道:“身在红尘,便为名利羁绊,谁又能跳得脱这纷纷扰扰、蝇营狗苟?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二郎看顾得了晋阳公主这一次,难道还能看顾她一生?命由天定,运不由己,一切顺其自然便好,太多执着,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徒生烦扰,大可不必。”

    房俊默然。

    他从小便是个无神论者,坚信“人定胜天”,可是当年的信仰如今早已残破不堪。

    或许命运并非上天注定,但绝对不会掌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在命运这条奔腾澎湃的大河之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一叶孤舟,只能随波浮沉,顷刻间兼有倾覆之祸,却绝难横渡浪涛,抵达彼岸。

    你可以不信命,但有的时候,你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晋阳公主生在皇室,享受富贵荣华、天下尊崇,那就必然要承受由此带来的反噬,天下从无免费之午餐,得到什么,就要相应的失去什么,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宇宙至理。

    正如孙思邈所言,自己能够看顾得了晋阳公主这一回,难道还能看顾她一辈子?

    终有一日,那个曾经痴缠娇憨的小丫头,将会再一次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被摆上货架,予以交易。

    复制高阳公主与自己这样的幸福?

    呵呵,错非自己穿越而来,这桩婚姻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见到房俊有些沉闷,孙思邈哑然失笑,到底还是年轻啊,患得患失,却尚未体会人生便是在取舍之间权衡,在得失之间彷徨,千算万算,又岂能敌得过天意?

    俯仰无愧,此生无憾矣。

    “老道一生不曾妄语,今次为了二郎破了此例,不知二郎打算如何报答于我?”

    房俊回过身来,咧咧嘴。

    这老道也不是个善茬,说的这般严重,显然所图甚大呀……

    “君子施恩不望报,在下若是口口声声提起报答,岂非玷污了道长的清誉?更何况先前在道观之中,道长曾言与在下乃是忘年至交,真真令在下感激莫名、热泪盈眶。道长放心,为了维系这份交情,在下绝不提半字报答之言,不使道长道心受污、修行有损。”

    孙思邈眼皮跳了跳,道:“道法自然,老道一生修道,从未刻意为之,随缘便好。当年酒色亦曾浅尝,嗔怒未有断绝,名誉利益,亦不会弃若敝履、不屑一顾,人活世间,恩仇快意、有来有往,不亦乐乎?”

    房俊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名利这等身外之物,亦当远离,否则玷污了这份交情,多有不美。危难之中伸出援手,使得这份情谊天长地久,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此乃人间佳话。”

    “呵呵……”

    孙思邈冷笑一声:“想耍赖?”

    房俊一摊手:“在下以为道长高风亮节、慈悲为怀,此封助人为乐之事定然不会推辞,何曾以利益相诱?”

    孙思邈捋着胡子,倒也不怒,幽幽说道:“老道毕生修道,成仙之路未曾窥破,倒是于医术一道有所领悟,世人称吾‘神医’,愧不敢当,但等闲顽症,却也难不住我。晋阳公主之顽疾固然严重,但老道回去翻一翻医书,多加思索,或许就能想出一个方子来,药到病除……”

    房俊瞪着眼睛,略作沉吟,慨然道:“道长仗义,此番出手,在下铭感五内。近日水师自东海猎杀了一头鲸鱼,得到一块重达五十斤的龙涎香,价值连城,便赠予道长吧。”

    娘咧!

    这老道哪里半点“神仙”风采?

    修了一辈子道,学会了敲竹杠……

    听到五十斤的龙涎香,孙思邈差点激动得将自己胡子揪下来,不过百余年的道行也不是白给的,赶紧稳住心神,貌似不以为然,耷拉着眼皮,微微摇首。

    房俊大怒,这还不满意?

    没办法,只能大出血了:“这回在漠北,偶然之间得到几株红景天,已然派人日夜看守,待到秋天成熟,便会将其采摘……送给道长了。”

    “嘶……”

    孙思邈终于没稳住心神,失手揪下来几根胡子,惊呼道:“当真?”

    红景天素来被视作“神药”,生长在苦寒之山巅,极其难得,久服可以通神不老,功效较之人参更甚,其难得之处固然比不得龙涎香,但是药用价值,却不可以道里计。

    房俊心中淌血:“千真万确!只不过……道长你看这样行不,此物采摘之后,运来长安,在下于终南山中择地栽培,待到明年成熟,道长尽可取用,如何?”

    孙思邈略作思量,想到房俊对于植物栽培一道深有造诣,移植于江南、岭南的花木果树都能够使其在关中存活,这红景天得之不易,若能在其手中培育成功,以后可以随意栽植,意义更大,便欣然颔首:“善!”

    被好一顿勒索,房俊心有不忿,哼了一声道:“道长大才,可惜身入道门,若是修习陶朱之术,这‘财神爷’之名,哪里还轮得到在下?怕是吕不韦、邓通之流,亦要甘拜下风。”

    他心中不忿,狠敲了一波竹杠的孙思邈却是眉花眼笑,面对房俊的冷嘲热讽也不恼怒,笑呵呵道:“好友贵在相知,你前来求助老道,尽管有欺君之嫌,可老道可曾有半句推辞?何况朋友有通财之谊,你有好东西,送一点给老道,以之治病救人,乃是修养阴德,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一老一小斗着嘴,倒也和谐快意。

    到了终南山道观,孙思邈邀请房俊入内饮茶:“袁道长学究天人,尤擅相人之术、风水之学,与其畅谈一番,亦能增长见闻,有所裨益,这等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哪知道房俊看见袁天罡便心里发虚?

    房俊婉拒道:“书院那边冗务缠身,却是片刻也离不得,以后有机会,再请教袁道长吧。”

    孙思邈从善如流,摆摆手,径自入了道观。

    厢房内,翻到的案几已然撤走,破碎的茶具也换了一条,小道士正跪坐在案几前烧水沏茶。

    袁天罡跌坐在案几一侧,抬眼瞅瞅走进来的孙思邈,问道:“那小子不讲究,请人诊病,居然管接不管送?”

