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田无镜
火,
大火,
以一座都城以及它里面的人作为柴料供养起来的大火!
骑在马背上的郑伯爷,眼睛睁得大大的。
如果没有那个梦,
或许郑伯爷会觉得这是王爷大破楚都后,一举焚城!
说不得,
郑伯爷会骑在马上,悠哉悠哉地欣赏着这无比奢侈的“篝火”盛况;
若是兴致来了,
想玩忧郁:
可以感慨一句:燕人一炬,可怜焦土。
想玩情调:
可以拿一尊酒,对着这冲天火光,就着城内凄惨的叫声小口小口地饮着;
想玩澎湃,
可以在军中将士面前演讲,点燃他们的激情!
但现在,
郑凡没丝毫闲情逸致去做这些,
当他看见那火光时,
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两世为人,说句比较现实一点的话,因为家庭原因,上辈子郑凡和自己爹的感情,其实一直很淡薄,自己老爹也没太多像爹的样子,他自己感情破裂后,常常酗酒,很多时候,可能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父子之间,也没什么温馨的回忆。
后来,他出车祸走了,其实挺突然的,但一来自己那时候还小,二来……也就是突然吧。
在自己父亲葬礼上,不舍,伤感,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于自己将从一个“近似”孤儿变成“实际”孤儿的彷徨。
父母亲情,常常被赞美,被以各种各种伟大的比喻去称颂;
但实则,无论是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只要是感情,都是需要去维护的。
普通人又不是貔貅,不可能面对面地就能从对方血脉里感受到呼应;
感情不维护,不经营,说得现实一点的,父子、母子、兄弟姐妹,过得形同陌路得,多了去了。
但老田对自己是真的好,
你无话可说的好,
有时候,
郑凡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
瞎子作为旁观者,可能可以去分析出老田的心理,但瞎子不可能傻乎乎地去和自家主上研究剖析。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算计不出来的,不算计的,才是真关系,否则就是个相互利用。
一笔糊涂账,很多时候,也挺美好。
“兴许,田无镜他没事呢。”剑圣开口道,“毕竟,武夫的皮,厚实。”
剑圣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阈值不阈值的问题了,而是当事情发生,当梦的警兆和现实相呼应之际,他是真的有些担心郑凡了。
至于对田无镜,
剑圣可没什么惺惺相惜之感,
他是曾发出过最苦不过南侯的感慨。
但,也就仅限于感慨罢了。
毕竟,田无镜不会隔三差五地来他院子里蹭饭,田无镜也不会给自己的继子带糖食,也不会很娴熟地喊自己媳妇嫂子。
人,怎么可能不分个亲疏远近?
他是剑圣,又不是儒圣;
且就算是儒圣,这会儿也不该是担忧田无镜一个人,而是应该担忧这座郢都城内的百姓才是。
郑凡默不作声,
策马向前。
只是,速度,慢了一些。
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的。
上辈子的自己都敢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理由这辈子越活越回去了,
也辜负了老田对自己那么多次的赶鸭子上架。
但,马速,是不想提起来了。
最好能慢点,最好,再慢点。
四娘在旁边,没说话,她清楚,主上现在不需要旁人来帮他分担什么。
“呼……”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眼眶,有些泛红,越是靠近郢都范围,那空气里弥漫着的烟霾就越是呛眼。
但自家人在这里,郑伯爷也没兴趣去找个理由说是被烟熏的。
如果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去隐藏自己的情绪,去遮掩自己的失态,这日子,未免也太没意思了一点。
“其实,我很早很早,就有这种预感了。”
四年前,
田宅,
靖南侯对一众正在吃饭的亲卫下令:
“鸡犬不留!”
如果不是见过白天靖南侯和田家人相处的情况,外人可能会觉得大燕南侯和家里关系并不亲厚。
但郑凡是可以看出来,田家或许有田家的毛病,但田家人,对田无镜,是真的好的,靖南侯,也是真的很喜欢和享受这种家的氛围。
不在乎的东西,
毁了也就毁了;
这世间,最大的折磨,无外乎就是让你亲手毁掉你所在乎的美好。
那句:
无镜请叔祖登天。
像是拿刀子,亲自将自己的心,一条一条,还要讲究整齐和对称地割下来。
再之后,
就是杜鹃的死。
凯旋至盛乐城,
庆功时,
收到了妻子亡故的消息,
侯爷一夜白了头。
那一次,
侯爷口中第一次说出了“靖难”两个字。
但他偏偏又不能反,不能真的去反,有些事,甚至不能查,不敢去查。
为了大燕,
为了大业,
为了理想,
他已经自灭满门了,
如果自己再反复,
那先前被自己亲自下令屠戮的亲族,他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条注定没有后路的不归路,当你走上去时,就下不来了。
听瞎子说过,那一夜,侯爷去看了天天。
父子相见,可能也就那一次。
瞎子说,田无镜不见自己儿子,除了那些猜测的林林总总理由外,其实,最大的理由大概就是,身为人父后,他害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起誓,这面黑龙旗帜,得一直在你手上。”
太多太多,极为明显的铺垫了;
旗,早就不知道立了多少杆。
有时候,郑凡只能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你甚至没办法去劝说,也没理由去劝慰;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如果你在那个位置,
可能你最想做的,就是赶紧死了解脱。
但郑凡真心不希望老田死,
他已经习惯了那道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句话,郑凡从未跟别人说过。
他不喜欢行礼,不喜欢下跪,对别人下跪,是为了以后不会下跪;
但每次向老田行礼时,心里,真的是一点抵触都没有。
这时,
两路骑士包抄了过来,他们是靖南军外围的哨骑。
不过,误会并没有发生,首先是郑凡带着的这些亲卫身上的甲胄,明显是燕军制式的,再者,打前儿的一个校尉直接认出了平野伯。
“参见平野伯!”
“见过伯爷!”
“见过伯爷!”
郑凡深吸一口气,问道:
“王爷人在哪里?”
那名校尉脸上露出了些许焦虑之色,
道:
“回伯爷的话,王爷早先率军进郢都了,卑职换队出来时,王爷……王爷还没出来,现在,现在王爷应该出城了吧。”
郑凡不作其他言语,策马向前。
郢都的大火,一时半会儿是烧不完的,甚至烧个几天都很正常,越是靠近城墙,从那些向自己行礼的士卒身上,郑凡就越是能够感受到一股焦虑。
这是一种全军上下的焦虑,这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王爷还没从城里出来。
如果仅仅是城内着火就算了,大家伙不信这种火灾会对他们的王爷造成什么威胁,但问题是,跟着王爷进程的那些靖南军骑士已经出城大半了。
他们出来得早,除了先前厮杀时的伤亡外,火灾对于他们并未造成太大的损伤。
郑伯爷下马后,马上喊来了一名先前跟着靖南王进城的一名参将。
郑凡一边向北门走一边听着那名参将的叙述,
靖南王从进城后到火凤出现的所有经过,终于被郑凡所得知。
一直陪在郑凡身后的剑圣开口道;
“所以,田无镜是猜到城里会有火灾,才没有让大军入城?”
面对敌国的国都,却没有让麾下大军进城,这真的很说不过去。
毕竟,靖南王是不会做出施恩于楚人然后借楚地自立为王的事儿的,他没必要对楚人温柔。
当一个国家被打败后,除非是体面的投降,否则它的都城必然会被荼毒。
早年靠着天子脚下过的几代人的安生日子,往往会在王朝崩塌时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四娘则回答剑圣道:
“楚国摄政王既然不在京内,楚国皇族禁军主力也不在这里,那就必然意味着城内有古怪,在这个时候不让大军入城是对的。”
一旦大军主力进城,大火之下,得被烧死被熏死多少燕军甲士?
如果是战死,那也就罢了,毕竟大燕铁骑,任谁想啃下他们,自己就先得脱层皮。
但这般被大火给烧死,绝对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那名参将马上道:
“在那只火凤出现后,王爷就下令让我们撤离出城,如果再晚一些,或者等火势完全起来后,这些弟兄最后能活着冲出来一半就已经是运气很好了。”
“王爷呢,他一直没走?”
“回伯爷的话,没有,已经有兄弟们进去找王爷了,但都没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一开始出城,是因为靖南军习惯于服从自家王爷的任何军令,而等到大火忽然升起时,士卒们关切自家王爷,必然会忍不住派人进去查看。
剑圣开口道:“如果这火是那火凤之灵引起的,那么皇城作为阵法的核心所在,必然是火势最重的地方。
而且,田无镜是不会走的,他来这里的目的,一是为了践踏掉楚人的尊严和骄傲,二就是毁掉这座都城。
他所需要的这两件事,都需要他留下来。”
“那靖南王还能有希望?”四娘代替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道:“这是大阵,这是血祭,这种规模的血祭之下,那只火凤会在短时间内强横到什么地步只有天知道。”
四娘使了个眼色。
剑圣摇摇头,道:
“看命吧。”
言外之意,是田无镜想逃,他必然能提前逃出来。
一只火凤,
听起来很稀奇,
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火凤,只是一只灵。
况且,
就算是真正的火凤又怎么了?
那些所谓的“神兽”当年真那么无敌于世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在史料中记载成为燕侯楚侯的坐骑?
都成坐骑了,都被驯化了,这意味着它们也并非如加工传说中那般不可战胜。
但若是田无镜不想走,去主动地逼迫火凤之灵这个阵眼去开启这个大阵拼一个鱼死网破……
剑圣不是武夫,
他很难设身处地地去思索一个三品巅峰武夫在那种情况下的生还率,
嗯,
他大概……是必死的。
因为剑客的肉身,和武夫没法比。
郑伯爷没说话,但是剑圣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抬起头,
哪怕隔着城墙依旧能够看到上方天幕的亮红。
“让开!”
前方的燕军士卒犹豫之下后,退开了,他们占据着城门位置。
战场残酷的一面,在此时显露出来,因为当城内大火起来后,大批量的百姓想要逃出城来。
先前,燕军忽然杀至,城内,是大家伙心底默认地最安全的地方,但当城内大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猛地窜起时,大家伙又开始惊慌地想要出来。
但燕军把守在这里,用箭矢,用军阵,堵住了城门。
这自然不可能守住所有人出不来,因为郢都很大,有些强者或者少数富贵人家可以用自己豢养的高手来帮自己翻越城墙,然后躲避开外围燕军的巡逻骑士逃出去。
但,能带的人不多,相较于大户或者大家族的人口稠密而言,只能出去几个核心罢了,人多了,必不可免地就会被发现。
郑伯爷主动走入城门,城门这一片,确切地说是城内烧得很厉害,但那也是因为火势快速蔓延的原因,而城墙这边,相较而言是比较空旷的区域。
哪怕那座观星楼正烧出火炬的感觉,但大部分城墙下的区域,还是比较安全的,就是烟尘大一些,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所以,当郑凡进来时,看见墙角密密麻麻地都是拖家带口的楚人。
他们出不得城,就只能依偎在这里。
国破家亡,今日,郢都的百姓,是深切体会到了。
这乌央乌央的人群里,肯定还有楚人的溃军以及大贵族隐藏其中。
因为皇城是烧得最厉害的地方,火势是中央最严重向四周蔓延的,而那里,往往是达官显贵府邸的聚集地。
郑伯爷已经看见不少脸上黑漆漆但实则穿着锦服的人蜷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了。
还有很多小孩在哭,也有女人抱着孩子。
换做平时,
郑伯爷大概会对这些孩子网开一面,他当初在驻守雪海关时,也是尽可能地收纳晋人流民的。
但现在,
郑伯爷没那个兴致,也没那个心情。
小孩子受大人情绪传染,哭声此起彼伏,这声音,让此时的郑伯爷感到无比狂躁,甚至恨不得抽出蛮刀先大杀一通再说!
剑圣叹了口气,
道:
“罢了,我去那观星楼上看看。”
观星楼是郢都的至高点,虽然现在还在燃烧,但因为它太高也太大,所以还真有的烧呢,剑圣打算冒险此时上去,想着能否居高临下看看里面的局势。
剑圣遁走了。
郑伯爷继续麻木地向前一段距离,
大火已经蔓延到这儿的大道两侧民居,前方,有一群人逃了出来,身上穿着的,是楚人制式甲胄。
楚国私兵多,甲胄样式也多。
想来,他们是进去将需要保护的人物救了出来,此时也是有些踉踉跄跄的了。
在他们经过郑伯爷身边时,
郑伯爷抽出蛮刀,
对着面前的几个楚人护卫直接砍了下去。
这几个护卫早就被大火和烟烧熏得迷迷糊糊的了,身体也疲惫不堪,怎可能是郑伯爷的对手,很快就被郑伯爷全部砍杀在地。
那个有点胖乎乎的嘴里还捂着一个湿帕子的楚国贵人则马上跪伏在郑伯爷面前: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
“噗!”
郑伯爷的蛮刀,自其后脖颈位置,直接捅了进去。
大燕平野伯,现在已经没兴趣去抓什么大鱼了。
懒得去将刀拔出来,
郑伯爷一脚踹翻了这贵人的尸体,
然后直接坐在了其尸体上。
右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郑伯爷笑道:
“没意思啊,四娘,真的好没意思,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天的,瞎子都不止一次地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过,说老田不死,咱就很难施展得开拳脚。
但我真没想过,他会忽然走得这么突然。
我以为我做好准备了的,我会把天天好好带大,我会让老田安心地走,是吧,老田不也就是看重我的实诚么?
奶粉钱给了这么多,是吧?
但他娘的,为什么呢?”
“主上,节哀。”
“不是节哀不节哀的,他如果死,他是自己找死的,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他去找解脱了!”
郑凡忽然大吼道:
“这是喜丧,喜丧,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继续受苦了,他不用再去承受内心煎熬了,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放逐,我战死沙场。
你瞧,
你看,
一座郢都,
为他埋骨,
大半个皇城的人,为他殉葬。
这世上,
哪里还能找到比这里更适合他的墓穴?
什么风水宝地,
老田不在乎,也看不上。
他就适合这里,
说不定,
他早就想好了,
在我从望江坐船南下时,
不,
应该更早,
在刚开始伐楚时,他可能就已经算好了。
他想死,
但他又得继续活着,撑着这一切帮大燕开疆拓土,剪除强敌。
现在,
他觉得自己可以卸下担子了。
你看,
楚国皇城都被烧了,过几日后,这里就变成一块白地!
这场战事,如何收尾其实是看燕军自己的意思了,大差不差的结局,不想打了,咱撤就是了。
所以,
他觉得可以了,
燕国门阀被他平了,
晋国被他灭了,
野人被他逐了,
楚国被他打得元气大伤,
乾国,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他觉得他已经做到可以能做的了,他终于可以放手离开了。”
郑凡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应该再请个杂耍队伍,让他们在这里摆上几天场子,庆贺庆贺?”
四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家主上。
“他终于解脱了,是啊,终于解脱了。”
郑伯爷双手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有些哽咽道;
“但我还是不舍得,真的不舍得,还是不舍得!”
他活得很苦,
他应该得到解脱;
但感性上,郑凡还是无法接受田无镜就这般离开人世的现实。
“主上,我们可以向前看。”
见主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四娘终于开口道:
“燕国欠王爷的,咱们代替天天给他要回来,王爷自己不能报的仇,咱们帮他报了;史书上,谁敢瞎描乱写,也得看看那些史官有没有这个胆子。
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单纯的安慰,没用,你得提醒他,你还能去做什么事。
有事做,就没太多精力去瞎想了。
郑伯爷擦了擦眼泪,
深吸一口气,
然后,
大声对着前方的火海吼道:
“田无镜你这窝囊废,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妈的,
你去死吧,
死了好,
死了干净,
死了这世上就干干净净的了,去死吧!!!!!!!”
吼完了,
舒坦不少,
唯一的遗憾是,
没用太多标志性的脏话。
有时候,骂那种脏话才更能方便宣泄情绪,但郑伯爷还是刻意收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
郑凡双手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道:
“四娘。”
“嗯,主上,您说。”
“老田死了。”
“是的,主上。”
“老田真的死了。”
“是的,主上。”
“老田他死了。”
“是。”
郑凡侧过脸,看着四娘,火光映照下,四娘的脸透着一抹红晕,而郑凡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违和。
四娘清楚,这是情绪剧烈波动的后遗症。
“挺好,真挺好,没人可以管我们的了,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种田,可以大大方方地保存实力,可以大大方方地拉人头。
不用担心万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就有人骑着貔貅过来将我脑袋给摘走。
什么狗屁的大燕,
什么狗屁的大局,
以后,
谁他娘的都别再想让老子去替他卖命!
因为,
唯一一个能够让老子心甘情愿去卖命的人,他死了,他没啦!
以后,我就只为我自己而活,为自己开心去活。”
世人都认为,是靖南王在一直提拔平野伯爷;
但实际上,这世上,只有靖南王,才能够让平野伯去真心实意地做事。
不去计较个人得失,不去计较家底得失,甚至,让一向惜命如金的郑伯爷一次次地去以身犯险。
郑凡站起身,
背对着那成片燃烧着的屋舍,
看着四娘,
其身后,是大火通亮,
但其正面,却无比阴沉,
郑伯爷伸出手,
指着天,
一字一字道:
“以后,再没谁能拿捏住老子了,相信我,今日的事,很快会传出去的,很多人会高兴,高兴于田无镜死了。
但老子会让他们明白,
明白他田无镜,
和咱们比起来,
到底是多么的仁慈善良!
他田无镜,就是个废物,这个不敢那个不敢,那个犹豫这个迟疑的,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妻子对不起自己儿子;
老子不会,
老子以后,
绝对不会像田无镜那个废物一样,
明明有那么大的本事,却把自己整成这世上最苦的一个白痴。”
“哦,是么?”
第三百八十六章 !
“哦,是么?”
声音,自背后火海中传来。
熟悉的语气,
熟悉的音色,
甚至,
还是熟悉的那种不经意;
郑伯爷没急着转过身去看,而是笑着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对四娘道;
“你看,每次都是这样,一说他坏话,他就冷不丁地出现,我就知道这次也是一样,所以,我是故意的。”
四娘微微一笑,即使她清楚,这绝不是故意的。
先前的那种歇斯底里和极致的阴郁,并不是可以随意装出来的,那是真情流露。
其实,
先前的一瞬,
四娘自己也迷茫了。
因为主上先前呈现出的那种心境,无疑是魔王最喜欢的。
无拘无束,是彻底的无拘无束,玩的界限,将不再有边界。
大家可以领着军队一起高歌,
真玩儿脱了,大不了退回去于山野之间开一间客栈。
迎来送往那些可能一个月都不会出现几次的旅客,
修炼,聊天,打屁,
这种日子,要是真过腻了,大不了重新做个规划,若是时局有变,说不得再出山玩儿一把。
帝王将相开口闭口,以天下为棋盘,但说到底,他们其实并没有下棋者的那种闲适心境。
但,
魔王们有。
只是,
四娘也清楚,绝对的自由就是没有自由;
看着眼前主上的喜极而泣,身为“他”女人的自己,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在不确定未来的洒脱到底是不是自己等人真正想要的生活前,
先维系住眼下的局面,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
眼下还不赖。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转头。
他看见自火幕之下,走出来的田无镜。
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熏黑,也没有按照常理而言应该是一身烧伤,甚至,看起来,也没有东倒西歪。
有些人,
会有很多面具,不同时候戴上不同的款式;
且绝大部分人都有人生低谷,
再强大精致的人,在其重病时,也会看起来很是虚弱;
唯独田无镜,
似乎他在任何的时候,任何的地点,都是田无镜。
他就站在那儿,
然后,
他就永远站在那儿。
如果是别人,郑凡兴许会觉得是那人在装。
因为郑凡自己就是个很喜欢装的人,在府邸时的懒散悠闲,在雪海关军民面前的昂扬奋进。
但田无镜不会,
对于其他人而言,是那种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但对于田无镜而言,
无非是下意识地挺直自己的腰杆,
不痛苦,
不勉强,
在他眼里,
本就该是这样。
没有激烈的拥抱,也没有大笑连连,
郑凡虽说自己先前是故意的,
但真实情绪之下,
依旧是显得有些恍恍惚惚。
没死啊,
还在啊,
他娘的!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兴许,
这一幕将会成为郑伯爷自己的人生巅峰,
而且,
也确实是巅峰。
郑凡右手攥拳,
上前,
抡起,
对着刚刚走出火海的田无镜,
直接砸了过去。
“砰!”
拳头,
砸中了田无镜。
没卸力,也没收力,毕竟,郑伯爷自己心里清楚,自个儿牟足劲儿的一击,对于靖南王而言,无异于在挠痒痒。
然后,
田无镜被击飞了出去。
“………”郑凡。
“飞”,是个形象词,带着夸张。
如果是剑圣那个级别的强者对决,被抽飞,被打飞,倒是真的很贴切。
但郑伯爷没那种开山的力道,
只是,
田无镜被一拳打倒,
给人的视觉冲击力,
真的像是高耸的山岳,忽然崩塌了下来。
随即,
是郑伯爷心底忽然升腾起来的剧烈恐惧。
午后喝茶或者夜间饮酒,常常为了烘托茶香和酒气,感慨几句人生还真是奇妙无常。
但郑凡可真不想自己成为这奇妙中的一环,
万一老田没被火凤烧死,
挺着一口气出来,
却被自己一拳打死,
这简直荒谬到将人生浸泡在了酱料铺子里,反反复复地上下揉搓。
“我艹!”
回过神来的郑伯爷马上冲过去,将倒地的田无镜扶起。
还好,
田无镜没露出弥留之际的那种神色,
甚至,
对于郑伯爷对他先前的那一拳,他也懒得去计较和理会。
郑凡是什么意思,能够将纷乱战局都抽丝剥茧下来以应对的靖南王怎么可能不清楚?
只是过于去计较这些,牵扯这些,或者说,张口说出来这些,真的没这个必要。
“王爷,你没死啊。”
郑伯爷问完后,
自己都笑了。
田无镜则看了一眼郑凡,
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为一军主将,
擅离职守,
丢下部队不管,
冒险赶到这里,
这是军中大罪!
郑伯爷想也没想,直接答道:
“做了个梦,梦到王爷你被火烧死了,就来了。”
小六子曾说过,父皇年纪越大,身体越差时,其实就越是想要那种来自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关切之情。
这是人之常情,天子,也是人,他也无法免俗。
只是,上位者对于这种情绪,在其需要时,他是高兴的,但当其不需要时,这种情绪,会让他觉得厌恶。
一是因为上位者做很多事情时,他得摒弃很多作为人的情感,不得被干扰。
有史以来,绝大部分被史家被读书人所称赞的仁君,他都有一个特点:屁事不干。
二是因为上位者天生的孤独感和危机感,人穷时,想着谁会打自己的主意?人富时,仿佛谁都想占自己便宜;帝王拥有海内,这种不安全感,就更强。
但郑伯爷懒得去理会这些,
同时,
他也清楚靖南王也不会去理会这些。
是的,
因为靖南王的扶持,郑伯爷的发展,得到了很多的好处。
但同时,郑伯爷也没少脑袋系在腰带上去拼命;
说句不好听的,别人没了机遇,或者没抓住机遇,那很可能就一辈子蹉跎。
而郑凡没这个苦恼,开局自带七个魔王,想平平淡淡过一生都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话到嘴边,
田无镜也就没有再去追责郑凡擅离职守的罪过了,
这其实是他以严厉军律治军的大忌;
因为,
他不可能去杀郑凡。
与此同时,
郑凡也清楚田无镜不会杀自己,所以,才大大方方地将实情说出来。
“王爷,你没死啊。”
郑伯爷又问了一遍。
此时的他,虽然搀扶着田无镜,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股子的不真实感。
用一句极为俗套的台词去阐述:
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很想,本王死?”
“没,就是我觉得,王爷您可能想故意找死。”
“本王给了它机会,但它还是没能杀了本王。”
“………”郑凡。
“这场大火,郢都,得被毁了。”田无镜说道。
“这倒是省了咱的事儿了,不过,属下觉得,这可能是摄政王故意的。”
“他想另起炉灶,我们想早早地将战事了结,各取所需罢了。”
“我那大舅哥,是个有主意也有本事的,可能十年二十年后,他就能缔造出一个新的楚国,一般来说,中兴之主自带中兴格局,王爷你可得保重好身子,少不得日后还得您继续出来撑台面。”
“十年,二十年?”
“人,总得给自己一个信念,活下去。”郑凡说道。
一场大梦,
一场大火,
且还趁着你身体看似没什么大碍却虚弱至极的机会,
很多话,就可以说开了。
“郢都被毁,楚人比我们更打不下去,这场仗,何时收尾,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年尧大军不可能北上,只能硬着头皮选择南下稳定局面。
镇南关,可不攻而破。
有你守着镇南关,
你这大舅哥,翻不起什么浪花。”
没人比田无镜更清楚郑凡的能力。
世人都以为平野伯是在他靖南王的看重下才能屡立战功成长起来的,
但实则平野伯的很多军功,完全是靖南王放任之下的神来之笔。
都说燕国南侯,用兵如神,且实力恐怖;
但燕国的平野伯,在治理地方和军事上,也都是可称精绝。
最重要的是,
他很自私。
一个有极强能力且无比自私的人,坐镇镇南关,坐镇晋东,楚国,以及那位摄政王,绝对会无比难受。
寻常武夫,再能打仗,坐镇这块近乎被打烂的晋东地盘,也很难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唯独平野伯,有擅长沙漠上养鱼的能力;
他在,
晋东可安。
这是靖南王在开战之前,就做下的规划。
这一仗,打完,这里,他早就挑选好了谁来驻守。
甚至,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和朝廷里的那位达成了共识。
也因此,
才有楚国公主熊丽箐入京受封,郑凡成为正儿八经的驸马爷,这是在名义上,对楚地的影响进行官方盖章;
才有成国大将军的封号,这是在实际上,为日后主政晋东之地,在晋东这块区域,开府建牙的铺垫。
上位者之所以为“上”,因为他们站得高,他们看得远。
从伐楚一开始,靖南王就近乎是押着平野伯去打首功,打战绩,将原本溢出的声望,彻底巩固和推高。
为封侯封疆造势,让各方面,都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但对于这些,
郑伯爷自然是想要的,
因为曾在北封郡待过的原因,
所以郑伯爷很早就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侯府。
但问题是,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很多时候你没办法一手抓,只能抓一个主要的。
“您是知道我的,您得在,否则,我肯定不着调。”
“呵。”
“我是说真的,我现在还不确定,您这次千里奔袭过来,到底是为了打郢都,还是您早就想好了的,在这里看看,选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坟墓。”
“扶本王起来。”
“好。”
郑凡搀扶着靖南王起来。
“仗,还没打完。”靖南王开口道。
“但仗,迟早会打完。”郑凡提醒道。
“乾国看似不堪一击,却必然能耗,楚地这位摄政王,壁虎断尾,实则有大韬略,西部荒漠,蛮族小王子率军这几年东征西讨,想要重塑蛮族王庭荣光。
大燕身上,还有三晋之地这块负担,国势看似顶烹,实则随时都可能倾覆。
今年晋地大雨,燕地干旱,
大燕,
很难。”
会打仗的将军,绝不会只盯着打仗,确切地说,当一件事,你做到极致后,其实,就已经出圈了,这就是格局。
“王爷,但在我看来,楚地这一战,就算是我们现在就开口议和,楚人想要复原,没个十年,是不可能恢复元气的。
乾国得等他下一个刺面相公出来,前提还得是不会被文臣们构陷致死;
蛮族王庭东征西讨,荒漠很大,部族很多,想要有心东进,也绝不会是近期;
燕晋多天灾,只要不打仗,总能熬得下去,山贼乱民起个事儿,无非是宣泄一口怒气,平定了就是,我还真不信,他们能得野火燎原之势,他们也配?”
大燕野战精锐还在,
只要镇北军靖南军在,
百姓再民不聊生,能怎么反?反了又怎么样?
这就是现实。
镇北军不反,靖南军不反,姬家脑子不进水自己不反自己;
说句不好听的,
大燕百姓全都扯旗造反,也真不够两支铁骑犁一遍的。
大燕又不是异族政权,不是蛮族或者野人建立的国家。
秦亡,说是天下苦秦久矣,但陈胜吴广嗝屁后真正挖下根基的是六国贵族;
汉亡,黄巾起义平定后,真正推翻大汉的是地方割据势力,明面上的汉朝臣子大汉忠良们;
隋亡,十八路反王闹腾,最终夺取天下的李渊和杨家本就是亲戚。
说是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
只要楚乾不全力以赴北伐,只要蛮族不忽然间凝聚起来东进,大燕就算再天灾**,朝廷自己不乱,想要亡国,那真是太天真了。
再难的坎儿,熬一熬,也就能过去了。
“照你所说,这就天下大安了?”田无镜问道。
“但这不一定是好事。”
“不是好事?”
