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磨刀
回京的队伍并不算臃肿;
首先,
是原本的钦差队伍必然是要一路回去的,而这一路人马先前赶赴雪海关宣旨时,已经展现过自己赶路的能力。
随后,便是郑伯爷这边。
三辆马车,
一辆马车里坐着公主和郑伯爷,还有两辆马车装的是货物。
虽有阅兵的数日耽搁,但总体而言,返京的时间,依旧是极为宽裕的,该停的地方可以停,该歇的地方可以歇;
只要郑伯爷不学那乾隆皇帝微服出巡去调戏夏雨荷,
就必然不会有失期的问题。
随行的,还有瞎子、樊力、剑婢、苟莫离、剑圣、陈大侠,另着高毅亲率的三百亲卫骑兵。
今日下午,
队伍早早地就在明池池畔宿营下来。
这里距离望江,也就再有两日多的行程了,等过了望江,到颖都再从颖都接连燕国边境,已经有了修缮一新的官道,队伍的行进速度也就能再提一大截,同时完备的驿站系统,也能让大家省去很多的补给休整时间。
最难走的这段,其实也就是雪海关到望江这一路,因为原本的整个成国东大半,是野人之乱中受荼毒最为严重的区域。
前期劫掠不谈,那是一锤子卖卖,干脆利索;
但后期大燕东征军来到望江西侧,双方开始僵持时,那就不再是简单劫掠了,而是挖地三尺地进行搜刮补给,简直就是在掘根!
之后,靖南侯击溃野人主力,玉盘城内青鸾军投降被屠戮,战事虽然已定,但一来整个晋地从西到东都在两三年内被战火洗礼过,休养生息本就需要时间;
二来,镇南关那边和楚国的大战随时都可能爆发,依照靖南侯的意思,若是两国正式开战,若是不能一举击溃楚人野战主力将战火烧到楚地上去,那就得退而求其次,燕军主动后撤让楚军入晋拉开战场格局和宽度从而给骑兵以更大的活动范围和主动权。
所以,对这块本就被预先划定为“战场”的区域,无论是大燕还是颖都,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开发和移民。
明池是很美的一块地方,尤其是在现在,湖波荡漾,绿草如茵,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
少赶两个时辰的路,在这里歇息歇息,也算是长途之中难得的安逸了。
一张长毯,上面摆放着一些吃食酒水,公主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往郑伯爷嘴里塞一些吃的。
郑伯爷则头枕双手,躺在草地上,欣赏着这片晚霞。
不远处,白衣剑圣坐在湖畔,在其身旁,坐着野人王。
野人王被关了这么久,同时还曾承受过沙拓阙石僵尸煞气的侵蚀,以及最早当初为了逃避追捕而自毁了面容,使得其现在和原本,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不需要易容也不要铁面,根本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
再者,
大燕之中,真正见过野人王的,也寥寥无几。
剑圣和野人王之间,按理说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关系。
但在雪海关时,剑圣也会时不时地让瞎子帮忙将野人王从囚牢里提出来,说说话,聊聊天。
剑圣会说一些刘大虎在学舍里的事,也会说一些自己女人勤俭持家的事。
然后,被塞了一肚子狗粮的野人王每次还得故意发作几次以增加剑圣的爽感;
毕竟,他渴望出来放风,看看天,看看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而此时,野人王正在剥栗子,糖炒栗子,很入味,很好吃。
野人王不光自己吃,还会特意剥几个放在剑圣面前。
剑圣也不客气,
欣赏着景色吹着湖风,时不时地拿起一个剥好的栗子放入嘴里缓缓咀嚼着。
“第一天出城时,看见你也在队伍里,说实话,我还真被吓了一跳。”
“怕我一剑杀了你?”
“是啊。”
“要杀你,在雪海关时就早杀了。”
在雪海关时,剑圣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他向郑伯爷表示一下,郑伯爷定然会将野人王的脑袋取过来放在剑圣面前。
都说范正文会做生意,但在人情往来的这种生意上,郑伯爷还从未亏过本。
“不一样的。”野人王摇摇头,继续闷头剥着栗子,“在雪海关和在外面,是不同的。”
“是不一样。”剑圣点点头。
“我说得对吧。”
“嗯,在城内,你是囚,在城外,你是囚徒工,一年多前被俘的两万多野人,现在活下来,还剩下多少?”
雪海关的基建和复苏,甚至包括上个冬天之所以能在吸纳了这么多人口之后还能保持稳定,那数万野人俘虏,可谓是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他们做最累的工,他们吃最差的饭,他们住最冷的窝,一批又一批地野人奴工就这般死在了工地上。
现在,只剩下数千人还能继续做苦役,其余的,不是死了,就是残废后失去劳动力而被处理了。
在这一点上,平野伯府可谓是极其冷酷。
当然,这也是他们罪有应得,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当初他们打入山海关烧杀抢掠那么痛快,痛快后,就得赎罪了。
郑伯爷一直没有从那批野人奴工中收编部队,因为没这个必要。
首先,雪海关一直走精兵路线,这是传统,得继续保持。
其次,雪海关虽然吸纳了很多蛮族人,但底层的百姓,依旧是晋人占据了绝大多数,这些百姓大多是受到过野人荼毒的,对这批野人奴工的惩戒,可以收揽他们的人心。
竖立一个野人这个共同仇恨的靶子,有这个外部矛盾在,那么燕晋两地百姓以及平野伯身为燕人的这一层身份所可能带来的矛盾就能被尽可能地模糊掉了。
野人王想了想,道:
“还真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想过好日子,你知道么,我现在不怕平野伯,因为平野伯和我是一样的人,能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
但你不同,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看见我过上好日子。”
剑圣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反感郑凡将野人王拉出来一起入京,因为他可以看出来,郑凡对这次入京受赏之事,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野人王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拍了拍手,
道:
“这里是明池是吧,曾是司徒家驱逐我圣族大捷后立碑之地。”
晋地很多地名古迹,其实都和当年晋人驱逐野人有关。
昔日,司徒家某位家主率军于此击溃野人一部,将战线推过望江,进一步压缩了野人在晋地的战略转圜空间,同时也为最终彻底驱逐野人出晋地奠定了基调。
那位司徒家家主曾命雕工在此立碑,纪念这场大战。
岁月流逝,太多事物都雨打风吹去,明池的美景已经淹没掉了这里曾是古战场的事实,成为了晋人游玩之处,花草圣地。
早年间,湖面上曾遍布花坊,不仅仅是以皮肉生意为生的红帐子,还有很多自发和主动特意来这里天为被地为床的良家子和良家女。
搁在另一个世界,就是一个以主打“艳、、遇”为主题的旅游景区。
但眼下,
花坊不见,
附近甚至连人烟都不见多少。
昔日的鲜花浪漫,只剩鲜花不得浪漫了。
“碑文呢?”剑圣开口问道。
“当初我叫人挖出来,砸了。”野人王说道。
剑圣点点头。
野人王也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了一抹追思。
良久,
剑圣开口道:“糟蹋东西。”
“呵呵。”野人王笑了笑。
其实,他很想说,八百年前,三晋之地曾遍布野人圣族的神庙、碑刻、壁画,但现在呢,还能看见么?
但他懒得争辩,因为他清楚,诸夏人一直有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节,自己的东西,是东西,自己的乐章,是天籁,自己的宗祠,是神圣,而其他族群,无论野人还是蛮族亦或者是山越,都不值一提,甚至多看一眼都会觉得脏眼睛。
这时,
张远山走到郑伯爷身边,缓缓地跪坐下来,道:
“伯爷,这里真的是好山好水好风光。”
郑伯爷没做声。
张远山却没有已经当了苍蝇的自觉,反而继续道:“伯爷,你说,要是想彻底平定晋地这一块,还需要多少兵力?”
郑伯爷睁开眼,看了一眼张远山,笑了笑。
张远山也笑了笑。
然后,
郑伯爷又闭上了眼。
“………”张远山。
“伯爷是觉得,和下臣讲这些,很无趣?”
郑伯爷点点头。
张远上抿了抿嘴唇,道:“但下臣还是有一问,望伯爷可以为下臣解惑,这,也是六殿下所思虑之事。
那就是,郑伯爷觉得,下一步我大燕,是先取楚还是先取乾?”
其实,
郑凡对张远山的态度变得这般生冷,也是因为在队伍出发后,自己终于收到了小六子来的信。
小六子的信使先是和郑伯爷这边错开去了雪海关,然后再由雪海关派出三名骑士快马加鞭追上了队伍将信交给了郑伯爷。
信中,小六子先是得意了一把自己生了儿子。
然后说了说最近他的一些事,包括最近的心情琐碎,嗯,还写了两首诗。
其实,郑伯爷和小六子更像是一对笔友。
闲话在上头,下面才是正儿八经的话。
在信的尾端,小六子着重提了三件事。
一件是永平三年上半年对雪海关的钱粮输入筹划。
一件是其父皇宣郑伯爷进京他的一些看法,看法很含蓄。
而这含蓄,则意味着一种“暗示”,因为这本该是很风光的一件事,你为何要含蓄?
第三件,则是说冯观是宫内近期得宠的年轻太监,功利心很重。然后对张远山的形容是:
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人?
聪明人说话,会很简单;
聪明人写信,也很简单。
一句“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人”,其实就已经包容了很多内容了。
小六子都看不透他,郑伯爷就懒得去看他了。
只不过,
面对张远山的这个问题,
郑伯爷直接开口回答道:
“先取楚。”
二人聊这个话题时,一点都不顾忌在身侧坐着的大楚公主。
“为何?”张远山作洗耳恭听状。
郑伯爷瞥了张远山一眼,
理所当然道:
“因为打乾国没我什么事儿啊。”
“……”张远山。
瞎子在这时走了过来,
对张远山道:
“张兄,此美景湖色,可有诗意?”
很显然,是瞎子过来帮郑伯爷接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张远山很想脱口来一句,
这里的景色和你这位盲者有什么关系?
但还是忍住了,只能陪着瞎子吟诗作赋。
待得这里重新安静下来后,
公主小声道:
“我不喜欢那个人。”
“我也不喜欢。”
“嗯。”公主点点头,似乎对自己和丈夫有共同讨厌的人,感到很开心。
随即,
公主试探性地问道:
“相公,可不可以在路上,给他………”
郑伯爷看着公主,笑着道:“怎么胆子这么大,他好歹是钦差。”
公主看着家里皇袍都几套款式的郑伯爷,
咬了咬嘴唇。
郑伯爷见状,觉得挺可爱的,伸手摸了摸公主下颚,
道:
“对不喜欢的人,没必要都解决掉的,你也不可能都解决掉,当作不存在当作一只苍蝇就行了。”
……
在明池的休息,算是队伍的一次小安逸,之后两日,队伍都是快速行进,没做什么耽搁。
在郑凡的指示下,队伍稍微向北,避开了玉盘城,从上游过的望江。
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了,平时需要她出来帮自己撑场子那是“生活所迫”,但也没必要刻意地让她去触景伤情。
“玉盘城”这个地方,应该是现在绝大部分楚人的伤心地。
过了望江后,队伍没做休息,在深夜,入了颖都。
颖都是一座大城,且是整个原成国范围内,最大的中心城市。
因靖南侯率军进驻了奉新城,所以它不算是军事中心,但其他中心,它是一个都没落下。
但无论是冯观的钦差身份,还是郑伯爷的身份,深夜喊开个城门,问题都不大。
就这样,
队伍进入了颖都城,下榻了城内的驿站。
由于队伍行进很快,所以未曾提前派出信使入城通知,外加是深夜入城,所以哪怕惊动了颖都内的很多权贵,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去选择星夜拜访。
所以,
驿站内,
显得很安静。
而在驿站的院子内,
刚刚布置好内外警戒的高毅看见了向自己走来的瞎子。
“北先生,有何事?”
瞎子束手去身前,
道:
“传伯爷令!”
高毅和其身边两个副将当即跪下,
“末将在!”
“末将在!”
瞎子舒了口气,
缓缓道:
“磨刀。”
————
下一章是个大章,所以在这里先停一下,大家还是明天起来看吧。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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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鸡犬不留!
颖都的驿站是由原本大成国相国寺改来的,占地宽敞。
院子正屋内,
郑伯爷斜靠在椅子上,目光微垂。
在下面,坐着两个人。
一边,是瞎子;
一边,是野人王。
先前原本还有一个来自雪海关的教员,刚刚问完了话,现在已经退下去了。
颖都城内很多权贵都知道平野伯今夜入了城,入城后就进了驿站休息,他们在等着翌日去投上名帖再行拜访。
知道肯定会得召见的,已然在备着礼了;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召见的,则在心里怀着些许忐忑之情在期待着明天。
眼下,只要眼睛不瞎的,都清楚这位伯爷日后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有人一介白身,却自以怀才不遇,想着能靠这种方式入得平野伯法眼,以图一展心中宏图;
有人身有官职,却不愿意继续在这颖都浑浑噩噩,想逃脱这樊笼,得以鱼入江河。
在他们看来,郑伯爷是黔首出身,快速崛起必然意味着底蕴不足,没有充分的宗族亲戚去充实左右,自然给了他们这些人机会。
当然了,
如果他们看见眼前这一幕,
兴许就不会那么想了。
可能对于瞎子这位一直隐藏于郑凡身后的“北先生”,除了雪海关的人,没多少外人知道,但还有一个野人王,此时也是以幕僚的身份坐在下方,这就真的是足以吓死人了。
郑伯爷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
开口道:
“说说。”
瞎子开口道:“主上,想来,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不仅仅是我雪海关前来参加乡试的读书人,还有颖都外其他地方赶来参与的读书人,他们都没能拿到进考院的资格。
这次乡试,中者可为官,就算是落榜时,也大概率能为吏,近乎就是只要一只脚能迈入考院,那出来时一个皇粮饭碗就基本没跑了。
财帛动人心,但这皇粮饭碗,可丝毫不比财帛差;
一桶水和一个可以不断冒水的泉眼儿,哪怕那个泉眼儿很小很小,但后者的价值,依旧比前者大,大部分人,还是能算得懂这个道理的。”
治理地方以及行政体系的开展,需要官吏的填充,以前在大燕,是门阀和天子共治天下,天下泰半官吏出自于门阀,剩下的那部分里,还有很多也依旧是和门阀眉来眼去的。
所以燕皇以两位侯爷强兵入京,直接用铁骑马踏门阀,并不是他天生喜欢去赌,而是因为这样做的胜率,反而最大,若是想以自上而下的方式进行改革以温和地方式进行集权,真当那些动辄百年以上的门阀全都是傻子么?
但马踏门阀之后大燕也出现了一个问题,比如现在雪海关内的一镇游击将军左继迁这种的,他这种门阀子弟,当初就被直接撸成了阶下囚,像类似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很多门阀子弟在前几年的战争中直接被打入了刑徒兵,送到前线去当辅兵或者去消耗。
而且,就算是他们后来能够靠自己的拼搏重新崛起,但这种家族出身和政治上的避讳,很容易在接下来遭受来自上方的打压。
所以,燕国一度出现了官慌,虽然燕皇早些年做了一些储备,但依旧不够,在马踏门阀之后甚至一度用“吏”转“官”去填补空缺,等到门阀清理之后,再以科举的方式以寒门填充朝野。
晋地也是相类似的情况,
原本赫连家、闻人家、司徒家,他们三家分晋,其实各自都有一套风格不同却运转了好几代人的官僚体系,但战争爆发后,赫连家、闻人家直接被灭族,所受牵连者,更是不计其数。
司徒家那边司徒雷在的时候本打算向大燕称属国,这样一来,整个晋东应该得以保全,但谁晓得司徒毅司徒炯二兄弟另立朝廷,外加野人入关,双方打了个热火朝天,而后燕国两次东征,成国也被打了个稀巴烂。
同时,如果原本是属国的话,那么多少要给足够的体面,允许其保留自家兵马和自家的官僚体系,但现在既然是燕军驱逐的野人,占领了成国,再傻乎乎地保全它的体系,那就是燕人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所以,现在大燕和晋地,都出现了用“官”慌,科举制的迅速铺排,就是为了将这一块给赶紧补上去。
且因为需求量大,所以录取率就高,同时,还基本都包分配工作。
也无怪乎雪海关的那些教员们为此动心了。
按照瞎子的意思,大概就是指的是这些指标,因为诱惑力实在是太大,所以被人做手脚给“黑”了,原本朝廷下发的名额,应该是按照朝廷制定的区域规划,想来个“雨露均占”,结果想入仕的人实在是太多,就算是为“吏”,也能让人挤破脑门。
粥这次不少,但僧还是更多,依旧不够分,颖都里的人还好说,门路广,颖都外的一些人,本属于他们的名额,就这样被顶替了。
郑伯爷继续盘着核桃,同时道:
“是不是针对我们。”
这是郑伯爷的第一反应。
自己是被殃及池鱼还是被重点关照了?
瞎子开口道:“主上,属下觉得,特意针对我们的概率,不大。
其因有三:
一,科举选官之事,朝廷里一直是太子在负责,是,现如今六皇子风头正盛,压着太子喘不过气来。
而主上您和六皇子之间的关系,也是路人皆知。
但太子若是想要靠打击主上您从而达到打击六皇子的目的,这种程度而言,简直是隔靴搔痒中的隔靴搔痒。
太子不会如此不智。
二,因为战乱关系,所以原本成国的很多贵族士族,其实都早早地聚居在了颖都内外,在朝廷的区域划分上,虽然有县有乡有城,但不少地方,其实连人烟都没多少。很多名额,其实不想被顶替也难。
可能,在外人眼里,我们雪海关,也真的只是毗邻雪原的一处边关吧,都是一群丘八,除了军旅之人以外,哪里还有什么读书人?
这第三嘛,
真正的颖都权贵,或者是原本在晋地有头有脸的大族大望门,他们想要安排自己族内子弟入仕或者是安排个亲友子弟以及自己看中的某个士子,其实很简单,递个条子的事儿罢了。
朝廷在晋地,除了科举以外,本就还有举荐入仕的选项,为的,就是拉拢那些晋地大族好让他们坐到大燕这边,一起分羹。
而需要在考院,在科举名额上动手脚才能满足需求的人或者家族,说破了天,也就是些只有一点点权势的‘小门小户’,大概率是颖都的地方官或者颖都附近的一些小家族。
他们没有‘递条子’的资格,只能在科举这一道上刨食儿。
如果是那些晋地大家族或者有头有脸的势力,他们或许有着自身的需求,为人当枪为人出面,来恶心一下咱们雪海关,还勉强能说得通。
但这些地头蛇,小官儿小户的,他们忽然将矛头对准我们?
他们疯了?
所以,因这三点,属下觉得,这次我们雪海关的士子没能得入考院,被顶替了名额,应该是被波及到了,而非刻意地针对咱们。”
郑凡听了瞎子的话,微微点头。
随即,
将目光缓缓地落在坐在那边无比乖巧的苟莫离身上,
道:
“你说说。”
苟莫离先伏身,随即坐直,道:
“伯爷,狗子我认为,这事儿根本就不需要去分析到底是不是针对咱们。”
比起瞎子的长篇分析,野人王的话,显然更讲究个直接和“哗众取宠”。
郑凡继续转着核桃,
看着苟莫离投送向自己的目光,
道:
“哦?”
苟莫离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
道:
“这取决于,伯爷是想让他们是在针对咱们,还是不想让他们是在针对咱们。
伯爷需要他们针对咱们,那他们必然就针对咱们了!”
郑凡微微坐直了身子,但依旧让自己的后背靠在椅子上,目光,扫向下方,道:
“那你说,我是需要呢,还是不需要呢?”
苟莫离马上道:
“伯爷需要!”
瞎子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郑凡则点点头,
道:
“详细说说。”
苟莫离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唇,
道:
“伯爷,若说在五年前,大燕真正的心腹之患是何?”
不需要郑凡回答,苟莫离完全是在自问自答。
他的说话方式一直带着一种极强的煽动性,
“是镇北侯府。”
苟莫离抬起手,
开始继续讲述:
“镇北侯府镇压荒漠百年,如果说一开始因为蛮族依旧对大燕有极强的威胁那它是中流砥柱的话,最近两代人,随着蛮族王庭的衰落,蛮族的威胁,已经不大了。
当原本需要面对野兽的刀,一下子没有对手之后,这把刀,就很容易伤到自己。
更何况,上一任镇北侯,还参与过皇子夺位!”
先皇还是王爷时,在斗争中失位,率领王府一众逃去北封郡镇北侯府,途中还被刺客刺杀,多亏了那位宫中太爷拼死保护才得以逃脱,那位太爷也因为那一战受了重伤,人根落下了残疾,成了一个太监。
“自那时起,镇北侯府,其实已经尾大不掉了,那三十万镇北军铁骑,不仅仅是让荒漠蛮族无比煎熬,对于大燕皇室,对于姬家,也是如鲠在喉。
你当初帮我夺位,我很感激;
但当我坐上龙椅后,再回忆过去,心里,就会很不舒服了,你居然能有帮皇子夺位的实力!
所以,五年前,大燕朝野上下,其实都觉得,有朝一日镇北侯府将分割整个大燕西部,近乎自治,甚至三十万铁骑东进,一举颠覆姬家取而代之。
而当今大燕陛下,依狗子我看来,是以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情义加上对外开拓的家国大义,化解了这种对立。
世人一直觉得狗子我善于以三寸不烂之舌以手段短短十年间就整合了一大批野人部落最后南下入关,但小狗子自个儿心里明白,狗子我比燕皇陛下,可是差远了。
镇北侯站在了燕皇身侧,为了家国情怀,他主动放弃了可能争夺到的龙椅。
再之后,
伴随着镇北军拆迁,一半镇北军离开北封郡,而北封郡则被原本的禁军填充了许多进去。
再加上郡主入京待嫁,相当于是镇北侯已经主动将自己的家将自己手中的刀,给拆了。
就算是镇北军下的那群骄兵悍将,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家侯爷,无意再去看向那张位龙椅了。
这是五年前,
那自三年前开始,
谁又取而代之,成为大燕的心腹之患呢?
是靖南侯!
原本,靖南军只有正军五万,后军五万。
一番借道乾国开晋之战,在靖南侯的率领下,连灭闻人赫连二家,由此,靖南军开始取代镇北军,成为新的大燕军头。
大燕第一次东征,为何是让大皇子姬无疆来坐那统帅位置?
还不就是为了压制靖南军的发展,压制靖南侯,想要扶持一个姬姓皇子出来压阵么?
只可惜,
大皇子是有将才的,也是有帅才的,但他碰上了狗子我,还有……屈天南。”
屈天南身为大楚柱国,自非浪得虚名。
事实上,屈天南最后的失败,真的是非战之罪,如果当时大楚不是内乱未平,如果能再支援他数万兵马,如果他的出征不是孤军深入而是带着粮草补给线一同前进……
只能说,屈天南的结局,是当时楚国国情的一种悲哀。
至于野人王,其水平自是不用多说了。
大皇子输给他们二人,其实不冤,且大皇子本身从率军入成开始,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战略上,其实没出什么纰漏。
“大皇子败了,然后,朝廷不得不再请靖南侯出山,靖南侯爷确实用兵厉害,咱们伯爷,也是打得狗子我心服口服。
但也正因此,靖南军的坐大,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再加上楚国在镇南关的虎视眈眈,更是使得靖南侯得以名正言顺地整合整个晋地兵马。
而这,是朝廷所不希望看见的。
然后,朝廷现在开始着手收取地方治权,这就是在收军中之权,一支军队,只要掐住它的补给,它就得瘫掉一半,屈天南就是前车之鉴。
朝廷现在做的事,就是当初对镇北侯府做的事的翻版。
同时,靖南侯爷确实不会反燕,他默认了朝廷的这种进程。
但,咱们,不能。
伯爷在雪海关所做的一切布置,绝对不能交出去。
先前阅兵时伯爷的姿态,其实就是借两个钦差的口,向朝廷表达伯爷您的意志。”
郑凡将一个核桃捏碎,伸手取核桃肉送入嘴里缓缓地咀嚼着,
道:
“靖南侯都默认了,本伯能怎么办?”
“靖南侯是不会反燕的,因为靖南侯为了大燕,已经奉献了自己的全族。
但伯爷应该清楚,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没人会愿意的。
晋地的各路军头子,不仅仅是靖南军本身,还有其他各路兵马,他们原本或大城或据小城,军权地方治权都在各路军头手中,日子过得必然滋润,如今再将其吐出来,怎么可能甘心?
只是他们上头有靖南侯压着,所以军中无人敢放肆,只能默认了朝廷的举动。
然而,
整个靖南军中,不,是整个晋地军门之中,
只有伯爷您,
不会受靖南侯压制!”
郑凡捏碎了第二个核桃,没说话。
“所以,在这个时候,伯爷,您其实就代表着晋地各路军门的态度,同时,也代表着靖南侯的态度。
如果伯爷您也和那些军门一样,规规矩矩地从了朝廷,那靖南侯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就默认这种军权和地方的分割;
但若是伯爷您表现出了一种反抗的姿态,一可以保住雪海关不被朝廷染指;二可以成为晋地各路军门军头子的半个领袖,收获他们的支持和回应;
三,
狗子大胆揣测靖南侯爷的底线,侯爷的底线就是,他不会反燕,但他会保伯爷您!
和北先生一样,
狗子我也是这三点。
为了您能保住雪海关这片‘龙兴之地’,
为了您可以以雪海关为基石继续扩充您的羽翼,
为了您可以居东北而虎视四方,
狗子请伯爷您,
借着这次机会,
在颖都,
大开杀戒!”
很多时候,事情,并不复杂。
雪海关那群教员,在郑伯爷原本的规划中,就没想着去利用。
这一点,他和瞎子曾商量过,官场上有小六子的势力在,自己再另起炉灶,一是没这个必要,很难短时间内见到效果,毕竟自己以军功爵爷的身份也很难对文官形成足够的吸引力和向心力;
二是如果自己这么做的话,很容易会刺激到小六子。
但“就事论事”,只是想当然的情况下。
尤其是牵扯到朝堂时,
一件普通的事儿,可以玩儿出数不胜数的花儿活。
不能造反,
但必须得表示出自己的态度,
用自己的姿态绑架靖南侯的姿态,再汇同晋地各路军门的姿态,以此来向朝廷施压,以此来让朝廷投鼠忌器;
总之,只要朝廷继续默认自己雪海关的独立自主,哪怕将其他军门的地方治理权都收掉了,郑伯爷也是赚的。
最重要的是,
在这件事上,
甭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老子,
本就是吃亏了,
老子,
本就是被欺负的!
“传我令。”
“属下在!”
两个核桃吃完,
郑伯爷拍拍手,
又对着自己掌心吹了几口气,
微微抬起头,
看向瞎子,
道:
“磨刀。”
……
翌日上午,
驿站外头,停了好多辆车。
最前头的,
赫然是成亲王司徒宇的马车,在其后面,还有颖都各个名门望族以及各大势力的马车;
再后头,就是鱼龙混杂了,毕竟,想要毛遂自荐来郑伯爷这里求一个机会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而这时,驿站的大门,缓缓地被打开。
里面走出来的,不是驿站的驿丞及其手下,而是一群甲士。
所谓的“磨刀”,并非是指的是临阵找快磨刀石来磨刀,对于老卒而言,兵器箭矢这些,平日里的保养都容不得丝毫懈怠。
传这个令,意思其实是今晚好好休整,养足精神,调整好状态,明日要见血。
所以,
当这支亲兵卫队持刀而出时,当即,一股肃杀之气弥漫而出。
高毅所率的这一镇,人最少,只有一个营,但作为拱卫郑伯爷安全的亲兵卫队,自是挑选的全军一等一的精锐。
三百虎贲,当即让驿站外整条街面都安静了下来。
随即,
一身金甲的郑伯爷骑着貔貅,从大门内缓缓而出。
四娘曾提醒过郑伯爷,说这套金甲真正上战场时可千万别穿,郑伯爷自是记得,但这种御赐之物,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却最适合不过。
而这时,
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从里面掀开,显露出成亲王司徒宇的身形,其父战死出殡时,他还只是个孩童,现在,已经是个少年郎了。
只不过,其脸上倒是没有遗传到其父的峥嵘棱角,反而透露着一股子书生文弱气息。
这应该和身处环境有关,毕竟,成亲王府虽然得以继续保留在颖都,没有和晋皇一脉那般被迁往眼睛,但司徒宇现在活得,也就是个泥胎塑像的模样。
“小王,见过平野伯。”
司徒宇向郑凡问好。
一个是王爷,一个是伯爵,差距很大,但前者却向后者放低了姿态,而且放低得,可不是一点点。
这就是亡国之人的底气不足了,可能,在颖都内外的晋人面前,他依旧可以维系属于自己的些许尊容,但在燕国真正的勋贵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拿捏。
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对着司徒宇抱拳拱了拱手,
道:
“见过成亲王爷,成亲王爷福康。”
口中说的是见礼,但态度上,可没有丝毫见礼的诚意。
其实,一般情况下,这种虚礼,郑伯爷是不会计较的,搁在平时,踏踏实实态度端正地给人小成亲王行个礼,他也愿意,横竖没必要在这种小事情上给人挑出毛病不是。
但今日,他可不能落半分姿态。
“平野伯来到颖都,小王已命人在府内备下酒水佳肴,为平野伯接风洗尘,让小王,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郑伯爷笑了,
在他的印象中,
似乎这位小成亲王所做的事情,就是一直在请吃饭。
当初,
大皇子率领东征军过来时,他设宴请大皇子;
靖南侯来了时,他设宴请靖南侯;
原兵部尚书现颖都太守徐广怀来了时,他设宴请徐广怀。
每个从燕地过来的贵人到了颖都,他都会出面邀请入府款待。
但,
大家都拒绝了。
郑伯爷甚至觉得,可能这位成亲王爷压根就没在家里准备什么酒菜,而是觉得自己应该也会拒绝。
设宴接风洗尘,已经快成他这个王爷必须要走的一套形式了。
“成亲王爷有心了,只是郑某现在有事在身,实在是不方便。”
“这………平野伯是为何事,若是需要小王,小王自可………”
“私事。”
郑凡目光环视四周,
大声道:
“本伯,为国戍边,与野人厮杀,与楚人血战,然本伯率将士为国而战之际,却有人敢在背后谋算本伯。
本伯倒想问问,
当真是欺我雪海关数万将士没得脾气?