    孙思邈坐到他的对面,捋须奇道:“自然是送回来的,不过那小子到了门口,却是死活不肯进来,按说你们初次相见,素无嫌隙,怎地闹得这般不愉快,好似仇敌一般?”

    “哼哼!”

    袁天罡饮了一口茶水,重重将茶杯放到案几上,怒道:“那厮纯粹就是个棒槌!李淳风曾说他面相殊异,让老道有机会的提点一二,令其趋吉避凶,结果呢?老道只是提了提,那厮便一顿抢白,骂老道士米虫……简直岂有此理!”

    孙思邈苦笑不已。

    这位老友被世人称之为“神仙”,其修为确实精深,当世不做第二人想,但是这率直的性情,却也令人头疼。

    他时常困惑,这等喜怒形于色的脾性,是如何有这一身修为的?

    亦或者说,若是袁天罡能够将脾性修炼得心如止水、澹泊平和,是否早已能够得窥无上天道,随时随地都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第二十九章 联姻与劝谏

    尚未入伏,天气已然闷热。

    李二陛下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抿了一口玉碗中冰镇的蜂蜜水,丝丝凉意沁入心脾,唇齿之间甘甜顺润,长长的吁出口气。

    去年一场大病,如今虽然早已痊愈,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根源耗损,精疲体虚,稍稍劳累便会腰膝酸软,困顿乏累,精力大不如前。

    看着面前须发业已花白,圆脸上满是褶皱的长孙无忌,心底不由唏嘘不已。

    想当年,长孙无忌为自己出谋划策谋算前程,房玄龄为自己处置文牍安稳后方,李孝恭、李绩运筹帷幄,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张士贵等人冲锋陷阵,秦王府上下并肩而战、齐心协力,这才有了皇帝宝座,有了贞观一朝。

    如今诸人倒是权势赫赫、功勋显耀,只是岁月不饶人,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泽,却是老的老、死的死,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披肝沥胆……

    岁月使人老,衰老令人愁。

    将玉碗轻轻搁在案几上,李二陛下悠悠吐出口气,道:“朕欲将兕子许配于七郎,辅机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跪坐在李二陛下对面,闻言身子轻轻一颤,赶紧道:“七郎笨拙,不善言辞,岂能配得上晋阳殿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嘴上说着婉拒的话儿,心里却兴奋得不行。

    尽管李二陛下早已露出将兕子许配给长孙净的话风,可那都在商榷之中,要经过多番考量,期间之变数实在太多,眼下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这就等同于正式将此事摆上台面,几乎已成定局。

    不过婉拒一番还是要的,这不是驳斥皇帝的面子,而是自谦自家犬子配不得皇室公主,高攀不起。

    这就跟臣子致仕的奏折一样,哪怕皇帝心里千肯万肯,恨不得让这个臣子现在就从自己眼前消失,面子上亦要婉拒一番……

    李二陛下摇摇头,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繁文缛节?七郎固然才学聪敏不及其几位兄长,但勤勉沉稳,心性厚重,必是踏实良人。更何况你我两家唇齿相依,血脉相通,更该亲上加亲,世代扶持、荣宠与共。只可惜长孙冲孤僻桀骜,辜负了长乐……唉,不提也罢。”

    长孙无忌心中一紧,连忙向后挪了几步,拜伏在地,惶恐道:“犬子恶劣,辜负圣恩,老臣恨不得手刃此獠,向陛下请罪!陛下放心,若晋阳殿下下嫁七郎,长孙家定视若珍宝,万万不会令殿下受一点委屈!陛下,长乐也好,兕子也罢,那都是老臣的亲外甥女,从来都视如己出,焉能有半分苛责?还请陛下放心。”

    长孙冲一事,使得长孙家与皇室嫌隙渐深,几乎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这给长孙家的地位、利益所带来的冲击,令长孙无忌痛惜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如今陛下意欲将晋阳公主嫁给自己的七子长孙净,便是一个明显的讯号,代表了皇帝想要修复两家之间的裂痕。

    即便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明知这是李二陛下的缓兵之计,甚至是离间之计,却也甘之如饴,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削弱世家、打压门阀,乃是李二陛下的既定国策,而且看起来太子将来亦会延续下去,恐怕有唐一朝,世家门阀的日子都不好过。如今长孙家因为李二陛下的疏远与忌惮,在关陇贵族当中的地位与影响力亦是大不如前,这等时候,长孙无忌首先要顾及的便是家族实力的保存与延续。

    与皇室和亲,便等于缓和了来自于皇帝的打压。

    这等时候,长孙无忌那里还顾得了矜持?

    赶紧将此事确定才是万全之策。

    李二陛下略微颔首,道:“朕自然是信赖辅机的,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稍后朕会命宗正寺与礼部共同拿出一个章程,协调事宜,届时再去寻你商讨,务必将此事办的妥帖。”

    长孙无忌赶紧道:“喏!”

    ……

    待到长孙无忌离去,李二陛下又端起蜂蜜水喝了一口,放下玉碗,叹了口气。

    当年他依靠关陇贵族的支持,一举击败太子建成逆袭皇位,并且随后统治朝堂安抚关中,迫使父皇退位,登基大宝。而现如今,当年的亲密战友,却成为限制皇权的最大阻碍。

    关陇贵族在关中经略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非是一朝一夕便可将其根除。非但根除不易,甚至只要打压的节奏太过急迫,都会引起强烈反噬,导致朝局动荡,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看到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寄希望于一锤击碎。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才是最稳妥、也是效果最好的方式。

    拉拢长孙无忌,使得长孙家在这场政治斗争之中不至于完全站在关陇贵族的立场,予以激烈的反应,便是重中之重。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嫁过去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除去长孙家子弟这个令人不那么愉快的身份之外,长孙净的确算得上是少年有为、品性纯良,不失为良配。

    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政治考量,而牺牲晋阳公主一生幸福……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略微心安。

    正想吩咐内侍守在门口阻断有人前来打扰,躺下小憩一会儿,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匆匆走进来,启奏道:“陛下,清河公主、长乐公主、晋阳公主求见。”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

    “清河?不是说程处亮求了房俊,将孙思邈请到府上为其诊治,要好生修养么?怎地跑到宫里来?简直胡闹!”

