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三司会审
丘行恭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他明白李二陛下如此对待房俊的缘故,并不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偏袒房俊疏远他丘行恭,而是因为皇帝坚信房俊绝不是杀害丘神绩的真凶……
怎么就如此相信一个平素像个棒槌一般的后生?
只是因为这人是他的女婿?
难道就因为主观的信任,就忽略了房俊乃是真凶的可能,完全不去想自己的儿子有可能蒙冤而死?
丘行恭缓缓跪坐于地,面容悲戚,沉默不语,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倾,殿外在此响起脚步声。
内侍轻手轻脚的走进大殿,特有的尖锐嗓子故意压低,轻声道:“启禀陛下,大理寺卿孙伏伽、御史中丞刘洎、刑部尚书刘德威,奉陛下召见,正等在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冷言道:“宣!”
“喏!”
内侍应了一声,微微弯腰后退三步,而后才转身走到大殿门口,尖细着嗓子道:“宣大理寺卿孙伏伽、御史中丞刘洎、刑部尚书刘德威,觐见”
“”
孙伏伽、刘洎、刘德威三人俱是身着官袍,快步入殿,躬身施礼,道:“臣等觐见陛下。”
虽然皇帝传达下去的旨意乃是命“三司各由侍郎级别以上的官员主审”,可是当三个衙门尽皆受到水师战船上发现丘神绩之尸体,并且差一点引起右武侯卫与水师的大规模火并之后,谁敢轻忽视之?
故而,三个衙门不约而同的由各自主官出面……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沉声道:“各位爱卿,案由为何,可都知晓了?”
三人齐声道:“虽然略知大概,但是其中细节如何,尚不得而知。”
李二陛下道:“此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便由尔等三法司会审,七日之内,给朕一个结果。”
没有迟疑,没有商量,语气甚为坚决。
不坚决不行,且不说真凶残忍的将丘神绩杀死之后又将其尸体藏于水师战船上,已然严重挑衅了朝廷法度、帝王威严,单说因主帅爱子惨死而产生报复情绪的右武侯卫兵卒随时都会与水师兵卒发生械斗火并,就绝对不可长时间的拖延下去。
右武侯卫宿卫京畿,水师又是嫌疑人,两者均不可擅离长安,一旦发生大规模的冲突,不仅扰乱军心,更会埋下严重的隐患……
三位大唐最高级别的司法主官互视一眼,不敢推脱,齐声道:“臣等领命。”
答应得痛快,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七日破案?
开什么玩笑!
虽然现在具体的案情尚未了解,可是当初丘神绩在西津渡被杀之时,刑部已然派出最精锐的官员前往案发地勘察审理,然而直至现在,却是连一丝一毫有用的线索都未曾发现。
当时所有的幸存者都第一时间逃离的案发现场,故而对于丘神绩的遭遇一概不知,对凶手的描述亦是极少,当时留在现场的所有人皆以丧命,死无对证,这案子不是没法查,而是查起来太过费力,而且若是杀害丘神绩之凶手有着什么背景,还会在查案之时受到这样那样的阻力……
七日破案,怎么可能?
然而当官当的久了,都掌握了官场的一项法则上官生气的时候千万不要狡辩,更不要推卸责任,那样不但是无用功,反而会将自己牵连进去。暂且答允下来,或许等回头上官自己反应过来事情的难度,还会对大家予以理解……
李二陛下望向丘行恭,没有了刚刚的严厉,柔声安慰道:“爱卿可先行回府,准备令郎的丧事,至于真凶,朕必然会给爱卿一个交代。”
丘行恭摇摇头,面容枯槁,双眸却放射着仇恨的光芒,盯着苏定方与房俊,恨声道:“老臣可以等,但还请陛下公平对待,房俊与苏定方二人皆有重大嫌疑,应当押入刑部大牢,以防其畏罪潜逃!”
李二陛下面容微冷,却未发作,正欲说话,便见到孙伏伽上前一步,恭声道:“丘大将军之意,恕在下不敢苟同。在下可以理解丘大将军心中之悲痛,但人情归人情,律法归律法,令郎之尸身固然是在水师兵船上发现,但并未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与苏都督有关,收押如监,从何谈起?当然,苏都督的嫌疑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按照律法,命其滞留长安随时听候传唤即可,至于房侍郎,此事与他全无干系。”
孙伏伽是个正直的人,虽然难免有一些官场上趋利避害的陋习,但是面对原则,却能够坚守。
一般来说,丘行恭遭逢惨祸爱子惨死,谁都会予以同情,对其略显过分的要求亦会睁一眼闭一眼。但孙伏伽不会在这一点上妥协,律法之所以存在,便是代表着最大的公平,若是谁都能因为遭逢惨祸而提出违背律法之要求,那还要律法何用?
说白了,他身在官场,却是个法家的忠实拥趸……
丘行恭愤怒的瞪着孙伏伽,恨声道:“刚刚孙寺卿不还说不了解此案之详情?这会儿怎地就知道吾儿之尸体乃是发现在水师的战船上,还能判断房俊与此案无关了?”
孙伏伽也不动气,淡然道:“现在长安内外早已将令郎尸体发现在水师战船上之事传播得沸沸扬扬,本官又是聋子瞎子,又怎会没有听说呢?至于房侍郎的确与此事无关,若是大将军能提供房俊涉案之证据,那本官即刻将其打入大狱,若是大将军只因心中怀疑便恶意中伤……还是就此作罢吧。”
他是个厚道人,虽然不屑于丘行恭嚣张跋扈的态度,但到底同情他的丧子之痛,所以只是委婉的提示,你可别胡搅蛮缠太过分,咱只是依律办事而已……
丘行恭心中恨意大增,他早就听闻孙伏伽与房俊关系不错,此刻更是认为此人便是利用职务之便公然袒护房俊,如何不怒?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可是他也清楚,若是当真纠缠下去,孙伏伽能够轻松的背诵出一条条的律例来,死死的压着自己……
深深吸了口气,丘行恭压制住心底的悲伤和暴怒,点点头,声音嘶哑道:“即是如此,那老夫就在府中恭候孙寺卿的佳音,只是若因为你的疏忽而导致凶手逍遥法外,别怪老夫届时找你算账!”
而后,不理会面色难看的孙伏伽,回头冲皇帝说道:“陛下,犬子固然死去,然老臣身为人父,亦要好好的送他一程……老臣先行告退。”
李二陛下喟然一叹,心情着实复杂。
一方面对丘行恭的为人甚为厌恶,但是另一方面,这到底是跟随自己鞍前马后冲杀争锋的老臣,对于其遭遇亦是极为同情……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朕这就下旨,敕封丘神绩右武侯将军之官职,以飨其忠。”
丘行恭胡子颤了颤,流着泪下拜道:“老臣,多谢陛下……”
人死如灯灭,便是升了再大的官儿,又有何用处?
然而古人事死如事生,死后的哀荣,比之生前的荣耀丝毫不逊色。提升丘神绩的官职可以使其葬礼规模、墓葬规制都能得到大幅度的升高。别小看这个,葬礼规模、墓葬规制在古代是不可逾越的界限,官职多高、爵位多高,就代表着对应程度的权力,绝对不可逾矩!
等到丘行恭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李二陛下才开口道:“房俊、苏定方二人,近日不可擅离长安,三法司会审,要随叫随到,另外城南码头的水师兵卒皆要接受调查问询,朕会命‘百骑司’派人看管,若是有人胆敢擅离一步,格杀勿论!”
“喏!”
殿中诸人齐齐应诺。
李二陛下又瞪了房俊一眼,道:“朕不管丘神绩之死与你有没有关系,但是朕警告你,查案期间万万不可与丘行恭起了冲突,否则朕不问缘由,必然严惩于你!”
房俊忙应下。
他知道李二陛下的本意,现在的丘行恭明显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加之本就是个暴虐的性子,一旦被房俊刺激得发疯,天晓得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情来……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形势
夕阳西坠,最后的一抹光彩在天边消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丘府被林立的白幡彻底覆盖,无数和尚道士从终南山被请入丘府,一场接着一场的法事徐徐展开,一阵阵鼓磬之乐哀婉悠扬,在黄昏的长安城内远远的传开……
整个长安城尽皆笼罩着一股严峻的气息!
不仅仅是此刻城南房家湾码头右武侯卫与皇家水师的对峙随时都会发生火并冲突甚至席卷整个京师,更是因为丘神绩的死,对那些世家子弟们带来的震撼……
长安城权贵无数,王侯公卿功勋贵戚比比皆是,老一辈之间固然有些矛盾、龌蹉,但或是碍于颜面或是碍于陛下,所以就算彼此看不顺眼,大多亦能够保持井水不犯河水,保持克制。
但是对于各家子弟们来说,顾忌就小得多……
是以,因为昔日的仇隙结下的怨恨,便会因为无意之间的一次打斗、一次利益的争夺、甚至是走在街上不经意间的一个注视……都会引发出严重的后果。
这几乎已经成为长安城内的常态。
不过大家到底还是有所忌讳的,哪怕相看两相厌,恨不得一刀捅死对方,却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有矛盾没问题,有争执也可以,但若是谁家突破了“人命”这个底线,就得做好被李二陛下雷霆怒火倾泻到头顶的准备……
故此,长安城里纨绔子弟们斗得再烈、打得再狠,却极少出现要人命的情况出现。
直至房俊这个棒槌横空出世……
先有莫名其妙死掉的长孙澹,现在又有丘神绩惨死扬州西津渡尸体却出现在长安,再加上生死不知的长孙冲,以及若干断手断脚之辈……房俊之赫赫凶名,从未有现在这般震慑人心!
尤其是那一句“陛下您不管,我来管”音犹在耳……
本就“出逃”大半的长安城内之世家子弟,此刻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有人都被恐惧笼罩,唯恐在此招惹到房俊这个凶神,然后自己就莫名其妙的死掉。
虽然长孙澹、丘神绩的死因并未证实乃是房俊所为……可万一是呢?
没人敢去冒这个险,所以房俊的名讳几乎成为世家子弟的禁忌,谈之而色变。
因为丘神绩的死,整座长安城都陷入一种恐慌……
*****
苏定方拒绝了房俊去房府暂住的提议,而是选择前往大理寺。孙伏伽固然公事公办,认为苏定方虽然有嫌疑却尚达不到收监入狱之程度,却也乐得苏定方在视线之内,故而安排官吏收拾了大理寺的一间书斋,权当临时的客房,安置苏定方居住。
房俊心事重重的回到府中,径直去了房玄龄的书房。
房玄龄正老神在在的喝着茶水,捧着一卷书册颇有滋味儿的读着,对于迈步走进的房俊视而不见……
房俊一阵无语,心说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儿子?
这都快要弄成幕后真凶了,您却没心没肺的一点着急上火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咳咳,父亲看得什么书?”
坐到房玄龄的对面竹椅上,自顾自的拿起茶盘里的茶杯斟了一杯茶,“咕嘟咕嘟”一口饮尽,房俊好奇问道。
“《山海经》。”房玄龄眼皮都未抬,随口说道,眼神依旧注视着泛黄的书册。
房俊愈发好奇了:“父亲也会喜欢看这等山野趣怪的杂书?”
“无知!”房玄龄终于放下书册,教训道:“只要是书,记载的便是知识,知识之积累便是通过书籍代代相传,文明才能昌盛,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何来正书、杂书之谈?”
“父亲高见,吾不如也。”
房俊肃然起敬。
在这个为了知识流派往往争斗得头破血流,法家、儒家等等百家虽然趁机却依旧蠢蠢欲动的年代,能够说得出这等毫无芥蒂的话语,方才是真正的学者。
房玄龄又道:“再者说,《山海经》又怎么会是什么山野趣怪的杂书?固然书中记录之珍禽异兽吾辈并未所见,却也不能代表其便是虚构之物,天下何其之大,大地何其之广?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吾等未见过,便不承认其存在,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何异?何其蠢也!”
房俊愣了半晌,心道难不成咱这老爹也是穿越者?
古往今来,《山海经》皆被认为是一部荒诞不经的奇书,直至后世,大多数人仍将其视为上古神话传说。其中记载的众多异兽的形象经常会用来作为影视剧的创作题材,这就更会让人相信那些奇异的动物仅仅是古人的脑洞大开……
然而在房俊那个年代,渐渐有不少学着开始尝试着去解读这部千古奇书,用更科学的方法去证实书中所描绘之世界的存在,并未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
难道房玄龄的见识也穿越时代的局限了么?
好可怕……
瞥了一眼呆愣愣的儿子,房玄龄将书册放下,倒了杯茶,随意道:“说说吧,那个丘神绩的尸体,到底怎么回事儿?”
房俊收敛心神,将情况一一道出,不敢有丝毫隐瞒。
房玄龄沉吟半晌,抬起眼皮,问道:“不是不干的?”
房俊摇头:“真不是,若是孩儿干得,那得是多傻才会把尸体藏在船上,然而等着人家去发现?”
“呵呵,”房玄龄不置可否:“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杀害丘神绩的真凶一日没有着落,丘行恭便一日不会放弃,这桩公案亦不会结案,谁知道你是不是逆向而为,偏偏要做出此等蠢事来掩人耳目?”
房俊大汗:“孩儿再蠢,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吧?只需将丘神绩的尸体丢入山林,两天就被豺狼虎豹给啃噬干净了,再不济绑上石头沉入江底,谁能发现?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是丘行恭心有怀疑,他又敢将孩儿如何?国法律令,也不是摆设!”
房玄龄哼了一声:“可是现在,丘行恭定然将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房俊:“……”
无言以对。
别说什么蠢不蠢的,现在的事实就是丘行恭认准了丘神绩就是房俊指使苏定方干掉的,房俊既有杀人的动机,尸体又在水师的船上,丘行恭就认准了这个理儿,你能如何?
沉默片刻,房俊无奈道:“儿子现在怎么办?”
被一个蠢货给盯上了,的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偏偏这个蠢货手底下悍卒无数,为人又暴躁残虐,万一丘行恭不管不顾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想都头痛。
房玄龄也没辙,蹙眉道:“只希望丘行恭能够心有顾忌,不敢玉石俱焚吧……这段时日尽量晚出早归,甚至减少出门的必要,就算是出门,亦要多带些人,以防不测。”
至于真凶被查出来进而消弭丘行恭对房俊的仇恨?
房玄龄没那么天真,只看杀掉丘神绩的干脆利落以及其后栽赃陷害的一些列手法,便知道真凶必然筹备周密行事谨慎,想要抓到马脚,何其难也。说不得,房俊这口黑锅还得继续顶下去……
房俊郁闷得不行,恨声道:“千万别被我抓住这个混蛋,否则就算丘行恭肯饶了他,我也得将其抽筋扒皮,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谁平白无故的背上这么一口大黑锅也得气得半死,何况是房俊的暴脾气?
