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6. 金融情报局
就在董锵锵去银行的路上,他惊喜地发现杜蓝提到的能打防疫针的诊所就藏身于市中心老城区的步行街中。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他走进询问,事实果然如杜蓝所言:诊所提供一针100欧、号称能增加人体免疫力和抵抗力的保健针,有效期3个月。
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董锵锵果断下单。哪知当他站到诊所收银台前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银行卡已然失效。
银行不是让他去解释么?怎么他还没解释银行就先把卡停了?这是什么操作?
幸亏兜里还有些现金,董锵锵才没在护士面前露怯。
没等针尖从他胳膊中拔出,手机就在书包里欢快地响了起来。等他打开短信,才发现银行在短信中万分遗憾地通知他:他的储蓄账户已被冻结。
之前收到银行短信时董锵锵本来挺在意,但在听端木说去银行解释只是例行询问后,便没太当回事。哪知不到3小时竟然风云突变,银行卡直接被冻结。想到身上现金有限、下午还要采购回国物资,已经看到银行大门的董锵锵想起端木中午的建议,决定稳妥起见,还是先给端木去个电话。
“端木,我卡被银行冻了,事情好像比我想的严重。”
“什么时候的事?”端木语焉不详地问道,嘴里似乎塞满了食物。
“大概10分钟前。”
“那你和银行的人聊过了么?聊完之后冻的?什么理由说了么?”
“还没聊呢,我现在站在银行门口,因为之前没碰到过这种事,所以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我也没碰到过,这样,你先别进去,我问下律师,一会儿给你回电,一定别进去哈。”端木叮嘱完匆匆挂了电话。
董锵锵百无聊赖地站在银行外,边思考对策边漫无目的地用目光扫描周遭的景物,当他的视线从ATM机前掠过时,忽然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银行,站到ATM机前开始操作。
ATM提示他的账户已被冻结,存取款及转账等涉及资金进出的功能均被禁用,不过查询功能依然健在。
董锵锵手指翻飞,当他看到去年圣诞老白是用乐白的德国公司账户给自己转的三万欧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为防万一,他把三个月内几笔额度过千的存取款记录快速抄到本子上,当他抄到最后一个时,端木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律师说如果出现账户被冻结这种状况,很有可能是因为检察院那边有针对你的诉讼了,比如你已经卷入洗钱之类的案子里,所以银行才会将你的账户列为可疑账户,进而冻结账户。当然律师也说还有其他可能,不过这个可能性最大。”
“诉讼?洗钱?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董锵锵听的一头雾水,心里叫苦不迭:那边海关他的麻烦才快解决,怎么这边又出幺蛾子?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难怪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感觉莫名可笑,忍不住叹气道,“我就一穷学生我洗什么啊?真特么晦气!这银行简直莫名其妙。”
“你先别激动,律师说银行有这种动作也不是针对你一人。自千禧年起,德国坊间洗钱猖獗,世界经合组织下属的反洗钱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每年都会审查德国到底有没有在有效打击洗钱。911事件后,为了有效打击洗钱在内的诸多金融犯罪,德国联邦政府特别成立了金融情报局,隶属联邦财政部,审查所有他们认为可疑的资金。时任财长朔伊布勒将权力从联邦刑警局移交给了海关,并扩大了其职责。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德国金融机构,银行,保险公司等都必须向海关及时报告他们认为可疑的账户。不过律师也说,金融情报局的数据显示,虽然每年有近8万起有关洗钱的审理程序,但其中仅有0.25%是真正的洗钱犯罪。金融情报局和联邦财政部还会聘请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来帮忙查缺补漏,所以你无需担心。”
“我还是挺担心的,当初安然也是找的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结果呢?”端木的解释并没打消董锵锵的顾虑。
“你先别想这些没用的,律师让我提醒你,最近几个月从你的储蓄账户里有没有向外转出过大笔大额款项。”
董锵锵离开银行,走到个僻静处拿出本子照本宣科:“元旦存了笔大的,然后1月和2月都没再有进账,只有几笔出账。出账都是借钱给同学帮他们延签的,你也知道延签时德国人都得看学生的存款数,延完人家也都第一时间还我了,然后就是今天你那笔5万欧的到账,除此之外今年就没大额进出款了。我本来还想今天下午转4万欧回国的,结果还没动手呢账户就被封了。”
“估计应该就是这几笔转账闹的,”端木分析道,“你进去前最好想想这几笔怎么解释。”
“没想到帮忙还给自己帮出麻烦了。”董锵锵说不出的懊悔和郁闷,“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直接把钱转我国内账户呢。”话一出口,董锵锵猛然醒悟当初老毛子为什么会在纸箱子里给他放现金了。
“吃一堑长一智吧,现在银行都挺关注这个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建议你找家美国银行,或者把大额资金拆成几笔小的分批汇入,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端木的话提醒了董锵锵,他想到另一个严峻的问题:“如果银行告我洗钱,那我今晚还能飞么?还是今天就会被抓?”
“抓应该不会,律师说除非银行有手拿把攥的证据,否则银行只能怀疑。但如果他们真有证据,估计你早就被抓了,也就不需要去银行解释什么了,要解释也是去警察局或检察院。”
“所以我还能回国?”董锵锵觉得端木的分析确有道理,至少银行给他的短信还都很客气,除非银行欲擒故纵。可欲擒故纵也应该是抓老毛子那种金额巨鳄才会用的招吧?抓他一个穷学生,有必要这么费劲么?
897. 董锵锵的反戈一击
绝对没必要。他对自己说道。
“回肯定没问题,不过刚才那几笔转账你最好想想怎么说。至于分红那笔款子,今天晚点儿我就能给你电子版的记录,证明你资金来源的合法性。”
董锵锵还是不放心,追问道:“那一会儿对方如果问我问题,为了以防万一,我能要求律师电话接入么?我也怕说错话。”
“必须没问题,我把律师电话发你,一会儿你和银行的人聊的时候记得开免提,现在知道有律师的好处了吧?嘿嘿……”
董锵锵清醒地认识到:去年底他还觉得端木这笔律师费花的大手大脚和轻率,今天才真正体会到端木当时的先知先觉。
“端木,这次多亏了你,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有个事得麻烦你。”
“你说。”
“今天账户被封前我买了今晚回国的机票,你也知道过海关最多只能带一万欧现金,回国花人民币的话,欧元现钞在银行换到的人民币不如欧元现汇换人民币换的多,所以我想的是存了后汇回去一部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我手头的现金不多,可回国的东西还没买……”
端木一听就明白了:“嗯,需要多少?”
“1000欧应该差不多了,不管账户能不能解禁,最晚3月底我可以还你,利息你说个数,我没问题。”
“1000欧够么?”端木幽幽问道。
董锵锵当然清楚1000欧不够,他本来也没计划只带1000欧回国,但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所有的安排,他没把握账户里的8万多欧会锁到何时。他本来想带更多的钱回去尽孝、给父母看病、还家里的债、贴补家用、改善父母生活质量什么的,现在都是一场空了。
见董锵锵不语,端木又道:“就算回国够了,你回来还得去查那个德国公司呢,到时差旅、住宿、吃用都是钱,你再和我借?”
“按你刚才分析的,我觉得应该不会冻特别久,如果到时还没解冻,我再和你借。”
“这样,先给你5000(欧),回国和尽调都算上,利息3%。公道吧?”
“没问题。谢谢。”
“那这样,你给我写个字据,中文的就行,签名以后寄到我汉堡的地址,我现在就能把钱转你。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最好找5个人或更多人分着收这5000,我要直接给你再转5000,我怕你今天就走不了了。”
端木一语惊醒梦中人,董锵锵连忙道:“是是,人我这就去找,一会确定好了告诉你。”
董锵锵第一时间联系了郑春花,冯冲和还在特里尔教中文的陆苇,又找了两个平素关系还不错的同学,顺利把端木的借款拆成了五个包,由端木分别转账给五人,五人再分别取出现金给董锵锵。除一人不在大学外,其余四人都在大学或办公或复习,一会儿回家路上就可以拿到钱。
落实完中间人,董锵锵又想到银行既然会冻结自己的账户,说不定也会冻结接受了自己帮助的几个同学的账户。他又分别给朋友们去了电话,在得到明确的否定回答后,他这才松了口气。
有了端木的支持和律师助阵,董锵锵多了面对银行的勇气和信心,他在心里又过了两遍备好的答复,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走进银行。
离预约时间还有一分钟,银行员工把他引入一间最多六平米的会议室后便径直离开。
会议室里只有一张磨砂玻璃面的茶几和三把椅子,最多也只能坐下三个人,还得是体型都偏瘦的,但凡其中一个胖些,会议室的门还能不能完全打开都两说。
约定时间刚到,一个体态敦实的谢顶中年男人就带着一个面无表情、顶着一头鸡窝发型的中年妇女闪进会议室。两人手里都拿了不少资料,显然是有备而来。
会议室本就不大,进来三人后空间顿时显得狭小局促,董锵锵心里鄙夷:说起来也是有头有脸的大银行,客户上门没人倒水也就算了,安排个大点儿的说话地方难道很难么?但尽管心里有火,董锵锵终还是耐着性子道了声好。
银行二人组在确认完董锵锵的身份后,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自称温德,来自反洗钱部。女人的姓董锵锵从没听过,似乎并不是德国姓,来自银行风控部。
董锵锵和外国人打交道也有些年头,尤其是带团后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单从面相上看,温德的面相还算忠厚,女人则尖嘴猴腮,一脸刻薄,一望便知不好相处。果不其然,两人刚做完自我介绍,女人便迫不及待地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多一句废话都没有。
“你的账户最近三个月有多笔资金进出,”女人边说边把一张纸推到董锵锵面前,用长指甲隔着纸敲打着茶几催促道,“你先说说这几笔是什么情况?”
董锵锵低头快速扫了眼纸,只见上面按时间列出了几笔大额资金的明细,跟他刚刚从ATM上抄下来的一模一样。
端木果然没猜错,他暗想,幸亏提前准备了。
“嘿,你在听我说话么?”女人不客气地厉声嚷道,调门也比之前高了不少。
董锵锵依旧没作声,只是抬眼望着女人,却见女人正用一双白多黑少的死鱼眼盯着他,不耐烦在她脸上肆意的弥漫着。
董锵锵原计划先听对方说明冻结他账户的前因后果,他相信就算是银行怀疑他,至少二人组也该先说明银行是根据哪条法律的哪项律款或者他的哪些行为违反了哪条银行制度而要求他当面解释(他这时非常庆幸学习公法带给他的法律意识和法律逻辑),银行总不能就因为有几笔资金进出就随便给他扣上洗钱的大帽子吧?而且几千欧元能算大额资金?这银行怕是没见过什么钱吧?哪知对方上来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问话的语气也俨然他已是“货真价实、人赃俱获”的洗钱客,尤其是这女人不仅对自己连个称呼都没有,说话也不用敬语,呼来喝去显得极没素质。看来这家上市银行的企业文化也不咋地。想到这儿他忽地心念一动:如果员工水平低,是不是能说明这家银行的管理存在问题?如果管理有问题,业务会不会也有问题?业务如果有问题,是不是就有机会做空它?
见董锵锵一直不语,女人以为他还是没听懂自己的问题,转过头跟旁边的温德语速飞快地抱怨道:“他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太可疑了,也许我现在就该把法务部的人叫过来,也许我们真能从他身上问出些什么。”
听到对方要喊法务,董锵锵忽然笑了。
二人组对董锵锵的笑始料不及,过了几秒女人率先反应过来,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如果你不能说清这几笔资金,我们有权怀疑你非法洗钱。”
董锵锵此时主意已定:既然你们要公事公办,那咱们就看看到底谁有理。
“温德先生,”董锵锵讲标准德语时故意不看向女人,“在回答您的问题前,我希望不仅银行法务在场,我的律师也能在场。”
听到董锵锵一个穷学生也有律师,女人似乎瞬间忘记了董锵锵刚刚装作不会德语的事,转而和温德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的意外和怀疑董锵锵一览无余。
“您说的律师其实是特里尔大学给大学生提供的法律援助吧?”温德猜测道,“那当然没问题,不过您需要知道,法律援助不是律师,不能解决您的所有问题。”
“你会说德语?”女人终于反应过来。
“不,温德先生,您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董锵锵压根儿没正眼看女人,纠正温德的同时拨通了律师的电话,“马上要跟您通话的不是大学提供的法律援助,而是我的律师。”
律师的电话很快便接通,在律师做自我介绍时,董锵锵注意到二人组的脸色逐渐晴转阴。
也许是因为律师的介入,也许是生气董锵锵一直假装听不懂自己说话不回答问题,也许是银行法务迟迟未到,女人的脸色变得如死灰般难看,她不发一言地盯着董锵锵的脸,询问的指挥棒暂时交到了之前没怎么说话的温德手中。
不知是不是为了支持同事,温德只是机械地把女人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董锵锵的脑海中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之前读预科时政治老师讲过的话:二战过后,德国有很多看不见的红线高悬于人们的头顶,不管是在政界还是企业界,都不会有人愿意触碰那些红线,其中之一便是……
他把手机轻轻推到自己和温德中间,朗声问道:“温德先生,我想和您确认一下:从我进门到现在,您和您的同事是否已经告知我我是因为违反了哪条法律或哪条银行制度而被冻结了账户么?”