    这些时日政务繁冗,精力不济,没顾得上下诏令孙思邈前去卢国公府给清河公主诊治,有些疏忽。好在房俊请了孙思邈前去,这令李二陛下多了一些安慰,子女之间相处愉快,互相帮扶,哪一个做长辈的不高兴呢?

    不过这会儿听闻清河公主不在府中好生修养,顿时有些生气。

    “让她们进来吧。”

    “喏!”

    王德躬身退出,少顷,三位公主联袂而至。

    看着清河公主憔悴的容颜、单薄的身躯,李二陛下面有愠怒,却并未发作:“前两日孙道长不是去府上为你诊治了么?身子不好,便应当在府中好生调理,更何况刚刚办完喜宴,劳神劳力,更要多多歇息。朕这边好着呢,勿用担心,一会儿赐给你一些珍稀药物,便会去歇着吧。”

    “多谢父皇。”

    清河公主面色苍白,谢过恩,在长乐与晋阳两人搀扶之下勉强站起,白皙的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虚汗,柔声道:“今日来见父皇,是有一事相求父皇。”

    见到女儿这般虚弱,李二陛下心中不忍,连忙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几日再说?调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这般东奔西走,绝对不许。行吧,来都来了,有什么是就直说,不难办的话,父皇答允了便是。”

    清河公主道:“女儿听闻,父皇有意将兕子下嫁长孙家?”

    李二陛下面色微微一沉,看了一眼低眉垂眼的长乐与晋阳。

    因着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关系,以及政治上的权衡,李二陛下知道将晋阳公主下嫁长孙家,必然会招致朝堂以及皇室之中某些人的反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首先站出来表示反对的,居然是一向温婉贤淑、绝不掺和政事的清河公主,以及端庄大气、素来最懂他这个父皇心思的长乐公主……

    无论作为皇帝亦或是父亲,他的决定被自己的子女反驳,都难免恼怒。

    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自有为父多方考量,尔等毋须多言。再则,长孙净温润谦和,品行厚道,不失为良配,也不辱没兕子。兕子眼瞅着就将及笄,再无婚配,恐惹闲话,此事不必再说。”

    话音刚落,清河公主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呼道:“父皇,您不能害了兕子的性命啊!”

    身边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也一起跪下,晋阳公主低着头一声不吭,长乐公主也看着李二陛下道:“父皇,还请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第三十章 李二涕泪横流

    李二陛下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嫁女儿,哪容得你们反对?

    更何况,什么叫“别害了兕子性命”?

    老子千挑万选挑出一个长孙净,人品学识皆是上上之选,怎地就害了兕子的姓名?

    简直岂有此理!

    若非清河公主刚刚生产不久,又有病在身,李二陛下恨不得命人推出去重重责打一顿。

    清河公主跪地不起,哽咽道:“父皇,兕子年幼,何必急于婚配?母后殡天,兕子孤苦,我们这些做姐姐的都怜惜爱护,不忍她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苦楚,却依旧眼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心中宛如刀割一般,恨不能以身代之。如今虽然病情有所缓解,但那日孙道长给女儿诊治,正巧兕子也在,便求他顺便为兕子诊脉,孙道长曾言兕子根源虚弱,不易早婚,否则必将损及心脉,恐有夭折之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清河公主虚汗涔涔,娇喘吁吁,喘了口气,眼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身旁晋阳公主赶紧搀扶着她的胳膊,伸出手去为她抹眼泪,心中羞愧,居然利用姐姐们的爱护之心欺骗父皇,自己的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掉下来,哽咽着哭道:“姐姐莫哭,妹妹身子好着呢,没事的……”

    李二陛下感觉脑子里好似响了一道炸雷一般,惊骇道:“你说什么?孙思邈说私自有夭折之虞?”

    简直不可置信!

    早些年兕子的确身子孱弱,时不时的爆发气疾之症,宫中太医不少都表示恐难成年。后来是房俊得了孙思邈的传授,乱七八糟的方法居然使得兕子病情大为好转,近两年更是未曾犯病,待到孙思邈定居关中,时常给兕子诊治,虽然未曾宣称已然痊愈,却基本再未因此烦心。

    这冷不丁的,居然就有夭折之虞……

    可把李二陛下给吓个半死。

    清河公主抹着眼泪,搂着晋阳公主单薄的肩膀,哭着说道:“孙道长言辞灼灼,女儿哪儿敢有半句虚假?当时不仅仅是女儿,长乐姐姐也在场。”

    李二陛下赶紧看向长乐公主,紧张问道:“丽质,孙道长当真如此说?”

    长乐公主略一沉吟,便即颔首,清声道:“确实如此,未有一字虚言。”

    她不善言辞,更从未说过谎话,此刻当着父皇的面硬着头皮说出违心之言,心底还不断安抚自己:这不是我撒谎,人家孙思邈的确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房俊那厮背后搞的手段,与我无关……

    李二陛下早已面色大变。

    自从长孙皇后殡天,李二陛下痛心蚀骨之余,对长孙皇后留下的子女愈发尽心爱护,从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到长乐公主,城阳公主,晋王李治,晋阳公主,乃至于新城公主……各个都视为珍宝,竭心尽力,做好一个父亲所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来弥补几个孩子缺乏的母爱。

    除去在储君一事上稍有犹豫,给太子带去一些困惑彷徨之外,从不肯让他们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然而如今,他却差一点为了自己的政治蓝图,亲手葬送自己最喜爱的女儿……

    急忙从书案之后站起身,快步走到三个女儿面前,拉着清河公主的手将其扶起,动容道:“居然有这等事?为父全然不知,还以为兕子的病情早已痊愈,险些铸下大错矣!”