“保持冷静,千万别做错事。就算丘行恭依依不饶,你也不能跟他明火执仗的有冲突,让一让也就是了,否则说不得就掉进陷阱里……正好这段时间你也把心沉下来,将右屯营好生操练一番,手中有兵才是硬道理,若是水师今日有数千纵横南洋之悍卒,他丘行恭敢带人撒野,第一时间就将他给拿下了,而后在处理船上的尸体,何至于后来的这般被动?”
房玄龄教训儿子一番,又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皇家水师乃是你一手创建,从上到下都是你的人,不出意外,只要东征开始,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还是你的,张亮不行,顶了天就是个副手。现在右屯营又交付你手,可见陛下对你的期待,若是为父所料不差,异日东征,陛下是想要将整个水路都交付于你,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任,而是等同于将江山托付!不为为父赘言,你自己亦知东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说句实话,为父不需要你在东征之中大杀四方功勋无数,为父给你留下的余荫已然足够,只要你稳扎稳打不犯错误,东征之后,一个国公的爵位跑不了。届时,你大兄继承为父之爵位,咱们房家一门两国公,那是何等之荣耀?所以你给为父记住了,切切不可麻痹大意,若是导致东征出了闪失,为父也护不住你!”
说到后来,房玄龄少见的疾言厉色,语气沉重。
房俊非是轻浮之人,此刻闻听房玄龄痛陈厉害,当即道:“父亲放心,儿子定然好生操练右屯营、用心经略水师,只要陛下举旗东征,儿子就再给您挣一个国公回来!”
他本人其实并不热衷于权势,房玄龄亦是个清心寡欲之人,然而“一门两国公”的荣耀,却足以让任何人都能够奋力拼搏,只求一个流芳百世……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李泰回京
城西驿站。
一大队人呼啸而来,车马辚辚,规模不小。
为首一个身形肥硕的青年跨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汗血宝马背上,到了驿站门前并未下车,而是直起腰身眺望着远方金光门城楼下影影绰绰的兵卒,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粗略一看,也能看出那边起码聚集了数百兵卒。
肥硕青年一张圆脸好似经过长时间的日光暴晒有些黝黑,不少地方还有蜕皮的痕迹,此刻蹙起两条眉毛,问道:“城内发生何事?”
前来迎接的驿卒忙道:“回魏王殿下的话儿,右武侯大将军的儿子前些时日被害,今日晌午的时候发现尸体在皇家水师的船上,右武侯卫差点与水师打起来,这不整个长安都戒严了。”
马上青年正是魏王李泰。
自西域一路风尘仆仆的返回长安,路途遥远不说,沿途更多是沙漠戈壁,不能乘车,只能骑马。所幸跟随李绩西域平叛这一路置身军伍,虽然苦头少吃把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魏王殿下折磨得秃噜一层皮,倒也令他减去了二三十斤肥肉,身子骨健壮不少。
否则一路行来,说不得就趴在半路上……
此刻闻听驿卒之言,李泰奇道:“丘神绩的尸体怎会在水师船上?”
他第一反应就是栽赃嫁祸,否则谁会愚蠢到杀了人之后还将尸体放在自己船上拉着到处走,就等着泄露风声被苦主追杀上门?
不过水师虽然挂着“皇家”的名头,真正的负责人却是一手缔造了这支无敌之师的房俊,这笔账要算也得是算在房俊头上,起码他脱不了干系,对于这一点,李泰表示喜闻乐见。
房俊那个棒槌,最特么讨厌了……
抬头望望天色,见到时间尚早,进城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就在驿站里修整一晚,明日一早再进城。不过这两天在咸阳的驿站也歇的差不多,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也睡不着觉,不如到处逛逛。
离开长安时日不短,心里颇有些想念关中的风土人情。
“走,随本王去城南逛逛。”
李泰打马前行,城内前来迎接的禁卫亲信以及随性的兵卒急忙策马跟随,都知道了城南正有两只军队差一点火并,形势必然紧张,没人敢大意。
一行二三十骑,自金光门一路向南,过延平门,绕过半个长安城,直抵城南的房家湾码头。
尚未到码头,远远的便见到前方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到了近处一看,却原来是两支军队对峙,一方大抵是赶来封锁河道不让水师逃遁的右武侯卫,另一方则是堵着路不让过的右屯营。
明显是房俊帮着水师对抗右武侯卫……
两方虽然对峙,到底还是非常克制,一方想前往码头,一方堵着路不让去,就这么僵在这里。
不过商旅过客却是自由通行……
李泰带着麾下禁卫兵卒从两支军队中间穿过,也没人询问身份什么的,两伙人就瞪着斗鸡眼,也不吭声。
顺着河道一路前行,不久,前方便是人声鼎沸舟楫如云的码头……
码头是没有宵禁的,故而虽然已是黄昏,却依旧热闹。
李泰纵马穿行在码头上,看着一杆杆吊臂叫船上的货物吊上码头,然后被硕大的沿着铺设的轨道的运行的大板车运走,再卸入一个个仓库,来自天南海北的货殖即将由此地转运至关中各座城池,成为关中商业的集散地。
每一艘货船,每一杆吊臂,每一辆板车,每一座库房,都代表着源源不断的金钱……
李泰非是爱财之人,但是看着如此兴旺的码头,也不禁有些眼热。
论起做生意,果然谁也比不过房俊!
全天下的商贾都在低买高卖以赚取中间的差价,房俊却另辟蹊径,自己投资弄出一个码头来,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卖,但所有做买卖的人都得乖乖的给他送钱……
陶朱事业,端木生涯,亦不过如此吧。
经过一处吊臂之时,那吊臂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引起了李泰的注意。
粗达一尺的吊臂在几个民夫的操纵下,利用一组轮轴将停靠在码头旁货船上的货物吊起。货船吃水很深,甲板上是堆放在一起的一个个方块儿状的正方体,外面用油布包裹,有用细草绳捆住,显然很重。
引起李泰注意的是围拢在那吊臂附近的足足三四十人的商贾……
“喂喂喂,慢点儿慢点儿!”
“你特娘咧就是个夯货,这是纸,江南最新的竹纸,你当是什么东西,经得住你这般糟蹋?”
“唉唉,这位老哥,甭运回库房了,你这船上一共多少刀,兄弟包圆儿了,你点个数儿,兄弟这就付钱!”
“滚蛋!孙老二你要不要脸?这么多的竹纸你自己一口吃完了,还让不让哥儿几个活了?”
“嘿!这话说的,咱孙老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坑谁没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放屁!总共就这么多竹纸,你个老小子都吃掉了,我们回去卖什么?”
“就是就是!孙老二你可别仗着财大气粗,就挤兑咱们这些小商小贩,你想将这些竹纸一口气儿吃完了,回去随意涨价想咋卖就咋卖?你想得美!信不信老子这就去武娘子面前告你一状?”
“谁特么想咋卖就咋卖了?咱一分一毫也不涨价!再说了,这位老哥有竹纸,我有钱,凭啥还不让我买了?”
码头上吵吵闹闹,乱成一团。
李泰稍稍往前凑了凑,心里疑惑,竹纸?
身为皇子,对于竹纸自然不陌生。这种纸产自江南一带,以嫩竹作为原料,纸张光滑美观,但是质地轻脆,而且写字的时候容易洇纸,只有那些没钱的人家才会买回去,可是连好纸都买不起的人家,又能有几个读书人呢?
所以这种纸的销量很是不好。
可这些人怎地还抢了起来?
“诸位诸位,窃听老朽一言!”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老者站在吊杆旁,拱手对着一众商贾说道:“老朽乃是房家的管事,这些纸便是产自咱们房家跟江南几大家族合伙开起来的造纸厂。之前因为正在试验配方,所以产量一直底下,现在配方已然完善,从今而后,咱们在城的数家造纸厂,每月可以生产上等竹纸十几万刀,不仅仅关中货源充足,还将覆盖整个山东、江南、蜀中各地,诸位不用抢……”
说着,老者一指河道上一长溜吃水甚深的货船,得意道:“瞧见没有,这些船上全都是纸,全都是上等的竹纸!”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炸开了锅!
“乖乖!每月十几万刀?”
“额滴个天爷,房二郎就是厉害,这一年得赚多少钱?”
老者呵呵一笑:“各位以为咱们家二郎差这点钱?实话跟你们说吧,这造纸厂啊,二郎根本就一文钱都没打算赚!”
说着,老者从身边仆役手里拿过一柄小弯刀,将已经吊上码头的一刀纸拆开,草绳油布用锋锐的刀子划开,里边洁白细腻的纸张顿时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嘿!这纸……比以前的还要白……”孙老二上前摸了摸,扯住上面的一张使劲儿扯了扯,惊叹道:“不仅更白,而且更柔软,更坚韧!”
老者嘿了一声,道:“瞧见没有?这等纸,一刀一百文!”
周围陡然一静,继而“轰”的炸开!
“多少钱?”
“一刀纸一百文?”
“这等竹纸比之宣纸也不差多少了吧?才一百文?”
“赶紧抢购吧,回去一刀纸卖上一贯钱妥妥的!”
“我要一百刀……”
“我要一千刀……”
老者被吵得耳鸣,赶紧举起手:“停停停!”
待到周围声音小了一些,老者才道:“是不是以为很便宜?没错!这种纸的成本就要达到每刀八十文,再从江南运到关中,售价一百文根本就在赔钱!”
不仅是周围的商贾有些懵,就连李泰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房二那个棒槌,居然会做赔钱的买卖?
不能够啊……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我们要成为文化的先驱
这等光洁莹白且柔韧无比的上乘纸张,固然比不得猷州出产的上等纸张,但相差亦是不多。
然而仅仅售卖一刀一百文?
“一刀”这个量词其次并没有太准确的定义,纸张造好都是大张,最初的时候是将其一张张铺设整齐,未曾经过剪裁,未染些许墨汁,手起刀落,厚实的一摞站坯子旋即被劈开,毛边都不飞,斩断之后方便包装。而这一刀能够斩断多少纸张,就被称为“一刀纸”。
但是后来就只是将五十张、七十五张、亦或是一百张纸称为“一刀”。
李泰瞅着眼前的纸张莹白如玉、纤薄如蝉翼,很明显一刀纸便是一百张,售价一百文,便是一文钱一张,简直便宜到了极点!这些商贾将这种竹纸买回去,轻轻松松卖个一张十文八文,简直就是暴利!
房二是傻了么?
自己不赚钱,却将利润让给卖纸的商贾,这可不是那棒槌的作风……
果不其然,未等商贾们欢天喜地多久,便听那老者又道:“诸位虽然是商贾,但平素多与读书人打交道,甚至家中子侄便在刻苦读书,以期将来能够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商贾们齐齐点头。
这年头商贾纸地位极其低下,虽然因为朝廷历经税法的改进,使得商贾的地位稍有提升,但是相比那些读书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官本位的社会里,有多少钱都是白扯,只有当官才是硬道理!
一介商贾勤勤苦苦累积数代,方才可能积累下一些家产,然而若是一旦惹上官司,顷刻之间便会一贫如洗,甚至破家灭门亦不是不可能,钱再多有什么用?
多少钱也不如一个读书人!
老者又道:“那大家更应当知道,寒门子弟想要读书进学,是何等困难之事,不仅仅良师难觅,更重要的便是读书的消耗实在太大……一个稚龄幼子从小读书直到科举高中,不说别的,单说着消耗掉的纸张得有多少?现在市面上最次的纸亦要五六文钱一张,价值相当于一斗米,寒门子弟如何读得起书?”
码头上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先是被这边热闹的情形吸引过来看热闹,来了之后,却被老者的话语吸引。
但凡能够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又有几个是世家门阀出身?
谁都知道读书好,读书不仅可以明理,更可以当官……然而,书,不是谁都能读得起的。
现在市面上渐渐有价格极低的书籍售卖,往往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只可惜数量还是太少,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纸张的价格居高不下,导致印书的成本将不下来。
若是房二郎的纸厂当真能够将纸张的价格压制得如此便宜,那么印书的成本必然大大降低,到时候书价降低,岂不是人人都读得起书?
纵然是商贾之家不得科举,可谁会嫌弃书读的少?
最起码若是自家子弟能够读书进学,能写会算,当一个账房也绰绰有余吧……
人群越聚越多,各个神情振奋。
那几个纸商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那老者又说道:“吾家二郎深受陛下器重信赖,忠君报国,自然不在话下。故此,二郎打算成立一个‘大唐文化振兴会’,凡入会者,必须保证每一刀竹纸的价格保持在一百文,不得哄抬价格,不得售往域外,才有销售这等竹纸之资格,并且可以销售之后不久由皇家印刷厂印制的书籍典册……”
商贾们一片哗然。
这开什么玩笑?
一百文进来,一百文卖掉,不仅一文钱赚不到,还得搭进去人手店面,玩呢?
有人好奇的问:“皇家印刷厂……是个什么?没听过啊!”
旁边有人附和,印刷厂,是印书的作坊么?
那老者嘿嘿一笑,脸上的褶子都在放光,下巴抬得高高的,道:“这是采用了吾家二郎发明的新式印刷术印制书籍的工厂,全称叫做‘大唐皇家印刷局’,很久之前就已经成立了,只不过因为尚有一些工艺上的问题需要改良,所以并未对外公布。印刷局是附属在大唐文化振兴会之下的,所印刷的书籍包括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而且所有的书籍都会以成本价出售,绝不从中赚取一分一毫!”
商贾们一阵无语。
房二郎钱多的花不完,开始败着玩儿了?
造纸也不赚钱,印书也不赚钱,多大的家业也得迟早败光了!
再者说了,你钱多的花不完,不赚钱只想讨个好名声,这没问题,可我们都得养家糊口,谁有那心思跟你胡闹?
孙老二便摊摊手,无奈道:“吾等皆佩服二郎之品性能力,可是这纸张不让吾等赚一文钱,想必那书籍印出来亦是要原价售卖吧?吾等很为难啊,说到底咱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不赚钱的生意一天两天还成,若是长久干下去,吾等岂不都得饿死?”
旁边的人也一阵附和。
这是实话,大家都知道纸张低价是好事,书籍低价更是好事,可是追根究底,大家得先活着不是?
没好处的事情,谁都不会干……
老者斜眼睨着孙老二,冷笑道:“鼠目寸光之辈……诸位想想,吾家二郎可有让尔等吃亏的时候?”
“这……”孙老二有些不满,但是细细一想,却又反驳不得。
纵然坊市之间对于房俊的褒贬不一,甚至更多是骂这个棒槌,但是对于大唐的商贾来说,房俊简直就是活佛降世一般的人物!
老者续道:“二郎此举,乃是为了振兴吾大唐之文化,而且诸位可知道‘大唐文化振兴会’的会长是谁么?”
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不曾插话的李泰心中一跳,该不会……
场中亦有心思敏捷之人,当即便颤声道:“这个……该不会是……陛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震惊的看着老者。
如果这个什么会长是陛下,那别说纸张书籍不赚钱了,就是赔钱也得干啊!大家伙不过是一介低贱的商贾而已,如果有一天能够成为皇帝直接领导下的马仔……
嘶!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啊!
这是何等之荣耀?!