温德瞄了眼手机,又望向自己的同事,犹豫了几秒后转头望向会议室外,似乎在翘首期盼法务的尽快出现,就算是董锵锵都能看出他这时的尴尬和紧张不亚于自己。
对方的缄默让董锵锵变得更有底气:“那您现在方便当着我律师的面告诉我么?”
依旧无人应答。
董锵锵顿了顿,缓缓道:“温德先生,自从我落地德国,便成为这家银行的忠实用户,至今已快2年。一直以来,银行提供的服务都让我感到满意。直到今天我陆续收到几条短信,要求我来银行解释一些事情。我尊重和信任这家银行,所以第一时间就和银行预约了沟通时间,可还没容我解释,我的账户就被银行单方面的无故冻结了。”董锵锵边说边调出短信,把手机大方摆到二人面前,“作为银行的忠实用户,我感到既气愤又伤心,这家银行不该这么对我。不过令我更气愤的是,当我来到银行甚至我的律师上线后,您二位都没向我解释我到底是因为违反了哪条法律或哪条银行制度而被冻结了账户,所以我只能认为这是银行针对我个人的种族歧视。我必须对这种歧视行为表达我个人的态度:如果银行不向我道歉并赔偿我的损失,我保留起诉的权利。”
董锵锵的反戈一击听得二人组瞠目结舌、目瞪口呆,银行法务推开门的刹那,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898. 快刀斩乱麻
望着表情各异的三人,法务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温德避重就轻地快速描述了整件事的经过,最后轻描淡写地提起董锵锵的不满和保留起诉权利,这时就连法务都能清楚地看出二人组脸上写满的尴尬。
对方的窘迫董锵锵同样尽收眼底,他猜测二人组可能还从没被这么怼过,而自己如果单枪匹马,肯定也不会达到这个效果,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有律师,对方才会投鼠忌器。
意识到二人组的做法存在瑕疵,法务老道地示意温德和女人先行离开会议室,后续由她负责与董锵锵及律师沟通。
二人组如释重负地仓皇离开,法务送走同事后第一时间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回头对董锵锵报以微笑,同时为同事的接待不周道歉。
董锵锵本来心虚那几笔借给同学用于延签周转的临时款成为把柄,没成想逮到对方意料之外的疏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倒打一耙的绝妙机会,再加上又有律师撑腰,他本就硬气的腰杆此时挺得更直,当即不客气地指出:银行作为一家上市企业,丝毫不尊重自己的客户,客户进门都半天了,连口水都没喝上,这其中暴露的不仅有接待不周的问题,更令他感到不快的是二人组问话时的态度和语气,他是作为客户来沟通的,不是作为犯人被审的。二人组尤其是女人的态度让他感到银行对自己的歧视,虽然对方不承认,但他认为这就是种族歧视,律师也在场,可以证明他所言非虚,最后说到动情处,董锵锵故意作出一副“恨不得立刻拍案而去”状。
董锵锵戏演的真情流露,逻辑前后自洽,法务就是知道他上纲上线也不敢表现出一丝怀疑和怠慢,当即取来两瓶矿泉水摆到他面前,温馨提示他润润喉咙再吐槽也不迟。
得益于带旅游团,董锵锵走南闯北也算见识过不少品牌矿泉水,知道对方拿来的是卢森堡出的高档矿泉水,别看一小瓶只有300ml,价格也得十几欧一瓶,这次倒没糊弄他。
见法务主动递过来梯子,董锵锵乐得顺坡下驴,毕竟自己借钱给同学也怕对方深究,当即让法务详细说明他到底碰了什么红线会让银行将他的账户列为可疑账户,继而又马不停蹄、不容他解释地冻了账户。
见董锵锵和律师都不再提“歧视”和“诉讼”,法务挂着职业微笑继续说道:“德国在打击洗钱方面一直做的非常出色,尤其是911事件后,德国联邦政府更是特别成立了金融情报局,重点打击以洗钱为首的诸多金融犯罪,既是为了阻止犯罪分子通过毒品、武器交易、贩卖人口、抢劫和走私等得到的赃款进入德国合法的经济活动中,也是为了防止金融犯罪成为恐袭的帮凶,也是从那时开始,德国的银行、资产管理公司、投资机构和保险公司等金融单位必须及时向金融情报局报告所有他们认为可疑账户的动向,无论嫌疑人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
这些冠冕堂皇的片汤话听得董锵锵颇有些不以为然:如果德国做的很好还需要成立金融情报局么?明显是做的不够好才会成立新机构。既然对方不主动说他有什么问题,那就说明银行只是怀疑,并无实证,想到这儿,他拿起女人打印的表格问道:“所以说,银行认为我的账户曾经转进转出过钱所以才可疑?还是根据警方要求,认为我是犯罪分子所以才冻结了我的账户?”
“当然不是。”法务第一时间否定了董锵锵的猜测,“银行只是需要您提交相关资金的来源证明。”
没等董锵锵再开口,律师抢先道:“请法务先解释一下银行怀疑我的当事人的依据是什么,否则我的当事人可以不予提供。“是这样,董先生是用大学学生证开设的学生账户,账户支出和收入一直很稳定,但从去年底到今天有多笔大额资金进出,这些转账记录明显与董先生的收支习惯不符。银行根据德国《反洗钱法》及账户开设时银行明确提出的账户开立者的义务,可以要求董先生说清这两笔资金的来源,董先生在开户时也是知晓并同意这一点的,这是您开账户时的文件和亲笔签名。”法务边说边把董锵锵开户时签过的文件悉数递给董锵锵,董锵锵当初签文件时压根儿没仔细看这些基本条款,“至于冻结账户,也只是银行正常的风控流程,并无针对董先生的任何歧视,银行也一直反对任何歧视。不过银行确实需要董先生提供证明,并据此向金融情报局汇报。”
律师还在据理力争,董锵锵心想:就算这次可以侥幸不提供,下次万一再有类似事还是绕不过银行的风控,那还不如争取这次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样下次再有类似事银行就算让他来解释也不会再火急火燎地冻了他的账户。但看着较真的法务他也来气,如果中东的某个王子来德国上学,难道也要交证明?说白了还是狗眼看人低,但这话他只能想想,说也白说,在有绝对的实力前,抱怨终究只是抱怨。
“需要我解释哪笔款项?”董锵锵拦话道。
“其实这些都需要解释,”法务用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把转账金额过千的几笔如数圈出。
“这些(金额过千的)转账都是我还钱给对方。”董锵锵解释道。
“您为什么和对方借钱?”法务饶有兴致地追问道,“有借据么?”
“因为我平时打工都和带旅游团有关,这份工作需要我经常先预付费用,比如花钱租车和加油、订酒店房间、订餐、订旅游景点门票等,但我不能保证每次带的钱都够用,所以偶尔我会和朋友借钱,一旦我完成工作取得收入,就会第一时间还钱给朋友。因为朋友也多是学生,大家都不能保证随时有钱,所以我每次会和不同的人借,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您的这些债务都是因为工作产生的?”法务的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是的。我工作的非常努力,所以旅行社发给我的旅游团也多,也正因为如此,去年底我拿到了3万欧的奖金,就是这笔3万欧的转账。”
董锵锵之前已经确认老白是用乐白德国的公司账户给自己转的三万欧,他相信老白这么谨慎的人不会在交税上犯低级错误,但还是忍不住祈祷老白在这上可千万别抖机灵。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就算老白犯错他也有机会弥补,大不了按法律要求补税和缴纳罚金就是了。拜雷兰亭所赐,这方面他已经有过教训。
899. 归心似箭
“既然是这家公司发给您工作奖金,那您能提供相应的工作证明么?”法务没给董锵锵留出太多思考时间就马上抛出了后续问题,不知是不是想试探董锵锵有无撒谎,毕竟快问快答有时可以攻人不备。
“当然,我可以提供。”董锵锵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和老白说这事。
“最快何时能提供?”
“一周之内。”
见董锵锵的回答充满自信,法务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用手点指表格上的另一处数字:“那这笔5万欧呢?”。
“它跟前面那笔一样,也是我去年的奖金。”
“还是……同一家旅行社?”法务着实吃了一惊。
“不不,这是投资公司发的(奖金)。”
“您和这家投资公司什么关系?”法务礼物又不失怀疑地上下打量起董锵锵,眼前这个年轻人穿戴普通不说,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配饰,一头长发看起来不像金融从业者,反倒更像个搞艺术的。至少从法务的视角看,说董锵锵当导游带旅游团还有几分可信度,但说他是个特别能赚钱的投资人则不免让人生疑,“公司具体都投资什么?”
“董先生,这个问题您可以不回答。”律师麻利地给出了建议。
“没关系,这个可以说。我是公司股东之一,和公司合伙人一起从事欧美二级市场投资。由于公司去年的对外投资非常成功,所以我的奖金也很丰厚。”
法务似乎对欧美二级市场的行情并不陌生,目光灼灼地盯着董锵锵的双眼质疑道:“据我所知,去年欧美二级市场的行情并不理想,您的公司是如何投资并实现收益的?”
“这属于公司机密,银行无权过问。”律师这次放弃了董锵锵,转而直接向法务表达抗议。
“银行需要确认董先生提到的投资交易及其收益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虚构出来的。”律师直截了当地否定了律师的抗议,“换句话说,您必须证明您确实是通过投资行为获得了足够多的收益,进而才得到奖金,否则我们有理由对您的资金来源产生怀疑。”
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董锵锵就算再笨也能听懂:他必须证明他的奖金确实是基于真实存在的投资交易,而不是从其他什么地方转进来再转出去的,所以给对方看捕蝉的交易记录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证明。
“明白了,您能不能给我一份需要我提供的资料清单?我和律师沟通后就会尽快提供给你们。”
法务从自己的文件夹里抽出来一张纸推到董锵锵面前:“您按这份清单准备就可以,都准备好了邮寄或本人送到银行都可以,我们会尽快处理。”
董锵锵快速浏览了一遍清单后把清单放进书包,不放心地问道:“我有几个问题还想了解。”
法务做了个“请”的手势。
“针对我提供的交易信息,银行能否做到保守我公司的商业秘密?”
“这个您可以百分百放心,我们毕竟是上市公司,这方面的信誉和职业道德是业内最好的。”法务的场面话说的非常流利,一看平时就没少说。
“那银行收到我提交的资料多久可以解冻?”
“如果材料真实有效,银行会第一时间为您解冻。”
简直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董锵锵心里骂道。
“解冻以后,如果我不想把钱留在德国,而是汇出德国,这还会被认为是洗钱么?”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您需要了解清楚钱的接收账户所在国的相关法律条文,不触犯法律对您才是最安全的。”法务措辞很谨慎。
“那我可以委托律师全权负责这个案子的后续么?”
“当然,这是您的权利,不过我必须告诉您,必要时您本人可能还是需要亲自来银行说明情况的。”
“行,那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董锵锵站起身。
“请等一下,我还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法务看起来满面春风。
我账户都被封了还有好消息?董锵锵以为自己听错了。
“首先一点,这次冻结账户不会被记入您的个人SCHUFA记录中,也就不会影响您的个人征信。其次,您无须因账户被冻结向银行支付滞纳金罚款。”
SCHUFA是德国信用权益保护联合会的缩写,是一家理论上拥有所有在德国合法居住的成年人信息的私人机构,也可以理解为在德个人信用记录商。一旦董锵锵的SCHUFA中有不良记录,对他未来在德国的生活会产生全方面的不良影响,因为SCHUFA常年与各大银行、公立保险公司、私立保险公司、电信公司等机构保持密切合作。如果是留学生,SCHUFA有污点也对学生签证有影响。
SCHUFA不留痕迹确实可以算个好消息,可滞纳金又是个什么鬼?我的钱我用不了不说,我还得赔给银行钱,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这个滞纳金罚款是?”