    继而抚摸着晋阳公主的秀发,虎目泛泪,自责道:“都是为父的不是,兕子莫要怪罪,为父这就取消这门婚事!”

    父女三个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晋阳公主固然聪慧狡黠,可到底年幼,显然已经被这等氛围所感染,全然忘记自己根本就是在演戏……

    唯有一旁的长乐公主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颜色。

    心中却即是尴尬又是后悔又是担忧,暗骂房俊这个棒槌出得什么馊主意,竟然将父皇弄得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这件事万一最后泄露,知道了真相的父皇还不知暴怒至何等程度,或许活生生扒了房俊的皮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是当真动了感情,身为皇帝时刻要保持威仪,这会儿情绪宣泄一发不可收拾。

    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温言安抚几个女儿,让清河公主赶紧回复安养,并且保证立即取消晋阳公主的婚事,在身子未曾修养痊愈之前,绝对再不提半句有关婚事之言……

    看着几个女儿走出去,李二陛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旋即将深吸的这口气长长的吁出去,胸腹之中居然有一股畅然快意的感觉,情绪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能够将一个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稍有不慎,便会断了这根弦。

    今日痛痛快快的发泄一番,固然有点丢人,更有失帝王风范,却使得长久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尽情宣泄,心中块垒顿去,心舒神畅。

    不过转念想想,又是一阵后怕。

    错非房俊请了孙思邈前去给清河公主诊病,否则如何能够遇到兕子,叮嘱其身子孱弱,不能成亲?

    若非这般机缘,恐怕大错铸成,饮恨终身!

    房俊这棒槌有时候固然气得自己肝儿疼,不过到底还是自己的福将啊……

    李二陛下心中庆幸,不过转瞬之间,心头又是一阵发愁。

    这该当如何向长孙无忌解释?

    前脚刚刚口钉扣牙钉牙的许了婚事,君臣之间也已心有默契,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告诉人家自己反悔了……

    这已经不是他李二反悔与否的问题,甚至无关于帝王声誉,而是长孙无忌会不会认为他这个皇帝只是为了稳住关陇贵族,从而耍弄的手段?

    一旦长孙无忌认为是在耍弄他,后果不堪设想……

    刚刚是舒缓心情,荡然无存,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坐在书案之后,微微眯着眼,心中前后思量、左右权衡,计算着应当如何处置,以及长孙无忌得知“悔婚”之后的反应,甚至于各种可能发生的变故。

    当然,婚事取消是肯定的。

    先前许诺这桩婚事,固然是为了安抚长孙家,拖住关陇贵族,但事实上他也中意长孙净的人品相貌,认为可以成为将晋阳公主托付终身。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去实施政治谋略。

    皇权至上,这是帝王的底线,但他也不会为了皇权的稳固便将自己的闺女亲手推入火坑,因此伤了身体,终至香消玉殒。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他已然经历了太多,每每午夜梦回,仿佛大哥、三弟一家老小就血淋淋的站在自己面前痛苦哀求,每一次从梦中惊醒,他都大汗淋漓,惊骇欲绝。

    这等惨剧,绝不容许发生在自己子女的身上!

    *****

    书院的筹备进度远远低于房俊的估计。

    古往今来,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官场之上尤甚。谁都知道城南书院的筹备虽然出自房俊的谏言,却得到了李二陛下的政策倾斜,毫无疑问,此间学子将来必定会简拔出大批朝廷官员,顺带着,能够在书院里任教的先生,便拥有了强大的人脉,以及无可估量的政治资源。

    谁瞅着能不眼红?

    于是乎,各种扯皮、各种争斗,便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之下汹涌开来。

    既然认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错误,决心置身于储君争斗的漩涡之外,不去赤膊上阵替太子拉帮结派,房俊这个早已内定成为书院二号人物的“司业”,居然被淡化了……

    好在房俊心态足够好,知道这等划时代的书院建设等同于给大唐的教育机制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改革,所要面对的难度几乎是地狱级别,无论现在亦或是将来,都将有无穷无尽的阻碍和挫折、妥协与退让,绝对不能急于一时。

    那帮子上蹿下跳的世家门阀们亟待在书院之中分一杯羹,暂且由着他们蹦便是……

    他的舞台不在现在,而是在触手可及的未来,现阶段的任务是做好沉淀,何必急赤白咧的跳出去怒怼各方大佬?

    这几日将答应送给孙思邈的龙涎香派人送去终南山道观,便宅在家中陪伴妻儿,颇有“大隐于市”的悠闲。

    直到李淳风的一封请柬送到府上,房俊才哀叹一声,这帮牛鼻子不去琢磨着如何如何对付渐渐蚕食了他们道家领地的和尚们,整天盯着自己干嘛?

第三十一章 穿一身绿,就是根葱!

    平康坊。

    作为京师之内烟花荟萃之地,最是夜夜笙歌、穷奢淫逸,不知多少富商巨贾、豪门子弟在此为博美人一笑而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故而世家门阀的目光始终投注在这里,利用自身的势力开设楼馆,敛取钱财。

    世家门阀们在幕后争斗不休,有时候为了一个头牌、一个花魁,甚至动用奴仆大打出手,朝堂上政局变幻、官员更迭,平康坊内的楼馆亦随着兴旺衰落,屡易其主。

    然则总有一些楼馆能够在权力更迭之中屹立不倒,醉仙楼便是其中之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当年功勋卓著,被誉为“皇室第一名将”,甚至一度惹起李二陛下的忌惮,可见其功勋之重、声望之盛。不过李孝恭是个聪明人,在声望臻达巅峰之时激流勇退,从权力中心退往边缘毫不拖泥带水,李二陛下虽然口中挽留哀叹,实则心中倍感欣慰。

    但凡有可能,谁愿意去提防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兄弟?