“呵呵,你想多了……”老者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那么多精力?实不相瞒,大唐文化振兴会的首任会长,乃是魏王殿下!”
“原来是魏王殿下啊……”
“虽然不是陛下亲自领导,不过魏王也不差了。”
“嗯嗯,陛下诸子之中,也就魏王文采不凡,更有主持编撰《括地志》这等功绩,算得上是天下文人的领袖。”
起先听闻不是陛下领导,还有一些失望,但是听到这个会长乃是魏王李泰,众人倒也认为理所应当。
站在人群后面的李泰有些懵……
什么劳什子的会长,是怎么回事?
还有,本王咋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疑惑,面色渐渐阴沉下来,心想该不会房俊那厮拿自己的名字做筏子吧?
若是当真如此,绝对不与他善罢甘休……
老者没见到李泰,就算见到了估计以他的地位也不认识,就算以前认识,现在见到晒得爆皮瘦了一大圈儿的李泰估计也认不出……
“吾家二郎岂会亏待伙伴呢?只要加入这个大唐文化振兴会,那就是房家的合作伙伴,虽然纸张书籍大家赚不到钱,但会得到房家与皇室的补贴,不仅会在税款上给予优惠,这码头上所有的货物,大家的进价都会低于别家一成,以作补偿……”
“嚯!果然是房二郎,仗义!”
“娘咧!所有东西都低一成?”
“管事的,我孙老二现在就加入这个什么振兴会……”
老者这句话说出来,就像是一滴水珠抵近开了的油锅里,顿时就炸了!
所有货殖的价格低两成!
这是什么概念?
若是进了价值一万贯的货殖,不论以往的利润是多少,最低也能在这个基础上多赚一成,也就是一千贯!
这是要发家致富的节奏啊!
至于纸张书籍什么的,不赚钱又有什么关系?
当做给房二郎代卖就好了啊!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还是能把脑袋砸出个包的那种……
老者抬起手,现场的喧嚣低了一些,这才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想要获得这等优惠的资格,也是有条件的。第一,纸张书籍只能够按照定价来卖,谁若是敢私自加价,二郎是不管的,自有‘百骑司’请你谈话,到时候是枭首示众还是阖家灭门,听天由命;第二,所有低价购得的货殖,不得私自转让牟利,若有违反,参照第一条……”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亲情
条件听起来有些吓人……
“百骑司”那是何等存在?陛下的耳目、爪牙!被“百骑司”盯上抓回去处置,那就等同于入了陛下之法眼,寻常的商贾只要想想就要心胆俱颤,快吓死了!
然而商贾的本性又是逐利的,面对利润,他们向来都是甘冒奇险……再者说,只要乖乖的经营纸张书籍,不私下涨价,想必皇帝陛下只有嘉奖,又怎么会无故惩罚呢?
当下,被“百骑司”名头吓得一愣一愣的商贾们,迅速做好了决定……
“吾等皆是大唐之子民,振兴大唐文化,乃吾辈之职责,义不容辞!”
“陛下英明神武,能在魏王领导之下为大唐尽一份力气,实乃吾辈之荣耀!”
“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
利益当前,任何危险都能够被忽视掉。
老者甚为满意,颔首道:“即使如此,后天就请诸位前来码头,签订加入大唐文化振兴会之契约。今日时辰不早,大家伙就都散了吧,老朽还得将这些纸张卸船入库,就不叨扰诸位了。”
“好说好说。”
“吾等届时定然前来。”
“现行告辞。”
一众商贾纷纷告辞散去,兴致勃勃的返回住处,斟酌着签订契约之后要购买哪一些低价的货殖,运回去之后又能够产生多大的利润……
李泰面色阴沉,见到众人缓缓散去,也率着禁卫离开。
继续逛下去已经没什么心情了,莫名其妙的就出来一个劳什子的“会长”头衔,让他心里有点乱……
回到驿站,洗漱之后简单的用了晚膳,便合衣躺下,却又全无睡意,眼珠子瞪着房梁,心中念头百转。
传道解惑,教化天下,这是每一个读书人心中最神圣的向往,即便这个向往很多时候都会被功名利禄所玷污、掩藏,却从来都不会消失。
李泰也是个读书人。
或许诗词歌赋比不过房俊,但四书五经儒家教化,李泰自信自己非但比房俊强,即便是诸多当世儒者,亦要甘拜下风。
武将马上打天下,终究还是要文官马下治天下,虽然大唐尚武之风浓郁,但是归根究底,这个天下还是文官在治理。若是能够成为这个什么“大唐文化振兴会”的会长,就等同于身负教化天下之重任,天然的站在天下文士的制高点,领袖群伦,名声、实权,揽于一身。
听那老者的话语,这件事不似吹嘘妄言,然而这等重要之位置,父皇怎会同意让自己来担任?
身为天下文士之领袖,就对朝中有了影响力,难道是父皇又对太子有所不满,想要培养自己取而代之么……
一时间,李泰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又是疑惑,瞅着房梁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顶着一对儿黑眼圈儿的李泰哈欠连天,草草拾掇一番用过早膳,便进城向李二陛下复命。
*****
城门出的兵卒依旧在戒严,到没有严禁出入城,知识盘缠相比平时严苛了数倍,但凡是兵卒们看着有危险、不顺眼的,一律禁止进出,惹得城门内外一片怨声载道……
李泰率领一众禁卫策马来至城门前,命禁卫首领递上文牒印信,守城兵卒见了,赶紧让开一条道路,而后单膝跪地,齐呼道:“拜见魏王殿下……”
李泰微微颔首,策马入城。
昔日嚣张跋扈之魏王殿下,经由西域战火风霜之磨砺,亦多了几分难得的稳重……
太极宫门口,早有接到魏王回京消息的内侍守在那里,远远见到魏王策骑而来,赶紧上前躬身施礼。
只是到得近前,却又纷纷愣住……
这还是昔日那个白嫩肥硕、腰腹肥阔的魏王殿下?
以往白嫩的脸上染满了风霜,皮肤黑了不少,肥硕的身躯瘦了一圈儿,端坐马上,没有了那份桀骜张扬,却多了一份沉稳厚重,顾盼之间,眼神锐利逼人……
内侍们纷纷惊愕,西域那边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呦,居然将白白胖胖的魏王殿下折腾成这个样子。
这下想要再白回来、再胖回来,那可得下几分力气了……
李泰身形矫健的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身边的禁卫,便昂首阔步走入承天门。
红墙黛瓦,金碧辉煌,一股浓烈厚重的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李泰微微感慨,阔别多日,竟如梦幻一场,再次回到这巍峨的太极宫,既然恍如隔世……
前面有内侍引路,径直来到淑景殿。
李泰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刚刚途经太极殿时看着那雄阔的殿宇屋脊,居然有一些感觉到压抑……
难道是在西域纵马驰骋日久,已然受不得这般宛如圈禁也似的生活了么?
想到这里,便想起已经被父皇圈禁起来的稚奴,心底微微一叹……
淑景殿内,门窗洞开,李泰甫一踏足其内,便嗅到一股清香隽永的茶香,目光顺着敞开的窗子,可以见到殿后烟波荡漾的湖水,以及湖面上的绿荷白鸟。
殿内,光可鉴人的地板中间铺着一方波斯地毯,一张矮几上放置着一套茶具,几样精致的点心。
李二陛下坐在矮几之后,一对虎目望着远征归来的儿子,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意。
一身绛紫色宫装的长乐公主盈盈下拜,语气轻柔:“妹妹恭迎哥哥凯旋而归!”
李泰抖了一下衣袖,笑呵呵的还礼:“多谢妹妹…许久未见,妹妹却是愈发钟灵毓秀了,为兄甚是欣慰。”
长乐公主抿唇一笑,眼波温柔:“四哥在取笑妹妹么?”
李泰笑道:“肺腑之言,绝无虚假。”
与长乐公主说笑两句,这才面向李二陛下,伏地叩首,朗声道:“儿臣奉皇命征讨西域叛贼,幸不辱命,今日返京,觐见父皇。”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伸手,将李泰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仔细查看几眼,点头道:“黑了,也瘦了,不过精气神看起来更饱满,玉不琢不成器,此番西域之行,刀枪血火万里征伐,看来对吾儿之裨益甚大,很好,很好!”
李泰笑道:“父皇谬赞了,万里征伐倒是不假,可哪里有刀枪血火?英国公整日里将儿臣像是婴孩一般绑在身边,别说冲锋陷阵了,就算是远远的看一眼战场都不行。儿臣这又黑又瘦的却是跟打仗毫无关系,却是因为每日里纵马疾驰害得。西域辽阔,草场遍地戈壁处处,每当纵马疾驰,就觉得天高地阔心舒神畅……对了,儿臣知道父皇爱马,所以搜罗了一批大宛良驹,各个神骏异常,回头送去御马监,父皇看看是否满意。”
说着,回头冲长乐公主道:“为兄还给妹妹找到了一匹枣红色的汗血马,价值连城,妹妹无事之时骑着去城外溜溜,可别整日里待在皇宫,还是应当出去多透透气,有益身心。”
长乐公主颇感兴趣,问道:“可是纯种的?”
汗血马难得,纯种的汗血马更是难得,价比黄金,即便是身为帝王的李二陛下,马厩之内也无一匹纯种的汗血马,大宛良驹倒是不少。
李泰傲然道:“这说得什么话?送给自己妹妹的东西,为兄几时敷衍过?要么不送,要送就是最好的!这匹马可是被乌孙国王当做宝贝一般,恨不得睡觉都露着,为兄当着他的面儿将这匹马牵走的时候,那老货差点哭出来!”
长乐公主从小就跟着父皇给他那几匹爱马喂料刷毛,所以也甚是爱马,此刻笑逐颜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四哥怎能这般?回头妹妹就去瞧瞧,还没见过纯种的汗血马呢……”
李二陛下笑呵呵的看着,心中甚是欣慰。
若是自己的儿女都能够放下心中执念,如同眼下这般和谐友爱兄友弟恭,他李二夫复何求?
然而现实总是不遂人愿……
长乐公主笑吟吟的给李泰斟茶,李泰谢过,轻轻呷了一口,吁了口气,这才正襟危坐,看向李二陛下。
“父皇,那个什么‘大唐文化振兴会’……是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面色一凝,手里的茶杯轻轻捏了捏。
儿子刚刚为了帝国远征西域,征尘未洗,自己这边却已经在打着劝其安心当一个富贵闲王的主意,愧疚之余,李二陛下也着实无奈。
这件事情刚刚提上日程,却不想刚刚回京的李泰便知道了,李二陛下斟酌着要怎么说出来,才会打消这个儿子心中的怨气……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大唐文化振兴会
李二陛下心里轻叹,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示意李泰吃几块糕点,这才缓缓说道:“扶持寒门学子,这是为父一贯以来的执政方针。而这个振兴会,更是一些列‘大文化’计划的一部分,尤为重要。”
“‘大文化’计划?”李泰一脸好奇。
父亲扶持寒门学子打压世家门阀的政策从未变过,这个李泰自然知道,只是这个“大文化”计划又是个什么东西?闻所未闻啊。
一旁的长乐公主素手给二人斟满茶水,然后悄然退走。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女儿纤细窈窕的背影,说道:“这其实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计划,旨在以儒学为核心的基础上扶持诸子百家,使得吾大唐之文化百家争鸣,繁花似锦。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振兴会’的职责将会是对抗世家门阀的急先锋,全力扶持寒门学子去打破世家门阀对于官场的垄断。”
世家门阀的存在,对于皇权的制约实在太过巨大,甚至对于皇权的安危都产生了极大的威胁!
前隋如何一统天下,又如何分崩离析,大唐如何乱世之中崛起,而李二陛下又是如何逆尔夺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世家门阀幕后操纵的身影。
借助关陇集团而上位的李二陛下,自然知道世家门阀的庞大力量,所以自登基以来,便潜移默化的开始对世家门阀的打压和制约。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长期而缓慢的过程,一着不慎,就有可能自食恶果……
李泰知道,这是房俊说服了父皇在城外建立学院的初衷,他不是单纯的读书人,更是皇家子弟,比任何人都明白“平衡”的重要性。
世家门阀通过盘根错节的联姻等等关系互通利益,把持官员的选举提拔,打破了平衡,所以父皇要制约世家,扶持寒门;天下学子皆为儒门子弟,百家萎靡,这也是打破了平衡,所以父皇照旧要扶持诸子百家,限制儒学……
只是这两者无一不是艰难险阻重重的事业,不仅困难,而且危险。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的放手已然到手的既得利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所以可以预见,随着皇帝的打压限制,必然会引起反击。
李泰忽然明白了父皇为何神情之中带着淡淡的愧疚和无奈……
一张原本已经被晒黑的脸变得煞白,李泰嘴唇颤抖了几下,颤声问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儿臣担负起打压门阀、限制儒学之重任?”
李二陛下默然无语,良久,才缓缓颔首。
李泰似乎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瞬间碎裂的声音,那碎片甚至扎入心脏,痛彻心脾……
“父皇,儿臣……儿臣……”
说了两句,李泰语气更因,却是难以为继。
打压门阀、限制儒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艰难和危险,要随时随地面对门阀和儒门的抵抗与反扑,一旦让那些人意识到了不可逆转的危险,铤而走险实在是在正常不过。
然而更深层次的意义,则是意味着父皇亦将他从储君的继任者当中剔除掉,他被放弃了……
打压门阀、限制儒学的目的是平衡朝局,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皇帝亲手去做,否则就等于消弭掉了皇权与门阀、儒门之间的最后一道缓冲屏障,万一失败,将会造成皇权与门阀、儒门直接面对的局面,这是任何一位有理智的皇帝都不可能去做的。
现在的李二陛下,手里的刀是房俊;等到未来太子登基,那柄刀就变成了他魏王李泰……
这就等于间接的断绝李泰成为储君的可能。
一向心心念念对储君之位抱以极大可能的李泰,乍闻李二陛下做出这等决定,如何能不心碎神伤?
李二陛下亦是心中恻隐,不是滋味儿。
李泰曾是他诸多儿子当中最得到他看重的一个,亦曾不止一次的升起立其为储君的心思,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现在太子表现越来越好,身为父亲,又怎能废一个立一个,在儿子们中间培植隔阂与仇恨?
稚奴已经被他忍痛圈禁,他不想有朝一日再将李泰流放琼州……
长痛不如短痛。
*****
李泰浑浑噩噩的走出太极宫,抬了抬头,只觉得阳光耀目生花,晃得人一阵阵眼晕。
心底满是悲怆绝望……
满怀期待的从西域返回,去不曾想第一时间便得到志向破碎、理想湮灭的消息,这种打击太过突如其来,让他连一丁点儿的准备都没有,着实难以接受。
悲伤之余,一股怒气不可遏止的升腾起来。
房俊!
必然是这个棒槌一心护着太子,所以才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使得父皇不得不忍痛做出如此决定!
简直可恶至极点!
本王必与你誓不罢休!