“因为王爷您很可能接下来没仗打了。”
田无镜沉默了。
没仗打了,
田无镜会做什么?
他,
还能做什么?
大概率,
会又回到历天城的那座老侯府里,继续坐在门槛上,看院子里的花草盛开再败落。
一想到那个画面,
郑凡就心疼。
那次,侯爷一夜白头。
同时,
最最可怕的一幕就是,
不打仗了,
靖南王的存在,本就难以被上位者真正容得下。
杜鹃的死,
查不查?
密谍司的一郡掌舵,竟然是乾国银甲卫的暗子。
乾国银甲卫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怎么不说哪个皇妃也是银甲卫的暗子呢?
怎么不说三皇子的那位知书达理的母亲,她也是银甲卫的暗子呢?怎么不说早年喜欢舞文弄墨交友文士的三皇子本人,也接受了银甲卫的训练和培养呢?
就算这件事上,真的能掰扯得干干净净。
成,
可以。
但靖南王自灭满门,一个连满门都能自灭的人,除了当今燕皇,谁敢用?
燕皇敢用,燕皇也能压得住,那是因为当今陛下叫姬润豪;
下一代呢?
下一代燕皇他能压得住靖南王么?
那么,
当燕皇身子骨明显不行的时候,
他是否会去担心,
他的继任者,
能否将自己立起来的山头,给制服呢?
当国家需要对外用兵,一场一场国战之时,就是再对“靖南侯”三个字讳莫如深的百姓,都清楚靖南侯能打仗,都清楚大燕,还需要南侯。
而一旦接下来不打仗了呢?
为国,为了大燕,奉献了一切,结果,马放南山后,换来的,就是他付出一切所为的国,根本就没有他可以容身之地。
靖南王是什么人?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郑凡的言外之意。
当即道:
“你,想做什么?”
郑凡撒开手,田无镜的身子微微一晃,却还是站稳了。
郑伯爷后退三步,
单膝跪伏下来行礼:
“末将请王爷,就此死在郢都!”
此时,
这里四周只有大火,没有外人,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也都敢说。
最重要的是,
你田无镜,
暂时没有了能够一脚踢爆我郑凡脑袋的能力。
田无镜笑了,
道:
“你,翅膀硬了。”
语气,很平静,但却有着一种决绝。
“王爷,您没发现么,您死在这里,其实是最好的交代,对各方,都有一个交代。”
您死了,
就可以抽身了。
“本王,从不屑于去给别人交代,郑凡,你觉得本王是一个会自欺欺人的人?”
自灭满门,这罪孽,是他田无镜亲手制造的。
这孽,
他来还,
他会还,
战死疆场,为大燕一统诸夏后,他会还!
他已经在叔祖面前,在田家满门面前立过誓,
田无镜,
绝无善终!
他是自愿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有头有尾的。
之所以没有退路,
是因为他不会往后退,
不往后退,
不转身,
后路,
自然也就没了。
否则,
他田无镜就不是田无镜了。
“王爷,大战,这几年不会发生了,就此死去,对大燕,对朝廷,对陛下,都好,也算是,都有个交代了。”
“王爷,天天也在家里,在等着你呐,我只是个干爹,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你看,我媳妇儿就在这儿呢,要不是怕耽搁打仗,咱早就准备要孩子了。
我要是有了孩子,肯定不会对天天好的,肯定紧着自己孩子不是?”
“王爷,天天真的很可爱的,自小就没生过病,打小就自己和自己玩儿,乖巧得很,带他,真的一点都不烦。”
“王爷,杜鹃姐为什么会自己上天虎山,为什么会将孩子交给剑圣?因为她不想让您为难,她知道您的苦。
她希望,您能过得安稳,您能和孩子,一起过得安稳,她不想彻底堵死您的所有的路。”
田无镜站在那里,
看着郑凡不断地诉说着。
“还有,王爷,真不是拍您马屁,反正平日里我拍您马屁的次数也多,这会儿,咱就不拍了。
我这人呢,性子其实挺凉薄的。
这世上,至今为止,也就俩人无缘无故对我真心好过,拿我郑凡当兄弟,当晚辈看待,护着我。
一个,
已经躺棺材里了。
王爷………”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压制一下自己的泪腺,
道:
“哥,
您别也躺进去,
成么?”
田无镜摇摇头,
道:
“不可能。”
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再多的恳求,
都无法压制住田家那一夜的惨叫声。
他不挂帅,
他不接旨,
宣旨太监死在自己侯府门口都无所谓。
一声令下,四万青鸾军战俘尽数杀了也就杀了。
有些话,有些情,对别人有用,对田无镜,没用。
郑凡咧开嘴,
笑了笑,
他站了起来,
道:
“那就请王爷见谅,属下,打算用强了,趁着您现在,还不是您的时候。”
靖南王的强大,
可以让凤巢内卫和银甲卫完全放弃“刺杀”这一选项。
但终于,
他虚弱了一次,
郑伯爷甚至难以想象,
下一次想等到田无镜这般虚弱时,
得是什么时候。
甚至,
下一次,
自己还能不能赶来,
还能不能救,
或许,
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虞化平,帮我一个忙,帮我看着他,困住他,带走他,我答应你一件事,日后我治下百姓,十六岁以下者,不得从军出征。”
已经从观星楼上回来的剑圣,抱着龙渊,从一侧灰墙后缓缓走出。
他笑道:
“成交。”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平野伯,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本王,否则,本王不会从你的愿。
退下去吧,
收拢军队,
仗,
还没打完。”
郑凡侧着脸,
看着靖南王,
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道:
“也不晓得刚刚我说的那些话,王爷您到底听没听到。
我刚刚说了,
自此以后,
谁都别想拿捏我,
我就为自己而活,
我得活得尽兴,活得开心,绝对不活得憋屈。
成,
您可以不答应,
您尽可不答应。
我让剑圣现在将您打晕,将您困住,将您带得远远的。
您是对的,
我不会杀您,
我郑凡的刀,永远不会对着王爷您。
剑圣也不会杀您,您也清楚。
他会带着您,在楚地,远远地流浪。
等到哪一天,
您恢复了一些,
剑圣困不住您了。
您可以回来,
然后,
您会看见,
我郑凡,我大燕的平野伯,已经投靠了我的大舅哥,我已经成了大楚的驸马,成了大楚兵马大元帅,年尧,都得在我下面!
您会看到,
因为我的反复,
我和年尧合力,将这次入楚的燕军,尽数葬送!
大楚顺势北伐,
晋东之地尽入燕土!
接下来,
大燕和晋地灾祸不断,民不聊生,
我将为楚国继续北伐,
打过望江去!
您可以不答应,您可以回来,您可以再重头收拾,从头到来。
好啊,
那属下我倒要看看,
这一支伐楚大军全军覆灭后,
您一个人,
还能不能再在内忧外患之下,支撑起这个大燕!”
郑凡将自己的蛮刀从身边那个楚地贵族的身上拔出,
刀口在自己甲胄上擦了擦,
道:
“别人可能会以为我郑凡在虚张声势,在故意恐吓人,
但您是知道我郑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您心里清楚,
我到底敢不敢说到做到。
现在,
您要么什么都别说,您就沉默着;
要么,您尽可再喊一句:本王不答应。
您想喊就快点喊,
喊完了………”
郑伯爷将蛮刀直接刺入地下,
喊道:
“我好叛燕!”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无题
郑凡的话,掷地有声;
似乎,他还从未这般和田无镜说过话,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带着谨慎和小心偶有一点点真情流露。
但不管怎样,
话,
已经说出来了,
说完后,
郑伯爷还有一阵空虚和落寞感,
但终究是,
舒服了。
蛮刀,
就插在面前的地上。
郑伯爷的目光,平视着田无镜。
田无镜依旧站在那里,也在看着郑凡。
两人,
隔着不远,
就这么对视着。
剑圣怀抱龙渊,一副看戏的姿态。
世间的戏,能够值得他去看的,不多,但眼前这一出,确实是难得的景,难得的人,难得的词儿,不好好看看,真可惜了。
四娘默默地站在主上身后,时不时地,还要警惕一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来。
至于说郑凡说的那番威胁的话会不会成为现实,
这么说吧,
主上的好恶是魔王们这个团体的最高准绳。
对于魔王们自己而言,其实是没什么心理压力的,也谈不上舍得舍不得,就像是玩积木,好不容易堆起来后,到头,还是会推倒,享受的,只是这个过程。
太注重结果,拘泥于结果,被结果所反绑架,这不符合魔王们的审美。
大家伙每个人,其实都有那种拍拍手,直起腰,看着苍茫一片甩甩头的那份洒脱。
但,
不可否认的是,
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对视。
起先郑伯爷蛮刀插入地面,说话带吼,带决绝,确实将气势给提了上来。
然而,
对视时间久了后,
哪怕是旁观者,也很容易地可以看出来,双方的气势,再度开始此消彼长。
自家主上雄起一阵后,
又慢慢地开始被田无镜反客为主。
呼……
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的主上,虽然成长得很快,但到底还是不能和靖南王去相比。
不过,魔王们可不喜欢自家主上是靖南王的翻版,那日子,就没啥意思也没奔头了。
主上所起到的作用是粘合剂,而不是单纯地大魔王加一。
郑伯爷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现象,
哪怕他依旧绷着脸,
哪怕他目光依旧严峻,
哪怕他意志依旧坚定,
但老田人就站在那儿不动,就这么看着你,你的气势,就已经不可自抑地往下跌,跌,跌………
如果是其他事儿,
如果是其他的争论,
郑凡说不得就已经服软贴上去:哥,我刚吃了猪油蒙了心说的是糊话,您别往心里去啊!
但,
这件事上,
郑伯爷清楚,自己不能退。
自己的梦,并不是主要因素,而是来郢都后,从其他军士那里听来的过程。
是的,
郑凡清楚田无镜为何一定要进郢都,他要踩碎楚人的骄傲,对一个国家而言,没什么是去将那个国家的国都毁掉更大的打击了。
但田无镜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办法。
因为田无镜虽然个人实力很强,但他并不是那种喜欢逞匹夫之勇的人,虽然有两次近乎是单枪匹马就吓退了敌军,但那也是敌军主将忌惮于其身后可能跟着一起来实则却没来的靖南军。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亦或者是和对方主将拉出来单挑,这类把戏,老田没那个兴趣。
但这次进郢都,他却这般做了。
说句冷血的话,
一座郢都,打下来了。
直接命一个总兵领五千铁骑杀进城去,焚灭皇城,哪怕那五千铁骑都葬送于这里,都是值得的。
五千骑兵,比得过一个靖南王重要?
这话听起来很不“众生平等”,但却是事实。
连姚子詹那老不羞的都敢放言自己若是入燕,燕皇愿意用一万铁骑来换,
更何况是大燕南侯?
所以,
这是真的看到战局向自己这边发展,
看到楚国摄政王准备另起炉灶,
看见这场战事已经进入尾声,
甚至看见了更多更多后,田无镜开始有意地为自己找寻一个“退路”了,此处的退路,即为坟墓。
可能,真的是火凤不够给力,亦或者是,老田觉得这处坟地,还不够满意。
总之,没死成。
瞎子曾说过,只有一场真正的血战,一场旷世大战,才能配得上那大燕南侯的落幕。
最好是力挽狂澜的,
最好是战至一兵一卒的,
夕阳拉个远景,
脚下尸堆如山,
身上血浆浓厚,
砍至破口的锟铻刀拄着,
最后,搭上点风,轻轻拂动发丝。
这画面,
才配得上大燕南侯的最后归宿。
瞎子为此还画了一幅画,走的是水墨,还真是传神得很。
当然了,早早地为人靖南王设计好归宿,也可见瞎子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审美是假的,关键是瞎子想要自由地呼吸。
剑圣是个强者,他对气机更为敏感,此时,他开口道:
“我说,其实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真的挺好的,你忙了半辈子,我也算忙了小半辈子,这日子啊,其实………”
田无镜看向剑圣,
就这么看着。
“………”剑圣。
无形中,
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但诛心了。
你忙来忙去,三晋之地加一个京畿之地,全玩崩了!
我呢,
攻乾吞晋伐楚,破郢都。
怎么就我怎么样你也怎么样了?
能放在一起说么?
脸呢?
“田无镜,其实我真没你想象中那么有品,信不信我趁着你虚弱的时候给你身上刺俩窟窿?”
剑圣自打和郑伯爷在一起,隔三差五地“顿悟”几下后,在某些方面,其实比当初圆润多了。
这人呐,
一旦接了地气,
说话做事时,难免就会带上一些土腥味儿。
明明在旁边吃瓜,结果莫名其妙被鄙视了,而且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求鄙视的!
田无镜没再去搭理剑圣,
转而再次看向郑凡,
道:
“你想让本王过得如你那边的左谷蠡王一样?”
上次去见儿子时,是晚上,沙拓阙石现身阻拦,被田无镜强行阻断隔开。
世上的三品武夫,比三品剑客多得多,但也绝不至于如路边大白菜那般泛滥。
且看其身上的服饰风格以及继承于生前的一些习惯性招式,真正的行家很容易就能瞧出沙拓阙石的身份。
堂堂蛮族左谷蠡王,本也是风云人物,最后,只能躺在棺材里,说是续命,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沙拓阙石可能没得选,
但如果他能够选择的话,
一代蛮族人杰,怕是更希望战死得轰轰烈烈。
因为他当初来到镇北侯府外叫门,本身就是想着求死的,最后却生不算生,死不算死的;
何等苦?
何等悲?
“王爷,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躺进棺材里,陪着天天长大就好。”
田无镜摇摇头,
“我教过你,排兵布阵,最大的忌讳就是为将者的迟疑犹豫和反复,路,是本王自己选的,本王选的路,没给自己留下过什么转圜。”
田无镜双手负于身后,
道:
“要么,现在就杀了本王,要么,你现在就叛吧,等本王修养好了后,再来杀你。
这辈子,本王所做的一切,所走的路,都是自己的抉择,还从未有人敢对本王指手画脚,更没人敢对本王进行安排。”
田无镜没说什么,你敢反叛我就自杀这种话。
这种威胁,太没意思,老田做不出来。
事实上,他本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别人不清楚,但郑凡是清楚的。
在老田眼里,
姬家,
皇室,
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不畏惧自己那位姐夫,哪怕那位姐夫是公认的雄才大略。
自灭满门,是他的选择;
杜鹃身死,一夜白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为了那面黑龙旗帜,忍下了所有,而非不得已而为之,只是那一口信念,既然已经践行了,就不容许自己去更改。
三皇子,是他让郑凡废掉的。
明知道郑凡不是一个“大燕忠良”,却依旧不停地给郑凡行方便,送兵送地盘送各种利好;
镇北侯府郡主被郑凡弄昏迷了,他知道,但不救;
郑凡打着他田无镜的旗号在颖都大闹一通,又去了历天城,他也知道,然后默认了。
他对皇权,没有畏惧,
他不是皇权下的走狗,
就是燕皇,也不敢拿他当走狗使唤。
郑凡现在是在威胁他,
但他,
不会接受这种威胁。
实在不行,
鱼死网破就是了。
人活于世,没死之前,他不愿意随波逐流。
这就是田无镜,这就是大燕靖南王和剑圣最大的不同。
剑圣,说破了天,依旧是江湖中走出来的人,或许是被龙渊的光芒所掩盖了,但本质上,其骨子里依旧带着江湖习性的一面;
而靖南王,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心中,
其实就已经有了对大燕未来的规划。
江湖人,从小看着刀和剑,看着村头王寡妇家的篱笆院儿;
而田无镜,
从小就看着疆域图,眺望着的,是郢都和上京城的乾楚风华。
拿捏人性的手法,
若是对别人,必然会很有效果;
但对于靖南王,无用,
因为,
他没有人性。
郑凡的面容,开始露出狰狞。
他伸手,抽出地上的蛮刀。
先前,他是气势已经完全馁下去了,但在此刻,他的倔脾气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成,您等着看,看看我到底如何将您看重的大燕,折腾得天翻地覆的,看我是如何将您一心开拓出来的疆域,全都再送出去的。
我到底是您的学生,
总得有点像您一样的脾气不是,否则,岂不是辱没了您的威名?”
师傅自灭满门,为大燕开疆拓土;
徒弟背叛师门,投身大燕敌人;
得,
这师徒,
绝配。
靖南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很难解释他和郑凡之间的感情。
兄弟?
军中人,很喜欢称兄道弟。
今朝一起冲杀是兄弟,来日一道喝酒也是兄弟,说不得介绍自家老婆的妹子给你,再一起当个连襟。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
若是有其他人,胆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叛燕归楚,说什么对大燕不利的话,靖南王哪怕身躯残废,也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的刀砸过去。
但看着郑凡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心里,
没有丝毫的生气。
做哥哥的,
哪里会对自己叛逆期的弟弟真的置气。
更何况,
这个弟弟现在做的,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但正如郑凡先前所说的那般,田无镜很懂郑凡。
这种懂,可能不是郑凡和七个魔王之间的关系,因为这太过奇妙,也过于玄奥,不是想懂就能懂的问题。
撇开其他的不谈,田无镜懂的,是郑凡这个人。
别人看似一辈子珍重的事物,他能为了心头的一时痛快,丢掉、砸掉、毁掉!
他不会后悔,因为他一直在刻意维持着这种随时随地只要他愿意的潇洒。
然而,
剑圣在此时却动了。
“你可以让剑圣直接制住我,或者,敲晕我。”
“………”剑圣。
刚准备动手的剑圣,一下子滞了下去,身子一阵摇晃。
当初输给靖南王,
剑圣就对郑凡埋怨过田无镜用打仗的思路在算计着比武,真的是欺人太甚!
但这种料敌先机实在是无解。
将靖南王强行带回雪海关,
接下来,
自然也有着一套应对的流程。
首先,得趁着田无镜虚弱时,想方设法地封印和防止其实力恢复。
然后,田无镜比昔日的野人王更见不得光,野人王的基本盘早就崩了,但曾追随过靖南王旗帜的燕军一旦知道他们的王爷被平野伯囚禁着,必然会发疯一般地杀来。
在“囚禁”好后,
再将天天每天都放在田无镜可以看见的地方,让孩子玩耍,让孩子去和他亲近。
用孩子,去软化他和感化他。
套路,
都是一定的,
很好安排,
也很好设计……
但,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田无镜向前迈出一步,
道: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让我,
生,
不如死。
郑凡闭上了眼,他先前那句:请王爷赴死。
说白了,是心血来潮,在那之前,他并未对此做过什么长久的设计。
因为他从未认为过靖南王会是一个能够让自己去随意摆布的人。
可问题是,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个可以逼田无镜就范的好机会。
“我希望你可以归隐山林,可以和天天一起生活,我希望你可以,活得不要那么累。”郑凡说道,“我知道,你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现在走的,是不归路。”
“郑凡,你知道什么叫不归路么?”
郑凡沉默了。
“不归路并非指的是背后和两侧,没有其他路了,而是,除了继续往前走外,走其他的路,都是一种更大的折磨。”
田无镜再度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郑凡面前,抬起手,放在郑凡的肩膀上。
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透支过于严重。
先前被自己一拳打飞只是其一,事实上,看看现在郢都大火漫天的惨状,田无镜是活着出来了,但其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仅是“身受重伤”那么简单。
郑凡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眼底,开始泛红。
那是一种郁结,一种深度的郁结而引发的愤怒。
“长大了。”
田无镜点点头,
继续道:
“我很早就与你说过,这世上,不缺蝇营狗苟之辈,缺的,是能够站得住立得起的人。
你以前,就太过喜欢算小账,小账不是不能算,但大账要是算不起来,小账算得再多,也没什么用。
本王的宿命,就由它去,可好?
这条命,
这辈子,
怎么掰扯都掰扯不清楚了,也洗不干净了;
就这般吧,
也就这样吧,
这是本王咎由自取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再说了,
本王也不是今日就一定要死,火凤,没能杀死本王,这是本王早先就想到的。”
说到这里,
靖南王顿了顿,
道:
“二品的界限,不是自己进去,而是将其引出来,就像是这大火,拿根柴棒引燃就是了,想要火种,何须自己走进这火海。”
“………”剑圣。
这话,显然不是对郑凡说的。
郑伯爷才到哪儿,现在压根没必要考虑二品的事情。
“你……”
剑圣无奈地笑了笑,
又点点头,
往后退了一步,
道:
“对不住雪海关的娃儿们了,郑凡,这事儿,我不掺和了。”
不管有意无意,
不管是否自己愿意,
人就直接这般说了出来,
自己就这般听了进去。
对于真正的三品巅峰而言,这句话,可谓价值千金!
因为这个,没办法试验,上次剑圣雪海关前开二品,近乎暴毙。
而田无镜,
从火海中走出,这证明他试验过了,甚至早就试验过了。
而且,
别人的话或许不得全信,
但田无镜,
剑圣清楚,
堂堂靖南王不会对自己耍这些心机。
怎么办?
凉拌。
一字之师;
何况这种巅峰境界的点拨,这情,不管如何,你都得认。
剑圣宣布不掺和,意味着郑伯爷的盘算完全流产,因为没有剑圣看着靖南王,谁能看得住他?
靖南王不是苟莫离,
苟莫离个人战力是个战五渣,
但靖南王一旦恢复过来,比沙拓阙石当初还要恐怖得多。
自己是想救他,不是想杀他;
自己是想帮他,不是想害他;
真把他用铁链穿透身躯,每天喂毒药防止其修为恢复,
这算哪门子的事儿?
自己和田无镜是有深仇大恨么?
田无镜看着郑凡,从刚刚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伸手,
在郑凡肩膀上拍了拍,
道:
“我想你军寨里的那种,带馅儿的馒头了,很香。”
郑凡深吸一口气,斜抬着头。
“反不反燕,随你,本王喜欢的,只是这面黑龙旗;
但你刚刚的气势,不错,活得自在,活得通透,活得无拘无束,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这样吧,
下次如果有机会,
本王会喊你一起来商议一下,
商议一个最适合本王的死法,
死得,
让你满意,
如何?”
后方的四娘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
她是早就看透世俗风月的女人,
但唯独,
在此时,
她却有些惊讶于面前这俩男人之间的关系。
不是那种男男,
而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他懂他的苦,他乐意成全他的潇洒。
亦师亦友亦同道;
就在这时,
四娘回过头,
后方,有人来了,而且是一群人。
剑圣也叹了口气,因为他清楚,没得选了。
郢都的火海,很大,找人,很困难。
但一队靖南军士卒还是直奔向了这里,领头的,居然是靖南王的貔貅,这只貔貅被烧得通体发黑,可谓是惨到了极点,但这货到底是皮厚,明明都快再撒点孜然可以直接上桌了,却依旧挺着一股气势。
在发现田无镜后,貔貅马上奔赴田无镜面前。
而四周其余军士则马上聚拢过来。
“参见王爷!”
“王爷您没事啊!”
“王爷威武!”
没人会拿刀对着平野伯,因为不会有人相信,平野伯会对靖南王不利。
当这些军士赶到时,郑凡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靖南王的强大,不仅仅是其恐怖的个人实力,还有其身后的那支忠诚于他的强军。
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
郑凡抬起头,目光里的血色缓缓褪去。
他不担心田无镜会秋后算账,
也不担心田无镜会治自己的罪,
更不担心田无镜以后会疏远自己,改变以往对自己的扶持和看重。
如果田无镜要这么做,
在先前,
他就会直接说出来,表明态度。
郑伯爷常常为了“生活”去演戏,
早些时候,需要以“影帝”的身份去面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路走来,开始越来越少。
哪怕是在京中面对那些皇子时,没兴致时,也懒得去招呼。
人努力的目的就在于,你能更加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的事和人。
老田却不屑于去演戏,
他一直活得很真实。
自灭满门后,他从未解释过一句;
杜鹃死后,两个宣旨太监撞死侯府门口,他也没多说一言。
就如先前,
郑凡让他选择时,
他也直接选择了拒绝这种安排。
今日之后,
郢都的火,还会再烧好多天;
若是大燕没能一统天下,日后史家的论调就是燕蛮子一炬之下,大楚文化瑰宝被破坏殆尽;
而若是大燕能一统天下,且不要二世而亡,稍微长久一些,这场大火,只会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插曲。
而二人的关系,
则会重新恢复到原本的位置。
可能,
小六子也会很羡慕这种“默契”和“关系”,
因为小六子清楚,
他如果造自己老爹的反失败了,
他爹,
也就是燕皇,
绝对不会说什么一切如故,你,依旧是我的好儿子。
嗯,
大概率会极为愤怒地来一句:
造反都不会造,你还配当朕的儿子?
然后,
小六子会步上自己三哥的后尘。
同理,
四娘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叹息,却丝毫不显紧张。
剑圣则舔了舔嘴唇,也没认为接下来,会有什么“风起云涌”。
事实,
也的确如此,
甚至,
田无镜还主动开口道:
“以为本王在故意耽搁时间?”
耽搁时间,
等自己的貔貅寻着自己的气息,带着士卒们过来?
而一旦靖南军士卒过来,
郑凡想造反,也造不起来了。
平野伯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他本部兵马,还是不够多。
说到底,
想造反,
也不难,
要么等回去后,
要么先前将田无镜带走,再假借靖南王陨落的名义赶紧收拢一波兵权,和自己大舅哥私下联系一下,果断去送。
但现在,再考虑那个没什么意义了。
想,都没必要去想。
现在,行驾落于六工山的摄政王并不清楚,在刚才的短短片刻间,他曾差点拥有一丝现在就翻盘的可能。
郑凡没说话。
田无镜伸手,轻轻拍了拍貔貅的脑袋,貔貅脖子上的那一圈毛早就烧得黑卷。
它张开嘴,
吐出了一把乌黑的断刀。
断刀并非指的是残破的刀,而是一种刀的款式。
至于在锻造时,是否是故意的,那就不好说了,但其实并不影响它的使用。
影子一脉传承的神兵利器,怎么可能是凡品或者残次品?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掉落在地上的断刀:
“这是乌崖,我先前怕自己可能出不来,担心它会失落在大火里,就让它先带出来了。”
郑伯爷弯腰,将乌崖捡起。
捡起的刹那,就清楚,这把是真的神兵,比自己的蛮刀,好了不止一个层次。
但因为先前的事,
心里倒是没太多的喜悦和激动。
“仗,还没打完。”靖南王开口道。
郑凡看向田无镜。
“本王伤势很重,你来了,也正好,这支兵马,你先领着吧。你先前说得对,这场仗,得收尾了,打到这里,差不多了。”
郑凡没跪,没去像以前那般诚惶诚恐略带些许激动地喊“末将遵命”!
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
靖南王看着郑凡,
道:
“你说说,该怎么收尾。”
郑凡叹了口气,
笑了笑,
提着乌崖指了指四周的火海,
道:
“我那大舅哥,早放弃他的都城了,他其实也不想打了。”
靖南王微微颔首:“是。”
“既然双方都不想打了,那就找个台阶下一下。”
“继续说。”
“他的行驾不在这里,应该带着他看得上的文武大臣已经提前离开了,但不会距离太远。
我会领着这支靖南铁骑,
追上他的行驾,
他搬去哪里,
我就打到哪里,
撵着他跑,追着他打,
打着打着,
台阶也就有了,
就可以议和了。”
田无镜看向貔貅,
已经很是疲惫的貔貅只得低下头,从自己口中再次吐出靖南王令牌。
靖南军中,不认陛下的虎符,只认靖南王令。
靖南王指了指地上的令牌,
道:
“拿去。”
这标志着,自己这次带来的近八万靖南军铁骑,将由郑凡统帅着进行接下来的战事。
郑伯爷将乌崖扛在肩膀上,
转身,
摆摆手,
道:
“用不着那玩意儿。”
“狂妄了。”
“你惯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求和
郢都的大火还在燃烧着,但这里,已然不再是燕军目标的着重点了。
这是一场长途奔袭的结果,但却不是全部。
靖南王出了城,回了军营,然后,没有再露面,他说过,他的伤很重。
所以,这一次倒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再去考验郑伯爷,而是他确实没有足够的身体条件再去指挥大军了,甚至,剑圣猜测,田无镜可能要睡好一阵子了。
王帐,被空置出来给了郑凡暂时使用,传信兵已经去传令,命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即刻到王帐议事。
文人讲治军,基本就两个套路,一个是军纪森严,一个是爱兵如子;
不能说他们讲得不对,但这里的对就和人想活着就得吃饭一样,对是对,却是一句没营养的话。
真正想要迅速掌握一支兵马,最先要做的,就是掌握这支兵马的中高层将领。
由他们去负责将你的意志传达下去,以他们为骨干,一支兵马才能真正的为你所用。
郑伯爷坐在王帐的帅位上,手里拿着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在其面前地上,放着一张楚国腹心之地这一块的地图。
四娘去救治伤员去了,剑圣则还留在郑凡身边,抱着龙渊剑在旁边像是在打着盹儿,可能还在回味着之前大火之中的那场戏。
“吧嗒……吧嗒……”
火盆里的柴火不时地发出着脆响。
郑伯爷看了地图后,又喝了一口水。
剑圣微微睁开眼,看着郑凡,
道;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身为燕人的伯爷,居然能那么轻易地说喊就喊出来。”
喊出来什么?