“一般来说,账户被冻结对账户来说是一种非正常状态,也会增加银行的管理成本。在账户被冻结后,账户所有人应在规定期限内尽快履行义务,配合银行解除冻结,但有的账户所有人并不积极配合,滞纳金罚款是一种带有惩罚性质的款项,目的就是惩罚那些不积极履行义务的账户所有人的。鉴于您收到短信后第一时间就来到我行积极沟通此事,所以我行免除您的滞纳金罚款,同时也希望您可以尽快提供相关证明资料。”
董锵锵这时恍然大悟:银行才不是真的想免自己的罚款,只不过刚才董锵锵一番言论让法务明白他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软柿子,为了避免董锵锵这个愣头青真把捕风捉影的“歧视”和“诉讼”闹大,银行才愿意给董锵锵小恩小惠,目的还是为了息事宁人。其实董锵锵自己也知道“种族歧视”这种事其实就是吓唬吓唬人的纸老虎,真闹大了也未见得能有什么水花,说到底这还是人家的地盘。
离开银行,律师告诫董锵锵以后不用跟法务说太多话,一切交给他处理就好。尤其是董锵锵稍后要先把所有资料发律师审核,律师审后再给银行,确保万无一失。
董锵锵也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但他还是想跟银行打一次交道,增长些见识和阅历,他不畏惧和外国人打交道,而且他一直相信,自己亲自经历一次和从别人口中听来一件事是完全不一样的。
律师把自己的邮箱告诉了董锵锵,又叮嘱了几点注意事项,这才结束通话。
董锵锵看了眼表,时间已过15点,他还有很多事没做,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完成出发前要做的所有事。
等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大学,之前联系好的五人早把钱尽数取出交到郑春花手中,郑春花再把5000欧交到他手中,并预祝他一路平安。
董锵锵谢过郑春花,去机房给老白发了临行前最后一封邮件,三言两语说明三万欧的事,叮嘱老白尽快给他出具证明。
临回家前,董锵锵先给自己叫好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然后在山坡下的DM超市买足了各种保健品,只要是他认为对父母健康有用的,一律扔进购物车,另外还拿了小几十筒平时最爱喝的不同水果味的维生素泡腾片,最后估摸行李可能超重才悻悻收手。
他原计划回家后用热水先揉手再打包,结果一下午跑完,手已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如初,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行李。
趁着等出租车的功夫,董锵锵和房东告别并告诉对方:因为就回国一周,所以他不准备短租自己的房子出去,而属于他应该做的租客事务等他返德后会第一时间完成。
出租车在火车进站的同时把董锵锵送进了车站,ICE一声长鸣,董锵锵拖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正式踏上归途。
出国近两年第一次回家,董锵锵以为自己会兴奋激动,但不知怎么,他的心反而异常平静,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是我老了么?他喃喃自语。
900. 近乡情怯
ICE载着董锵锵沿着摩泽尔河顺流而下,向着法兰克福的方向坚定地飞驰。
由于换城市时董锵锵搬家是开车在汉诺威和特里尔两座城市间奔波,所以他还从未真正欣赏过这段路程上的风景,如今有机会在春季日落时分欣赏摩泽尔河的美景,感觉非常美妙。
摩泽尔河静静地向南流淌,最初的景致一如特里尔市河两岸的景色:大片成规模的、田园诗般的梯田葡萄园群以令人惊叹的角度在陡峭的斜坡上近乎垂直地向上延伸,葡萄园下方则是高矮错落有致、颜色五花八门犹如油画般的乡村小镇和远处山丘上不时一闪而过的城堡。
时间已近19点,马上就要落山的夕阳把它最后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洒向葡萄园,粉紫色的彩霞布满整个天空,一轮浅白色的月牙斜挂在远处河岸上方山坡的头顶,温柔地注视着人间。
暗金色的精灵们在河面上充满韵律地跳跃着,而河流上方此时正有小巧的缆车缓缓滑过,在夕阳的照射下,前景是摩泽尔河,背景是山丘上树林隐秘处若隐若现的城堡和城堡里一明一灭、勾人遐想的光点。
随着河道渐渐开阔,运货的船只和扎满各色彩旗的小型游轮也渐渐多了起来。
青山绿水不断向后退去,岸上终于不再是单调的梯田葡萄园,取而代之的是交替出现的开阔耕地、成群结队的牛群或羊群及海浪般起伏的低山丘陵,而而盘亘在丘陵和树林中的玉带似乎就是著名的德国葡萄酒高速公路。
就在董锵锵认真欣赏窗外之际,眼前骤然一黑,不到两秒吸顶灯便齐刷刷地亮了起来,却是火车进入一处隧道。
望着车窗中熟悉又陌生的脸,听着耳畔规律的隆隆声,董锵锵思绪万千。
不知BJ现在(役)情如何,回国这个决定做的很仓促,他并没提前和父母商量,他知道其实董母一直希望他回去,只有董父一直反对他贸然回国,他也心中没底,不知一直反对自己回国的父亲看到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开心还是生气都有可能,所以托辞也好,话术也罢,他必须为自己这次回国找好借口,即使是骗董父,也要把这关过了,毕竟他飞一次8000多公里不是为了回去和家人吵架生气的。
应答方案准备的很快:首先,他上学期的考试已经全部结束,距离开学还有近一个月的光景,而自己从去年到现在一直忙于学业,身心俱惫,再加上出国后从未回国,所以急需回国充电。虽然考试成绩开学前才会出,但董锵锵自觉稳过,如果董父问起,他决定一口咬定已经通过,也算给董父一个交代。其次,父母一直身体不好,他本就担心,现在又碰到(役)情这种事,作为家中独子,他不可能抛下父母完全不管,平时学习忙没办法也就算了,但现在是假期,不亲眼看到父母平安他终是无法做到真正放心,也很难过自己的心关,如果拖到下学期,势必会影响学习的专注度,不利于学业,而董父最担心的一直就是家事影响了董锵锵的学业,所以不回国才是绝对错误的。最后,他在国内就待一周,不会影响任何事。如果形势真的更严峻,他尽快回德国就是。
除了面对父母,还有就是今天下午刚冒出来的冻结账户一事,听对方法务和自己律师的意思只要把乐白的纳税证明和捕蝉的交易证明提交给银行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想到德国人对他这种人畜无害的学生还这么严格,他就觉得很无语。也不知材料提交多久后账户才能解冻,只要能解冻,他准备第一时间就把一部分钱汇到国内,正好趁着账户没解冻这段时间他先去国内银行问问,看国内账户接收国外转账有无限制,别到时自己再被国内银行罚一笔或也冻结账户那就得不偿失了。之前他从没想过钱多了进出境会如此麻烦,穷的时候并不知晓这些事,现在才明白人永远会面对不同程度的烦恼。
至于特里尔海关,他们已经抽查了他两次,结果都正常,按理三月应该不会再验血验尿了,但这种事没人能说得准,所以他也只能赌一把,暗自祈祷海关在他回国这一周千万不要再联系他。
想到种种的不确定,董锵锵不免心潮起伏,局促不安,第一次体会到以前文人描述的背井离乡多年的人骤然面对故乡、故人时的忐忑,他不知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近乡情怯。
就在董锵锵的思绪百转千回之际,眼前倏地一亮,火车驶出隧道,窗外是一片让人心醉的暗蓝色,就在这时他头顶的播音器里传来通报:科布伦茨市马上就要到了。
科布伦茨离特里尔很近,但别看离得近,董锵锵之前还从没踏足过科布伦茨,品味它的文化,欣赏它的景观,只粗略了解过科布伦茨的背景,当然这其中固然有他学业繁忙的原因,但另一方面,人们总是习惯对近在咫尺的风景有所怠慢,总以为有的是机会和时间去游历,却在日复一日中一拖再拖。
与特里尔一样,科布伦茨也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
1815年,维也纳会议将库尔特里尔的莱茵兰地区移交给普鲁士王国后,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下令将科布伦茨扩建为一座设防城市,并建造了当时欧洲最大的防御工事之一。
科布伦茨的名字源于拉丁语“CastellumapudConfluentes”,即“莱茵河和摩泽尔河交汇处的城堡”,所以德国民谚有云: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两条河流孕育了科布伦茨。
不浪漫的德国人授予了它很多头衔,比如葡萄酒之城、堡垒之城、活动之城、会议之城。
火车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暮色中,一个灯火通明的车站矗立在董锵锵的面前。
火车停靠的位置非常理想,董锵锵目之所及是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像的背影,他的左手边是一条深绿色的河,而他的右手边则是一条深蓝色的河。
原来这里就是德意志之角,他对自己说道。
901. 月下童话,女巫何处
作为拥有“德意志之角”的科布伦茨,其江湖地位也有别于一般旅游城市。ICE在普通小站的停靠时间一般也就是两三分钟,但在科布伦茨却可以停十分钟之久。
趁着旅客们忙上忙下地赶火车,铁路工作人员见缝插针地把免费旅游报纸派送到每节车厢,董锵锵信步走出车厢时顺手抄了一份。
他举目远眺,只见烟光凝而暮山紫,夜空过滤了一切杂色,庄严雄伟、高高耸立在河对岸的埃伦布雷茨坦城堡在他的正前方瑰丽地熠熠发光,城堡的每块砖每片瓦仿佛都在向他诉说它们曾经激动人心的过去。
公元前8年,科布伦茨因为恰好位于莱茵河和摩泽尔河交汇处的重要战略位置,所以摇身一变,成了达鲁索斯皇帝统治下的一个罗马军事哨所。1216年,德意志骑士团因为同样的原因选择在此处定居。1815年至1834年,为了确保莱茵河和摩泽尔河交汇处重要战略位置的不可替代性,普鲁士把埃伦布雷茨坦防御要塞也纳入到科布伦茨整体防御体系中,开始在莱茵河和摩泽尔河交汇处上方的岩石丁坝上正式打造当时欧洲最大的防御工事系统。今天的科布伦茨不仅是一座风景如画的城市,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莱茵河中上游河谷”的一部分,更被列入联合国教卫组织世界遗产资助计划。
在莱茵河和摩泽尔河交汇处陆地点的上方,德国人先后修建了三角形广场、博物馆等地标性建筑,而这里之所以被称为“德意志之角”,是因为二战后致力于促进德国统一的运动就是从该地区最先发起的。
当泥泞的墨绿色摩泽尔河初汇入更蓝的莱茵河时,河流的颜色泾渭分明,但随着大河滔滔东去,它们最终融为同一个颜色。
两德统一后,“德意志之角”顺理成章地成为德国国家精神的象征,对许多德国人来说,这个地方激发了他们的民族主义精神和爱国情怀,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对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和自豪,而曾经花费十年时间一统德国的开国皇帝威廉一世的骑像也被立在广场上供后人瞻仰。
望着威武壮观的巨型青铜雕像,董锵锵心潮澎湃想到的画面是未来某天,两岸统一时,我们也会有属于所有中国人的“中国之角”。
就在董锵锵注视雕像之际,身后的火车发出一声嘶鸣,董锵锵知道时间已到,转身步入车厢。
火车拐过几个弯道,德意志之角也渐渐消失在一片山丘之后。
董锵锵的目光始终在河上来往的驳船和亮着彩灯的游轮上游离,不时被黑暗中闪出的寂美田园风光般的醉人光亮所吸引,他知道,法兰克福已经近在咫尺。
等到窗外夜幕完全降临,远处几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相继映入董锵锵的眼帘,他认得那是法兰克福的银塔和欧元塔之类的地标性建筑,这说明法兰克福已经近在咫尺。
法兰克福位于德国黑森州的心脏地带,在二战中几乎完全被毁,现在则是一座摩天大楼林立、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同时也是德国最重要的金融中心。
火车穿过法兰克福老城墙旁边一条干涸的护城河,按时抵达了法兰克福火车站,再有十几分钟,董锵锵就能到机场。
坐在车厢里的董锵锵看到许多古旧的半木结构房屋规则地排列在鹅卵石铺成的狭窄街道上,一如他在特里尔市中心看到的那些古老建筑。
起飞时间尚早,董锵锵清楚他其实不需要一直在机场里待飞,理论上他还有时间允许他在城里逛逛,但他带着两个塞的满满当当的箱子,多有不便,不过他完全可以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在城里散散步,美美地享受一顿当地地道的美食,比如用七种不同的绿色香草制成的奶油“绿色酱汁”配以土豆、煮鸡蛋和法兰克福香肠烹饪的“盛宴”。
他不得不承认,享受美食的念头让他有些犹豫,同时他也清楚,法兰克福是座面积大、历史沉淀深厚的城市,逛一天都远远不够,何况只有一两个小时。
如果此时是白天,天空晴朗,时间充裕,他会选择先去法兰克福证券交易所参观,摸摸前面的铜牛和铜熊,再坐公交去市中心参观重建的老城区。不过董锵锵对历史遗迹不太感冒,所以诸如旧宫殿、罗马浴室遗址、修道院和这种景点并不会在他的参观清单上,只有歌德故居会是例外。如果他心血来潮,说不定也会去皇家教堂,德意志奥登教堂,其中之一坐坐。当然所有遗址都是德国人在二战后对城市建筑的复刻,朱登加斯博物馆、森肯堡自然历史博物馆,焚书纪念馆,无一例外。
如果是和杜蓝结伴旅游,他可能会去法兰克福和它周边区域值得一看的地点,比如弗里茨拉尔、霍姆伯格、梅尔森根、阿尔斯菲尔德这些小城,可能很多人都没听说过这几个地名,这并不奇怪,就算是留德华也少有人知道这些浪漫古镇是德国格林童话中很多故事的发源地。