当真是欺本伯没有脾气么!”
不管怎么样,先把自己的格调拉高,同时,将帽子给待会儿要杀的人脑袋上扣上去。
司徒宇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马上问道:“敢问平野伯,是何人敢做出此等残害忠良之事?当真是人神共愤,天地共弃,死有余辜!”
嗯?
郑凡这次认真看了司徒宇一眼,
自己刚刚开了个头,
结果这位小成亲王却主动帮忙接上去了。
这个司徒宇,
到底是司徒雷的种。
驿站大门内,瞎子和野人王并排而立。
瞎子开口道:“虎父无犬子啊。”
野人王不屑地“哼”了一声,
道:
“无非是打着借咱伯爷的刀来立自己威罢了。”
……
“敢问伯爷,是谁敢如此大胆?”
司徒宇继续问道。
有人愿意帮你搭台子,郑伯爷自然没有不配合的道理,开口道:
“我雪海关军民为保大燕疆域不受野人楚奴侵袭,抛头颅洒热血,幸得皇恩浩荡,赐以名额,使读书人得以参赴乡试,以期获一展胸中抱负之机遇。
然有奸佞作祟,竟使人替我雪海关之名额!
科举取士,乃我大燕皇帝陛下于永平元年所定之国策,望斩破门地之锢,为寒门子弟开一片新气象。
居然有人敢玩弄此等神圣之策,
目无我雪海关还好,
目无本伯还好,
但这其实真正的,
是目无君上!”
科举?名额?
成亲王马上想到了什么,当即道:
“小王这就差人去将学政司司丞喊来,其中缘由,必然给平野伯一个答复。”
郑凡抬起手,
道:
“不劳王爷了,事儿既然落在本伯头上,依照本伯的脾气,那就得自己去处置,让他们自个儿用脖子试试,本伯的刀刃,还锋利否!”
高毅举起刀,
喊道:
“开路!”
亲卫开始开路,街面上的一切马车和后方的人群全都被挡开,其实,根本就不用开路,在这群杀气腾腾的虎贲面前,没人敢拦在前头。
司徒宇见状,正准备示意自己队伍跟上去,却被身边曾侍奉过司徒宇的老太监拉住,
“主子,这是燕人自家的事儿,咱不能搀和。”
“我……我……”司徒宇有些慌乱。
“主子,您刚刚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是别的家户得罪了这位当红的平野伯,咱们做个顺水人情,还能让这平野伯帮咱们王府立个威,但事涉科举,牵连干系重大,这,已经不是咱们自己能管的了。
且瞧这位伯爷眼下气势汹汹的,这分明……分明是想要见血的架势。”
司徒宇看着老太监,道:“但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啊,如果颖都大乱,我们王府………”
考院的事儿,其实不是什么秘密。
自乡试以来,已经有好几波颖都之外的士子到城内各个衙门击鼓鸣冤了,甚至连成亲王府都有士子来跪过,祈求成亲王出面主持公道。
但这件事上,牵扯实在是太广了,虽然都是些中层家族和官吏干的勾当,但奈何他们一家家一户户地早就编成了一张网,就是成亲王府,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且眼下,看着这位平野伯的姿态,是要打算将这件事彻底闹大了,司徒宇心里本能地开始慌乱。
因为成亲王府现在仅剩下的这点体面,就是靠着这些中层家族和官吏支撑着的。
晋地的大家族,可以完全绕开成亲王府去抱燕国朝廷的大腿,但中下层的这些人,只能依靠成亲王府来出面,这也是成亲王府现在最大的价值体现。
若是此事闹将大了,引得朝廷注意,彻查科举案,那朝廷就有名正言顺地借口将颖都内剩下的还有着司徒家老印记的家族势力清除掉了。
当然了,这是司徒宇站在自己位置上想的东西。
老太监却道:
“主子放心,燕人其实比咱们更怕颖都生乱。”
燕人,需要维稳。
“是,是,是,是了。”司徒宇冷静下来,马上道:“快去派人,通知徐太守。”
原本,司徒宇只是以为郑伯爷要找个得罪过他的人出气,那他乐意帮这个忙。
但在看见郑伯爷这是打算开刀刃了,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
……
等到郑伯爷的队伍行至水街巷时,前面,出现了一群士卒,拦住了去路。
水街巷后头,就是学政司衙门。
高毅抬起手,
周遭亲卫停下脚步。
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微微侧着脸,看向前方。
对方士卒中走出来一人,
对郑凡跪下行礼道:
“末将冉岷,参见平野伯爷!”
郑凡眼睛眯了眯,
道:
“本伯记得你。”
“能被伯爷记住,是末将的荣幸!”
郑凡伸手指了指前面这群士卒,道:“你要拦本伯去路?”
“伯爷,末将斗胆,您率亲卫入城,已然是坏了规矩,依大燕律,外军入城者,部曲不得过五十,余者都得宿于城外军寨。”
“哦,你是来教本伯规矩的?”
“末将不敢。”
“给本伯让开!”
“伯爷,太守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伯爷为何事发怒,末将也听说了,但请伯爷息怒,等太守过来,定然给伯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拿徐广怀压我?”
“末将不敢!”
“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敢,但实际上你什么事儿都做了。”
“伯爷,一切有朝廷法度在,公道,必然会有的,伯爷切不可冲怒。”
郑凡“呵呵”一笑,
道:
“行,那本伯倒要看看,你今日,到底能不能拦得住本伯。”
“末将职责所在,还请平野伯爷恕罪!”
说着,
冉岷站起身,直起了身子。
同时,一挥手,道路两侧,又有一群士卒出现,完全拦住了郑凡这支人马前行的道路。
郑凡的目光,扫过这些颖都守城军士卒,这些士卒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坐在貔貅上的是什么人,当郑凡目光扫过来时,士卒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闭上了眼。
人的名,树的影。
郑伯爷的嫡系虽然在雪海关,但整个大燕军旅之中,他的声望,其实非常之高。
可以说,每个有梦想的士卒,他们在梦里,常常会做自己成为平野伯第二的美梦。
郑凡伸手摸了摸胯下貔貅的鬃毛,
道:
“进军。”
高毅抽刀向前,
高呼:
“伯爷有令,进军,敢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喏!”
所有亲卫,抽刀的抽刀,上弩的上弩,完全是呈战时下马步战的阵形,开始迈着整齐地步调向前推进。
冉岷就站在那里,他没有退。
但他不退没有用,
因为他带来的明显数目更多的士卒,他们,开始后退了。
哪怕冉岷没有下令,但这些士卒们,一是为郑伯爷亲卫的凛然杀意所慑,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勇气也不愿意向平野伯挥刀。
后退,后退,守城士卒们开始不自觉地让开了路。
冉岷依旧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
盯着平野伯。
郑凡也在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种让冉岷觉得森然的平静。
他在挣扎,
但当最前方的亲卫距离自己只有两丈距离时,冉岷身子向左边侧了过去,后退了好几步,让出了道。
这个曾跑过江湖,曾和六皇子在衙门堂前喝过酒,曾参与过远征军望江之战的汉子,在自己手下人退去后,其一个人,真的无法承受来自平野伯身上的压力。
郑凡骑着貔貅,从冉岷身前缓缓过去。
冉岷鼓起勇气,再度抬起头,却发现,平野伯根本就没有再侧头看自己一眼。
确切地说,先前自己站在正面以为平野伯在看着自己,其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根本,就没被平野伯放在眼中。
有时候,他也会回想,回想着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因缘际会之下被征召入了东征军,而是按照原本的发配,去往盛乐城;
自己若是跟随着这位平野伯,现在会是如何?
是已经战死了,还是,成为他手下的一名校尉?
不知为什么,哪怕如今的他,深得徐广怀器重,以刑徒之身坐到这个位置上已然是天大的造化,但他依旧忍不住会在夜里回想这个可能。
学政司衙门的大小官吏很多,尤其是前阵子刚刚进行了乡试,整个原本成国地界的士子都得来到颖都在他们的操办下进入考院,他们名义上是郡一级的学政司,但实际上,却是整个成国的最高学政衙门。
当郑凡在亲卫的护拥下来到学政司大门门口时,
可以看见在围墙里头,已经探出了不少脑袋。
平野伯在驿站门口因雪海关士子名额被顶替的事而大发雷霆,要亲自过来讨个说法,这事儿,已经被人及时传递到衙门里了。
这是郑凡故意的,他的队伍故意行进得很慢,给消息以足够的传播时间,否则,怎么能让更多人知道他郑伯爷的愤怒?
不过,
许是因为看见郑伯爷这批亲卫凶神恶煞的气势,学政司已经闭合了大门,甚至,没人敢出来应话,更别说招待了。
这种场面下,就是有理也得气短,更别说学政司里很多人心里其实清楚,他们确实是做了那事,他们没理。
“郑伯爷,郑伯爷!”
而这时,
太守徐广怀骑着马赶来,隔着老远,就已经开始呼喊了。
老徐是在中枢混过的且当过兵部尚书,如今在颖都,他其实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可谓封疆大吏。
他敏锐地从下面人的通报中,品味出了事情的不妙。
在政治上,
大家都是高手,
他已经预感到郑伯爷的突然发难,是想要做什么了。
尤其是在昨夜,张远山入城后,还入了他的太守府,和他详聊过雪原阅兵的事。
“郑伯爷,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啊,真是让老夫艳羡,让老夫艳羡啊!”
徐广怀满面笑容,仿佛许久不见的忘年交老友重逢。
而郑伯爷也是满面笑容也极为热情地对徐广怀见礼道:
“徐大人,好久不见,依旧精神抖擞啊。”
“唉,老了,老了,这是真的感觉上了年纪了,比不得伯爷您年轻力壮,风华正茂。”
见郑伯爷和自己笑脸相谈,徐广怀心里松了口气,道:
“伯爷,事情本官已经知道了,请伯爷放心,本官必然会查出事情原委,为伯爷您讨得一个公道。”
“徐大人公务繁忙,这一郡之事,可全都压在徐大人身上,唉,郑某真的不忍心,让徐大人再为郑某的事而劳心劳累。”
“郑伯爷何须此言,科举乃国之重策,陛下极为重视,我等身为臣子的,自当精心于此,况且,这也是本官所治之地出了纰漏,本官自当有责来弥补。
请郑伯爷先去本官官邸稍坐,喝一杯茶,本官即刻命有司拿人审查,郑伯爷大可在本官身侧旁听。”
郑伯爷点点头,道:“有徐大人这句话,本伯就放心了,咱们边关将士苦寒守边,已经吃了很多苦,可不能再在心窝子上捅刀子了。”
“事实是,郑伯爷说的是。”
“算起来,本伯上次见徐大人,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吧?唉,这时间,过得可真快。”
“可不是嘛。”
“依稀记得上次见到徐大人时,徐大人还是钦差,是来玉盘城下组织和楚人和谈的,谈判桌前和那楚国使者据理力争,风采折人啊。”
“呵呵,是啊,没想到这都一年了。”
“哎,我当时在做什么来着?”
“伯爷当时刚从雪海关过来。”
“哦,对对对,您瞧我这记性,年纪轻轻的,就老爱忘事儿了,当时我是刚从雪海关急匆匆地过来,然后就替侯爷传了个军令,军令是什么来着?
嘶,好像是尽诛之………”
话音刚落,
高毅直接大喝:
“伯爷有令,尽诛之!”
“虎!”
“虎!”
“虎!”
“…………”徐广怀。
————
本来说早上发布的,但写得比预计中要久很多,写完检查好居然都中午了。
待会儿去睡觉,今晚大家就别等了,没睡饱的话设闹钟起来再赶个零点前更新实在是太痛苦,容我睡到自然醒后再码字。
抱紧大家!
第三百八十一章 血色
(上一章的角色出现了错误,颖都太守应该是毛明才,这是龙的疏漏,已经修改过来了,在此向大家致歉。——小龙)
颖都的风,今日注定带着腥甜的味道。
学政司的门,只是闭合着,一道木插梢,后头,并未像守城那般用各种东西填充堵塞,同时,大门后头,也不是整列的长枪阵列,而是一群瑟瑟发抖惶惶不安的学政司官吏。
高毅的命令下达后,两翼各自有十余名甲士翻身跳上了围墙,同时后续有甲士持弩在围墙上对着内部警戒。
杀鸡焉用宰牛刀是不假,但平日里的训练,早已经将一些东西烙印在了骨子里。
先行翻进去的甲士没有遭受任何的阻拦,里头的学政司的人不少,但大家只是后退后退再后退,大门,就这般简单地从里头被打开了。
外面的一众甲士,直接冲了进去。
里面的官吏们可能还以为这只是平野伯想要进来拿人问罪,因为大部分人眼中的世界,其实都是按照他们的习惯去认知的。
他们觉得,最差,也就是被抓一批人,被拷打一批人,被拉出去问罪一批人,绝大部分人,还是无恙的。
就是被问罪的那批人,真正会被严惩的,可能也就最倒霉的两三个,毕竟,法不责众。
然而,他们的世界和郑伯爷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在经历了玉盘城下传达军令屠戮了四万青鸾军士卒后,
眼前的这一幕,
对于郑伯爷而言,
真的只是小场面罢了。
亲卫们的刀,已经磨了一夜,冲入学政司后,直接自动分出三人为一伍,最先冲进去的甲士没有直接扑上去,而是从两翼开始迂回向后,后续进来的甲士则直接举起刀,对着这帮官老爷们砍了上去。
这种上来二话不说拿刀就砍的架势,确实是让他们很是不适应,待得鲜血溅洒在脸上,感知到那股子腻热想要逃离时,却愕然发现后面也出现了甲士。
这不是一场绝无漏网之鱼的杀戮,因为郑凡这次带来的亲卫不算多,但就算漏网,也不会漏出去太多。
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惨叫声,
毛明才神色僵在了那里,
此时的他,
有一种回到一年前在玉盘城时的感觉。
那时的自己,
也是拦在郑凡面前,
但郑凡还是强行下达了靖南侯杀俘的军令。
今日,也是一样。
他赶来了,他也尝试去阻止,但他依旧没能成功。
当初的他,是兵部尚书兼对楚谈判的钦差大臣,如今的他,是颖都太守,在靖南侯帅帐从颖都进入奉新城后,他毛明才才是颖都民政吏政的实际说话人。
一部尚书和封疆大吏,在此时的大燕,无疑是后者比前者位置更高,因为燕皇的强势,六部和内阁近乎只能沦为燕皇意志的传声筒。
然而,
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当年新封平野伯,如今,又刚刚抢回了公主,天子御赐金甲在身,奉诏返京受奖。
位置提升的,不仅仅是他毛明才一个人。
毛明才缓缓地闭上眼,嘴唇有些颤抖,他没去尝试冲进去呼喊让那些亲卫停止杀戮,而是道:
“郑伯爷,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郑凡吸了一口气,
似乎在品尝着这已经弥漫而出的淡淡血腥味,
道:
“任尔东西南北风。”
……
驿站内,
没有跟着一起出去的瞎子和野人王面对面地坐着,二人面前放着一张棋盘。
黑白两子,
下着五子棋。
“还不够。”野人王开口道,“仅仅一个学政司,还不够。”
瞎子点点头。
野人王继续道:
“颖都,是个好地方,一来,在这里发生的事儿,可以有效地传播出去;二来,它又不够敏感。”
颖都是一座大城,这里发生的一切,必然会被传播向燕京。
你在这里唱什么跳什么,燕京的贵人们必然会知道。
但颖都距离燕京又远,政治地位上,比之燕国原本国境内的城池显得不足。
这是一张大饼,一张不那么烫嘴的饼,在这里的跋扈,不会触动燕国朝廷真正的逆鳞。
这样子的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越往西,等到了历天城,然后再过马蹄山山脉,进入燕国郑伯爷就得换另一张面孔了。
要温顺,
要乖巧,
要听话,
要,
善良。
在雪海关的阅兵和在颖都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姿态;
等进入燕国固有国境后,则要展现的是立场。
瞎子落下一子,
道:
“立场坚定,姿态上,就好谈了。”
野人王笑道:“这是帝王之术。”
瞎子摇摇头,道:“帝王无常,没有定术,年轻的帝王,中年的帝王,年老的帝王,是完全不一样的;
守成的帝王,开拓的帝王,为权臣所遮蔽的帝王,为下所掣肘的帝王,也是不同的。”
野人王叹了口气,点点头,道:
“燕皇老了,我曾听闻当初乾国的那位藏夫子入燕京斩了大燕龙脉,自那之后,燕皇命不久矣的传言,就多了起来。”
瞎子开口道:“后来,宫中那位太爷在天虎山兵解,将其从燕鼎中吸纳借来的气运连同天虎山数百年道场的积攒,全都反注了回去,似乎,又补全了。”
“北先生,你信么?”
“信则有,不信则无,单纯地人定胜天,未免过于武断,我觉得,做人和做事,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是这个理,自我知道我圣族的玉人令在伯爷手中后,我就认识到这一点了,我甚至觉得,咱们伯爷就是我的命。
一盘棋,好不容易下到中盘,
进一步,就能气象大开;
退一步,也能海阔天空;
偏偏咱们伯爷一出现,就让我进退不得。
我以前不信命的,因为在你们诸夏人眼里,我圣族是禽兽,禽兽哪里有资格去论命?
但现在,
我有点信了。”
瞎子微微一笑,
道:
“下的是五子棋,又不是围棋,你这借物抒怀,未免过于牵强了一些。”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物,只是个缘由罢了,其实北先生应该懂我的心思,燕皇的身子,到底还能撑多久?
我不信那些传言都是空穴来风,
最重要的一点是,
燕皇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
嗯,
怎么说呢,
其实我也一样。”
瞎子笑了笑。
“别笑,严肃点,求你了!”
瞎子收起笑容,“好,我不笑。”
“嗯,我是觉得啊,燕皇马踏门阀,吞并三晋,驱逐圣族,力压乾楚,这种皇帝,依照他的性格,他定然是忍不住出来走走看的。
比如在晋地,
龙驾走一走;
皇帝出巡,固然会靡费颇大,但却能极为有效的安稳人心,震慑住局面,成本上算一算,其实是划算的。
但他并没有,他就一直待在燕京,待在他的皇宫里。”
瞎子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另一个世界的历史里,始皇帝也曾多次巡游天下,后世史学家经常对此口诛笔伐,认为其好大喜功。
其实不是这样,因为随后,祖龙一死,天下就崩。
这意味着皇帝是将自己当作了一个“维稳”工具,在安定自己的帝国。
若是燕皇能够在前两年,龙驾在晋地走一圈,对晋地的局势,必然有着极大的好处,晋地百姓,也能更直接地感受到来自皇帝的威压,也有助于收拢人心。
当然,抛开政治因素不谈,单纯从个人角度而言,这种巡视,本身就是极为让人着迷的。
野人王继续道:
“所以,咱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岁月无多的———老皇帝。”
“嗯。”
“我们要再好好讨论两天,以方便咱们伯爷面圣时调整。”
瞎子摇摇头,道:
“这是主上的强项,在这一点上,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强。”
野人王眨了眨眼,
道:
“你这是在夸奖伯爷?”
以野人王的才智,一时间也没能搞清楚这到底是在讥还是在讽。
瞎子则道:
“你的为人处事,容易让人觉得腻,主上不同,主上能让人觉得爽口开胃。”
“那我可得好好跟伯爷学学。”
“没必要了,主上对此无感。”
因为魔王们一轮又一轮地舔,
导致主上现在的兴奋阀值也越来越高。
野人王道:
“言归正传,光一个学政司,可不够,血味儿不经飘,得将那些涉嫌冒名顶替的家族,查刮出来一批,至少,得凑一个菜市口排队砍头的阵仗才行。”
“要做这些,光是伯爷的亲卫,可不够。”
“所以,得调兵嘛。”野人王答道。
瞎子又落下一子,
道:
“颖都城外,有三大营,一营是晋地辅兵,有一万多,一营是原东征军下来的,有六千,一营是靖南军,三千。
你说,选哪个?”
颖都,是成国最重要的一个城池,也是辐射整个成国的中心,战时,更是钱粮物资的中转点,外城就两万兵,看似有点少,但要知道,颖都的外围,望江畔,四周其他城池内,可都有驻军,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各路援兵很快就能赶来。
野人王有些玩味地抚摸着自己手中的棋子儿,他自是清楚,自己是第一次被外放出来做事,无论是伯爷还是眼前这北先生,都存着要考究自己的意思。
当即道:
“呵呵,晋军是小婢养的,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是这个身份,他们是不敢乱动的,压迫他们,也没什么意思。
自是取那三千靖南军为用,三千靖南军,入城缉索拿人,足矣。
靖南军动了,外头的晋军和东征军,就是有太守令,他们也不敢妄动,更不敢去干预。”
瞎子又落下一子,出了一个四连串,
道:
“以什么名义调兵?”
野人王弃子认输,
道:
“自是以靖南侯的名义调兵,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就算明眼人看得明白这些都是咱们伯爷自作主张的嚣张跋扈,但只要靖南侯不否认,明眼人再明眼,他也得掂量掂量。”
“可是,没虎符。”
野人王“哈哈”大笑起来,
道:
“说得像是当初靖南侯让咱们伯爷传令杀俘时有虎符似的!”
……
学政司的杀戮,还在继续着。
一身白衣的剑圣,坐在支撑在路旁的茶棚子里,喝着茶,在其对面,坐着小心翼翼的陈道乐。
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俩人,也被编入了亲卫营。
何春来是因为会做糖葫芦,剑婢喜欢吃,所以剑婢想要何春来再跟着一起出来,然后樊力就帮她在郑凡面前说情,郑凡应准了。
既然想到了何春来,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陈道乐。
在斜对面的屋顶上,陈大侠蹲坐在那里。
颖都,不是郑伯爷的主场。
三百亲卫,杀入学政司后,郑伯爷身边的护卫力量自是少了。
因为魔王们留守的留守,外派的外派,受伤的受伤,就是瞎子,也得负责盯着点野人王,所以,这次出来,郑伯爷身边的防护力量,可谓很弱。
当然了,郑伯爷向来小心谨慎。
就算魔王们在身边,他也是会依旧觉得不够满足的,毕竟,没人会嫌弃自己太过于安全。
陈大侠的剑,在滴淌着血,他已经杀退了三个前来查看情况的飞檐人了。
这些人,武功不高,但轻功可以,常被大家族拿来当“耳报神”用。
陈大侠没杀人,只是让他们带着血回去。
用郑伯爷的话说,这可以增添颖都的“血色氛围”,也能让那些颖都的大家族们,更直白地感受到这里的画面。
陈大侠觉得这个理由,他有些想不通,但好在他有个优点,想不通就不想了。
他很享受在剑圣面前用剑的感觉,
哪怕那位剑圣只是坐在那里喝茶,没抬头向上看一眼,但陈大侠觉得,剑圣应该能感受到的。
但事实上,
陈道乐知道,
剑圣用右手撑着下巴,
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
陈道乐还几次伸手,帮忙驱赶着苍蝇。
对于剑圣,大部分人还是带着一种仰视姿态的。
环视四周,
颖都,
自己又回来了。
陈道乐依稀觉得,自己上次在颖都被樊力抓走,只是昨天的事儿。
作为陈家子弟,他一心想着复国,但在去了雪海关,见到雪海关的一幕幕,又跟着郑伯爷入楚之后,他的想法,忽然有了些许改变。
剑圣在此时睁开眼,
微微叹了口气,
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茶。
“是不是再回头看这里,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一样的景,却像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剑圣对自己说话了,
陈道乐受宠若惊,
马上恭敬回答道:
“是。”
剑圣微微旋转着手中的杯子,
道:
“人,还是别活得太累,因为你会发现,哪怕你累死了,可能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是,大人。”
“我很喜欢雪海关,那里的人,都能有住的地方,也能吃得上饭。”
这个冬天,
在雪海关,
剑圣很舒服,
因为没有一个是冻死饿死的。
哪怕是太平年景,也是极难出现的。
陈道乐很想说一句:雪海关的军民生活条件,是靠着一场场对外掠夺才得到的,比如为了让雪海关的军民冬天都能喝上一口肉汤,孩童能喝上羊奶,
乃蛮部无私奉献了自己的所有。
剑圣继续道:
“我现在,只求自己舒服了,只求我眼睛看见的地方,能让我舒服。”
陈道乐有些意外,意外这种话,是这位曾在雪海关前一人挡一军的剑圣所说出的话。
但细细品起来,这话语中,其实没有多少消极,反而是一种自己已然放下的洒脱。
就是剑圣,也只是睡觉一张床,吃饭一双筷,看的是自己的身边,那几个人。
这时,
街面上走来一对父子,
之所以说他们是父子,因为他们长得很像。
父子俩,都拿着剑。
陈道乐看过去,马上见到了自己的好友张一清,昔日自己初来颖都,正是张一清在颖都接待了自己,还赠了自己一把剑。
张一清也看见了陈道乐,他没想到那个当初忽然失踪的好友,居然在此时见到了。
只不过,无论是陈道乐还是张一清,都没起身主动打招呼。
因为他们在这里,都说不上话。
张一清的父亲,张平航,是颖都府通判,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儿,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也是一名剑痴。
否则,当初张一清也不会随便就能拿出一把剑来送陈道乐了,因为他家的好剑,很多。
张平航主动走到桌旁,对着剑圣拱手,
道:
“真的未曾料到,大人您居然在这里。”
二人,是认识的。
昔日司徒雷想要弑父,就是通过张平航找到的剑圣。
谁能想到,这个改朝换代依旧继续着自己的小官位不倒的通判大人,其实曾参与过弑君。
剑圣又喝了一口茶,
道:
“做甚?”
张平航恭敬道:“我有两个侄子,在学政司为官。”
“哦。”
剑圣应了一声,
随即,
剑圣似乎觉得自己的回应,有些过于冷淡了,毕竟,他和自己,也算是故人;
所以,剑圣打算多回几个字:
“就当没这俩亲戚吧。”
“………”张平航。
犹豫了片刻,
张平航开口道;
“大人,我觉得,平野伯此事,做得欠妥。”
剑圣点点头。
“大人也这般觉得?”
剑圣再度点头。
“那大人可否………”
剑圣继续点着头,道:
“你打不过我。”
“………”张平航。
纵然你有千万种理由,
你打不过我,
就可以将你完全堵死。
张平航叹了口气,
转身,
示意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离开。
人,他不打算救了。
哪怕,在上方陈大侠看来,他是一个剑术比自己更高明的剑客。
但这世上,凡是用剑之人,又有几人敢在不是“讨教”的前提下,向剑圣拔剑?
然而,
在张平航父子转身欲走时,
剑圣开口道:
“慢着。”
张平航停步。
“昔日,你帮司徒雷当说客,向我借剑时,曾对我许诺过,会给我看到一个更好的大晋,你食言了。”
眼下的大晋,好不好?
不好,
真的不好,
而且是,很不好。
张平航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剑圣长拜下去,
道:
“愿凭大人,降罪。”
随即,
张平航卸下了自己手中的剑,俨然不打算反抗了,身侧其儿子张一清,看得无比心急。
“成。”
剑圣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指了指面前,
道:
“帮我把茶钱结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调兵
学政司内的惨叫声,已经渐渐平息了。
高毅将刀在地上一位惨死的大人衣服上擦了擦,收刀入鞘,随即,他缓步走出。
他是银浪郡人,十六岁就从了军,后入靖南侯亲兵卫,然后外放军中任实额校尉。
其实,一开始他被靖南侯派给郑凡时,他是拒绝的。
因为那一次的派遣,实在是太过暧昧。
自己是友军?