叛燕。
“你知道大燕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什么么?”
“礼物?”
“不管你信不信,我对大燕的第一印象,是在荒漠里做民夫,被镇北侯府郡主当作诱饵吸引沙拓部来攻伐。
那一战里,幸存下来的民夫,寥寥无几。”
剑圣微微皱眉,像是在思索,思索郑凡这话,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修辞手法。
郑凡却懒得再继续解释,
在这个大燕,他其实也就是欠老田的,毕竟老田几次救过自己的命。
但对于其他人,甚至,对于这个国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亏欠,也并不觉得自己承了多少情。
他是自这个世界苏醒过来的,并非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再者,刚来这个世界就被郡主上了一课。
是,
他接下来是在不断地升官,
来自朝廷的,来自燕皇的还有来自小六子的。
但对于朝廷和燕皇陛下,
是因为自己不断立下军功才犒赏的自己,
说白了,
就跟农忙时去帮忙割麦一样,我干活儿,你管饭,再款上半吊钱做酬劳,互不相欠。
我为大燕立过功,
我为大燕流过血,
你燕国给予我官职地位待遇,那是理所应当的。
咱又没受过你大燕的义务教育和公立医疗,凭什么承你的情?
就是和小六子,
他资助了自己不假,这个人情,得认;
但现在自己早就成了外界公认的六爷党代表人物,人小六子也没少拿自己去立碑吸纳别人来为自己效力。
瞧见没?瞧见没?
现在如日中天的平野伯爷就是孤当初资助起来的,
你也想变得一样么?
还犹豫什么,赶紧加入六爷党吧!
所以,归根究底,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罢了。
但这些事情,是没必要去和剑圣说明白的,也说不明白。
独在异乡为异客,对燕有些好感,那是可以的,毕竟自己也在黑龙旗帜下厮杀了那么久,但要为他贡献出自己所有的忠诚且矢志不渝,抱歉,郑伯爷是真的做不到。
除非开局就被燕皇陛下接进皇宫当私生子养,
但……
看看姬老六他们几个的待遇,郑伯爷觉得如果真那样子的话,自己大概会更迫切地想要反出大燕吧。
这时,
外面士卒禀报将领们已经在帐外到齐了。
“让他们进来。”郑伯爷开口道。
“喏。”
很快,一众将领们进入王帐。
大家伙应该在帐外就知道里头是平野伯而不是王爷,所以见到郑凡站在那里,没人有意外的感觉。
当下,
众将领一齐不分资历官衔大小,集体拱手行礼:
“见过平野伯。”
“见过平野伯。”
郑凡也拱手回礼,随即正直了腰,目光扫过下方,
道:
“郢都已经燃起来了,大功,咱们已经拿在了手里,王爷的意思是,下面的收尾,他懒得去理会了,就交给了本伯。
自即刻起,
本伯奉王爷令,暂掌握这支靖南军。
诸位,
可否给本伯个面子?”
剑圣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郑凡,说实话,有一点剑圣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位姓郑的伯爷,他在对外正式场合上的表现,真的和私底下完全不一样。
而下方众将领里,其实有不少人是清楚王爷应该受伤了,很可能是暂时无力来主持这局面所以密诏将平野伯调来指挥。
知道这内幕的,自然明白在此时,想要军心不乱,就必须竭力帮助平野伯稳住和控制住这支军队。
而不知道内幕的,其实他们对平野伯代王爷指挥军队也有些习惯了,毕竟一来平野伯军功声望都足够,将领们也服气,二来,早些时候平野伯早就在王帐里帮王爷处理很长时间的军务。
所以,
在郑凡话音刚落不久,
将领们改先前的拱手行礼为单膝下跪礼,
齐声道:
“末将愿为平野伯调遣!”
“末将愿为平野伯调遣!”
没人提出,要看一眼靖南王令以确定这个流程的正当性和完整性。
因为规矩本就是为关系疏远的人立的,靖南王对平野伯一直以来的态度,大家伙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诸位请起。”
郑凡示意大家伙起身,随即,他指了指面前挂起来的地图,开始讲述道:
“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楚国那位摄政王的行驾所在,他是溜了,但绝不会遛得很远,一是没这么多的时间,毕竟拖家带口的身边还有大量楚国的禁军护卫;二他也不舍得距离郢都太远,太远了就完全两眼一抹黑了。
再者,他应该不可能在郢都以北,那里是我们来的方向。
本伯推测,其要确保安全,又要距离郢都近一些,东西两个方向应该不合适,唯有在南面,他才有纵深,遇到极端的情况,他才能继续向南,以楚南之地作为根基再起。
郢都向南,出了京畿,就是楚国的盘和郡,盘和郡再向南,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楚国南方疆域了。”
郑凡的手指着重在盘和郡南方的一处山脉上敲了敲,
道:
“这里,是六公山,数百年前,楚人先祖自这里进发,过六公山,征讨盘踞在南方的山越族,六公山曾作为楚人征战的大营。
此地,易守难攻,算是楚国南北疆域之要道,如果本伯是那位楚国摄政王,本伯大概会选择在这里作为行驾驻地先行观望。
当然了,
本伯的推算不一定准确,
但无所谓,
咱们大不了就搂草打兔子,向南边扫一扫,本伯就不信了,随行大臣、宗室以及那么大的一支皇族禁军,这么多的人,真的可以藏得悄无声息。
他要是真的藏得悄无声息,那本伯还巴不得呢。”
这时,一名参将开口问道;
“伯爷,这是何解?”
郑伯爷对那位提问的参将微微点头示意,这小子不错,虽然自己忘记他名字了,但能够这么快地和自己互动接话,倒是值得多留意一下。
“因为他是摄政王,同时,也算是楚国现在的皇帝。国都被烧毁后,他如果不发声,那整个楚国就会直接陷入群龙无首。
所以,他得发声,他得告诉他的臣民以及正在和我军交战的各路楚军,他还在,他们的皇帝,还在。
如果真的彻底隐藏下来,对于咱们而言,其实算是省事儿了。
但本伯那位大舅哥,倒不是无胆鼠辈,所以,本伯以为,当我军向南时,应该很快就能发现行驾的所在。
本伯的夫人在家很是想念她哥哥,
本伯惧内,
你们也知道的,
公主嘛,
又是自愿跟着本伯来大燕的,咱总得哄着点儿,让着点儿;
她想她哥哥了怎么办,
没办法啊,
咱就只能请本伯那大舅哥到我大燕坐坐客了,只有这样,本伯家宅才能得到安宁。
也因此,
本伯在此先求求各位,
帮本伯这个忙。”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众将闻言,全都大笑了起来。
别说,大家在习惯了王爷在时的那种严肃军议后,碰到平野伯这种平易近人的,还真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王爷开军议时,像这般大笑的场面,是不可能有的。
“本伯的意思是,咱们兵分三路,但这三路不能分得太开,仗打到这份儿上了,眼瞅着大家伙距离得胜班师不远了,可不能在这时掉进坑里,那样就真的不值得了。
楚人还是剩下几手的,极有可能会趁着咱们冒进时给咱们来一次伏击;
所以,这三路兵马,必须可以互相支应,绝对不可擅自脱离大方向。
任涓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一万五千骑,为我左翼。”
“末将领命!”
早几年时,郑凡还是名义上的任涓手下,现在,却能直接对其下令了,但任涓心里也没什么疙瘩。
大家讨厌裙带关系,是因为绝大多数靠裙带关系混上来的都是废物草包。
而一旦那种有能力有功绩的人,在拥有裙带关系后,马上就会获得光环加持,效果会更好。
“陈阳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一万五千骑,为我右翼。”
“末将遵命!”
“本伯亲领中军,为三路大军开路。”
说完,
郑凡再度扫视下方,
继续道:
“郢都的大火,短时间内是熄灭不了的,本伯清楚,很多儿郎们想要从郢都里抛弄出些财货来带走。
本伯这个人,向来喜欢打仗,名利双收。
儿郎们脑袋系在腰上和楚奴厮杀,为我大燕开疆拓土,血染沙场,弄些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本伯也一直认为,只有我大燕将士各个都过得跟村头土财主那般滋润,家里老婆孩子日子富足,这才正常。
但眼下,咱们这场仗,还没打完,所以,这里不得停留。
诸位将军回营后将道理和士卒们讲讲清楚,不要让大家伙心里有怨气。
南下之后,
要是运气好,抓到本伯那位大舅哥,那本伯这个大楚驸马,就尽地主之谊,保管诸位吃饱喝足连吃带拿,就怕你们的战马背负不起来!
抓不到,也没关系,将他赶得远远地,或者迫使本伯那大舅哥求和的话。
本伯呢,
班师回朝时,
亲自带着大家伙去找楚国富裕之地去搜刮,
论贪财,
论享受,
本伯还没见过比我更厉害的!”
这是必须要提的,也必须要说清楚的。
燕军作战勇猛,军事素质极强,靖南军更是此中翘楚,但问题是,燕军在战胜后的军纪,劫掠、烧杀也是厉害得很。
当然了,当世没有哪一支军队它不是这样,郢都是在燃烧,但现在进去抢夺,其实还是能搜刮出很多好东西的,让士卒们看着一座偌大的皇都而不去肆虐一番,真的是极为残忍,很容易造成士卒们的怨气,继而引发出厌战情绪。
这是大忌,所以只能先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一下。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示意自己明白了,回去就与部下去说。
在场的这些将领们倒是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层次,因为普通的财货已经无法勾动起他们太大的兴趣了,贪财肯定是贪财的,人性本贪婪,但他们更看重的是立功受赏后的官衔和爵位提升。
参将的,可以升游击将军了吧?
游击将军的,可以升总兵了吧?
总兵的,可以升爵了吧?
军中早有传言,这一战后,平野伯怕是得封侯了,他们不奢望封侯了,但爵位往上提一提,也足够传家,延续几代富贵了。
郑伯爷举起自己的乌崖,
喊道;
“诸位,王爷已经帮咱们烧了郢都,下面,该咱们为王爷做些事儿了,总不能让王爷一直这般劳累不是!
此战,
吾等必胜,
靖南军,
必胜!”
所有将领纷纷拔出佩刀高举,
齐吼:
“必胜!”
………
六公山,早就不是军事要塞了。
早几百年前,楚人确实是以这里为.asxs.,发动了对南方疆域山越族的征伐,但那之后,南方大部分疆域也落入了楚人的治下,少数类似梧桐郡这类地方还有山越部族不安稳,但大体上,楚人已经将自己的统治囊括了整个南方区域。
也因此,六公山,成了一处风景名胜,冬日,郢都比较冷,一些贵族甚至是皇室,就喜欢到六公山里来过冬。
这里头,还有很多处天然温泉,对疗养身子有着极大的裨益。
摄政王本人,就住在这座皇室别苑里。
此时的他,
正坐在池塘边,手里拿着鱼竿,钓着鱼。
身边坐着的,分别是年迈的孟寿和两位左右司徒,左右司徒,原本是王府里的职位,并非朝廷正职。
郢都的大火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
摄政王安排了一拨人,假装从郢都逃出来的,有贵族出身的也有平民出身的,在皇室别苑宫门口,演了一场戏。
戏码很简单,无非就是哭诉燕人在郢都大肆烧杀抢掠,放火焚城,真乃畜生行径!
摄政王大怒,怒斥燕人戕害他的百姓子民,痛哭那么多留守京城的大贵族殒命。
随即,
诏书发布大楚,
以揭露燕人的凶蛮之举。
但真正的目的是,告诉楚人,他们的皇帝陛下,没被烧死在郢都,他还活着,他还能继续指挥楚国的军民抵抗燕人。
其实,这是一场注定无法瞒得住有心人的谎言,因为你无法解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根本经不起推敲。
但有心人,他会沉默。
所以,谎言能够维持下去。
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攻破郢都的燕军并未退去,而是在平野伯的率领下径直南下,入盘和郡,兵直指六公山!
一时间,
六公山的行驾上下震动。
一是因为郢都被焚灭的消息震动感还未散去,
二是燕人这般来势汹汹目标明确真的是很让人心惊。
左司徒丁亮开口道;“王上,张翦老将军的意思是,想要在六公山以南,尝试打一仗。”
张翦所在张家的地位,虽然不是柱国,但比之石家,其实也不差太多,最重要的是,张家是最早就明确效忠摄政王的皇族禁军中的将门。
右司徒马伦开口道;“臣觉得张翦将军的想法,是对的,不管是守还是行驾转移,都得打一场,稳定一下军心。”
行驾所在,一直跑的话,不好,很容易跑着跑着,给自己跑崩掉了。
摄政王却将手中的鱼竿一丢,
笑着指了指这池塘,
道:
“这池子里压根就没放鱼苗,咱们是再怎么钓,也钓不上鱼的。”
说着,
摄政王站起身,一名太监端上铜盆,让摄政王洗手。
“燕人这是想收兵了,不是真想再打下去。
郢都烧了,也就烧了,烧掉了很多朕自己解决起来很麻烦的事和人;
现在,
咱们还是尽可能地多保留一些家底,
日后收拾山河时,还能便宜从容一些。
和燕军在六公山下,无论打出个什么结果,再怎么死拼,都没什么益处,就和在这池塘里钓鱼一样。
打赢了一场,咱们还是得求和;
打输了,咱们求和时姿态得放更低;
有什么意义?
朕说过,和燕人,咱不争朝夕,十年后,二十年后,且再看他吧。
丁亮接旨。”
丁亮马上跪伏下来:
“臣在!”
“着你为钦差,携朕旨意,去往燕军那里找我那妹婿议和,条件,无非是镇南关咱让出来,上谷郡,咱也让出来。
反正年尧那边,也坚持不了太久,朕要年尧的那支大军,全须全尾地收回来。
其余的,你随便谈谈吧。
哦,
对了,
怎么表现风骨,怎么据理力争,怎么把咱们求和变成是朕发誓以举国之力和燕狗死争到底战至大楚仅剩一兵一卒,最好再加句,楚虽三户亡燕必楚这类的话;
这才让燕狗知难而退云云。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丁亮苦笑道:“王上,燕人能让臣这般做么?”
“我那妹婿会做人的,他知道怎么做,反正燕人已经赢了,卖个脸给咱们充充样子也就是举手之劳。
毕竟,等这场仗打完,咱们还得做邻居的。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嘛,
更何况,
朕和他,
本就是亲戚。”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抬轿
郑伯爷没想到,自己大舅哥的反应,居然这么快,也这么直接。
像是红帐子的老姐,领着你进去,领着你坐下,屁股还没坐热,你就出来了,然后你就出来了。
事儿,
是这么个事儿;
流程,
也是这么个流程;
但就是让人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有时候,太过爽利,往往会让人觉得不爽利。
眼下,
郑伯爷三路大军杀入盘和郡,前锋军很快就和六公山前的楚军前头兵马接触了,双方马上进入了战前哨骑厮杀环节,相当于一种热身。
坐船入楚以来,郑伯爷一直受到没骑兵的困扰,以前用惯了骑兵不觉得,但等到手头真的没马时,
才感受到这种掣肘和憋屈。
现在,
靖南军铁骑在自己手上,正是好好耍一耍让那位大舅哥开开眼什么才是真正的大燕铁骑的时候,大舅哥却干脆了当地,
跪了。
跪得自然,
跪得朴实无华,
郑伯爷牟足劲一拳头砸进了棉花。
“不过也好,仗,总算是要打完了。”
郑伯爷双脚翘在帅桌上,四娘站在其身后,帮他按摩着头部。
“是的呢,终于要打完了。”
“不打仗前,觉得日子太平淡,也枯燥,打仗后,才又觉得以前的日子,还是有太多太多的没有去品味去享受。”
郑伯爷想自家的伯爵府了,
想自己干儿子了,
想娇憨的公主了,
当然,
也想听柳如卿喊叔叔了。
这种生活,也挺好,时而出来打打仗,“卸甲”归家后,才更懂得家的安逸;
就跟小别胜新婚一个道理。
“是的呢,这个世界精彩的地方,还有很多,咱们这几年一直忙着打仗,都没时间去看看走走。”
“嗯,很快就可以了,最后收尾好的话,咱们手里以后会落下奉新、雪海关和镇南关三地,以这三处为基点,大半个晋东,就算是落入咱们的治下了。
接下来,发展就可以完全走上正轨,甚至,可以和我那大舅哥实现邦交正常化,做做买卖做做生意什么的。”
“主上,这边议和的事儿还没定下呢,您就已经想那么远了?”
“都是现实的人,他会的。”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
道:
“反正那之后,咱们就可以照着镇北侯府的路子来发展,军事民生两手抓,咱们自己,倒是可以轻松一些了。
说不定还能抽个时间走走看看,游山玩水什么的。”
一路拼搏下来,
所求的,
不就是这个么?
为什么史上那么多军阀想要割据藩镇,说白了,就是想要那种生死意志操之于己手的感觉。
藩镇割据,是人性使然,同时也是一个群体发展的必然。
说白了,
如果不是李梁亭和田无镜,大燕这边,两大藩镇是跑不掉的,完全可以对中枢朝廷听调不听宣。
乾国在这方面实则做得最好,文官们十年如一日地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旦有地方军头子出现了藩镇化的趋势,马上就会动手开始拆分剪除,将威胁提前扼杀。
所以才有了刺面相公在狱中抑郁而亡后韩相公的声名鹊起,当朝诸公难不成不清楚刺面相公是被冤枉的?
他们是清楚的,但他们更在意的,是朝廷权威的稳固。
“对了,楚国的钦差快到了吧?”
“是的呢,按照主上您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属下觉得,这般似乎太过于给楚人那边面子了。”
“不是给面子不给面子的,面子值几个钱?关键是早点把事情落实下去。瞎子自雪海关来信了,说晋地水灾愈演愈烈,还说燕地那里出了蝗灾,更有大面积的干旱。
这仗,再拖下去,指不定谁先垮了。
大军,还是得快点回国去镇压局面,去维稳,不适合继续留在外头了。
再者,
与其说,这是燕楚之间的谈判,不如说是我郑凡和我大舅哥之间的谈判。
这不是燕楚两国的利益,而是我和那位大舅哥之间的利益。
他为了自己的集权,不惜借刀将郢都给毁了,我为了早点结束这场战争,好收回镇南关开府建牙,也不想战事继续拖下去。
早早地收拢好这摊子,晋东也就能早点步入正常发展轨道,有时候多耽搁几个月,往往意味着耽搁了至少两年时间。
我那位大舅哥应该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要最后一点面子,我就给他抬轿子,镇南关那边,他也会督促他家的年尧手脚麻利点。”
“主上真是高瞻远瞩,属下佩服。”
“嘁,哪里来的什么高瞻远瞩,无非是两个都不喜欢顾全大局的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罢了。”
………
六公山派出的钦差大臣左司徒丁亮来了。
随行的,有好些个文官,还有一众禁军护卫。
打着火凤旗帜,看样子,倒是没有那种国都被破仓惶逃窜小朝廷的惶惶不安之感,反而依旧呈现出一种大国礼仪风范。
丁亮一行人还没入军寨,就恰好看见一群燕军士卒带着抢掠而来的附近楚人女子回来。
随即,
丁亮不顾燕人兵凶甲锐,立身于燕军军寨之前,一人挡住数百燕军,对他们大声呵斥,要求他们立即放开这些无辜的楚人。
义正言辞地警告燕军,这里,是大楚的地盘,他们,是大楚的百姓,他是大楚的司徒,大楚的皇帝还在,大楚的子民,不得受人欺凌!
燕军骑士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按照先前被吩咐的,将这些楚地女人放开了。
楚地女人们跪伏在丁亮周围,大哭大喊,然后一起给丁亮磕头感恩。
“亮立身于前,斥燕虏,晓之以大义,传之以共情,虽兵戈临于身前而不避,燕虏大惭,遂放人,私下叹服。
燕平野伯闻之,对左右曰:亮,真乃大丈夫也。”
接下来,
丁亮一行人才进入军寨。
燕军军寨之中,甲士林立,似乎就是为了故意给楚国的钦差使团带来压力。
丁亮面不改色,左手持节,右手持圣旨,行于帅帐之前。
“亮入燕虏之寨,燕虏势大,然亮岿然不动,燕虏知楚地尚有血勇可自持,莫敢轻视。”
随即,
又有一个燕军参将上来羞辱楚国,
丁亮再将其驳斥回。
紧接着,
又有一名总兵官笑着说楚军无用,不敢野战;
丁亮再度驳斥了回去。
然后,又有一群民夫,在那里哭唱着楚地民谣,他们是被抓来为燕军军寨做工的。
长途奔袭之下,怎么可能带得了民夫,好在民夫这种“生物”,除非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都能轻易抓到。
丁亮队伍里,有一名大臣上前斥责他们为燕虏所用。
丁亮则痛斥那位大臣,自己痛哭流涕道:正是我们这些食君之禄之人未能分君之忧,这才使得百姓不得不流离失所为贼所掳啊。
那名大臣闻言,大惭。
林林总总,接下来又遇到了几件事,丁亮又说了几番话。
等到最后丁亮终于得以进入帅帐,
看见帅帐内独自坐在那儿再无他人的平野伯时,
这位大楚摄政王府下的左司徒,
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来的时候,摄政王其实说过,说他这位妹婿会很懂得配合。
但丁亮真没想到,平野伯会这般懂得套路。
今日自己入燕军军寨一行,等回去后,史书上,必然会留下一笔,不,是好多好多笔。
还会流传成故事,被世人称赞其气节;
这更是其日后在朝堂上的立身资本,是光环,是政治正确,是每一个政治任务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机缘,他倒好,这次干脆弄了个一串糖葫芦,一口气吃下去,甜得有些发腻。
也因此,
都到这里了,
眼下帐篷内也就自己二人,
丁亮没再拿捏什么架子,
而是主动躬身行礼,
“见过驸马爷。”
郑伯爷点点头,指了指面前下方的蒲团,道:
“坐吧。”
“谢驸马。”
丁亮跪坐下来。
楚人跪坐时,讲究个体态优雅,先行屈坐,再直起腰,挺直后背,同时双手掀起两鬓的长发,仪态美和躯体美兼顾。
郑伯爷将自己身上的水囊解下来,丢了过去,
道:
“喝口水吧。”
先前在外头,义正言辞地话说了不少,必然口干舌燥了。
丁亮也不扭捏,拔出塞子,喝了两大口,他是真的口渴了。
“多谢驸马爷。”
“客气了,都是自家人。”
先前外面的安排,都是郑伯爷吩咐做下的。
之所以能做到这般贴心,是因为类似的故事在郑伯爷熟悉的历史里真的出现过太多太多次,无非是拿来用用罢了。
但,
气节这种东西,
讲它的时候,
往往是只剩下它的时候。
作为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讲它,就完全没其他东西可讲了。
无非是一些虚名,再者,燕人国内对这些“故事”是不会感兴趣的,楚人会闻之涕零;
所以,郑伯爷不介意抬这个轿子。
但这轿子,也不是白抬的。
接下来,
就得看自己那位大舅哥的态度了。
“咱就开门见山吧,本伯是不想再打了,想要班师回国,但这场仗,总得对国内,对朝廷,有个交代。”
这般开门见山的谈判方式,让丁亮有些猝不及防,他这次来是带着一个使节团的,就是为了和燕人唇枪舌战。
只是眼下看来,这位平野伯似乎懒得浪费这个时间。
这就好办了,
当上面两位人物的态度都很清晰后,
他这下面的人,就方便多了。
当然,丁亮也没敢将平野伯当一个傻子擅自去更改摄政王给出的条件以期为大楚减少损失;
因为丁亮清楚,眼前坐着的这位平野伯,只会比自己更不像傻子。
作为入侵的一方,
竟然能在这时极为娴熟地帮自己走流程,抬声望,刷故事,这等手腕和心计,证明对方不仅仅会打仗,哪怕是在朝堂上混,也必然会出头,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寻常武夫去对待。
关键时刻,喜欢画蛇添足的人,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自以为聪明的人。
所以,
丁亮直接将摄政王的底线说了出来:
“镇南关,可以移交给……驸马爷您。
上谷郡,也会移交给燕国。我楚军撤回渭河以南,燕军同时得保证年大将军的兵马安全过渭河。”
其实,镇南关那里粮道被断虽说是事实,但其关内,应该先前就储备了一批粮草,吃,是吃不了多久的,但如果年尧真拿出来当年屈天南守玉盘城两脚羊都抓来吃的狠辣劲儿,还是能够在那里死磕很长时间的。
与此同时,摄政王必定会征调各路楚军,为接应镇南关的年尧不惜任何代价。
因为现在看来,年尧这一部,是摄政王用来清扫国内的依仗,他是断不可能接受年尧那一路兵马就这般败亡的结果的。
再者,年尧本身也是一名极为优秀的帅才,眼下靖南军本部精锐,也就是最能打的十多万铁骑分成两部分,大头在自己这里,另外一部分在黄古县的罗陵那里,还要用来陪独孤牧绕圈圈。
另外,李富胜在内的几只能打的部队,也都过了渭河进入了楚国其他区域开拓战局。
所以,留在上谷郡监视镇南关的燕军虽然不少,但若是年尧领着数十万“归心似箭”的楚军出城往家跑,那里的燕军能否成功阻截下来,还真不好说。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年尧断尾求生,付出一定代价让一部断后,主力跳出来。
最差的结果则就是年尧在上谷郡来一场对燕军的反击战,燕军吃一场败仗。
不管怎样,这之后,一旦年尧那一部腾出手来,接下来,燕军和楚军将在广袤的楚国北方疆域进行着近乎是无休止的厮杀征战。
燕军没打算占据地盘,没打算经营,所以只是作骑兵突进,楚人占据主场之利,就是野战能力上比不过燕军,但完全可以用时间和空间去换取主动权。
总之,
再打下去,
除非郑伯爷能够有信心代替靖南王强行捏合各路燕军,来几次当初望江江畔击溃野人王主力的大捷,将楚人主力打崩个几次,彻底荡平整个楚国北部所有可以威胁到己方的楚军力量,否则,这场仗就注定得是糊涂仗。
况且,楚人不傻,那么多例子在前,怎么可能会傻乎乎地集结主力出来和你燕人拼几波决战?
也因此,镇南关平稳交接,是建立在时下局势之下的一种妥协,不存在谁单纯付出不付出的问题。
这和当年玉盘城下屈天南投降是两码事。
燕人想撤,楚人想早点了结这场战局,大家的需求,是一致的。
但,
谈判嘛,
作为名义上也是实际上的战胜方,
郑伯爷并不会这般的知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本伯以为,还是太简略了些。”
“驸马爷放心,派使节去燕京向燕皇陛下递交求和国书,同时,纳岁币,称子侄,这些事情,我家摄政王都应允了。”
意思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我们会做好的,无非就是个面子的问题。
郑凡摇摇头,道:
“还是不够,楚人违背道义在先,派刺客刺杀我大燕陛下,人神共怒,怎能就此轻飘飘地了结?”
“驸马爷,那件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心里没有数么?”
“你的意思是说本伯不讲道理?”
“不敢,不敢。”
“本伯就是在不讲道理,怎么了?”
“这………”
“古往今来,两国邦交,说白了,无非是谁拳头大谁的道理就越大。”
“臣不知道驸马爷可知道,晋地水灾愈演愈烈,燕地旱灾,也已成害。”
“本伯知道。”
“大燕,应该要收兵了。”
“呵呵,不急,不急,收兵是要收的,但得好处拿够,这次伐楚,我大燕勒紧裤腰带打了,多少,得见点回头钱不是?
莫再与本伯说什么国内天灾了,实在不行,本伯就率大军在你楚地过日子呗,反正国内可能也得缺粮了,不如请你楚人做个东道。”
丁亮知道平野伯说的是玩笑话,
但他更清楚,
如果不再拿出一份好处给燕国,不,确切地说,是给这位平野伯,对方是不会满意的。
“驸马爷,臣这里有我家王上给您的一封信,但我家王上吩咐说,是请他的妹婿接这一封信而不是请大燕的平野伯。”
“见外了不是。”
郑伯爷压根就没做什么犹豫,径直伸手将信接了过来。
信里的文字,
很直白,
没有之乎者也什么的,全是大白话。
开头,
列了一串贵族之家的名字,他们的封地,基本都位于楚国北方。
事实上,因为楚国南方是后来平定下来的,所以,贵族封地在那里的,不多。
接下来,
就是开场白:
妹夫,缺银子缺粮的话,照着这几家去拿。
以后有妹夫你在北面看着家,哥哥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呵,这是给么?本伯自己就不会去拿?”