而夜里的法兰克福就是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那他就会找个视野好、能俯瞰城市全景的建筑爬上去,比如城市森林中央、夜晚亮灯时颇为壮观的银塔或欧元塔,从高处看看地面上玩具般的小轿车和人,体验与地面视角完全不同的城市美景,那个画面一定震撼刺激。
逛街的念头最终胎死腹中,他还是决定直接去机场。他答了一上午题,下午又在银行折腾了许久,即使是空手逛街也让他意兴阑珊感到倦怠。再说机场里弄不好还会有罢工,就算没罢工,办理登机,托运行李都需要排队,为了避开可能庞大的登机队伍,还是宜早不宜迟。
法兰克福机场位于法兰克福市中心西南处,作为德国最繁忙的机场,机场早已成为集机场、酒店、商场、办公楼为一体的巨无霸。
机场有两个主要航站楼和一个较小的头等舱航站楼,而国际出发是在航站楼顶层。
当玻璃电梯从地下一层浮出地面的一瞬,董锵锵看到虽已入夜,机场里却依然人流如织、川流不息,看不到一丝罢工的痕迹,画面和他落地那天如出一辙。
望着机场中那些熟悉的商铺,特别是再次看见父亲买过橘子的那间超市,董锵锵送父亲回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想到病榻上的父亲,他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好像随时都会流下来。
不知是不是来的太早,国航柜台前不仅无人排队,就连办登机手续的人影都没一个。
为了纪念自己初飞德国,第一次回国他再次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登机手续办的很快,两个行李只一个微微超重,但国航工作人员二话没说,大手一挥就把行李信息纸贴到了行李箱上,一眨眼的功夫,两个箱子就没了踪影。
一瞬间,董锵锵对国航的好感倍增。
安检的人稍微多了些,但董锵锵很快也通过了。
通过安检后,董锵锵边朝登机门的方向走去边在机场里闲逛。
机场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亚洲面孔,更别提人来人往的旅游团了,看来国内人们的生活并未恢复。偶尔碰到上下打量他的外国人,对那些眼神中的不友好,董锵锵已能做到视而不见。
他在免税店买了不同牌子的香水,还有大把巧克力、咖啡豆、香烟等送谁都不会出错的万能礼物,最后甚至还买了几瓶香槟和不同产地的鱼子酱,直到随身背包被塞得满的不能再满,手里也拎满了各种颜色的袋子,这才作罢。
买完香水巧克力后,一不留神经过一家机场书店,看到书架上摆放的林林总总的书籍,他猛然想起回去应该试试复印教材,随手定了个闹铃提醒自己。
从书店出来没走几步董锵锵便看到一家布置如狩猎小屋般的餐厅,环境别致,供应各种价格不菲的法兰克福传统菜肴,董锵锵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也懒得再计较,狼吞虎咽地餐了顿正宗的法兰克福晚餐绿汁炸肉排。
酒足饭饱的他信马由缰地溜达到一家相机店外,不经意地看到端木曾跟他推荐过的高级相机,却是价格昂贵,感慨一番后,董锵锵决定还是回国去中关村转转。
机场里提供免费的无线网络,董锵锵拿出笔记本连上网,老白没回信,想来是人还在空中,律师也没回信,他又瞅了眼大学网站,页面毫无变化。
临上飞机前,他本想联系朋友们道声再见,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只给老白发了短信,让对方第一时间查看邮箱。
飞机起飞时发动机的轰鸣让他的耳膜一阵蜂鸣,他努力将嘴巴张到最大,同时把目光投向窗外,即使在夜里,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法兰克福热闹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逐渐变平,而蜿蜒穿过城市和农田的公路和河流也随着飞机的不断升高变得细不可见。
目之所及,皆是美好。
距离离开BJ已近两年,换作去北美或英联邦国家,可能不仅硕士文凭早就到手,博士都读一半了,可他却是刚开始读硕士课程,至于什么时候能毕业,他也不知道。但相比两年前跌跌撞撞、懵懂地落地德国,如今的他已能从容熟练的应对很多事,一切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时光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每个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来德国时做的那个梦,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似真又幻,似远又近,时间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902. 山河远阔,人间已春
一如董锵锵登机时看到的那样,飞机上除了空乘只有零星乘客,其实根本用不着选什么座位,一排排都是空的,学生面孔就董锵锵一人,其他人看起来似乎都是商务人士,这让他产生一种包机的错觉。
机上只有三人戴了口罩,空乘一律没戴。董锵锵上飞机前忘了买口罩,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也该备一个落地用,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问空乘有没有免费口罩,心里盘算落地后在机场买一个。
因为上飞机前刚吃过,董锵锵并不怎么饿,只有奔波劳累后骤然松弛带来的疲惫,上次有这种疲惫感似乎还是在汉诺威郊外捕野猪,掐指一算,距离他离开汉诺威也已经半年多了,时间转瞬即逝,恍如白驹过隙。
他向空姐要了热牛奶和毛毯,边喝边把落地后要做的事一桩桩的列在本子上,写完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便挑了最后几排空座位中的一排,把中间扶手都抬起,勉强把身体放平,搂着毛毯努力睡去。
气流带来的剧烈颠簸让他一时无法入睡,他被颠得再次睁眼,机身两侧的遮光板早已全部关闭,机舱内除了绿幽幽的应急灯外没有任何照明,他叹了口气,用脚把已经掉落到地板的毯子重新勾到腿上,把手枕在头下,望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上的小灯默默发了好一阵呆,直到气流渐渐平稳,机身不再颠簸,他才慢慢阖上眼睛。
他的眼前先是一片混沌的灰,紧接着他看到一个拎着大包小裹的男生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茫然四顾,车流的尾灯连成一条条丝滑的红线,红线耀眼夺目,让他无法直视,等他能看清时,才发现那个男生已爬上高高的枝头,正面带愁容地向树下张望,树下绿草如茵,随风摇曳,草丛中若隐若现的是闪着寒光的呲嘴獠牙。一阵疾风刮过,漫天绿叶纷飞,等到一切落定,眼前的一幕已变成男生表情激动地朝机场闸口处的一中年男子使劲挥手。中年男子缓缓转身,却是老白,男生看得一愣,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声音在四下空旷的雪地里久久地回荡,他却对眼前的一幕产生强烈的既视感,似乎这里就是老白被放逐的那个岛,他的视线随着男生一同沿着崎岖雪地中的脚印前行,男生不时低头观察脚印的方向,等到男生绕过一处阻挡视线的枝叶后,他的视线也被枝叶挡住,他绕过枝叶想要一探究竟,却赫然发现男生和脚印全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头顶的阵阵雷声和脚下的泥泞沟壑。就在他疑惑之际,他听到有铁锹拍土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循声而去,却意外的看到脚下山坡处一群人正往坑里添土,而男生正落魄地歪着脑袋倒在雨水坑里,似乎已经晕了。他想大声叫住对方,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等他找到发声方法,一个霹雳在他头顶轰然炸裂,巨大的声响吓得他本能一躲,等缓过神再定睛观瞧,男生已从水坑中踉跄爬出,正倒在旁边的植物下大口喘气。他不假思索地朝男生的方向大步走去,就在距离男生一步之遥时,他忽觉脚下一滑,然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等他好不容易爬起身,才发现刚才还在眼前的男生、水坑和周遭的植物已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深蓝色海洋,褐色沙滩和一轮红日。金光照得他睁不开眼,脸上却感觉不到暖意,脚下的砂砾冰冷粗糙,似乎他又回到了老白所在的那个岛,这让他好一阵恍惚。就在这时他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在喊着什么,听起来似乎像是个人名,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想找到喊的人,就在这时脚下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晃得他站立不稳。
随着震感越来越强,他觉得自己应该向后面高处的山坡跑去,但他刚转过身,就见身边一棵一人多高的植物劈头盖脸朝他砸来。
他本能地往旁边闪躲,却似乎撞上了什么硬东西,撞得他胳膊生疼,就在他疑惑“旁边不是空气么”,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两排座位中间的地板上,这才意识到刚才是个梦。
他刚把左手从缠绕在身上的毯子里抽出,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女声:“先生您还好吧?”
“我……还好,谢谢。”董锵锵没看到说话的人是谁,猜测是空姐,刚才他可能在滚下座椅时磕到麻筋,导致现在右边整条胳膊又疼又麻。
“如果您继续睡,这么(横)躺还是不安全,您可以去前面商务舱,那里现在没人。”空姐早就注意到腿长胳膊长的董锵锵在座椅上蜷得跟个烫熟的龙虾似的,却一直没管,其实商务舱并不是现在没人,而是全程无人,她本来也没想提建议,但听到董锵锵从座上摔下来的动静,担心董锵锵真给摔出个好歹,这才提出建议。
“哦,现在……几点了?”董锵锵在调整胳膊角度的同时注意到舱内的光亮似乎比入睡前更多,接着又注意到机身两侧已有多个遮光板被打开,马上反应过来,“咱们是快到了么?”
“现在是下午3点,再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咱们就落地了。您现在能起来么?”空姐见董锵锵没提胳膊的事,暗暗松了口气。
“谢谢,不用了。”
见董锵锵不再休息,空姐继续问道:“刚才发餐时您在休息,您现在想吃东西么?(机上)第二顿有意大利肉酱面和土豆牛肉饭两种。”
董锵锵快速掂量了一下哪个饱腹感更强:“那来份儿意大利面吧,谢谢。”
空姐听完去后舱取餐,董锵锵活动了下手臂,慢慢扶着座椅站起身,再挨个把一整排的扶手逐一放下,这才回到自己本来的座位上。
他轻轻抬起手边的遮光板,明亮的光线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入机舱,他被刺眼的亮光晒的眯起眼睛,过了半天才渐渐适应光线的强度。
当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看到的是一张无边无际、伸向天尽头的云毯,透过云毯中偶尔露出的缝隙,他能到山河远阔,人间已春。
离家两年、第一次归故里的他赫然发觉自己其实也是有乡愁的,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让他倍感亲切、踏实,尽管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仿佛一口倒扣的锅,但这并不妨碍他诗兴大发:
“时光借走了青丝与强愁,
还了几许风霜两杯残酒,
我却驾一叶逆旅扁舟,
去寻那明灭的桃花源头。”
17点整,飞机准时平稳落地在首都国际机场,董锵锵随着人流步出登机廊桥,大步朝行李转盘走去。
903. Nirgendwo
他在飞机上就把国内手机卡装好,开机后习惯性地打开通讯录,随意地翻找着,当“陈雨”两字不经意地跃入他的眼帘时,周围嘈杂纷乱的声音倏地全部消失,就像有看不见的罩子将他和世界隔开,他的脚步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仿佛在提醒他回忆那个让他崩溃的画面,他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摩挲,眼前、耳边似乎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再想到物是人非,他忍不住百感交集。
他静静地站了十多分钟,直到身旁空无一人,才缓缓把手机揣回兜里,重新向前方走去。
他很快来到取行李的转盘处,不知是不是托运行李办的早,导致他的行李都在最下面,已经有零星行李出来,却都不是他的。
趁着等行李的功夫,他从包里取出笔记本,想着老白是不是会给自己回信,但让他意外的是,T2航站楼里既没免费Wifi,也没找到有线接口,他干脆直接给老白拨了过去,虽然国际长途很贵,但他确实着急。
这回老白开机了,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而且一听就是已经读过董锵锵的邮件:“我落地你回国,正好错开。”
时间就是金钱,董锵锵必须直奔主题:“那笔三万欧银行怀疑我洗钱。”
“放心吧,给你时我就想到了,等到了公司就先处理你这事,一个工作证明,一个奖金证明,就这俩吧?简单。”老白答得轻描淡写,董锵锵悬了一路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老白确实够谨慎。
“你开好了直接寄给律师,律所地址我也写在邮件里了,麻烦尽快。”
“嗯,我走DHL发,很快就能到。你这次待多久?”