按理说,只是帮忙打个盛乐城。
但偏偏军令之中,没有归期。
从一个靖南军中的实额校尉,到一个地方军头子手下做事,这落差,未免有些太大了。
虽说,那会儿的郑伯爷已经打出了名气,高毅敬佩是敬佩的,但敬佩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官升,远远地敬佩一下,也就可以了。
但奈何命运如此,
他这一支人马,
就被郑伯爷吃了下来。
好在,在盛乐的日子,并不难熬,甚至还很幸福。
原本的盛乐城,以及现在的雪海关,说实话,是那种江湖人来了会无比煎熬但对于军旅中人而言,绝对是一个令其舒适的好地方。
因为它一直贯彻着先军政治,在这里,丘八拥有第一等的位置,享受着第一等的待遇和保障。
再之后,伴随着郑伯爷一次次夺取战功一步步崛起,原本心底的那点不平衡早就被丢掉九霄云外去了。
高毅反而很感激那一次的因缘际会,因为当初选派自己去时,同时有另三个校尉也满足要求,但他们提前得了风声将自己推到了前面。
现在,应该是他们悔不当初了吧。
高毅走出了学政司大门,
看见坐在貔貅身上的郑伯爷。
一时间,
高毅有些恍惚,
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伯爷,而是侯爷。
实在是,
自家伯爷和侯爷,真的是越来越像了。
其实,高毅也觉得,为了一些教员的科举名额,就这般杀戮,实在是有些过度了。
但说到底,是自家的雪海关被欺负了。
刚刚杀完人的高毅,
感觉心情不错,很愉悦。
“伯爷,末将复命!”
胯下的貔貅迈开步子,从高毅身侧过去,进入了学政司。
里面,满是尸首,横七竖八。
郑伯爷上辈子看一些影视剧,可能是为了怕引起人观感不适或者只是为了节约一点服化道的花费,所以屏幕上的死状,会很“干净”。
但事实上,一刀,其实很难砍死人,“唰”一刀下去,人直接毙命,实在是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是用捅的,人也能捂着肚子走好几步。
所以,军中之人杀人,往往是一刀先上去朝着对方的空档砍,将对方砍倒后毫不犹豫地上去给人家补上一刀;
这补刀,要么是抹脖子,要么就是对着心窝口直接插进去。
所以,出血量会很大。
尸体样貌,也是极惨。
李富胜每逢战阵,总是喜欢将自己弄得像是在血水里打过滚儿似的,并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他杀的人多,一层又一层溅上去的。
貔貅并不反感这里的修罗场画面,甚至还有些兴奋。
当郑伯爷从他身上下来,走到他前面去后,貔貅还偷偷地弯下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地上的血。
它不敢当着郑凡的面做这种事,因为郑伯爷会觉得恶心。
“吱……吱……吱……”
脚下的靴子,踩过血浆的粘稠,发出轻微的声响。
郑伯爷一直往前走,走到坐北朝南的签押房厅堂面前,才停了下来。
厅堂外的柱子上,挂着两块匾;
一块上书:青琐储材;
一块上书:望重成均。
两块匾额上,都被鲜血染了上去,别说,还真挺好看的。
在进入签押房的门槛前,
郑伯爷转过身,
坐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也开始喜欢坐在这个位置。
公主曾对他说,他们大楚的年尧将军,也喜欢坐门槛上,逢议事或者吃饭,都必须找个门槛坐着。
靖南侯肯定不是第一个坐门槛上的人,
往前数成百上千年,估计早就有人坐门槛上一边吃着碗里的面一边砸吧着嘴和周围邻居唠嗑了。
但当代当兵打仗的,有这个癖好的,基本都是模仿的靖南侯。
毛明才也走了进来,他看着四周的尸首,深吸一口气,看着坐在门槛上的郑伯爷,
开口道:
“够了么?”
很显然,
这位颖都太守,已然到了要暴怒的边缘。
郑伯爷没回答,只是捡起旁边不知道哪位大人被砍死时掉落下来的玉佩,砸向了边角位置那儿正在舔着鲜血的貔貅。
貔貅很委屈地挪动着蹄子,抬起头,不敢再舔了。
“郑伯爷,这般杀一通,舒服了?”
郑凡侧了侧脖子,发出轻微的脆响,还是没回答。
“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就算要明正典刑,也可以走一个流程,也不急于这一会儿。”
郑凡开口道:
“毛大人,我是个行伍中人,不管干什么,都习惯雷厉风行,不喜欢什么从长计议。”
“平野伯,你这是目无王法,藐视国家法度!”
郑伯爷微微抬起头,
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毛明才,
不再有先前的那种你好我好的温和神色,
而是变得有些冷冽,
“毛大人,本伯比你,更懂得科举对大燕的重要,本伯比你更懂科举对陛下的重要。
此等顶替舞弊案,
毛大人身为颖都太守,
若知而不报,乃是作践陛下百年大计!
若毫不知情,乃是渎职无能尸位素餐!
敢问毛大人,
属于哪一类?”
“放肆,郑凡,本官给你三分情面,才喊你一声伯爷,论官位,本官可在你之上,怎么,瞧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连本官也一起给砍了么!”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人毛大人已经被郑伯爷“涮”了两次。
都是当着他的面下令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他要保的人。
“来来来,郑凡,赶紧命你的手下,将本官一起砍了,这颖都,就是你郑凡说了算了,本官倒要看看,这颖都,这三晋之地,到底还是不是我大燕之天下!”
看着如此激动的毛太守,
郑伯爷只是轻轻笑了笑,
回过头,
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两块匾,
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到底是谁,没有规矩!”
郑凡拍了拍手,
站起身,
朝着毛明才迈出一步,
“毛大人?”
毛明才瞪着郑凡。
“毛太守?”
毛明才挺着自己的胸膛。
“毛明才!”
“你………”
“我知道你,以及你们,想做什么,你们想学乾国文官那般,让我大燕的武人,也讲一讲规矩。”
“乾国以文抑武,此乃失衡之道,怎可学之?但你郑凡今日所作所为,当得起一句:武人猖狂!”
“对啊,那你就更该想想办法,把规矩立好,不说将我们这些武人关进笼子里去,至少能把我们放进那方圆中去。
但您呢,
您做的是什么?
好好的一个科举,被他们弄成藏污纳垢之地,你自己不重视这个规矩,就别怪我也不想遵从这规矩。”
“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是,但你能奈我何?”
郑凡走到毛明才面前,就这么看着他。
“本伯这次入京,就带了三百护卫随行,你毛大人是颖都太守,来啊,赶紧命人将本伯拿下啊,将本伯收押,将本伯问罪啊!
你来啊!
玩儿横的,
你以为本伯不会么!”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其实,
毛明才的水平,是很高的,否则,也不可能坐上一部尚书的位置,也不可能被朝廷派到颖都来主持大局。
这一年来,颖都上下,其实很是和谐,哪怕靖南侯的帅帐从颖都离开迁到了奉新城,但后方也从未出乱子;
一切粮草饷银以及各路物资的输送转运,颖都一直完成得很不错。
毛明才,确实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有手腕,有心计,有城府的人。
但没办法,
他现在面对的,是根本就不和你讲规矩的郑伯爷。
当然,
最本质的原因在于,
这里,是颖都。
倘若此时在燕京,郑伯爷绝不会这般嚣张,正因为这里在颖都,当这里的风吹到燕京时,呼声,自然就小了。
毛明才深呼吸了两次,甚至,还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胡须和发鬓。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这也意味着,他脱离了郑伯爷下令屠学政司那一刻开始所进入的郑伯爷的节奏。
“平野伯,你此番行事,其实不是为了你雪海关那几个被顶替的书生出头吧。”
郑凡没说话。
“在这件事上故意往大了做文章,平野伯意欲何为,本官其实能想到一些,但这是大势,大势,不可挡。
无论是本官,无论是朝廷,甚至是陛下,都不会允许任何人去阻挡这大势!
你,
平野伯,
也没这个资格!”
都是千年的王八,彼此到底唱得什么调,品一品,也就砸吧出味儿来了。
“今日,你杀了学政司杀了这些人,你以为在你到京城后,不会被因此问罪?”
郑伯爷忽然伸手捂住了胸口,
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
道:
“是啊,我还要去京城的。”
“……”毛明才。
郑凡笑了,
侧过身,
看着毛明才,
道:
“还请毛大人教我。”
毛明才看着郑凡,嘴唇嗫嚅了几下,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郑伯爷则挥手一招,
貔貅马上迈步过来,低下了身子。
郑伯爷翻身上去,
环视四周,
因为两位大人在这里的缘故,外加里头还有郑伯爷的亲兵卫,所以这会儿,自是没人敢过来清扫。
哪怕是死在这里大人的家人,也不敢派人过来。
“毛大人,你说,如果我要为我雪海关被顶替的士子出头,是不是很简单?”
“凭你平野伯的面子,自是很轻易就能做到。”
“那,那些背后没本伯这么有面子的人撑腰的士子呢?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本来,暮登天子门的机会,就摆在他们面前了,结果,属于他们的资格却被人给顶替了;
你觉得,
这对他们,公平么?
你毛大人眼下就算致仕了,以你毛大人的资历和名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儿孙在日后参加科举时会被人顶替。
本伯打个招呼,被顶替的名额也会被还回来,他们还得给本伯赔罪。
但这世上,还是黔首多啊,陛下开科举,本就是给我大燕黔首之中有志之士有学之士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一个,给他们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乾人那边喜欢听状元郎的故事,
十年寒窗不觉苦,梦里常往东华门。
关于状元郎的爱恨情仇故事,在乾国民间,不,甚至是在我大燕民间,也是多不胜数,茶楼酒肆里,永远不缺他们的故事,哪怕我燕国,以前没有科举。
毛大人啊,
你说,
如果状元郎不是从黔首中出来的,而是由这些人安排内定的,百姓们,还会喜欢听这状元郎的故事么?”
“平野伯莫非是想告诉本官,你今日,只是单纯地可怜那些被顶替之人所以杀人泄愤,别无他意?”
毛明才冷笑着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没,我又不认识他们,而且我身上有爵位,我的孩子以后可以承我的爵。
我还能继续立功,说不得能博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以后若是我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也能为他们得到蒙荫。
我现在,
只是想矫情一下,
否则就白费了四周这地上一大堆学政司大人们的鲜血了。”
毛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琢磨不透眼前这个人,哪怕你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的行为方式,依旧让你无法去看懂。
最后,
毛明才只能道:
“闹够了没有,平野伯。”
闹够了,就该收拾就收拾收拾了,善后的事,也要开始做了。
郑凡仰起头,
发出一声惋惜,
道:
“没有。”
言罢,
胯下貔貅四蹄奔驰,直接冲出了学政司大门。
而周围的一众亲兵也即刻收刀紧随自家侯爷。
只留下毛明才一个人,
在这尸体堆放处有些凌乱。
这,
到底是什么意思?
冉岷在此时领着人进了学政司,来到毛明才身边,拱手道:
“大人,平野伯往东大街去了。”
“东大街?”
忽然间,
毛明才身子一颤,
惊呼道:
“他要去东门,他这是要去城外大营,他怎么敢,他怎么会敢!”
毛明才伸手抓住了站在自己身侧的冉岷,
“你去……”
随即,
毛明才推开了冉岷,
身子有些摇晃,
“来不及了,也拦不住了,拦不住了。”
“大人,没有您的太守令,也没有靖南侯军令,平野伯也调不动城外大营的兵马吧?”
毛明才抬起头,
看着冉岷,
一字一字道:
“上次,他也没有虎符。”
……
今日的颖都城,注定不会平静。
包括成亲王府各家各户在内的,很多人家,心里都有些惴惴。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一种游戏规则,哪怕燕人来了,成了这里真正的主人,但燕人也愿意和他们一起玩这个游戏。
所以,大家很配合。
但偏偏今日,
来了一个不配合的人。
因为在门槛上坐得足够久,
因为陈大侠在屋顶没下死手,
所以,
学政司的惨烈一幕,已经快速地被报及到颖都内各方势力案头。
一时间,很多人都错愕住了。
要知道,上次燕人这般屠戮颖都的官吏,还是靖南侯在的时候,对于那些没有完成后方军令的官吏直接斩首示众。
但那时是战时,现在可不是。
而且今日的这位,也不是靖南侯爷。
司徒宇没回府,而是坐在马车内,在听得手下汇报后,他还有些青涩的脸上,露出了后怕之色。
他原本还想借一借这位当红伯爷的刀,
谁成想,
这把刀杀起人来,却那般的疯狂。
司徒宇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老太监,
问道:
“他该如何收场?”
老太监目光,也是一阵忽明忽暗,少顷,
开口道:
“把事,闹大。”
……
颖都城外,有四处大营。
东门大营驻扎的是靖南军一部,西门大营则是另一支燕军。
而南北两个大营则驻扎的是晋军。
燕人在占领三晋之地后,为了应对防务和以及战争需要,招收了一大批晋军降卒以及晋人兵卒,只不过在战争时晋军都被拿来当作侧翼和辅兵来使用。
而此时,
郑伯爷骑着貔貅,直接冲向了颖都城外的东大营。
按理说,
无通报直入军营者,当以闯营之罪被射杀。
然而,
哨塔上以及下方的士卒在看见冲向这边的居然是一个骑着貔貅的金甲男子后,没人敢去执行这道军令。
大燕现在,能以纯血统貔貅为坐骑的,只有四个人!
再加上昨晚平野伯入城的消息也已经传入了军营之中,
平野伯到底是大燕军中的偶像人物,
同时,
这座大营中好几个校尉以及守备本就打算在午后去请郑伯爷赏脸来吃饭,或去颖都最好的酒楼,当然,若是能够请郑伯爷来自家大营巡视巡视,那就更好不过了。
“是平野伯爷。”
“平野伯爷。”
郑凡没有在营门外等通报,而是在营门口守卒让开道路后,长驱直入军寨之中。
一时间引发了极大的动静,
不少不当值的士卒直接从帐篷或者附近围了过来。
而这时,
刚刚收到消息的东门大营守备将军也正在向这里赶来,只不过,郑伯爷没等那些将校过来,
直接举起自己的手,
喊道:
“本伯奉靖南王爷军令,入颖都追查逆党,现如今颖都内逆党欲反,本伯在此命尔等即刻整甲上马,随本伯入城镇压叛贼!
令出即从,违令者,斩!”
一时间,
周围靖南军士卒全部单膝跪下,
齐声高呼:
“喏!”
唯有一人,没有跪下,而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那就是东门大营的守备将领。
只不过,
当郑凡的目光着重落在他的身上后,
他最终还是跪了下来,
大声道:
“末将领命!”
当即,
东门大营先是派出了三路传信兵,分别向颖都外其他三个军寨传令。
“靖南王令,西门大营紧闭营寨,不得外出!”
“靖南王令,北门大营即刻起闭合营寨,不得外出!”
“靖南王令,南门大营即刻封寨,不得外出!”
随后,
数千黑甲骑兵在郑凡的率领下赶赴颖都东门下。
颖都城门此时大开,哪怕城墙上的守军看见有一支军队开赴过来。
因为高毅已经率一众亲卫,在郑伯爷出城后,就一直把守着城门。
所以,
这数千靖南军骑士近乎是毫无阻滞地直接从东门入了城。
率军再度入城的郑伯爷坐在貔貅上,
一时有些恍惚,
这一幕,
实在是过于似曾相识。
想当年,
靖南侯就是这般率着靖南军直入了南望城,
那是自己和靖南侯的第一次见面。
而今日,
自己胯下坐着的,是貔貅,身上所着的,也是金甲,身侧环绕的,也是靖南军。
郑伯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不知不觉间,
我已经,
活成了你的样子。
第二百八十三章 乱!
城外大营的靖南军忽然入了城,这一幕,出乎于颖都内各大家族势力头目的预料。
大家习惯的政治斗争就像是一盘棋,
甭管是否恨对方恨得多咬牙切齿,
面对面地端坐棋盘前时也依旧要显得文质彬彬。
这是大家都公认也都喜欢的一种模式。
就是当年司徒家还辉煌时,
司徒雷在中枢将自己的两个哥哥排挤出去后,也没有去落井下石地杀他们俩,而是将他们远远地流放打发到了雪海关外去守城。
小六子曾评价过司徒雷,其人一生英明,唯有此举,迂腐至极。
诚然,放在事后诸葛的角度,司徒雷当初如果将自己两个哥哥直接“咔嚓”了,又或者是囚禁至死,那么之后的野人之乱,很可能就能给杜绝掉。
以司徒雷的能力,没有那俩坑货哥哥前期的送人头和里应外合,他率领司徒家的精锐,又有雪海关作为依靠,野人王大概率也很难扑腾起身。
但谁能预知到以后呢?
要知道当时司徒雷的父亲,也就是老司徒家主可还没死,依旧还在位,且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司徒雷的“兄友弟恭”一可以安慰自己父亲,示意自己这个儿子不会手足相残,二可以向成国各大势力展现出他的仁慈。
如果司徒雷当初真的是完全大权独揽的话,也就犯不着在日后请张平航出面向剑圣借剑去刺杀自己老子了。
但不管怎么样,颖都这边,还是不适应这种动辄动刀兵的政治运作方式的。
反倒是颖都城内的燕人,在听闻这件事后,没那么吃惊。
毕竟,
当今陛下曾马踏门阀,
那一场可谓是用刀兵来讲政治的最极端最大场面的方式。
比起燕皇将两位侯爷和其麾下精锐藏身于皇宫后园之中,以京师为.asxs.,兵锋席卷天下,眼下郑伯爷只是调动一些靖南军入颖都,反而是显得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再者,
颖都内的燕人,比之晋人,是更有一份安全感的,说到底,平野伯爷也是燕人不是?
东门,早就已经被郑凡控制下了,但郑凡并没有下令去分兵夺占其他三个城门的控制权。
其实,当靖南军被其强行调动起来后,按理说,南北西三大营的兵马,他也是可以趁势调动起来的,不管以后怎么样,他完全可以调动出颖都外近两万兵马陪着自己闹腾。
但那样子的话,事情就闹得太大了。
凡事,都要讲究个度,风吹得再大,一路吹到燕京去,就算抹去一路行进时的损耗,也依旧逃不出一阵风的概念;
但你要是打雷的话,那事情的性质可就不同。
此时不去分兵占领其他三个城门也是同理,他郑伯爷只是来“嚣张”来“跋扈”的,不是想来依仗颖都从而造反的。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其实已经不是郑伯爷需要操心的事了,他需要做的,已经做好了。
所以,
兵马入城后,
直入颖都太守府,也就是毛明才毛大人的官邸。
甲士横冲之下,官邸门口的护卫不敢阻拦,只能任凭对方进入。
郑伯爷从貔貅上下来,
走入太守府正厅,
一般而言,正厅的后面,会有另外一个后厅,是主人在招待客人时方便临时其他事情的地方。
郑伯爷进入了后厅,
后厅格局陈设和前厅无二,只是缩小了一倍。
郑伯爷往首座长椅上一躺,
对面前瑟瑟发抖的太守府管家道:
“上茶啊,是你们毛大人请本伯来喝茶的。”
……
而这时,几乎同一时间,瞎子和野人王也进入了太守府。
瞎子坐前厅左右两侧分别立了个桌子,
二人手里都有一份名单,
都提笔开始写条子,
一张条子放下去,自有一名校尉上前拿条子后点兵马出去拿人。
瞎子的字,好看,钟爱瘦金体。
野人王的字,人如其名,狗爬体。
二人一开始的条子,其实不多。
瞎子三份,野人王两份。
昨晚入城之后,颖都当地一家商会会长被叫入了驿站,接待他的,正是瞎子和野人王。
这家商会存在时间很久了,在大燕入晋之前,就已经存在,其背地里,其实是六皇子的产业之一。
六皇子的眼线和布局,真的很多。
一来,做生意嘛,只要经营得当,扩张的速度本就很快,二来,商人在一地经营,本就需要和当地三教九流黑的白的都打交道,得混进他们的圈子,所以在信息掌握上,比普通人强很多很多。
这位会长在得到吩咐后,翌日早上就送来了五个名字。
这五个名字意味着五个小家族,或是颖都本地地头蛇或是现在本就有官身,也确实运作安排过家族子弟顶替名额入考院之事。
当然,真正的涉及范围肯定比这个多得多,只不过仓促半个晚上这位会长能给出五个名单来,已经很是不易了。
毕竟,
那种顶替了别人名额取得入仕资格然后还大摇大摆地到处和人吹嘘的傻帽二世祖,还是极少数;
绝大部分人,在干了这事儿后,都是闷声发财。
但这不要紧,
拿条子,靖南军去破门抓人,人抓过来,半炷香之内,若是不能再供出两家来,那就直接连家主带被抓来的那位顶替者,一起推出太守府外就地砍了。
要知道,不仅仅是雪海关的教员们被顶替了资格,还有很多其他地方的士子也被顶替了,且一般做这种事的,绝对是窝案,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是必然的。
当即,
一张又一张的条子被递送了出去,
靖南军甲士开始不断拿人,
涉案士子和涉案官员,只要条子上有名字,全都被押上来。
以前打仗时,瞎子有好几次破城抄家的经验,所以做起这事儿来,可谓是相当得心应手。
反倒是野人王,慢慢地就开始跟不上瞎子的节奏了。
到最后,
野人王也就不写条子了,让瞎子一个人去表演。
他自己,则往那儿椅子上一靠,将已经给出的条子副本拿过来做一个汇总,纯当是打发无聊,让自己看起来,也是在做事的样子。
而这时,高毅走了进来,在瞎子耳边耳语了一阵。
瞎子伸手指了指坐在对面的野人王。
高毅走过来,禀报道:
“颖都密谍司掌舵刘传义请见伯爷。”
野人王点点头。
颖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这里的密谍司老大,他不可能当缩头乌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现在最尴尬的是,因为郑伯爷调动的是靖南军入城,靖南军甲士也的确在城内疯狂地抓人,然而,怎么看都不像是要造反的样子。
同时,也没人敢将靖南军定义成“反军”,如果靖南军要造反的话,那,那晋地也就没有了。
野人王走入后厅,
向正在喝茶的郑伯爷禀告了这件事。
郑伯爷微微点头,
道:
“让他来见我。”
少顷,
野人王带着刘传义来到后厅。
刘传义进来后,看见郑伯爷正斜靠在长椅上,已然睡着了。
犹豫了一会儿,
刘传义行礼道:
“颖都密谍司掌舵刘传义,参见平野伯爷。”
“嗯?”
郑伯爷缓缓苏醒,
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
刘传义身材不高,只能算中等,但给人一种很是精悍的感觉。
“卑职手下人回报说,伯爷是以颖都城内有人谋逆为由调兵入的城?”
“是。”
“但卑职听说,伯爷是奉皇命赴京面圣。”
言外之意就是,你是赶路路过颖都的。
“因为王爷觉得,颖都的密谍司实在不像话,办不成事儿,所以让本伯赴京时,顺道帮忙处理一下。”
这话说得,就很不客气了。
其实,最早时,在银浪郡,原本的银浪郡密谍司掌舵杜鹃,是靖南侯的女人,那会儿为了打仗,密谍司也是归属靖南侯府管辖的,然而,先是杜鹃身死,再者,入晋之后靖南侯逐渐只着手军务不插手俗务,所以密谍司的管理权也就顺理成章地再度被朝廷掌握。
孙传义俯身下去,道:
“卑职惶恐,但卑职认为,科举之事,应该不用伯爷费神才是。”
“科举制度乃国之基石,干系到我大燕的万世基业,本伯不可能不放在心上,本伯有些累了,孙掌舵就不要再叨扰本伯休息了。
另,请孙掌舵协助我部下整合今日之事。”
“伯爷,卑职………”
“靖南军中有一个规矩,不尊王令者,斩。”
郑凡最后看了一眼孙掌舵,
缓缓闭上了眼,
道:
“本伯是要进京的,一切事由,本伯会在陛下面前分说。”
意思就是,
老子不是在造反,
到最后,事情的性质怎么样,陛下自会裁定,
你们,
就别瞎掺和了。
为官之道,首重一个中庸,官位来之不易,不是在大是大非之际,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随波逐流。
“卑职,遵令。”
孙传义出去了,
野人王在前厅喊住了他,
道:
“孙掌舵,劳架您给我一份密谍司在颖都的章程,不多,大概就是谁家是谁家的亲戚谁家是谁家的蒙荫就成,不难吧?”
孙传义看着苟莫离,
他自然不可能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曾大闹晋地的野人王,
当下,
他又向后厅位置看了一眼,
道:
“稍等,孙某即刻派人送来。”
“那感情好,我等着。”
孙传义离开了,
那边,
瞎子一边继续写着条子一边对野人王道:
“感觉如何?”
“如果真要造反的话,似乎也不是很难。”
这还是雪海关本部兵马没有被调过来的前提下,就已经近乎掌握了半个颖都了。
瞎子摇摇头,道:“这是因为很多人看得出来主上不是要造反。”
“但若是等势头形成,完全可以裹挟住他们,比如去成亲王府,拥立司徒宇再度登基,复辟大成国。
赏赐晋营诸多将领,收揽晋地兵马人心,同时配合本部兵马的话,不是没有搞头啊?”
瞎子笑了,道:
“然后过几日靖南侯过来,亲自扭下主上的头?”
“啧……”
苟莫离有些头痛地摸了摸脑袋。
“不用朝廷组织大军征讨,靖南侯的一道军令下来,这颖都,除了咱们的本部兵马,其他兵马,都得作鸟兽散。
你不清楚,靖南侯在晋地的声望。”
“我能不清楚么,我还为他声望做贡献了呢。”
苟莫离坐回了位置。
俩人,
倒是脾气相投,
且爱好相投。
瞎子是魔王里最热衷造反的一个人,
野人王也绝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没多久,
密谍司的人就将一封册子送了过来,里面是各家官职名册以及姻亲关系和师生关系等等联系。
如果把整个颖都权贵比作一张唱本的话,
这封册子,就是一张人物关系谱。
瞎子依旧在不停地批条子,
野人王则一边看着册子,一边对照着已经发出去条子的副本,他看得很快。
能干大事者,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野人王曾在北封郡学习镇北军战法,后期更是率领拼凑起来的野人大军击垮过大皇子的东征军,这就说明他有着极为可怕的学习能力和运用能力。
瞎子刚刚批好手中的一个条子,
揉了揉手腕,
道:
“看这些做什么,还不如多抓一些人,多砍一些脑袋。”
他们的本意,就是将事情闹大一些,砍的头颅,再多一些。
“嘿,反正你一个人也能做得完,我就闲着无聊翻翻。”
其实,
野人王作为曾经大成国的对手,近乎是一手差点将大成国打覆灭的人,他对颖都的人事安排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心里本就有数。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不是。
只不过一年多过去了,伴随着燕人的进来,原本颖都的一些势力,也必不可免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在,有这张册子,也基本能补全一下自己记忆里的东西。
现在,
城内的节奏,就是靖南军不断地在抓人,然后被抓来的人,一个一个地供出同伙,有些供不出来的或者一些经手的官吏,已经被推出太守府外开始砍脑袋了。
雷声大,但雨点,其实还小。
因为参与这件事的颖都大家族大势力本就不多,他们可以递条子,没必要在科举上做什么手脚,涉案的,基本是中层的家族和官吏。
有靖南军做震慑,加上城外各路大营听从军令的紧闭,最重要的是,没有危及到自身门楣,所以,颖都真正的大势力大家族都在此时保持了沉默。
就任凭平野伯的麾下在颖都里闹,
闹就闹吧,
反正闹完了平野伯也不可能永远留在颖都。
“咱那位毛太守,也真挺沉得住气的。”
野人王一边翻阅着册子一边调侃道。
毛太守的官邸都被占了,但他本人却失踪了,连老巢都不打算要回来的样子。
瞎子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事儿已经闹大了,东门大营都出动了,事情,就不是胡闹那么简单了,如果我是毛太守,现在应该在另一个宅子里想着奏折怎么写。”
“你说,他会怎么写?”
“这得看我们的态度,待会儿我会以主上的名义给他写一封折子,就说毛太守发现了科举舞弊案,请过路的郑伯爷帮忙一起清剿蛀虫,维护大燕社稷之本。”
“他会同意?”
“这些人,面子不是最打紧的,都能屈能伸,会不会同意不知道,但至少会考虑。否则我们把事情闹这么大,他这个颖都太守却全无应对之力,岂不是正说明他的无能,没有代天子牧守一方的能力?