“驸马爷,您看第二页。”
郑伯爷拿出了第二页信,
这信很详细,
是凤巢内卫记录的这些贵族在封地内藏粮食藏金银宝库的隐秘地点位置。
额,
这些,
说实话,
就是郑伯爷率军打进他们的封地,一时半会儿也绝对是搜刮不出来的,贵族藏宝库藏粮食可是极为擅长,因为那是他们东山再起的根本,例如赫连家宝库,普通族人根本就不知道家族里还有这个地方。
“呼……”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点点头,
道:
“回去告诉我那大舅哥,说公主很想他。”
“是,驸马爷。”
“王上也说,希望驸马爷能珍待公主,也等着当舅舅。”
郑凡微微颔首,
道:
“本伯知道了。”
…………
开府建牙的牙没错,泰半是过半的意思。
另外,今晚还有,莫慌!
第三百九十章 收尾
和丁亮的会谈虽然达成了双方都满意的共识,但具体的落实,还需要时间。
数十万燕军,分落成好几个部分,楚军各部也是极为分散,还有各地的团练以及义军,想要整合起来,就是单纯地撤退,也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儿。
只是,
军情如火,一切都要赶快。
这也是双方的基础共识。
郑伯爷想早点结束战争,在燕皇还没驾崩前回国,在燕皇驾崩后大燕国内政权交替动荡前,先将自己的“封侯”和“封疆”的事儿给定下来。
甭管是不是六爷党,
说句比较现实的话,
一旦自己封疆晋东,掌握且消化了这块基础盘,
就是登基的不是小六子,而是太子,亦或者是其他哪位,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撼动自己的位置。
哪怕日后龙椅上的那位想放长线从长计议,
郑伯爷也不怕,
来呗,
比比看谁才是“苟”的祖宗。
再者,早点结束战争,数十万燕军大半可以回晋地其他地方去,甚至是投入到银浪郡一部分,而晋东这块早就被打烂了的地方,也能早点开始休养生息做基础发展。
拖拖拉拉下去,谁知道还会出现什么其他变数。
楚国摄政王那边虽然口头上说的不去只争朝夕了,但想来早点收拾国内因为战争而残破的局面和动荡的人心也是他当下急需要做的。
所以,
在结束完会谈后,
郑伯爷亲自去靖南王待的帐篷那里。
眼下,为了求快,不可能让信使跑去燕京城让燕皇让朝廷拿章程了,毕竟距离实在太远,一来二去的,上头就算再特事特办,但路上的耽搁,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此时只能让靖南王来拿主意。
让靖南王代表朝廷,将和约签下来,接下来,大家该干嘛就干嘛,收拾收拾东西,顺走一些礼物就能回家了。
只是,郑凡在帐篷前被靖南王亲卫拦了下来。
“伯爷,王爷留下话了,说什么事儿,都由伯爷您来拿章程,王令也交给伯爷您了,不用再来叨扰他。”
郑凡点点头,没说什么,直接离开了。
郑凡的这支兵马,在六公山前又等待了七天,在和约没生效,其他方面动态不明朗的时候,怎么可能把抵在人家皇帝脖子底下的刀给先撤掉?
在这七天时间里,倒是没有楚人的正规军过来找茬,就是哨骑方面,双方都很默契地保持了一种克制。
倒是来了两拨地方勤王的团练兵马,一拨两千余人,一拨四千余人。
都是乌合之众,被燕军一个冲锋就荡涤掉了,燕军将士甚至懒得去追击他们,因为他们的首级不值钱。
慢慢地,北面的消息开始传来。
首先是独孤牧所统帅的那支大军完全闭寨高挂免战牌,罗陵则按照郑凡传达下来的军令,领所部脱离了和独孤牧的接触,绕行八十里后,开始经营退路。
玉盘城的事儿,不仅给楚人敲响了警钟,始作俑者,自己心里也是慌慌的。
又过了近十日,从罗陵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年尧大军,已经开始分批次出城了,目的自然不可能是向北,而是向南。
这意味着年尧应该更早地就准备动身了,可以说,从摄政王离开郢都打算放弃皇城后,他就对年尧这一支大军做了安排。
同时,还有各地勤王兵马的陆续赶到,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头两批那般迫不及待地上来送,而是围绕着六公山安营扎寨,人数,不下十五万。
但这十五万地方兵马,一大半是楚国地方建制,相当于是燕国的郡兵,另一半则是地方官绅豪强自己招募来的义士。
这些兵马,看起来人头攒动,旌旗招展的,但实际上,但实际上,建制杂乱,连最基础的令行禁止都做不到。
虽说外围还不断有勤王兵马赶向这里,但郑伯爷心里真没一点慌乱。
说白了,
精锐铁骑面前,成建制有素质的步兵,还能卡一卡,扛一扛,若是指挥得当,人数占有,运气好的话,不是不能取得一场两场的胜利。
但这群义军,乌央乌央的,就算再有一腔血勇,也不堪一击。
就是自己那位大舅哥忽然反悔了,想调动六公山的兵马和附近的十多万义军来包个饺子,郑伯爷可以当即分兵四万,怼上六公山,不求攻破,但求刺过去。
然后再领剩下的几万骑兵,对着那群义军来个反复冲阵,一次冲不垮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三次不行那就四五六次;
不信冲不垮他们,而一旦冲垮了,可就是十多万的溃军全散。
不过,
很显然,
自己那位大舅哥是个很清醒的人,并没有什么动作。
反而依旧保持着每天给自己送吃食的良好传统,郑伯爷也就受着了。
等到北面的消息再度传来后,
郑伯爷亲自将自己的蛮刀派人送给了六公山上的大舅哥。
反正是自己退下来的装备,送也就送了。
大舅哥也很豪气,送了一把苍弓作为回礼,这把弓也是大有来头,材质也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它很古朴,一点都不花里胡哨。
不像是自己当初在东山堡外从刺客手里缴获的那件颜色鲜艳的弓,嗯,那把弓好是好,但不符合郑伯爷的审美。
交换完礼物后,
郑伯爷又派人往山上送去了一些鸡蛋糕,四娘在军营里自己做的,反正这阵子也没战事,闲着也是闲着。
不是送给大舅哥的,而是送给丈母娘的,也就是楚国太后。
……
“太后,不可。”
一边的贴身女官见太后真的用筷子夹起蛋糕就要吃赶忙阻止。
太后瞥了那女官一眼,
平淡道:
“哀家就尝尝味儿,再说了,毒死我这老太婆子又有什么意思,丽箐家的那位,是燕人不假,但不是个傻的。
他要是傻的,咱们这会儿怎么会住在这里?”
太后将蛋糕放入嘴里,
点点头,
道:
“嗯,入口即化,倒是件精致的吃食,可惜了,哀家出宫匆忙,也没带上什么好东西。”
说着,
太后就挥手示意将放在自己床下的盒子拿出来,
从里头取出了一件蚕丝衣。
“得,就这件吧,首饰什么的送他不合适,到底是个爷们儿,这件可以,先帝在时每次出宫都穿着它。
他长年打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了它,也能防一些意外。
派人送下去,
别走陛下那儿,
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是,太后。”
女官抱着蚕丝衣走出了殿门,心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眼下,那位大燕的伯爷可是打到这里来了,自家太后却担心他会在战场上出意外,直接送出这一件宝贝。
想不通,
是真想不通,
就算真的是姑爷,
但这是一般的姑爷么?
………
“来,四娘,你看看,这件蚕丝衣和你制的金丝软猬甲比起来,如何?”
收到礼物的郑伯爷毫不客气地将衣服丢给了四娘去看。
“回主上的话,这件蚕丝衣材料比奴家用得要好多了,关键是这材料太难得,奴家可以帮主上改一改,更合身,夏天穿在甲胄里,也驱热。”
“好。”
“也是有意思,这楚国太后居然送您盔甲,奴家看,她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太精明了。”
“那你说,是哪种?”
“后一种呗,丽箐这丫头憨是憨了一些,但那是在主上您和在奴家的面前是这般,实际上啊,那丫头骨子里可厉害着呢,再加上摄政王,能生出这一对儿女的女人,怎么可能是蠢笨的?
只是这也实在是有趣,一边生生死死地打着,恨不得分分钟多少条人命就陨于战火,一边,却在家长里短,过着自家人的意思,叙着自家人的客套。”
“对于搞政治的人而言,这种家常客套,就是一块抹布,平日里,懒得瞧一眼,需要时,擦起来比谁都勤。”
“主上倒是一直清醒着的。”
“到底是历练出来了,这世上,我能信任的人,真的不多。”
“丽箐这丫头,奴家能瞧出来,心是在咱们这头的。”
“这是她最大的优点,她很现实,以前我还觉得有些奇怪,但现在看看她哥的样子,只能说怪不得。”
这对兄妹,都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
但这类人,其实很好相处,那就是你占据优势你风光时,
他们永远会知道如何配合你以获得利益最大化。
简而言之,
就是熊丽箐这丫头,
日后自己若是败了,
她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孩子回楚国继续当她的“长公主”;
以前她不是长公主的,
现在是了,
因为郢都的一场大火死掉的不仅仅是开局献祭的六个皇子,
还有一众宗室宗亲。
自己那位大舅哥,当真是借燕军的马刀,给自己疯狂减负。
“报!”
一名传信兵进来,将军情信递送上来。
郑凡打开了信封,是梁程和罗陵一起写的。
年尧那边大军已经在过渭河了,燕军也已经开始进驻镇南关了。
在外人看来,
这是大燕国战的胜利,
虽然付出巨大,
远远不是一座镇南关和一个贫瘠的上谷郡所能弥补的,战争效益是巨额亏损;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大燕胜了,楚人割地求和了。
再者,从长远角度看,镇南关拿下来了,甭管是用什么手段,至少日后镇南关是在燕人掌控中了,再借助上谷郡这块地盘,日后,燕军就相当于悬挂在楚国头顶的一把利剑,战略主动,是握在手里了。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
随即,
一把抱住四娘的腰,
道;
“得,收拾收拾,咱也该回去了,早点造娃,老是给别人当干爹这也不是事儿啊不是。”
“好的,主上。”
“嗯?太公事化了。”
“主上,这大白天的,真是羞死奴家了呢。”
“哈哈,还能再换不?”
“老娘早等不及了!”
“唔……有点虎狼的感觉了。”
四娘笑着依偎在郑凡胸口,
郑伯爷的手在那块浑圆的位置游走,只可惜紧身衣太紧,而且是带连身的,没缝隙可以窜进去。
“所以啊,只希望咱们的燕皇陛下再坚持一会儿,多续一会儿,让我好多歇息歇息,可千万别我一回去就撂挑子。”
“主上可别给自己立旗。”
“我又不是梁程,怕什么,不过,这里的仗打完了,燕京的那场仗,我其实挺期待的,那才是真的精彩。”
“主上觉得小六子能稳赢么?”
“结果不重要,过程精彩就是了,眼瞅着回去就等着封侯了,感觉,就又不同了。
呵呵,
你说,
上面是那位小六子好对付,
还是上面是太子爷,
更好对付?”
第三百九十一章 发财(催更圈催更邀请函活动加更)
秋日,其实已经走了,尾巴都已经捏不住;
冬日,实则已经来了,但这块大地上近乎所有人都默认着现在还是秋天,只要还没下雪,还没银装素裹,他们就觉得这,还没入冬呢。
因为人们,已经无法在此时的局面下,再承受已然入冬的事实。
冬天,对万物,都是个坎儿。
过冬,又叫熬冬;
熬过去了,又是一年,熬不过去,就不用再熬了。
郑伯爷骑在马背上,看着前方绵延的押送队伍,里面,绝大部分是楚人。
你真的很难以想象,那些大贵族的积累,到底得有多么恐怖。
富豪之家,豪绅之家,说白了,能有百来年的传承已然是难得至极,绝大部分,其实都逃不开富不过三代的定律。
起家、发家、守家再到一个破家,周而复始的循环,财富,随之积攒又随之消散。
但这些近乎是与国同休的大贵族们,
他们就像是一只只寄生在大楚这个国家上的血蛭,
而且,像是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大数百年来,其所积攒之财富,真的是让人咂舌。
朝廷的国库,和他们比起来,压根就上不得台面。
因为朝廷的钱,不是拿来存的,而是得拿来花的,虽然这世上一辈辈读书人都喜欢写诗词去劝诫君王怜惜民力不要豪奢,仿佛只要君主过上苦行僧的日子天下就能太平,但真正掌管户部的官员其实心里是清楚银钱不流通也会造成恶果的道理。
这些贵族们封地上的保卫力量,自是不可能拦得住如狼似虎的大燕铁骑,事实上,他们绝大部分的私兵早就贡献给了镇南关。
眼下的他们,本就是极为孱弱的。
而一通搜掠下来,郑伯爷发现,真正财富最多的地方,不在这些贵族的宝库里头,摄政王在给自己的清单上,所列举的不少地方,直指的是这些贵族的…………祖坟。
是的,
真正的财富,在地下。
因为这些大楚贵族,是铁杆到不能再铁杆的皇庄稼,再者,封地也是一代代传承,祖坟,在自己封地里,所以,并不需要太担心盗墓这类的事儿。
也因此,墓穴的开挖难度,并不大,也没那些神乎其神的防盗机关,更没听到下面人汇报说见到了梁程的亲戚。
郑伯爷麾下兵马里,当即开展了如火如荼地盗墓运动,为了更好地激发士卒们挖掘墓葬的积极性,军队里还开始了评比。
谁挖得最多,谁挖得最快,谁挖得最准,都会被记录下来,之后由郑伯爷亲自授勋。
至于说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那就是开玩笑了,
这些大头兵们战场上和战场下哪个没见过血没杀过人?
这种人,哪里会在乎什么忌讳不忌讳这种事儿。
再者,
挖坟掘墓以充军饷,
向天地银行借钱,
本就是自古以来乱世军阀之定例。
这些被挖了祖坟的楚地贵族们,绝大部分,都选择了敢怒不敢言,就这般聚拢着,看着自家祖坟被挖出,看着自己先祖的白骨被随意地丢扔在了地面上曝晒。
有几个有种的家族,敢反抗,但瞬间被灭了满门上下。
郑伯爷记得当年在虎头城,自己鼓噪着士卒冲了当地一户人家,入夜后,自己还去了那片废墟,思索了许久。
现在嘛,
真的是无论什么事儿都是不经做的,
做的次数多了,
也就麻木了。
而那些选择了妥协,选择了忍气吞声的楚地贵族们,郑伯爷则是手下留情了,不杀他们,也不抓他们。
说白了,
自己和大舅哥是互相利用不假,
郑伯爷也清楚大舅哥是拿自己这个妹夫当刀,替他清扫掉以后治理楚国的障碍。
但,
自己这把刀,是有思想的。
我只切我想要的肉,剩下的皮和里面变质了的那块,可不会替你刮干净。
这些封地被霍霍,家财被掠夺,祖坟都被刨掉的贵族们,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寻找他们的皇帝,跪着去哭诉。
当然了,郑凡也清楚,自己那位大舅哥绝不会允许这些贵族休养生息死灰复燃的,但,就是恶心恶心你,怎么滴?
四娘这阵子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他要统计搜刮来的财货,
因为数目庞大,最重要的还是种类繁多,所以统计得难度,真的很大。
郑伯爷也特意抽空问了下一个大概的数字,
让四娘折合成白银和黄金,
结果,
让郑伯爷嘴巴张大了好久。
不过,一想到这得给几十万伐楚大军分,那么多总兵分,其实,数字也就可以接受了。
这时候就得祭出早些时候在翠柳堡随后在盛乐城最后在雪海关时,郑家军的光荣传统———中饱私囊。
干过后勤或者分发的,其实都清楚,想不贪点,很难;
外面的人也清楚,你不贪,不大可能。
高明的人就能做到,他知道你大概是贪了,但账面上却很是好看干净的样子;
这样,外面人不会觉得你没贪,但肯定只贪了很少。
以郑伯爷如今的地位而言,多占一点份额,没谁会不服气的;
一念至此,郑伯爷就忍不住叫四娘把这个账就做得再狠点。
以后晋东的民生发展,可就得全靠它了。
当然了,一下子涌入过多的金银财货,势必会造成购买力的下降,但这种金融上的问题就不是现在以及接下来几年晋东一地所需要考虑的事情了,还是多多益善;
实在不行,那郑伯爷就受点委屈,回去在府里多修几座黄金马桶。
民夫运力,是个很大的问题,士卒们自己是可以带点儿的,对这一点,郑伯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军纪官只会抓那些夹带得太过分的,两匹马,好家伙,马蹄子迈起来都费劲了,你这算是要干什么?
要知道现在还是在楚地呢,议和是议和了,但谁知道楚人会不会随时翻脸?
当初咱们自己怎么对楚人的心里没点数么?
真要是忽然起了战事,你这战马还能冲锋得起来?
军士们肯定要参与押运的,但数目不能多,所以尽可能地抓一些楚人做民夫,也就是奴隶,运回上谷郡或者运回晋地后,这些楚人,其实本身也就是“人口财富”,肯定会被留下来的。
郑伯爷本想学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对乾国三边那般来个大肆掳掠人口,但年尧大军在过了渭河后,马上就安营扎寨了。
那已经不是针了,而是一根巨大的铁杵,就立在那儿。
使得燕军根本就没办法放开手脚去胡来,必须要对其保持最大的战备警惕。
但,
其实也足够了。
大军的撤退,是有序的,郑伯爷看了看名单上,搜刮了大概七成半的目标,有些太远的,就没去,有些太偏的,也没去,有些位置太幸运的,正好被年尧大军卡住的,自然也就不去了。
一切的一切,安全第一,不给楚军任何军事发动的机会。
大军满载而归,分批次渡过渭河,回归上谷郡。
在郑伯爷渡过渭河,重新回到了荆城地界的那一日,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燕楚两军,以渭河为界,双方都安下寨子,开始了新一轮的对峙。
燕军抽身而出了,
楚人得以再度将自己的大门收紧,
虽然没了镇南关这座雄关,但当大楚的水师横立于渭河河面上后,楚军士卒心底还是都长舒了一口气。
以后还会不会打,谁也说不准,但至少目前来看,短时间内是不会了。
一场持续一年的燕楚大战,
终于落下了帷幕。
帷幕落下时,还有个小插曲。
郑伯爷写信给年尧,
说想和他在望江小舟上一会,一人带一个护卫。
年尧拒绝了。
……
“来,吃。”
郭东将一块肉干递给了许安。
许安现在是金术可的亲兵,时刻伴随金术可左右,可以说,前途无量。
郭东也不差,
现在已经换了一身新的甲胄,腰间的佩刀也成制式的了,很明显的一副校尉派头。
这不,
还弄来了肉干递给自己这个好兄弟吃。
许安没客气,接过肉干就开始啃起来。
其实,跟着金术可做事,他是服气的,因为许安能够感受到这位蛮族将领体内蕴藏着的那股子精气神。
是个做事的,是个会做事的,是个能做事的。
只是,这位蛮族将领在生活上,很是苛刻自己,坚决不要区别对待,所以,作为他的亲兵,每日吃食其实和大头兵差不多。
“这下子,你老家的那个阿水姑娘是跑不掉了,校尉了哎。”
校尉,已经算是步入了军官行列了。
“当不当官儿的,其实无所谓,关键这是伯爷亲自给我册的官,嘿嘿嘿。”
郭东一边笑着一边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校尉腰牌。
他还记得前日里,伯爷让他们几个上台受赏时的画面,伯爷还亲自拍了拍他的肩膀。
虽然隔着一层甲胄,但他依旧能够感知到伯爷的手掌,很宽厚,也很温暖。
“你这校尉是个什么牌号的?”
大燕底层军制其实很是混乱,校尉这个衔,在正规军中还好,在地方上,其实就跟个万金油一样。
想当初在北封郡时,绝大部分坞堡主家里都是世袭的校尉,郑伯爷最早做的那个“护商校尉”,也是郡主自己随手捏出来的一个牌号,临时取的,反倒是守城校尉巡城校尉这类的牌号,相对正规系统一些。
“喏,你看撒。”
郭东很是骄傲地将自己的腰牌解下来,双手递送到许安面前。
许安将肉干咬在嘴里,
接过了腰牌一看,
只见上面刻着两个大字:
摸金!
第三百九十二章 立局
“听说主上在军礼设置了几个摸金校尉?”
薛三一边磨着匕首一边对坐在其身侧的梁程说道,
“还真是主上的恶趣味啊。”
梁程坐在那里,没说话。
薛三将匕首送到自己唇下轻轻拍了拍,
道:
“你说,折腾来折腾去,这么多大军,这么多民夫,鏖战了这么久,消耗了海量的人力物力,就换来一座镇南关,值得么?”
名义上,其实还有一座上谷郡,但上谷郡在楚人手里时,就以贫瘠而著称,又经历了楚军犁地随后燕军再犁了一遍,早就没什么油水儿了。
最重要的是,这种军事前线地盘,怎么可能会用心去发展它的民生?吃饱了撑的。
晋东之地那儿,就有大把大把荒芜之地需要重新开垦,太多的城池和官道需要重修了,可没功夫把银子丢到上谷郡去造。
上谷郡,其实也就是双方再度划开出来的一个战场,谁拿住了镇南关,上谷郡大概就是谁的,昔日司徒雷镇守镇南关时,基本上是和楚人对上谷郡对半分的态势。
再者,上谷郡往南就是渭河,可谓又是一道不算很天堑的天堑,这种地缘上的独特性使得上谷郡这片广袤且平坦的土地,太过适合于战场使用,因为无险可守。
梁程摇摇头,道:
“账,不是这么算的,乍一看,觉得这次的收获似乎只有这一点点,但首先要看三点。
第一点,在伐楚之前,年尧据守镇南关,楚人更是将堡寨修建到了镇南关以北很远的地方,近乎连成一片。
驱逐野人之后,靖南王为何要一直留在奉新城内?
你当他是喜欢奉新城的那种残破风景么?
无非是他本人在那里,可以震慑镇南关那一片的楚军,让他们不敢北上冒进罢了。
伐楚之前,
其实是楚人占据着主攻的位置,而燕国则是主守。
楚人的势力,早就扩散到晋东了,像是探进晋东区域的一把尖刀。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伐楚没成功或者局面僵滞下去,等到燕军主力退去亦或者靖南王本人离开了奉新城,一旦楚人要北伐,其第一批要围攻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奉新城,另一处就是咱们的雪海关。
你看见的,是我们只打下了一个上谷郡,但实则,还得加上大半个晋东。
镇南关在楚人手里,我们就必须集结十万兵马对峙着,而且这十万兵马还得是精锐,这,还是只能勉强应付楚人可能会发动的北伐第一波攻势;
后方,自颖都起,其实都得做好第二道防线的准备。
无形之中,起码得有二十万大军得为这镇南关做着策应。
而镇南关在我们手里后,一座雄关,丢两万兵就足矣了,另外再以一片小寨外加探马做呼应,这道防线,也就算是立起来了。
这对于边防压力而言,是极大的降低。
另外,
镇南关在我手,楚国就相当于历史上失去燕云十六州的宋朝。
这第二点嘛,大军入楚,其实就算是不打仗,光是行军,所谓兵过如匪,对楚地本就是一种战争潜力上的消耗,再加上楚军精锐在这场战役中也是损失不少,皇都也被烧了,楚人,是元气大伤了。
十年之内,除非燕地有巨变,否则楚人根本就无力发动什么北伐。
另外,整个三晋之地的防务,也因为雪海关、镇南关、南门关三关入手,等于是对外门户全闭,失去了外部干预后,晋人就算是想闹腾,想复国什么的,也难以翻出大浪,这三晋之地,就像是肉烂在了锅里。
原本要拼命守住防止别人抢走的一块地,现在则成了燕人的后花园。
第三嘛,
就是对于咱们自己而言,
主上凭借这次伐楚之功,不出意外的话,封侯是必然的。
晋东之地,将落入咱们的手里,也就是说,这么大一块地方,以后会成为咱们的真正基本盘。
原本的雪海军各镇,加上公孙志和宫望两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能够靠吸引流民招纳人口来征兵。
眼下人口少是少,但不要紧,地盘在这儿,好生规划经营一下,未来还是可期的。
毕竟,晋东的残破是因为战乱连年,但实则晋东的气候地理条件,是比北封郡要好得多的。
大体上,攻守异位了已经。
其实,燕国更想打的是乾国,因为打乾国油水才足,但问题就在于,你先打乾国,楚人必然会出兵北上,而你先打楚国,乾人很可能就摸鱼,就比如这次。
先削楚国一顿,接下来,再对付乾国时,楚国就无力闹腾了。
哦,对了,
你手下人,也可以再扩招了,再去找四娘要衣服图样,给做出几百套飞鱼服出来,主上喜欢这个调调。”
“嘿嘿,看不出来啊,僵尸,你居然也留意这个了?”
薛三不由感慨,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改变了不少。
“主上前日与我说过,意思是打算等仗打完了后,改良一下我军甲胄的样式,依旧是以黑色为主基调,但细节上,可以追求更精致一些。
另外,甲胄和兵器上,可以加上类似族徽一样的标记。”
薛三问道;“打算用什么做族徽?”
族徽,是个很普遍的产物,也是一种传承和标志物。
先前和楚军交战时,各家贵族私兵的甲胄和兵器上,其实都有他们各自的族徽,就是大燕,以前门阀当世时,各家部曲的甲胄也有着各家门阀的标志。
梁程微微蹙眉,
道;
“主上的意思是,想用双头鹰?”
“唔……”
薛三用匕首刮了刮下颚的胡茬,
道:
“会不会太明显了一些?”
梁程则道:“问题就在于,咱们似乎已经有了可以明显一点的底气了。”
“还早啊,开府建牙还没成呢。”薛三对着匕首边缘吹了吹气,“起码得等到封赏下来,封疆也下来,然后兵马整备好了。”
“还得起高炉,这是你的活儿,可以先忙起来了,入冬了反正,等第一批新甲胄兵器出来,怎么说封赏也应该下来了才是。”
“也对。”薛三又道:“但这个得咱们这些人聚集起来重新合计一下,划分几个片区,不说搞什么趋于均衡发展了,但总得有个大规划。”
“嗯。”
地盘大了,不再是以前仅限于雪海关一地的时候了,所需要全盘考虑的事务,自然也就更多。
在建设初期能将规划做好的话,总比以后出了问题临时再改要便宜得多得多。
“但真的要双头鹰么?我感觉没有新意啊。”薛三说道。
“那用什么,用龙?”
“别,还不至于,还不至于。”
用双头鹰,至多被有心人说平野伯欲壑难填云云,而自己这边也能解释是为大燕警惕四方威胁。
恰好北面是雪原,南面是楚国么,正点题。
但你要是用龙做族徽,
好吧,
准备开战吧!
“不过,总算可以歇息歇息了,我婆姨还在雪海关等我哩。”
薛三想扈八妹了,
“阿程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世上,能遇到一个可以契合你的女人,得有多难。”
梁程开口道;
“听瞎子说,以前在图满城时,你还和一头哈士奇关系很好?”
“话是没错,但我怎么感觉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我不知道。”
“话说,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有机会可以去西方看看,魔法师,斗气,想来应该挺有意思的。”
梁程则道:
“我更感兴趣的是那边是不是会有类似马其顿方阵一类的存在。”
“关公战秦琼?”薛三揉搓着下巴,“想想还挺让人激动的,但问题是咱们现在在最东边,那边在西边,不搭边啊。”
梁程默默地起身,
道:
“我去巡营。”
“去吧去吧。”
梁程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道:
“现在是不搭边,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
镇南关,
城墙。
郑凡原本以为老田会一直保持着静默休养的状态,不见外人。
虽说他每隔两天都隔着帐篷问候一下,但也只是意思一下,没想到能见到,毕竟潜意识里觉得老田应该闭关养伤才是,但谁能料到,今日却见到了。
只是,老田身上裹着一件裘衣。
穿得,居然比郑凡还要多。
这足以说明老田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
不过,看着老田走在自己前面,走上城楼,站在了城垛子后,郑凡也没太过于去担心什么,毕竟有剑圣的恢复在前,老田,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顶多修养修养吧,到底是硬刚过火凤的男人,怎么可能那般脆弱?