“没想好,看情况吧,目前计划一周。”
“随机应变,能回早回。有空联系乐乐,她也在BJ。另外你什么时候接电话方便回头邮件告诉我,我给你打,便宜。”
老白没再过多寒暄就挂了电话,董锵锵的两个大箱子这时也先后跳了出来,他推着行李箱跟其他取了行李的人一同朝闸口外走去。
此时已近下午六点,让董锵锵感到意外的是,闸口处举牌接站的人很少,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发时的情景,那时的闸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时过境迁,跟当时的情景比,现在可谓门可罗雀。
直到推着行李车走出大厅门口,董锵锵才想起来他有两个问题还没解决:一是他打车需要人民币,但他身上没钱;二是他不知道应该打车去哪儿。不管是去医院还是去新家他都不知道地方,而且就算他知道新家地址他也进不去,因为没钥匙,所以他必须先联系董母。
不过这个时间就算他人在城里,银行也不对外办公了,他推着行李转身又进了大厅,刚走了五十米就看到一个外币兑换点。
他在窗口把薄薄两张欧元递了进去,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把几张百元大钞、几张小票和一把钢镚放进窗口下方的不锈钢托盘里。
刚到德国时董锵锵有个习惯,买什么东西都下意识的先乘十,换算成人民币,再和国内同样的东西比价,最后得出德国什么都贵的结论,导致什么都舍不得买。现在看到两张钞票就换出来花花绿绿一堆钱,不由又是一阵感慨。
董锵锵揣好钱,推着行李再次走出大厅正门,正好碰到一辆出租下人,一听董锵锵说去城里,司机热情地把董锵锵的行李塞进了后备箱,但一个行李箱就把后备箱塞满了,司机只好把另一个行李箱塞进第二排,让董锵锵坐到副驾。
司机边把车开出去边问董锵锵去哪儿,董锵锵也不知道,让司机先上机场高速,他则给董母去了电话,三言两语套出父亲所在的医院和所在病房科,简单汇报了几句考试情况便匆匆挂断电话。
路上车并不多,车子很快下了高速,向着医院的方向疾驰。
董锵锵摇下车窗,清冷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打量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目之所及是拔地而起的建筑群,在夕阳的暮色中显得高大沉默。
他不时能看到开着工的工地,成群的机械化设备在工地里紧张地忙碌着,工地并没因为过了六点就停工,仍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偶尔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的街道看起来和他离开时并无很大差别,路上跑的公交车并不算少,但车里的人确实不多,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他特别留意了下街上跑的车,约莫有四分之一是大众或其旗下品牌。当年他离开BJ时街上跑的出租多是富康,夏利有但数量已不多,而现在街面上跑的出租车主要是桑塔纳2000和韩国现代,他有些疑惑:这两种车型的起步价应该都比富康贵,难道是消费者的收入都增加了?看来有时间还是应该去4S店转转,他自言自语道。
见董锵锵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司机偷摸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儿,刚要点上,董锵锵目不斜视地来了句:“师傅请不要抽烟,谢谢。”
司机咽了咽唾沫,尴尬地把手又缩了回来,笑着没话找话:“以前没来过BJ吧?”
“看着眼生。”董锵锵被司机逗笑了,指着远处出现在环路两侧、尚未竣工的厚重桥墩群,答非所问,“师傅那边修的是什么?”
司机瞄了眼董锵锵指的方向,不假思索地答道:“五环,年底就能用了。”
“那是五环?”在董锵锵的印象里,他出国那会儿五环刚修没多久,“太快了。”他忍不住感慨道。
“这算什么,”司机越发笃定董锵锵就是个初来乍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外地”,对他的感慨颇有些不屑一顾,忍不住炫耀道,“我就这么跟你说,这里是首都,什么事儿到了这儿都得讲究一个效率,我就这么跟你说,再过两年六环七环都能用了。”
司机的话让董锵锵忽然生出一阵异样感,尽管他只离开两年,但这里的日新月异已和他离开时的BJ大为不同,这里似乎不再是那个他长大的地方,他也不像是BJ人,更像是异乡游客。
天擦黑时,出租车把拖着两个大行李箱的董锵锵扔到了医院门口。此时的医院里已没什么人,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异样的眼光在他身上好奇地打转。
董锵锵拎着两个行李箱径直进了门口传达室。
他刚推开门,迎面正好撞上两名保安诧异的目光。
“您好,我来探视病人,能把行李箱暂时寄存在您这儿么?”
两个保安面面相觑,过了几秒,看起来年长的一个站了起来,边拒绝边驱赶道:“不行不行,我们这里不允许,你快拿走。”
“我这里没危险物,都是我的个人衣物,我来探望家属,就在……呼吸内科。”董锵锵本想说“感染科”,话到嘴边又怕对方忌讳,急忙改口为“呼吸内科”。
“那也不行,我们有规定,你快拿走。”保安说着拉开门,不由分说地把董锵锵和两个箱子都清了出去。
既然对方不让存,拎着也不便,他索性就在医院大门口盯着,反正距离董母和护工换班也就不到一小时,董母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医院。
904. 任性的孩子
医院门口发生了一起小车祸,一辆出租刹车不及时,碰了个晃晃悠悠逆行骑车带娃的大爷。
大爷不依不饶地口吐芬芳,司机不甘示弱地回骂,眼看交警还没到,两人你推我下,我推你下,说话就要动起手来。一时间,劝架的、看热闹的,赶路的、路过的全都扎在一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扰人心烦,车喇叭被按得震天响,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董锵锵静静站在医院门口和保安室中间的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医院大厅往外走的每个人,丝毫没被门外的争吵吸引。
他耐心地等待着,就在他盘算要不要再给母亲去个电话时,医院里所有没亮的灯瞬间集体散射出惨淡的冷白光,董锵锵头顶不远处的灯也亮了一盏,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瞄了眼手表,时间刚到七点半。
就在他再次抬起头时,一个身着淡蓝色修身羽绒服的高个女人正夹着包站在大厅外的台阶前。
一蹬蹬的台阶并不高,但可能是光线黯淡的缘故,女人下台阶的步幅很慢,晚风吹过,一条红色纱巾在她的羽绒服上绽放。
女人走下台阶,夹着包快步朝大门的方向走来,当她和董锵锵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他清楚地看到女人的一头灰发和一张看起来苍白、忧心忡忡的脸。
董锵锵的心像被针扎了倏地一紧,他没想到自己出去两年,他心中最美丽的女人会衰老得如此厉害。
没等他叫住母亲,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地在医院门口紧急刹住,司机不耐烦地猛按喇叭提醒保安室抬杆放行。
董母看到汽车后侧身驻足,让过汽车的同时下意识地扫了眼矗立在保安室门口的高个长发男子。
董锵锵的心紧张地“砰砰”直跳,他不知道母亲看到他的出现会是什么反应。
但让他意外的是,董母并未认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车子晃晃悠悠地进了医院大门,董母把视线从董锵锵身上挪开,疾步朝外走去。
看到董母和自己擦肩而过却没认出自己,董锵锵既惆怅又心酸。他知道跟第一次离开时比,他的头发已很长,这次回来的匆忙,他也没顾得上打理头发,事实上从他到德国开始就没正式理过发,所以董母一时认不出来他也是正常的。另外由于汽车车身的遮挡,董母可能也没看到他腿边的两个大行李箱。
董锵锵的外在变化是巨大的,但这其实并不是董母认不出他的原因。她认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儿子的脸上总是带着喜悦,而当她瞥见他时,他的脸上连一点微笑的影子都没有。
“妈。”眼看董母就要消失在医院门口外的人群中,董锵锵对着她的背影大喊了一嗓子。
走在前面的董母似乎根本没听到董锵锵的呼唤,依旧快步向前,就在她一只脚迈上人行横线准备随着人流一起冲到马路对面时,董锵锵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
这次董母明显是听见了,因为她的脚步虽然没停,头却转了过来,似乎想探究到底是不是有人在喊自己。
当她的目光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和疾驰而过的各种车辆,最终落在正朝她用力挥手的董锵锵脸上时,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下愣在了原地。
她身后赶路的人并没预料到她会急停,来不及刹住脚步,将她撞了个趔趄。
董锵锵心一疼,赶忙朝董母跑去。
人行道的绿灯这时开始闪烁,不到两秒已是黄灯,有大胆者此时仍不顾一切地从马路的这头冲向另一头。
董母夹着包,一面躲着迎面冲来的勇士,一面向董锵锵快步走来。
在好不容易躲过了行人、汽车和自行车的钢铁洪流后,董母终于来到儿子身边,伸手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
她的眼睛圆睁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董锵锵的脸看了许久。
同一时间,母子两人都在惊异对方的变化。
出国时董锵锵的脸颊鼓的像含着个核桃,如今腮帮子却干瘪的像破了洞的气球,黑眼圈也比以前重了,头发不仅长了还打起了卷儿,体格倒是比出国前壮实了不少,肩膀似乎也比以前宽了,眉宇间的英气和他父亲风华正茂时如出一辙。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的眼睛,黑夜里依旧明亮如昔。此刻他的脸上闪烁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其中一种是当妈的一眼就能读出来的:一种回到温暖港湾时才有的快乐和轻松。
“妈。”董锵锵把母亲眼中的困惑和欣喜尽收眼底,露出瓷器一样闪亮的洁白牙齿,“我回来了。”
董母不敢相信似的又仔细辨认了很久,才终于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锵锵,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头发……”董母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忍不住用手背揉了揉,她本来还想问“你爸不是不让你回来么?你怎么没听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这么问儿子,像审犯人。
“回来……就好。”董母拍了拍他的脸,露出董锵锵熟悉的欣慰笑容。
董母的笑和着她眼角的鱼尾纹刺得董锵锵鼻子酸酸的,他能觉察到母亲那些没说出口的问题,他想为自己辩解,但身后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和不礼貌的吆喝声不停地催促着他,他只好拎着董母的包,护着董母来到路边的报亭旁。
“妈,爸还好么?我想进去看看他。”
“你爸他……”董母抬头望了望夜色中的医院大楼,欲言又止,“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两天再说。”
母亲的话让董锵锵立刻意识到,她在担心董父对儿子的先斩后奏、不请自来会有所不满。
他想了想,不再强求,点头应道:“好,妈,那咱们先回家,我都饿了。”
董锵锵一语惊醒梦中人,董母恍然大悟,“哦哦,你还没吃晚饭?你看我光顾着问你,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真是个老糊涂。”说完她又马上面露难色:“不过家里没什么东西,因为每天都在医院吃,(家里)用不着不火,所以很久都没买菜了。”
“没事,在附近的超市随便买点,我给您做(饭)。”董锵锵笑道,“儿子现在手艺好,红案白案都没问题。”
“你现在都会做饭了?”董母将信将疑。
董锵锵笑着朝自己的行李箱走去,边走边头也不回地答道:“您就告诉我您想吃什么就行了,其他的都交给我。”
董母笑了,对儿子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并不在意儿子到底会不会做饭,对她来说,儿子能回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直到一桌子丰盛菜肴全都摆在董母面前,她才彻底相信:儿子这回是真的长大了。
905. 听妈妈的话
饭桌上母子俩默契地都没谈饭菜以外的事,似乎都知道一旦开始聊,饭就不知会吃到几时。
董母一个劲儿地夸菜好吃,董锵锵也不知真假,但当妈的喜欢儿子做的菜总是让人高兴的事。
他给董母夹了不少他认为董母会喜欢的菜,董母边吃边笑,笑了一会儿又开始抹眼泪,董锵锵见不得母亲哭,赶忙介绍自己炒菜的心得和过往的糗事,转移董母的注意力。
在董锵锵的连哄带骗下,董母着实吃了不少,只是米饭一口没动,董母的解释是自从董锵锵出国,她晚上就不吃主食了。老人有自己的饮食习惯,董锵锵也不好勉强。
老人胃小,没过多久便放下碗筷,作势要去厨房,董锵锵猜到母亲要去刷碗,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抢着要自己刷,可看着儿子炒了一桌子菜的董母说什么也不愿让儿子再辛苦,直说自己今晚少有的吃撑了,必须站着刷会儿碗才能平复多吃的内疚。
董锵锵拗不过董母,只好答应,趁着母亲刷碗的功夫,他给董母削了个面面的黄富士,给自己来了个国光,啃着脆生汁多的苹果开始观察新家。
董父董母买的这个小房子位于HD区的上地,比以前的家距离市中心更远。他之前听董母说起过,房屋建筑面积72平米左右,实际使用面积算上阳台也就60上下,比之前中关村的房子小了不少。上地比中关村偏僻,按说位置偏房价更便宜,就算是换房也该换个比之前大的,就算不大也不该更小,董锵锵稍微一想就猜到,应该是卖房的钱还了家里的外债后就没多少了,买现在这个房子肯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房间里四白落地,配上熟悉的旧家具,显得质朴素雅,一下降低了董锵锵的生疏感,但房子小没什么转头,一眼看到底,眼见两个行李箱就把客厅摆的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再想到父母为自己受了不少罪,董锵锵心里升起抑制不住的难过,眼泪浅浅地趴在眼底,说话就要掉下。他暗自发誓,如果账户解封,说什么也要把钱转回来改善父母的生活,人一辈子往多了说也就活三万天,父母苦了大半辈子,而今自己挣到钱了,让他们幸福美满地过好余生的每一天是他这个儿子的首要任务,他决定明天起床就先去银行问汇钱的事。
不知不觉中,董锵锵走到了大衣柜旁。当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父母为幼时的自己量身高而刻下的痕迹上时,忍不住触景生情,眼泪就像潺潺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在地板上绽放出一朵朵小花。
“这大衣柜还有其他几件家具都是我和你爸结婚时他亲手做的,这次搬家他说什么也不肯丢,就都带了过来,反正房间也不大,摆进来正合适,也省得花钱买新家具了。”不知何时,董母站在了董锵锵的身后,望着曾经姗姗学步的小人儿长成了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子汉,一时也百感交集。
听到董母的话,董锵锵赶忙用手背快速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生怕被董母看到,更怕把母亲也带哭,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指着其中一道刻痕故意瓮声瓮气道:“这个我有印象。”
“锵锵,你这次回来也没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我还没把你屋子收拾出来呢,你过来帮我把你的被子从箱子里抱出来吧。”董母听起来像在抱怨,但话里带出来的都是快乐。
董锵锵摩挲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身对董母说道:“妈,被子的事一会儿再说,咱们先说说话。”
母子俩来到客厅,董锵锵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母亲,母亲咬了一小口,示意剩下的让给他吃。
董锵锵猜到母亲一定有很多问题,抢先道:“妈,其实一月我就想回来了,但不巧欧洲航空业大罢工,买不到回国机票,再加上事情多走不开,就没回。今天……哦不,昨天上午考完试后突然看到有回国机票,临时起意就回来了,两年没回家,我很想您和爸。”
董母抬头刚要开口,一眼看到董锵锵的额前刘海已经遮住了眼睛。
“你这头发也太长了,明天要不先去理个发吧?”董母和蔼地劝道,“你还是适合寸头,精神。”“妈,这头发我可是专门为你和爸留的,你们都没看过我留长发的样子吧?”董锵锵故意耍贫嘴,回国前他其实也考虑过理短发,但现在不知为何变了主意,他不想弄短,即使父母不能接受他的长发。
见儿子态度如此坚决,董母叹了口气,起身进了卧室。
董锵锵不明所以,不到片刻董母拿着自己的发箍走了回来。
“那你先把这个戴上,免得现在说话我都看不到你的眼睛。”董母命令道。
见母亲妥协得如此之快,董锵锵既吃惊又开心,换作是出国前,可能董母比董父更不能接受男生留长发。
“那你现在考完试了就能拿毕业证了吧?就不用回去了吧?”董母指着静静立在客厅里的两个敦实的行李箱问道,“我看你把东西都拿回来了。”
“妈,这次考完我就可以开始读真正的硕士课程了。”董锵锵小心翼翼回答的同时也在留心母亲脸上的表情,“我……还得回去。”
“还得回去?”董母脸上的笑容被董锵锵最后几个字瞬间冻结,好半天才失望地继续问道,“我以为你去了两年已经读完了,那你这次……待多久?”