禁卫见到李泰神情灰败的出来,未敢多问,只是上前道:“殿下,这就返回王府么?”
李泰咬了咬牙:“不急,先去兵部衙门!”
不一刀宰了那个混账,如何能消得他心头之恨!
“喏!”
禁卫应了一声,牵过战马,李泰翻身上马,手里拎着马鞭狠狠的抽在马臀上,战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转眼驰过宽阔的天街,一众禁卫在身后紧紧相随,一时间铁蹄踏着路面的青石板,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声响,居然颇有一种千军万马临阵冲锋之时才有的气势!
须臾之间到得兵部衙门,李泰勒马站定,厉声问道:“房俊何在?”
兵部衙门的门子吓得一个哆嗦,待见到是魏王李泰,连忙单膝跪地,施礼道:“见过魏王殿下……房侍郎早晨前来当值,刚刚下值,听闻好似去了晋王府……”
李泰也不说话,调转马头便欲直奔晋王府。
那门子楞了一下,下意识问道:“殿下出征归来,难道不应先行交纳堪合印信,让兵部报备么?”
武将出征之前、出征之后,必须要到兵部报备,或者得到兵部的堪合文书,否则便被视为擅自出征,或者逾期不归,才是大罪。轻则降职申饬,重责丢官罢职,若是期间闯出大祸,抄家灭门亦不是不可能。
只为限制武将的行动……
李泰心里正窝着一股邪气儿呢,闻言,顿时勃然大怒,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劈头盖脸就将这门子一顿狠抽,大骂道:“娘咧!老子交不交堪合印信,也用不着你来管?你们兵部一个两个都是管闲事上瘾是吧?老子今日抽死你个爱管闲事的王八蛋……”
可怜那门子还不知自己犯了何错,便被狠狠的抽了一顿,偏偏面对的乃是魏王殿下,连躲都不敢躲,直被抽得一脸血,连连哀声告饶。
衙门里的兵卒官吏闻听动静,齐齐跑了出来,可见到行凶的乃是魏王,却不敢上前拦阻,只得苦苦劝谏。
面对丘神绩、宇文俭之流,有房俊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打了也就打了,可眼前这位可是魏王殿下,谁敢造次?
好在李泰今日的执念乃是房俊,抽了一阵解了气,便啐了一口,骂了一句“没眼色的狗东西”,便带着一众禁卫风驰电掣一般远去,只留下闷雷一般的啼声……
待到李泰走远,兵卒们纷纷上前,将那门子拉起来,检查一下,虽然皮开肉绽头破血流,不过并无大碍,便纷纷埋怨道:“你疯啦?那可是魏王,没事儿你招惹他干嘛呀!”
那门子差点哭出来,捂着一脸血,道:“我又不是咱们那位房侍郎,吃了豹子胆敢招惹魏王?你这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抽,我也很迷茫呀……”
官吏便纷纷到此一口凉气,这位难不成是来寻房侍郎的晦气,结果这个门子倒了血霉当了出气包?
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奇道:“魏王殿下可是发得哪门子疯,甫一回京,便怒气冲冲的寻房侍郎晦气?”
员外郎刘显哼了一声,道:“谁知道呢?不过话说回来,魏王殿下平素嚣张跋扈,可是在房侍郎面前,可是从来都没捞着一个好儿。”
众人点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在长安城里平趟,谁都不敢惹的魏王殿下,却是在房俊面前屡次吃瘪。
职方郎中崔敦礼道:“赶紧来人,速速前去晋王府通知房侍郎,让他小心戒备魏王。”
柳站在后头,幽幽道:“瞧着魏王这速度,怕是来不及呦……”
他现在心情挺复杂,虽然很是乐意在房俊手底下掌管铸造局,也对房俊甚是佩服,但是想想以前房俊是如何坑自己的,心中自是难免郁闷。
若是魏王殿下怒气冲冲的去狠抽房俊一顿,他倒也是乐见其成……
只要不抽死就好。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李泰发飙
晋王府。
李二陛下虽然将晋王李治圈禁起来,不过更多是名义上的形式,除去不准晋王出府之外,若是有人至亲前来探望,并不禁止。
当然,长孙无忌这样的外戚是绝对禁止见面的……
晋王府的花厅内,四周布满绿植,门窗敞开,清凉的微风自厅中悠悠吹过,带着花草树木的芬芳,凉爽宜人。
太子、晋王、房俊正围坐一处,桌上摆置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一旁的木桶里盛满冰块,镇着一坛产自西域的葡萄酿。
三人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房俊饮了一杯酒,甘甜清冽的葡萄酿经过冰块这么一镇,清凉沁脾,又夹了一块芙蓉糕放在嘴里咀嚼几下,问道:“听闻晋王妃已有身孕?”
李治点点头,一脸青涩秀气,却已然将要为人父。
房俊嗯了一声,随口道:“等到孩子诞生,微臣备一份厚礼。”
李治精神一震:“有多厚?”
房俊道:“那得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礼物肯定不一样。至于价值……说一句无价之宝,想来不会让殿下认为是夸张。”
“那我可记住了,到时候若是姐夫你食言,我必不与你干休!”
“这话说的,姐夫我是差钱的人?最近南洋那边很是得了几件宝贝,回头我去挑一挑,肯定不让你失望就是……诶?不对啊,我这是送给侄子侄女的礼物,你满不满意有个毛的关系?”
李治翻了翻白眼:“小孩子刚生下来懂个甚?我这当爹的自然要给他们把把关,免得被你这个棒槌给糊弄过去。”
房俊不爽道:“我是那样的人?”
李治哼了一声:“是。”
房俊指指他,无语。
不知为何,原本两人的关系并不算是十分亲密,当初李治与晋阳成天呆在一起,但是比起房俊与晋阳的关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到了李治被圈禁之后,房俊偶尔过府来探望,送点礼物,坐下来随意聊一聊,彼此之间反倒愈发投契。
而李治经过了圈禁之处的惊恐彷徨,也慢慢平复下来。
事已至此,除了修心养性,喋喋不休满腹怨气又有何用?
只恨自己未能识破长孙无忌的阴谋,被当了一回靶子……
太子不满道:“二郎何必厚此薄彼?上月孤的闺女出生,你也不过是送了一些南洋的龙涎香,远远谈不上价值连城吧?”
房俊翻个白眼,道:“您也好意思?您是大舅哥啊,大舅哥就应当时不时的给妹夫好处,怎么能好意思跟妹夫要礼物呢?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您不嫌丢人?稚奴不同,他是小舅子啊,就算我不给,小舅子看上姐夫家里的东西,那还不是想拿就拿?”
太子气得不轻,却又不得不承认房俊的话有道理。
李治眼睛眯了眯,瞅了一眼房俊,心想你就吹吧,小舅子看上姐夫家里的东西想拿就拿?呵呵,我倒是看上了你家那武娘子,别说自己去拿,我要是敢开口给你要,你还不得把我腿打折了……
这么一想,武娘子的千娇百媚如花玉容又浮现眼前,可叹佳人已做人妇,却是有缘相识无缘连理,不由幽幽一叹……
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前厅忽然一阵喧哗,一个王府内侍小跑进来,急声道:“殿下,大事不好,魏王殿下闯进来了!”
李治顿时一喜:“青雀哥哥回京了?”
继而反应过来,自己这王府,魏王自然是想来就来,为何用了一个“闯”字?
当即便怒叱道:“混账!魏王乃是本王胞兄,前来府中何须通禀?尔等居然敢拦着魏王,想死了不成?”
那内侍吓得跪在地上,告饶道:“殿下息怒,非是吾等胆敢阻拦魏王,实在是魏王到了府门,一言不发,怒气冲冲的就进来了,吾等实在是来不及禀告……”
房俊在一旁插话道:“稚奴你何时得罪了魏王?”
李治一头雾水:“我这被圈禁一段时日了,连府门都不能出,青雀哥哥又远在西域,哪里会得罪他?”
正说着,便见到门口处闯进来一群人,为首一人正是虽然瘦了一圈儿却依旧“体魄肥硕”的魏王李泰……
晋王府的禁卫拦在身前,脸孔涨得通红,高声道:“殿下想要见吾家王爷,自请入内便是,何故带着亲卫硬闯?”
虽然魏王乃是晋王兄长,可他身为晋王府的禁卫,职责便是护佑晋王之安危,被魏王这般硬闯,便是严重的失职。
李泰飞起一脚便将这名禁卫踢个跟头,骂道:“尔不过一介家奴,亦敢阻拦本王?”
那禁卫不敢还手,羞愤欲死。
李治连忙起身,高声道:“都速速退下!”
然后冲李泰施礼道:“青雀哥哥几时返回长安的?小弟被父皇圈禁府中,未能出城相迎,还望哥哥见谅!”
谁知李泰却是瞅都不瞅他他,就连太子都视如不见,两眼怒视房俊,大叫一声:“房俊,老子今日与你不死不休!”
言罢,气势汹汹的便冲向房俊。
身躯虽然肥硕,却异常矫健。
房俊莫名其妙,看着李泰冲过来,心里琢磨着是躲开还是干脆将这货放倒,却不曾想李泰到了距离几步的时候,猛地反手从伸手抽出一根马鞭,劈头盖脸便朝房俊脸上抽过去。
房俊没料到这厮这般阴险,猝不及防,鞭子便携带着风声落了下来,赶紧一抬手,“啪”的一声,狠狠抽在胳膊上。
夏日里衣衫单薄,这一鞭子抽得结结实实,房俊顿感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怒气“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
大怒道:“你疯了不成?”
就待上前好生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太子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挡在李泰身前,一面挡住房俊的拳脚,一面推开李泰:“青雀你这是为何?快快退开!”
李治都快吓死了,魏王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拿鞭子抽房俊,以他的战斗力,三个捆一起也不是房俊的对手啊!
眼见房俊红着眼睛往上冲,要找李泰算账,李治只好拽住房俊的胳膊,叫道:“姐夫息怒……”
可他身小力弱,被房俊猛力一带,脚下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浑然不顾身上的疼痛,往前爬了两步猛地保住房俊一条大腿,大叫道:“别打啦,别打啦……”
房俊怒气冲冲想要揍李泰一顿,却被太子挡在身前施展不开手脚,想要绕过太子,却发现一条腿被李治死死的抱住,怎么挣脱也不撒手,低头一看,这位晋王殿下趴在地上任由自己拖着向前,嘴里还大叫着“别打啦”!
房俊无语,这可是历史上的高宗皇帝呀,瞧瞧这姿势……
总不能将这小子一下子甩飞出去吧?
无奈,只得作罢。
李泰那边被太子拦着,也不敢使劲儿将其推开,只能跳着脚破口大骂:“房二你个王八蛋,老子几时招惹了你,居然干出这等阴险之事?今日非得抽死你不可!”
房俊怒气未消,想打却又打不着,只得指着李泰的鼻子,咬牙瞪眼道:“行,你有种!今日这一鞭子,你给我记住了,往后没事儿最好躲在你那王府里,若是想要上街逛逛,当心祸从天降……”
李泰被房俊恶狠狠的目光和言辞吓得心中一颤,却兀自不肯罢休,叫嚣道:“你个棒槌有能耐就弄死本王,看你给不给本王陪葬!”
房俊冷笑:“您还这么天真呐?想想那丘神绩吧,被人射得像个刺猬一般,却连凶手一根毛都找不到,还陪葬?呵呵……”
此言一出,太子、晋王尽皆吓了一跳,太子连忙道:“二郎你疯了不成?不至于,不至于!”
现在房俊可是杀害丘神绩的嫌疑人之一,只要想想丘神绩的惨状……这两位就激灵灵打个寒颤。
房俊这棒槌若是当真逼急了,谁特么知道能不能干出那等疯狂之事?
太子见到李泰依旧喋喋不休,顿时急了,怒斥道:“青雀你到底发什么疯?”
他本意是想维护李泰,可李泰温言,反而怒目相对,大声吼道:“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太子之位是你的,不许我抢,这我能理解,可为何非要将我逼死才甘心吗?”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左右兄弟,右手皇权
李泰是彻彻底底的怒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城府深沉的人,西域这一趟万里赴戎机,算是让他这朵长在长安城里养在皇帝身边的花朵经受了一番风霜战火的洗礼,褪去了少许青涩轻浮,却依旧算不得神经坚韧。
当甫一回到长安便听到李二陛下口中将自己排除出储君之可能,心心念念的理想、踌躇满志的奢望彻底崩碎,顿时便不管不顾的爆发出来……
李承乾愣住,看着暴怒崩溃的李泰,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是个厚道人,没什么惊才绝艳的才华,却无比在乎兄弟情分手足情谊,此刻被李泰当面斥责,第一反应并不是反驳回去喝叱李泰目无兄长不知尊卑心存觊觎之心,而是感到有些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将这个太子的位置让出来算了,谁爱当谁当,整天面对阴谋诡计还要防备兄弟反目手足睨墙,青雀卯着劲儿想要争夺储君之位,稚奴暗地里亦是心存奢望,就连李恪也未必甘心……他有些受够了,有什么稀罕的?
可是一想到自己让出太子之位,无论哪一个弟弟上位之后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他又不得不默然无语……
天下至高的权力,从来都代表着血性和残酷。
他是父皇的长子,天经地义的接班人,由他来担任太子异日继承皇位,才能够最大程度的保持稳定。若是任意一个弟弟来接位,性质未必就比父皇当年的“逆尔夺取”强上多少,所有父皇的嫡子都将拥有对皇位的威胁,想要安安稳稳的座上那个宝座,就不得不对手足兄弟展开残忍的杀伐。
这不是谁善良谁狠毒的问题,而是权力所代表的属性所决定的,就算你不想那么决绝,权力也会逼着你一步一步的走到那个地步……
青雀也好,稚奴也罢,就算是李恪亦是如此,谁也不能例外。
随着李泰这一声愤怒心碎的咆哮,花厅里陷入一片沉寂。
房俊深深吸了口气,挥挥手将厅内的禁卫尽数斥退,然后盯着李泰,淡然道:“今日某理解你的心情,所以不跟你一般见识。”
言罢,反身回到桌旁,倒了一杯葡萄酿,自斟自饮起来。
李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俊脸微红,刚才的姿势实在是有失亲王之身份……
李泰怒哼一声,恶狠狠瞪着房俊道:“本王就算永无争储之可能,照样还是父皇的儿子、大唐的亲王!尔不过一个驸马,小小的侍郎,就算有一个侯爵的爵位,又有什么资格在本王面前表现出一幅怜悯的姿态?本王不需要的你的同情!”
“呵!往西域走了一遭,许是见了鲜血杀戮,胆子这么肥了?”
房俊嗤之以鼻。
李泰暴怒:“放屁!来来来,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本王的拳头,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本王誓不罢休!”
“青雀哥哥,息怒,息怒!”