具体的伤势问题,郑凡也没细问,因为他也知道老田不会对自己细说,另外,对于一个强者而言,向另一个人去阐述自己虚弱时的细节,应该是极为不适应和不舒服的。
在郑凡看来,
老田和剑圣都是那种拿着主角模版的存在;
相较而言,
自己则更像是一个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的配角。
所以郑伯爷一向很小心也很谨慎,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被另一个主角剧本的存在拿来当垫脚石。
雪花,还在飘,落到老田的白发上,也就顺势隐藏了下去。
“百万军民,全国之力,鏖战一年,终于,拿下了。”
田无镜发出了一声感慨。
郑凡点点头。
虽说自始至终,燕军并未正儿八经地向镇南关发动过什么像样子的进攻,但无论是外围的清扫还是内部的渗透穿插迂回,
甚至包括奔袭郢都,
根本目的,
还是这座镇南关。
如今的郑凡在战略眼光上,自然不是薛三那种习惯于藏身于阴影中的刺客所能相比的。
他当然清楚,镇南关在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相当于秦吞巴蜀,
相当于辽得燕云,
如果不是燕国国力消耗过度,
如果不是因为天灾已现,今年粮食很多地方都是绝收,
伐楚之战,绝不会就这般收尾。
但,
至少留下了一道口子在这儿,
五年后,
十年后,
甚至二三十年后,
若是那时大燕还在的话,
那时的皇帝想要伐楚,就能轻松从容多了。
哪怕现在不大规模攻楚了,却也依旧能够将楚国的威胁隔绝在镇南关以外。
“楚国的问题很多,但这世上,不怕问题多,就怕出现会解决问题的人。”田无镜开口道,“你那位大舅哥,日后必成我大燕大患。”
“王爷放心,我看着他呢。”
这话说得,很有自信。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田无镜问道,“本王打算向上递折子了。”
“回王爷的话,三步;
第一步,招纳流民,恢复晋东之地的民生,王爷您是知道我这方面能力的,就不多赘述了。
第二步,极西羁縻雪原,吸纳野人劳动力,吸纳野人为己所用,为我放牧,为我出工,将来自北方的威胁转变转化成我之助力,将北方的狼,训练成可以带出去打猎的猎狗。
第三步,和楚国恢复关系,通商贸,虚以委蛇。”
田无镜站在那儿,听完了郑凡的陈述后,道:
“第二步,对野人,要有防范之心,不是不能奴役驱使,但也必须小心反噬,你有没有想过,像你这种将野人引进来,让他们在晋地做官,做将领,数十年后,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能比野人再次杀进雪海关的危害还要大。”
不得不说,靖南王的目光很深远。
因为历史上玩儿相似这招玩儿脱了的人不少,一个是唐玄宗和安禄山,一个是李成梁和女真。
但问题是,
在郑伯爷这里,
他其实不像是玄宗和李成梁,反倒更像是那两位后者。
“第三步,楚人这次确实是元气大伤,但那位也并非没有瞅准时机再铤而走险的勇气,平时可以笑脸相迎,和他叙旧,家长里短毕竟是个亲戚;
但一旦发现苗头,别客气,该翻脸就翻脸,该敲打就敲打,对付邻国,我大燕八百年立国以来所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是,不能惯着他们。”
“是,末将受教。”
“其实这些,本王相信你都是懂的,但还是得吩咐叮嘱一下。”
“王爷是打算回师了?”
郑凡听出了意思。
“仗打完了,本王也该回历天城了,她一个人太久,会孤单。”
“我送王爷您回去。”
“不必了。”
“一定要的,王爷,您的仇家多。”
“本王身边,有靖南军护卫。”
说着,
田无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既然没能死在郢都的火凤手里,本王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宵小手中?
本王答应过你,真到了那时候,会与你说的,你也可以来与本王参谋参谋。”
“王爷,回去看看吧。”
回去,看看孩子吧。
田无镜沉默了。
天上的雪,下得似乎更厉害了。
这个冬天,会很冷,但也能反着说一句,瑞雪兆丰年。
生活,总得带点希望。
良久,
田无镜开口道:“身边兵马太多了。”
身边兵马太多了,
各路伐楚大军,还没解散,几乎都云集在镇南关南北这块区域里。
大军刚凯旋,
士气正盛,
军心正聚,
靖南王的威望,也正处于顶峰。
现在去见天天,
问天天,
你想要什么?
万一天天来一句:爹,我想要龙椅。
啧,
那可真是……
郑伯爷知道靖南王在担心什么,他想说这是很荒谬的,毕竟天天才多大。
但,
郑伯爷忽然想到这次留守在家的是瞎子。
瞎子,
额,
要是瞎子知道田无镜要来看孩子,
天知道那货会提前教天天说什么话!
比如说,龙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玛做的,你想不想要?
“雪海关、镇南关,这两处,必由你自己的人去驻守,公孙志和宫望部,可以养着,但不能让他们靠近这两座关卡。
奉新城,是块好地方,经营起来,可以是下一个颖都,你可以在奉新开府建牙。公孙志和宫望两部,留一部在身边驻扎做做样子,另一部,可以安排至另一面去。
数年后,当你觉得可以完全驾驭他们,且收服他们后,再做其他安排就可以了。”
“是,王爷。”
“为了这次大战,征发了很多民夫,你想办法截流吧,民夫都是故土难离的,说好话没用,用银钱代价又太高,直接用兵截住吧。
反正,晋东之地是关键,上屏雪原,下遏楚国,这里,又早就被打烂了,朝廷本就需要移民屯戍,这样做,也省得来回折腾了。”
“额………是,王爷。”
“颖都那里,应该还有很多粮草原本用于供给前线大军的粮草积压,你派人去,将那里,都搬来。
战事我们知道是结束了,
但我们没说结束,谁又能说真的结束了?
就说楚人有大举反扑之势,需急调粮草军需上来。
来了,就扣下,人和货,都扣下。”
“额………”
“怎么了?”
郑凡有些犹豫道:
“王爷,我这封赏还没下来呢,虽说下面人都在说,说末将这次会封侯,也说末将这次可能会镇守晋东之地。
但这不还是八字没一撇么,
我怕我现在把吃相全都露出来,
会引得上头各方面的反感。”
还没立侯府呢,
就抢先有了做藩镇的气派?
真让你开府建牙立侯府了那还了得?
郑凡是担心煮熟的鸭子因为自己的心急,飞了。
田无镜伸手,
放在城垛子上,
轻轻摩挲着上头的那一层积雪,
缓缓道;
“本王,还没死呢。”
——————
晚安。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封侯
燕京,
户部,
签押房。
姬老六的桌上,摆放着一盘子窝窝头。
吃这个,倒不是为了忆苦思甜,米,不是一般的米,里头,也是带夹心的,与其说这是窝窝头,倒不如说是特意制成窝窝头样子的名贵糕点。
之所以这般做,也是因为其他衙门过来闹事,要求户部拨款时,看到这一盘窝窝头,多少能收敛一点儿。
瞧瞧,
您瞧瞧,
皇子都得啃窝窝头过日子了,
这户部,
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姬老六拍了拍手,将面前的折子向前一推。
这阵子,
有三个好消息和三个坏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三个月前,
靖南王上了折子,说前线不需要再运粮草军需了。
得,
姬老六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坏消息则是,
虽说前线大军统帅说了可以暂停军需粮草供给了,
但他户部,
其实也凑不到余粮去赈灾了。
没了,
就是没了,
那是真的没了。
不是什么豪绅大族藏匿了粮食,想要玩什么囤积居奇的把戏,马踏门阀之后,大燕的世家大族九成都被抄家流放。
靠着从他们身上掠取到的资财粮草,大燕才有能力对乾对晋发动了战争。
而伴随着自己父皇君威日隆,大权在握,以及自己掌管户部以来,对地方势力截流的打击,可谓不遗余力,没人敢掣肘,没人敢反抗。
什么利益集团不利益集团的,不存在的。
也因此,大燕在这几年时间里,又打了好几仗,数十万铁骑,来回拉扯调动,开赴前线,开疆拓土。
朝廷,吃了绝大部分后,一旦朝廷自己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
放眼望去,
除了蚊子三两只外,
已经没有肥猪可以借膘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
大哥在银浪郡前线打了胜仗,斩了乾人三边统帅。
是的,
当看到这个消息时,
姬老六也震惊了,
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大家都清楚乾人军队战斗力不行的事实,但还不至于这般拉胯吧?
后来,
姬老六分析清楚了,
死的,
确实是乾人的三边统帅,
但不是乾人的三边都督姚子詹,而是钟文勉。
大燕是底层军制混乱,杂多,乾人则相反,它是越往上,官职就越是杂乱,虚衔实缺,林林总总,连乾人自己想搞清楚都很难。
事情是这样子的,
钟文道死了,
乾人秘不发丧,保密了一段时间。
因为乾人自己也清楚,在失去钟文道后,他们将面临的局面,整个三边前线,唯一一个有声望让所有军头子都服气的,
只剩下一个人,
那就是三边都督——姚子詹!
服气是服气,
毕竟姚师是大乾文圣,
大乾武将对文人向来有这样的传统,
前者是武将,后者是文官;
前者和后者平级,那前者认后者做感谢;
前者比后者高一级,那前者磕头;
前者比后者高两级,那前者见礼;
姚师身后,站着的是大乾文脉,是文官图腾一般的存在,压死这帮丘八,毫无压力。
但若是真的要让姚师挂帅北伐,
额,
丘八们会大声喊出口号,或者让师爷帮自己写一些报国诗文,随后,就扯各种有的没的理由去阻碍去拖延。
跪文官,是因为有刺面相公陈例在前,那是为了活命;
北伐,
而且是在姚师指挥下北伐,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好在,乾国朝廷也不傻。
乾国官家让姚子詹去三边,是为了让其调和三边关系的,并非指望着文圣摇身一变成武圣。
但问题是,
钟文道死了,
谁来接替?
因为钟文道在临死前的一两年里,不断地向上递送折子,言仓促北伐之弊,更是毫不留情地说出乾军看似数目庞大,在四年前燕人南下后,确实也算是厉兵秣马了一番,但无非是从稚童长到了少年,距离真正的虎狼之师还有很大的差距。
无他,以前的欠账,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兴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钟文道也放开了拘束,直言地告诉官家和当朝诸公,大乾军队现在北伐,只会重蹈百年前的覆辙。
而钟文勉,作为名义上钟家的第二号人物。
他的光芒,无疑是被他哥哥给掩盖了;
换句话来说,其政治主张,也被其哥哥所代替了。
哪怕钟文勉几次上书,意思是可战,能战,我三边兵马,我西军,愿意舍命报国,一雪前耻,喊了很多遍口号。
但在官家和几位相公们眼里,
这钟家兄弟俩这是在一唱一和玩儿政治太极呢。
主意是钟文道,说不适合北伐;
然后钟文勉再上,表示军心可用,军心还是向着朝廷向着官家的。
这种政治态度的调和,可以算是政坛老手段了。
钟文勉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他一次次递送上去的折子,全都成了中和其哥哥观点的调料。
一直到钟文道病故,
朝廷清楚,
就算不北伐,
就算真的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看着燕人打楚国,
再怎么着,
自己的三边那里,得有一个武将话事人在吧?
否则,
这像什么样子?
接下来,又是各方的博弈。
而这时,钟文勉的折子,可谓是三日一发,主题就是,
北伐,
北伐,
北伐!
这下子,朝堂大佬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钟家兄弟俩,居然真的是政见相违背的。
但问题是,
老钟相公病故前,根据军中银甲卫的汇报折子,外加其最后送上的一份言辞激烈的折子,再加上最后其身死的效果加成,
让朝堂大佬们一下子陷入了一种,老钟相公说的话,才是对的的观点。
至少,
眼下不适合北伐。
至于楚国,
楚国就靠自己吧,看样子,是能挺住的吧?
彼时,
镇南关还在楚人手中,郑伯爷已经坐船顺着望江向南入楚了;
但从整体旁观者视角来看,燕楚之战的战局,还在镇南关一线,这证明楚人还是很能扛的,那就不急了。
也因此,选帅的迫切性,又降低了。
倒不是尸位素餐,人浮于事,而是乾国,实在是很难找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帅之材。
最后,
慢慢腾腾地,
还是下了一道旨意,让钟文勉暂代老钟相公的位置,同时叮嘱姚子詹这个三边都督,控制好后勤,防止钟文勉立功心切一意孤行。
而另一边,
一直等不到来自朝廷回复的钟文勉,颇有一种心灰意懒的意思,总觉得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一腔热血,终究是错付了。
然后,在某一日,他点了三千骑,向北。
早些时候,
钟天朗常常会带着乾国骑兵北上,袭击一下燕人的军寨,打劫一下商队什么的,一方面是因为他年少气盛,另一方面是因为乾国确实需要这些胜利来提振士气;
哪怕,这些小小的“大捷”对整个局面,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现在,钟天朗自从当上驸马爷之后,早就不干这种事儿了,昔日曾追杀过郑伯爷的银枪少年郎,也已经变得沉稳了很多,开始关注于军中俗务,以练兵磨阵为主。
再加上钟文道临死前的遗言,让钟天朗将心中的傲气暂时放下,不再像以前那般整天想着北伐用兵,总之,就是成熟了。
而他的叔叔,
却接替了他的位置。
但钟文勉的运气,是真的有点差。
因为就在那一日,
大燕大皇子姬无疆,也亲领了五千骑出来,目的是为了主动挑衅,给乾人施压,用胁迫的姿态迫使乾人动歪脑筋。
两国交锋,真正有底气的一方,才懒得去做一些小动作,而姬无疆明白,此时的大燕,在这处战场上,恰恰是没底气的一方。
大燕主力,数十万铁骑,全都在晋东,国内,今年旱灾极为严重。
所以,
对于南边,对于乾国,能不大打,就不大打,小小地搞搞摩擦,制造制造紧张氛围,让乾人收拢起火中取栗之心即可。
或许,
冥冥之中,是真的有这种气运的;
这就像是郑伯爷常常调侃的那种拿着主角模版的男人。
在那一天,
在那个晚上,
在那片林子外,
大皇子率领的燕军骑兵,和钟文勉率领的乾国骑兵,
相遇了。
本来,两方骑兵相遇,打不过,逃,是大概率能逃得了的,无非是往自家方向逃,对面,也不敢过分深入去追。
谁料得,
燕军这边是分成了三个部分在行军。
钟文勉以为自己碰到了软柿子,仗着兵力优势,想要一口气将这支燕军吃掉,然后,他就被大皇子给包围了。
这支乾国骑兵的素质,其实是不错的。
在钟文勉见势不对,下令突围后,依旧有一千多骑杀了出来。
但唯独钟文勉,被骑着貔貅的大皇子直接盯上。
很荒谬,
很像戏文里的一幕,
但现实,往往比戏,更像戏。
大皇子骑着貔貅,手持长刀,冲入企图突围的乾军之中,对着钟文勉,就是一刀下去。
钟文勉则是一枪刺中大皇子,他的功夫,其实也不俗;
但,钟文勉到底年岁大了,武夫的困境就在于,拳怕少壮,当你年迈之后,自身气血,也会必不可免地下滑。
钟文勉的枪,穿透了大皇子的甲胄,刺伤了大皇子,但却没能将大皇子给顶开,长枪长度上的优势,没能成功体现出来。
反倒是大皇子胯下的貔貅,猛力一扑,压倒了钟文勉胯下的良驹。
大皇子趁势,一刀,捅入钟文勉的胸口,而后,一搅。
干脆利索地,结果掉了钟文勉的命。
随即,
大皇子气血一滞,
昏厥了过去。
突围出去的乾军见主将战死,马上反杀过来,想要抢夺钟文勉的尸体。
燕军这边见自家大皇子受伤昏了过去,马上有人将大皇子带上,同时,将钟文勉的尸身也带上,全军交替掩护,不打了,往回撤。
所以,
这一仗,
乾人胜了,却一点都不像是个胜利者;
燕军败退,
但这败得,
倒是收获颇丰。
四年前,燕军南下攻乾,或被抓或投降而来的乾国官兵,也有不少,其中,就有人是见过钟文勉的。
许文祖见大皇子为了杀这个人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马上请乾国降人出身的人来认尸首。
很快,
钟文勉的身份“水落石出”。
钟文道的亲弟弟,
西军上一代明面上的二号人物,
被斩杀!
大功,
大功!
许文祖马上起草折子,为大皇子向朝廷请功。
他深知这位大皇子一直没能完全走出当初望江之败的阴霾,所以渴望每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只是,这折子还没写完呢;
新的一则消息来到了。
乾国来三边宣旨的钦差,没能找到钟文勉,那册封其暂代三边主帅的圣旨,自然也就宣读不出来了。
但,
实则这道旨意从乾国中枢发出去后,在上京城内,其实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隐藏在上京城内的燕国密谍司,马上将这一则情报送了回去。
乾国三边统帅换人,无论是否是暂代的,都是紧急军情。
然后,
许文祖忽然发现,
大皇子斩的敌将,
直接从敌方的一个将领变成了敌方的主帅……
许文祖犹豫了一下,
最后还是以“大皇子阵前斩杀乾国三边主帅”的叙述方式报功呈送。
不过,许胖胖也是个谨慎人,报功折子后头,紧跟着“详解”。
大皇子毕竟是皇子,
自己作为臣子的,先把台子搭起来,那叫政治正确;
至于是直接以自己这个名义封赏还是冷却处理,那就是陛下的心意了。
报功折子送到燕京后,
太子马上领着赵九郎等一众重臣再度来到了后园,为自己的大哥请功。
姬老六明白,自己父皇那边,只可能比太子更早得到这份折子。
而后,
后园传来消息,
大皇子姬无疆,殚于国事,为国戍边,斩乾国三边主帅首级………
一连串的封赏之后,是爵位。
在第一次望江之战战败后,大皇子身上的爵位近乎被一撸到底,虽然因为和蛮族公主的大婚,让其享有着亲王的待遇,但实则,大皇子身上的爵位,是空的。
许文祖身上还有一个子爵爵位呢,如果不是皇子身份在那里,大皇子见到许文祖还要行礼。
按理说,立了这个大功,陛下也有大肆宣扬帮自己这个长子洗涮一下望江之战战败阴霾的打算,也为姬家培养出一个能在外领兵打仗的自家人,应该顺势将王爵重新给回去。
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毕竟蛮族公主也诞下了子嗣,当爹的没爵,这孩子到底该怎么算?
人蛮族老蛮王将宝贝女儿送过来,你们燕国倒好,让我外孙直接变白身?
如果是普通大臣,其封爵倒是不必担心盖不盖得过双亲,但皇子是嫡亲宗室,不可能这么不讲究。
然而,
册封圣旨里,
并非恢复了姬无疆王爵,
而是侯爵。
册大皇子姬无疆………安东侯!
朝野一时哗然,这不是说爵位给低了,毕竟听起来,侯爵比王爵差远了。
但实则如果是王爵的话,对于别人而言,对于异姓王而言,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大燕立国八百年,
异姓王也就两位,一个镇北王,一个靖南王;
但对于大皇子而言,他是宗室,陛下子嗣,封王,本就是必然的事儿,事实上,人老早就自称“孤”了,孤王孤王嘛。
但这里封侯爵,而且是外放领兵着的侯爵,政治概念就不同了,意味着陛下不想要自己这个长子回来继续当这个摆设宗室,哪怕他娶了蛮族公主,其子嗣血脉已然受“污染”。
但陛下依旧想要自己的长子,可以独当一面。
当初东征大军时,陛下提拔了一次,结果战败了;
这一次,陛下又强行提了一次。
伴随着姬无疆封侯的册封下,还有一道旨意,许文祖沾了光,升银浪郡太守,主政银浪郡。
大燕的南方,银浪郡,现在的局面就是许文祖管后勤,大皇子掌军,双方从一开始配合得就很默契,现如今,只是更为名正言顺了。
已经有有心人在猜测了,
陛下是否想要仿靖南军旧制,在银浪郡,再建立起一支新的“靖南军”,或者叫“安东军”。
至于爵位前的东南西北,其实没那么重要。
镇北侯说是镇北,其实人家在最西边,大燕的最西边,同时也是东方四国的最西边,按理说,应该叫镇西侯才是。
而靖南侯原本确实是在银浪郡面对着乾国的,但现如今,靖南军入晋好几年了,早就不是面对乾国了。
东南西北,已经不再是传统概念上的方位代指,就像是楚国的左将军右将军,乾国的四方议政厅。
方位词,在这里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地位上的对等。
这是第二道好消息,
但同时还有第二道坏消息。
钟文勉死了,
姬老六觉得乾人心里应该有种生吃一大口苍蝇的恶心,
但随即,
从上京那儿传来的消息,
乾国官家拜乾东南祖家军祖大帅为三边总督,直接让姚子詹让出了位置。
祖大帅受诏后,马上率亲卫星夜驰骋至上京。
官家对其以大礼接待,
据说祖大帅很感动,在大宴上向官家和诸位相公夸下海口,许下以五年时间构建新的三边体系,让燕军的威胁被完全格挡在外的承诺;
被称之为,五年平燕;
只不过这里的五年平燕,并非是直捣燕京,灭了燕国,而是让北方的形式逆转,使得边患仅仅局限于边患,不会再有社稷倾覆之忧。
祖竹明来了,
这个人,
有手段,有能力,会练兵,会打仗,而且,他还有一个特点,其军事主张和老钟相公一致,那就是………苟。
反正乾国地大物博,人口稠密,以前军事废弛,那是以前的旧账,咱现在,慢慢还,慢慢苟发育就是了。
此人来到三边后,乾国三边的气象,必然会大不相同。
第三个好消息是,苓香怀了,然后,何思思又有了。
由此带来的坏消息则是……
他姬老六,
要当和尚了!
其实,姬老六以前不是没有风流过,姬妾成群也有过,你说是伪装也罢,但真要说完全没有享受过其中,那也是忒假了。
但婚前和婚后不同,男人,成了亲后,马上就成熟了许多。
当和尚的感觉不好熬,
但只要想一想自家那位姓郑的兄弟虽说一直有好人妻之癖,但姬老六是清楚的,郑凡真正的女人,其实也没几个。
站得越高,
经历得越多,就越难陷入什么所谓的情和爱之间,是真没那个功夫。
晚上,陪陪儿子,听儿子嘴里冒出一些音节,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伸手,
拿起一个窝窝头,
咬了一口;
这时,
外面忽然传来连声大喊:
“大捷,大捷,大捷!!!!!!!!”
“伐楚大捷!伐楚大捷!”
“郢都破了,郢都破了!”
……
“六弟,户部现在,担子大吧?”
后园小偏厅里,太子看着姬成玦问道。
姬成玦耸了耸肩,
笑道;
“也还行,要啥没啥,省得再去权衡给谁家多谁家少了,倒也落得个清静。”
“还好,仗,快打完了。”太子笑道,“接下来,应该要议和了。”
姬老六则道:“希望如此。”
太子能够看清楚这一层,姬老六是不信的,在其他方面,太子可以说是不错,但在兵事上,太子应该和自己一个水平才是。
这意味着,太子身边有善于兵事的人,对他进行了分析。
不会是老四,老四就算真投靠到太子那一头,今天也根本来不及过来发出自己的见解。
应该是别人。
且这种“应该要议和”的话,也不应该是兵部大臣所说,刚收到大捷的消息,在明面上,就算要说,也应该说什么趁胜追击,一举灭楚这类的吉祥话,而不应该在打下楚国国都后,说出“该议和了”这种。
再者,父皇曾三令五申,敢非议前线战事者,重罪。
所以,应该是太子东宫里的人,而且这个人,是太子身边的亲近者,在太子得知大捷的消息后,迅速对太子提供了自己的看法。
该查查了。
这时,
魏忠河走出来,
道:
“陛下宣宰辅大人、太子、六殿下觐见。”
这意思是,其他大臣,不见了。
赵九郎走在前面,太子随后,最后的,是姬老六。
三人在魏忠河带领下,进入了一个小楼。
小楼面积不大,中间用帘子隔开,看不见里面。
“臣参见吾皇万岁。”
“儿臣参见父皇。”
帘子里,
传来燕皇的声音:
“起了吧。”
声音,有些疲惫。
三人起身。
姬老六看着面前的帘子,依照他对自己父皇的了解,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自己的父皇,绝不会用这种流于形式的物件做遮挡的。
他可以用手段,他的手段也很厉害,但他不屑用这种手段。
但这种情况下,不见大臣,不见儿子,是不可能的。
燕皇陛下,
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
必须让自己的臣子和儿子们知道,
他,
还清醒着。
就是魏忠河,也承担不起“隔绝中外”的罪名。
但凡有这种举动,就会被视为谋逆。
接下来,
燕皇的反应,
更是佐证了姬老六的猜测,
因为燕皇没有用一问一答的方式,
而是直接以自己口述的方式以做安排,这意味着燕皇现在的精力,很成问题。
“对楚接下来的一切事宜,以靖南王的意思为准,太子照办就是。”
“是,儿臣遵旨。”
这意味着,靖南王的意思,将变成朝廷的意思,监国太子会完全地配合靖南王。
是战是和,
若是战,如何战,
若是和,如何和,
都由前线的那位统帅说了算。
这已经不仅仅是相信靖南王的能力了,更是一种莫大的信任。
“赈灾之事,莫要着急,只要打了胜仗,老燕人,一切都好说。”
这是对民心的安抚,以及一种莫大的自信和笃定。
“是,儿臣明白。”姬老六马上回应道。
“要求今年乾人岁币,换做粮食,向乾国朝廷,追责钟文勉擅自犯我边境之罪。”
楚国皇都告破,不管怎么样,大燕伐楚之战,形势大好。
在这种前提下,对乾人,可以蛮横一点,行压榨之举了,而乾人,应该会忍气吞声。
“是,陛下。”赵九郎行礼回应。
“好了………”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太子说道。
“说。”
“捷报折子上,靖南王特意提到了平野伯,在伐楚之中,立下的所有功绩。”
不写别人的,就详细写了平野伯。
这是什么意思,
都懂。
况且,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功绩,虽说战事还没结束,结果也没出来,但有些事儿,是必须要提前准备的。
包括晋东那里的政治军事格局,也必须早做安排才能早些安稳。
太子,其实也是为了给郑凡求封赏。
世人都知道平野伯是六爷党的头号大将,
但太子却急着帮忙请封,腹黑点,可以说太子是在给平野伯递送玉如意,想挖六爷党的墙角,阳光一点,就是太子公忠体国,一心为公。
“封侯……”
帘子里头,燕皇开口道。
没人觉得意外,都认为,这是题中之意,如果对楚那边接下来不再发生什么大的意外的话,平野伯封侯,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的功绩大到,
没人能去忽视的地步,
如果他没背景,
还能用年纪太轻,先行记着日后再封也是为他好这种理由搪塞推延一下。
但问题是,
靖南王已经直接点了出来,
当有足够强力的人罩着你时,
你会发现,很多理所当然的规矩会立马理所当然的消失。
封侯……
姬老六在心里盘算着,
镇北侯,靖南侯,安东侯,东南北,都有了,也就剩下一个了。
同时,姬老六心里也明白,一旦郑凡封侯,那近乎是要封疆的,晋东那块地方,必须得有人守,像当初初代镇北侯看守荒漠一样。
这样一来,
自己是皇子不假,
但郑凡已然是藩镇了,
真正的强大藩镇,是连朝廷连皇帝的旨意都可以去违背的,何况他一个皇子。
也因此,
藩镇,
其实已经不需要再急着去于皇子之间站队了,无论谁当皇帝,都会去安抚藩镇,所谓的从龙之功,对藩镇而言,吸引力,其实没那么大了。
良久,
正当姬老六差点以为自己父皇似乎睡着了的时候,
帘子内又传来了燕皇的声音:
“平西侯。”
——————
家里有老人离世,需要治丧,接下来三天,可能就没法更新了,望大家理解。
第三百九十四章 啥也不是
平西侯,平西侯。
姬老六对郑凡封侯这事,不感到意外,甚至对“平西”两个字,也不觉得意外。
老大是安东侯,对照东南西北四个侯爷号,是同一等次,问题在于老大不能指向“西”。
因为大燕的西边,是荒漠,是蛮族的地盘。
姬老六清楚,自家父皇对蛮族虽说一向极为强硬,但那是一种政治姿态。
在这种强硬姿态之下,并不影响大哥娶蛮族公主且生了带有蛮族血统的皇子。
自家父皇和老蛮王之间,其实是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燕想向东扩张,凌驾于旧有的东方四国之上,承大夏之社稷,再造诸夏之一统;
蛮族王庭需要时间去整合荒漠各部,重塑王庭的荣光和威严;
大家都有各自需要忙的事情去做,所以自然而然地可以达成外部的一种默契,两大族群之间,都以一种极为经验老道地方式去刻意营造出一边“剑拔弩张”为安抚国内一边“蜜里调油”安抚对方的氛围。
但如果将“西”这个字号封给老大,其实就是对这种默契的破坏。
老大已经娶了蛮族公主,完全被隔绝出大位继承序列,承侯爵掌兵,看似实权在握,但深层里已经是将其剔除了皇子待遇。
按道理来讲,老大犯了再大的错,只要不造反,新皇登基时,恢复王爵是必然的,皇帝不管是谁,都是他的弟弟。
兄友弟恭,必然是要走的一个流程。
然后,老大的子嗣就能从一个较高的爵位,哪怕混吃等死,也能混好多代。
很多人一辈子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古往今来,多少皇族参与谋反,真正目的在大宝的,只占少部分,绝大部分为的,还是那一个“世袭罔替”。
但老大既然受封侯爵,其实就是异姓待遇和差事了,封王……除非老大以后能立下不逊镇北靖南的功勋,否则根本没这个可能。
可以说,父皇是为了大局着想,完全牺牲了老大,甚至是牺牲了老大这一脉。
在这一基础上,再给老大封号上加上“西”这个字,有心人无心人都能马上想到西边的荒漠。
一来容易刺激到荒漠蛮族的神经,
老蛮王据说也快不行了,蛮族小王子说不得还带一些年轻气盛,老蛮王可能不在意这些事,但人小王子,可能会因此觉得受到莫大屈辱。
自己最心疼的妹子嫁入了你姬家,
怎么着,
你姬家还想着用我妹夫来打我蛮族?