董锵锵想了想,道:“这次在国内一共待一周,但过几天我可能要去趟外地。”
董母听完,眼帘垂下,怔怔地望着地面,半晌无言。
董锵锵心下不忍,去拉母亲的手:“妈,您还好吧?”
董母还没说话,董锵锵的手机在饭桌上欢快地响了起来。
董锵锵不知这时谁会联系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桌前,见来电是个陌生的国内手机号便不假思索地挂断。
哪知没等他回到董母身边,铃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手机号,他没好气地接通:“喂?哪位?”
“董锵锵么?我是佟乐乐。”
906. 人生终归是一场瞎忙活
“哈,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董锵锵打趣道,“我这刚落地。”
“老白说你回来了。”
“17点到的。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除夕前一天,跟你提过,你忘了?你还托我帮你看父母呢。”佟乐乐笑道,“贵人多忘事。”
听佟乐乐这么一说,董锵锵依稀有了点儿印象,但这仨月他事儿太多,根本记不住。
“老白已经回去了,那你……”
“我一时半会还回不去,”佟乐乐的语气听着颇为无奈,“我妈也中招了。”
“那……严重吗?”董锵锵问得小心翼翼。
“年初挺凶险的,好一阵儿坏一阵儿的,上周好像好了,这几天又不行了,有些参数挺……吓人的,我和我爸都愁死了。”
认识久了,董锵锵从佟乐乐的话音里也能听出她情绪里的消沉,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只能好言宽慰:“你别着急,我爸去年底中招的,跟你妈情况有点儿像,现在好了很多。”
“那你爸怎么治的?什么医院?”佟乐乐的音调陡然高了几分贝。
“怎么治的我还不知道,我就知道之前他在普通三甲,效果一般,后来去了协和,好像恢复的还不错,但我刚落地,今天还没见到他人,打算明天去看他。”
“协和治疗效果很好么?”
“具体我不知道,你等下哈,我让我妈跟你说。”
董锵锵跟董母大概描述了佟乐乐家里的情况,董母接过电话,趁两人聊天的功夫,董锵锵窜进厨房。
洗碗池里果然还堆着董母来不及刷完的锅碗瓢盆,董锵锵麻利儿地撸起袖子,先把炉灶和台面上的污渍垃圾整理干净,再把锅碗里的残羹和拾掇出来的各种垃圾分类装袋,等到其他地方都干净,只剩刷碗一项工作时,他抬头朝母亲的方向张望,却见董母还在和佟乐乐说话,心下不禁起疑:两人也不熟,怎么说了那么久?但又不便问,便又低头收拾起厨房的边边角角,等到整个厨房焕然一新后,他才听到董母喊他过去。
他从母亲手中接过电话,就听电话里的佟乐乐说道:“刚才阿姨都跟我说了,我明天去医院问问,不行也给我妈转协和,咱们随时联系,我还有事想当面跟你说道说道。”
董锵锵隐隐猜到佟乐乐可能要说的是她和老白取消结婚的事,但董母在旁边,他也不好细问,只能口中应着,挂断电话。
“这是不是就是过年时去医院看过我和你爸那姑娘?”董母眼中升起整晚少见的笑意,“她是你德国那边的同学?”
“对,对啊,同学。”董锵锵一看董母“笑里藏刀”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这妈肯定是想歪了,“妈您别多想哈,我俩就是普通朋友。您刚才不是让我拿被子么?被子放哪儿了?”
董锵锵说罢作势欲走,被董母一把拉住。
“你先别管被子,”见儿子顾左右而言他,董母顿觉儿子和姑娘间肯定有猫腻,“你俩读一个专业么?这姑娘我觉得长得挺好看的,人也不错,还关心父母。她叫什么来着?什么乐乐?”
“妈您就别操心了,”董锵锵生怕母亲又开始点鸳鸯谱,赶忙断了母亲的念想,以话拦话,“她不是我女朋友,人家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董母追问道,“那她男朋友啥样你见过么?”
“当然见过呀,”董锵锵被董母奇怪的问题逗得哭笑不得,“您想说什么啊?”“我想说什么?”董母嗔怪着埋怨道,“我就说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不给我跟你爸也找一个?你年龄也不小了,有合适的也应该考虑,我和你爸都支持。出门在外,别老一个人耍单儿。”
董锵锵回来前就想好,先不和父母提杜蓝的事,这倒不是他不愿官宣,主要还是一怕父母,尤其是董母没完没了的盘问,二觉得时机不好,等董父痊愈了再宣布更合适。
谁知董母说着说着倏地停了下来,目光疑惑地打量着董锵锵,字斟句酌道:“你不会是……还想着她吧?”
董锵锵仿佛被什么击中一样原地石化,脑中情不自禁地闪过自己下飞机后透过巨大落地窗看到的情景。
儿子的表情让董母立刻明白自己的失言,赶忙往回找补:“我说的是巴黎那个我同学的女儿,上次我还麻烦人家给你带东西,你们平时联系多么?”
见董锵锵若有所思仿若无闻,董母推了推他胳膊:“锵锵……”
董锵锵这才缓过神儿,他从旁边拿过一瓶柠檬水递给董母,扶着母亲坐下,又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董母身旁:“妈,您还是先跟我说说爸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这回轮到董母一脸凝重,好半天董锵锵才听到母亲低沉的声音:“比一月份好些,但肯定比不了生病前,咳,这也正常,毕竟我们的年纪在那儿摆着呢。”
“妈,您和爸都不大,别说这种‘老啊’,‘上了年纪’的话,咱们有病治病,您快跟我说说爸现在的情况。”董母说话不在点儿上,董锵锵听得直着急。
“第一次住院时,你爸主要是剧烈咳嗽,后来吃了药管了些用,但没几天突然又不行了,把我吓得够呛,就叫了急救车。送到医院后,我感觉医生也没太多办法,也是在试哪种治疗更管用,但……”董母摇了摇头,“效果都不好,最后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把你爸送到协和的。”
董锵锵认真听着,不敢打断母亲的话。
“到了协和,你爸的状态很不稳定,有时持续高烧,有时又清醒一小段时间。医生一开始没着急治疗,只是反复研究你爸的病情,我因为你爸的病老反复情绪不好,爱着急,时不时就冲医生发脾气,你爸就安慰我,让我相信医生,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也别怪医生,而且如果协和的医生都治不了,那就算是送到国外也不见得有什么办法,那就是命。既然是命,顺其自然就好。”
董锵锵听得冷汗淋漓,一把抓起董母的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董母神情恍惚地回忆了几秒,不确定道:“就春节那阵儿,要不就是刚过完节没多久。”
“那您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董锵锵不过脑子的脱口而出,“不对不对,春节那时你们明明给我打了,可您和爸谁都没提这事儿,这病的死亡率不是开玩笑的啊,爸都这样了,为什么……”
“你爸他……不让我跟你说,”董母淡淡道,仿佛在说与董锵锵无关的事,“他说不能影响你学习。”
董锵锵听得一股无名火冲上脑门,他想不到父亲会如此固执,刹那间,房间里的气压憋得他喘不过气,他一拍桌子,噌地站了起来,两步走到窗户旁,“啪”地一把推开窗户。
窗户被他大力推开,撞到其他窗户又弹了回来,差点撞到他的手。
董母从没见董锵锵发过这么大火,一脸愕然地望着儿子,没有出声。
董锵锵的脑中涌动着强烈的困惑,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愚蠢可笑的决定。如果父亲当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却懵然无知,就算他书读得再好,能拿个博士学位,又能怎样呢?读书和挣钱在生死面前都没意义,人生终归是一场瞎忙活。
他想向母亲抱怨父亲,却又觉得无从开口,是啊,他能怪父亲什么呢?
早春夜的冷风夺窗而入,霸道地吹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认识到一件事:如果他真要怪一个人,也绝不是埋怨董父董母,只能责怪自己。
董母见董锵锵面对窗外长久不语,担心他受了刺激,轻声道:“锵锵,时间不早了,你刚回来,也早点休息吧……”
907. 妈,我回来了
“妈,后来呢?”终于平静下来的董锵锵转身走回到母亲的身旁坐下,“后来爸是怎么好些的?”
“你爸一直有基础病,需要服用激素类药,医生注意到你爸用了某些激素类药后,胸闷气喘的症状就会得到明显缓解,呼吸道的炎症也没那么凶了,整个人都不那么难受了,睡眠和胃口也都恢复了一些。”
董锵锵心里松了口气,但眉头依然皱着:“那这是不是就代表已经安全了?”
董母摇摇头:“这次的肺病可能是好了,但医生说激素的副作用可能会导致向心性肥胖、股骨头坏死、高血压这些后遗症,所以现在还不能说你爸是绝对安全的。不过你放心,医生每次都会严格控制(激素)用量,能不用尽量不用,同时也在用其他药辅助治疗。”
“是中药么?”一提这俩字董锵锵的脑中立刻浮现出王蜀楠的模样,自己这次走得匆忙,把在基尔港读书的王蜀楠忘了个干净,怎么没先问问她呢?他有些自责,“医生是给爸用了中药么?”
“有其他人也跟我建议过试试中药,正好协和也有中医,我就去问医生,但医生解释中药普遍疗程长,担心你爸的身体撑不住,所以最后我还是听医生的建议用西药治,等以后回家了再用中药慢慢调理。哦对了,刚才你那个同学说她妈妈吃过中药,但效果并不理想,毕竟中医也没碰到过这种(病)。”
见董母说起董父的生病历程井井有条,并不慌乱,董锵锵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落地。
“那爸现在的精神和胃口如何?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吃药是治病,但营养也得跟得上才行。协和伙食好么?爸吃得惯么?”
“自从你爸住院,只要医院同意,我都给他送饭,他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换着花样做。去协和之前他因为难受,吃的很少,去协和后一开始也不行,也是用了激素后,精神和胃口才慢慢恢复的,现在基本能吃完一多半我给他带的饭,剩下的我吃,所以家里每天都没什么剩菜饭,我不知你要回来……”董母带着歉意解释道,她对没给儿子做一顿儿子爱吃的饭菜耿耿于怀。
董锵锵恍然大悟,难怪他刚才在水池里看到堆的跟小山似的各式餐具,他本来还奇怪,为什么董母一个人生活还会用这么多餐具,原来是要给董父换着花样做饭。
“药补不如食补,嘴壮一点儿好。”董锵锵不想让董母陷入自责,“妈,我明天想跟您一块儿去看爸。”
董母慈爱地注视着儿子:“好。”
“现在电视里这方面的新闻多么?”董锵锵朝电视机努了努嘴。
“你爸生病前肯定没有,要不我也不会同意让他去见他那几个老同事。你爸生病后,我一没时间二没心情,经常好几天不看电视。”
“爸现在一个人住院行么?”