另外,就像是主上先前对那孙传义说的话那般,咱们主上,终究是要进京面圣的,这件事具体怎么定性,得看陛下的意思。”
“呵,听起来还挺有意思。”
野人王继续翻动着册子,
对照之下,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地方有些不对劲。
伴随着瞎子一张张条子递下去,被抓进来和砍脑袋的人,已经很多了。
但野人王却注意到,有一撮人,他们的关系,居然形成了一个圈,围住了孙家的长房。
孙家家主,孙有道,曾是大成国时的宰辅,是最早跟随着司徒雷的人,曾和司徒雷在镇南关大破楚军,后又随着司徒雷入朝。
司徒雷驾崩后,是他支撑柱了局面,等来了燕国大皇子的东征军,且一力主持了大军作战的后勤保障工作。
司徒家成为成亲王府后,孙有道似乎也有些心灰意懒,在战事结束后就主动退居幕后了。
燕国朝廷赐予他成国太傅之位,
这其实和自家伯爷的成国大将军一样,成国都没了,这些只是名头上好听一点而已,另外,就是俸禄和待遇。
而孙有道退居后,孙家当代话事人,就变成了孙有道的次子孙良。
不是因为其长子不行,事实上,野人王清楚,孙有道的长子,能力很强,当初司徒雷临死奋力一击时,颖都中的一众勋贵公子哥的群情激愤,就是孙有道的长子孙瑛在幕后推动的。
只是因为孙颖腿脚有残疾,所以不方便当孙家门面上的话事人。
但就是有这么一圈,不是孙瑛的女婿家,就是孙瑛的妻族家,亦或者是最后总能攀扯到孙瑛这个孙家长房的门户和家族。
野人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是个擅长权谋的人,所以,他能看出来,孙瑛这般通过科举的方式去安插自己人,是很浪费的一件事。
就算孙有道退居后面了,但孙家在颖都的影响力和牌面依旧是靠前的,就算是成亲王府也得给孙家面子。
孙家要安插自己的人,推自己的人,也不应该用这种低级的方式。
换句话来说,孙家没必要从头挖坑栽树,而是可以直接找现成的,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拉拢颖都内的现成官员。
野人王这会儿忽然想把绣花绣拿出来,吸一口,但还是强忍住了。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还在批条子的瞎子,
心里开始犹豫。
他当然知道这次搞出这事儿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颖都的大族大势力,没必要去碰。
但野人王也很忧伤啊,
他得找自己的存在感。
既然郑伯爷带自己出来,自己就得找机会发光发热一下,否则要么就是回去后继续关密室,要么连回去都不用回了,感觉无用还不放心自己的话,直接在路上就给自己砍了埋了。
这事儿,
野人王觉得平野伯和眼前这位北先生都能做出来。
“呼……”
野人王拿起毛笔,写下了孙瑛两个字,挥手之下,一名等候的校尉上前,接走了这张条子。
随即,
野人王就斜靠在椅子上,
脑袋枕着双手,
指节在脑后不停地揉搓,
眼皮不停地眨动,
心里,
也在不停地打鼓。
……
如果说,先前见孙传义时,郑伯爷只是为了掌握谈话氛围而装睡的话,那么之后,郑伯爷是真的睡着了。
因为这阵子赶路很累,
二来昨晚没睡多久,
郑伯爷是一个很养生的人,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他不会苛责自己丝毫。
一个午觉,
睡到了黄昏,
醒来后,
郑伯爷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同时示意身边看护自己的甲士去给自己倒杯茶来。
这些甲士是亲兵卫,先前郑伯爷在睡觉时,他们就在后厅保护着。
明明外面在发生着这么大的事,但自家伯爷还是不动如山,实在是令他们钦佩!
嗯,
郑伯爷倒是不清楚自己睡个午觉还能刷一波亲卫眼里的声望;
只能说,当你本来就崇拜一个人时,无论他干什么,在你眼里,都会自带上光晕。
茶来了,
郑伯爷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着,他平时喜欢喝茶,但却不嗜茶,反正喝茶只是拿来解渴用。
这时,
高毅快步走入了后厅,
对着郑凡跪伏下来,
“伯爷………”
“杀了多少人了?”
郑伯爷老神地低头,继续喝茶,却没注意到在高毅眼里,此时居然流露出一股激动和崇敬之色。
杀了人,事儿闹大一些,态度表达好了,自己再去京城,对着皇帝老子认个错,承认一下自己激动了,再和陛下讲一讲科举的重要性,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朝廷也会知道自己的意思和脾气,雪海关以及雪海关周边的治权,也就不会再插手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至于假传靖南侯令调兵的事儿,
郑凡相信靖南侯不会说什么,他不说什么,其实就是默认了,默认了,就意味着这军令是真的,那就无从治自己的罪了。
对靖南侯爷对自己的偏爱,郑伯爷很有信心。
“伯爷英明,末将佩服。
一队军士在奉命去搜查孙瑛家时,发现孙瑛家宅里藏着许多叛逆,当我部军士入门时,他们直接杀出企图突围!
另,孙瑛宅邸出事的同时,原西门守城卒忽然发生哗变,像是要接应里面人突围出城一样,现西门已经升起狼烟。
而颖都巡城司的一名晋人防务官忽然率其部下袭击颖都城内的军械库,军械库那边守军已派人求援。
伯爷,颖都内,真的有叛逆!!!”
“……”郑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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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一切,尽在掌握!
今天,是孙有道的七十寿辰。
按理说,应该会门庭若市,但已经差不多是致仕的孙有道早早地就已经对外宣称,自己的七十大寿,不会操办;
不收礼,不见客。
颖都官场上的大部分人,都赞扬孙太傅淡泊名利虚怀若谷。
但也有一些懂得内情或者和孙有道曾同朝为官很熟悉他的人,会发出一声感慨,孙太傅,这是早就已经心灰意懒了。
孙有道仕途坎坷,确切的说,在其前半生,其实没什么仕途,只是一个教书先生。
后和司徒雷相识,那时司徒雷还是个年轻小伙,二人脾气相投。
再之后,孙有道陪着司徒雷去的镇南关,司徒雷负责前线和楚人作战,孙有道负责后方粮草军械供给。
等到司徒雷回颖都还朝时,他没带走镇南关的一兵一卒,只带走了孙有道。
后来,在政坛上,有孙有道的出谋划策和查漏补遗,司徒雷最终将自己两个哥哥给斗倒。
等到司徒雷登基后,孙有道被拜为宰辅。
如果没有野人之乱,大成国能安稳承继下去的话,孙有道和司徒雷将成就出一段令后世人艳羡的君臣相谊的绝代佳话。
如果排除掉司徒雷驾崩后短暂继位登基了不足半月就退位的司徒宇,那大成国国祚,几乎可以说是一代而终。
从司徒雷驾崩的那一天起,孙有道的心,就已经死了,他也累了,只不过野人还在晋地肆虐,他还需要继续撑着。
燕人来了,虽然燕人也是入侵者,但至少燕人是想要将晋地吞并当作自己的领土来经营的,而野人和楚人,则一直行野蛮行径。
最终,在靖南侯驱除野人攻下玉盘城后,伴随着燕人新秩序的建立,孙有道,婉拒了燕皇的招其入燕京的旨意,以自己年老体弱为由,选择了致仕。
今日,他的大寿,也就只有一妾三子来作陪。
甚至连孙子,孙有道都嫌弃他们吵闹,没让他们过来。
妾也已经五十了,发妻生了长子和次子后就亡故,妾则生了第三子,除此之外,孙有道并未再有女人,平日里的生活,其实也很清简。
菜,是家常菜,酒,是普通酒。
孙有道坐首座,右侧下手坐的是自己的长子孙瑛,左侧下手坐的是孙良和孙康。
妾则坐孙有道身侧帮忙夹菜。
孙家,是分餐食,因为孙瑛的下半身因病瘫痪,无法上桌。
不过,孙家饭桌上,并没有什么规矩,很早以来,孙有道就喜欢在进饭时教导自己的几个儿子,以期望他们中能有一二成才,可接自己的班。
饭进一半,孙良先开口道:“父亲,大兄,我听闻燕人的平野伯昨夜入城了。”
孙有道闻言,点点头,道:
“那位平野伯,确实是个人物,燕国确实人才辈出。”
孙良笑道:“是啊,父亲,若非今日是父亲寿辰,我也是想去驿站找机会见见那位平野伯的。”
除了军功以外,平野伯还抢回了楚国公主,其声望,可谓是一时无两。
孙有道却在此时放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的二儿子。
因为长子的身体有缺,所以自己这个二儿子才是孙家这一代的话事人。
但实际上,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上,都是自己的长子更为优秀,只能说,天妒英才了。
然而,看着次子脸上的笑容,
孙有道很严肃地开口道:
“老夫退下来了,老夫留下的这点遗泽,还能保你们这一代身家富贵,甚至,哪怕是到了第三代,我孙家最起码也还是个中人之家。
但前提是,你不瞎折腾。”
“父亲,我这是瞎折腾?”孙良显然有些不解。
“燕人是燕人,晋人是晋人,可能再过个二十年,再过个一代人,两代人,燕人和晋人,就没那么大的区别了。
但现在,燕晋有别,眼下,大成国已经没了,我孙家,也只不过是大成国的遗老遗少,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不要去结交燕人权贵,不要去妄图再做点什么,就这般平平淡淡过下去,才是最妥帖也是最划算的。”
孙良不敢和父亲争论,只能点头道:
“是,父亲,儿子知道了。”
孙有道点点头,然后看向自己的长子,长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酒,见状,孙有道开口道:
“老大这阵子在忙什么?”
“父亲,大兄最近在修亭子呢,据说请了好多工匠。”
自打孙有道将次子立为话事人后,孙瑛就主动地搬离了孙宅,另买了一套宅子,算是提前分家了。
“哦,是么?”孙有道问道。
孙瑛放下酒杯,对父亲道:
“是的,父亲,但暂时还未完工。”
“那为父也可以期待期待了。”
“等修好后,孩儿会请父亲一同去赏花。”
“好。”
就在这时,外面有一个仆人急匆匆地赶来。
孙良起身,走到外面,在那个仆人对其耳语后,他马上走回厅堂,道:
“父亲,大兄,出事了。”
“什么事?”孙有道问道。
“那个燕人平野伯带兵去了学政司,听说那里见血了。”
听到这个消息,
坐在那里的孙瑛目光忽然一变。
“学政司?”孙有道微微皱眉,这是一个新成立的衙门,他并不熟悉,只知道是举办操持科举之地,当然了,还有建立学舍,推广教化之用,但能让人记忆犹新的,还是其第一个职能。
中举者,一可就地选官做官,二则有了去燕京参加春闱的资格,若是能在春闱高中,其日后前途,也就不仅仅局限于颖都了。
很快,
新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递了过来,
却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平野伯的亲卫屠戮了学政司。”
“毛太守去阻拦未果。”
“平野伯出城了。”
“东门大营的燕军忽然入城!”
“平野伯入住太守府!”
“靖南军开始破门抓人,抓的是涉嫌科举舞弊案的士子和官员。”
“太守府外已经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随着这些消息不断地传来,厅堂内的孙家人,已经没了丝毫过寿的意思。
不经审讯,大肆杀戮;
随后更是引兵入城,大行株连。
这杀的,可不是什么平民,这也不是什么战场上的杀良冒功,死去的,可都是官吏,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虽说学政司的主官是燕人,里头还有几个燕人官吏,但学政司内大部分还是晋人,另外,现在正在被靖南军破门而入抓捕的,也基本都是晋人。
孙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命下人取了一盆水来擦了擦脸,道: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有道开口道: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位燕人平野伯也绝不是什么疯子,再者,他文武有别,再怎么着,也不应该是由他来处理科举舞弊案。
就算是他来做,也不该是以这种血型直接的方式。
为父观其用兵经历,看似擅行险招而出奇效,但轻重缓急之间的拿捏,往往极为精准,此人虽是个将领,却又有一手煮温火的功夫。”
孙有道的水平,肯定是极高的,但他毕竟已经致仕了,信息渠道上难免不得通畅。
孙瑛此时开口道:
“父亲,您的意思是,这平野伯现在所做的事,只是一个幌子,其另有目的?”
孙有道点点头,道:
“这是必然,你不能去天真地以为一个比你更聪明的人,会忽然去犯蠢。
很大可能,蠢的,不是他,而是你。”
“……”孙瑛。
其实,孙有道说这话,并非刻意有所指,而是在讲述着一个道理,但无巧不巧的是,孙瑛却自觉认为父亲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眼下,父亲是在提醒自己。
一时间,孙瑛的后背已经开始渗透出汗水,他的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大肆杀戮,
行株连之事,
还刻意调兵入城,
不经审讯,不着有司问罪,直接定斩,
这哪里是在办寻常案子的手法!
分明,
分明,
这分明是只有在处理谋反大案时才会有的快刀斩乱麻啊!
孙良则问道:
“父亲可知这平野伯是为何目的?”
孙有道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问政局很长时间了。
其致仕后荣封太傅,而其子孙良则承了颖都转运使的差事,算是孙家现在的牌面,但孙良现在是一头雾水。
见状,
孙有道不得不又看向了自己的长子,
心里不禁想着若是长子没有落下残疾,现在是长子在撑门面,断不至于一点苗头都不知道吧。
自己这个二儿子,
终究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心有所感下,
孙有道不得不再度道:
“不要妄图多事,也不要妄图插手自己不该碰的东西,为父起于草莽,追随先帝半生,虽不是为了我孙家富贵,但为父还是希望你们能安安生生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
这人啊,
年纪大了,
别的也就不求了,
只求一个子孙的平平安安。”
这话,说真的有感而发。
然而,
落在孙瑛耳中,却如同是一道道惊雷。
父亲,
已经近乎明示自己了!
是啊,
父亲是那么英明,就算致仕了在家修养,但这颖都,难道还有他想知道却不得而知的事情么?
父亲的意思是,
我做错了,要为家里遭来大祸了?
孙良不晓得父亲为何还要再提点自己一次,但还是躬身道:
“儿子受教,定然铭记在心。”
随即,
孙良又道:
“父亲,此事会不会牵涉到咱们家?”
“应该,不至于,现在听下人来报的,所抄所拿的,都是中层官吏,真正的有头有脸的家门,都未被侵扰。
我孙家门楣还在,在这场风波中,应该无恙。”
就在这时,
孙瑛忽然开口道:“父亲,儿子内急。”
孙有道忙道:“去吧,去吧。”
他知道长子的残疾,导致其憋不住,所以马上让长子去如厕。
长子在两个仆人的搀扶下出去了,
孙有道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紧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马上问次子,道:
“科举舞弊,你是否牵涉其中?”
孙良马上摇头道:“父亲,怎么可能,儿子若是想提携什么人,看中了什么人,或者想交好什么人,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再说了,父亲一直叮嘱儿子手不要乱伸,儿子怎么可能去掺和这等肮脏之事。
不过,儿子倒是听说过这些事,心下还觉得惋惜,有些人本有机会从黔首通过科举入仕的,却偏偏被那些人顶掉了资格。
科举之制,儿子也是认同且赞成的,因为儿子觉得,父亲当初如果不是和先皇于微末中相识,也就很难有施展抱负的一天。
若是当年我成国也有科举,很多像父亲这样的饱学之士,就能为百姓造福了。”
孙有道这话听得很舒服,心里不由有些宽慰。
自己这个次子虽说在办事能力上不算出彩,但在为人处事上,的确有淳厚之风,有他掌门,孙家的富贵,应该还能继续绵延下去。
而另一边,
被两个仆人搀扶着出了厅堂的孙瑛没有去茅房,而是在外面院子里见到了赶来报信的自己手下。
“大爷,城内现在很乱。”
这是从孙瑛宅邸来报信的亲信。
要知道,在孙瑛宅邸里,可是藏匿着近百义士。
孙瑛想到了自己父亲刚刚说的话,
对自己的亲信吩咐道:
“马上回去,联络外宅的那些人,也都躲进我的宅子里,我是孙家的长子,那个宅子也挂着孙府的招牌,燕人……
燕人应该不会搜查到那里去。”
毕竟,
现在只是搜查那些中层官吏和家族,大门大户还没被波及,现在那位燕人平野伯虽然做事狠辣粗犷,但还是有分寸的。
“是,大爷。”
“另外,如果……如果……”
孙瑛的眼睛,眯了眯,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是残废之人,所以很多时候并不能亲临第一线只能在幕后布局和遥控,这就使得他在面对突发情况会很束手束脚。
“记着,若是燕人闯入我的宅子,就意味着燕人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虽然大事还未准备好,但只能提前发动了!”
亲信在听到这话时,眼里流露出一抹错愕,情不自禁道:
“大爷,这就发动?”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还想闭着眼等死么?燕人不搜查我的宅子那就一切照旧,若是燕人搜查我的宅子,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
“是,大爷,请大爷吩咐。”
“若是燕人冲入我的宅子,即刻传信出去;
一,传信西门守城将李立即刻控制西门。
二,传信南北两大营,命南大营的钱参将召集其麾下士卒出寨从西门入城,直入成亲王府,将成亲王保护起来,他是我们的关键!
三,传信巡城司周仁即刻突袭军械库!
四,传信各处,让我们颖都内外其他位置的所有人,也马上发动!”
前三个指令,都是绝对的自己人,传信之后,是必然会发动的,同时也是最紧要的三个位置。
至于第四条传信,就宽泛了,因为里面有自己人,也有很多原本摇摆动摇的,能发动多少起来,孙瑛自己也不清楚,但局面,应该能因此鼓噪起来。
其实,不仅仅南门大营,北门大营里,也有几个校尉是自己人,但他们一来能调动的兵马有限,二来,他们能否真的可以将兵马调动出来,也还是个未知数。
当然,如果颖都内局势起来,他们若是将北门大营也给鼓噪裹挟起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靖南军虽然已经入城,但东门大营的靖南军人数本就不多,只要我们能将势头拉起来,我再来请我父出面,让其号召颖都内外所有大家族一起拥立成亲王复辟!
到时候,南北梁大营观望的我晋地兵马,多半会归附新朝,大事,还是有机会的!”
最后一句话,
孙瑛是跟眼前亲信说的,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再给他一年的时间,他有信心将南北两大营的主将都拉拢过来,到时候一旦举事,南北两大营一万多兵马可以直接入颖都。
不像是现在,钱参将是南大营三名参将之一,手下只有不到三千兵马可以听命调动。
如果时间充足,他也能安插更多的手下,安插更多的义士去颖都内外任职,到时候颖都一定,成国内响应者绝对不会少,再加上西晋的一些暗处势力一齐鼓噪起来,复国和驱逐燕人,都大有希望!
但偏偏,
今日的他,
却被那位平野伯近乎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真的希望,希望燕人,不会冲入他的府邸,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回过头,
孙瑛看向了厅堂位置,
父亲,已经知道自己这一年来在背地里做什么了,父亲却没有明说,这意味着,父亲其实是支持自己的。
大成国,也是父亲心中的梦啊。
………
一队领了条子的靖南军甲士撞开了孙瑛宅子的大门,宅子其实挺大的,但想要藏匿下一百多号人,显然不现实。
早有准备的晋地义士们以弓弩开筹,随即冲杀了上去,一时间,这支前来拿人的靖南军队伍猝不及防之下,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但宅子内的空间范围就这么大,领头的校尉并未选择后撤出去,而是下令就地组织阵形,同时派人回去禀报。
靖南军这种精锐,哪怕没有战马,他们下马步战,也是一等一的悍卒。
就地结阵后,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那群义士的进攻,却因为没有章法而无法将这支入宅的燕军给击溃,反而被这支燕军给咬住,双方陷入了一种胶着。
与此同时,伴随着孙瑛宅邸的暴露,起事开始的讯息,也马上通过各种外围渠道散播了出去,一时间,颖都城内,喊杀声此起彼伏。
……
在得知平野伯引兵入城,且霸占了自己的太守府后,毛明才并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急哄哄地带着人去自己的官府,而是来到了巡城司衙门里坐着。
因为他清楚,事情,到了眼下,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平野伯都已经调兵了,
他毛明才能怎么办?
直接起正面冲突么?
直接派人持自己的太守印去城外其他大营调兵然后和平野伯大战一场?
他虽然是文官,但至少当过兵部尚书,对军中之事还是有所了解的,也明白平野伯在大燕军中的威望。
靖南军,他平野伯调动了。
如果自己再去调动西门大营的燕军进城,那支燕军虽然数目比靖南军多,但毛明才不认为他们会听从于自己而去向靖南军挥刀向平野伯挥刀。
最大可能是,
自己调动过来的西门大营的燕军,在看见靖南军和平野伯后,
他们会一刀把自己给砍了,然后和平野伯合流。
若是西门大营不能调兵,那就只能调动南北大营的晋兵了。
但他毛明才身为颖都太守,身为一个燕人,
调动晋兵入城和指挥着燕军的大燕平野伯火拼,
直娘贼,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到底是他平野伯在胡作非为,还是他毛明才在这里打着晋人的名义造反!
试想一下这个场面若是出现,
毛明才觉得如果自己现在在燕京的朝堂上得知了这一消息,
估计也会认为是自己在造反吧!
所以,
骂又骂不过,
那平野伯打仗是一把好手,
与人交往针锋相对时,也是忽冷忽热性情起伏不定,真的让人难以招架;
打,
打不过不提,
关键还打不得!
人家在杀人了,
人家在挨个抄家了,
人家占了自己的官邸了,
直娘贼,
他郑凡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老子不管了!
他平野伯若是够胆,真要行那不义之事,大不了就先将自己脑袋给砍了去!
他若是不造反,反正他也得去京城面圣,就交给圣上去裁决吧。
毛太守想通了,
想通后也就豁达了。
其实,
他打心眼儿里,也是不信平野伯会造反的。
靖南侯在奉新坐镇,靖南军主力也在靖南侯身边,如果靖南侯忽然要反,那晋地直接完犊子。
靖南侯不反,他平野伯怎么敢反?
还有,作为大燕这两年最为当红最炙手可热前途无量的勋贵,一边得靖南侯重用一边得陛下赏识,
同时,还和现在如日中天将太子完全压制的六皇子是一路人;
怎么想,
他郑凡都没有造反的理由啊?
总不能是因为去楚国将大楚公主抢回来后,被公主吹了吹枕旁风,结果忽然想不开了吧?
这是要刚抢回了公主就又叛燕投楚?
何必这般脱裤子放屁?
冉岷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大人在那里面色时而阴沉,时而愤怒,时而不解,时而荒谬。
他作为手下心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了。
如果是平时其他局面,他可以去应付,也应该去应付,但是面对平野伯,他承认,自己真的应付不过来。
先前在学政司前面阻拦时,他没怂,他麾下先怂了。
忽然间,
外头突然传来了喊杀声,
隐约间,
还传来“复兴大成”“驱逐燕狗”“还我河山”的怒吼。
冉岷当即一个激灵,对手下喊道:
“保护大人!”
“喏!”
一众巡城司兵士马上围拥而来。
毛明才则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对冉岷吼道:
“去查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大人。”
颖都城内,现在很乱,这种乱,和先前靖南军按照条子抓人时的那种乱完全不一样,先前只是牙签在挑肉,而现在,则是一整块肉仿佛完全被丢入了沸水之中,四处都是蒸腾的白气。
但一来靖南军就在城中,
二来,孙瑛那伙人的起事未免过于仓促,
所以颖都的乱,是乱,但并非是大乱,因为城内很多人都在纳闷,这到底又是唱得哪一出?
这就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
一边是杀声震天,一边则是城内城外各路信使还能继续地不停传信。
出外打探消息的士卒马上一批批地回来,来到毛明才面前汇报。
“报,孙太傅长子宅内发现晋地逆党!”
“逆党!”
毛明才瞪大了眼睛,不是查科举舞弊案么,怎么查出了逆党?
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逆党的事,毛明才是知道的,三晋之地自从入燕之后,小规模的叛乱近乎没有停止过,但都很快被镇压了,没能成气候。
“报,西城门守将率众哗变,西城门升起狼烟!”
毛明才当即后背发凉,
身为一个燕人太守,
他在颖都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盯防晋人。
“不好,逆党是打算接应城外的晋军!”
晋军是辅兵,为了弥补燕军兵力不足的局面,所以建设了很多晋军营。
晋人逆党要造反,自然会谋求晋人军队的支持。
“报,南门大营游击将军孔明德派人来报,其麾下一参将欲率部下出营,已被其亲自镇压,为首者已被斩首!”
“这么快?”毛明才有些意想不到。
报信者回禀道:
“因为平野伯曾传令各大营紧闭门寨,不得外出,小心叛逆作乱,所以有了防备。”
如果出其不意的话,那位钱参将仗着自己手下亲信,要么可以直接出寨通过西门入颖都,要么可以在大营内裹挟其他晋兵一起作乱。
但谁叫当时大营紧闭,主将就坐镇帐中,钱参将到底是“忠义之士”,接到孙瑛那边的传信后明知道营寨内局面不好,却依旧强行发动,结果被即刻镇压,自己和一众心腹被直接斩杀,其部下则被缴械收押。
“报,北门大营游击将军吴家栋派人来报,其营内有人欲作乱,已被按律斩首,北门大营稳定。”
毛明才闻言,
长舒一口气,
南北两大晋军大营不出事的话,那么城内的逆党,现在闹腾得再欢,也不可能成事了,被扑灭,只是时间问题。
更何况,
此时靖南军本就在城内!
一时间,
毛明才想通了,可谓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清晰透彻起来。
这一切,
早就在平野伯的意料之中。
他是故意借强行查处科举舞弊案而声东击西,以图出其不意间找到城内藏匿的逆党;
这一切,
都是平野伯安排谋划好的,
所以,
他才会强行犯忌将靖南军早早地调入城中,清查舞弊案,只是调兵且不会刺激到逆党的一个由头罢了;
所以,
他才会提前下令让城外晋军大营紧闭寨门,以防止逆党呼应到城外大营中的晋军。
甚至,
南北两座大营的主将之所以能够快速平定自己部下的叛乱,也应该是平野伯提的醒,甚至,他们之前本就有过联系和接触,有了这一层默契!
毛明才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老实说,
毛明才宦海沉浮很久,手段、能力,其实都是有的,但他当初能被燕皇指为兵部尚书,证明其人品也必然是过硬的。
毕竟,燕皇看人的目光,是准的。
毛大人也并非是一个纯粹的官僚,他是想做出一番功绩来,所以才主动请缨来颖都这里主持局面,但他的心底,还是有着一份身为燕人的责任感。
他是忠于朝廷忠于陛下也是忠于大燕的。
所以,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在学政司内,对平野伯说的那些话;
当平野伯为了清除军中逆党正在做事时,他却在那里用文武之别在讥讽他威胁他。
自己,
到底在做什么?
自己说人家平野伯放肆无忌,那自己呢,自己这个太守呢,岂不是真正的昏聩无能!
再回想起学政司内,面对自己毫不留情的质问,平野伯所做出的忽冷忽热让人琢磨不透其性情的反应;
是啊,这是被自己冤枉被自己误解,却依旧要低下头,继续认真做事的人的反应啊。
毛明才的眼睛,开始泛红了。
郑伯爷啊郑伯爷,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本官呢,
否则本官岂会如此这般误解你啊。
但毛明才忽然记起来,平野伯调靖南军入城时,其实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了。
“本伯奉靖南王爷军令,入颖都追查逆党,现如今颖都内逆党欲反,本伯在此命尔等即刻整甲上马,随本伯入城镇压叛贼!令出即从,违令者,斩!”
是啊,
人家早就说清楚了,
是自己,
是自己愚钝,门户之见,文武之见,
没信人家,寒了忠良的心!
冉岷刚回来,看见自家大人这个模样,马上道:
“大人放心,虽说巡城司有一队人马似乎也反了,但属下担保巡城司剩下的兵力足以护卫大人安全。”
“直娘贼,护卫个屁,随本官回府!”
……
当外面喊杀声响起时,
成亲王府内则是瞬间如临大敌。
好在王府内有一众侍卫,王府也就是昔日的大成国皇宫,也是易守难攻之处。
到底是少年郎的司徒宇,在之前听到郑凡调兵入城时,还能保持着镇定,但在听到外面忽然大乱明显事情有失控的征兆后,他终于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了。
他只能下意识地攥着自己身边的老太监的衣袖,眼下,只有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太监,才能给予他安全感。
“主子,我们现在不能待在这里。”老太监很严肃地说道。
“不,不,不,孤就要待在这里,孤哪里都不去。”
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主子,外面已经有人在造反了,老奴不认为他们的造反能成功,就算是一时侥幸,他们在颖都成事了,待得燕军主力开赴,他们也不可能长久!
他们现在肯定在找您,肯定会有人向王府这边过来!”
“那,那,那这样说,岂不是王府里,最为安全,去外面的话,万一孤被他们,被他们………”
老太监忽然抬起头,双手紧紧抓着司徒宇的臂膀,
近乎尖叫道:
“主子,您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去燕人那里,去太守府,燕国平野伯在那里,不管今日的造反成不成,就算他们打不进王府,您也必须及时出现在燕人面前,出现在毛太守面前,出现在平野伯面前!
要想司徒家一脉能够继续延续,
要想保住这份世袭罔替的爵位,
在这种事情发生时,
您,
必须要展现出您的立场,您的态度!”
……
刚刚睡醒午觉的平野伯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纳罕着呢,
他是真的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只不过是在凑人头,
怎么凑着凑着,就他娘的凑出反贼来了?
而且一道道军情不停汇报过来,
反贼还很猖獗,
这是一窝大的,
居然连城外大营内都有反贼的内应?
眼下,
整个颖都到处都在传来喊杀声,
到处都是“驱逐燕虏,恢复大晋”的嘶吼。
而郑伯爷在一众甲士护卫下刚走出太守府大门,
就看见被冉岷护卫着急匆匆赶来的毛明才。
“毛大人………”
“噗通!”
郑伯爷还没开口,
毛太守就直接跪伏在了郑伯爷面前。
“………”郑凡。
“平野伯爷目光如炬,早已看穿了一切,本官昏聩无能,先前多有语出不逊,自觉羞愧,差点酿成大祸!