李治满头大汗,赶紧上前抱住暴跳如雷的李泰,劝阻道:“您刚刚从西域返回,弟弟这就命人备好酒宴,给您接风洗尘……”
他是真怕李泰再这么闹下去,当真给房俊惹毛了怎么办?这棒槌可不管什么亲王不亲王的,真打起来,李泰完全不是对手啊……
李泰依旧不依不饶,李承乾叹了口气,拍拍李泰的肩膀,道:“去东宫坐坐吧,咱们兄弟好好聊聊。”
李泰瞅着李承乾的眼睛,神情变幻,终于一甩衣袖,道:“何必去东宫?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大步走到房俊对面坐下,瞅了瞅桌面,怒声道:“狗奴才都死了?”
守在门口噤若寒蝉的内侍宫女急忙给李泰奉上碗筷酒杯,然后蹑手蹑脚退往一边,唯恐惹火烧身……
李泰自顾自的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李承乾点点头:“也好,就在这里讲话说明白。”
坐到桌旁。
李治赶紧将内侍宫女统统赶走,坐到李泰身边,亲自给他斟酒布菜。
李泰面色阴沉,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一言不发。
房俊也不搭理他,慢慢的饮着酒。
李承乾盯着李泰,问道:“孤知道你一心想要争夺储位,也一直认为孤不如你。说心里话,就连孤自己也觉得许多地方都比不得你,将来做了皇帝,你也一定比孤强。”
亲王之间谈论这等话语,简直就等于大逆不道,皇帝老子还健在呢,岂能就这般毫无遮掩的说起以后当皇帝的事情?
显然李承乾觉得今日若是不将话说开,日后的麻烦无数,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李泰冷哼一声,依旧不说话,脸色难堪得好像谁欠他一贯钱似的……
当然,事关储君之位,多少钱也无法衡量。
李承乾续道:“有些时候,孤真心想要将这个储君的位置让给你好了,孤就安安心心的当一个富贵闲王,钟鸣鼎食悠游山林,岂不快哉?”
“呵呵……”李泰冷笑道:“那你倒是让啊?”
虚伪至极!
现在太子的位置坐稳了,就来说这等便宜话儿?
李承乾也不生气,神情平静的反问了一句:“孤若是让了,你能保证让孤安心的当一个富贵闲王?你能保证让孤钟鸣鼎食,悠游山林,而不是圈禁至死,甚至是三尺白绫,鸩酒一杯?”
李泰捏着酒杯的手在嘴边停住。
未等他说话,李承乾已然叹息摇头道:“你保证不了,谁也保证不了……到那个时候,非但是孤将要一死了之,就算是稚奴也会因为父皇嫡子的身份,被逼上绝路。老三虽然不是嫡子,却是英明果敢,身负前朝血统朝中拥趸无数,他的下场也是一样的……”
权力是一柄双刃剑,它能让皇帝掌握天下亿万臣民之生死,亦能将皇帝推至灭情绝性之深渊。
这就是权力的天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身为帝王,亦是身不由己……
李治微微一愣,陷入沉思。
李泰咬了咬牙,道:“若是我身为帝王,手执乾坤君临天下,还有何事不能左右?自然能够保证兄弟们富贵长久!”
“嗤……”
房俊一声嗤笑。
李泰怒目而视:“你笑个甚?本王说到做到!就是你这个奸佞,蛊惑太子,蛊惑父皇,生生弄出一个什么振兴会,想要一举断绝本王的争储之路,离间我们的父子之情、手足之情,简直该杀!”
其实,他不是同不懂太子的话,论起政治天赋,他比太子强得多。
正是因为听懂了,一边是帝王之位,一边是手足之情,让他陷入纠结,无法取舍。
然而他能够将“争储”光明正大的说出口,其实就已经在心里认同了李承乾的话,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自己终于无望储君之位而已……
但是对于房俊,他是真的恼火!
若非这厮从中作梗,先是全力扶保太子,之后又蛊惑父皇,自己何至于就被父皇亲口断绝了储君之路?
李泰恨不得将房俊抽筋剥皮,下油锅炸个酥脆,好一口一口的嚼着吃了!
房俊对李泰的愤怒不屑一顾:“殿下口口声声保证兄弟能够富贵长久,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根本就做不到!只要你登上皇位,第一件事情就是铲除太子这个最大的隐患,然后消灭晋王这个潜在的威胁,甚至是吴王、蜀王、齐王、越王……别发火儿,也别不承认,因为你这皇位不是奉天承运,不是君权天授,而是你争来的!既然你能够争来皇位,你自然害怕别人也会将皇位从你手里争去,不将所有有资格争夺皇位的人统统铲除,你又如何能睡得安稳?所以说,你就是天底下最最虚伪的人,什么父子亲情,什么手足情谊,在你眼里全都抵不过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一个如此无情无义虚伪做作之人,你还有脸在某面前叫唤什么?”
李泰气得面色煞白,捏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房俊一席话,等同于将他血淋淋的撕开,将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唯一的前途
李泰沉默不语,脸上神情变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未曾插言的李治此刻瞅了瞅太子,又瞅了瞅李泰,犹豫了一下,给李泰斟满酒杯,轻声道:“四哥……其实不必自责,小弟当初不也是起了贪念,对储位生出觊觎之心?被父皇圈禁,小弟也曾万念俱灰,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却渐渐想明白了,皇位只有一个,若不能有太子哥哥来坐,那么无论是谁坐上去,结局都只能有一个……”
兄弟睨墙,手足相残。
李治没说出口,可在座之人哪个看不透?
所以,李治幽幽叹了口气,道:“若是结局那般残忍,你让父皇如何自处?与其那样,小弟宁愿永远坐不上那个位置,就让太子哥哥好生当个皇帝,吾等兄弟还是如以前那边互敬互爱的好。如果四哥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能争得来这个储君之位,最后闹得众叛亲离……又何必呢?”
不得不说,这一席话不仅令李承乾与李泰两人默然不语,就连房俊也大为诧异。
这小子觉悟这么高?
这可不像是历史上那位将武媚娘当刀子使,所有想干的事儿都干绝了最后一股脑儿推在武媚娘身上的高宗皇帝……
不过事易时移,现在的李二陛下已然铁了心巩固李承乾的太子之位,魏王李泰没了李二陛下的支持基本不会有任何可能,李治这小子自然更无“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思想有所转变也不是不可能。
李泰沉默良久,才终于将手里的酒杯放倒唇边,一饮而尽。
重重放下酒杯,吐出一口浊气,李泰瞪着房俊道:“都是你这个棒槌惹事!都知道你能赚钱,更能败家,可就算是你想要败家,又为何偏偏要搞出这个一个劳什子的振兴会?本王就想不明白了,到底与你何愁何怨,宁愿每年扔进去无数的钱财来补贴那些卖纸卖书的商贾,亦要蛊惑父皇断绝本王的储君之路?”
他是真的憋气!
有钱不好吗?就算你房俊想要祸害钱,有的是法子去花,为何偏偏要弄这个振兴会来跟自己作对?
自己哪里比太子差,为何就铁了心的站在太子那一边?
太子和稚奴顾全兄弟之情,这可以理解,李泰也很是欣慰,可是这一切跟你房俊有个毛的关系?
你不过就是个驸马而已!
有你的官职有你的爵位就行了呗,非得要恶心我是为啥!
难道咱俩就是传说中前生的孽缘,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那种?
简直不可理喻……
这回面对李泰的叱责,房俊却并未动怒,只是摇头轻叹:“殿下只是看到主持‘大唐文化振兴会’多带来的弊端,的确,与门阀儒家作对,等同于断绝储君之路,可殿下却从未看到若是你运作得当,你之名字将会永载史册名标后世,会被世人标榜为复兴诸子百家兴盛华夏文化之功勋,这样的伟绩,比之一个皇帝的名号难道就差了?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泰怒极而笑:“合着本王还得感激你不成?”
他不知吕洞宾是谁,但前头有个“狗”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本就恼怒,偏偏这棒槌还口口声声为了他好似的,叫他如何不怒?
世间厚颜无耻之辈,莫过于此!
房俊煞有介事的点头:“殿下的确应该感谢某,若非是某之建议,殿下如何能这般文运昌隆,有这等万世流芳之机会?”
李泰差点气死,老子要的是储君之位!
狗屁的文运昌隆,狗屁的万世流芳!
点着头,讥讽道:“好好好,以往本王看不上你,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论起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你房二的确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出其右。”
房俊呵呵一笑,可不跟他斗嘴。
都将人的储君之路给掘断了,还不许人家发发牢骚?只要是不骂娘,那就由着他去吧。
咱是个厚道人……
李治眼珠儿转转,小心翼翼的瞅一眼李泰,然后对房俊道:“那个啥……姐夫,既然四哥不愿意当这个什么会长……那你看我行不行?你放心,别的心思绝对一丝一毫都没有,断的干干净净了已经!只是四个为难,小弟服其劳,自然责无旁贷……”
“小孩子家家,乱掺和什么?!”
未等房俊开口,李泰厉声叱责。
李治委屈道:“你都不愿意干,那小弟干干有何不可?四哥你看,小弟整天与高墙为伴,连大门都不能出,多可怜啊……若是能干上这个会长,不仅有机会在青史之上留下名号,最重要还能让父皇收回这圈禁之令……您就可怜可怜我呗?”
一双大眼睛萌萌的看着李泰,一脸谄媚,就差摇尾乞怜了。
说起来李治也是真的惨,虽然李二陛下并不禁止亲属前来晋王府探望,却严令他不准出府半步。对于李治这样一个生性跳脱的少年人来说,如何受得了一辈子就这么圈禁在高墙王府之内?
李泰无语,瞅着李治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儿,叱责的话语不忍说出口,便叹气道:“你真当这个棒槌安得什么好心?与门阀作对,与儒家作对,那可都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若是毫无进展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可一旦当真对他们的根基构成危害,你当这些人不敢杀人么?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最核心的利益哪怕丢了性命也得去死死的守着,无论是谁挡了他们的路,都会毫不犹豫的铲除掉,哪怕是……皇帝!”
李承乾在一旁默然不语。
他能怎么说?是让李泰当这个先锋,还是让李治上?
作为最大利益的既得者,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李治小脸儿一白,变色道:“这个……不至于吧?”便看向房俊。
房俊点点头:“魏王殿下英明睿智,所言不差,很至于。”
李泰冷笑:“不过,你这厮也别高兴太早,丘神绩不论是不是你杀的,丘行恭必然是将这笔账算在了你头上。那老货心狠手辣暴虐成性,食人心肝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若是三法司不能将罪名定在你的身上,而且未能追查出真凶,你就等着丘行恭疯狂的报复吧……提醒你一句,丘行恭混迹军伍几十载,尸山血海不知爬过来多少遭,身边死士不计其数,你就算出门去趟茅房都得多做提防,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砍了脑袋……”
这话,还真就不是恶心房俊,给房俊添堵。
丘行恭那等暴虐之人一旦疯狂起来,当真是毫无顾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房俊却是毫无惧色,淡然道:“殿下还是顾好您自己吧,若是在这个会长的位置上毫无建树,不仅陛下会彻底对你失望,你也断绝了最后一个名传后世被诸子百家奉为先贤的机会,从此以后,也只能待在府里混吃等死……可若是做出了成绩,那就势必要挑动门阀和儒家的底线,那些人疯狂起来,绝对不会比丘行恭差多少。”
不好好干,你也就是一条咸鱼,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干得好,那就得面对门阀与儒家的明刀暗箭,咱哥俩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比谁强……
李泰怒视房俊。
这特么还不都是你害的?
房俊面无表情的回瞪。
有能耐你不干啊?
火药味渐渐浓郁……
李承乾扶额长叹,这两人有完没完?赶紧岔开话题道:“听闻二郎要整编右屯营,完全摒弃府兵政策,全部兵将尽皆招募而来?”
房俊点点头。
虽然整编之法尚未公开,但是早已呈送至李二陛下案头,李承乾身为太子,早一步知晓自然是情理之中。
李泰冷笑道:“当真是无知至极!当年神机营人不过千余,水师更是体系不同,你搞那些招募之法无可厚非,可是右屯营多少人马?且不说招募而来的兵将战力如何,单单需要耗费的军饷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时日一长,何以为继?简直是异想天开!”
房俊翻个白眼,两手一摊,一副气死人不赔命的神情:“多谢殿下担心,可是……微臣有钱啊!”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太子溅血,事儿大了
耗费军饷?
没关系,我有钱……
所以我任性!
看着一脸瑟的房俊,李泰差点给气疯了!
他今天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去描绘,失落、绝望、憋闷、愤怒……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这短短的半天纷至沓来,令他恨不得手持一根长戟将天捅个窟窿,又或者嚎啕大哭一番……
李泰从不觉得自己轻浮易碎,可是今天,却觉得自己似乎每时每刻都濒临崩溃!
尤其是面对房俊的时候……
这棒槌总能肆无忌惮的直接挑开他的伤口,然后血淋淋的撕开!
娘咧!
老子抱你儿子下井了还是怎地?
暴怒的李泰抓起桌上的酒杯就朝房俊到底投掷过去,旁边的李治急忙站起阻拦,伸手拽住李泰的胳膊,叫道:“四哥,不要!”
却不料使得李泰手臂一歪,那酒杯便斜斜的飞出去,正巧飞上旁边正欲说话的李承乾额头。
啪!
酒杯崩碎,洁白细腻的碎片儿散落一地。
殷红的鲜血从李承乾额头涌出,顺着眼角脸颊滑下……
厅中一片沉寂。
房俊嘴角一抽,看着血流如注的李承乾,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运气,咋这么背呢?
李治已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捂住李承乾的额头,吼道:“来人,叫御医,叫御医!”
李承乾面色如常,推了推李治,没推动,顺手摸了一把脸,手上尽是温热的鲜血,柔声道:“何必如此惊慌?小伤口而已,莫要惊动太多人,不碍事,不碍事。”
李泰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上前看看,见到伤口并不深,只是碰巧额头的皮肤太薄,被酒杯割破了一点,看上去挺吓人。
心里松了口气,却仍忍不住瞅着李泰揶揄道:“魏王殿下不必害怕,不太子之伤不碍事的,暂无性命之忧……”
李泰眼角跳了跳,想要骂人……
不碍事?
事儿大了!
李承乾可不仅仅是他的兄长,更是国之储君!
储君亦是君,万金之体,岂可轻易受伤?更遑论乃是被人用酒杯掷伤……这若是一个内侍或者宫女所为,处罚之法很简单,打死没商量。
最可恶的是房俊最后那句“暂无性命之忧”……
那就是有可能危及性命咯!
弄伤了是一回事,毕竟李泰是亲王,是太子的兄弟,一时失手,有情可原;可危及性命了,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甚是被御史言官们知道了,极有可能给李泰扣上一个“以图谋害储君”的罪名……
那可真是要命了!
李泰两眼喷火,他现在就想一口将房俊给咬死,这厮怎地这么缺德呢?
李承乾自己自然知道受伤一事事关重大,极有可能引起某些心怀鬼胎之人推波助澜横生是非,便瞪了房俊一眼,无奈道:“二郎休要故意气青雀,不过是一时失手,碰破了一点皮肉而已,万万不可胡言乱语,横生是非。”
李治也劝道:“是啊,姐夫莫要胡说,万一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知道,会出大事的!”