二来,也容易对老**迫过甚,弄出逆反心里,因为,这也实在是太拿人当工具了。
也正是因为老大不能沾“西”这个封号,
所以使得坐镇晋东,北拒野人南遏楚人最为适合“安东侯”,最起码,人家确实在东边的郑伯爷,不得已之下,只剩下“西”这个封号。
反正打乱了方位就打乱了方位吧,东南西北,预示四方,并非指的是特定的方位。
平西侯,
平西侯,
日后再得恩宠,
要么从龙,要么安抚,
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那也就是……
平西王。
姬老六心里,在咀嚼着这三个字。
其实,有件事,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但却一直没往那边去想。
或是难得遇到一个可以聊到一起的,
或是难得碰上这样一个妙人,
或是他觉得自己是世间绝顶聪明怕孤单寂寞冷,
更或者是,
他很享受这种过程,而刻意地忽略掉未来可能出现的结果。
那就是,
自己和郑凡的关系。
郑凡在虎头城,在翠柳堡时,他帮忙在兵部运作,让郑凡得以从北封郡脱身到银浪郡,赶上了下一阶段大燕的对乾战事,同时,前期的战马、甲胄,都是高配中的高配。
郑伯爷能几次三番地提兵南下,对着乾人放风筝,也是因为他的军配太高的缘故,一人双马甚至是三马,机动性上,乾人怎么比?
但自攻乾之后,
甚至是在攻乾之前,
郑凡就已经上了靖南王的船了。
姬老六有时候也会去想,为什么靖南王会如此看重当初还只是小小守备的郑凡?
并非想不到理由,
而是理由太多了。
能力,
性格上,
郑凡都无可挑剔,
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在镇北侯府打动了自己。
只能说,
时也命也吧。
自那之后,
自己名义上和郑凡依旧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关系,
但郑凡的驻地越来越远,参与战事的级别也越来越高,
说好听点,
郑凡是依旧要需要他的资助,
但说难听点,
自己其实是硬赶着趟地去送钱送粮送人才。
郑凡对自己的需求,在越来越低,
而自己对郑凡的需求,则在越来越高。
这是必不可免的一种变化,政治上的资助和扶持,向来也是这种流程。
当资助的那一方翅膀越来越硬之后,你必不可免地需要改变自己对其态度。
所谓的门下走狗,
不合适了;
更无奈的是,你已经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和心血,要想自己之前的付出不至于完全浪费和落空,你还得哄着他,顺着他,从着他。
欠一百两银子的,是孙子;
欠一万两银子的,那就是大爷,钱庄得担心你吃得好睡得好不?
出了后园,
坐上马车。
姬老六心里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
好在,他是个聪明人,一个连郑伯爷都不得不承认的聪明人。
他当年能够说出:如果不是父皇拉偏架,哥几个,哪个够我干的?
这不是自夸,这是事实。
他的对手向来不是兄弟们,而是他的父皇,一个年纪越大,身体越差,对权力的掌控欲就越强的皇帝。
偏偏这个皇帝,还真的是英明神武得很。
姬老六拿出鼻烟壶,吸了一口,让自己有些焦躁不安的心绪安稳下来。
其实,再复杂的事情,抓住其本质后,往往会变得很简单。
一,
他需要郑凡么?
毋庸置疑,是需要的。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不,
已经无法用“新星”两个字去形容他了,
现在,他已经有了上牌桌的资格。
因为战争,因为来自靖南王的提携,因为他自己众所周知也都服气的能力,
他,
已经有了自己的筹码,可以有资格去下注了。
这种封疆侯爷,
皇子,需要拉拢;
日后的新君,也必须要对其进行拉拢。
在姬老六看来,朝堂其实和商行很相似,商行也有着各个财东,东家,其实是财东们推举出来管事儿的。
现在,郑凡已经成了一个新进入圈子的财东,你已经无法忽视他了。
那么,
如何拉拢?
拉拢人的手段,无非两样。
一利益,二情谊;
晓之以情动之以利,看似极为高明,但往往两手抓的人,都会自以为聪明,到最后,根本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郑凡,
是个很纯粹的人。
这一点,
姬老六很清楚。
所以,
他必须要以更为纯粹地方式去对待郑凡,
利,不去谈了;
情,
得接着续。
谈情时,
不能将利放在台面上,
做朋友,
做兄弟,
大家就都敞亮点。
这是他父皇教给他的;
曾经的镇北,现如今的靖南,其实都有颠覆朝野的军事实力,但自己的父皇却依旧给予他们最大程度地信任。
不收权,实则为大收权;
帝王之术,本质就是冒险,而非商行里你好我好大家好,互相商量着事儿,和和气气地把事儿给办了。
上述情况,是会出问题的。
以密谍司监控百官,朝野拉拢两派互相制衡,收拢人心,打压新潮,这是人们所热衷却又绝不是真的帝王之术。
因为换层皮,你会发现这和码头力夫帮派里的头目驭下的手段,极为相似。
姬老六伸手,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拿出纸,
又拿起笔,
写了一封信,
信,
很短,
就俩字:
“帮我。”
然后,
姬老六将上面俩字划掉,
改成:
“帮我,兄弟。”
想了想,
姬老六又将这一行给划掉,
“帮帮弟弟我。”
犹豫了一下,
又划掉了,
写了写,
划了划,
到最后,
姬老六最后写下了俩字:
“畜生,帮我!”
然后,
落款————贱人。
………
回到王府,
先去看了自己怀孕的王妃何思思,
再去看了侧妃苓香,
最后,
又去和自己的儿子传业玩了一会儿积木。
这之后,
姬老六就坐进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头,
候着两个人。
一个人,个头矮小,长相显老,腰间挂着一个算盘和一只毛笔;
另一个人,个头很高,身材瘦削,男子,却显得很妩媚。
前者,
是燕京城外码头的老大,背地里,是四皇子的关系。
邓家没倒台时,四皇子的势力,其实很大,军中衍生出来的很多生意,大多和打砸抢有关系,本质上就是看谁的拳头大。
码头那片,就是得靠狠劲才能保下来的地盘。
邓家因为第一次望江之战的失败,倒台,码头这块,得到了清算,但因为四皇子四处奔走的原因,最终还是得以保全。
可能,
在老四看来,这是他这个皇子最后的余荫。
但实则,
是因为这处,本就不是邓家也不是他姬老四的产业了。
银子,
给他,
老四想充实和编练京营,
人,
也从这里给他;
一些情报,
也给他;
但本质上,这是他姬老六的地盘,不过是假借他老四的名义,落在那儿。
江湖争斗,还讲究个可笑义气;
但朝堂上,可不时兴这个;
和平共处是建立在我吃不下你的基础上,
他老四之所以能够在邓家垮台后,保留住一些基本盘,并不是因为他四皇子还有什么情面在,纯粹是因为有人想借用他的皮。
瘦高个是一个屋内人,但不是姬老六屋内的,而是内库的一个管事。
朝廷的财政分为两个部门,
一个是国库,理论上由户部管辖;
一个是内库,这就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
不过内库和国库,其实也没那么泾渭分明。
国库没钱了,内库肯定得出,只要一个皇帝,他脑子没什么太大问题,就不可能死守着自己的内库不撒手坐视国库跑耗子。
身为户部实际上的管事人,姬老六对内库的情况,也算是一清二楚,他父皇不好享受,于国事上一直为公,所以,内库的规模和流水,一直被压缩得很低。
但姬老六以己度自家老子,
哪怕没什么证据也能够猜出自己父皇肯定还有后手,
这后手不是因为贪婪,
而是作为帝王的一种必须有的手段。
否则,
密谍司之外那个由陆冰负责的隐藏衙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再雄才大略的帝王,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让自己一直处于“净身出户”的状态。
矮个子禀报道:
“殿下,这阵子码头上来了一些船,隐蔽得极好,但应该是从三石郡运来的兵甲。”
三石邓家是败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现如今,
老四好不容易有个实权差事,
邓家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支持。
三石郡,是邓家的基本盘,在那里,邓家还是残留着一些影响的。
运送兵甲器械,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毕竟大燕现在这个情况,哪里来的真正的兵马粮草军械充足给他老四练新军?
自己这边一毛不拔,太子那边倒是下旨拨了一些款子,但至多也就维持一个花花架子。
老四想要搞点“真金白银”,想要练出一支兵马来,肯定得砸血本,将三石邓家最后一些精华人才、底蕴都掏空出来砸到这支京营上,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问题是,
姬老六是个擅长玩阴谋的人,
所以他看事情的视角,
也往往喜欢走阴谋论的方向。
“殿下,内库最近走了一批货。”
“去哪儿?”
“不知。”
姬老六点点头,道:
“你们下去吧。”
“是,殿下。”
“是,殿下。”
一高一矮下去了。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张公公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放在了姬老六的面前。
“主子,信和先前的手稿,奴才已经吩咐人向东边送去了。”
姬成玦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主子,看样子,是不是要出事儿了?”
帝王垂暮,自是多事之秋。
尤其是现在外战眼瞅着就要结束,
没了外部威胁来统一内部,
内部,
就必然开始“龙争虎斗”。
“应该………是吧。”
姬成玦微微颔首。
“主子,越是拖下去,越是对咱们不利啊。”
无论如何,
太子都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国本所在。
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下去,
待得离钟响起,
太子继位,
天命所归,
再想干什么,就难了。
“不急,不急。”
姬老六伸手轻轻摆了摆,
道:
“张伴伴,你觉得咱们时间紧了,我估摸着,那位李英莲李伴伴,可能也在对我那二哥说着一样的话。
我踩一脚,父皇再拉一把,我再踩一脚,父皇再拉一把;
没父皇拉偏架,
他早被我拽下来了,
根子不扎实,
心里就虚。
咱们在这里怕万一父皇驾崩,他名正言顺;
对面,
可能也在担心父皇驾崩前,
咱们会如何行鱼死网破之举。
越是到这儿了,
就越是要沉住气。
父皇,是个明君,是个好皇帝,我相信父皇不会犯绝大多数皇帝晚年会犯的那种错误。
以前,
我还看得不是很真切,
现在,
随着楚国那边眼瞅着就要结束战事了,
下面的,
也就能回到正轨了。”
“主子,奴才愚钝,何为正轨?”
“正轨?”
姬老六又喝了口茶,
道:
“先吩咐下去,咱们的人,没露面的,就都不要露面,露面的,也不准有一丝一毫地轻举妄动。
现在,就是等,等东宫先沉不住气。
我不怕东宫,
但东宫上下,
肯定很怕我。
再,
我与你说说正轨的事儿。
若是外头战事不息,
西边荒漠蛮族,虎视眈眈;伐楚战事,如入泥潭;乾国三边,心存侥幸,妄图火中取栗;
那样的话,
那张龙椅的争夺,
可就有意思了。
老四其实还是有机会的,在那种环境下。
我跟老二必然得都上一番,
老二这些年,藏着的后手,培养的手下,咱们浸润了不少,但咱们这里,估摸着也有不少老二那边埋下的钉子;
老五在颖都还在修理河工,没回来,但他在那儿,本就是一招无形妙棋,远离燕京漩涡,待价而沽。
就是这小七,他也不是没有机会。
总之,
外患迫在眉睫之下,
内忧,必然得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
说不得,
到最后我得和老二捏着鼻子各退一步,
让小七上来当个调和。
别觉得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
毕竟都姓姬。
现在,
一切步入正轨,
父皇就算是要走,也得将家里的账册给盘盘好。
到最后,
还是由父皇亲自来仲裁。
民间分家,得请德高望重之宿老………”
“主子,您的意思是?”
姬老六点点头,
道:
“所以,先不要动手,再多的妙计,再多的暗谍,再多的未雨绸缪,再多的再多乱七八糟的林林总总………”
“呵。”
姬老六笑了笑,
道:
“正如当年门阀家主们所想的那般,大燕,没了他们,不成;他们,自认为手段高明,于朝堂于地方,都能说上话,也都能做上事。
其实,
他们之中,
真的不乏人杰。
但,
没用。”
姬老六长叹一口气,
将杯盖在桌上轻轻一转,
缓缓道:
“如果南北二王再次入京,和父皇坐在一起,定下接班人,张伴伴,你说,咱们这些年,再多的布置,又能算个屁?”
仰起头,
姬老六有些神伤道:
“什么叫帝王心术,什么叫帝王手段,不是家长里短,也不是和和气气,更不是拉一派打一派,按下这边拔那边;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狗屁,
说出这种话的,
真跟农夫觉得父皇一天能吃几十个油饼子那般的幼稚。
帝王之术的根本在于,
身为帝王,
他,
能掀桌子。”
“要什么防范,要什么布置,要什么安排,就是我跟老二,互相斗得天花乱坠………
南北二王的王旗,
往后园门口一插,
我跟老二就都得跪到后园门口去,
聆听圣谕。”
姬老六忽然一翻白眼,
学着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曾说过的那句话:
“嘁,啥也不是。”
第三百九十五章 虎,背着山
婉转悠扬的二胡声,自雪海关伯爵府邸内徐徐传出,每天,瞎子都会在这里拉一段二胡;
今日,二胡拉得时间久了一些;
天天坐在那里,
两只肥嫩的小手放在膝盖上,脑壳一抬一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瞌睡。
想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够聆听得懂这二胡的玄妙之音,实在是太过为难儿童了。
况且,今日的二胡节奏,格外得长,天天已经极为克制了,却依旧挡不住这随着二胡声不断袭来的强烈困意。
良久,
瞎子收起二胡。
天天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伸手,
搓了搓自己的脸,
露出了微笑,
然后,
鼓掌。
小小年纪,却已经学会了被迫营业。
这时,柳如卿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
瞎子起身,
离座,
后退三步,
柳如卿上前,将茶放在了茶几上,后退了三步回去。
瞎子这才走回来,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端起茶。
是花茶,
其实瞎子不喜欢这种口味的茶,里面往往会加点蜂蜜,说是花的甜味,实则有些腻。
“北先生,可是有消息传来了?”
男人在前面打仗,
女人在后面,自然是苦等。
这个时节,家书抵万金,是真不假。
如今,柳如卿的弟弟柳钟已经在伯爵府的账房里帮忙做事,算是一个不错的差事。
对此,柳如卿感到很满足。
这里的氛围,没有范家压抑,日子,也过得恬淡自如,弟弟也有了差事傍身,她是真没什么好多奢求的了。
其实,如果不是那晚伯爷的忽然克制,她早就已经是伯爷的人了。
残花败柳之身而已,可以取悦于他,得其慷慨,得其驰骋,得其激昂,得其铿锵,已然足矣。
这个观念,自然是不正确滴;
但只能感慨一句,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
女子的生存,本就艰难;
漂亮女子的生存,其实更为艰难。
但瞎子知道,
柳如卿的性子,不是来问这事的人。
自己今日二胡确实拉得比往日长了一些,柳如卿或许能察觉到,但却不会特意过来询问。
主上的后宅,其实很简单;
嬷嬷婢女们不算,
称得上是房里人的,也就三位。
四娘、公主和眼前这位柳如卿。
四娘跟着主上在打仗,家里,也就剩下俩了。
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公主,有什么事,大可直接出来问在下,咱们伯爵府向来是没什么规矩的。”
瞎子话音刚落,
公主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瞎子起身,
让座。
公主站在原地,道:“可不敢让北先生给本宫让座。”
“意思意思,显得在下有规矩一些。”
“呵呵。”
公主笑了,不是冷笑,而是她早已习惯了和几位“先生”的相处模式。
他们看似是一群很懂规矩的人,
实则,
却又是一群最没有规矩的人。
同时,
虽然他们和自家相公名义上是主仆,
但实则,
某种程度上,是平起平坐的。
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宫斗高手,更何况在后宫里长大的熊丽箐。
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她懂。
柳如卿忙起身,从屋子里,又搬来一张椅子,放下。
公主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这时,
柳如卿走过去,想抱一抱天天。
后宅里,她们清楚这位伯爵的干儿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说句不好听的,日后就是她们诞下了子嗣,论争宠,可能都争不过眼前这位。
天天张开双臂,和柳如卿抱了一下,却没让她抱起来,而是意思意思之后,绕开了柳如卿的手臂,
花圃中,
巨大的青蟒头探出,
天天小跑过去,
一把抱住这巨大的蛇头。
青蟒吐出信子,舔了舔天天的脸,天天用自己的小肉手拍拍青蟒。
这孩子从小到大,
和鬼、和妖一起玩的时间,比和正常人一起玩耍的时间多得多。
再者,
他身上本就自带着一股子灵气,可以让那些妖物感到亲近。
昔日,剑圣短暂休假回来,特意看了看这孩子。
原本不打算收徒的剑圣,在有了剑婢的同时,竟然也萌生出了想要将田无镜的儿子收入自己门下的冲动。
只可惜,
他放下姿态了不假,
但人孩子只想着跟着自己干爹学刀。
那边,
一人一蟒玩得不亦乐乎,
这边,
公主也开口道;
“本是没什么不方便问的,但是吧,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是怕北先生您想多了。”
“在下不会想多,在下每天思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北先生说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都是自家人,客气个什么,太累了不是。”
“是这个理儿。”
随后,
公主问道;“伯爷,打胜仗了?”
“破了郢都。”
公主闻言,呼吸一滞。
郢都,那是她长大的地方,现在,被自己的丈夫攻破了。
其实,
严格意义上来说,
郢都的攻破,和郑伯爷没有直接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郑伯爷前期的一通乱窜,导致镇南关的粮道被毁以及楚国京畿的混乱,
最终,
促成了靖南王大军直扑郢都的军事行动。
“您哥哥,留了一把火,本想烧死靖南王,谁成想,靖南王没死,但郢都,却被点着了。”
公主看着瞎子,
道:
“郢都,被烧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被烧毁了。”
“好惨。”
“是的。”
“我皇兄呢?”
“早就不在那里了,您哥哥借我燕军的手,剔除了一些他早就想剃掉却一直不方便除掉的人和物。
“按照北先生的说法,我皇兄,倒是赚了?”
“总体来讲,必然是亏了,但,家里倒是打扫干净了。”
“那么,仗,还会继续打下去么?”
“不会了,眼瞅着,是要结束了,主上,大概也快要回来了。另外,不出意外的话,您很快要从伯爵夫人升到侯爵夫人了。”
“这就,封侯了?”
“**不离十,因为靖南王没死。”
瞎子很清楚地知道,靖南王在和不在,有多大的区别。
靖南王不在,固然能够让自己这边更为轻松自由;
但靖南王在,等于是确保了自家主上和燕国朝廷之间的联系。
有时候,
瞎子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端着大燕的碗吃饭,吃饱了放下碗再反大燕,
有点忒没挑战性;
可问题是,靖南王不死,大家就只能继续遵从这种发展模式。
这一战后,
封侯,
是必然的。
这是田无镜很早之前就在做的安排,也是瞎子早就看出来的安排。
熊丽箐微微一笑,
道;
“在燕国,封侯,可了不得。”
“是,镇北靖南封王前,大燕异姓爵位,以侯为顶,封侯,也意味着封疆。”
瞎子伸手指了指脚下,
道:
“估摸着,就是这块晋东之地了。可能,用不了多久,公主您就可以回家看看太后看看您哥哥了。
省亲之后,
他们还会将您规规矩矩地送回来。”
地位不同了,
层次不同了,
待遇,
自然也就不同了。
“比我想象中,要早很多。”
瞎子笑笑,没说话。
公主又道:
“万一我母后不舍得我远嫁离开呢?”
“那正好给主上一个由头,再入楚,抢您一次。”
“伯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但,应该快了,依照我对主上的了解,仗打完了,他会更迷恋温柔乡。”
“多谢北先生提点了。”
“公主客气了。”
公主起身,没走,
又问道;
“敢问先生,您觉得,国和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国如父母。”
“北先生的回答,真是让………”
“孩子开心,父母,也就开心了。”
公主愣了一下,
随即笑道:
“和先生您聊天,当真是有趣得很呢。”
“您见笑。”
就在这时,
雪海关外,
一道青色的气旋正在向这边逼迫而来,其在雪海关南门城墙前停下,显露出一身青衣,因为戴着面具,所以分不清是男是女。
而这时,城墙上的守军也已经张弓搭箭对准了他,同时,城门口,也有一队骑兵即将冲出。
……
伯爵府内,
院子里。
公主还没走,瞎子也没起身,
然而,
花圃中央的一处地窖却凹陷了下去,露出了向下走可以通向密室的台阶。
身着黑衣的沙拓阙石,
闭着眼,
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瞎子起身,微微鞠躬行礼,道:
“您醒来了。”
公主则马上下蹲作福,
道:
“见过干爹。”
柳如卿有些愕然,她是没见过沙拓阙石的,一开始,只觉得异变突生,忽然出现了一尊这般恐怖的存在于自己面前。
但看见公主行礼后,她也马上跟着行礼。
“嗖!!!!!”
一道响箭自西南方向升空,这意味着那边,有情况。
沙拓阙石面向西南。
瞎子赶忙道:
“恐是调虎离山。”
这时,
天天见到沙拓阙石出现后,马上丢下了自己的蟒蛇伙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沙拓阙石。
别人害怕如同僵尸一般存在的沙拓阙石,他不怕;
因为他一直睡在人家棺材上面,睡到长大。
沙拓阙石伸手,
一道黑风裹挟着天天,将其拘了上来,最后,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沙拓阙石一只手抱着天天的腿,
另一只手向前一伸,
“嗡!”
院子里平时郑伯爷用来练刀的兵器架上,
一把刀,
落入沙拓阙石掌心。
随即,
刀口向下,
抵着地面,
沙拓阙石缓缓扭头,
依旧没睁眼,
但他的声音却以空气震荡的方式传递出来:
“虎………背着山。”
————
明天开始恢复更新。
第三百九十六章 男人
虎,背着山;
也就不怕被调虎离山了。
这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但瞎子只能苦笑道:
“但您这不是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么?”
天天身份尊贵,
不仅仅因为他是田无镜的儿子,
说句心里话,
哪怕靖南王不是靖南王了,
光是自家主上是其干爹,
这娃娃的安危,
就绝对不能出任何的意外。
如果是权衡利弊的话,那总归有一个可以谈的价,但问题是,这里头一旦牵扯进了人情,那就完全谈不开了。
“不经历尘暴………成不了狼。”
这是荒漠中的一句谚语,也是蛮族的育儿经语录。
其实,
让天天去经历一些事情,哪怕再关心再呵护他的人,都无法去用明面上的道理去拒绝。
因为他是平野伯的干儿子,他是靖南王的嫡子。
他的出身,
在这里摆着,
若是搁在西方,
天天长大后,
哪怕穿得再破烂,
但依旧可以扛着一把刀,
骄傲地喊道;
“吾,乃大燕传承百年门阀田氏之传人,乃大燕靖南王嫡子,乃晋东平西侯兼雪原守护者兼楚国驸马养子。”
只是……
瞎子只能有些勉强道:
“毕竟还太小。”
娃娃,还太小,远远没到需要去历练的时候。
最起码,
能舞得动刀,
再配个魔王陪同,
再配个妖兽傍身,
再弄个法器在怀,
最好,
附近五十里处,还有一支三千雪海铁骑呼应,
这种情况下,
才最适合去历练。
沙拓阙石的反应,很直接,也很简单,
他用一只手抓着天天,
送到瞎子面前。
天天有些疑惑。
瞎子抿了抿嘴唇,没接过孩子,
道:
“调虎离山后,家里,应该还有几只蟑螂。”
家里还有蟑螂,自雪海关成立起来,各方就没少往里面掺沙子。
瞎子掌握了一部分,也清除了一部分,但他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如果沙拓阙石出城,
天天在自己跟前,
除非现在他马上就调集八百甲士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这院子四周,
否则他心里根本就没底。
最稳妥的方式,还是沙拓阙石继续留在这里,以不变应万变。
任你来者武功多高强,
你总不可能一人攻一座城吧?
可问题是,
沙拓阙石似乎懒得以这种消极的方式去面对,
又或者,
他是想出去看看了,
毕竟,
堂堂蛮族左谷蠡王,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太久太久。
无奈之下,
瞎子只能上前,将一面紫色的小旗送到天天手中,随即后退半步,
道:
“我随后就跟上来。”
沙拓阙石将天天又放回自己肩膀,
天天很是兴奋地搂着沙拓阙石的脖子,“咯咯咯”地笑着,另一只手,挥舞着瞎子送给他的小旗。
想当初,
野人王被关在沙拓阙石隔壁,
每晚承受煞气的侵袭,
整得他差点暴毙;
但天天对这些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沙拓阙石闭着眼,面向西南方向。
“砰!”
整个人腾地而起,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其每次落地,
都砸在屋檐亦或者围墙上,
看似刚猛,
实则鬼魅。
这种动静,自然惊动了很多暗哨以及巡逻的甲士,但是在看到那个稚童挥舞的旗帜后,这些甲士都放下了弓弩和刀剑。
院子里,
瞎子面向公主和柳如卿,
道:
“还请公主殿下和柳姑娘待在这里。”
这时,
一队亲卫甲士冲了进来,随即,面朝外,围了好几圈。
公主和柳如卿站在里头,那条青蟒也游动了过来,盘踞着身子,又围了一圈。
瞎子下令道:
“周边敢有转身者,杀无赦!”
意思是,你身边的袍泽但有敢转身面向里面夫人的,你就马上抽刀砍死他。
倒不是说里头的夫人们被看一眼就是多大的罪责,
而是为了保险起见,
谁都不清楚这亲卫里头,是否也有哪家的桩子。
因为这种事儿,谁都没办法下个绝对的定论。
公主到底是见过阵仗的,不问不惊也不慌,直接坐了下来。
左手摊开,
道:
“奉茶。”
边上有些慌乱的柳如卿这才定下了心神,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送到公主手中。
“北先生,您去忙吧,世子要紧。”
瞎子微微低头,应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
公主说得没错,世子要紧。
她没有去和那个小孩子争宠争重要性,
并非因为她是大人了,
而是因为………完全争不过。
好在,她也明白一个道理,这是她母后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她的道理,平日里,女人撒娇,那是怡情,但得看着时候。
看着手里柳如卿奉上的茶,
公主抿了抿嘴唇,
眸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这,
应该是最后的波澜了。
等到她的丈夫班师归来,等到封疆开辟,等到侯府建立,一切的一切,应该也就能走上正轨了。
闭上眼,
吸了口气,
公主将茶杯又递到柳如卿面前,柳如卿伸手接过,问道:
“茶凉了?”
公主摇摇头,
她笑了,
道;
“只是想到若是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他,他会怎么做。”
这里的“他”,肯定指的是郑伯爷。
柳如卿不语。
公主自问自答道:
“她会让你唱起那小曲儿,悠哉悠哉地轻抚跟着和。”
“公主,想听么?”