还好一切尽在平野伯爷谋划之中,本官现在就等平野伯爷平定城内叛乱之后,再亲持酒杯,向平野伯爷谢罪!”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
面露严肃之色地点点头,
缓缓道:
“毛大人请放心,
一切,
尽在本伯掌握之中。”
第三百八十五章 平叛!
“一切尽在本伯掌握之中。”
虽然,
郑伯爷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握住了什么东西。
但在这个时候,
为了照顾毛太守的情绪,
总不能告诉他:
您跪错咧!
这得多伤这位封疆大吏的心和自尊啊。
为了维护人家的面子,郑伯爷最终只能选择默默地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好在,
现在的目标很明确,
颖都发生叛乱了,
那就平叛呗。
“毛大人还请入府歇息,稍后本伯。”
“是,伯爷。”
毛明才这次显得无比温顺,他明白,如今颖都内乱已生,需要一个主心骨来快速平定,在这个时候,颖都内,最好只有一个声音。
瞎子走过来搀扶住了毛明才,示意其跟自己进去。
而真正戳破此事的野人王,
没有跟着进去,
而是继续跟着郑伯爷,
待得郑伯爷翻身上貔貅后,野人王也暗戳戳地挤掉了一名亲卫的马翻身坐了上去。
其实,在雪海关内,知道野人王身份的人,只是极少数,这些亲卫也不知道野人王身份,但时常能看见他和北先生一起下棋,所以自动就校衡了野人王的地位,那名被抢了战马的亲卫也没恼,默默地退到后面。
伴随着一道道军情不断地汇报过来,郑伯爷也进入了状态。
不管怎么说,
郑伯爷一直跟在梁程身边学打仗,又被靖南侯亲自教导过,同时还上了那么多次的战场,从南到北,该见的阵仗也见过了,而且还都是在最前线。
令人难以想象的师资水平加上丰富的亲临一线观摩的经历,就是一头猪放在郑伯爷的位置上,也能哼唧出个纸上谈兵了。
更何况,郑伯爷不是猪。
以前,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稳妥考虑,所以一直延后自己亲自施为的机会,但如今这个局面,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自古以来,想谋反,最主要的无外乎是两点——军队和大义。
军队更在大义前。
现如今,颖都城外的南北门大营,原本被叛逆拉拢的兵马完全被制住,南北大营稳定,那么对于这场从颖都城内发生的叛乱而言,别看声势大,但只是一团虚火,烧不疼人,也烧不长久。
至于大义,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前国主司徒宇。
“传令,命西门大营守将即刻分成三部,两部分别盯住南北大营,另一部入城助力平叛。”
“喏!”
“高毅,你即刻领一队人马去成亲王府,将司徒宇给我带到太守府来保护,他若不肯来,就告诉他,后果自负!
就说,这话是本伯说的!”
“末将遵命!”
“余下都有,随本伯去军械库!”
军械库里储藏着大量军械,若是被叛军得到打开,很可能造成军械大量流失,当然,叛军也不可能迅速就靠着这些军械武装出多少人马,事实上那些未经训练的城内百姓就算拿着刀枪弓弩,他们的威胁也并不大,只不过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还是应该提前掐灭才是。
接下来,郑伯爷率领一众甲士直赴军械库。
军械库那边还在厮杀着,原本驻守军械库的士卒因为巡城司那位周防务忽然率自己麾下发动了偷袭,导致军械库守卒大乱,但好在军械库的设计本就针对了这一点,所以剩下的守卒马上开始关闭各重锁门,成功阻滞住了周仁及其麾下的突破,等来了先前高毅接到消息后就即刻派出的一队援兵,眼下,军械库的战局分为两处,一处是在内部,一处则是在外面街道。
无论是郑伯爷亲率的三百亲卫还是先前调进来的靖南军,都是绝对的精锐,也是沙场老手,他们真正的优秀之处不是在于军械的精良与否亦或者是个人武勇如何,
当然,这两者自是不会差;
但真正的最大长处,是这种疆场宿卒更懂得在厮杀混乱的局面中去保持稳定。
比如街道上正在和叛军厮杀的这支靖南军,作为第一批增援的部队,他们在面对周仁以及附近各路赶来的叛逆从属时,没有选择冒进,而是以结阵的方式,仗着街道并不算宽阔的地形开始层层退守,而每当叛军觉得要击退他们从而准备杀入内部去打开军械库时,这支兵马又当即开始压上,给叛军持续施加压力,阻止叛军达成目的。
跟随在郑伯爷身边的野人王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艳羡地舔着舌头。
大燕之强,强就强在这里啊。
这种兵员素质,真的是无解。
昔日望江第二战时,他麾下的野人大军在军械上,因缴获巨大,所以真的并不算差了,但还是在和靖南侯亲率的镇北靖南二军的对冲之下,迅速瓦解。
不是他的麾下不够武勇,不是圣族的勇士贪生怕死,并且,在开战之前,野人王还以自己最为擅长的方式,通过演讲和鼓动,给他们打上了绝对的鸡血。
但在靖南侯指挥下,燕军各部在冲锋时变阵,宛若群狼一般从各个方向开始穿透撕裂自己的大军,直接造成了自己的指挥体系崩盘,随后就是各路人马的自我崩溃。
双方真正正面冲撞所造成的死伤,其实真的不多,人家纯粹就是在技战术层面上,碾压了自己,而且碾压出了一个词,
这个词野人王曾同瞎子的口中听出过,很无情,却又很现实,叫……代差。
镇北军成军于百多年前,于五十万乾国北伐军尸骨之中建成,随后百年,于荒漠中和曾不可一世的蛮族厮杀逐猎。
靖南军的每一个校尉,都是靖南侯亲自提拔而出,十多年时间,田无镜早已将自己对于骑兵的理念完全灌输进这支军队之中。
而自己呢,
十数年隐忍蛰伏,游历天下,最后数年时间于雪原起势,固然有一支最早追随自己的嫡系兵马,但大军,依旧是短时间内拼凑而成。
这真的,是一种代差。
郑凡抬起手臂,
他甚至没有选择从胯下貔貅手中拔出蛮刀,
只是将抬起的手,
很是随意地向前一指,
道:
“冲阵。”
淡薄自然的,仿佛没有丝毫烟火气息,一如先前坐在尸横满地的学政司签押房前的门槛时那般。
在郑伯爷身后,两百多骑士即刻出列,开始策动马力,呈现松散梯队阵形开始分批次间接性地拉起马速。
郑伯爷并未全军压上,因为街道不比野外,可施展腾挪的空间不大,冲锋的人少一点,效果反而会更好。
那种自己举着刀,炸呼呼地招呼手下人:
“兄弟们,跟我一起杀啊!”
然后一窝蜂地全都压上去。
一是这很蠢;
二则是这么玩儿,失去了战争的精细感,很没美感。
梁程打仗,喜欢稳妥,或许是因为郑伯爷家底子一直薄,所以迫使梁程打仗时也得学会打那种精打细算的仗。
田无镜打仗,则喜欢严谨,再复杂的战争局势,他都能做到抽丝剥茧地处理,他就像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工匠师傅,甭管外面战况如何,他只是在有条不紊地修理着自己手中的物件儿,等物件儿修理好了,推开门,敌军就溃了。
郑伯爷还是受田无镜的战术影响多一些,
倒不是郑伯爷觉得田无镜的作战风格比梁程优秀,
而是觉得,
靖南侯指挥打仗,
真帅。
曾经,郑伯爷还只是翠柳堡一守备时,麾下也就蛮兵一小群,还被樊力那个憨憨调教成冲锋就喊“乌拉”。
后随着靖南侯入京,于皇子府邸内指挥靖南侯亲兵卫队,
则,
拔刀收刀,
周遭亲卫配合整齐,
自那一刻起,
郑伯爷才明白,
这,
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
人活一世,那活的是责任;
二世为人,那活的便是潇洒。
骑兵冲锋,加入战局,一个冲阵,就击穿了前方聚集的叛军。
而郑伯爷身后的甲士,则特意下马步战跟随收尾,原本结阵的第一路援军在看见自家伯爷驰援后,马上杀出。
一时间,军械库这边的局面完全逆转。
叛军起势,拼的,就是一口气,此气不得绵延,一滞就乱,一乱就崩,一崩,就溃。
战局甭管大小,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昔日郑凡和田无镜双骑入天断山脉,田无镜就曾告诉郑凡,打仗不是想着怎么把敌人杀光,而是想着怎么把敌人击溃。
叛军想逃,却又被刚刚击穿他们而过的骑兵追上去一记马刀,也有不少人跪地弃械投降。
有校尉将目光投向自己伯爷。
郑凡只是笑笑,
道:
“不留活口。”
不是郑伯爷冷血残酷,嗜杀如命,而是此时城内纷纷扰扰,自当以雷霆手段扑灭,哪里来的时间和你收押俘虏慢慢条理?
再说了,一场叛乱下来,死的,不仅仅是叛军,待得叛乱平息之后,一场大肃清是必不可免的,谋反之罪,最喜株连,到时候,死的人只会更多,眼下,只是毛毛雨罢了。
军械库内部的叛军,在外围燕军杀入后,也马上崩散,却无处可逃,最后全部被斩杀。
郑伯爷一边摸着胯下貔貅的鬃毛一边继续下令分兵,
一路去往西门,
一路去往各处大门府邸传令,命其不准出门,不得出家丁护卫上街,只准自守家门,否则就算你打着帮忙平乱的旗号,也罪同谋反。
另一路持旗策马告诫百姓不得上街,颖都禁严。
做完这些,其实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尤其是郑伯爷还收到了最新消息,西门大营在分出三千多兵马分别驻扎南北大营外后,另有数千骑兵已然入城。
这团虚火,很快就会被掐灭。
再之后,其实就是寻找病灶切除了。
这病灶,自不可能小了去,虚火虽然不经烧,但其火星可谓真多,绝不是那种藏身于山野或者平民巷的逆贼可以勾连牵动起来的。
伸了个懒腰,
郑伯爷一时有些踌躇,
军械库一平,外加各处叛军被击溃的消息不断传来,他都有些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了。
本想去成亲王府,在王府内喝杯酒,顺带训诫训诫那位小成亲王,纯当是打发眼下无聊时光,谁晓得高毅那边传信说还没等他带人去成亲王府,人成亲王自己就带着王府侍卫主动来到太守府了。
太识趣儿了,也不好,整得自己没活儿可干了。
好在郑伯爷身边的野人王虽没有瞎子那种精神力的本事,但在揣摩人心的本事上可不差丝毫,当即看出了伯爷的窘状,
开口道:
“伯爷,咱们现在可以去孙府。”
听到这话,
郑伯爷才想起来了,
先前出来的匆忙,但他还是记得事情,最先是在孙府发生的,孙府那边就像是一根火绳,直接点燃了整个颖都。
郑伯爷当即问道;
“怎么会查到孙家人头上去的?”
!!!
野人王简直感动得要痛哭流涕!
他可是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郑伯爷的这句问话!
这是他的手笔啊,这是他苟莫离的神来之笔啊,伯爷,狗子我还是有用的,狗子我能帮你成事儿啊,把狗子我再丢回密室或者半路砍掉,绝对是暴殄天物!
但内心再激动,野人王也不会太过明显地表达出来,至少,在陈述回答时,不会。
上位者可以欣赏你,但你绝对不能自我感觉良好到过头,否则就会令人生厌了。
“回伯爷的话,请伯爷治罪,去孙瑛宅子搜查的条子,是我写的。”
“哦?”
郑伯爷有些意外。
其实,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凑人头。
事儿搞大一些后,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并未准备向颖都真正的高门大户下手。
但现在事情是完全搞大了,却又像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向在发展。
瞧着毛太守先前跪在自己面前主动请罪的架势,
可能原本准备写折子参他的颖都太守,今晚得连夜写折子夸他郑伯爷英明神武真乃大燕忠良!
“伯爷,奴在看那些条子副本时,发现孙家长子孙瑛身边,有一群人都是通过顶替的方式入了考院,而孙家,本该不屑用这种方式的,所以,奴就起了疑心,就擅自做主,写了孙瑛的条子。”
“就凭这些?”
郑凡有些好奇。
当真是凭这些蛛丝马迹,网到了这么大的一条鱼。
野人王咬了咬牙,直言道:
“伯爷,奴曾和司徒雷和大成国对弈,所以,奴原本就很熟悉颖都内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各方的脾性。”
郑凡闻言,点了点头,这个说法,他认同了。
可能,这就是野人王的直觉,他就像是“皇帝”一般,浏览那些条子名单时,所代入的情景,并不是瞎子那种将事儿麻利做完的状态,而是代入了一个上帝视角,像分析自己臣子一样分析着这些名单,最后,分析到了孙家的孙瑛。
“这次,记你一功。”
“多谢伯爷!”
苟莫离心潮澎湃,他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郑伯爷拍了拍身下貔貅,对左右道:
“去孙宅,去孙太傅的府邸。”
孙瑛的宅子已经被攻破了,现在要去的,自然是孙家的主宅。
闲着无事,
去见见这位昔日的大成国宰辅。
郑伯爷曾和瞎子就着晋地的风气,开过玩笑:
说那晋地,讲究一个成功男人背后必然站着一个更为成功的男人。
眼下,
郑伯爷就是要去见那位站在司徒雷身后的男人。
然而,
就在郑伯爷的队伍刚刚过了前面街道拐角处,
倏然间,
街道另一侧的院墙中,忽然腾出一道黑色的身影,来者头戴铁面具,手持一把断刀,直接扑向了郑伯爷。
这是叛逆之中的高手。
“保护伯爷!”
苟莫离马上从马背上跳起,想要去将自己横亘在郑伯爷身前挡刀,却因为郑伯爷座下貔貅比普通战马高出两个头,所以苟莫离没能翻过去,只是将自己撞在了貔貅身上栽倒在地。
他倒不是故意用这种蹩脚的手段既表了忠心又躲避了危险,
而是他清楚,郑伯爷到底有谁在保护!
自己可是为那个人剥了一路的板栗!
两个甲士当即反应过来持刀欲拦,然而面具人断刀上释放出一层刀罡,将两个甲士直接弹开,自己则完全放开了后背留给堆放去砍,就为了瞬间拉近和郑伯爷的距离!
郑伯爷的眼睛眯了眯,下意识地准备侧过身去,就像是战场上躲避箭矢一样,让自己战马来为自己挡箭。
“嗡!”
就在这时,
一道嘶鸣之音传来,
龙渊飞逝而至,直接撞击在了断刀刀身,面具人刀口一颤,不得已之下只能转身。
这一个停滞之下,
四周,
当即有一众甲士将其团团围住,
同时更有另一队甲士将自家伯爷层层保护在了身后。
面具人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知道,
自己的刺杀,
失败了。
龙渊反转,
落回那道白衣身影手中。
面具人抬起头,看着那道身影,
喊道:
“未曾想到,昔日我大晋堂堂剑圣,居然奴颜婢膝侍奉燕狗权贵!”
白衣剑圣缓步走来,
周遭甲士让路,让其直面面具人。
剑圣的神情,有些萧索。
面具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语气之中,可以猜出他此时应该无比狰狞。
“虞化平啊虞化平,你可还记得你是一个晋人。”
“记得。”剑圣回答道。
“亏你还记得,亏你还敢说你记得!
虞化平,
剑圣大人,
哈哈,
今日你能为这燕狗挡刀,
明日你是否就能和那野人王把酒言欢了?”
摔倒在地上的苟莫离此时抬起了头,
“……”剑圣。
——————
感谢祖祖祖昕悦成为魔临第128位盟主。
感谢larryyu和mysw的飘红。
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推荐票,感谢大家!
码字时,刚看见有个明日要高考的读者在等更新,感动感动。
其实对于高中学生而言,高考似乎是一个终点,但等到以后,你会发现,高考只是你人生的一个新的.asxs.,我们其实有着更为广阔辽远的人生。
在此,祝福咱们所有高中和明日就将赶赴考场的书友:
考试顺利,完美发挥,不留遗憾,金榜题名!
加油!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头面
剑圣的剑,恢复了。
郑伯爷并未太吃惊,因为对此早就有了猜测,甚至可以说是有了心理准备。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会如星辰一般闪耀,哪怕短暂的蛰伏,也只不过是被乌云轻轻遮蔽,待得天高云淡,你会发现他依旧在那里继续着自己的璀璨。
习惯性地又伸手摸了摸先前差点被自己当成垫背的貔貅,表达些许愧疚。
随即,
郑伯爷又抬起头,看着被自己麾下甲士围住的那个面具人。
当他发现自己手中的刀,失去了往日的锋锐,他就开始用嘴,企图去取代刀的效果。
剑圣没有再出剑,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去分辨,可能是懒得分辨,又可能是觉得,在这个场景下,再多的争辩,也无法去改变一个将死之人的内心。
剑圣记得自己师父还在时,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师父说:
这世上,有两种人,你是没办法去和他讲道理的,讲得再好,他也不会真的去听。
一类人,是你的剑杀不死的人;
另一类人,是你的剑马上可以杀死的人。
师父师父,
为师又为父,
师父的很多话,剑圣都记在心里,唯独这句话,在过去很多年里,他一直没能参悟明白。
在这两年,
他有些懂了,
懂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这句话中的……意境。
虞化平,已经死了。
死在了一剑刺穿老司徒家主心脏的那一刻,
死在了晋国京畿郊外和田无镜对决的那一晚,
死在了雪海关前一人斩千骑的那一日,。
晋地剑圣,晋地剑圣,
他明明只是一个剑圣,
却为了剑圣前的这两个字,做了太多,也付出了太多。
他现在,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一窝老母鸡的主人;
剑圣持剑,
开始往前走。
郑伯爷微微惊讶了一下,他本打算下令让麾下甲士们一拥而上,将那个戴面具的刺客给灭掉,并不想让剑圣出手。
那名面具人已经被自己的甲士们包围,弓弩已经瞄准了他,第一轮箭矢下去,其自身气血想要抗住都很难,剩下的甲士再同时施压,他就算能翻腾出一点浪花,也着实有限。
毕竟,这世上像靖南侯和剑圣这般的强者,只是凤毛麟角。
而面具人不说和他们比了,先前其刺杀时,郑伯爷有种感觉,自己反应得当的话,大概率不会死在其刀下,至多,受伤。
这还是没有算上魔丸出手的情况下。
郑伯爷看这个世上的强者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靠近自己时能一招格杀掉自己的,一种是无法格杀自己的。
很显然,对方属于后者。
连自己都秒不了,算个什么强者?
面具是个高手,但,也就是个高手吧。
但郑伯爷对剑圣的身心健康,一直呵护有加,他不想让剑圣去增添什么心理负担,好钢,应该用在剑刃上不是。
只是,
剑圣却一直在前行,
而伴随着他那坚定的步伐,
使得这一侧的甲士不得不主动散开一点包围圈,让剑圣进去。
这一袭白衣代表着谁,这些甲士们是清楚的。
面具人看着剑圣继续向自己走来,
大笑道:
“怎么,你虞化平是打算当着你主子的面儿,亲自出剑来杀我好向你主子邀功是么?”
剑圣叹了口气,
道:
“不对。”
“不对,那你是什么意思,别说,你还要帮我求情,要救我?呵呵呵呵。”
剑圣摇了摇头,
道:
“我不认识你,我该怎么帮你求情?”
“……”面具人。
认识剑圣的人很多,因为他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但剑圣认识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个世上,并没有太多人值得他去认识。
这话,很伤人,尤其还是用这种很认真地态度去说的时候,更伤人。
你指责了我,
你抨击了我,
我没有反驳,没有辩解,
而是很认真地问,
你是谁?
“你,到底想怎么样?”面具人吼道。
剑圣继续往前走,
继续拉近着距离,
同时继续认真地道:
“我不会为了向他邀功而杀你。”
“难不成,你想放了我?放了我,还全了你剑圣的清白?英名?
虞化平,你以为你还洗得清么!”
剑圣依旧摇头,
道:
“是我自己,单纯地想杀你。”
“有何区别?”面具人笑道,笑声里,带着一种讥讽。
“因为你说的话,让我不舒服。”
“虞化平,你自己做得,还怕别人说得?”
剑圣点点头,
道:
“不是怕,是不舒服。”
“你还有羞耻心?”
剑圣摇摇头,
这并非是他自己承认,自己没有羞耻心,而是认为,自己和眼前这位,根本就聊不到一起,双方完全是,鸡同鸭讲。
既然如此,
就没必要讲了。
此时,
剑圣和面具男之间距离,已经不足两丈。
行走江湖,
或者说,
有一些江湖经验的人都清楚,
当一个剑客,和你很近时,往往意味着危险已经来到了你的面前。
不谈切磋和点到为止,所谓的比武、厮杀,那种动辄大战好几个日夜的,是极端个例。
就是江湖皆知的当年剑圣和李良申大战了“三天三夜”,
其原因还是因为中途李良申有军务,耽搁了两天,回来后再继续打。
所以,
剑圣出剑了,
然后,
面具人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洞。
“你………”
“哐当”
断刀掉落在了地上,
面具人艰难地举起手,指着面前的剑圣,他万万没想到,堂堂剑圣,竟然会偷袭。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就算是死在剑圣手里,也不该是这个死法,他的刀,还没挥舞起来;
最重要的是,
虽然剑圣说不认识自己,但自己,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
剑圣却摇摇头,看着摇摇欲坠的面具人,
道:
“我没有偷袭。”
我拦下了你的剑,
我一步一步走到你面前,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要杀你,
结果你却一直看着我走过来,连刀口,都不抬一下。
“你………卑鄙………”
剑圣又摇了摇头,
依旧是很认真地回答:
“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面具人。
不管是偷袭不偷袭,就算大家划开场子,焚香沐浴,这场比武的结局,也是注定了的。
没悬念,一丁点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不用去在意是否是偷袭了。
“噗通……”
面具人摔倒在了地上,终于没了气息。
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全程目睹了眼前一幕,然后对左右下令道:
“不摘面具,枭首,丢火堆里去。”
你不是喜欢戴着面具么,
行,
那我就连你的脸都不看一眼。
马上有甲士上前照办,郑伯爷则骑着貔貅来到剑圣身边,道:
“心里难受?”
剑圣摇摇头,将沾着血的龙渊在貔貅毛发上擦了擦。
“………”貔貅。
在郑伯爷的影响下,貔貅除了偶尔会偷偷舔一舔地上的血,平日里,可是很注重打理自己毛发的。
但,
它也清楚,
眼前这个一身白衣的人以及它的剑,到底有多么可怕。
郑伯爷开口道:
“老百姓要的,是安居乐业,他们,会将眼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给破坏掉。”
郑伯爷是心理按摩的行家里手。
剑圣笑了笑,
道:
“如果你死了,雪海关会大乱,我的院子,也就不安稳了。”
郑凡闻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年少学剑时的剑圣,为年轻气盛而活;
剑术练成后的剑圣,为盛名二字而活;
功成名就后的剑圣,为国家大义而活;
现在,
他只想为自己的那个小家而活。
别人怎么说,别人怎么看,他不在乎。
剑者之心,并非一味冷冽,而是,心无旁骛。
小插曲,就这般结束了,接下来去孙府的路上,并未再出什么意外。
来到孙府门口,
却看见孙府大门洞开,一众仆役婢女跪伏在大门后的两侧,瑟瑟发抖。
仆人们后面,则是坐在地上的孙瑛。
孙瑛身旁,站着面如死灰的孙良。
事情,
他们已经知道了,
其实,
当燕军冲入孙瑛府邸随即和叛逆厮杀的消息传递到孙家本宅时,事情,一下子就清晰了。
原本被蒙在骨子里的孙有道和孙良父子俩,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一切的事情,都源自于孙瑛。
这种事,
是孙瑛能干的,也是他会干的。
虽然之前没想到,但事儿发生后,再落实到他身上,并不会觉得太奇怪。
郑伯爷没有急着入府,而是让麾下甲士先行进入,将孙家上下的奴仆全都押解了出去。
随即,
郑伯爷从貔貅身上下来,站着。
这一站,就站了好一会儿。
孙家府邸的左右两侧牌匾,右侧是“公忠体国”,左侧是“日月明镜”。
都是出自司徒雷的亲笔,“明镜”指的是孙有道经常劝诫司徒雷戒骄奢,亲百姓。
因为司徒雷生前留下了归附燕国的遗诏,所以,司徒雷的字,哪怕是在现在,也不算犯忌讳。
剑圣开口道:
“字,很好看么?”
不好看的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驻足这么久?
郑凡摇摇头,道:“等着你先进去。”
剑圣笑了笑,道:
“可以早说。”
郑伯爷摇摇头,道:“我也要面子的。”
“行。”
剑圣迈步走入孙府,郑伯爷紧随其后,再之后,则是野人王。
而孙瑛和孙良,已经被一众甲士围住。
同时,孙宅内外,都被郑伯爷的亲兵卫给把守住。
孙有道本人经手下汇报,说是在厅堂里坐着。
双腿残疾坐在地上的孙瑛,虽说有些狼狈,但在看见郑凡走进来时,眼里,却像是重新放出了光。
而其弟弟孙良,则跪伏在了地上。
没求饶,
因为孙良清楚,
这个时候,求饶,已经没了意义。
就算是要求饶,自己也没这个资格,得自己的爹来求。
“瑛仰慕平野伯爷许久了,今日得见,果然英武非凡。”
每次听晋地男人说“仰慕”“敬佩”“神往”这种词,郑伯爷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郑凡没理睬孙瑛,而是先看向跪伏在一旁的孙良,开口道:
“本伯还以为,你们会把孙瑛给绑起来。”
来时路上,野人王向郑凡详细介绍了孙家。
事儿,既然是野人王发现的,也是他捅破的,那么他在这件事上,自然就有着极大的发言权。
比如,野人王认为,孙有道,并未参与这件事中。
因为以孙有道的影响力和谋划能力,不会仅仅在颖都冒出一团虚火那么简单。
毕竟那个老人,曾在雪海关,帮司徒雷谋划,数次击败楚军;
且还曾帮助司徒雷,在其驾崩前,击退了苟莫离。
但,
怎么说呢,
在谋反这种性质的事儿面前,
你想脱得了干系,是很难的。
孙瑛笑道:
“伯爷,瑛本就是个残废之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绑不绑我,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绑了,糊弄糊弄别人尚可,在您面前,又有什么好糊弄的呢?”
“哟,话还挺多。”
“唉,事已至此,本想自裁了断,但又怕自己干干脆脆地死了,惹得伯爷不高兴,让伯爷觉得不痛快不尽兴了。
所以,
瑛就特意留着自己的这条命,交给伯爷您来处置,伯爷您,顺顺气。”
“这么体贴?”
“应该的。”
“成,看你这么识趣的份儿上,你孙瑛的那几个孩子,本伯爷留他们一命。”
孙瑛似乎没料到郑凡这么好说话,
当下正准备拱手行礼,同时道:
“多谢平野………”
“男的自宫送入宫中,女的则充入教坊司。”
“……”孙瑛。
郑凡叹了口气,道:
“唉,本伯就是改不了这个心软的毛病啊。”
郑伯爷看向身侧的剑圣,
剑圣表情平静,
无奈之下,
没得到回应和捧哏的郑伯爷只能扭头再看向野人王,
野人王马上一拍手,
道:
“可不是嘛伯爷,您啊,就是菩萨心肠。”
孙瑛此时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洒然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还请郑伯爷,给个体面。”
“体面?本伯凭什么要给你一个体面?你既然想要这个体面,先前自己怎么不惦记着呢?”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晋。”
“三家分晋已经很多年了。”
“但我是晋人!晋地的事情,应该由我们晋人来做主,而不是你们燕人。”
听到这话,
郑伯爷笑了,
道:
“是野人打到望江边了,是你们主动向我大燕归附请求我大燕帮你们驱逐野人。”
“那赫连家闻人家呢?也是他们请你们燕人来的?燕人之心,天下人皆知!”
“呵呵,这就更不对了,我大燕军队攻打乾国,是赫连家和闻人家联军主动越过马蹄山脉犯我大燕;
怎么着,
只准你们来打我,就不准我们还手?
打架嘛,你来我往才有意思,但谁曾想,赫连家和闻人家那么不经打啊,一打就没了,啧啧。”
“我晋人………”
“啪!”
郑伯爷一巴掌抽在了孙瑛的脸上,直接将孙瑛的两颗牙齿给打了下来,其嘴里,也流出了血。
“本伯真是烦透了你这种人,明明是自己身有残疾,所以更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不是个废人;
明明是自己还贪图当年大成国在的时候你孙家的风光,
什么为了晋国?
什么为了晋民?
什么晋地的事情晋人自己做主?
当年晋皇还在京畿之地的时候,
怎么不见你带着你家老子一起去投奔晋国正统皇室而是在这里和司徒雷这种乱臣贼子媾和着呢!
他司徒家算什么狗屁正统!
无非就是以下犯上胁迫君上包藏祸心的逆臣罢了!
就你,
也配和本伯谈忠义?
也配和本伯喊什么正统!”