    都说“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实则不然,首先你要明白有些东西早某个特定的时段是可以失去的,比如生命,而有些东西在某个时段是不可以分享的,比如权力。

    任何东西都有主次之分,世间从无绝对的平衡,觊觎着别人应得之物却在嘴里口口声声说着“共富贵”,要求别人用功勋去衡量、分割,这样的人是不是傻?

    你不死谁死?

    李孝恭便看透了这其中的关系,舍弃了权力,结果皇室之内,富贵荣宠无出其右,威望日甚屹立不倒。

    ……

    醉仙楼。

    应李淳风之邀约,房俊到此赴宴。

    当他那辆奢华的四轮马车驶到门口,前后左右簇拥着的家将部曲骑着骏马气势汹汹,整个醉仙楼从掌柜、老鸨、直至酒保、堂倌、姑娘们,尽皆倒吸一口凉气,如临大敌。

    人刚从马车上下来,掌柜已然吩咐伙计们赶紧将楼内客人名单报上来,仔仔细细的捋了一遍,查看有无房俊的“冤家对头”,若有,立即派人前去房间门口守着,务必尽量避免那些客人与房俊碰面的机会。

    整个醉仙楼瞬间鸡飞狗跳,慌得一批……

    房俊今日打扮得很是华丽,一身锦袍华美堂皇,脚上蹬着一双牛皮官靴,头发整整齐齐梳成发髻,戴上玉冠,俊朗的面容配上英气勃勃的气质,即便肤色有些黑,依旧风姿挺拔。

    抬脚走入大唐,丝毫没有留意掌柜一脸苦色,开口问道:“李太史可曾到来?”

    李淳风如今的官职乃是“太史令”,故而称呼一声“李太史”。

    掌柜早已从柜台后面迎出来,与风韵犹存的老鸨一左一右,尽管两人心底恨不得立马将这个“瘟神”请走,别来祸害咱们,面上却是笑得好似两朵菊花,点头哈腰谄媚阿谀:“并不曾到来,二郎这是同李太史约好了?”

    见到房俊颔首,老鸨立刻粘了上去,丰硕的身子几乎挂在房俊的胳膊上,使劲儿蹭啊蹭的,热情洋溢道:“奴家给二郎安排一个好的楼阁,奉上美酒,再派几个最好的舞娘过去,您一边饮酒一边赏舞,一边等候李太史如何?”

    这大堂人来人往的,开门做生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登门的个人是谁,万一是哪个跟房俊有过节的,闹将起来就不得了,打打砸砸的楼里受点损失无所谓,关键是他们这些人事后都得被郡王爷训斥一顿……

    房俊一脸微笑:“不必客气,某就在这里等等便好。”

    掌柜:“……”

    老鸨:“……”

    这是客气么?

    您自己是啥人,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儿?

    这厮就是个人形行走的震天雷,稍微沾点火星子那就得炸,谁敢让他就在大堂里这么大摇大摆的晃荡……

    “楼里最近从江南买了几个小丫头,训练了一段时日,舞姿很是不错,尤其各个水灵柔美,那腰条儿,那身段儿,啧啧……奴家给二郎都叫过去,好生服侍着,看上哪个就尝尝鲜,可好?”

    老鸨用一对儿硕大使劲儿蹭着房俊的胳膊,伏在房俊二胖低声耳语,面若桃花。

    这动作看上去似乎有些吃亏,但她却是甘之如饴。

    整个大唐谁不知房二现如今功勋盖世,隐隐间已经有了军中的一人的地位?假以时日,待到李绩等名将逐渐老去,这便是军方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这等少年英雄,只要稍稍勾勾手指,长安城中不知多少贵女少愿意自荐枕席,只为一夕贪欢,结一段露水姻缘……

    房俊瞅了这老鸨一眼,笑了笑,将胳膊从两山夹持之中抽了出来。

    “不必,某等等就好。”

    “这个……那就依着二郎便是,只是唯恐怠慢了您……”

    老鸨脸儿发红,那是羞愧的。

    自己巴巴的贴上去,结果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弃若敝履……

    有点伤自尊。

    房俊不走,谁也不敢强迫,掌柜和老鸨心惊胆跳,求神拜佛这个时候没有房俊的“对头”上门,否则不知如何收场。

    大堂内的酒保、堂倌走路蹑手蹑脚,姑娘们更是齐刷刷靠墙站了一排,往常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这会儿连喘口气都加着小心,唯恐惹恼这个棒槌,遭受无妄之灾……

    好在李淳风很快到来,令大家齐齐松了口气。

    李淳风一身道袍,身材修长相貌清癯,三绺长髯飘荡,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甫一出现,大堂里的姑娘们便各个眼睛放亮。

    在金朝、元朝之前,全真教未曾创立之时,道士都是不出家的。

    他们修习道法、领悟自然,却也吃荤、成亲、生子,行为习俗与普通人并无太多不同,甚至是逛青楼,也习以为常。

    而道家精擅养生之术,且多有阴阳合修之秘术传承,简直令这些青楼的姐儿趋之若鹜……

    李淳风走进大堂,便见到房俊站在那里,一身锦袍雍容华贵,浑不似平素青衣直裰的模样,顿时大为惊奇,笑道:“二郎今日英姿挺拔、丰神俊朗,这楼中的姐儿怕是各个心旌摇曳,恨不得将你吞下肚去。”

    房俊洒然一笑:“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一身官袍渔夫亦有三分威势,穿上一身绿,瞅着就是根葱!”

    李淳风大笑,这等洒脱开朗之性格,整个他的胃口。

    “走走走,寻一处僻静房舍,咱们好生聊聊。”李淳风上前拉住房俊的手臂,就待前往后院雅舍,忽闻身后一声大吼,吓得他心里一个激灵……

    “房二,汝欺人太甚!”

    随着这一声大喝,整个大堂之内瞬间寂静。

    掌柜和老鸨一看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位满脸涨红的主儿,顿时整颗心都颤了一颤。

    娘咧!