“放心吧,最差的那几天晚上都有护工盯着,要不我回来也不放心。”
“那明晚我陪床,正好跟爸说说话。”董锵锵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那您每次去医院都是公交么?”
“之前我都是骑车去医院,换到协和后,骑车太远了,骑不动,也耽误事,所以主要还是坐公交,公交方便。”
“您坐公交还是得多加小心,能戴口罩还是尽量戴吧,有比没有好。”董锵锵不放心地叮嘱道。
不知道是因为董锵锵对父母的关心,还是他语速适中的男中音,亦或是和儿子分别的时间有些长,董母感觉跟出国前相比,董锵锵不仅是头发长了,整个人也有种说不出的变化,尽管儿子几分钟前刚表露出生气,但她能理解董锵锵是因为对父亲的感情深才会这样。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锵锵,跟妈说说你在那边的生活吧,我想听听。”
“妈,我明天在跟您说吧,您也累一天了,早点休息。”董锵锵心疼道,“我去给您打洗脚水。”“平时我到家都差不多十点十一点了,今天你回来,妈高兴,想和你多说说话,你给我讲讲,听累了我就去睡了。”
董母两年没见儿子,心里别提有多牵挂,尽管确实困意绵绵,但董锵锵刚说了自己可能就在国内待一周,她就算再困也不愿放弃跟儿子多相处的机会。
董锵锵出国前,每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瞅多了就烦,结果一走两年,董母心里忽然少了一块儿,尤其是每天看到董锵锵用过的书桌前空荡荡的,她就有说不出的伤感,总忍不住回忆董锵锵小时趴在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幼小背影。
董锵锵又劝了几句,见实在拗不过董母,便从落地德国的第一天机场遇贼讲起。
故事大门一开,千奇百怪的故事便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
董母本以为董锵锵会给她讲他如何苦读和考试,哪知董锵锵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从找房、租房、结识新朋友带出和朋友们组团麻翻野猪,听得董母一愣一愣的,又讲到董父千里送证书才让他得以有机会进入预科,就在董母以为接下来该讲学习时,董锵锵又顺着打工介绍起自己在欧洲带旅游团,在了解不同国家风土人情的同时,也增加了自己的人生阅历。
董母专心听着,不忍打断董锵锵的叙述。
他讲得从容和缓,因为跟董母讲这些往事不需什么口才,他知道母亲是想了解他这两年的人生经历,便抓大放小,详略得当。
像什么慕尼黑的大城市风情,特里尔的田园风光,威尼斯的海天一线,罗马的文艺复兴,嘉年华上痛打(脏)独分子,啤酒节上救中国同胞,去威廉港抓螃蟹,碰到也在德国留学的大学同学,这些都是可以讲的,但救老白、差点被老毛子活埋和交易期权产品这些事就不便提,免得母亲担惊受怕。至于陈雨,他根本不想提,那是他心底抹不去的伤。
预科毕业后,他换了新的城市重新开始。就在董母以为这回儿子总要按部就班开始读书时,有趣的素材依旧信手拈来,董锵锵总会带给她意外,比如看房时被歧视,独自去找德国教授谈免课,打扫院子时吃马栗子中毒,遇到不友好的同胞,收到家里包裹,结果特里尔海关因为黄连素给董锵锵扣上涉嫌走私(独)品的大帽子,害得他定期验血验尿以证清白。
这些故事仿若天方夜谭,听得董母瞠目结舌,听到个别处甚至怀疑儿子在哄骗自己,但看到儿子胳膊上的针眼和展示的伤疤,又不由得不信。
董锵锵斜靠在沙发上,说到考完试决定立刻回国时忽然一阵恍惚,他感觉自己并没坐在家中客厅,而是和董母一起坐在尤利娅的后院里聊天,太阳光被苹果树的树荫完美遮蔽,四周只有徐徐微风和轻声的鸟鸣,空气中弥漫着苹果花的阵阵香气,猫狗懒洋洋且安静地趴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静谧美好。
看着儿子说着说着就闭眼进了梦乡,董母一边感慨一边把他轻轻放平在沙发上。
她不忍把他叫醒,从柜子里取来枕头放在他脖下,又把董锵锵出国前用的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怔怔望着沙发上的董锵锵发呆。
刚到德国时,董锵锵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的他会推开德国家里的门,那扇门的背后就是他BJ的家。他在梦里常常会在推门后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但每次都无人回应,每次也是在无人回应后,他才会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并没回家,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见董锵锵一脸香甜地睡在沙发上,董母转身关了客厅的灯,正要回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喃喃自语。
“妈,我回来了。”
Goodbye,ChandlerBing
908. 母慈子孝
董锵锵醒的很早,但他没着急起来,而是躺在沙发上竖着耳朵先听了会儿窗外,屋外楼下的街面上已经奏起由零星人声、自行车铃声、汽车声、狗叫声和鸟叫声共同交织在一起的美妙乐章,内外一比,屋里显得格外安静,父母卧室和厨房都没一点动静,今天是星期天,他想着母亲可能是因为累还没起。
他习惯性地望向一个方向,看到空荡荡的墙壁才意识到这已不是他出国前住的地方了。
他翻身坐起,从桌上翻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六点半。
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穿越晨曦和楼群的上空,透过窗户在客厅里弥漫,董锵锵看到有丝绸一样的线条在墙壁上荡漾,不大的客厅渐渐亮堂起来。
可能这就是住高层的好处,董锵锵嘀咕着从沙发上缓缓起身,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
他想给母亲做顿丰盛的早餐,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牛奶、面包、香肠之类的传统早餐食品一概没有,只有几颗瘦小的鸡蛋惊恐地缩在冷藏室的一角,似乎是畏惧董锵锵的目光。
董锵锵又翻了翻,橱柜里也不见方便面的影踪。
他叹了口气,尽量压低声音地又仔细检索了一遍厨房,只找到面粉和大米,其他就只有昨晚的剩菜了。
他把仅有的鸡蛋都拣了出来,熟练地在碗里打匀,一边热锅烧油一边在水池旁小声洗脸,生怕吵醒还在休息的董母。
锅很快热了,他把切好的一大把葱花一股脑地扔进锅里,看到葱花渐渐泛起金黄色,正准备把鸡蛋汁绕着锅边转圈倒入锅里,就听厨房门外传来大门开合的声音。
董锵锵不知所以,把关着的厨房门打开一道缝往外瞅,正好看到拎着大包小包东西进屋的董母,四目相对,两人都很意外。
“这么早就起?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董母问。
“您一大早干嘛去了?”董锵锵使劲吸溜了几下鼻子,一股熟悉的香味窜入鼻中,“买的什么这么香?”
“油条、豆浆、肉包子、豆沙包,糊塌子、小米粥、油饼……来搭把手。”董母边说边把手里的袋子往餐桌上放,董锵锵赶忙伸手帮忙放到桌上。
“您怎么买这么多啊?咱俩这得吃几顿啊?”
“什么糊了?”董母刚要回答,猛地嗅了嗅鼻子,目光投向厨房,“你火上有东西?”
“糟糕……”董锵锵也闻到了,一个健步窜进厨房。果不其然,油锅里的葱花已经成了一坨黑渣渣,他赶忙把葱花从锅里撇了出来,又迅速把鸡蛋汁都倒了进去,不到一秒,鸡蛋汁就变成一整张蓬松的鸡蛋饼。他把火关好,将鸡蛋盛到盘子里,大开窗户,关上厨房门,一通操作后才回去跟董母说话。
“您怎么也不多睡会儿啊?”董锵锵边摆碗筷边埋怨道,“我都回来了这些您就不用能了。”
“人老了睡不了太长时间,再说我平时也都这个点儿下楼买吃的,很方便。喏,你尝尝这家的肉包子,皮薄馅多,咸淡合适,每天早上买他家的都得排队。”
董锵锵伸手拿过一个小肉包子,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小心咬了一小口,包子里的热汁肉眼可见地从被咬的地方涌了出来。
“慢点儿吃,别烫着……”董母一脸宠爱地望着儿子的吃相,她已经很久没在这个家里看到狼吞虎咽吃饭的人了。
“嗯,好吃。”董锵锵点评的同时,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包子,顺手又拎起一根油条。
见董锵锵吃的开心,董母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昨晚没给孩子做饭的内疚感一扫而光。
“医院几点能探视?”董锵锵抹了抹喝完豆浆后嘴上留下的“豆浆胡”,“咱们几点出发?”
“不急,去太早也进不去。咱们九点出发一小时怎么也到了。”
“您一般怎么去?公共汽车还是骑车?”董锵锵问。
“公交坐到上地,13号线坐到西直门倒二号线,然后复兴门换一号线,王府井下就可以。”
“我记得01年出去时BJ才两条地铁,这么快就增加了这么多啊?”董锵锵发现自己不在时BJ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又想起昨天在高速旁看到的工地,忍不住感慨,“感觉日新月异的。”
“电视里说,以后每年BJ都会增加一到两条地铁,再过十年,BJ可能就有十几条地铁了,那时出门就方便多了,不像现在动不动就堵车。”
“那BJ地下不都成空的了么?不过大城市恐怕都这样,巴黎、伦敦、纽约也都是蜘蛛网一样的地铁线。”
董锵锵心疼董母挤地铁,“妈,我没回来您坐地铁,我回来了咱们还是打车吧,毕竟现在(役)情还没过去,多少有些不安全,打车钱我出。”
“你这傻孩子,”董母面露难色,“你的钱还不都是我跟你爸省吃俭用挤出来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还是省着点,以后你用钱的地方只多不少。”
“是是,我的钱都是您的钱。”董锵锵哄着董母,“但您这次得听我的,我就待一周,都扔通勤上没那么多时间。”
董母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她也不愿儿子这时挤地铁,怕他真有个好歹。回头她被董父埋怨事小,耽误了董锵锵的学业事大。
“那你找个棒球帽,把头发收进去。”董母提醒道,她担心董父看不惯长发,回头再跟儿子吵起来,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为这点事犯不上,再说长发也没什么不好,儿子留长发挺帅的,至少她这个当妈的看着欢喜。
见母亲不再坚持,董锵锵麻利儿地收拾好自己和白天办事所需的东西,在楼下花店买了束花,打车直奔协和。
步出小区时,董锵锵才看清这是一个还算新的小区,小区外墙是半旧的漆,墙皮基本都健在,但小区里既看不到什么医护工作者,也不见告示栏和单元门口贴什么警示性的通知,似乎(役)情离这里很遥远,而跟董母、董锵锵戴帽子戴口罩全副武装的自我保护相比,出租车司机的态度很无所谓,倒像是董母和董锵锵小题大做一样。
也许是早上起得太早,董母安静地闭目养神,没再跟董锵锵聊天。
909. 这样算不算发国难财
虽已是三月上旬,天气却并不暖和,早春的寒意仍然很不友好。晨空蔚蓝,路两侧的树枝上已有零星新发的绿芽,林立的楼宇间不时有鸽群划空而过,这一切本充满诗意,但出租车玻璃上的暗咖色贴膜给董锵锵的视线加了滤镜,让一切显得陈旧,再配上车内独有的气味,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和他记忆中的BJ截然不同,在他的印象里,BJ的春天应该到处是和煦的阳光,微风拂面和郁郁葱葱的绿色,就算有沙尘暴,也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路上的车不少,过几个十字路口时都堵了,董锵锵依稀记得出国前好像路上没这么多车。而且不仅车多,自行车也不少,更让他意外的是,逆行居多,街面上乱糟糟的,司机提心吊胆地小心开着,时不时蹦出一句脏话或狂按喇叭表达对不遵守交通规则人的愤怒。
董锵锵特别留意了下街上戴口罩的和不戴口罩的差不多一半一半,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笑模样,全都是形色匆匆、心事重重的模样。董锵锵打量着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心中却觉越来越陌生。
司机不时透过后视镜偷瞄后座的董锵锵母子,董锵锵能感到他的紧张与不安,果不其然,一上二环主路司机就主动戴上了口罩。
车离医院还有两个路口,董锵锵坐在车里就能看到通向医院门口的路被各种车辆和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出租司机是不怕堵车的,反正计价器走字儿乘客就得给钱。董锵锵和母亲商量了一句,便一起下车朝医院步行。
离医院大门差不多还有20米左右,就见路边一个门脸房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有人表情激愤、高举钞票吆五喝六地喊着什么,有人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似黄花鱼般游走,似乎在找进入人群的方法,还有人表情木讷地向门脸房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更多人则是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兜围观。
“他们在干嘛?”董锵锵问董母。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董母朝门脸房努了努嘴。
董锵锵疾走几步先行赶到人群旁,就见地上歪倒着一块红底白字的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板蓝根已到货。16层口罩已到货。
16层口罩?董锵锵看的一头雾水,正要回头问董母,冷不丁被人撞了个趔趄,他回头看去,却见一人正拨开人群,拎着三个包裹兴高采烈地向车站方向跑去。
“他这是抢到16层口罩了么?”董锵锵问已经走到身边的董母。
“电视里讲了,非典的病毒很顽强,主要靠飞沫和近距离接触传播,所以医生建议佩戴口罩阻挡病毒侵袭。一开始大家戴的就是普通的单层棉口罩,后来不知怎么就出来了双层口罩,然后就4层,6层,8层一路这么下来了,到现在就16层了。”
“您刚才说什么?非典?是这个病毒的名字么?”董锵锵问道。
“对,非典型肺炎,至少目前是这个叫法。”
“非典,非典……”董锵锵看着人群咂摸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见董锵锵不理解,董母解释道:“抢什么的都有,除了口罩,还有板蓝根、金银花冲剂、夏桑菊颗粒,抗病毒口服液、酒精和消毒液,甚至粮、油、盐、醋、手纸这些都跑不了,总之一切能抢的都要抢。这家(店的)板蓝根肯定之前也断货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写。”董母这时也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广告牌。
董母的话让董锵锵忍不住又想起之前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画面和小时听过的相声。
“可板蓝根管用么?医生说的?”