“大成国乃有德者立国,顺应天命民意………”
“那好,照你说的,你大成国前年差点都亡国了,是不是意味着天命不在你们了,民意也不在你们了?
现在我大燕掌控晋地,那天命和民意,岂不正是在我大燕?
嘿,
本伯真是觉得奇了怪了,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分明是为了自己,却得给自己整得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一样,你出门去问问颖都城内外的晋地百姓,问问他们还想不想再来一次前年的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兵灾!”
骂完后,
郑伯爷叉着腰,
对着厅堂里喊道:
“孙太傅是不屑见本伯是么,成啊,那本伯这就走,回头孙家抄家灭族的时候本伯再回来挑挑看看,有没有长得标致的女眷可供选回家去。”
言外之意就是,
不谈是吧?
成,
那就公事公办吧。
这时,
厅堂内传来孙有道的声音:
“伯爷且慢,老夫正在为老妾寻一份头面,好一起送予郑伯爷呐。”
———
今晚没有了,今天调作息,待会儿龙就去睡觉,一连好多天昼夜颠倒有些扛不住了。大家晚安。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两只老狐狸
这两年来,剑圣越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只会使剑。
在其他方面,自己的短板,实在是太多太多。
所以,
他听不懂郑凡和孙有道这番隔着老远的喊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然,字面意思肯定好懂。
但凡名人,流传最广的,往往是他身上的一些癖好,且越是接地气的癖好就越是容易被传播,因为帮其传名的,就是“地气”。
一句“平野伯好人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就是这抢回大楚公主,在真正高层眼里,自是扬我国威,打击他国威信的壮举。
而在一些层次比较低的小酒楼小茶楼内,则又成了贩夫走卒们谈资里的又一佐料。
呔,
你还与我分辨说平野伯爷好人妻是中伤是无稽之谈?
那你瞅瞅,你瞅瞅,
平野伯爷为何偏偏要等到公主大婚那天才去抢亲?
当然,作为郑伯爷的邻居,剑圣是知道郑伯爷的为人的。
郑伯爷这个人,身上毛病不少,也喜欢享受,但却从不沉迷,颇有一种浅尝辄止的自觉。
所以,剑圣本能地觉得,这番简单对话之中,有着另一层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
野人王倒是听明白了,
他早就看出平野伯这个人,向来“贼不走空”,通俗点来讲,就是杀个人,哪怕是个樵夫,也要去其尸身上摸一摸,虽说不大可能摸出什么好东西,但就是少不得这个流程,缺不得这个仪式感。
先前郑伯爷说的等孙家灭族后收拢其女眷,意思就是你家眼瞅着就要因谋逆大罪被灭门了,老子现在来了,你要是能像教坊司的女奴那般侍奉于我,那咱们还有的谈。
而孙有道说的正在给自己老妾找头面送给平野伯,并不是真的意味着要将自己那五十岁的妾送出去,毕竟他敢送,郑伯爷也不可能要。
孙有道言外之意就是将老妾比作自个儿,他已经七十岁了,而且已经退下来了,犹如昔日美人垂暮,若是郑伯爷不嫌弃,还觉得自己这个老身子骨还有点用的话,他愿意像妾一样委身侍奉。
野人王眯了眯眼,
两只老狐狸,
隔着老远就能互相嗅到对方身上的狐臭味儿。
郑伯爷“呵呵”一笑,
正准备迈步向前,
却又收住了脚步。
剑圣叹了口气,先行一步,走入了厅堂。
郑伯爷这才紧随其后。
人,
谨慎一点,没错的。
毕竟不是光脚的时候了,好不容易打拼到这个位置,总得惜福。
郑伯爷可不想在若干年后,有燕国诗人感叹:但使雪海飞将在……
因日头已经快下去了,厅堂里又没点灯,所以有些昏暗。
孙有道没坐首座,而是坐到了下面。
他确实见老了,但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往那儿一坐,也自有一股子沉稳气息流淌,到底是前朝宰辅。
郑伯爷也没坐上头去,而是在孙有道对面坐了下来。
野人王站在郑伯爷身后,
剑圣则在旁边坐了下来。
“其实老朽很早就想见平野伯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谁成想,今日见是见着了,却居然是在这种场面下;
教子无方,让平野伯见笑了。”
“孙太傅说这些话就太客气了,其实,本伯对孙太傅也是仰慕已久,这好不容易来一趟颖都,就想着找个机会来拜访拜访您。
但您算是荣养致仕了,不见外客,无法,本伯只得故意让手下士卒去冲撞一下贵公子的门楣,本想着由此结个误会,好寻个由头上门来见孙太傅赔罪,可不就见着了么;
但,
造化弄人了,
一不留神,这事儿就撞破了,也撞大了。”
一边的剑圣伸手拿起面前摆放着的果脯,一边吃着一边听着。
这种两只老狐狸的直面对话,每一句每一个神情,都有着隐喻,有着暗关,像是剑道变化万千,每一道变化都能让人回味许久。
孙有道举起酒杯,敬郑伯爷:
“老朽,先满饮一杯,赔罪。”
说完,
他一口干了。
先前孙家正在开寿宴,所以每个人面前的案桌上都有酒菜摆着,菜是冷了,但酒还是有的。
郑伯爷看着孙有道喝完,自己依旧坐着没动。
孙有道放下酒杯,对郑伯爷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郑伯爷摇摇头,道:
“小时候肠胃不好,总是闹肚子,后来学乖了,就不在外面吃东西了。”
“哈哈哈哈,伯爷真是个妙人,坦率,直接。”
孙有道笑完,
目光落在了坐在郑凡身侧的剑圣身上。
他,
是认得剑圣的。
“名剑傍身,手握两万虎贲,此等豪情,让老朽也是心向往之啊。”
“咱可以再说说天气,再说说夕阳,再说说星辰,再说说这颖都的红帐子里的风流激荡,没事儿,本伯有的是时间。”
我有时间,
你没时间了。
这不是真的在催钟,
而是在点名谈话的主动权。
孙有道点点头,道:“有些话,总是不知该如何启齿,倒不是老朽刻意地想要去敷衍铺垫。”
“本伯有个朋友曾和本伯说过,这世上,只要是双方诚心诚意的,就没有谈不成的买卖。”
“可是六殿下?”
“正是。”
“是啊,那老朽,就开诚布公了,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老朽原本就不求富贵了,只求,家门得以安稳传承下去。
老朽敢问伯爷,
这一劫,
老朽这孙家,可还有机会过去?”
这就是孙有道的要求,做买卖,就是互通有无。
你需要什么,你有什么,我需要什么,我有什么,但有一条能达成,另一条,就算不能完美接入,但总能找到另一个办法去补足。
郑凡点点头,
道:
“有。”
孙有道闻言,倒是丝毫不遮掩地长舒一口气。
“伯爷,想要孙某做什么?”
孙有道没有去和自己儿子那般,傻乎乎地去问过了这个坎儿后是什么待遇。
是否是男子自宫入宫女子充入教坊司。
因为孙有道心里明白,这个根本就不需要问,孙家因为自己的关系虽然门丁不兴旺但也是颖都顶尖的家庭,他虽然退下来了,但在颖都,仍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否则他的长子,残废一个,又是怎么能联通这么多势力去密谋造反呢?
但孙家,并非是大富之家,所以,钱财这类的,是不可能拿得出手的,拿出手,人平野伯也未必瞧得上。
人平野伯要的东西,自己能给的东西,其前提必然是自己家族仍然保持着在颖都的这种地位,否则平野伯难不成真去教坊司讨债去?
先保全孙家,才有后来平野伯的索要,孙有道看得很清楚。
这买卖,在这种情境下,是他划算的,因为他是先收货。
郑伯爷微微摇头,
道:
“本伯,其实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不瞒太傅,本伯此时来孙府,就像是元宵灯会上赶集,也就走走,也就看看,出门时,也没想着具体要买什么东西。
但若是真瞧见自己稀罕的玩意儿,说不得就会动心收入囊中。”
孙有道点点头,道:
“那就由老朽来理一理,看看老朽这里,能有什么是能让平野伯觉得稀罕的物件儿。”
郑凡微笑以对。
我答应你可以保全孙家,但前提是你得给出足够的价码。
剑圣忽然觉得,
明明很严肃也很高大上的事儿,
但经这一老一青这么一转手,仿佛就和平日里自己妻子去市坊买布料没什么区别。
民间常有笑话,说老农觉得皇帝早上可以吃二十个油馍馍,美得很。
皇帝自然不会吃二十个油馍馍,但皇帝家的儿子夺嫡,说白了,和民间哪户人家几个孩子争夺祖屋并没什么区别。
剑圣闭上了眼,果脯也不吃了,只觉这些事儿,当真是好生无趣。
一边的野人王看似表情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心下,已经琢磨开了。
孙有道,到底会出什么价?
野人王最喜揣摩人心,也擅长权谋,在此时,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代入到孙有道的立场上去帮他思考思考问题。
眼下,已经不是大成国了,孙有道也已经致仕,退居幕后。
就算是将这次造反的事,给抹掉,认为孙家完全不会受到这次谋反之事的牵连,孙家,其实也拿不出太多足够吸引自家伯爷的价码。
一是因为自家伯爷的位置已经不低了;
二是因为孙家并不是全盛时的孙家。
如果仅仅是一个“里应外合”,在你日后想造反时,孙家会提供帮助。
野人王觉得,自家伯爷除非脑子进水了,否则绝不会答应这个。
再者,孙有道也不至于蠢到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价码,否则这就是瞧不起人了。
而瞧不起人的后果,就是平野伯拂袖而去,孙家等着满门问罪。
郑凡其实也是在等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想要什么,但总是习惯性地想碰碰运气。
不要钱的彩票,又闲着,不刮白不刮。
孙有道并没有思索太久,
他看着郑伯爷,
开口了。
等他这一句话说出口,
郑伯爷的目光顿时一凝,野人王也是微微张了张嘴。
二人心里一时间都发出一样的感叹:不愧是能站在司徒雷身后的男人。
就是边上坐着的剑圣,也是觉得孙有道的这个价码,仿佛真的击中了什么,确切地说,是击中了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位大燕平野伯。
孙有道的话是:
“朝廷每年会向雪海关运输两次粮饷,一次在年中,一次在年末,马上,新一轮的粮饷运输就要开始了,老朽向伯爷保证,自这一次起,运往雪海关的粮饷,将是原来的两倍!”
两倍!
粮饷运输,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主要有两点,
一点,是接手环节中的损耗。
另一点,就是运输过程中的消耗。
接手环节的损耗,就是粮食从农民手中征收上去后,先在县里,再去府里,然后可能还得再运去一个地方集中储存点量,再之后,要么去京师要么就发往目的地。
等到地方后,又是一个集中点,然后再分发,这还是往少了说的。
每个环节,都会有人上下其手,你削一层皮,他削一层皮,一层层削皮下去,然后地方主将一层皮,将官一层皮,真到第一线士卒手中时,这个果核还能保持完整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雁过拔毛这种事儿,就算是郑伯爷熟悉的那个时空里,也无法避免。
另一点,就是运输,首先,大批量的粮食得有人运,粮食越多,需要运输的人和畜力也就越多,运输途中人和牲口都得吃饭的。
所以,为了避免损耗,以及使得效率最大化,基本上整个成国的驻军,其粮饷运输,都是从颖都开始,由颖都作为成国最核心也是最中央的区域来进行调派。
当然,各军额度,还是由朝廷来负责定制。
“两倍?”
听到这个数字,郑伯爷心动了。
虽说郑伯爷在雪海关能养两万精锐铁骑,靠的,不仅仅是朝廷的粮饷,还有自己的四处劫掠家底,以及接下来的商贸运转。
但如果粮饷能翻一倍的话,这多出来的部分,再养一个一万铁骑出来,应当差不离。
当然不是这般直接凭空变出来,毕竟银子和粮食不可能自己去大变活人,但这就像是一个人,多吃了几口饭,多了几把子力气后,在东家将活儿干完了,回家还能再拾掇拾掇自家的院子。
这就是孙有道的水平,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到这个“买命”的法子,昔日大成国宰辅,果然名不虚传。
但郑伯爷还没急着表态,
谈买卖么,
你急着想要,就着相了。
更何况人家满门的命都掐在自己手里,自己需要着急么?
孙有道继续道:
“犬子任颖都转运使………”
官职和差事,其实不是一个意思,因为官职是分实虚的。
有些官职,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荣誉。
就比如此时的孙有道,他的成国太傅位置,其实就是一个荣誉,让你享受一下这个级别的退休待遇。
郑伯爷的这个成国大将军,也是一个荣誉,成国都没了,你将谁的军去?
而转运使,是实职,官位虽然不高,但所经手的事务,却很多。
因为成国东部一直面临着来自野人和楚人的威胁,靖南侯的靖南军主力也一直在晋东驻扎。
所以,从燕国、曲贺城、历天城向颖都运输来的军需物资,是由转运使来实际负责接收,而接收后的分发,也是过他的手。
要知道,军需,一直是一支军队的生死命脉。
孙有道曾任成国宰辅,从镇南关开始,就是司徒雷在前面打仗,他在后方筹措转运军需,二人的配合,类似沛公和萧何。
司徒雷驾崩后,
无论是大皇子还是靖南侯挂帅东征军,
都是用的成国本来的官僚体系来进行大军军需物资的运转,
孙有道当初总揽后方全局,为靖南侯解决了后顾之忧,就连侯爷也曾称赞过他。
所以,孙有道在这一块,不,确切的说,这一块区域,应该是孙有道的嫡系区域,整个上下,应该都是他提拔和任用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自己致仕前将孙良推送到那个位置上去。
“伯爷,成国境内驻军众多,所收所发粮饷也是极多,但老朽确认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
一则,开源,在向大燕朝廷报备所需时,多抖抖笔墨,在接收来自历天城和曲贺城那边的军需时,一些项目和损耗上,可以吃相再难看点。
二则,节流,伯爷要想吃饱,要想吃撑,那其他各地驻军的粮饷上,就得卡卡脖子,让他们吃不饱,但却不至于饿得发慌,只能生闷气,不会闹出大乱子来,此中火候,老朽有自信可以拿捏住。
还有第三,
那就是肃本。
按照旧例,颖都这么大的一座城,这么多百姓,这么多官吏,都需要吃用,百姓还好,饿不死,就不会出事。
但官吏,吃得不好,用得不好,就容易闹腾。
所以,天下各处都一样,从各处运入颖都的军需,再从颖都出去,这一个流转,肯定会分润一部分下去。
这一块的肉,也可以切一切。”
颖都本就是一个小朝廷,
而且,
大燕现在对各地驻军的粮饷,都不是足额发放的,这颖都里的百官以及下面更多的官吏,他们的俸禄,自然也不是足额。
但活人岂会被尿憋死,甭管是红紫黑蓝的官袍,只要是进了衙门的,别的可以不会,但捞钱捞好处,这是基本生存能力,不可或缺。
听到这个第三条,
郑伯爷笑了笑,
各地驻军那边,向来容易被军需官拿捏住,这不稀奇,况且,只要不打仗,大家总是能找到法子去补足的,但……
“孙家现在,还有能力在颖都这一块上下刀子么?”
孙有道点点头,没有丝毫颓丧,反而意气风发,
道:
“这次叛乱,牵扯其中者,不知凡几,事后清算,渎职者,更是茫茫一片,砍一批,贬一批,这官帽子,得落下来茫茫多。
值此更迭之际,多安排一些自己的人上去,以控制住大体局面。
再切这一刀时,
就容易得多了。”
一边站着的野人王在此时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呼,
眼前这个老头,
不愧是自己当年的对手!
野人王所震撼的,不是老人的手法,事实上,这种打压异己扶持亲信,是个人都会做,只是有些做得吃相难看,有人做了后你还觉得他公正不阿;
但眼前这个老人,
前一刻自家还被笼罩在谋逆大罪之中随时倾覆呢,
现在,
竟然直接将这次颖都叛乱当作一次契机,打算加以利用!
看似简单的视线切换,
却蕴含着一种真正的大气魄!
“伯爷,其实从去年开始,朝廷户部向这里运来的军需,运往雪海关的,都是贴了条儿的。”
贴条儿的意思就是,这批军需是上面有人盯着的,你们要吃,去吃其他的去,这一份,不准动。
要敢动,
行,
咱们来唠唠。
搁在郑伯爷熟悉的那个时空里,就是专款专用。
孙有道自然知道此时大燕户部是谁说了算,而那位,和眼前的这位伯爷又是什么关系。
但没必要在此时说透,因为他现在没这个资格。
“伯爷,如此一来,朝廷那边有人照拂,地方上,也有人为你所用,如此一来,雪海关,必然粮草充足。”
郑伯爷微微颔首,
这叫,
双管齐奶?
“伯爷,老朽也不说那些愿为走狗这类的话了,没啥意思,但老朽只一个心愿,不求儿孙大富大贵,只求他们能平稳传家。
老朽能为伯爷做的,应该还不止这么多,除此以外,其余的事儿,就请伯爷等着看吧,都是老朽的诚意。
孙瑛,会被禁足,关入家里密室,此生不得出门半步。
儿孙呢,
老朽就不帮着说什么话,拍什么胸脯了,他们普遍不争气,也很难为伯爷做什么。
老朽只能保证自个儿,
但凡多活一日,
就都一直感念着伯爷的活命之恩。
就如伯爷一开始所说的,想要故意找个茬来找老朽赔罪,好见见面,说说话。
老朽就原话奉还了,
就当孙家这次,也是故意找个茬,好搭上伯爷您的这条船。
不求船舱铺位,
在甲板上,留半张可以铺草席的地儿就成。”
郑伯爷站起身,
活动了几下筋骨,
打仗时还好,身子不矫情,
但平日里,他基本都是能躺就躺能靠就靠,刚和孙有道跪坐了一会儿,还真有些不爽利。
郑伯爷没说什么,
直接向厅堂外走去。
剑圣也站起来,他其实不知道这到底算是谈好了还是谈崩了?
难不成,还得回去考虑考虑?
但造反的事儿,能考虑么?
说不得今夜孙家人就全都被下死牢了。
但孙有道却坐着没动,也不询问郑伯爷的意思,只是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自言自语道:
“今儿的大寿,过得有意思。”
剑圣看向野人王,野人王却只是对剑圣笑笑,做了个您请的动作。
笑话,
野人王可不敢在此时开口向剑圣解惑,而且还是当着孙有道的面!
这可是一只老狐狸,自己站在这里,他定然看不出什么,但自己多说些话出来,指不定就能被他瞧出身份来!
想不通,剑圣就不打算想了,起身,和野人王一起跟着郑凡走出了厅堂。
厅堂外的院子里,
孙良依旧跪伏在那儿,姿势都没变过。
孙瑛,则双手撑着地,躺在地上,听到动静时,转过头,看着走出来的郑伯爷。
郑伯爷面色平静,孙瑛无法辨别出来,自家老子,到底是谈好了还是谈崩了。
孙良在此时也抬起头,匆匆扫了一眼郑伯爷,马上就又低下了头,他脸上,满是泪痕和鼻涕。
别笑,
谁家刚刚还高高兴兴地给老父过着大寿转瞬间就要面临满门抄斩的局面,是人都会崩溃。
郑伯爷走到孙瑛跟前,
停住。
孙瑛抬着头,和郑伯爷对视着。
郑伯爷嘴里吐出两个字:
“低头。”
孙瑛张了张嘴,将头,低了下去。
“跪。”
孙瑛开口道:“瑛身有残疾,跪不了,还请伯爷………”
“那就五体投地。”
孙瑛扭头,看了一眼跪在身侧的弟弟,闭上眼,缓缓地将双手和双脚,以及自己的下颚,都贴在了地上。
“参见平野伯爷。”
郑伯爷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
开口道:
“孙家孙瑛提前密会本伯告发乱党,又与本伯里应外合将乱党一网打尽,使本伯得以一举肃清颖都妖氛,本伯会上书陛下,为你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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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ok起飞”成为《魔临》第一百二十九位盟主!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安排
郑伯爷话音刚落,
孙良直接“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其精神一下子放松,近乎昏厥了过去。
而孙瑛,
则是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已然渗透出鲜血,原本的他虽然残废,但目光里依旧带着精气,只是现在,他的眼眸中,已经满是浑浊。
郑伯爷没有再在孙府停留,命手下将孙府的下人们都放了后,又留了一支兵马在孙府外候着,自己则坐上貔貅,在一众亲卫严密的保护下,回太守府。
毕竟,太守府,才是颖都现在真正的中心,成亲王府则更像是一个象征性地标。
回去的路上,野人王没骑马,而是主动跟在剑圣身侧。
剑圣没发问,
但野人王却主动地开始讲解。
谁叫他的身份,本就是个原罪呢?
而且,野人王心里也清楚,哪怕自己今天立了一个大功,但在郑伯爷心里,自己还是比不上剑圣的。
再者,其他魔王,野人王算是看明白了,他们似乎对“善恶”这种事,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他们的行为方式,和他们的主上一样,以自己的喜好为中心。
甚至,野人王都觉得,他们好像连“燕人”这个原生身份,好像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但剑圣不同,虽然如今的剑圣已经改变了很多,但野人王没有丝毫掉以轻心,因为换做以前的剑圣,是不会走过去,直接出手,一剑将那位面具人斩杀的。
就算明知道斩杀他很容易,也会告诉他,我要出手了,你接着。
“咱们伯爷这一招,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是保住了孙家,听孙有道那老头的意思,这是准备要复出了,否则靠他那个二儿子孙良,这交易,可搞不定。
如今颖都大乱,无论是颖都的权贵还是百姓亦或者是大燕朝廷,其实想的都是一样的事,那就是赶紧将颖都的局面,给稳定下来。
孙有道本就德高望重,资历最老,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借着这个势头,就算是他自己坐着不动,颖都的百官也会来请愿求其出山主持大局,甚至是朝廷也会下恩旨,暗示他出面来安抚局面。
而孙有道这次出山后,其地位并不会因为致仕的这段时间而下降,反而会借着这股子东风,让其比以前更为深入地掌握住颖都这昔日成国的中心。
这也为其兑现向咱们伯爷许下的承诺给提供了更好的条件。
二,孙瑛这次出卖盟友的事儿,将会使得其,不,是连带着整个孙家,都会被整个晋地的乱党所仇视,换句话来说,孙家的名声,已经臭了,完全被绑上了咱们伯爷的船,没了反复的可能。”
剑圣听了这些话,道:
“你先前说,大家伙要请愿让孙有道出山主持局面,现在又说孙家的名声臭了?不矛盾么。”
野人王摇摇头,道:
“不矛盾,一点也不矛盾,就如同您的剑,有两面,人,也是一样。
等这次事宣扬出去后,
颖都的权贵和百姓,会更为热切地希望孙有道出山。
权贵们担心这次叛乱出现后,大燕朝廷正好会借着这个契机更为深入地进入颖都这一潭水,削减他们的权力,打压他们的地位;
颖都百姓则担心叛乱再来几次,或者是引发了兵灾,会影响他们的生计,说不得又要颠沛流离。
而刚刚帮燕人完成这次扫灭乱党立下大功的孙家,在权贵和百姓眼里,就是真正的燕国朝廷的人,他出面来主持局面,应该能扛得住来自燕国朝廷的压力,大家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
但怎么说呢,
刚说的,是一面,另一面就是,人一旦没了性命之虞,就开始去想一些有的没的,自己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如同水草一样没个腰肢儿,却总喜欢恬不知耻地看别人笑话。
还是这帮权贵,还是这帮官吏,他们在背地里,必然会批判孙家,批判孙有道,什么卖主求荣卖国求荣啦等等。
白天在街上或者在衙门里,见到孙家的人,会跪下来谄媚,晚上三五好友聚会时,三杯马尿下肚,就能将孙有道从头到尾批臭。
就是颖都的百姓,也会编排出许多关于孙有道的故事,关起门来时,还会先啐一口唾沫在地上,骂一句孙老狗,再咒一下这条晋奸或者叫成奸老狗到底什么时候死!
众望所归和声名狼藉,本就不矛盾。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世上能完全不顾一切地站出来的人少,您以为谁都能和您一样,主动站在成群马刀面前么?
再说了,就是您,不也是被人骂了么。”
剑圣沉吟许久,
最后道:
“麻烦。”
“但您似乎比我预料中要想得开。”
“因为我觉得,想太多,容易让人烦,就不去想了。”
“您这是境界,通透。”
太守府,到了。
进太守府,郑伯爷倒是没让剑圣先进去,毕竟若是此时太守府内也不安全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叛军已经完全攻克颖都城了,这显然不可能。
得知郑伯爷回来了,毛太守和成亲王司徒宇一起主动来迎。
郑伯爷得了好处,也遂了心愿,自是不会再去卖什么脸色,不说别的,光是毛太守先前对着自己的那一跪,自己眼下也得给他留着面子。
“见过成亲王,见过太守大人,王爷,大人,二位请放心,城内的叛党基本已经被镇压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点收尾。”
司徒宇开口道:“幸好有平野伯在,实乃我颖都之幸。”
毛太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点头道:“确实,若不是平野伯正好在这里,这一番乱子,本官和王爷二人,肯定得忙得够呛。”
三人随即一起入了签押房,郑伯爷将事情,说给了二位听。
当然,肯定不是说的实话。
“如此说来,孙太傅,也算是公忠体国了。”毛太守感慨道。
其实,他一开始是不信的,他不信孙有道,会做出这种事儿,因为他觉得孙有道的觉悟,没那么低。
这里的觉悟,不是指的是对大燕的忠诚,而是另一种家国情节。
在毛明才看来,孙有道隔岸观火就是了,真没必要还得让自己的长子去弄个里应外合。
他图什么?
要知道当初陛下可是下旨,想让他去燕京做官的,但人家以年老体迈为由,拒绝了。
年老体迈,大家都清楚,只是一个官面上的说辞。
说白了,还是不想屈身侍燕呗。
但大家都能理解,不想干就不干了吧,陛下和朝廷也没去难为人。
但你前脚不想去燕京为官,后脚就联系平野伯来个里应外合,
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当然,这些话毛明才是不能说出口的,因为犯了忌讳。
你不能说人家忠于大燕是错的。
且根据先前郑伯爷的步步为营,提前预判和处置,实在是太天衣无缝了,所以毛明才也就相信了有人提前给郑伯爷通风报信,且准备里应外合。
感情上,有些无法理解,但理性上,已然接受了这个现实。
司徒宇再听完这些话后,眼神里闪现出一抹暗淡,但很快就掩藏掉了。
他这个位置,其实很尴尬。
作为司徒雷的儿子,他想不想恢复昔日父亲的荣光?恢复司徒家在晋东主宰的地位?
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但他一来清楚燕人势大,兵马强壮,而自己这边,明显实力不足,连原本那几支其父留下的能打的晋军,也早就被靖南侯强行整编调拨到了奉新城一线去了。
二来,他舍不得现在的生活。
司徒雷驾崩前的奋力一击,保住了颖都,一道内附大燕的遗诏,为司徒宇换来了一个大燕世袭罔替的亲王爵。
虽说不能称孤道寡,但足以保证自己以及自己子孙的世世代代富贵荣华。
但,司徒宇在从郑伯爷口中得知孙有道“做的事”后,心里,不禁暗恨起来。
因为他清楚,乱党如果作乱成功,他们必然会拥护自己为帝。
好在剑圣没进签押房,当郑伯爷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时,他可以随意地去放风,否则,剑圣很快就能在这里找到野人王先前对自己所说的参照物了。
“所以,毛大人,王爷,我觉得眼下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有三。
一,毛大人以颖都太守令,再调一支兵马拱卫颖都。”
调来的兵马,自然是燕军,同时,还有一句话没说,既然调来燕军,那么城外的南北两大营的晋军,自然得往外调走一些。
颖都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重要了,还是得牢牢掌握在燕人自己手里为好。
毛明才点点头。
“二,请大人速开府库,同时请王爷开一些王府内库,此次是城内平叛,大军入了城,叛乱被镇压后,当立即犒赏军伍。
入城平叛的靖南军和西门大营的兵马,自是需要好好犒劳的,同时,南北大营,也需要去慰藉,毕竟他们现在才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且这次叛乱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平定,南北大营的安稳,也是一大因素。
另外,及时犒赏,也能稳住军卒,否则我担心会对城内百姓造成伤害。”
燕军军纪严明,这里的军纪,指的是行军打仗时的军纪,但平日里的那种军纪,就不敢恭维了,而且士卒一旦杀红了眼,热血一上头,叛军杀完了就开始烧杀抢掠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为什么长期攻城战之后的屠城例子这么多,也是因为士卒的精神已经压抑紧张到了极点,一旦入城,必然要将怒火发泄出来,主帅想阻止都阻止不了,否则下面士卒分分钟哗变给你看。
朝廷之所以要收回地方治理权,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军头子治理地方,对地方百姓,真的不是什么友好的事。
毛明才当即道:
“这是自然,本官即刻派人回去开府库犒劳军士,不过,一事不劳二主了,还请平野伯辛苦一趟,由你去分发犒赏吧。”
毛明才现在和郑凡的关系,很奇特;
白天他们势不两立,文武对立,现在则颇有一种被晋地的风吹醉的感觉。
当然,毛明才之所以这般说出来,并不是想要刻意地结交郑凡,至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而是在提前堵住司徒宇的嘴。
燕人入主成国后,自然而然地就将成亲王府和下面晋军兵马给隔绝开了,你成亲王可以在颖都王府内醉生梦死,随你,但绝对不能再碰军权。
犒赏军士这种收买人心之举,自是不可能给司徒宇去做的。
果然,
在毛明才说完这番话后,
司徒宇也道:
“本王稍后就命人将赏赐之物移交给平野伯,就有劳平野伯了。”
郑伯爷点点头,道:“多谢毛大人和王爷的信任。”
毛明才则继续问道:
“平野伯爷,还有第三条呢?”