房俊见到李承乾的伤口无碍,便好整以暇的坐着,斜眼睨着李泰,道:“哎呀,微臣这人嘴巴不严,一生气就爱乱说话,谁知道哪天生气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出去了呢?”
李泰怒视房俊,脸都白了……
看着房俊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恨得咬牙,却不敢造次。他倒是光棍的说一声“你爱咋咋地”,可房俊这个棒槌万一任性起来,当真见人便说而且添油加醋,事情就麻烦了!
他李泰可不是孑然一身,有王妃,有侧妃,有儿子……一旦自己被朝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给盯上,搞不好下场将会机器凄惨……
这会儿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可然他去哀求房俊别到处乱说,又做不到,心里正气着呢,只好起身冲着李承乾一揖及地,满是歉然道:“臣弟鲁莽,还得太子受伤,万死莫赎其罪矣……”
这倒也不是演戏,人家太子从一开始便温言宽慰,又一直给拉着房俊,结果自己发脾气却把太子给弄伤了,怎能不心存歉意?
李承乾连忙伸手将其拽起,宽慰道:“你这又是何必?不过一点小伤而已,不当如此。话说当年孤这脚被健马踩断,又何曾埋怨过长孙冲?你且安心,二郎亦不过是故意气你罢了,断然不会出去乱说的。”
李泰心中一暖,若是太子想要收拾自己,只需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便没自己好果子吃。
若是说起才华文采,自己或许胜过太子一筹,可若是论起宽厚仁爱,自己照比太子,却是拍马难及……
晋王府的御医急匆匆赶来,见到太子头上血流如注,差点吓死!
娘咧!
这是要刺杀储君么?
心里犹如揣着一只兔子似的忐忑不安,一句话都不敢问,唯恐问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回头就给抄家灭门,死死的闭着嘴上前查看李承乾额头的伤势,认真清洗之后发现并无大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殿下不必担忧,不过是破了一些皮肉而已,毋须包扎,只需涂抹一些外伤药膏即可,不日可愈。”
在场之人都吁了口气。
若李承乾伤势严重,事情就麻烦了……
李治待御医将李承乾的伤口处置之后都赶走,并且严厉叮嘱不可多嘴,太子受伤一事绝对不可外传,等那两个御医吓得战战兢兢的走掉,这才招呼几人重新坐下。
气氛也稍稍缓和下来。
等宫女过来将残局收拾一番,酒自然是喝不成了,李治便命人沏上香茶,几人也挪步到一侧靠窗的地方。
李治亲自给几位兄长沏茶,一边幽怨的看着房俊,说道:“小弟幽居府中,闲来无事,整日里便是品茶读书,春天时候姐夫送来的好茶都喝光了,现在这茶还是从兕子那边讨来的,小弟品了几次,发现这茶跟姐夫送给我的完全不一样……姐夫,您也太偏心了吧?”
李承乾奇道:“还有这事儿?不至于吧。”
瞅了房俊一眼,拿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仔细品味半晌,却是摇头一叹,默不作声。
李泰则是久未喝到好茶了,他前往西域之时倒是带了一些,可是李绩亦是个喜欢喝茶的,那么点分量怎能够两个人喝?没几天就喝光了,其余的时日只能以寻常的茶叶将就着。
喝了一口,品味一番,赞道:“好茶!”
然后瞅着房俊,道:“二郎不地道,都是兄弟,何以厚此薄彼呢?”
送给太子和晋王的是一种茶,送给兕子的却是另外一种,区别对待的意图太过明显,难免让人不爽。
房俊咳了一声,理所当然道:“兕子有气疾之症,孙道长特意叮嘱要多喝水,且最好是清淡的茶水,能够强心解痉、助力消化,于病情有好处。而且小女孩儿嘛,嘴刁一些,寻常的茶水难以入喉,自然要喝最好的……”
李治咧咧嘴,郁闷道:“偏心!”
的确,自从第一次见到房俊开始,这位姐夫似乎就对自己很有成见,始终保持距离,并不过于亲近。反而对兕子却是爱护有加,宠溺得过分,只要是兕子提出来的要求,房俊几乎每一次都是竭尽全力的完成。
就连现在,皇宫里头常年不断的从东海运来的海鲜,也令李治眼馋不已……
偏心的过分了。
李治很纳闷,他自觉自己还是很讨人喜欢的,长得好看,头脑聪明,又有年纪优势,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对自己甚是宠爱,为何偏偏房俊却总似看不上自己?
搞不懂啊……
房俊好笑道:“喂喂喂,晋王殿下,您这将要成为人父了,堂堂男儿汉,说出‘偏心’这等小儿女之言辞,不觉得丢脸么?”
李治脖颈一挺,道:“丢什么脸?到了什么时候,哥哥依旧是哥哥,姐夫依旧是姐夫,在你们面前,又有什么丢脸不丢脸?”
李承乾摇头失笑,道:“歪理邪说,人,总是要长大的。”
李泰神情一黯。
是呀,人总要长大,也终究会慢慢长大,每当长大,便会利益纠缠,恩怨纠葛,再不复幼时之单纯情谊……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夫妻
房俊离开晋王府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渲染得一片瑰丽绚烂。
李承乾李泰兄弟紧随着出来,李承乾道:“要不要派禁卫送你一程?”
丘神绩之死,丘行恭是要算在房俊头上的,就算真凶不是房俊,起因亦是房俊。若非被房俊弄得充军岭南,又为何会在西津渡惨遭毒手?
丘行恭这人性情暴虐,发作起来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
房俊拒绝了李承乾的好意,指了指候在晋王府门外的家将部曲,笑道:“有弟兄们护着呢,万无一失,多谢殿下好意。”
李承乾不再多言,回头与李泰告别,上了马车,一众禁卫前呼后拥,返回东宫。
李泰瞅了房俊一眼,冷哼一声,在禁卫服侍下飞身上马,身形很是矫健……
看着李泰远去的身影,房俊叹了一口气:“军队当真是锻炼人的地方啊,肥的像头猪的魏王殿下,骑上马居然也能有模有样。”
身边的家将部曲各个面色古怪。
形容魏王殿下……肥的像头猪?
呵呵,放眼大唐,估计也只有咱家二郎这么一位。
“走吧,回府!”
房俊翻身上马,望了一眼天色,策骑而行。
今日本是前来探望晋王李治,却不曾想先后碰上李承乾与李泰,虽然过程不甚愉快,但是很显然三兄弟之间有了一定的默契。
作为皇位的争夺者,这三位李二陛下的嫡子有着超然的地位,一般来说,不可能再有别人能在皇位的争夺上胜过这三人,哪怕是素有“贤王”之称的吴王李恪。
无论李泰还是李治夺得皇位,都势必要依仗世家门阀的力量,必然造成世家门阀趁势坐大的不利局面。本来世家门阀在大唐的政治体系当中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若是再拥有一次彷如“玄武门事变”那样的从龙之功,则必将鼎盛至极点,无人可制。
历史上李治便是依靠关陇集团击败了太子和魏王,最终君临天下,虽然后来借由武媚娘之手对关陇集团极力打压,却也不过是扶持一家打击一家,世家门阀的根基并未削弱,甚至更胜以往!
只有历经唐末的割据之战,才将世家门阀打落尘埃,从历史的帷幕当中彻底消除。
然而那等代价太过巨大……
唯有李承乾顺利登机,将目前稳定的政治结构保持下去,再对世家门阀缓缓图之,方能提升寒门来与之对抗,达到朝局的平衡目的。
任重而道远啊……
*****
府里很安静。
老爹房玄龄也老娘又去了骊山农庄,这让房俊很是失落。
都不知道你们的儿子被丘行恭当做杀子仇人给盯上了,时时刻刻面对万劫不复之危险么?
作为父母你们还这样没心没肺的搞什么骊山几日游、温泉旅行,真的好么?
就连武媚娘都不在……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的房俊觉得有些心浮气躁,这才想起最近忙的连轴转,已经好多天没有做哪些爱做的运动了,武媚娘这娘们儿对于事业的痴迷显然更重于床第之间的事儿,这让他很苦恼。
不过幸好还有高阳公主,以及好几个侍妾……
坐在书房里翻阅了水师那边送来的文书信函,又对右屯营的整编计划稍作修改,高阳公主便踩着莲步端着一盏香茶走了进来。
窗外的夕阳已然坠落,天边残余着一丝火红,从窗户斜斜的照进来,将书房里染成了几分橘红的色泽。
房俊抬头,便见到那橘红的光线映照在高阳公主的侧脸上,光线的明暗对立构筑出一张难以言喻的绝美容颜。
肌肤细腻洁白,显出羊脂白玉一般的剔透晶莹,一侧是橘红色的光泽、一侧是浅淡的幽影,在她五官分明的俏脸上营造出一份神秘之美,找不出一丝微瑕,犹如握在手里细抚多年、莹润细腻的象牙雕塑。
长长的睫毛卷曲上翘,映衬着一双明媚光彩流转,绝美的面容里蕴藏着三分稚气、三分温婉,三分妩媚,初为人母的女子尚未褪去的青涩之中,多了几丝明艳。
“咕咚”
书房里响起了房俊吞咽口水的声音。
此情此景,眼前这张端雅娴丽的脸庞,让人有一种见到口吐仙纶、不染人间烟火气的仙女一般的错觉。
高阳公主将茶盏轻轻放置在书案上,闻听到奇怪的声音,疑惑的抬头,双眸满是迷惑:“什么声音?”
房俊有些尴尬:“哦,大概是老鼠的声音。”
高阳公主秀眉微蹙,奇道:“老鼠?书房里怎会有老鼠?”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书房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地方,这里有许多价比黄金的藏书,若是有了老鼠,那可是遭了大灾,比之粮仓进了老鼠更加产生巨大的损失。
房俊却是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美人儿,错不开眼珠儿,眼神已然顺着优美精致的碎骨一路向下,停留在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那一抹素面绫锦的抹胸上头……
不知为何,本是一件平平常常的黑滑缎底的雅致鸦青色衣裙,一衬上她白哲细腻的乳色象牙肌,忽然就变得无比诱人;房俊的脑子里就开始想像着那一抹亵衣中裹着她高耸弹手的双峰,就恨不得扑上去撕得条条碎碎,一把攫住那对蹦跳弹出的坚挺……
等不及了!
房俊豁然站起,拉住高阳公主欺霜赛雪的皓腕,便拖进了一旁的卧房,推倒在铺了凉席的炕上。
“哎呀!你这人,疯了不成?”
高阳公主猝不及防,衣襟已经被一双大手拽开,粉脸顿时涨得通红,娇嗔道:“秀儿她们看着呢,哎呦……你快住手,天还没黑……唔唔……”
房俊堵住了公主殿下的小嘴儿,吵吵闹闹的烦不烦人?
这种时候,这张小嘴儿应该少说话,多做些别的事情才对……
门口的两个侍女羞红了脸,一个站在门口望风,以免被愣头愣脑的家仆闯进来,一个则脚步匆匆的去打水,等着一会儿收拾战场。大家族的侍女,总是经验丰富,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应当干啥……
卧房里的公主殿下已经被剥成了一只小白羊,咿咿呀呀的叫唤着。
初时还有些战斗力,咬着嘴唇勉力抵抗,娇躯酥软秀眸如水,只是在被房俊随意翻转过来之后,便迅速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有喘息之力,毫无招架之功……
等到侍女红着脸儿收拾了残局,房俊想要去看看儿子们,却被高阳公主拦住。小孩子觉多,傍晚吃过奶便睡下了,醒来估计得是半夜,若是这个时候被吵醒,就会乱了作息习惯,哭哭闹闹烦人的很。
房俊一想也是,干脆今晚就住在书房里。
窗外的月亮渐渐升起,银白的月光青霜一般覆盖了屋里的一切。
“媚娘怎么还不回府?”
房俊问了一句。
武媚娘是个事业型的女人,比之黏人的高阳公主,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类型。以往也时常会因为处置码头那边的事务导致留在城外过夜,房俊并不奇怪,只是因为有丘神绩这码子事,让他有些担心。
丘行恭那个疯子万一铤而走险对武媚娘下手,房俊哭都来不及……
“不是郎君你让兵部运送兵器甲具前往码头,要出海运往那个什么虾夷岛么?媚娘知道这件事情重要,见你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便亲自去盯着,怕出了什么疏漏。”
依偎在郎君身旁,一头秀发散开来随意的堆散在郎君宽阔强壮的胸口,高阳公主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沿着郎君小腹明显的人鱼线一圈儿一圈儿的画着,一边语气慵懒的随意说道。
房俊这才放心。
因是运送兵械,必然有兵部的官员和“百骑司”在一侧监督,就算丘行恭想要行险,也完全不必担忧武媚娘的安危。
况且就算丘行恭敢下手,也不可能大规模的调动右武侯卫的兵卒来一场火并,码头那边尽是房家的家仆下人,就连民夫商贾也都心向着武媚娘,丘行恭定然不敢胡来。
房俊“嗯”了一声,拥着妻子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再无说话。
反倒是高阳公主翻个身,手肘杵在凉席上,手掌支撑着尖俏的下巴,任由美好的上身展示在郎君眼前,略带担忧的问道:“今日是去稚奴府上了吧?听下人说,太子哥哥和青雀哥哥前后脚的都去了,你没跟青雀哥哥打起来吧?”
“嗯?消息传得这么快?”房俊略感意外。
高阳公主秀眉微蹙,提醒道:“下午的时候我去了皇宫见长乐姐姐,听长乐姐姐说有人密报了你们一起在晋王府密谋……”
房俊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提高声量:“密谋?”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激将
丘府。
林立的白幡随着清晨的微风缓缓招展,府内磬乐声声,香烛缭绕,时不时闻听到一阵阵悲泣。
荆王李元景在前,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在后,前来丘府吊唁。
平素锦衣华服的李元景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文士绸衫,与前来迎客的丘行恭相互见礼,而后一脸悲戚的执着丘行恭的手,温言道:“人有生死,丘兄节哀。”
丘行恭脸上皱纹横生,喟然一叹,默不作声。
薛万彻则瞪着牛眼,大声道:“王爷此言差矣!吾等身为武将,讲究的便是马革裹尸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难不成儿子死了还得当个缩头乌龟?不管杀害神绩贤侄的凶手是谁,只要你丘兄喊一声,某薛万彻拎着刀跟着你,必要为你讨这一个公道!”
“万彻,慎言!”
李元景急忙一把拉住薛万彻,恐他继续大放厥词,埋怨道:“此间人多眼杂,岂能乱说?万一那房俊等人出了任何闪失,岂不都要被怀疑到丘将军身上?”