    怕什么来什么……

    房俊愕然回头,心说小爷找谁惹谁了?

    见到站在门口一脸怒气的柴哲威,正想问问你是不是属疯狗的逮谁咬谁,忽然又闭上了嘴。

    因为他发现今日的柴哲威穿着一身鹦哥绿的锦袍,头戴玉冠丰神俊朗。

    没错,一身绿衣服……

    房俊啧啧嘴,心忖:要是跟柴哲威说这只是个巧合,不知他信不信?

    李淳风一看柴哲威的神情,很快反应过来,心中苦笑,赶紧上前,冲着柴哲威拱手道:“谯国公息怒,二郎刚刚与贫道只是戏言,绝无讥讽谯国公之意,还请谯国公看在贫道的面上,宽宏大量。”

    明朝律法规定倡优的家属穿青绿色的衣服,在此之前,绿色服侍并无贬义,相反因为色泽艳丽很是受到青睐。大唐风俗便是艳丽为美,不仅女子浓妆艳抹,男子更是敷粉涂脂,有时甚至会将鲜花插在鬓角,招蜂引蝶,穿一身绿衣服实在是寻常不过。

    只不过房俊刚刚说了那么一句话,后脚人家柴哲威就穿着一身绿走进来……怎么看都像是房俊故意挑衅。

    问题是,这真的只是误会啊……

第三十二章 心有不忿

    柴哲威一脸怒气。

    尽管出生怒叱之后就有些后悔,李淳风解释之后也意识到这可能真的只是个误会,但他不能退。

    因为此刻在他身后,高履行、高真行兄弟,自家弟弟柴令武,许敬宗的儿子许昂,褚遂良的次子褚彦冲,这一干好友已经撸胳膊挽袖子的涌了上来,纷纷叫嚣着怒气冲冲。

    高履行当头就是一句:“房驸马,吾等皆乃陛下之亲眷,算是皇亲国戚,即便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也得顾及一些颜面吧?吾相信你这句话非是辱骂谯国公,不过此间人多耳杂,到底是令谯国公难堪。你道个歉,此事就此揭过,大家面上好看,你看如何?”

    他这话听上去是替柴哲威申张正义,也似乎很有肚量处断很是公平,但他身旁的柴哲威恨不得一脚将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家伙踹飞出去。

    老子用得着你出头?

    你算个屁呀!

    那房俊何等样人,岂能向别人低头?

    果不其然,高履行话音刚落,便见到房俊微微摇头,慢悠悠说道:“某自与李太史说话,并未曾理会旁人,尔等非要将某的话接过去往自己头上套,自取其辱,与我何干?”

    柴哲威正想解释一番,将这场风波压下去,冷不丁身后的褚彦冲也站了出来,指着房俊的鼻子,厉声道:“房俊,仗着你那区区功绩,便不将吾辈儿郎放在眼中了吗?谯国公亦乃是功勋之后,如这般羞辱,可曾将皇室放在眼内?”

    柴哲威气得脸都青了。

    娘咧!

    你们招惹也就罢了,何必将老子拖下水?

    然则尽管心中怒气勃发,却也只能死死忍着。此间数十双眼睛都在看着,都认为高履行、褚彦冲是为了自己出头,若是自己现在就此作罢,定然会背负一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好友替你出头,你自己却萎了,这怎么行?

    世家子弟最是在乎面子、荣誉,柴哲威知道自己被绑架了,这些家伙各个都跟房俊有过节,这会儿绑着自己怼上房俊,自己想走都走不了。

    真特么缺德啊……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柴哲威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将褚彦冲推到一旁,柴哲威直面房俊,面沉似水,沉声道:“某与二郎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如此一见面便讥讽于某,是否不太妥当?”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一些,气势看起来很足,实则就等着房俊说一句软话,自己立马顺杆儿就下。

    柴哲威看不上房俊,两人的左右屯营如今针锋相对,妥妥的对头,他本身也绝对并不怵房俊。

    但被人当枪使,则又是另一回事……

    可房俊并不这么想。

    他根本懒得去理会这些人之间的龌蹉,眼下的形式就如同他当初亟待悔婚之时“自污名声”极其相似,功勋赫赫名满天下,看上去万众敬仰光芒万丈,实则过犹不及,需要做一点什么来降低自己的名声,单单低调潜居韬光养晦是不够的。

    或许拿眼前这些世家子收割一波恶名,让李二陛下认识到咱还是以前的那个棒槌,打消那一份忌惮之意……

    上前一步,与身材高大健硕的柴哲威针锋相对,微微仰起脸,就要开喷。

    醉仙楼大堂里一众掌柜、老鸨等等尽皆噤若寒蝉,躲得远远的一声不敢吭,唯有心底不停哀嚎。

    就知道!

    这棒槌简直就是醉仙楼的灾星,每一次来都没好事,在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这座楼就得拆的零零碎碎……

    李淳风算是比较了解房俊性格,一看到这个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忙上前拉住房俊的手,面向柴哲威,沉声说道:“刚刚只是贫道与二郎之间的戏言,绝无挑衅国公之意,本就是一场误会,何必大动干戈,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怕是陛下责怪下来,谁也讨不了好。”

    他也有些动气。

    房俊这人虽然棒槌,嚣张跋扈,但是每一次惹事基本都是事出有因,别人不惹到他头上,一般他也懒得找茬。

    可柴哲威这帮人不同,平素私底下做了多少龌蹉事,谁不知道?

    现在更是因为一句戏言便大动干戈,实在是不像话,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他官职不高,但太史令这个职位很特殊,不能一单纯的品阶去看待,事实上李淳风在朝中威望不小,毕竟谁家没有个择取吉日、堪舆风水的大事小情,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家,素来以请到李淳风出马为荣。

    还就不信了,你柴哲威有能耐,那就连我一起打!

    孰料柴哲威等着就是这个台阶,闻言连忙道:“李太史最是公正无私,您说只是一句戏言,那便是一句戏言!”