公主又摇摇头,
道:
“他是真有那种闲情的,本宫没有,强装的话,也就沐猴而冠了,没什么意思。”
随即,
公主目光扫过四周背对着自己警戒着的亲卫,
喊道;
“辛苦诸位弟兄了,今日之后,本宫发内帑请诸位喝酒下红帐子。”
公主有钱,
而且是自己的钱,
年初那会儿,
她被郑凡带着去燕京受封时,
楚国派出一支不记名的使节队伍来到雪海关,送上了一些属于公主的行头,里头,自然也就包含一些银钱。
周遭亲卫们马上喊道;
“谢夫人赏!”
“谢夫人赏!”
………
城外,
青衣蒙面人躲开了一路雪海骑兵的追捕。
他的身法很快,同时对四周的环境应该是极为熟悉,想来是下过功夫的。
最重要的是,
其实力,
应该是四品上。
到了这个层次的强者,已经有了“闲庭信步”的资本了。
也就是不能以传统意义地方式去抓捕他们。
要么,是以薛三手下的那帮训练出来的探子去摸索围剿,要么,就是以定点的强者去追踪,再要么,就是调集更多的兵马去搜捕。
总之,得对症下药才能真的见效。
打不过,总不至于跑不过不是?
除非运气实在太背,被正好在旷野里圈住了,否则,想要轻易缉拿他这种级别的存在,很难很难。
其实,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雪海关的主力被郑伯爷带到前线去了,家里的防备力量本就虚弱,实在是没办法一次性抽调千骑以上的规模去为一个人进行犁地排查。
青衣蒙面人见身后的追兵被甩开了,
坐了下来,
解开面纱,
露出了一张男子的脸。
男子的左脸看起来还算清秀,但右脸上,却有一道宛若长蜈蚣趴在脸上的恐怖疤痕。
其身侧,
放着一把刀,也放着一把剑。
坐下后,
他解开水囊,喝了一口水,眯着眼,身体骨骼开始发出脆响,这是在自己给自己的肌肉进行按摩,以缓解疲惫。
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强者,一个将自己看作了一张攻城弩或者登天梯一般极为注重身体细节的家伙。江湖里,是养不出这种特征的强者的。
这也是当年剑圣一开始会对败于田无镜手中耿耿于怀的原因。
江湖对决,
要么是捉对厮杀,要么是人多欺负人少,对战方式,很是极端,再者,江湖人自然得有江湖气;
这江湖气,就体现在………风度二字上。
有时候多舞动出一串剑花,让四下观战的女侠们心驰神往;
有时候刻意多轰出两掌,炸开两个窟窿,让人赞叹不已,发出惊呼;
江湖嘛江湖,
打打杀杀的,往往是一小撮人,绝大部分的,其实是在看热闹。
而类似青衣男子这般将自身看作一件战争兵器存在的,要么,来自于江湖传承百年以上的暗杀门派,要么,就来自于某国朝廷的某个衙门。
而前者,虽说是江湖门派,但其背后,往往也会有各自国内衙门的影子。
江湖,亦为浆糊,
哪里可能来得那般干澈?
就比如楚国的惜念庄。
而在青衣男子调理的时候,
前方地面,出现了一个凹坑,宛若流沙沉降,紧接着,一名身穿麻衣的老者从里头站了出来。
“哪家的?”老者问道。
青衣男子没回答。
“或许,咱是同一家的。”老者又道。
青衣男子依旧沉默不语。
“既然是同一天来,大概率背后是一个主顾,就算背后不是一个主顾,主顾的背后应该是站着同一个大主顾。”
老者像是在说顺口溜。
青衣男子目光微沉,
道:
“聒噪。”
“得,您高傲,但像您这般硬生生地闯,再硬生生地跑,你真当雪海关里那位郑伯爷留下的手下是傻子,就瞧不出你这生硬得连老夫都有些看不下去的调虎离山人家瞧不出来?”
青衣男子再次沉默。
“虽说咱也都清楚,那雪海关里头,应该还有暗桩,但哪里有像你这般做事的?”
青衣男子伸出左手,拿起了剑。
“哟。”
老者后退了几步,
显然,
他不想和这位交手,
尤其是他们二人很可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
“老夫倒是有些猜出来你是什么身份了,用刀又用剑,梁国温明山来的?”
梁国温明山里,有一个门派,据说,这个门派的弟子修刀也修剑。
当然,这是表象,深层目的是,这个门派妄图打造出一种剑客的锋锐加上武夫体魄的近乎没有弱点的强者。
只可惜,这个门派的弟子,大多前途平庸,于江湖上,也一直没能闯出什么名气。
但因为这个门派的创建者,是梁国开国皇帝的弟弟,自幼痴迷武学,懒得去争夺什么鸟位,固然上了温明山开宗立派,梁国虽然是小国,但好歹也是一个国,有着这一层和皇室的关系,这个门派,倒也一直传承了下来。
年初郑伯爷抢了公主跑路,楚军被骗到了齐山一带,因梁国刚刚政变,废除了有楚国皇室血统的皇帝,误会之下,导致梁国先发制人,伏击了那支本来用于追击薛三的那一路楚军。
所以,
后世史学家写史记录这一场燕楚大战时,
.asxs.,并非是楚国刺客假扮琴师刺杀燕帝,而应该是那场发生在齐山山脉中的伏击战。
因为后来马上就有薛三带领的那支燕军开始帮助两国打楚人,紧接着南门关里有一路燕军骑兵南下进入梁国帮助抗楚。
误会什么的,后人就算看见了这个说法估计也不会信,只会想当然地认为是燕国的附属国梁国领会了宗主国大燕的意思,抢先在边境制造了事端,拉开了燕楚大战的序幕。
薛三在那里还被梁国新国君拜为将军,那时,温明山上也下来了一堆江湖人士帮梁国抵抗楚军。
对这帮江湖人士,薛三的看法就是…………不伦不类。
拿他们当尖刀来用嘛,他们又不够锋锐;
拿他们当普通士卒来用嘛,他们又不懂军阵;
唯一的优势在于,
这帮从温明山上下来的人,
每个人都配了一把刀和一把剑,
这就好了,
一人拿出一把刀或者一把剑,贡献出来给那些没有兵器的梁国民夫。
见自己被报出了家门,
青衣男子看向老者,
道:
“北封郡的沙丘土耗子,竟然跑到了这里来。”
老者出身自北封郡的沙丘门,这一门其实就和惜念庄在楚国的位置差不多,表面上是江湖门派,实则背后带着衙门背景。
沙丘门门人擅长身法遁术,外界常认为其背后就是镇北侯府,因为历代以来,都有沙丘门门人为镇北军中充当哨骑。
“啧啧,合着咱们本不该出现在这儿才是。”老者感慨道,“万一暴露了身份,宗门都得因此生祸。”
强者,
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确切地说,任何一个行业,想走到顶点,站到最前面那一批序列之中,其背后,就越是离不开底蕴的支撑。
秘籍、功法、名师、历练,等等等,身后有宗门,才能用宗门的资源堆出高手来。
四大剑客之中,李良申是镇北侯义子,百里剑是乾国大家族,造剑师是楚国大贵族,唯一一个出身自草莽,一个师傅带着起来的,也就晋地剑圣一个了。
所以,一般而言,四品以上的高手,不出现类似晋地剑圣那种极端情况,否则基本都是有出身有门派有背景的。
而一旦这二人的身份曝光,
接下来,
所牵引下去的,
必然是他们背后的宗门。
伐楚大捷,
靖南王一怒,
梁国君臣估摸着会马上自己发兵攻打温明山,镇北军那边,必然会即刻围剿沙丘门。
江湖门派,看似风光,但在金戈铁马面前,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这也是剑圣可以自由自在地杀司徒老家主的原因所在了,他是特例,他无门无派,所以,没软肋,没忌惮,无拘束。
青衣男子却笑道:
“岂不正好?”
“啧啧。”老者砸吧砸吧嘴,“还真是和咱一样,是门下叛徒不成?”
门下叛徒,是不必在乎宗门死活的,宗门被灭反而更好。
然而,
就在这时,
一道黑色的身影宛若巨石砸落一般,
“轰”的一声,
砸在了距离二人不足二十丈的位置。
待得尘土消散,
露出了一身黑衣的沙拓阙石。
青衣男子左手持剑,右手持刀,站起身。
老者则面向那边,目光微凝,
道: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气息在四品到三品之间不停地摇摆,应该是受伤跌落的感觉,却又没有受伤的样子。”
“他身上,没有气血波动,只是气息。”青衣男子说道。
僵尸体内,
怎么会有气血这种东西呢?
常人靠气血催动,僵尸,靠的是煞气。
“呼,都说那平野伯府内藏龙卧虎,晋地剑圣也被那平野伯收入麾下,其他高手更是不计其数。
眼下,剑圣应该和平野伯在楚国打仗才是;
怎么着,
堂堂三品高手,
到他平野伯那里,
就跟卖白菜一样,
拔出一颗还有一颗?”
三品高手,就是在君王面前,也是能享有一份体面的。
莫说平野伯现在还没封侯,就算是封侯了,没有镇北侯府那百年底蕴支撑,按照常理,也断不可能聚拢和培养出这般多的三品高手!
且,
晋地剑圣,
那根本就不是普通的三品!
青衣男子则道:
“那也正好,钓出来一个,里面的人,应该就更能容易得手了。”
老者闻言,微微一笑,
道:
“也是,我也不信那血海管理,会还有一尊三品高手坐镇,呵呵额………”
“唔……”
这时,
一个小脑袋从沙拓阙石肩膀上探出,
天天很是艰难地爬了上来,
左手抱着沙拓阙石的脖子,右腿跨过肩膀,好在他胳膊和腿儿虽然短,但却很壮实,外加魔丸在的时候常和他玩儿那种翻跟头的游戏,所以还真又爬了上来,坐了上去。
“呼…………呼……………”
胖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同时,
黑玛瑙一般的眼眸打量着前方的两位。
“………”青衣男子。
“………”老者。
看这娃儿坐在一尊强者肩膀上的姿态,看着娃儿衣服的精贵,看这娃儿身上那股子近乎要溢出来的灵气。
一个大胆的猜测,
在二人心中浮现。
所以,
他们二人在这里忙活着吸引雪海关内的注意,好给他们虽然不知道但必然会存在于雪海关内隐藏着的内应创造机会去抓那个娃娃。
结果,
雪海关内隐藏的那位高手,
竟然直接带着那个娃娃追杀了出来。
沙拓阙石伸出手,
指向前方二人,
道:
“哪………个………”
一时间,
无论是青衣男子和老者都感知到了一股磅礴的杀意。
天天吮着自己的左手食指,
目光在青衣男子和老者身上,逡巡了一轮;
最后,
落在了青衣男子手中的那把刀上。
干爹在家时,
他喜欢和魔丸一起坐在台阶上,看干爹每天在那里练刀,练完刀后,一身臭汗的干爹会抱着他和魔丸一起去泡澡。
所以,小家伙对刀,很是痴迷,因为他干爹用刀。
也因此,小家伙还拒绝过剑圣想收其为徒的问询。
因为有一次,
他看见自家干爹练完刀后,
对着隔壁邻居,
不屑地啐了一口:
“练剑有什么好神气的,娘们儿才练剑。”
天天不知道“娘们儿”是什么,也还没到需要去懂“娘们儿”的年纪;
但他清楚,
他干爹的意思里,
刀,
才是最吼的!
所以,
天天伸出小肥手,
指着青衣男子,
道:
“拿刀的那………”
“哐当!”
青衣男子将刀丢下,
改为只持剑,
面色平静,无比镇定。
“唔………”
天天陷入了沉思,原本拿刀的现在不拿刀了,他陷入了选择困难。
这时,
他想到了干爹每次拿两种零嘴吃食逗弄自己要哪个时,
他次次都是犹豫,
因为两种零嘴,他都想尝尝,也都想存下来。
而每每自己犯难时,
干爹就会那般教他;
只能说,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也是被孩子模仿的对象。
此时,
天天忽然攥起了自己的小肉拳,
学着干爹的语气,
道:
“男仍,就嘟要!”
——————
感谢今子有大树和老徐成为魔临第一百五十二位和第一百五十三位盟主!
晚上还有,嗯,一点前吧,争取。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不亏
“呵呵………呵呵…………”
沙拓阙石笑了,
对这个回答,
他很满意,
不,
是非常之满意。
瞎子每天都会在院子里拉二胡,
并非是刻意地在炫技吸引谁的目光,
也不是在陶冶什么情操,
事实上,
瞎子很忙;
他忙着维系着雪海关里的局面,
忙着组织着军民一起抢收他自己培育挑选出来的土豆和红薯进行储藏,
他是真没那个闲情逸致每天都准时在院子里来那么几曲儿。
归根究底,
是因为他回来接替四娘时,
四娘告诉他:
沙拓阙石醒了。
梁程不在,没有同类僵尸进行观测和分析,瞎子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沙拓阙石到底苏醒到哪个程度。
所以,
他每天在院子里拉二胡,其实是借着二胡的音调,和下面的沙拓阙石进行着一种“交流”。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沙拓阙石还未完全恢复,
简而言之,
就还不是梁程的这种状态。
但他又确实是恢复了一些,只是这里面的记忆、认知和思维,存在着一些狭隘。
瞎子以前做过心理医生,但这次,是在摸索一头僵尸的精神状况;
难度,自然是很大的。
在瞎子看来,
沙拓阙石并非是曾经的那个左谷蠡王,
几年棺材里的沉睡,从活人步入僵尸的序列,可能,真的是失落了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以后能否找回,还是个未知数。
但他却又是沙拓阙石,他应该保留着一定的记忆和认知;
而这种情况下,
往往会呈现出一个结果——极端化。
就像是村口的二傻子,你觉得人家傻,甚至傻得有些可爱,是因为人家手里没拿着一把刀。
极端化的表现,也就是不受控。
就比如这次,
很清楚地知道人家的目的是什么,
但沙拓阙石却选择带着天天一起出了门。
而天天的这种“霸气”,
确实是很符合沙拓阙石的胃口。
在沙拓阙石的感知里,
天天不是什么大燕靖南王世子,
他是一个在自己棺材上方玩耍、睡觉、吃饭、长大的孩子。
这两年里,
你可以说他在棺材里沉睡着,
但你也可以说他其实一直在用目光注视着四周。
沙拓阙石动了,他冲向了那个老者。
老者见状,先看向的是自己身边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持剑向前,拉出身形,从斜侧方怼了过去。
老者这才放心地双手于身前,开始调动四周的格局进行变化。
眼前这尊存在,他们一个人来对付,还真是够呛,所以,老者得确信青衣男不会死道友不死贫道。
沙拓阙石手中的刀,丢了出去,砸向老者。
老者身前出现了三道屏障,那把带着极为恐怖势能的刀一口气穿透了两层屏障,一直到第三层屏障时才陷入了阻滞。
在接下这把刀后,
老者双手猛地一拍地面,
吼道;
“局!”
刹那间,
三条气浪自地面腾出,裹挟向沙拓阙石。
遁术,身法,无一不用到方外之术,可以说,沙丘门本就是术士这一大门类下的一支,不过其融合了一些荒漠蛮族的祭祀之术,所以显得有些不似正统。
但本质上,
依旧是操控格局之力,对目标进行遮掩、困锁以及…………绞杀。
青衣男的剑,来得很快,在看见老者已经起势要困住沙拓阙石后,他的剑,更为一往无前。
然而,
让青衣男诧异,
同时也让老者震惊的是,
其刚刚起好的势,制成的局,竟然在碰撞到沙拓阙石身体后,直接消散于无形,等于是一番操作猛如虎,最后却真的成了猛虎嗅蔷薇。
根本原因在于,
所谓的局,
所谓的势,
无非是借助四周环境之力,再以目标气血为引进行锁缚。
施法者,所起的,无非是一个承接的作用。
然而,
沙拓阙石体内,并无气血!
也就是说,
局和势,在碰撞到沙拓阙石身上后,宛若无根浮萍,也就直接消散了。
虽说先前沙拓阙石刚出现时,
老者和青衣男就得出结论,此人身上似乎只有气息波动却无气血波动。
但老者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可谓成也经验败也经验,近乎是本能地以平时的习惯开始施法。
或许,
连老者自己都有些忘记了,
其所掌握的术和法,其本质和根源,到底为何物了。
站得越高,
越基础的,
反而有些时候会更模糊。
但在此时,却相当于是给青衣男挖了个坑。
这简直比扭头就跑,更为坑人。
因为你出手了,但你出手却更像是帮对方在佯攻做掩护。
接下来,
身形上毫无阻滞的沙拓阙石单手攥住了青衣男的剑,剑身和手掌当即摩擦出了剧烈的火花;
紧接着,
沙拓阙石丝毫没有在乎肩膀上的天天一般,整个人径直向前贴了过去。
而青衣男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倒是做出了最为精彩的反应,眼瞅着自己的剑抽不回来,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当即并拢,一道剑气直接指向了沙拓阙石肩膀上所坐的天天。
好一招围魏救赵!
“嗡!”
沙拓阙石身上煞气冲起,
坐在其肩膀上的天天像是被气浪卷着一般被抛向了空中。
青衣男的剑气从沙拓阙石空荡荡的肩膀上穿刺而去;
但同时,他也失去了第一时间拉开距离的机会。
或许,
青衣男也练刀,他也练体魄,所以,他自认为自己的躯壳不似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剑客那般脆弱;
又或许,
青衣男太过自负,自负得不想狼狈后撤让对方趁势粘上来让自己直接落入下风,而是想以极端地手段去将局面给扳回来。
但厮杀场上,
你成功了,
那所谓的或许就是一记妙棋,可谓别开生面;
而若是你失败了,
那这所谓的或许,
就是你的原罪。
尤其是,
沙拓阙石生前是三品武夫,以沙拓部子弟的身份,能够承任蛮族王庭左谷蠡王的位置,可见其天赋到底有多么可怕。
他现在所掌握的战斗本能,其实还是基于生前,不过,巧合的是,僵尸体魄本就是以坚固强悍著称,一定程度上,身前生后,倒是专业对口上了。
若是沙拓阙石生前是术士亦或者是剑客之流,其就算是苏醒,战斗力,也必然大打折扣,但奈何,其生前本就是武夫!
所以,
温明山上下来的青衣男子,和沙拓阙石,在刹那间,以胸膛对胸膛的方式,强行撞击到了一起。
武夫之间的对决,
往往极为乏味,
高阶武夫就越是如此。
前不久,在楚国皇宫门口,靖南王和影子的那一场对决,可谓是世间武夫巅峰之战,其实若是撇开最后双方互相开了一次二品之境的一拳和一刀,其余的整个过程,都是相当的枯燥。
这是郑伯爷很早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他在战场上,尽量避免穿显眼的甲胄拿显眼的兵器,
因为那点华丽,
因为那点风度,
在生与死面前,
屁都不是。
“轰!”
青衣男的体魄确实是练过的,在和沙拓阙石第一次碰撞时,竟然明面上不落下风。
练的刀和剑,其实走的是武夫和剑客的双流路子。
虽说没有西方魔武双修听起来那么野,但想要将这两条都修炼起来,也绝非易事。
只是,
第一次双方体魄之间的撞击并不是结束,
而是,
开始!
青衣男子握着剑柄,沙拓阙石攥着剑身,双方手中,再无兵器。
碰撞之后,
青衣男子体内气血难免翻腾,
而沙拓阙石那边,则是将煞气迅速地凝固,再度撞击了过去!
这一幕,
简直是枯燥中的枯燥,将最后仅存的那一点点美感都给完全葬送了出去。
青衣男没办法,在这会儿,他只能硬抗一切。
第二次碰撞开始,
“咔嚓!”
让青衣男始料未及的是,
他清楚对方体魄的强悍更在自己之上,
但第二次撞击之后,
他体内的气血开始逆行,肌肉开始收缩,
而对方,
则出现了皮肉碎裂的声音!
像是被撞烂了骨骼,被撞散了架。
青衣男没觉得自己赢了,也没丝毫兴奋,因为他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
“咔嚓!”
沙拓阙石胸口,裂开,紧接着,从其胸腔位置,露出了数根肋骨,像是打开了一般,直刺刺地朝向青衣男。
随即,
是短时间内的,
第三次撞击!
青衣男想躲,根本就躲不开,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发出什么惊呼,也没有做出任何后悔的思考。
“噗!噗!噗!”
前两次撞击不落下风,是因为他用气血强顶着自己体魄,第三次撞击时,气血已经难以像刚开始那般快速运转调动起来,体魄没了气血做支撑,自然会显得“外强中干”。
而沙拓阙石是拼着第二次受创的代价,强行拉出了第三次碰撞。
结果就是,
沙拓阙石体内外翻而出的肋骨,像是三把利刃,完全刺入了青衣男的胸膛。
与此同时,
骨骼上所蕴含的尸毒,开始以霸道的姿态,散发至青衣男的体内。
青衣男一脚抬起,踹中了沙拓阙石,沙拓阙石岿然不动,青衣男本人则倒飞出去,落在了地上。
顾不得做其他,
青衣男马上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伤口处呈现出青黑色,自己调动气血都无法靠收缩肌肉来止血,这毒,很强!
沙拓阙石则继续敞开着胸膛,
抬起手,
将此时正好落下来的天天接住,再度放回其肩膀上。
他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
煞气正在抑制不住地外泄;
但,他只是受伤,而对面那位,则可能身死!
青衣男近乎低吼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者深吸一口气,
扭头,
看了一眼此时状况极为凄惨的青衣男,
答道:
“尸傀。”
随即,
老者又明悟到了什么,
道:
“老夫倒是见过荒漠上的祭祀炼制过行尸,但那些只是力气稍微大一些的蠢物,耗费巨大,却不经用得很。
这般强大的尸傀,到底是如何炼制………
哦,
是了,
老夫记起来了,
四年前,
镇北侯府门外,
蛮族左谷蠡王于数千镇北军铁骑围攻下战死,
其尸身悬挂于镇北侯府校场牌坊前,
却因蛮族祭祀所诸多祭祀一齐做法,
引动尸变,
最终让尸体得以挣脱逃出。
呵呵,
那一战,
蛮族祭祀死伤惨重,
但世人都以为,那头由蛮族左谷蠡王肉身炼制而成的尸傀,应该被王庭收入囊中;
谁曾想,
王庭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结果,却给了平野伯爷做了嫁衣;
是了,
当时平野伯,
应该还在北封郡呢。”
老者笑了起来,
“大半辈子的荒漠沙鼠,还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然要和左谷蠡王面对面交手。”
说着,
老者十指攥紧,
指甲直接刺破掌心,
鲜血汩汩流出,落于地上,形成了一道诡异的图案,散发着阵阵绿色的光泽。
“呵呵,这或许,就是老夫的命吧,就是这次差事没能办成,要是能将这尸傀收入手中,老夫也不枉这大老远地来这晋东一趟!
温明山的,
那毒,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老夫稍后再帮你祛毒,你先帮老夫再争取一点时间,让老夫将这尸傀收了。
那娃娃,
给你!”
青衣男犹豫了一下,
起身,
捡起先前落在地上的刀。
哪怕其胸口位置,依旧在流着毒血,但他清楚,此时,不能退缩,否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甚至还会把命留在这里。
那边,
沙拓阙石伸手按住自己露在外头的肋骨,
强行一压,
将其送了回去。
但其身躯却随之一颤,煞气溢散的趋势被暂停,但其本人气息,也随之一阵萎靡。
到底不是梁程那种完全体僵尸,到底还未完全苏醒,局限,确实还很大。
青衣男则笑了笑,
道:
“这尸毒,你解不了。”
老者继续结阵,不语。
“但我,还是会帮你。”
青衣男将刀横于身前,继续道:
“我可不想,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世上千万法,讲究个一物降一物。
先前老者的一记没能起到丝毫作用,反而将青衣男给坑了一把,但在认清楚沙拓阙石现如今的身份和状态后,反而是老者这种的,更适合去出手对付他。
随着老者地下图案的逐渐成型,
沙拓阙石隐约间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威胁。
他不是完全体的僵尸,梁程不用去担心的问题,他需要去担心,因为,这就是他的弱点。
但这个弱点,并不是没有办法去避开。
去年郡主到了雪海关,沙拓阙石为复仇气机所牵引,主动将自己的煞气释放过去,但因为郡主心性坚韧外加其身上有法器,若非郑伯爷出手在意识界内强行破了郡主的心神,可能在那时,沙拓阙石就得陷入万劫不复。
当然了,那时的他,没有直接现身出手,怕郑凡给暴露。
这一次,
沙拓阙石眼里的神采,
开始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代表着疯狂凶厉的红色光泽。
老者的嘴巴,
当即张大,
满是不敢置信,
眼瞅着自己的阵法就将完成,
却又遇到了和先前那般一模一样的场景;
上一次,是没找到其体内气血;
这一次,
是没找到沙拓阙石那具躯壳内的心神。
因为沙拓阙石,将自己的心神,封印了下来。
此时的他,
就是一头僵尸。
一头,
没有思考,没有智慧,只有本能的僵尸,
你可以说他的这种自我封印,是让自己暂时“降等”了,但却无疑,让其在心神方面,变得无懈可击。
他先前是有智慧的,能说话,能交流,但却是不完善的,是有漏洞的,所以,就会被人得到可乘之机。
“吼!”
沙拓阙石露出獠牙,
发出一声咆哮。
“哈唔!”
依旧坐在沙拓阙石肩膀上的天天也攥紧拳头,
跟着一起奶声奶气地“吼”了一下。
沙拓阙石现在已经是嗜血的“低级”僵尸,
但他却依旧没有扭头咬住肩膀上的这个身上带着灵气的血食,
因为,
当他封印住了自己,只剩下最为原始的一切后,
其脑海中,
所余留的,
只剩下一个画面。
黑夜,
山坡,
火烛,
供桌,
他像是站在供桌边上,又像是就站在供桌后头;
然后,
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家伙,
跪伏在自己供桌前,
给自己磕了头。
封印自我后,
他忘记了一切,
却唯独还记得这个画面,
记得那一个头。
“蛮人祭祀,有三;
一则敬蛮神;
二则敬图腾;
三则敬黄沙。”
“你磕什么头?”
“我们那儿的风俗习惯,见到蒲团见到供桌,不管是什么神什么佛,不管自己认识不认识,都磕个头,意思一下,反正就动动脑袋的事儿,也不亏。”
“是不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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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八章 龙椅
小时候,
长辈亦或者私塾先生,会教你,人活于世间,需要讲道理;
长大后,
你会发现,
这世上,
很多事情,
它讲不得道理。
老者现在就觉得眼前正发生的一幕,完全没道理可讲。
术士之流,其境界浮动,比较大,而且寻常意义上,很少会把三品的术士真的当作三品的强者。
譬如藏夫子,
大乾第一等炼气士,
后山之主,
其前往燕京时,
身边还是得有百里剑负责陪护。
术士,在特定的地方,可以发挥出无法替代的巨大作用,但同时也意味着,在有些不是特定的地方和时候,他们的作用,会忽然变得很有限。
先前,老者的局,没能困住沙拓阙石,因为沙拓阙石体内并未有活人的气血;
现在,老者的阵法,没办法去压制住沙拓阙石,因为这阵法,类似于压制住神智,自神智的破绽中去尝试反客为主;
沙拓阙石的应对,很简单,也很干脆;
容易上当的,绝大部分都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越是高明的骗术,就越是对付那些越是自我感觉聪明的人;
沙拓阙石将自己神智封印,
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只剩下最基础本能的僵尸;
当我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傻子,
连人话都听不懂时,
你还能怎么骗我?
“咳咳………”
青衣男咳嗽了两声,
他再度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上的三个窟窿,
有些艰难道:
“是不是又没效果了?”
老者无奈,彷徨,苦涩,
最后,
点点头,
道:
“得,您说对了。”
青衣男咬了咬牙,
有些不甘心道:
“他,其实没那么强。”
是的,
此时的沙拓阙石确实没那么强,至少,在他们二人眼中,是这般的。
毕竟,
来的人不是那位晋地剑圣。
若是先前现身的,是晋地剑圣,那么二人根本就不会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跑。
对于青衣男而言,如果没有一开始的硬碰硬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吃了亏,他其实完全可以用剑亦或者用刀和沙拓阙石绕一绕,磨一磨。
再配合上老者的加持,赢面,其实非常大。
就是眼下,
沙拓阙石封印了神智,只剩下本能后,实力,没下降,但因为没了招式和经验以及“思考”的辅助,其实是弱了许多的。
可以说,巅峰时的青衣男,完全可以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赢眼下的沙拓阙石。
可是,
他现在受了重伤。
老者的尴尬就在于,他的手段,对付活人,没问题,对付有灵智的傀儡,也没问题,可偏偏面对眼前这种状态下的沙拓阙石,他没什么有效的手段。
剑圣在败给田无镜后曾专门琢磨过这种用“排兵布阵”的方式应对江湖厮杀的对决,受益匪浅。
而此时,
沙拓阙石看似是封了神智,
却无形中契合了兵法。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若是以事后诸葛亮的姿态去分析,
一开始的强势出现,气场磅礴,可能,只是一种铺垫,随后的见招拆招,到最后,寻找到双方状态下的一个最优解以寻求决战对决;
这分明是带兵打仗两军对垒时的本质套路。
说是巧合,
还真拿不准,
毕竟人生前可是掌握过数万蛮族王庭铁骑麾下也有诸多仆从部族骑兵听令的蛮族左谷蠡王!