言下之意,已然认定了丘神绩便是房俊所杀一般……
丘行恭面色阴郁,默然不语,只是稍稍欠身,请李元景等人前往灵堂吊唁。
灵堂内香烛缭绕,阴气逼人。
李元景忍着心中腻歪,上了一炷香,便推出门外。
丘行恭身为主家,自然不能让李元景上完香就走,请到一侧的偏厅,命人奉上茶水,招待一番。
李元景呷了一口茶水,抬眼瞅瞅丘行恭,问道:“丘将军有何打算?”
丘行恭木然道:“陛下已然下旨,由三法司审理此案,想必不日便能找出真凶,为吾儿雪此深仇。”
李元景心里哂笑。
这话……骗鬼呢。
凶手能够在西津渡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丘神绩,若是能查出,当初案发之后刑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之时便查出了。当时没查出来真凶的身份,现在事过境迁,又如何去查?
若真凶是房俊,将丘神绩的尸体藏在船上的唯一解释便是企图扰乱视线浑水摸鱼,今儿给人一种“我杀了人为何还要放在自己船上”的疑惑,一次来洗白自己。
若真凶不是房俊,能在杀掉丘神绩之后更将尸体藏在水师船上……这样的人简直就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怎么去查?
其实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三法司查来查去查到最后,能查出来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房俊洗脱嫌疑……
薛万彻瞅瞅左近无人,便向前凑了凑,凑到丘行恭身边,神情狰狞道:“丘兄难道还看不清楚?那房俊背后的靠山通了天,若无真凭实据,谁敢定其之罪?那兔崽子看似棒槌一个,实则狡猾奸诈至极,怎么可能给自己做的事留下把柄?所以三法司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是丘兄想报仇,也只能暗中调集人手……”
说到此处,左手狠狠切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其实他这话倒也不假,无论是房玄龄的影响力,亦或是皇帝对于房俊的宠信,甚至包括房俊自身所掌控的力量,最终也只能是这个结局……
李元景叹了口气,一脸为难的样子,纠结一番,道:“本王与丘将军虽然交情尚浅,却一贯仰慕将军正直悍勇之作风,是以引为知己。若是丘将军当真意欲为神绩贤侄报仇雪恨……本王舍了这爵位,亦会联络皇族中正义之辈,为将军讨得陛下之原谅!天日昭昭,若是任由凶手逍遥法外,朝中道德倾颓,吾等心存正气之人,岂能安寝?铲除此等邪恶之徒,吾等才能俯仰无愧!”
薛万彻狠狠点头:“正是此理!”
两人一唱一和,丘行恭却始终耷拉着眉毛,无动于衷。
李元景见到丘行恭不说话,亦不多说,拍拍丘行恭的肩膀,温言道:“本王非是贪图什么,只是不忍见到丘将军老来丧子悲拒绝,真凶却依旧逍遥法外无法无天……总之,无论丘将军怎么做,本王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全力支持。”
面上浮起一抹悲痛,看似情真意切。
薛万彻狠狠一拍茶几,怒视丘行恭,道:“丘兄昔年纵兵杀戮食人心肝,亦不曾皱过半分眉头,怎地老了老了,却是连当年的一腔血勇都萎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连这个你都能忍?”
丘行恭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阵蠕动,却依旧安坐如山,不说话。
李元景瞅了丘行恭一眼,对薛万彻狠狠训斥道:“万彻,住嘴!丘将军尸山血海趟过多少遭,其实你说的那般猥琐懦弱之辈?这等浑话再也休提,速速给丘将军道歉!”
薛万彻哼了一声,闭口不言,神情轻蔑。
李元景有些尴尬,道:“这人从来都是这么一个棒槌脾气,得罪之处,本王待其道歉,丘将军勿怪……”
见到丘行恭依旧不言不动,只得起身道:“那本王就先行告辞,异日有暇,在与丘将军畅谈。”
丘行恭亦起身施礼道:“家有重孝,恕老臣不能远送。”
“无妨,无妨,留步,留步。”
待到将两人送走,丘行恭转了一圈,又回到偏厅内静坐,细细思量李元景的话语。
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李元景的怂恿激将之策?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的是若自己当真悍然杀掉房俊,李元景是否能够如同现在说的这般,联合皇族中人站出来给他撑腰……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
丘行恭起身,推开偏厅一侧的一道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夹间,面积不大,按照方向来看,就在灵堂之后,一墙之隔。
夹间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靠着墙角的地方燃了一盏烛火,一个人被捆成粽子一般丢在地上,两个黑衣壮汉一左一右的守着。
见到丘行恭进来,两个黑衣壮汉单膝跪地,道:“见过大帅!”
丘行恭“嗯”了一声,背着手上前两步,接着烛火的光亮俯身打量着地上的“粽子”……
“呜呜呜”
“粽子”非但手足被捆得紧紧的,连嘴里都塞进去一块破布,看清楚丘行恭的样貌,连忙扭动喊叫,拼命挣扎,却只能像蛆一样蠕动,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丘行恭挥挥手,过来一个黑衣壮汉拿掉“粽子”嘴上的破布。
“伯父饶了我……啊!”
嘴里刚刚松快,“粽子”便发生求饶,却被丘行恭飞起一脚踹在嘴巴上,顿时闷哼一声,所有的话语都吞回喉咙里,然后张嘴“噗”的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一嘴牙……
“再敢大声嚷嚷,信不信老子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丘行恭阴仄仄的说了一句。
“我我我……不敢了……”
“粽子”呻吟一声,吓得蜷缩起身子,不停的向后蠕动,似乎想要距离丘行恭远一些,眼前这个魔王可是吃过人的心肝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丘行恭目光盯着“粽子”,缓缓道:“周兴,你与神绩情同手足,神绩一向待你不薄,现在他蒙冤惨死,你难道就不想为何报仇雪恨?”
“我……我愿意……”
周兴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嘴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目光涣散瑟瑟发抖,断断续续道:“神绩对我好,我有岂是无情无义之人?若是能够替神绩报仇,就算是要我搭上命,我也绝不迟疑!”
甭管心里怎么想丘家趁早一家死绝,嘴上还是要说些好听的,否则眼前这个魔王一怒之下,是真的能将他扒皮抽筋,然后零零碎碎的都喂了狗……
丘行恭缓缓点头,问道:“我也不用你去给神绩报仇,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神绩的尸体在水师的船上?”
周兴连忙道:“晚辈已经说了啊,是有人趁夜往晚辈家中投掷书信,言及神绩的尸体在水师船上,那书信晚辈也给了伯父,此言绝无虚假,呜呜,伯父,念在晚辈跟神绩一场交情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
他现在场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这里头水这么深,远远躲开就好了,何必为了讨丘行恭的欢心图几个赏钱,就把自己给搭进来?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周兴
丘行恭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盯着周兴,缓缓点头,道:“不说实话是吧?可以,这可是你自找的。”
冲着一侧的黑衣壮汉努努嘴。
黑衣壮汉会意,从身后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来到周兴身前。
周兴亡魂大冒,惊叫道:“伯父饶我……唔!”
却是被那黑衣壮汉一手捏在下巴,稍稍一用力,“咔哒”,将下巴给卸了下来。
周兴喊不出声音,只能“啊啊啊”的叫唤,黑衣壮汉将他翻了个身,脸朝下摁在地上,单膝跪在周兴后腰将他死死压住,匕首插入周兴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刀刃一横,便将一根小指齐跟削了下来。
一股鲜血喷溅而出,与此同时一股尿骚味儿在狭小的夹间里弥漫开来。
周兴被吓尿了……
丘行恭厌恶的皱皱眉。
黑衣壮汉这时将周兴翻转过来,恶狠狠道:“大帅问你话,别鬼吼鬼叫的,否则将你舌头割下来!”
周兴疼得脸都白了,连连点头。
黑衣壮汉将周兴下巴接上,这回周兴连叫疼都不敢,额头冷汗涔涔,挣扎着跪在地上,哀求道:“伯父饶了我吧……我确实绝无半句妄言,在您面前,晚辈岂敢耍弄心机?”
丘行恭不置可否,又问道:“再问你一次,消息从何而来?”
周兴快要崩溃了……
娘咧!
你特么能不能别总问这一句?
“伯父,晚辈当真说的真话,您就算将我十根手指头都削断了,我也不敢编出来瞎话骗您呐……呜呜,神绩虽然年纪大我许多,却一直对我甚为亲热,被发配之前还曾说起要给晚辈谋个官身,他不仅仅是晚辈的好大哥,更是晚辈的恩主啊!伯父您想想,晚辈再是愚蠢,又岂会对恩主不利?”
周兴哭得涕泗横流,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
丘行恭沉吟不语。
看周兴的模样,似乎说的是真话……
可若是如此,给他通风报信的又是何人,怀着怎样的目的?
儿子到底是房俊所杀,还是这个报信的人栽赃陷害?
当然,无论丘神绩是否房俊所杀,这个仇丘行恭都会将房俊算在内,若是没有房俊的奸诈陷害,自家儿子好好的又岂会被发配岭南,从而半路遭人截杀?
房俊必须死!
否则,自己半年之后,下到黄泉路上如何还有颜面再见儿子?
可是眼下,丘行恭不敢轻举妄动。
房俊的身世背景,注定了一旦出现意外,牵扯甚广。首当其冲便是陛下的发难,别说还没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丘神绩乃是房俊所杀,就算能够证实,也必然有王法惩戒,是杀是剐,他丘行恭岂能任用私刑?
皇帝的怒火,丘行恭承受不来。
倒是房玄龄虽然身居高位,功勋赫赫,但是因为手中无兵,丘行恭并不担忧。
丘行恭发现转来转去,还是回到刚刚的那个原点自己若是悍然对房俊下手,事后李元景、薛万彻之流,会否当真给自己当靠山?
至于李元景的用意,丘行恭却是再明白不过。
房俊乃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除去房俊,太子就等同于断去一臂,本已稳固的储君之位,必然再生变动。
可他同时也没搞明白,李元景到底是支持哪一个皇子呢?
周兴压抑的哭声打断了丘行恭的沉思,看着这厮凄惨的模样,心中喟然一叹,到底是儿子生前好友,既然儿子的死与他无关,自然不应再去苛责于他,留个善缘也好。
“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先回家好好养伤,将来老夫为你保举一个前程,亦算是完成神绩之遗愿,全了你们这份交情。”
“呜呜呜,多谢伯父,晚辈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周兴心里一松,顿时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娘咧,啥前程咱是不敢想,好歹在这个老魔王手里活了一条命……
黑衣壮汉上前给他松了绑,周兴第一时间就捂着断指之处的伤口,血已经流了很多,他现在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两腿发软,可是断指之处何等重创?却是捂都捂不住,血一直流。
丘行恭道:“给他去包扎一下,然后取十贯钱予他,任他离去。”
“喏!”
黑衣壮汉带着千恩万谢的周姓离开。
唯有丘行恭依旧站在夹间里,微微仰着头看着房梁,一双眼眸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光芒闪烁,明灭不定……
*****
李元景和薛万彻回到荆王府,侍女奉上香茗,李元景便将屋子里的仆人侍女统统赶走。
薛万彻气呼呼道:“这个丘行恭当真窝囊废,以前食人心肝那等暴虐之气哪儿去了?现在儿子被人射成了刺猬,死的那般凄惨,却连报仇都不敢,实在是枉为人父!”
他心里着实纳闷,丘行恭那是什么脾气?蘸火就着啊!
最是暴躁草包的一个人,现在却这般谨慎,实在是让人恼火,亏得自己说了半天,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真是见了鬼了……
李元景却是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水,放下茶盏缓缓说道:“稍安勿躁,咱们此行非是要挑唆丘行恭铤而走险,他若当真立马对房俊下手,反倒坏了事。别看他此时很冷静,以他的性子,越是冷静就越是憋屈,越是憋屈就越是愤怒,等到这股子愤怒压抑不住的时候,呵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做出何等疯狂的报复!”
薛万彻若有所悟:“王爷是说……先让丘行恭压抑着,等到那个时候……在发动?”
李元景颔首道:“正是如此,等到丘行恭心里压抑得久了,只需要一点点引导,就必然能够爆发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到底干不干,甚至是怎么干,还能轮得到他做主?”
薛万彻恍然大悟:“王爷高明!”
“呵呵……”
李元景略带得色,道:“到了那一天,便是吾等肃平长安、逆尔夺取之时!”
“末将誓死追随王爷,成就大业!”
薛万彻一脸郑重。
当年他被隐太子李建成倚为心腹,宠信有加,最后却坐视李建成于玄武门被李二陛下袭杀,未能与之战死一处,已然是薛万彻平生之辱,而后更未能荡平秦王府给李建成复仇,令薛万彻始终耿耿于怀。
若是有机会将李二陛下从皇位上拉下来,他绝对义不容辞全力以赴,才不管最后是谁当皇帝、坐天下……
*****
长安城东南角永阳坊。
这里属于长安城的贫民区,坊市内房屋低矮街道杂乱。
一辆雕漆描金的奢华马车自坊门驶入,来到一座破败的院落门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个身形佝偻的少年自车上跳下,却不料脚下一软,变作滚地葫芦。
车夫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将车辕上放置的一个褡裢拿起,信手丢在那少年面前,继而便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少年趴在地上缓了半天,这才勉力爬起,想要将将褡裢拎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动……
喘息几下,这才张口叫道:“娘子!娘子!”
身后的破败院门打开,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闻声走了出来,见到少年一身狼狈血迹斑斑,顿时大声惊呼,叫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这女子身形窈窕,相貌也颇为标致,声音娇滴滴的甚是好听,这一声喊,顿时将左右邻居引来。
“哎呦,周家小子这是咋啦?”
“娘咧,这一身的血,莫不是杀人了吧?”
“屁咧,就这兔崽子那点胆子,敢杀人?许是得罪了贵人,被打咧。”
“呸!活该!年纪轻轻的不知找份工安稳的过日子,白瞎了这俏灵灵的小娘子。”
“唉!谁说不是呢?当年周家也算是家产殷丰,虽然如今家道中落,可听说这小子也是读过书的,还学过律法,却落得现在这番偷鸡摸狗的地步,他那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
邻居们围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没什么好话。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明月
邻居们围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没什么好话。
那女子这才小跑着上前,将郎君扶起来往家走,那少年回手指着地上的褡裢:“拿着,里头有钱……”
女子赶紧又将褡裢捡起来,掂了掂,入手甚为沉重,顿时哭道:“郎君为了钱,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那些贵人都不将我们当人的,若是将他们惹恼了,随随便便就把你杀了,没了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活?”
邻居们一听,果然是得罪了贵人!
少年抬起脸,瞅着媳妇儿俊俏的脸颊,咧嘴一笑,不是周兴还能是谁?
只是这一咧嘴,没了牙的牙床腮帮子一阵剧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瞅了瞅四周的邻居,道:“咱们回屋说话,这帮子嚼舌根的夯货甚是讨厌,咱夫妻的亲密话儿,切莫让他们听了去。”
“!取了个媳妇儿了不得了?”
“这个王八犊子,这张嘴可真损!”