郑凡开口道:
“这第三条,就是惩戒,有赏必然有罚,赏罚分明方可长治久安,这一次叛乱,官吏中牵涉其中者很多,渎职者也很多,还有不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就更多。
我觉得,应以重典来治,以儆效尤。”
司徒宇闻言,有些担心道:“可是这样做,会不会使得人心不稳?”
郑伯爷马上回答道:“所以,我建议请孙太傅出山,来肃清和重整颖都吏治。一则孙太傅在颖都素有威望,可安人心;二则孙太傅对颖都很是熟悉,肃清时也能做到有的放矢。
当然,这一切,都得是毛大人牵头来做。”
毛明才的眼睛眯了眯,他总觉得有些过于顺畅了,但又想不通哪里有问题,毕竟郑伯爷提出的建议是中肯之言,就是郑伯爷不提,朝廷大概也是会再请孙太傅出山的。
“本王觉得可行。”
司徒宇倒是很快地就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先前还对孙有道在心底生出厌恶情绪,但是他更明白,孙有道来出面,总比燕国朝廷重新派一个酷吏来要好得多得多。
毛明才最终也点头道:“平野伯所言极是。”
谈完了后,
郑凡就起身告辞了,
乱子,已经平定了,接下来他还剩下一个犒赏的活儿,但赏赐之物的筹措还需要一小段时间,正好此时自己可以回驿站洗个澡歇一歇。
另外,今天颖都乱子很多,公主一个人在驿站里,总得回去看看。
和毛明才与司徒宇短暂告别后,
郑伯爷就带人回了驿站。
刚进驿站的门,郑伯爷就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腰牌,这是御赐之物,上面雕刻着平野伯三个字。
郑伯爷将腰牌送到了剑圣面前,
剑圣有些疑惑,没接,问道:
“怎么了?”
“不算上巡城司和守城卒,城内还有大量从城外军寨里调出来的兵马,虽说他们现在还在搜捕乱党余孽,虽然我已经派高毅去督查巡逻了,但我还是担心他们会做出一些扰民的事儿来。
这是我的令牌,你可以在城内转悠走走,看看,遇见犯事儿的士卒,可以持我令牌制止。”
剑圣接过令牌,笑了笑,
道:
“制止?”
郑伯爷也回应道:“或者也可以理解成,杀了犯事儿的士卒后,你被围攻时,拿出令牌可以脱身。”
剑圣点点头,道:“还真有些奇怪,一样的意思,但换个方式说,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喜欢就好。”
剑圣摇摇头,将令牌又丢给了郑凡,道:
“我累了,想歇会儿,晚上不用我陪你去军营吧?”
“不用。”
“那我睡了。”
“好梦。”
剑圣回自己的屋了。
郑伯爷将令牌收了回去,转身走向自己的正屋。
野人王则趁着这个机会,主动靠到瞎子身边,道:“今儿我做得不错吧?”
按理说,野人王不会那么幼稚;
但人的幼稚,得看是和谁在一起,比如上位者在下人面前,必然是无比威严的,但在和他们同层次的身边时,他们其实和普通人也没太大的区别。
很显然,野人王觉得瞎子是同层次的人。
瞎子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写了条子。”
“哦?”
“我也知道你写的是谁的名字。”
当时野人王就坐在瞎子对面桌子上,距离很近,瞎子的精神力怎么可能探查不到。
“那你怎么不阻止我,也不问问我?”
“为什么要阻止你,为什么要问你?”
“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搞砸了?”
“你这么做,总是有你的道理,我等着看就是了,你叫苟莫离,又不是叫苟二傻。”
“你这是在夸我么?”
“你觉得呢?”
“我就当是了。”
“可以。”
“那感情好,晚上咱们没事了吧?”
“除了要去一趟军营,应该没其他事儿了。”
“那咱再杀几盘?”
“下五子棋用‘杀’这个字,好像过了一些。”
………
郑伯爷进了屋,熊丽箐迎了上来,主动帮郑伯爷卸甲。
“今儿城内动静很大呢。”公主说道。
“嗯,没吓着你吧?”
“没呢,就是担心你。”
“我很惜命的。”
“我知道。”
甲胄卸下去后,
郑伯爷正准备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公主的手指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胸前两个凸的点,开始螺旋滑动。
“嘶……”
郑伯爷后退半步,道:
“身上都是汗,别熏着你。”
公主见状,道:
“那咱们换成这样?”
说着,公主的手做了一个虚握,然后上下晃动。
见郑伯爷没出声,公主坐到椅子上,褪去脚上的鞋子,露出双脚,
“还是这样?”
“呵呵。”
郑伯爷被逗笑了。
公主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疑惑,道:“姐姐就教了我这三样,她说在路上应该够用了,等回去时,应该也都能练熟了。”
“看来你们相处得很不错。”
“是啊。”
“我待会儿还要再去一趟军营犒赏兵马,你想陪我一起去么,就当出去透透气了。”
“好啊,我换一下衣服。”
“换身便服就好,女扮男装就行。”
“那可不行,我得上华装。”
“又不是去犒赏自家的兵马,不用那么麻烦。”
“现在不是,以后指不定就是了呢。”
“你说得好有道理。”
“呵呵,是吧。对了,颖都有一家很有名的制衣店,我在楚国时就听说了,今儿是没机会了,明儿我想去逛逛,如果她家开门的话。”
毕竟今天兵荒马乱的,明儿商铺歇业也是正常的。
“会开业的。”
郑伯爷很笃定。
“但里面的衣服可是很贵的,我想要做几套天蚕丝的衣服,那是产自天断山脉的珍贵材料。”
郑伯爷没傻乎乎地说“抢呗”,
因为他清楚,女人喜欢的,是这个情调,抢来的玩意儿,就觉得不值钱了。
“行,明儿微服出去,陪你去逛逛。”
“但真的很贵哦。”公主又提醒道。
郑伯爷笑了笑,
道:
“男人挣钱本来就是为了给女人骗的。”
————
感谢“黄焖豆腐脑”和“小手氷凉”成为《魔临》的盟主!
晚安。
第二百八十九章 真正的棋子
郑伯爷这一整日都很忙,原本他想做的,是一锤子买卖,过程简单粗暴,只求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就好。
但种种机缘巧合下,整件事居然从原本的“简单粗暴”转向了“运筹帷幄”。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原本想去村头穷酸秀才家为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讨两个字做名,谁成想你刚推开家门,却发现姚子詹饿昏在了你家门口。
原本只需要一挂咸肉一包小红封给穷秀才的事儿,现在却需要烧两桶水给姚师洗澡,同时得做饭,一荤两素再敲个鸡子汤,随后还得去乡里打半壶酒回来;
让姚师吃好喝好洗好,姚师就帮你把孩子的名字给取了,取了后,再一通之乎者也告诉你他取的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深意;
你听不懂,但依然觉得很厉害。
随后,姚师还留下了一封信,让你孩子成年后去乾国找他。
事儿,还是那个事儿,你本意就是想给孩子取个名儿。
付出的代价,
咸肉炒了唯一的荤菜,鸡子是自家母鸡下的,素菜是自家地里长的,打酒也是用的原本红封里的钱。
但原本简单甚至有点粗糙的事儿,一下子变得漂亮多了。
唯一需要的,就是你前前后后多忙几趟。
郑伯爷现在就是在忙这一趟。
犒赏是以银钱为主,当然,还有绸缎布帛这类的,这东西在这个时代本就可以当货币来用,至于酒肉,一来准备时间不够,二来,此时也不适合放纵。
公主着华装,陪在郑伯爷身边,先慰问犒赏了城内的兵马,随后又去了南北两大营。
这场面,颇有元首带着第一夫人亮相的意思。
收到的反馈,自然也是极好的。
靖南侯爷是高高在上的军中神祇,那么郑伯爷,就是更为接地气的偶像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军士对自己的崇拜。
再者,丘八们的世界,颇有一种非黑即白的意思,毕竟是将脑袋挂在腰上过日子的人,喜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求的是个痛快干脆。
郑伯爷一直打胜仗,战绩摆在那里,同时这次大家伙跟着郑伯爷入城平叛,也是立了功,现在还得到了实际的赏赐,心里自是更臣服得紧。
靖南侯自灭满门,但在军中的威望却依旧无人能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什么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对于这些刀口舔血的士卒们而言都是虚的,能带领他们打胜仗得赏赐的人,才是他们心悦诚服的对象。
另外,公主在侧,堂堂一国公主,温顺地立在郑伯爷身后,这画面感,实在是刺激得这群丘八们激动得想要发疯。
这并非是那种原始的激动,因为没人敢用淫邪的目光去看公主,更没人敢去亵渎,不是因为她大楚公主的身份,而是因为她是平野伯的女人。
而这种激动,是一种在精神层面的。
郑伯爷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靠自己的奋斗,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
而郑伯爷也不辞辛苦地在当晚,做了四次演讲。
每一段演讲虽然都不长,但演讲结束后,熊丽箐能看见下面这群士卒眼里仿佛正在喷火。
是的,喷火。
演讲,语言的魅力,可以将人格的魅力给尽可能地扩散出去,感染四周一大群的人,让他们的灵魂,都开始“颤栗”。
郑伯爷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前有阿道夫演讲时的激情澎湃,性格以严谨著称的德国人整齐地举起手。
后有每逢高考冲刺前,大部分学校都会请一些演讲大师来给学生们打一管鸡血。
而这里,这个时代,因为文化传播的受限,这里的人们,包括这些士卒,他们接受讯息的渠道本就不多,言外之意,就是他们没有经历过那种“鸡汤潮”或者“励志涛”;
他们绝大部分人的内心,在这块区域,其实还是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
他们习惯了征伐,习惯了策马奔腾,去将面前的敌人枭首,但他们的精神生活,反而比普通人更为贫瘠。
在这个时代,
只有贵族,也就是所谓的精英阶层,才有资格去接受精神层次的文化熏陶。
不仅仅是在燕国,
乾国、楚国、晋国,
甚至是在蛮族、野人、山越,也是一样。
所以,一旦你让他们感动了,这种感动,会持续很久,甚至是铭刻在心底很久很久。
“我原本只是北封郡一座小城的黔首,我的出身,甚至还不如你们,一开始入军营,我是当的民夫………
我没有家世,
我没有亲朋,
我只有我手中的一把生了锈的刀………
我,可以依靠军功封爵,你们,也可以!
我,可以娶到大楚公主回家暖炕,你们,也可以!
看见这把刀了么,
这是陛下所赐的宝刀,
在陛下和黑龙旗帜的引领下,
跟着我,
跟着本伯,
本伯的今天,也会是你们的明天!
本伯相信,以后我们还会有一起上战场的机会,到时候,本伯会和你们一起,用敌人成山的首级,来换得大家的荣华富贵,换得大家的光宗耀祖,
换得,
你,
你,
你,
还有你,
你们,
我们,
封妻荫子,
公侯万代!
大燕,万胜!!!”
“大燕万胜!”
“大燕万胜!”
而这时,早有准备的那群亲卫会在此时喊道:
“平野伯万胜!”
周围的一众军士马上也会跟着高呼:
“平野伯万胜!”
“平野伯万胜!”
直截了当地收拢军心,这吃相,未免过于难看,且真是将别人给当傻子了,但若是你将一切前提都建立在忠诚于陛下的旗帜下,那别人也就没办法去指摘。
而对于这些军士而言,
皇帝陛下太远,
而平野伯爷,却在眼前。
让郑伯爷有些意外的是,南北两大营,对待他的热情,竟然比燕军兵马更为热切。
而造成这种原因的深层次缘由,是因为平野伯麾下,真正的燕人,反而是极少数,晋军、蛮兵则占据了八成以上。
大燕入主晋地,如果说对晋地的大族文人官宦还算比较优容的话,那么对于这些晋地兵马,就是以提防为主了。
用,也要用,但提防,不可避免。
其余大燕将领,他们麾下也有晋军营,但真的只是拿来当辅兵或者当炮灰来用,嫡系还是自家的燕军本部,唯有郑伯爷,是真正地喜欢用外兵,而且等同视之,可谓是驻扎晋地的诸多燕军将领之中的一股独特清流。
………
“呵呵。”
坐在马车里的郑伯爷将手中的第二封信递给了正在给自己敲腿的公主。
公主接过来,扫了两眼,笑道:
“倒也是情真意切呢。”
两封信,分别来自颖都南北两大营的将领,信中表达的是对平野伯爷的敬仰之情以及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在郑伯爷麾下建功立业的心愿。
“相公这一次,真是收获巨大呢,这南北两大营,兵马得过万了吧。”
公主的心里倒是高兴得紧,她抛下公主的殊荣跟着眼前这个男人来到燕地,本质上,是想靠着这个男人打拼出一个比原本自己更好的生活。
所以,真像是个持家的小媳妇儿,每次自己家里有什么进项,都会有着一种莫大的满足感。
郑伯爷却摇摇头,道:
“没那么简单,横竖一封信罢了,哪里能当真。”
原本他们还想给郑伯爷送礼的,虽说郑伯爷本意是来犒赏他们的,但一码归一码,一个是公家的犒赏一个是私人的情谊。
但郑伯爷还是以赴京路忙,给拒绝了。
人情往来这种事情,是无法避免的,且郑伯爷的雪海关,还是此中翘楚。
在四娘的运筹下,逢年过节,近一点的,送靖南侯和李富胜他们,远一点的,甚至有到京城的,从不会落下,而且会根据个人情况不同,送礼不送俗气的金银,而是送心意。
“不能当真?”公主显然有些不能理解,因为昨天,她可是亲眼看见那些士卒对自己丈夫的爱戴。
“六皇子的商行,你是知道的吧?”
“这个我怎么可能不知,六皇子大婚那日的排场,直接让我的大婚排场也跟着上了两个档次,就是范家,不也是六皇子线上的么?”
“嗯,说是这么说,世人都以为他眼线遍布各国,仿佛到处都有他的人,也都有他的暗桩,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就是密谍司或者银甲卫亦或者你大楚的凤巢,背后有一国之力做支撑,有正统旗号在,也不可能做到这番看似遍地开花的地步。
归根究底,那些看起来是他的人,其实并不是他的人。
当年陛下让靖南侯灭了闵家,却没有去动闵家暗地里的产业,而那些产业自然而然地就拜到小六子的名下。
是因为小六身上毕竟也流着一般闵家的血,但,这个,只是一个添头。”
“添头?”
“是的,添头,商人逐利,当然,人和禽兽的区别,也在于人会重情,但闵家都没了,就算那些掌柜对闵家还是很留恋,这份情,到底能转移到小六子身上多少,还未可知。
一来,燕皇只是灭了闵家本家,虽说没有对地方上的这些原闵家下的掌柜们下手,但那把刀,随时都被悬着;
在这把刀的迫使下,这些掌柜其实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都得向小六子效忠,哪怕,只是维系着表面上是这样。
因为小六子哪怕那时看起来再不受宠,至少,人家是皇子。
那些掌柜们也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如果去另投他主或者找其他靠山,可能下一刻,一顶清算闵氏余孽的帽子也就下来了。
再者,小六子本身的才智,也是不俗,手腕也很厉害,可能外人不知晓,但那些真正的大掌柜,应该是明白的,当然,这一条也是添头。
燕京的那一场大婚,气派恢宏,金钱雨、绸缎路,轰动整个京城,绵延各国。
在你看来,也是在很多人看来,那是小六子将自己手中的底牌全都翻出来,向朝廷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闲散王爷,自己有实力去夺嫡。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不是因为有这些底牌,才敢那么嚣张地近乎宣称要夺嫡;
而是因为他要宣称夺嫡,所以这些底牌,才会变成他的。
懂了么?”
“有点懂了。”
“其实很简单,那些商号的掌柜,这么多年的发展,早就成了一个个新的闵家,可称之为各地诸侯。
他们有自己的势力,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人脉,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行商的势力范围,为何要给自己找个爹?
就算找了个名义上的爹,岂会真心实意地对这个爹好?
久病床前无孝子,那还是亲爹呢。
而那些新科进士,是,没错,小六子是他们的恩主,但大燕不是大乾,乾国士大夫们早就用他们的规矩,百年来,编织出了一个密集的网,不尊座师者,在那个圈子里,根本就混不下去。
但大燕不同,这些新科进士现在会凭着良心,去为小六子做事,但等到他们在官场浸淫久了,又岂会继续在乎一个闲散的王爷?
官场,就是一个吃良知的地方,而且是自己吃自己的良心。
所以,
这就是小六子真正的势力,看似庞大,实则松散,仿佛那握不住的沙。”
熊丽箐懂了,道:
“所以,这就是借势?”
“是,借势,因为他摆明车马要夺嫡,有从龙之功这个诱惑在前,那些跟随他的人,才会更加紧密地站在他身边,才会演变成以他为代表的,一股力量。
如果小六子没表示出夺嫡的势头,没压制住东宫,你看范家,会不会一门心思地帮我抢你。
所以,在大燕,在大晋,仿佛到处都是小六子的人,但其实并不是他的人,买卖人么,讲个和气生财,讲个今日亏是为了明日赚,他们不似黔首那般,做一天工就等着拿一天的钱去供给家里妻儿吃饭。
你看这两封信,看似是表明意思想要追随我,但那也只是一个意思,没有哪个人可以活在梦里。
若是有朝一日,我势头大胜,携大军而逼迫颖都,他们可能会趁势反水投靠于我,但若是哪一日,我落魄了,他们往往会比别人更狠地对我痛打落水狗。”
“皇兄曾说过,借势不如成势。”
大楚贵族林立,以至于楚国朝廷想要做些什么事,都得和那些贵族商议一下。
本质上而言,摄政王在楚国做的,其实也是集权的事儿,但没有燕皇当初那么极端。
郑伯爷点点头,道:
“所以,我在雪海关做的就是这种,那里的将士,百姓,吃我的,喝我的,我给他们衣穿,我给他们的孩子上学,我给他们的老人看病;
他们得依靠我,才能活下去,而且是比旁人,活得更好,所以他们才不能失去我,因为我是他们的全部。
借势如借风,看似热闹,实则不能长久。”
“原来如此,那相公您用我?”
“就是借你的势,但我这借势不是为了纯粹地出风头,我是想要趁机弄点儿实际的东西,把咱家底子,弄得更厚实一些。”
马车内的谈话,还在继续。
马车外,
一名亲卫策马归来,向高毅汇报了情况,高毅马上策马来到马车旁。
“伯爷。”
郑凡掀开了车帘。
“钦差使团走另一条路了。”
郑凡点点头,放下了帘子。
昨晚犒赏完三军后,今日一早,郑伯爷就起身带着亲卫们离开了颖都,没等张远山和冯观他们,并且为了防止他们追上来,还故意做了误导,现在两拨人,已经不在一条道上了。
熊丽箐靠在郑伯爷肩膀上,好奇地问道:
“相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呀?”
“因为我要去一个地方,有点绕路,他们在,也有些不方便。”
“是去哪里?”
“历天城。”
从颖都到燕京,最近的那条路,是不可能经过历天城的,因为历天城要在行径的南端,特意从那里过的话等于是要绕半个椭圆出来。
郑伯爷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盒,抽出一根卷烟,在手背上轻轻地弹着,缓缓道:
“这是本来就打算去的,就算没颖都这档子事儿,我也是会去的,而且,事实上,在原本的计划里,颖都的效果,远远比不上那儿,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导致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罢了。
但那个地方,
我还是得去一趟的。”
熊丽箐是知道郑凡想要做什么想要向朝廷表达什么的,她会看,也会思考,同时,郑凡连野人王的身份都告诉她了,这些事儿,也不会去瞒着她。
但让熊丽箐疑惑的是,如果说颖都的事儿,只是顺手为之却出了更大的效果,那原本被放在计划之中,真正地要拿来去做以期获得目的的那一处,到底是什么?
让朝廷觉得忌惮,让朝廷不敢继续收拢地方军头子的军权,且,又不会真的撕开脸面。
“去做什么?”
郑伯爷的目光忽然沉了下来,
道:
“去让一些人知道,
杜鹃的死,
还有人没忘呢。”
第二百九十章 爬山
天虎山,原本是晋地有名的方外圣地。
在这座山上,远的,曾走出过两代天师,一代,曾被当代晋皇册封为国师,一代,曾被当代闻人家家主引以为家族客卿,甚至让自己的子嗣,拜其为道父。
近的,
那位曾坐镇燕国皇宫大内近三十年的太爷,也是从这座山上走下去的。
原本,天虎山是香火不断的,尤其是逢年过节,上山祭拜的信徒游客,那更是络绎不绝。
周鞭就一直记着天虎山当初的盛况,因为他家就住在天虎山下,后来,将家底拿出来又借了一些债,盘下了天虎山下的一座小酒肆。
天虎山下有一座小镇,当然,规模其实不大,比一般的村子都小得多。
铺面二十家不到,有客栈,有酒肆,有茶馆,也有卖香烛的,这些是正儿八经地铺子,都得从天虎山那里去租聘来做生意。
那几个节日,香客必然会很多,自然也会吸引来很多小贩过来趁机做点儿小买卖,天虎山会有专门的一众弟子在山下负责登记,都得缴一笔抽头。
周鞭以前就是做小商贩的,也常来天虎山摆摊,每次被收取摊位费时,都会在心里骂这群方外之人居然也这般贪财;
等到他好不容易盘下一个酒肆后,再遇到节日其他摊贩涌入时,则会恨那群方外之人为什么不对那些摊贩多收一些钱,平白地让那些卖吃食的小摊贩抢了自家的生意。
只不过,好景不长,那一日,侯爷上山,宫中太爷兵解,天虎山上燃起大火,祖庭付之一炬。
确实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山上没了天虎山的人后,这里,也就真的成了山脚了。
不仅仅是小商贩们不会再来抢生意了,连自己旁边的那些铺面,人也早就不干了,但周鞭依旧和自家媳妇儿以及儿子住在这里。
因为当初为了盘下这个酒肆,原本自家的屋子已经卖了出去,不继续留在这儿,他一家三口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生意,也就是凑合地做做,也不去刻意地进什么新鲜菜食了,基本上自家吃什么也就顺道卖什么,倒是酒,因为存得住,还有不少以前的没卖完,可以继续卖着。
隔三差五的,周鞭也会带着妻子去山上梯田里转转,天虎山祖庭没了,曾属于天虎山的田产,也就荒芜了。
周鞭种了一些东西,没人收税没人管,倒也能给家里添上一口吃食。
另外,原本今年应该要续交铺位费的,自然也就没人来收了,这样一想,也挺好,原本只是盘个铺子,现在至少落得个房子。
今儿个,周鞭原本打算再去山上梯田里看看的,但大上午的,就来了两拨客人。
头一拨来的客人,是一个书生一个女侠以及一个和尚。
很好认,
因为书生一看就是书生,女侠一看就是女侠,和尚,也一看就是和尚。
他们要了三碗疙瘩汤,这本是周鞭一家三口的午食,但哪有不卖的道理?
这第二拨客人,是一个酒鬼和一个账房先生。
酒鬼大上午的脸就是红通通的,一坐下来,就喊着让周鞭上酒。
那个账房先生随身携带着一个算盘,放在一边,没要菜,而是从自己行囊里拿出饼子向周鞭要了一碗面儿汤泡着吃。
期间,周鞭媳妇儿抱着一小坛酒送上了桌。
酒鬼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本性如此,指了指周鞭媳妇儿的大腚道:
“龟龟,你这厮在这荒山野岭地开个没啥子生意的铺子,你婆姨居然还能跟着你,啧啧。”
做买卖的,可不能随便生气,周鞭媳妇儿直接瞪了一眼酒鬼,骂道:
“闭上你的狗嘴,喝你的马尿吧。”
骂是骂了,
但骂中带着风情,
让人不觉得生气。
待得自家媳妇儿下去照料孩子后,
周鞭笑呵呵道:
“俺名儿就一个字,鞭,没办法,老天爷赏饭吃,打小下面那活儿就大,俺爹一开始都是喊我:
驴啊,驴啊。
后来要取正名儿时,就干脆自己做主,取了个鞭。”
酒鬼闻言,哈哈大笑,
道:
“得得得,我信了,我信了,不和你比,不和你比。”
“您要再来点儿东西下酒不?”周鞭笑呵呵地问道。
“凑合着弄吧。”酒鬼也清楚这家酒肆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弄。
“您等着。”
周鞭去了后厨,自己亲自动手拌了个野菜,又掏弄了俩本是给自己儿子准备的咸鸭蛋,出后厨时停下,对自家婆姨道:
“媳妇儿,再蒸点儿饭,把那块熏肉也给刮一下。”
“咋啦,又来客了?”
“没,但这生意不顺畅的时候,这客人,要么人影都没一个,但要来,他来了两拨必然后头还有。”
“知道了。”
周鞭端着凉菜和咸鸭蛋出去,当即就看见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袭白衣,手里拿着一把用布包裹起来的物件儿;
在其后头,跟着一男一女,男女都很年轻。
男的,一身黑色绸服,腰间挂着钓鱼佩,女的一身紫色长裙,头戴梅花簪,身材圆润,面容娇憨。
“哟,三位客官,吃点啥?”
酒鬼当即笑骂道:
“还问人家吃啥,你这破店里还能有啥?有啥上啥就是了,反正只求打发打发五脏庙。哦,倒是这里的酒,还是可以,历天城内苗庄酒铺的酒,就是水兑得比历天城的酒楼多了点儿,但毕竟在这荒山脚下,还算可以。”
“那可不,咱这卖的啊可没比历天城内的酒楼贵,这兑的水啊,就当是我辛辛苦苦一个人用车推回来路上流的汗了。”
周鞭倒是个灵活人。
“哈哈哈,你小子。”
酒鬼用筷子夹起野菜,送入嘴里,清脆爽口,点点头,道:
“这菜拌得,不孬。”
“那可不,天虎山脚下的野菜,那也是沾着灵气咧。”
就在这时,第一拨来的客人里那个书生男子开口道:
“现在这天虎山上哪儿来的灵气,我看呢,是鬼气森森吧。”
酒鬼闻言,“呵呵”了两声,抿了一口酒。
周鞭则走到新来的客人面前,此时,三位客人已经落座。
“客官,小店吃食不多,要不来三碗猪油拌饭?再倒腾几道小菜过过?小店条件简陋,实在是对不去。”
一身便服的郑伯爷笑着点头,道:
“你看着弄吧。”
“好嘞,客官,您等着。”
周鞭又去了后厨。
而这时,
酒鬼的目光,落在了剑圣身边的那把被布包裹着的剑上,忍不住道:
“呵,是什么好玩意儿啊,居然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包着。”
剑圣没搭理他,坐着,闭目养神。
而先前曾出声过的书生则站起身,走过来,道:
“看样子,里头应该包着的是一把剑吧?丁姑娘,他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剑客呢。既然用这般精致之物包裹,想来也是一把不俗之剑,可否借个光,让我等也开开眼得幸欣赏一番?”
剑圣依旧没搭理他。
剑用布包着,是因为它叫龙渊。
书生见剑圣不搭理,微微皱眉,语气一下子变得生硬多了,道:
“我家小妹也是爱剑之人,还请座下,给个面子。”
“哟哟哟,面子面子,出门在外,荒郊野岭的,面子,值得几个钱?更何况,你又没把牌子挂脖子上,谁知道你的面子,到底能称个几斤几两?”
酒鬼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随即擦了擦嘴,
道:
“后生,这一桌,可是三个贵人啊,那位黑衣服的公子,形神兼具,其身上,有一抹贵气环绕,绝不是普通人等。”
书生笑了,
道:
“难不成我看不出来么?”
这三人身上衣着,本就是不俗之物。
人靠衣装马靠鞍,在这个时代,身上穿什么衣服,可以很清晰地体现出那个人的身份等级。
“呵,你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黑衣公子,身上不仅仅有贵气,还有一股子随遇而安的洒脱劲儿,即使入这破酒肆,即使坐这脏凳,也都自如自若。
真乃入海则化蛟,入溪则变鱼。
要么,是出自极为富贵之家,以贵气滋养,不得燥火;
要么,就是靠着自己一手打拼出的高位。
前者,你惹不起;后者,呵呵,有本事的人,比有家世的人,更惹不起。”
“哈哈哈哈。”
书生闻言,放声大笑,
道:
“你这人好生奇怪,我就是想看一把剑,不是正问着么,怎么,你是看相的出生,非得给我整出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巧了,
我身边随行的这位小师傅,也精通看相之术,他都没说什么,你在这里胡咧咧这么久。”
酒鬼摇摇头,
道:
“这位小师傅,是有慧根的,但怎么说呢,看相看相,哪里真的是在寺庙里打坐念经学来的?还不是看人看出来的?