    继而转向房俊,抱拳施礼道:“二郎,刚刚是某唐突了,恰好穿了这一身绿袍,引起了误会,抱歉了。”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再看看身后那几位一脸尴尬的神情,便知道其中龌蹉,自然不能做出让“仇人快”的蠢事,跟柴哲威闹将起来,让这群混蛋看热闹么?

    当即客气道:“也是某口不择言,谯国公大量,某深为钦佩。今日与李太史有要事商谈,改日做东,请谯国公饮酒赔罪。”

    面子有了,台阶下了,柴哲威心中一松,连忙道:“二郎客气,改日再会!”

    言罢,也不进大堂了,转身便走。

    高履行等人一看,计谋落空了,只好灰头土脸的跟着走了。

    柴哲威出了正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忍着胸中一股郁气,淡淡道:“某忽然想起,府中尚有要事处置,今日便不配诸位玩乐了,告辞。”

    略略一拱手,大步走下门前台阶,结果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打马离去。

    留下高履行等人面面相觑……

    这可真真是吃鸡不成蚀把米。

    一众世家子弟之中,柴哲威早早承袭爵位,地位自然高高在上,即便不能令人心服,却不得不承认柴哲威早已成为年青一代当中的领军人物。固然有房俊的异军突起,以及他那一派的小兄弟这些年各个风生水起,却依旧无法掩盖柴哲威的光芒。

    即便是高履行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亦要以柴哲威马首是瞻。

    今儿倒好,刷了个小聪明,结果将这位得罪得死死的……

    高氏兄弟一脸阴霾,心中恼怒。

    马周是这样,蒋王是这样,如今柴哲威还是这样,自从父亲致仕之后,高家虽然看似显赫依旧,却不可避免的落魄下来,连带着他们兄弟不受待见,处处被人轻视。

    这对于一贯前呼后拥被阿谀之词包围的他们来说,落差实在太大,有些难以接受……

    *****

    醉仙楼。

    后院雅舍之中,房俊与李淳风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桌上摆满了瓜果梨枣,虽然有些水果并非当季,但早已从温棚之中培育出来。贵是贵了一些,但醉仙楼这等销金窟,那里会怕贵?

    酒是珍藏的葡萄酿,入喉甘醇,两人手执酒盏,欣赏着厅中舞姬曼妙的舞姿,心神舒畅,其乐无穷。

    房俊抿了一口酒,吁出口气,旁边立时有雪白温软的小手儿拈着水果喂进嘴里……

    这特么才是生活啊!

    欣赏了一段舞蹈,李淳风挥手将舞姬斥退,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这才问道:“前日师尊命人捎信,说是被你气得不轻……你说你这人怼天怼地,怎地还跟师尊他老人家怼上了?当年是贫道见你面相殊异,恐有不测之祸,这才请求师尊为你提点一番,你倒好,不识好人心。”

    语气中难免有些埋怨。

    房俊就有些头疼。

    他现在就怕谁提起这个……万一被人看出自己乃是“夺舍重生”,当成了妖魔鬼怪,那可咋办?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极大。

    老祖宗传下来的奇门遁甲、风水术数,以及阴阳五行之说,绝非凭空臆想,而是历经无数年与大自然的斗争之后总结出来的规律,绝对有根有据。李淳风或许怼自己的来历有些怀疑,但袁天罡那样几乎就是“半仙儿”的存在,给他时间,搞不好真的就能窥破自己的虚实。

    那可就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道门危亡之秋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极大。

    老祖宗传下来的奇门遁甲、风水术数,以及阴阳五行之说,绝非凭空臆想,而是历经无数年与大自然的斗争之后总结出来的规律,绝对有根有据。李淳风或许怼自己的来历有些怀疑,但袁天罡那样几乎就是“半仙儿”的存在,给他时间,搞不好真的就能窥破自己的虚实。

    那可就麻烦了……

    房俊给李淳风斟酒,对饮一杯,喟然道:“也难为你们师徒,整个道门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去懵然不知,还有心思琢磨在下的面相……”

    李淳风愕然:“此话怎讲?”

    如今皇帝陛下尊奉老子为祖,道门自然水涨船高,许多达官显贵尽皆信奉道门,即便是也一个寻寻常常的道士,行走天下亦能得到各地官府的襄助优待,整个道门可谓形势一片大好,前所未有的好。

    何以到了房俊嘴里,却又成了“危急存亡之秋”?

    简直耸人听闻……

    “不信?”见到李淳风一脸不以为然,房俊放下酒盏,坐正身姿,道:“那我且问你,自两汉年间佛门传入中土,延续至今,你可知都有何变化?”

    李淳风一愣,茫然摇头。

    自己是个道士,且还是不管事的那种,挂这个道士的身份却做着朝廷的官,哪里有闲心去关注佛门之事?

    房俊一拍大腿,扼腕道:“瞧瞧,你们道门自己连对手都不关注,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话李淳风不爱听,沉着脸道:“道家源于老子,神州大地绵延千年,早已根深蒂固,佛门乃是外来教派,难免水土不服,如何能够称得上是道门的对手?更遑论自寻死路之言……简直危言耸听。”

    事实上,直至目前,形势的确如李淳风所言。

    作为本土教派,道门有着坚固的根基,远远不是佛门可以抗衡……

    房俊叹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旧日寺庙,依旧遍布江南,佛门虔诚,尚在暮鼓晨钟。那是佛门兴起的年代,亦是道门衰败的年代,其殷鉴未远,道长何来的自信,居然未将佛门作为对手?”