周兴得意洋洋的抬起头,哪怕脸上都变形了,却依旧满是桀骜:“咋,羡慕?咱周兴就是没能耐,偏偏还就能讨个仙女儿一样的婆娘,你们眼馋呐?嘿嘿,眼馋也捞不着!”
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算是把邻居们气坏了!
可任凭各家的婆娘讥讽嘲笑反唇相讥,自家的汉子却都偷偷拿眼去瞧周兴家的娘子……
小娘子二八年岁,水灵灵像一朵花儿也似,长得俊俏且不说,脸儿还白,鼓胀胀的小胸脯,柳条儿一样的腰肢晃一晃就让人眼晕,若是能在炕上搂一宿,啧啧啧。
再看看自家五大三粗的婆娘……
心里像是揣了兔子一样之蹦。
娘子脸儿红红的,被一群糙汉子盯得不自在,好似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将她扒光了,狠狠的折腾一个来回……
赶紧搀扶着周兴往回走,嘴里说道:“郎君有伤,快快回家歇着,待我却寻了郎中来给你医治。”
说着,小两口便搀扶着进了家门。
围在门口的街坊邻居又站了一会儿,婆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数落着:“这周家小子当真是个棒槌,花钱从窑子里赎出来的粉头,也值当宝贝一样的供着?”
“就是,那等地方出来的女人,侍候男人是把好手,可下地干活会么?”
“哼哼,等着吧,这个家呀,迟早得让这两个败家玩意给败了。”
“哪里用得着去败?从周家老两口过世,这个家早就败了……”
汉子们则聚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周家小娘子那摇曳的腰肢挺翘的小臀,一个个流着口水,心尖儿像是被猫儿挠了一样痒痒……
回到屋内,周兴实在是坚持不住,“砰”的一声倒在炕上,浑身上下的伤处齐齐受到震动,疼得他呲牙咧嘴,好半天才缓过来。
小娘子站在炕前,一双美眸淡淡的看着炕上哼哼唧唧的周兴。
周兴全然未觉,嘴里絮絮叨叨的说道:“当初为了给娘子赎身,郎君我将家中钱财尽数拿出,咱家的日子实在是无以为继,呵呵……不过郎君我不后悔,醉仙楼的歌姬那可是长安城里王孙贵戚都抢着弄家里头当侍妾的,我周兴身无长物,却能得到娘子青睐,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咳咳……娘子不仅相貌柔美,更是蕙质兰心,居然能猜得到那房俊必然将丘神绩那个死鬼的尸体藏在船上……咳咳,这可真是上天赐予的富贵呀!这十贯钱不多,往后丘行恭一定还会赏赐给我更多的钱,而且他还答允给我谋个前程……娘子,以后郎君为可就是官身了,你也能得个官夫人的身份……你那些姐妹固然有的进入王公显贵的府邸,有的成为富商巨贾的妾侍,可是说到底,谁也比不得你这个堂堂正正的官夫人……”
周兴心底兴奋,今日虽然鬼门关头走了一遭,挨了一顿打断了一根手指,却得了丘行恭的青睐,想必念着往昔自己跟丘神绩的交情,往后定然会对自己多多照顾。
以丘行恭的官职资历,自己还不马上就得飞黄腾达?
周兴越看自家的娘子就越是喜欢,不仅人长得好看,脑子还聪明,居然能够想得到房俊那厮会玩儿一个故布疑阵的把戏,呵呵,这一招儿倒是的确不错,谁能想得到房俊会杀人之后再将被杀者的尸体故意放在跟自己关系匪浅的水师战船上?
正常思维来说,谁也不会相信人是房俊杀的。
可房俊的嫌疑是最大的,除了他,还有谁有充足的理由杀掉丘神绩呢?
所以,自家娘子便猜测房俊会不会玩儿把戏,丘神绩死在西津渡,当时水师的船队距离不远,房俊会不会干脆就将丘神绩的尸体藏在船上……
自己当时也认为很有可能,反正不过就是向丘行恭提醒一下,就算是错了也没有关系。
可万一猜准了,那可就是一场大富贵!
结果自然是被自家娘子猜对了,富贵也指日可待,只是没料到丘行恭这个老狗居然怀疑自己……
然而自己怎么能说出是自家娘子猜出来的呢?
死也不能说啊!
还好挺过来了……
周兴心里洋洋得意,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歌姬又怎么了?如此貌美如花又兰心蕙质的娘子,就算是多少大家闺秀豪门贵女也比不上,咱这是天大的福份!
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周兴愕然抬头,娘子怎地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瞅着自己,清亮的眸子里也没有了往昔的柔情蜜意,却充满了……冷若冰霜?
正欲开口,眼尾一扫,蓦然发现两个身影端端正正的坐在娘子身后靠墙的椅子上……
“娘咧!”
周兴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猛地向炕里窜出老远,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影。
此时天色已暗,屋内并未掌灯,光线很是昏暗。
左边坐着的是个深色衣裙的女子,虽然只是静静的坐着,刀削一般的香肩雪白的脖颈,以及那虽然看不真切却隐隐可见如花颜色的玉容,都显露着此女的绝代风华。
右边则是一个男子,一身灰色的葛麻衣袍遮掩住宽大的骨架,即便是在屋子里依旧在头上戴了一个斗笠,遮住了一大半的面容,余下部分也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
周兴魂儿都吓飞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俩是人是鬼?”
这不声不响的出现在自己家,又是这么突兀的被发现,简直吓死个人……
没人回答他。
左侧的美女微微侧身,向身边的斗笠男人询问道:“这个人……没什么用处了吧?”
斗笠男人没开口,却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在周兴惊骇欲绝的眼神中,一直静静站立的小娘子宛如一头雌豹一般矫健的跃上炕沿,一只纤细素白的小手儿捂住周兴欲张口呼救的嘴巴,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俊俏的脸上浑然不见往昔的温柔笑意,取而代之的则是慢慢的厌恶和狠厉。
刃光一闪,匕首从周兴的咽喉直直的刺了进去。
一滴鲜血都未涌出……
小娘子任由匕首留在周兴的咽喉,轻盈的身姿跃下炕沿,束手立在美丽女子一侧,安静乖巧。
美丽女子声音娇柔,轻声道:“这回,丘行恭必然将房俊恨之入骨,以他的暴虐脾性,迟早会将房俊碎尸万段!”
语气固然轻柔,却难掩其中凌冽的杀气和滔天的恨意!
斗笠男人轻声一叹,柔声道:“明月,这又是何必?私人恩怨,又怎能及得上家国血仇?房俊现在不能死,丘行恭固然暴虐,却不是傻子,这时候杀了房俊,他就不怕皇帝抄了他的家灭了他的门?只要他认准了凶手是房俊,这股子仇恨堆积隐忍起来,将来待到咱们发动之时,只需稍许引导,能够爆发出更大的破坏力!”
美丽女子并未再说话,只是微微抿起轻薄的红唇。
眼前又浮现起那个伟岸的男子被一群铁面铁甲的具装铁骑撕成碎片的心碎一幕……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灭口
天色渐渐黑下去,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光线越来越暗,渐渐放佛被一股迷雾笼罩,坠入黑暗。
明月轻柔如水的嗓音响起:“这人如何处置?”
指的自然是已然死去的周兴。
斗笠男人淡淡道:“吾已早有准备,明朝将尸体运出城,吾等亦要出城避避风头,说不得丘行恭那个老狗会派人盯着这个周兴,露了行踪总归不妙。”
小娘子将周兴的尸体丢在墙角,打来清水仔仔细细的将炕上擦拭干净,又拿出一床干净的被子铺在炕上,让明月躺着睡一会儿,她自己便歪在一侧打盹儿。
斗笠男人则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宛如石雕,
直至东方破晓……
天刚蒙蒙亮,坊门将将开启,一辆装饰简陋的马车便悄悄驶进坊内,径自来到周家门前。
小娘子出门看看左右无人,便回身打个手势,斗笠男人手里拎着周兴的尸体轻若无物,登上马车,明月紧随其后也上了车。
小娘子整理一下衣衫,敲响了邻居的房门。
出来的是邻居家的男人,见到小娘子因为缺觉而导致的布满血丝的眼眸,只觉得心里一颤,就想将这个邻家的小娘子揽入怀中轻怜蜜爱一番,真真是太让人怜惜了……
不过幸好理智尚存,只能咽着口水,盯着小娘子鼓胀胀的胸脯,道:“小娘子有何事需要帮忙?”
小娘子泫然欲泣,微微躬身万福,道:“吾家郎君招惹了贵人,被打得浑身是伤,却也不知那贵人是否肯罢休,万一不依不饶,岂不是要了命去?所以,吾夫妻打算去城外乡下躲避一段时日,还请大哥帮忙照料一下家中,免被蟊贼偷盗。”
走了也得留个后手,否则若是平白消失了,万一惹得丘行恭再生疑心,难免节外生枝。
邻家男人胸膛拍得山响:“小娘子且宽心便是,只要某尚有一口气在,必然顾全你家,待你夫妻回来之时,砖头都不会少一块!”
小娘子露出一个凄婉纤弱的笑容,引得男人心中一跳:“那就多谢大哥了,待吾夫妻躲过这一阵,小妹下厨给大哥做菜,让吾家郎君陪大哥好生喝上几杯。”
男人傻呵呵的笑着:“客气了,客气了,邻里相助,应当的……”
“那就拜托大哥了。”
小娘子敛裾施礼,步履轻盈的登上马车,马车缓缓驶出坊门。
身后传来邻家男人的惨叫:“唉唉唉,耳朵,耳朵掉了,你个婆娘要谋杀亲夫怎地?”
“掉了就掉了,老娘还想将你这一对儿眼球球挖出来的,免得整日里对着狐狸精就失了心,瞧瞧你那流着哈喇子的德行,老娘跟你没完!”
“唉,说的啥话?东西院住着,人家有难了,总该帮一把吧?也不过就是给看看家,又累不着,有啥咧!”
“哼哼,你当老娘不知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这来来往往的走顺了腿儿,说不得以后人家回来了,你也得成天往那屋里钻!”
“你这婆娘说话难听,咱是那种人么?”
“别说你是不是,全天地下的男人都一个鸟样,闻到骚味儿就兴奋得打摆子,寻个洞就想往里钻……”
……
一大清早,整个里坊都被婆娘的嗓门惊醒。
然后各家的婆娘就都开始明里暗里警告自家男人,最好离周家那小娘子远一点,本就是一个青楼歌姬,有什么好稀罕的?
自家男人便嘻嘻哈哈,一脸的不以为然。
青楼歌姬咋了?业务熟练,容易上手,比那些大家闺秀可爱得多了。
婆娘自是气得要死,将锅碗瓢盆摔得叮当乱响,骂骂咧咧不绝于耳,一大早的就让人心里发堵,果然狐狸精什么的,最讨厌了……
*****
朝中对于丘神绩之死自然万分重视。
自大唐立国以来,尚未有这等勋贵子弟死于非命之前例,更重要是丘神绩之尸体出现在水师战船之上,不仅仅牵扯到皇家水师,更将一手缔造这支水师的房俊也给牵连在内……
别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鬼话,这是封建王朝,天然的尊卑有别,作为统治阶级的勋贵后代,一下子将两个牵扯在内,怎能不引起朝堂震荡,百官侧目?
“三司会审”的主审地点依旧放在刑部。
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刘德威、御史中丞刘洎,三位三法司的主官汇聚一堂,一字排开占据正堂,作为“地主”的刘德威居中,孙伏伽、刘洎分列左右。
房俊来到堂上之时,见到丘行恭一身白麻孝服,正阴沉着脸端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目光阴冷的盯着他……
房俊蹙了蹙眉。
按理说,“三法司”正堂乃审案之地,且需要“三法司”联合上阵,必然案情重大影响深远,绝对不允许有人旁听,哪怕是与此案被害人有着父子关系的丘行恭。
刘德威见到房俊神情不善,便出言解释道:“此次庭审乃是奉皇命调查丘神绩被害一案,丘将军身为被害者之生父,想要当堂聆听,吾等感念其悲之情,故而允许……”
“且慢!”
房俊皱眉将刘德威的话语打断,反问道:“丘将军舔犊之情,某能够理解,可三法司乃是朝廷法度之执行者,焉能将感情凌驾于律法之上?若是人人皆可以通融,那还要律法何用?试问,若是某今日确有不得脱身之要事,是以未能前来庭审,那么诸位是否可以宽容一二,改日再审?”
娘咧!
你个老东西嗜好虐杀毫无人性,现在受了报应儿子被人弄死了,反而是非不分将老子给恨上了!
若是换了旁人,房俊兴许不会较真儿,他本来就没干的事情,还怕谁在旁边旁听么?
可既然是丘行恭,那就不行!
凭什么脏水都往老子身上泼?!
刘德威被怼得脸红,心里有气,却又反驳不得。
他可以卖人情给丘行恭,却绝对不能公然承认私情大于律法,否则身边这个一开始就不同意让丘行恭旁听的刘洎,就能一本一本的奏疏弹劾得他仙死……
若是别人跟他这番顶撞,他大可一番恐吓喝叱,可房俊是什么人,会吃这一套?
一时疏忽,忘了房俊可是个棒槌……
刘德威为难了。
瞄了一眼面色铁青的丘行恭,心中委实骑虎难下,怎么就贪图这厮那幅顾恺之《荡舟图》的摹本,答应让他旁听了呢……
坚持己见肯定是不行的,身边这两位看似云淡风轻不闻不问,实则心里估计都已经打好弹劾奏疏的底稿了,若是固执下去,摆不平房俊不说,还有可能被这两位告个黑状……
以往这等案件,被害人的家属当堂旁听亦不算过分,怎地到了房俊这里就开始纠结是否合乎律法了?
没辙,刘德威只好起身,冲丘行恭微微施礼,面有愧色,道:“是本官唐突,无意间忽略了律法之规,还望丘将军海涵,多多理解,稍后本官会亲赴府上,负荆请罪。”
虽然是驱逐之意,话语倒也亮堂,将过错揽于己身,给自己、也给丘行恭一个台阶下。
丘行恭知道若是房俊咬着不松口,他今日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下的,尽管心中憋闷,也只得作罢,拂袖而去。
心中将刘德威骂得狗血淋头自是难免,娘咧收礼的时候那么痛快,自己有多大的肚子能吃多少饭你自己一点数儿都没有?
刘德威面色阴沉的坐下,心中自是愤懑难平。
跟我较真儿?
那行,咱就走着瞧!
“啪!”
一拍惊堂木,刘德威瞪眼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按说,验明正身乃是审案之基本流程,一般审案之前都要有此一问,这是程序。
然而现在刘德威明摆着就是要给房俊一个下马威,你不是跟我较真儿么?那好,咱就较劲吧,你要一切按律施行,那咱就从善如流,将所有的程序走上一遍。
你不给我面子,我也没理由顾及你的面子……
孰料房俊看着刘德威,一脸正色道:“刘尚书,您晃一下脑袋。”
堂上诸人尽皆一愣,齐齐看上刘德威。
刘德威自己也莫名其妙,难不成头上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