会点兵法,
不足为奇;
不会,
才是真的难以置信。
天天依旧抱着沙拓阙石的脖子,而沙拓阙石本人,则发动了冲锋。
他是用四肢在奔跑,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没了身法的概念,而在没有身法加持的前提下,四肢奔跑,如同猎豹一般,将身体柔韧性和硬度完全结合起来,其实是最为合适的冲锋方式。
青衣男将刀口刺入地面,
顺着沙拓阙石冲来的方向直接撩起,
刀罡对着沙拓阙石扫了过去。
沙拓阙石身体侧开,左手和左腿则迅速抓地,再度加快了速度!
天天整个人被吊了起来,闭着眼,整个人近乎被甩出去,但好在,他还是强撑着抓紧了。
这得益于沙拓阙石的衣服上,有很多环扣,没有实际用途,只是单纯地为了迎合蛮族服饰的风格。
昔日,
公主来到伯爵府,
沙拓阙石将自己保管的玉人令交出,
是交给了四娘。
这很给四娘面子,
因为沙拓阙石一定程度上算是郑伯爷也就是主上的干爹,
干爹钦定的大妇;
四娘投桃报李,
亲自织了一件黑袍给了沙拓阙石。
眼下,
天天的手和脚,其实是套在这环扣里的,等于是将自己给卡在了沙拓阙石身上。
手脚,被勒得很疼,但天天咬着牙,没喊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的干爹是郑凡,
他甚至不清楚大燕平野伯意味着什么,
更不清楚,
他亲生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能够让四大国都畏惧的存在;
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确实是有遗传性的,尤其是这份坚韧,远超同年龄段孩童的忍耐能力。
青衣男将刀拔出,
舞出七道刀罡横于身前,
然而,
沙拓阙石在来到其面前后,
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
青衣男没有因为自己身前防御的落空而震惊,反而举起刀,于自己头顶位置再度舞出刀罡。
他以为沙拓阙石是想要从上方突袭下来,
谁知,
沙拓阙石跃起得很高,
跃过了他,
径直来到老者的身前。
老者倒是没慌乱,
转而手腕上的玉佩一捏,
一道蓝色的光芒将其全身笼罩,
而后,
身形后退,
在后退的过程中,
开始消散。
这是一种遁术,
若是此时这里的环境是荒漠,有沙子做依托,再有荒漠的光亮作为遮掩,这道遁术的效果会达到最好。
但眼下,
也足够用了。
暂时让自己脱身,让自己离开对方的视线,
接下来,
是走是继续僵持,
就看那位温明山上下来的家伙,
在受伤之后到底还剩下几分实力。
然而,
青衣男子在见到这一幕后,
却直接骂了出来:
“蠢货!”
青衣男子,是从温明山上下来的,但他其实并不是江湖中人,他的战斗方式和厮杀习惯,喜欢精打细算,这分明是沙场上靠一次次死里逃生历练出来的。
所以,他能在任何危急的时候去选择一个最适合自己眼下局面的最优解;
但老者不是,
老者是一个江湖人,
一个来自北封郡的江湖人士。
江湖人身上,不可避免地就会带上一些散漫,带上一些天真,带上一些想当然。
最重要的是,
老者不是武夫也不是剑客,
他是一个在厮杀中,极为鸡肋和尴尬的术士。
武夫一招错,还能靠肉身扛下来,再从头来过;
剑客一招错,可以直接祭出杀招,强行挽回局面;
一个术士,
皮薄肉脆的,
一旦失误,
还能靠什么挽回?
江湖一直传说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但他本尊,真的入了燕京城了么?
还不是在燕郊一座小屋里待着,
门口由百里剑守门;
藏夫子这种级别尚且需要小心翼翼,谨慎加谨慎,何况一个沙丘里蹦跶出来的个头大一些的老鼠?
青衣男无奈了,
他已经来不及去另一边战局帮忙,
因为他清楚,
没这个必要了。
老者又犯了一个错误,
这些愚蠢的江湖人,总是习惯性地将经验看得很重;
他在用遁术脱身,
却不知,
眼前这尊尸傀,
在他的视角里,
这世界,
压根就不是五颜六色,
而是,
血食,
血食,
血食!
你以五彩斑斓,想要去迷惑一个色盲?
能有用么?
这遁术,
看似效果很好,实则只是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事实,也的确如此。
沙拓阙石的身形向西侧忽然一窜,
而后,
手脚并用,
张开嘴,
扑向了自己面前的空空如也。
“咔嚓,咔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者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其身形也显露了出来。
现在,
不需要青衣男去解释,老者也能清楚自己到底犯了怎样的错误。
如果说青衣男是因为时运不对,外加对沙拓阙石这种“僵尸”存在不熟悉所以才受了重伤落了颓势的话,
那么老者自己,
今天合着啥事儿都没干,就在这里一遍遍地犯错。
这么高端的一场生死大对决面前,任何差池都是可能丧命的,他能连续犯三个错才死,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青衣男子放下了刀,
他知道,
他输了。
沙拓阙石正在撕咬着老者的尸体,
老者早就已经死去,
其鲜血,
不停地飞溅而出;
溅洒得天天一脸,
天天瞪大了眼睛,
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畏惧之色,
但,
也没露出什么兴奋喜悦之色;
因为郑伯爷喜欢干净,四娘喜欢干净,魔丸也喜欢干净,
所以,
天天也就喜欢干净。
胖娃只觉得自己一脸血污,
粘稠得很,
很不舒服。
但看着沙拓阙石啃得那般得劲,
他又不好意思哭闹拒绝,
只能微微后仰着脖子,
让鲜血不要再溅射到自己身上,
表情,
略带抗拒。
时不时地,
还伸出小胖手,拦在自己面前。
但沙拓阙石确实不像是会带孩子的样子,
先前的他,
或许还有着“不经历沙暴,如何成狼”的育儿经心德,
眼下已经只剩下本能反应的他,
压根不清楚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教育?
且,
他还将老者的一根手指,递送到了天天面前。
天天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这只手指,手指上还有一枚绿色的戒指。
“唔……”
天天犹豫了。
“吼!”
沙拓阙石扭过头,对着天天吼了一下。
天天嘟着嘴,还是将这根手指接了过来。
“吼!”
沙拓阙石又吼了一声,随即低下头,继续进食。
越是强者,其体内血食就越是丰厚。
这一点,
雪海关的品酒师阿铭师傅,最有发言权。
眼下沙拓阙石的状态是,
自己受伤了,
就需要补充;
天天伸手,想要将手指上的戒指摘下来,但不管是向上撸还是向下撸,这戒指就是抠不下来。
人的天性,就是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
天天也不例外,而且他还清楚,自己干爹最喜欢用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装饰家里。
沙拓阙石啃食完了后,
抬起头,
看见天天还在跟那一截手指较着劲,
沙拓阙石伸手,
将手指从天天手中又抢了回来,
放入嘴里,
又拿出,
手指,
又递送给了天天,
那枚戒指,
则被沙拓阙石留在口中,
对着地面,
吐了出来。
“唔………”
天天重新接过了油腻腻的手指,表情………有些抗拒。
“吼!吼!吼!”
沙拓阙石连吼了三声。
似乎是在催促天天进食。
天天听懂了,至少,他明白了这意思。
然后,
胖娃的嘴嘟起,
眼眶里,
有泪花开始闪烁;
上一次天天哭,还得追溯到剑圣抱着还在襁褓时的他去盛乐城的那会儿。
等到安顿下来后,
天天就没再哭过。
哪怕没人搭理他,他也能自己一个人玩耍。
但这一次,
被干爷爷带着的他,
居然被弄哭了。
其实,
这真不怪孩子,
哪怕是个成年人,忽然被强迫吃这个,你也得哭。
天天眼里噙着泪光,再度看向了沙拓阙石。
“吼!”
沙拓阙石又吼了一声,以作催促。
天天强忍着没哭,
但还是哽咽了几下。
天见犹怜,
堂堂大燕平野伯的干儿子大燕靖南王的嫡子,
竟然得沦落到茹毛饮血的境地。
而在这时,
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况的青衣男拉出一刀,
很是随意地飙出一道刀罡扫了过去。
沙拓阙石单手抓着天天,闪躲了过去。
随即,
沙拓阙石的目光被青衣男所吸引。
青衣男翻了个白眼,
再次低下头,
看着自己胸口位置已经呈现出黑色糜烂的三个窟窿,
有些无奈。
不过,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将这里给包围。
沙拓阙石没管什么骑兵不骑兵的,作势准备向青衣男扑过去。
“嗡嗡嗡~~~~~~~~~”
二胡的声音响起。
瞎子骑在马背上,手里拿着二胡。
其精神力透过二胡,传递到了沙拓阙石身边,像是投石问路一般,用自己的精神力溅起了沙拓阙石自身神智的涟漪。
刹那间,
沙拓阙石站在那里,没动了。
他的眼睛,
缓缓闭合,又缓缓睁开,
先前的那股子浓郁的红色已经褪去。
随即,
沙拓阙石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天天,
天天身上,满是血污,手里,还抓着那根手指。
沙拓阙石伸手,抢过天天手里的那一截手指,丢到了地上。
天天眨了眨眼,
吸了吸鼻子。
“要留个活口。”瞎子喊道。
沙拓阙石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紧接着,
他左手托扶着天天,
转身,
向雪海关走去。
“您看样子,又得沉睡一阵子了。”
瞎子说道。
沙拓阙石停下脚步,看向瞎子,
道:
“我……能恢复………么?”
显然,
这种人不人鬼不鬼,时不时浑浑噩噩的状态,对于曾经的左谷蠡王而言,是一种煎熬。
如果他是不用动脑子纯粹凭本能行事的僵尸也就罢了,那样反而没烦恼;
可他,偏偏又恢复了部分神智。
佛说,众生皆苦;
清醒地活着,本就是一种苦。
“您放心,我一个朋友,他就完全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劳您再忍受一会儿,回去补个眠,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帮您恢复到往初,除了,身体依旧硬邦冰凉,这一点,没得改。”
沙拓阙石微微颔首。
瞎子又笑道;
“这或许就是命吧,当初主上对您磕了个头,他不亏;但实则,您也没亏,再给我们几年时间,您会发现,可能您还赚了点。”
“你………很喜欢…………算计。”
瞎子摇摇头,道:“只是不太喜欢欠人情,主上欠的,我就得帮着还,您是自家人,更得好好还。”
沙拓阙石将天天递给了瞎子。
瞎子伸手抱了过来,
用自己的袖口,帮天天擦拭着脏脸。
紧接着,
沙拓阙石盘膝而坐,
闭上眼,
身上的气息静默下去,
像是变回了一具普通的尸体。
瞎子一边继续给天天清洁着一边扭头看向站在那里,伤势很重的青衣男子。
“叫什么?”
瞎子问。
“徐闯。”
青衣男答。
“哪儿来的?”
“大梁温明山。”
“谁让你来的?”
“密谍司。”
徐闯笑了;
瞎子听到这个回答,
也笑了。
徐闯慢慢不笑了,
瞎子却还在继续笑着。
徐闯问道;
“有那么好笑么?”
瞎子答道:
“有,许是因为没经历过严刑拷打和生不如死的折磨,所以得到这个答案后,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徐闯点点头,
道:
“确实。”
瞎子抬起手,
一时间,
四周骑士张弓搭箭对准了徐闯,还有一队骑士举着刀,随时准备冲锋防止其逃跑。
徐闯就站在那儿,显得,还算淡然。
“不跑?”瞎子问道。
“你让我就这么跑了?”徐闯有些意外。
“难不成还留你一顿饭?啧啧,现在整个大燕,都缺粮啊。”
“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派我来的?”
“懒得知道。”瞎子顿了顿,继续道:“凛冬,不会在意其下哪条小溪先结了冰。”
“您倒是有气魄,都说平野伯府下人才济济,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敢问阁下………”
“郑樊力。”
“您就是郑樊力?”
“看来,江湖上我的名气还不小。”
“确实不小。”
“你走吧,你身中尸毒,能否活下来都未知,就算侥幸得活,这一身修为,也得废个大半,谈不上什么威胁了。”
“好,我欠你一个人情。”
徐闯捡起自己的刀和剑,转身,离开。
瞎子挥挥手,
道:
“回城。”
瞎子懒得去知道那位持刀拿剑的男子背后,到底站着谁;
可能是那位,
也可能是那位,
更可能是那那位,
没事儿,
开府、封疆、练兵、割据、藩镇;
甭管是哪位了,
因为,
以后需要挑落下来的人,
会很多很多,
那位,
必然在其中。
又何必,
急于一时?
更何况,善于用阴谋的瞎子明显在这件事中嗅出了一股反向阴谋的气息,那个背后操控的人,似乎希望的是在此时将这水,给搅浑。
自己也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意。
瞎子低头,
“看”向坐在自己怀中的天天,
伸手,
捏了捏天天的小胖脸;
还记得自己初见他时,他还在襁褓中;
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
有些人,注定会老去,会随风飘逝;
而自己这边,
却还在成长着;
时间,
在我。
瞎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沙琪玛,递给天天。
天天接过,咬了一口,
道:
“谢北…叔。”
瞎子伸手,
摸着天天的脑袋,
道: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世上,最好吃的点心,是什么么?”
天天点点头,
又咬了一口沙琪玛咀嚼着咽了下去,
道:
“龙椅。”
————
晚上有事,不能码字,今天就这么多了,抱紧大家!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忙
城镇所在的地方,必然有饭馆酒楼客栈,人越多,规模自然也就越大,档次,也就可以尽可能地提上去。
确切地说,是人造就了一切;
人的数目足够多,自然也就呼唤出了饭馆,呼唤出了酒楼,呼唤出了适用于自己身上的三六九等。
而当流民足够多时,饭馆,自然而然地也就应运而生。
流民的队伍,在向东行进,大家的目标很明确,雪海关。
从三年前开始,民间就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段民谣:
丘八跟着平野伯,立大功;
黔首跟着平野伯,吃饱饭。
于这个时代,对绝大部分百姓而言,能吃饱饭,已经是祖先保佑下的最大福报。
郑伯爷团队自盛乐城始一直到雪海关以来,这几年在民生上的努力,也终于见到了突出成效。
一是因为魔王们极为高明的地方民生发展和治理的能力,
二则是因为数次对外战争到最后都是极为划算效益极高的买卖,
三则是以郑伯爷为核心的高层建筑们,他们对于享乐,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可谓是以身作则,这就使得蛋糕可以分配得更为均匀一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第一条,第一条是根本,其余的再多,都是附加。
燕京城都收到了伐楚胜利的消息,晋地百姓,自然知道得更早。
百姓们对于战争和国家大局,其实是没什么清晰概念的,但身为局内蝼蚁一只,还是有些浮沉飘摇的认知。
这一仗打完,楚人,大概就打不过来了;
野人早早地被郑伯爷拾掇过了,雪原上的威胁,也不会再出现了。
一甲子,百年,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太过遥远,
有十年二十年的安稳日子在望,已经足够他们用脚去进行投票。
最先出来的,是自野人之乱后,这两年一直躲藏在山中或者沟水间的晋地百姓,他们有的据寨而守,有的,则干脆形成了类似山大王的模式,将自己隔绝在外,以求自保。
前两年,燕人对晋东之地一直是放养状态,晋西之地的消化还需要时间和精力,更别说早早地就被认定肯定还要再打仗受到波及的晋东了。
所以,燕军并未对这块区域进行大规模的清扫,也就是剿匪。
而这些“山大王”也很知趣儿,虽说其中不乏有野心勃勃者,但还真没人脑子不清醒地打出什么“王旗”想要自立天命。
靖南王的王旗一直在奉新城,郑伯爷的郑字旗也在雪海关飘扬,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伐楚大捷消息传来后,
春江水暖鸭先知,
首先,战事,不大可能短时间内再在晋东之地发生了,百姓们自然也就从躲藏之处出来,毕竟谁都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权力;
当山大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人其实过得衣衫褴褛,极为艰难,只是勉强活命罢了。
而那些各路山寨的头领们,大部分也都选择了顺从民意,另一部分,则是识时务,因为他们清楚,当燕人收拾完楚国,接下来,必然会腾出手来对晋东之地进行清理。
此时主动出来率众归附,还能落得一个体面。
这是第一波流民,他们数目真的不算少。
接下来,还有第二波流民。
第二波流民就是为了支撑伐楚之战所动员的民夫队伍,其中,绝大部分民夫都是要归乡的,但也有不少,在看见雪海关的民夫待遇以及互相交流之后,一咬牙一跺脚,就打算留雪海关去的。
这里头,牵扯极多,但仗眼瞅着要打完了,外加还有雪海关的士卒和官员在那里盯着,一些开小差的,燕国其余方面也无法追究。
就算要追究,其原籍的地方官,也很难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就算来了,他还敢去平野伯府门口去闹?
第三波,则是早几年因为野人之乱,从晋东之地逃过望江的难民,故土难离,他们算是归乡了。
对这一点,颖都官员上下包括成亲王府,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他们是需要给平野伯一个面子,毕竟那位可是敢领兵进颖都城抓人的主儿,二来,颖都这几年来一直有流民问题难以解决,人太多了,也是麻烦,同时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再加上晋地今年水灾频繁,可以想见在之后的将来,还会有更多难民向这里涌来,还不如现在将这些麻烦给提前送出去腾个空。
所以,
伴随着伐楚大战即将落下帷幕,
一场极大规模的人口流动迁移在三晋大地上,出现了。
这是一个破败的城镇口子,破败于野人之乱时,但这里毕竟是一个交通要道,因为要经过这里的流民众多,所以有人支起了一些摊子。
有做吃食的,
也有剃头的,
也有看病的郎中;
吃食自不会很精致,
剃头工艺还好,毕竟把式繁琐却又便携,
郎中嘛,草药不多,捎带着看看,瞧瞧,药不够煎,但病患心里能安稳不少。
流民虽说是流民,但里头,也并非全是赤贫者,所以,花销得起的人,还是有不少的。
只是大背景下的行色匆匆,也预示着这是一场短暂如烟花一般的繁荣。
但大体还是应了老一辈的一句话: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徐闯在一处摊位前坐了下来,
面前,
一尊碳炉,上面支了个锅,锅里煮着锅底,泛着红。
入冬了,
天儿冷,
吃火锅能驱寒气。
其实,火锅这种吃食并非郑伯爷独创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有,但正是因为郑伯爷喜好这一口,所以在雪海关那儿,流传度极广。
雪海关那儿官营的大火锅店,就有好几家,物美价廉,冬日里的生意一向极为红火。
只不过这里嘛,
无论是锅底还是涮菜,都是能简就简,
不计较什么口感了,
能顾着一口热乎带着味儿的吃食就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徐闯坐下后,先丢出一块碎银子,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锅底,
道;
“下菜。”
老板知道这是遇到大主顾了,说不得还是有官身的,寻常百姓人家,就算逛街吃食,也极少用银子的。
“好嘞,客官您等着。”
菜,很快就放了下去。
徐闯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右手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吃。
热腾腾的吃食入腹,
徐闯脸色先是舒畅,随即,是有些痛苦,再之后,是抑郁。
这时,
一个手中持剑身穿普通棉衣的剑客在徐闯对面坐了下来。
剑客将剑立在一侧,自己则拿起筷子,浑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样,开始夹菜吃。
老板看向这里,见徐闯也只是神情自若地继续吃着,也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认识的。
其实,
徐闯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剑客,
但他哪怕现在身受重伤,
也依旧能够感知到这名剑客身上的气息。
世人都以为,品字前的数字越低,实力越强,懂点行的人,会知道诸如术士炼气士这类的,他们实力波动很大;
而真正入门的人才懂得,五品之上,算是登堂入室了,四品之上,更是个截然不同的境界,至于三品,则已然是巅峰之所。
一样米养百样人,修行之道,也绝没有什么是一板一眼的绝对;
正如自己先前所碰到的那尊人不人鬼不鬼的尸傀,
论真实实力,
其实无论是他还是那个老者,都不怵他,
但交战下来的结果,
却是其一人,近乎解决了自己二人。
再看眼前这个年轻剑客,其拿筷子在锅底捞菜时自带着一种韵律。
这其实就是一种气质,类似男人看女人时喜欢评点有没有风尘气息,女人评比男人时看其到底是虚的还是殷实;
用剑的人,看用剑的人,其实也是有着相似的道道。
一块野鹿肉在下面,
徐闯去夹,
随即,
剑客也去夹,
二人的筷子碰撞到了一起。
紧接着,
在刹那间对碰了十多次,
锅还是那个锅,
锅底甚至都没起几分涟漪,
短暂的试探之后,
徐闯收回了筷子。
他身上有伤,到底是心虚。
其实,
先前的一番试探,
已经猜测出了对方的水平。
一个,可能已经有四品的剑客。
就算没有四品的境界,但必然已经有了四品的实力,已经带着那股子神韵了。
剑客,其实和术士很多地方是相似的,术士讲究的是感悟天人之际,而剑客,有时候也喜好那种神来之剑。
相较而言,
武夫这种“大木头”,是处于诸多行道的鄙视链最底端。
如果自己没受伤,徐闯能够从容很多;
他现在受了伤,
外加先前刚被一个莫名其妙地“尸傀”给揍了个半死,
所以,
现在颇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对这种来历不明的“强者”,本能地带着一些畏缩。
“你身上有伤。”
剑客吃着人家的饭,说道。
“对。”
徐闯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他的伤,很难遮掩,不仅仅是胸口的那三个窟窿,还有里面的尸毒。
好在,
他到底是从温明山下来的,
温明山至今为止,出过的真正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凤毛麟角,他徐闯,都算是里头了不得的一位了;
也因此,温明山上的武者,绝大部分在练刀和练剑弄得“一道无成”后,心灰意懒之下,就去研究起了“旁门左道”。
比如,
医术。
梁国的人都知道,温明山上的人,练刀练剑,没练出过什么惊人的名堂,但山上的大夫,那是个顶个的好。
梁国御医,泰半出自温明山,附近其他国家的权贵甚至是晋地、乾地以及楚地那儿,每年都有不少人特意去温明山求医问药。
但即使如此,
徐闯也觉得自己难以继续压制住这尸毒了。
越到最后,
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真正有效的法子,
那就是散去气血,也就是……散功。
将尸毒伴随着气血散出去,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而后,
自己将面临的,不仅仅是功力失去个七七八八的结果,更是这具身体的巨大亏空,也就是成为病痨。
徐闯不是圣人,一身修为不易,他还想再找找办法,再拖一拖,不到最后时刻,他不想去散功。
“还是中毒了。”剑客又道。
徐闯点点头,道:“对。”
剑客继续吃菜,
顺手,
喊店家要了两个馍。
徐闯打量着面前的剑客,
见其不说话了,
只道是对方在故意卖关子,
开口道;
“兄台可通医术?”
剑客摇摇头,道:“只会治江湖外伤。”
徐闯面露失望之色。
剑客又道:“但我知道一个人,最擅用毒,善用毒者,自然善解毒。”
下毒和解毒,看似是两个极端,但实则是一种共通的原理,不洞悉毒药的本质,二者都不可能入门。
“哦,那位高人在何处?”
剑客摇摇头,道:“现在不知道在何处,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要回来了。”
“回哪里?”
“雪海关。”
雪海关有一矮子,
善潜行,三条腿行路,疾步如飞;
善用毒,善杀人于无形。
徐闯嘴巴张开,
怎么又是那个地方?
一时间,
徐闯都以为对方是雪海关派出来追杀自己的人,
但一想又觉得不通,
对自己,
对方根本就不用脱裤子放屁才是。
否则先前为何又放了自己?
“你这是什么毒?”剑客问道。
徐闯抿了抿嘴唇,没急着回答。
他感觉到了,眼前这名剑客,应该和雪海关很是熟悉。
剑客咬了一口馍,
一边咀嚼着一边认真打量着徐闯,
道:
“瞳孔发黑……唇瓣发紫……面色呈暗青………手背青筋显露………畏寒………甲黑………”
说着说着,
剑客放下了手中的馍馍,
脸上的神情,
逐渐从狐疑到惊讶再到震惊最后,又归于平静。
徐闯能够感知到,眼前这位,不是在装。
因为用剑的人,都喜欢直来直去。
能把剑用得登堂入室,再喜欢刻意表演的人,真的不多。
剑客很认真地道:
“你中的,是尸毒?”
徐闯一愣,
犹豫了一下,
点点头,
然后,
带着希望问道:
“你了解尸毒?”
“我也中过。”
“什么!”
徐闯一时狂喜。
剑客又道:
“被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存在,给打败了,然后中了毒。”
“是,是,是,对!”
是一个人,
说的就是一个人!
剑客点点头,
然后将自己的剑拿了起来,
悬于徐闯面前,
道:
“你既然是被他所伤,证明你意图对伯爵府里极为亲近的人不轨,因为那位,只会保护那几个最亲近的对象;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走,我得抓你回伯爵府。”
徐闯的嘴角抽了抽,
道:
“是他们放我走的。”
“呵呵。”
剑客笑了,
反问道:
“你当我傻么?”
“………”徐闯。
“要么现在就死于我的剑下,要么,现在就随我回雪海关。”
“真的是他们放我走的,对了,是一个瞎子,一个身份地位不低的瞎子。”
“北先生?”
“好像是。”
“那就更不可能了,看来,你是真当我是傻子,北先生这个人,平时一直和和气气的,但做事,最为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他怎么可能会放你走?
你很不错,
居然能逃出来,
但你遇到了我,
是你运气不好。
我的这一份饭钱,
会在带你回雪海关后,让伯爵府的人,还给你。”
说着,
剑客起身,
拔剑,
横于徐闯脖颈前。
“你真的是,误会了,真的是,误会了………”
“呵呵。”
剑客微微一笑,
道;
“别拿我陈大侠,当傻子。”
……
“确定了么,伯爷何时回来?”熊丽箐问瞎子。
瞎子回答道;“三日后就回来了,按照主上的脾气,应该是自己带两三百亲卫先赶回来。”
那里的一摊子事,战俘、缴获等等,应该都留给四娘去处理;
然后,
这边的事情,则由自己去处理;
先前,是自己回雪海关换回了四娘,估摸着,自己马上又要去那边,将四娘再换回来。
“谢天谢地,终于回来了。”熊丽箐很是高兴地说道,“关里,需要备置的事………”
“公主放心,这些事,我会去处理好的。”
“辛苦北先生了。”
“应该的,也是分内的,公主和柳姑娘只需要做好准备安寝主上即可,这次出征回来,主上应该是累坏了。
其实,仗打完了归打完了,议和了也议和了,但接下来的事儿,不见得比打仗来得轻松。
真正打家底子打地基的时刻,就要到了。”
公主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那属下就先下去了。”
“北先生您忙。”
瞎子走出了小厅,
这时,
一名传信兵快步而来禀报道:
“北先生,陈大侠回来了。”
“哦,人在哪儿?”
“前厅喝茶。”
“好,我知道了。”
………
陈大侠这个人,他是个好人。
虽然一开始的认识,有些误会,导致其最后被沙拓阙石近乎打残;
但后来,冰释前嫌了,且成功忽悠其当了好几次打手。
先前,开战前,陈大侠是在剑圣身边学剑的,开战后,陈大侠去过一次战场,而后,就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到底是个乾人,过于掺和燕楚之战,不太好。
至于去年帮主上演戏抢回了公主,陈大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帮自己的好兄弟抢回老婆,这算是违背国家大义么?
总之,
陈大侠自有属于他的那股子道德和家国主义标准,虽然,这套标准外人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自己能弄通顺就好。
瞎子走进前厅,
看见陈大侠坐在那里喝着茶,
然后,
又看见了被绑着横置于地上的徐闯。
徐闯嘴里被塞了东西,其肩膀和手腕以及气海位置,都被设了禁制。
此时,见到瞎子走进来,徐闯当即开始“呜呜呜”喊起来。
陈大侠则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继续品着茶,嘴角挂着些许弧度,像是在等待表扬的学生。
瞎子马上惊叹道:
“哎呀,陈大侠,这这这,我们为了抓这个畜生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却还是被这个畜生给逃脱了。
还是你有本事,
竟然将他给我抓回来了,
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啊!”
“………”徐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