“医生怎么会说这种事?是2月那阵儿熏白醋、喝板蓝根能防非典的传言满天飞,再加上当时有的地方的商店和超市正好关门,人们本能地会担心买不到东西,所以才会宁可信其有。那时这些东西恨不得一天几个价,之前一包也就五六块的板蓝根一下就到了二三十一包,白醋也从10块一瓶涨到50,60,甚至更高,还经常买不到。”
“可这些都是民生用品,不可能买不到。这些人听风就是雨,难道没有基本的辨别谣言的能力么?”董锵锵觉得现实比他想的还要荒诞,“再说他这么涨物价局难道就不管么?”
“当然管,怎么能不管?抓住了就罚,但问题是大家都着急抢购,根本没人会去举报,没人举报,物价局也不知道哪家卖的贵。就算知道了,抓住了,也狠罚了,这个卖家如果因此开不了了,你又住在附近,平时需要天天买东西的,冷不丁再也买不了了,还得去更远的地方买。你年轻没问题,可天天买这些日用品的多是老人,老人可受不了老跑远路。”
“那他们就受得了这些奸商坐地起价么?”董锵锵愤愤不平地回了一句,说完又想起什么,“您也抢了么?”董母摇头:“你在外面,家里就我和你爸,你爸还天天在医院,根本用不了什么。再说去年你爸刚病的时候我买了特别多(药),现在还都在抽屉里躺着。就算你爸在家,我跟他天天吃也吃不完,更别提吃那些也没用。而且不光西药,中药也抢,什么都抢,中药受欢迎的程度比西药厉害多了,当然,价格涨的也厉害。这年头手里有药就跟手里有粮、有钱是一个道理,是心理安慰,毕竟怕归怕,生活还要继续。”
董锵锵回头望向人群,买到东西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怕归怕,生活还要继续……”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董母的话。
这时有人凑到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口罩,他知对方是黄牛,摆手示意不需要,那人也不纠缠,转身又去问董母,他赶忙拉着董母继续往医院走。
虽然是周末,进医院的人却很多,而且几乎都是咳嗽着往医院大门里走的,还有救护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董锵锵进了医院大门才想起自己忘给父亲买探视礼品,急忙又跑到院外路旁的水果店买了一兜子苹果和香蕉,然后才二次进医院。
负责引导病人就诊的护士们全副武装地站在医院门口的醒目位置,配上扩音器,有条不紊地指挥来就诊却不戴口罩的人先戴上口罩,再回答人们去哪儿挂号及挂完号去哪儿就诊等诸多问题。
董锵锵边感慨“总有人有非常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边在董母的提醒下,捂住口罩下的口鼻穿过门诊大厅直奔门诊后面的病房。
董锵锵昨天并没进门诊,这时才有机会观察。
大厅一进门的地方是面巨大的告示墙,上面贴满不同颜色的通知,字有大有小,最醒目的一张瞬间吸引了董锵锵的注意。
“协和医院医疗秩序一切正常。近来,广东部分地区先后发生非典型肺炎病例,协和医院根据上级卫生部门指示收治外院转来的病人。医院领导高度重视并成立紧急救治小组,由各专科专家组成,因此提前结束了各科室春节放假的作息安排,紧急调配医务人员,全面提供专业……”
告示后面的字被其他告示挡住,董锵锵不得而知,但读完告示里的内容,想到夜以继日战斗在一线,守护和抢救病人的白衣天使,再看看身边匆匆而过的医护工作者,他的心底忽地淌过一道暖流。
他很想记录下眼前的场景,但如果用手机拍,照片肯定不清楚,可他又没带数码相机,当下颇有些懊悔,好在明天还会再来,不然错过历史性的图片就太可惜了。
董母走着走着一回头,见董锵锵还在远处愣神,招呼了一声,董锵锵赶紧一溜小跑,这才赶上母亲。
穿过门诊大厅,人骤然少了许多。董母带着董锵锵在医院里熟门熟路地左转右转,不多时双双在一幢不起眼的楼前站定。
这应该就是病房楼了,董锵锵暗忖。
“你先别上去,在这儿等我。”董母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道,“一定别上去哈。”
董锵锵知母亲担心董父见到他贸然回国可能并不会开心,说不定还会生气,所以先上去帮他铺垫,顺便探探口风,他只好百无聊赖地站在楼门口外等母亲召唤。
一个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正从一辆开着尾箱盖的货车上往下卸一箱箱打着封条的纸箱,董锵锵扫了一眼,纸箱上或者写着“板蓝根颗粒”,或者写着“消毒剂”,每个箱子看起来都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今年板蓝根果然很忙,董锵锵想着想着心念一动:不知国内有没有以卖板蓝根为主业的上市公司,如果有的话,也许可以买它的看涨期权。如果没看涨期权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买股票了,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突然一阵鸡皮疙瘩,因为他紧接着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这样算不算发国难财?
910. 父亲的散文诗
他正想捋清自己想法的根源,就见董母站在楼门口朝他招手,同时小声道:“锵锵,这边儿。”
董锵锵停止胡思乱想,迈步进了病房楼。
董父的病房在四层,电梯因为检修暂时不能使用,在门口登记后,董锵锵只能和董母一蹬蹬的爬楼梯。
楼梯间的窗户为了兼顾通风和保温,都是开一扇关一扇,尽管如此,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妈,爸知道我回来没生气吧?”董锵锵边避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其他人边抬头问董母。
董母表情凝重,不置可否地继续往上走,似乎没听见董锵锵的提问。
四层很快到了。
掀开楼梯间通往四层中厅的棉门帘子后,首先映入董锵锵眼帘的是中厅正中间的一张长条木桌和桌子后坐着的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她的左右手各有一道玻璃门,玻璃门后是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的病房。
看到桌上登记簿似的东西,董锵锵就知道,护士应该是负责登记访客、同时管着两道玻璃门的人。
了解了董母母子的需求后,护士告诉两人:每次最多只有一名家属能进病房看病人,病人每天被探视的总时间只有半小时。病人能离开自己的病房,但不能走出玻璃门。如果董母和董锵锵都想见到董父,可以让董母先进去把病人叫到玻璃门附近,这样董锵锵就可以在玻璃门这边看到董父,玻璃门旁有通话器,父子两人可以隔着门交流。
董锵锵没想到探视要求会这么严格,但院有院规,他只能遵守,退一步说,至少比某些完全不让探视的医院好的多,他本来还以为医院会因为父亲的病情而禁止探视。
董母紧了紧自己的口罩,让董锵锵在西边的玻璃门外等候,接着向护士出示了自己的访客证,然后通过玻璃门,向走廊尽头走去。
董锵锵拎着水果目送董母消失在走廊尽头一间病房的门口,等了几分钟也不见董父董母走出房间,他把视线挪到墙上的告示栏。
跟门诊大厅那儿差不多,告示栏里同样也贴满了不同颜色的通知,最上面一张是《四楼医护人员须知》,内容是:
“1.保重身体,注意休息,有不适随时汇报。
2.每天提供报纸5份。
3.每日中饭加一份水果,由食堂供应。
4.本层垃圾由护士长安排专人负责。
5.第二部淋浴装置已安装完毕,洗澡问题已解决,热水供应时间是……”
董锵锵还没读完,心里忽的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玻璃门后,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董母的搀扶下正朝自己缓步走来。
等董父右手撑在墙上,左手扶着董母,在玻璃门的另一边站定后面容严肃地瞅着董锵锵时,董锵锵骇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那个在法兰克福机场和他挥手道别的得意中年人相比,眼前的董父宛如换了个人。
那时的董父虽也有白发,但整体还是黑发更多,现在却是满头白发,脸色通红,但不用细看都能看出董父脸上明显的红斑和疹子似的过敏痕迹。尽管董母已经提醒过董锵锵董父用了激素类药物后脸有浮肿,但肿成这样是董锵锵完全没想到的,他忍不住一阵心疼。虽然病号服遮住了董父的身材,但董父卷起袖子后露出的纤细小臂瘦的让董锵锵不忍直视,裤腿也空荡荡的似飘非飘,一种消瘦感扑面而来,简直是要多憔悴有多憔悴。
在董锵锵的印象里,董父一直是那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人,虽然现在余威还在,但明显整个人是强努着一口气站在董锵锵面前。如果不是熟识,根本想象不到董父之前的模样。
董锵锵瞬间鼻子一酸,强忍着难过对着通话器轻声道:“爸,我回来看您和妈了。”
董父像是在董锵锵的脸上寻求什么答案似的盯着他的脸半晌没说话。
董锵锵以为董父没听到自己说话,又大声说了一次,还把手中的水果高高举起:“爸,一会儿让妈把水果给您拿进去。”
见董父一脸官司,董母轻轻推了推董父的手臂:“孩子来看你了,说两句。”
董母说完又过了几秒,董父盯着董锵锵的眼睛,拉着脸,声音低沉:“你考完了?”
“嗯,这学期的都考完了。”董锵锵清楚父亲最担心自己学业,赶忙解释,“下学期开学是4月,所以我赶紧回来看看您跟妈,不会耽误学习。”
董父的脸色依然难看:“往返机票都买好了?”
“买好了。”董锵锵心想父亲果然还是担心自己回不去,“听妈说您的身体恢复的不错,我来看看……”
董父打断董锵锵继续往下说,语气严厉:“锵锵,我对你自作主张回来很生气,但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你已经看到了,我和你妈都很好。我们也看到你能照顾好自己,我们很欣慰,但现在形势不明朗,所以我跟你妈都希望你能马上回德国,不要儿女情长,因小失大。我就说这些,你赶快走吧。”
说完董父不耐烦地朝董锵锵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一个转身,也不管愣在原地的董母,一瘸一拐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不给董锵锵解释一句的机会,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董锵锵愕然地站在玻璃门外,他虽然想过父亲可能会发脾气,但以为最多只是骂他一顿,却不料是如此简单两句便匆匆结束。
虽然中厅和楼道之间有棉门帘子挡风,但他的四周不知何时刮起了凛冽的风。
他一早听了董母的建议,戴了帽子和口罩。站立时他还微微侧身,确保玻璃门内的董父的视线能被门框挡住一些,避免董父看到他的后脑勺,发现他留长发的事实,所以董父现在发脾气应该与他的长发无关。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董父对他擅自回国很不满。
“爸,我已经考完了,回去的机票也买好了,不会有任何问题……”董锵锵对着通话器再次提高自己的音量,希望自己的解释能打消父亲的顾虑。
“小声一些。”护士在他身后不满地提醒道,“其他人还在休息。”
董锵锵忙不迭地向护士道歉,等再回头,看到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董母紧走几步追上摇摇晃晃的董父,一边去扶他胳膊一边埋怨:“不是说好好说么?怎么还是发脾气?孩子大老远回来看你,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也就算了,还让儿子马上回去。有话好好说不行么?需要这么严厉么?”
“我看见这小子就来气,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这么任性不懂事。而且他糊涂你也糊涂,这时候你还敢让他来医院?万一他被传染了,谁照顾他?你还是我?”董父边慢吞吞地前移边厉声质问。
“我看糊涂的那个人是你。你只看见他不听你话,却看不见他对你的关心。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你觉得他一个人在外面能安心学习么?再说我让他来医院也是医生允许的,你现在也不是传染病人了。退一步说,如果他真被传染,也是我的儿子我来照顾,用不着你。”董母骄傲地回绝道。
董父想反驳董母,但一时又找不到她逻辑上的错误,便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在表达不屑和不满,但过了几秒又想到了什么,马上换了副口气,语重心长道:“现在情况这么乱,万一走不了怎么办?那不是耽误孩子么?”
“就算真走不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儿子已经是大人了,你要尊重他的决定。而且换个角度看,太听话的孩子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不听话的就算失败,也算没白活。”
董父听完半天没吱声,似乎在琢磨董母的话,等走进病房后才长叹一声:“孩子是大了,但我也必须做好我该做的,我不能拖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