    南朝烟雨,宋齐梁陈。

    东晋灭亡之后,以健康为国都的四个朝代,在历史上并不如何显眼,然则在这一个时期,却是佛门空前发展的黄金时期,其中之南陈,便有寺院一千两百三十二所,僧尼数万人……

    李淳风面色有些难看。

    正如房俊所言,那一段时期是佛门兴起的辉煌时期,但是此消彼长,对于道门来说,却代表着无尽的黑暗和屈辱。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李淳风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佛门不可能再度兴起,更不可能取代道门的地位,甚至如房俊所言,将道门逼迫至危急存亡之境地。

    房俊道:“然而时下世间,道门高高在上精英荟萃,佛门却是普度世人无分贵贱,长此以往,影响力不言而喻。尤为重要者,佛门乃是外来教派,其经义本是梵文,佛门子弟在翻译的过程中,大量借鉴了儒家、道家的词汇,融会贯通,取长补短。诸如‘方丈’一词,本是道家得道高人的称呼,如今却成为佛门主持的通称,您去问问百姓,‘方丈’是佛是道?十有**,会告诉你这是佛门子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影响力便是这样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长此以往,谁还知道道门是何模样?”

    在这个年代,道佛之分,大抵是差在传播方式上。

    道教高贵,犹如阳春白雪,走的是精英模式,其择徒传教的规则森严,不是谁都能够传授道门的核心。这就制定了只能在上层社会里流传,固然影响力很大,却很难自上而下,普及世间。

    佛门则不同,是下里巴人,走的是普及路线,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行,好人来了普渡世间,恶人来了立地成佛,包容性太强。

    简而言之,佛门开店迎客,谁来都行。

    道门则属于高档会所,理论上谁都可以进,但核心皆是社会主流、上层人士,与社会脱节严重。

    这是“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的另外一种诠释,结果谁都知道,佛门在历经无数劫难之后修成正果,普及世间,道门则在的“精英模式”之下影响力越来越小。

    世间好话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

    到了后世,更是道门衰落、佛门昌盛。

    李淳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沉着脸思忖良久,问道:“二郎有何妙策,可以扭转局面?”

    房俊摇头道:“在下乃是门外之人,焉知门内之事?不知内情,岂敢指手画脚。不过还要提醒道长一句,在下之前平定高昌国一战之时,曾遇到几名天竺番僧,曾言贞观十三年的时候,长安僧人玄奘不顾朝廷阻拦,冒越宪章、私往天竺,长途跋涉五万余里,经兰州到凉州姑藏,继昼伏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关,越过五烽,渡流沙,备尝艰苦,抵达伊吾,至高昌国,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礼遇。稍作休整,玄奘便又出发,经屈支、凌山、碎叶城、迦毕试国、赤建国,到达货罗国故地,南下经缚喝国、揭职国、大雪山、梵衍那国、达迦湿弥罗国,最终抵达天竺,求学于那烂陀寺,访师参学。据说,玄奘在西域、天竺佛门之中声望甚隆,一旦此人返回长安,携天竺佛门之圣典、经义,必将给大唐佛门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震撼,届时佛门的影响力,足以遍布大唐,对道门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没有人比房俊更清楚,玄奘西游取经之后对大唐的佛门产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甚至一度使得佛门教徒遍布天下,终于影响了一心求长生不老的唐宪宗崇尚佛门,几乎“以国为教”……

    更直接奠定了佛门在中土的雄浑根基。

    李淳风大惊失色:“居然有这等事?贫道却是不知也!”

    或许之前的玄奘在长安僧院名声不斐,但是自贞观之初便西行取经,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还能有几个人记得他呢?

    然而当他携带无上佛光回归大唐,必将造成一场震荡,就连崇尚道门的李二陛下都不得不对其优待,默认佛门的传播……

    自此以后,道门衰颓、佛门昌盛的基调已然奠定,即便期间历经唐宪宗举国兴佛、唐武宗崇道灭佛这等极端的时期,却难以改变这个格局。

    李淳风坐不住了。

    “今日唐突,贫道先行告辞,改日再请二郎,饮酒赔罪。”

    言罢,也不待房俊回话,便起身急匆匆离去。

    身为道门子弟,教法之荣辱兴衰,是每一个人的责任,既然意识到了佛门有可能给道门带来的隐患,哪里还坐得住?

    什么“面相殊异”根本顾不得了……

    *****

    高氏兄弟自醉仙楼出来,见到柴令武扬长而去,自是心中愤懑。

    现如今的高家已然破落到谁都能给脸色看的地步了?

    高真行“呸”了一声,骑在马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看着柴令武在亲兵簇拥之下远去的身影,忿然道:“不过是依仗父辈家世尸位素餐的废物,在吾等面前抖什么威风?有能耐倒是跟房俊干啊,窝囊废!”

    高履行没有言语,坐在马上一脸阴沉。

    高真行看看四周,见到最近的侍卫也在十余步之外,策骑上前凑近兄长,目光闪烁,低声道:“大兄,这么下去怎么成?现在吾高家已然败落,若是等到太子登基,房俊这些人更是鸡犬升天,恐怕长安城内再难有咱们一席之地!”

    高履行面沉似水,兄弟的话语,他自然听得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淡然道:“父亲不许,为之奈何?”

    高真行咬牙道:“父亲老糊涂了,只顾着安安稳稳安享余生,可是吾等兄弟数人正值壮年,难道也要学父亲那般韬光养晦、大隐于市,夹着尾巴一辈子?”

    高履行默然。

    可以想见,目前的窘迫处境,还不是高家的最低谷。

    待到太子登基之后,房俊那一帮子人上位,才是高家彻底跌落尘埃的时候……

    “好久没去找荆王饮酒了,走吧,去荆王府叨扰一番。”

    高履行心底慨然一叹,下定决心。

    当年父亲“奇货可居”相中了当今陛下,全力扶持终于襄助陛下成就霸业,渤海高氏也一跃成为顶级门阀,凭什么他高履行就能复制父亲的成功之路?富贵险中求,舍不得米,怎么偷鸡?

    高真行顿时双目闪光,兴奋道:“全凭兄长做主!”

    兄弟手足,血脉相连,齐心协力,其利断金!

    就不信凭借他们兄弟的本事,就不能在这个时代折腾点动静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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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