看人形,观其气,再纵览全身,再加上入世半载,什么人都看得多什么事也都经历得多了,才敢说一声自己对看相一术有所涉猎;
其余的,都是贻笑大方。”
正在吃着疙瘩汤的和尚闻言,马上起身,面朝着酒鬼,双手合什:
“阿弥陀佛,贫僧,受教了。”
书生却有些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那你说,你凭什么觉得,我惹不起?凭什么认为,这剑,我就看不得?”
酒鬼伸手指了指坐在那边的女侠,
笑道;
“美人在侧,心则急切,焦躁遂生,需知真龙鱼虾,不露其威,鲲鹏鱼雀儿,不展其翅;
你且看看,
你这般言语无礼且令人生厌,
那位白衣先生,可曾有过任何表示?
那位黑衣公子,可是脸上还带着笑呢。”
“呵呵呵。”
郑伯爷真的是被逗乐了,恰好这时周鞭先送来了茶壶和茶碗,告罪了一声后就又回后厨忙活了。
熊丽箐帮郑伯爷倒了一碗水,
郑伯爷端起茶碗,
对着那酒鬼虚敬了一下。
“哎哟哟。”
酒鬼慌乱起身,双手捧着酒碗,弓着腰,赔着笑脸,道:
“您请,您请。”
郑伯爷小小地喝了一口,放下茶碗。
酒鬼则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碗口朝下,示意自己一滴不剩,这才重新入座。
而这时,
那位女侠,也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郑伯爷身上,随后,又落到了熊丽箐身上。
熊丽箐不是那种绝色美女,但她的气质好,这种气质,让女侠心里微微不悦,因为在这一点上,她感觉自己被完全比了下去。
那书生则摇摇头,道:
“既然出了门,自然就不能以门第而论,这剑,我今儿还真想看了。”
酒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
“看不得,看不得啊。有人是靠着门第过日子,门第是其唯一依靠,张口乃祖闭口乃父如何如何;
有人出门第后,反而更为自在逍遥。
一样的门第,有人觉得是门板,有人则认为,是囚牢。
门板后头养鸡豚,囚牢里头,关猛虎。”
“嘿,你这醉斯,只说他,为何不说说我呢?”
“你,唔,我瞅不出来。”
“既是瞧不出,又因何断定我看不得?”
“成,那我就给你再说道说道,黑衣公子旁边的佳人,发式盘的是云流式,乃贵人发式,身上擦着的,是香水,市价堪比黄金;行进来时,步态雍容,这绝不是富家受宠丫鬟所能比拟,前者只得其珠光宝气,后者,真正的贵女,才能有这般仪态端庄。
且瞧入坐这破酒肆之中,分明嫌弃这里之脏破,却依旧随之而坐;
茶碗送上,以自己衣袖亲轻拂之,再自斟茶入碗以侍公子,这不仅仅是爱煞了,更像是怕煞了。
其伴如此,那这位黑衣公子,又当如何?
再提点提点你,
先前这位公子进来时,步履幅度,行走肩微斜,这是骑惯了战马所致,于战马之上,时常需闪转腾挪,于螺丝壳里做道场,才有这种习惯;
再看公子先前端起茶碗喝茶时,其虎口和手心位置,虽经修剪,但仍有一层细光茧,定然平日里练箭不断,同时,擅使之器为刀。
弓马长刀傍身,
这位公子必然是行伍中人。
再者,
这位公子未着甲胄,乃便衣出行,却依旧穿得大方得体,金贵,不着甲,是不想惹眼,不着简,乃是为了舒服自在,不愿惹眼,但也不被人瞧见,此等气度,呵呵。
当下晋地,晋军头子也有不少,但燕人,才是现如今三晋之地真正的主子,晋人出身的将领,现在基本都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所以,
这位黑衣公子,定然是一位燕国贵人。”
说着,
酒鬼双手合什,道:
“贵人福康。”
郑伯爷不置可否,心里则在盘算着,这个酒鬼,到底是不是真的猜出自己身份的。
“燕地贵人?燕国将领?哈哈哈哈哈。”
书生忽然大笑,
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道:
“如此说来,这剑,我这次还真看得了。”
酒鬼不再言语,只是冷眼看着书生。
书生转身,看向郑凡,道:
“此剑,取与我看。”
郑伯爷双手搭起,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书生,道:
“凭什么?”
酒鬼身边坐着的那位账房先生忽然站起身,
一时间,
那位先前刚刚坐下的和尚也猛地站起来。
两个人身上的气机在刹那间发出了碰撞。
账房先生持算盘转身,算盘向前推出。
与此同时,年轻和尚也砸出自己腕间佛珠,碰撞在一起后,并未发出声响,反倒是二者被互相吸引贴在了一起。
然而,
就在这时,
年轻和尚目光一凝,低喝一声。
“嗡!”
账房先生被强行压下身子,坐回了椅子。
年轻和尚顺势一扯佛珠,连带着对方的算盘也一并收入手中,随意地拨弄着。
酒鬼眯了眯眼,
赞叹道:
“佛武双修,一正一奇,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大燕的那位南侯。
当年,
于晋国京畿之外,
南侯曾与晋地剑圣一战,剑圣败!
我曾事后去那片林子里寻过交战之处,查看痕迹,发现那位南侯,不仅仅是肉身强悍,同时其也擅长方外之术。
故而,我推断:
剑圣之败,非战之罪,而是南侯将双方的对决,看成两军对垒,其有后招,故而得胜。
这位小师傅,佛武双修,说不得日后也能走上像那位南侯一般的路子。”
“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摆手之间,算盘重新落向账房先生,其伸手接过,放回了桌上。
酒鬼指着账房先生笑骂道:
“叫你多学点打斗本事你不学,弄得我现在都很没面儿。”
这位账房先生应该是一位炼气士,第一轮交锋,他是和年轻和尚以方外之术对拼,但随后,当和尚显露出自身武夫体魄后,就变成了一力降十会,直接将其给反压了回去。
见这边的短暂冲突结束,
书生再度看向郑凡,
问道:
“你刚刚问我凭什么?”
郑伯爷点点头。
“行,那我就告诉你,其实,咱们是一路人,你不认识我,也很正常,因为我寻常不会露面。”
说着,书生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向着郑伯爷展示,
同时道:
“我乃,
大燕平野伯麾下第一客卿,
郑樊力。”
————
晚安。
第二百九十一章 浑门
郑樊力。
剑圣原本平静的神色微微地有了些变化,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仿佛在哪里听过。
所谓的江湖的风,其实早已经吹不到剑圣这种层次了,但他还是听过这个名字,很快,他想起来了,当初那位“北先生”面对乾国银甲卫时,自报家门,说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剑圣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火,因为他就住在郑伯爷隔壁,他去了解郑伯爷不用去根据“哎,我听说”或者“呵,你知道么”。
但不管怎么样,
这个当着正主的面儿自称自己是座下第一客卿的行为,
还真是让人有些憋不住。
“咳………咳………”
剑圣假借咳嗽,以抑制笑意。
但在外人看来,这是被书生的身份给吓到了。
其实,在江湖上,关于“郑樊力”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原本,是不温不火的,毕竟,江湖很大,鱼龙混杂。
有故事的,本就很多,没故事却硬要编故事扬名的,那就更多。
但架不住这两年平野伯平步青云,威名远扬,连带着将平野伯麾下那位叫“郑樊力”的客卿,也带着一起名声大噪。
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谋士,站在平野伯身后,运筹帷幄,平野伯出征,后方粮草军中补给,全是他一人操控;
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刺客,飘忽于阴影之间,来去无痕,当年乾国的福王在城内被杀,就是他干的,杀完人后,带着首级淡然离去;
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军中将领,擅长冲锋,平野伯千里奔袭雪海关,就是他的手笔。
还有人说,郑樊力是一个武将,体格高大,于战阵之上身披厚重甲胄,持双斧,攻城时一人可扛一重锤,冲锋时奔踏如牛!
只不过最后一个说法其实并不被江湖所认可,毕竟江湖事儿江湖人听,没人喜欢郑樊力居然是那种大傻个一般的形象,实在是过于欠缺了美感,玷污了“郑樊力”这个名字。
听到书生自称后,
熊丽箐先看了一眼郑凡,
樊力是谁,她是知道的。
但眼前这个人,居然当着自己相公的面,告诉自家相公,他是相公麾下的第一客卿?
那自己岂不是他的主母?
郑伯爷没笑,而是拱了拱手,道:
“久仰久仰。”
书生见郑凡并没有低下姿态,一时间有些踌躇。
显然,在其看来,依靠着“郑樊力”和平野伯的名号,就算是燕**中贵人,也得礼让三分才是,不至于这般淡定。
郑伯爷没去故作惊讶,装出诚惶诚恐地去配合他;
因为,
扮猪吃老虎,也很累的。
这里头,爽感是给别人的,而不是给自己的,所以,让自己去给这座酒肆里的其他人演戏?
如果这里坐着的,是燕皇,是镇北侯和靖南侯,
得,
郑伯爷不介意卖个丑,做个乖,放下身段,您们乐呵乐呵。
人活于世,总是少不得戴上点面具,但辛辛苦苦这些年一步步打拼熬起来,所求的,不就是让自己的生活里演戏的场次越来越少么?
让此时的郑伯爷去配合逗弄眼前的书生,
就跟修炼几千年的元婴老怪还在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和别人打生打死一样,很莫名其妙。
“饭来了。”
周鞭出来了。
猪油拌饭,俩盘野菜,一盘是凉拌的,一盘是炒的,还有一壶酒。
郑伯爷低下头,闻了一下,嗯,香。
搁在平时在家,吃这个,未免腻得慌,但出门在外,一则身体疲惫,二则吃喝不便,这个,就很合时宜了。
郑伯爷摊开右手,
熊丽箐拿起一双筷子,将酒倒在筷子上,再用自己的帕子细擦拭了后,筷头朝前,放在了郑伯爷掌中。
郑伯爷扒拉了一口饭,
闭着眼,
道:
“嗯,好吃。”
熊丽箐又用酒水洗了和擦了第二双筷子,起身,递给了坐在斜对面的剑圣。
剑圣其实已经拿起一双筷子准备吃了,他没那么多的讲究。
但见公主都站起来递给自己了,犹豫了一下,剑圣微微颔首,接过了筷子。
懒得起身去接了,
因为剑圣算是看透了,
这夫妻俩,都是那种能把“士为知己者死”整车整车进货再大量卖出的人。
别人,稍微来一段,若是传扬出去或者写进札记里,都是一段佳话,在这俩人面前,尤其是这个男的面前,直接量大管饱。
三个人,开始就着野菜,吃着饭。
刚刚自报家门的书生,被尴尬地晾在一边。
酒鬼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大口酒,笑笑,低头,开始用筷子拨弄着用来下酒的咸蛋。
那边,
女侠开口道:
“回来吧。”
这话自然是对那书生说的。
书生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显然是觉得有些落不下面子,但对着这面前正在吃饭的三个人,他又没有勇气去发难。
女侠站起身,走过来,伸手抓住了书生的肩膀,将书生拉到自己身后。
书生还欲向前,女侠手中的那把剑却忽然一颤。
书生犹豫了一下,止步。
酒鬼瞅着这一幕,罕见地没再说话,仿佛先前滔滔不绝点评的,并不是他。
女侠持剑行礼,
对剑圣道:
“这位先生,剑本正大光明之器,有何不见人?”
剑圣没搭理她,继续吃着饭。
郑伯爷懒得搭理郑樊力,剑圣自然也懒得跟一个路上遇到的拿着剑的小姑娘就开口谈天说地什么的。
女侠依旧不依不饶,
道:
“这位先生,天下之剑,都有其光泽,现如今先生以物裹之,使其光泽不能透出,岂不闻剑之悲鸣?”
剑圣依旧在吃饭,顺道,夹了一筷菜。
郑凡吃得最早,也就吃得最快,在军中待久了的人,吃饭的速度往往都很快。
熊丽箐马上放下自己的筷子,拿出自己的另一条手帕,帮郑凡仔细地擦嘴。
剑圣眼角余光注意到这一幕,
一时有些怅然。
郑凡看向剑圣,道:“想嫂子了?”
剑圣点点头,道:“以前无牵无挂不觉得,成家后,也不觉得,一出门,就开始想了。”
“呵呵。”
郑凡笑了笑。
女侠和书生一样,也被晾在了一边。
女方抬头,露出一种好笑的神情,
又道:
“先生,岂不闻剑之悲鸣?”
郑伯爷抬头,看着女侠,道:
“剑能发光?”
女侠回答道:“自然。”
“哦。”郑伯爷点点头,道:“藏着掖着,不是不想让你看见它发光,而是怕亮瞎你的眼。”
顿了顿,
郑伯爷从熊丽箐手中接过递过来的牙签,
又道:
“想看啊,走到外头去,睁大眼睛,看看太阳,是一样的。”
“所以,依照这位公子所言,这位先生的剑,足以让我等汗颜?”
郑伯爷沉吟了少许,
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道:
“你没胸。”
“什么?”
“也太瘦。”
女侠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黑衣公子,是在对自己的身材进行品评,当即脸上露出一抹羞怒之色,道:
“你可知就凭你刚刚的两句话,我就有理由将你双手斩断,是,燕人是入了晋,但你燕人不在大城之中却在这山野之间依旧这般放肆,是真的欺我晋地无人了么!”
郑伯爷摇摇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长得跟个麻杆儿一样,稍微动一动,还容易硌到自己。
男人一般都容易对女人宽容,但因你长得不够好看,所以我的宽容也有限。
所以,
现在,
坐回去,
乖乖吃你的饭,不要再来烦我了。”
熊丽箐从取出一个铁盒,打开,从里头抽出一根卷烟,送到郑伯爷嘴边:
“相公不气,来根华子。”
因为这次是熊丽箐陪着郑伯爷入京,虽说要用她的身份帮郑伯爷扬名,但她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花瓶展示作用。
她自己不想这样,四娘也不会容许家里出现一个高冷无比的花瓶摆脸子。
就是那柳如卿,也红着脸被四娘要求练习十八摸的曲子。
对于熊丽箐,四娘则是将伯爷的所有生活细节和爱好都告诉了她,让她好好照顾。
公主拿出火折子,帮郑伯爷点了烟。
而这一幕,
完全落入了酒鬼眼里,
他拿着酒碗的手,微微发抖。
再之后,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身白衣的剑圣身上,碗里的酒,都抖撒出来了。
女侠却抽出了自己的剑,
道: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姑娘,那是因为你平时接触的人,太不入流了。”
女侠微微一笑,
道:
“是么,我这些年基本都和我师傅在一起,或许,我师傅在你眼里,也算是不入流了?”
郑伯爷吐出一口烟圈,
道;
“敢问尊师?”
女侠昂然道:
“家师姓虞,乃晋地剑圣!”
“………”剑圣。
剑圣放下了筷子,他吃完了。
郑伯爷则笑道:
“那么,那位和尚师傅,应该是释迦牟尼吧?”
“阿弥陀佛,施主,佛祖不可辱。”
年轻和尚站起身,向郑伯爷郑重告诫道。
“也是有意思了。”
郑伯爷对熊丽箐道:
“结账吧。”
熊丽箐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郑伯爷起身,剑圣也起身;
见这三人准备离开,
女侠马上横剑拦住,
道:
“剑,我还没看呢,我这人嗜剑如命,今日,非看不可!”
郑伯爷的目光,阴沉了。
他可以不介意人家打着“郑樊力”的旗号,因为江湖很大,他不可能管得住。
他介意的,是这三个人,已经过了让自己吃饭时解闷儿的范畴了,且自己先前还提醒过她,你长得不是很好看。
不想与你们一般见识那是自己现在阈值高了,但真当自己这个用军功首级堆砌起来的伯爵,脾气是好相与的不成?
“我烦了。”郑凡说道。
剑圣点点头,“我也烦了。”
当那个女孩冒认自己为师时,原本一直在隔岸观火纯当看戏的剑圣大人,恼了。
说白了,
能一剑弑君,能迫使自己弟弟造反,敢于孤身入历天城找靖南侯比武的剑圣,其脾气,怎么可能好?
是,盛乐城和雪海关的日子,让剑圣品味出了另一种生活的味道的,但归根究底,他依旧是剑圣。
他现在在乎的东西没以前多了,但师承这种事儿,他很在意。
剑圣从未开宗立派过,因为他是有师承的人,是他的师傅将他从贫苦的落魄虞氏生活之中领出来,使得自己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
可以说,哪怕你当着剑圣的面编排他名不副实、卖猪肉的如何如何,剑圣多半会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但,
这位女侠触犯了逆鳞。
剑圣出手了,
本身,
他们的身份就不用去藏着掖着。
剑圣没动用龙渊,直接指尖向女侠点去。
女侠双目一凝,当即感到一股恐怖的气机向自己袭来,她手中的长剑马上竖起,护于身前。
剑圣的指尖点在了剑身上,指尖止住了前势,但指尖所蕴含的剑意,却在顷刻间穿透了长剑,直接没入了女侠的身体。
“小心!”
年轻和尚发出一声低吼,双掌向前,拍在了女侠后背位置,而后掌心向下,剑圣刚刚注入女侠体内的剑气就这般被年轻和尚引渡出了体外,疾射入地面。
地面当即被射出一道小洞。
剑圣一指之后收回,立身原地。
女侠吐出一口鲜血,被年轻和尚抱在怀中,她其实没有那么不堪,但她错就错在,居然在先前企图用自己的剑气去抵御眼前这个男子的剑气,这就使得其剑气顷刻间就溃散,而后对方的剑气得以长驱直入。
若非和尚出手及时,那道已经进入自己体内的剑气就会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举捣碎。
剑圣不是陈大侠,陈大侠对乾人,向来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剑圣不喜欢婆婆妈妈。
要么,一笑置之;
要么,你死。
“阿弥陀佛。”
和尚将女侠交给身旁的书生,双手合什,道:
“施主,萍水相逢,何必上来就动这般杀意?需知,上天有好生之德。”
郑伯爷伸手牵起熊丽箐,带着她后退了几步。
同时感慨道:
“这几年,我砍过的人不少,但你们三个,快要成我最想砍的人了。”
一个个地上来,
一个个地挑拨火气,
赶着趟地送死?
今日,
原本天气不错,
郑伯爷打算先上天虎山凭吊一下,然后再和瞎子他们大部汇合入历天城。
本来,心情挺安逸,谁成想,在这山脚小店吃个饭,却被人硬生生地拉出了杀意。
年轻和尚上前一步,意欲找回场子,在其周身,隐然有一道微弱的金光在流淌。
酒鬼发出一声感慨:
“佛门金刚体魄。”
武者修行,看似一条宽敞大道,但其实也有着很多分支,分支之关键,在于各自炼体方式的不同。
这年轻和尚先前压制住了账房先生,就是靠着自己的佛门金刚体魄。
剑圣摊开手,
“嗡!”
剑声颤鸣,龙渊出鞘,飞入剑圣手中。
一边坐着的账房先生见到这把剑,目光中当即露出了震惊之色。
反倒是其身边的酒鬼,因为心里早有猜测,所以并未多么惊讶,只是面容变得凝重了不少。
龙渊,
乃楚国造剑师为剑圣亲自锻造而出的当世名剑,其形其态,其实早早地在江湖中所流传。
军中好刀,江湖喜剑。
一来,剑本就是江湖捉对厮杀的趁手兵器,二来,长剑傍身,衣带飘飘,很符合江湖的审美。
多少少年初入江湖时,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自己配一把剑在身,否则这江湖啊,就没了味道。
而龙渊的剑式,也是江湖中不少锻造师的必炼之剑体。
大城重镇,管辖比较严格的地方,其铁匠铺内,锻造民间兵器受到制约,毕竟,当权者不会希望铁器大规模地流入民间。
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江湖,本就是不同于正统的一种别称,江湖人买刀买剑,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也专门有铁匠做这种江湖人的营生,毕竟,锄头耙子能赚几个铜板?
而江湖中,
一大半的铁匠铺,铺子里,永远不缺一把仿造的龙渊,就是缺了,也是因为卖断货还没来得及仿制而已。
所以,龙渊一出,谁都认识。
至于剑的真假,那就得看使剑的人。
先前,以指尖剑气强行伤人,再招出一把龙渊,此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然而,
就在龙渊剑出现的当口,
在书生怀中的女侠忽然喊道:
“我师傅的剑为何会在你手中!”
“……”郑凡。
“……”剑圣。
这女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阿弥陀佛,伤了青青姑娘,还敢用其师尊之剑,贫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完,
和尚竟然直接向剑圣打来。
而且是以自己的佛门金刚体魄,强行压下!
这是武者经常用的一种打斗方式,就是靠自己的体魄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拼下对手,当然,前提是对方没能力在短时间内破开你的身体。
然而,
就是昔日的靖南侯和剑圣对决时,
靖南侯也不会去选择直面剑圣的剑,而是以自身的体魄去消耗剑圣的剑意,再以方外之术做奇招收尾。
这世上,
一个人,
敢于直面剑圣龙渊的,寥寥。
但这个和尚敢,
因为他似乎笃定这不是真的剑圣,是个冒牌货!
然后,
战局,
就简单了。
确切地说,
剑圣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打过这种架了,对手居然直接往自己剑锋上撞!
“咔嚓!”
碎裂之音传来,
龙渊毫无悬念地刺开了和尚的金刚体魄,和尚见状,目露惊愕之色,赶忙双手前推。
剑圣没有继续去剑,而是选择一个回撩,因为他也觉得,这三个人,未免过傻了一些。
剑锋划了一个弧,
年轻和尚退是退出来了,但胸口位置破了一个血口子,双手也是鲜血淋漓,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不禁感慨道:
“虽然不是真的剑圣,但你的剑,应该可以追到剑圣的影子了。”
而这时,
书生也从怀中掏出一枚信箭,
道:
“此箭发出,历天城外大营兵马将即刻开赴这里,到时候,尔等插翅难逃!”
熊丽箐当即低头看向自家相公的腰,
郑凡摇头道:
“我没这个。”
是的,真正的郑伯爷也没这玩意儿。
调动雪海关的兵,简单,但在外面调动其他兵马,在没有虎符的前提下,只能靠郑伯爷自己本人去刷脸。
而这时,
酒鬼起身离开了桌子,
对着郑凡跪伏下来,
叩首道:
“参见平野伯爷,参见剑圣大人,参见公主殿下。
伯爷,
这仨人不是疯傻,若是小民猜得不错,他们应该是浑门中人,练的,是骗术之法。
他们现在不是故意在伯爷和剑圣大人面前装疯卖傻,而是他们自己现在就认为自己是郑樊力,是剑圣高徒。
此乃浑门之中自欺之法,
所以,
他们现在是自己把自己给骗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无题
浑门,顾名思义,就是在浑水中搅和的门派,它不属于黑白之间,因为无论黑白,一般都不会对其相容,连灰色,都算不上。
所谓的浑,一是指的他们的营生,二也是指的他们的身份,不得清晰,否则容易暴毙。
先前,
老酒鬼已经分析了郑伯爷三人的身份特征,但这一女一僧一书生却像是完全没听进去一样,但凡是个正常人,在听到老酒鬼的提醒再看他们自报家门郑伯爷三人的平淡反应后,估摸着也会心里打鼓。
待得剑圣以指尖破女侠的剑,且随后又抽出龙渊后,要是还瞧不出这三人的身份,当真是脑子憨傻的可以。
但他们确实是没“看”出来,因为骗术有一层境界,在骗别人前,先把自己给骗住,他们明显进入状态了。
也就是说,他们仨,为了一个目的,已经开始运作,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郑樊力”的身份,也需要“剑圣高徒”的身份。
而再由这两个人的身份,
最后,
牵引出“郑伯爷”的身份。
因为郑樊力这个人,江湖一直只知其存在却没留下一个固定痕迹,剑圣高徒,则更是神秘了,因为剑圣本人,自从雪海关一战后,几乎销声匿迹,未曾再现身江湖。
由两个身份莫测的人,营造出奉“平野伯意志”的假象,这仨,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郑凡看向酒鬼,问道:
“有办法可以破解么?”
“应是有时间的,亦或者,醍醐灌顶可破。”酒鬼马上回答道。
“醍醐灌顶?”郑伯爷有些疑惑。
酒鬼当即用手拍了一把自己的脑门,
回答道:
“抽这里。”
这方法,还真挺直接。
郑伯爷开口对前方的剑圣道:
“既然冒充了咱俩的身份,显然是打算拿咱俩做幌子的,先抽醒他们,再记得放点血,手可以下重点。”
剑圣没回应,但他再次出剑了。
老实说,
看剑圣出剑,是一种享受,没有什么花里胡哨,有的,只是干脆利索。
剑圣一剑,刺向那和尚。
和尚已经受伤,但还是强撑着再度迎了上来,只是其身上先前萦绕着的那股金色的光芒此时已经很零碎了。
龙渊疾驰,直扑和尚面门。
和尚双手合什,企图夹住剑身。
“砰!”
龙渊,确实是被和尚给夹住了。
但龙渊剑身一颤,一股剑意从剑身疾射而出,正中和尚额头。
“嗡!”
和尚倒地。
下一刻,
剑圣闪身向那书生。
书生抽出了信箭,然而,动作还是太慢了一些,龙渊从剑圣手中飞出,直接将信箭斩成两截,而后剑圣御剑,龙渊回头,剑身倒挂翻转,剑柄位置直接砸在了书生脑门上。
“噗通”
书生栽倒在地。
连带着本来被其搀扶着的女侠也一起落地。
剑圣左手招回龙渊,身形向前,下蹲,右掌拍打在女侠的额头。
三个人,
都昏迷了。
剑圣缓缓起身,龙渊归鞘。
“啪啪啪啪。”
郑伯爷鼓掌,
道:
“我真的很喜欢看你打架,因为我发现每次代入到你之后,我也会有一种自己是绝世高手的感觉。”
剑圣看了郑伯爷一眼,道:
“你继续食用烟草且没有奇遇的话,这辈子,很难真的登堂入室了。”
修行路漫漫,不管哪条道,能入三品者,皆是人中龙凤,就是一国之主,都得奉以客卿之位。
郑伯爷笑笑,道:“我觉得我挺努力的。”
苦大仇深地修炼方式,郑伯爷不喜欢,他在这一世又没有什么灭族之仇,身边又有七个魔王在,人啊,一旦有人帮衬着,也就很难咬牙光棍到底了,毕竟没那种紧迫感。
再者,只要自己麾下铁骑再翻番一下,雪海关城内一坐,哪里来得了高手可以打扰自己听那如卿小姐姐唱十八摸?
人啊,当及时行乐。
最重要的是,虽然没有那种“血海深仇未报”的修炼,但郑伯爷也算自律了。
那仨被剑圣打晕了,还没苏醒,郑伯爷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酒鬼和账房先生身上。
酒鬼倒也通透,
未等郑伯爷开口,
直接道:
“伯爷,小民云国莲花帮长老,富顺耳。”
云国,也是小国林立之中的国家之一,而且,云国的关系和大燕还算好的,当初靖南侯借道入晋时,云国和安国两个小国都选择了极为配合地借道。
当然,此间多少有些被胁迫的意思,但木已成舟,伴随着南门关和晋地尽入燕土,这两国马上派出自己的世子入燕京为质,以臣妾姿态侍燕。
而这些小国之中,往往有很多天下知名的门派,究其原因,一些门派,在原本四大国境内本就很难生存,或者干脆就是在四大国内犯了事不得已之下迁入小国之中。
郑伯爷看向剑圣,目露问询。
莲花帮是做什么的?
郑伯爷一直混的军伍,没混过江湖啊。
剑圣轻咳了一声,没回答,他是混江湖的,但他混的江湖,和普通江湖人的江湖,不一样啊。
这时,公主开口道:“莲花帮,是以收集秘辛事料为主的门派,其门派最早来源于莲花口,因此而得名。”
莲花口不是地名,而是一种地方曲目,和郑伯爷所知道的“凤阳花鼓”差不多,相当于是巡回的表演班子,只不过人家不是唱唱跳跳,而是配着韵律拍子讲述天南地北的见闻。
最早起源于乾国,后来开始经营茶楼说书先生的生意,最鼎盛时,就是上京城内的茶楼,其内的说书先生基本都出自莲花派门下,想做说书先生这一行,就算你不是莲花派出生,也得求一个莲花派里的牌子。
好死不死的是,在前一代乾皇皇位交替之中,那一代莲花派掌门为一位皇子所用,发动麾下说书先生帮其鼓吹,然后那位皇子没能坐上龙椅,莲花派直接被新皇厌恶。
这是必然的,能坐上龙椅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舆论管控的重要?
在乾国朝廷的打击下,莲花派迅速没落,先前在乾国的基本盘基本丧失不说,核心成员更是被银甲卫一个个搜捕入狱,最后剩下的少数骨干只能出逃自云国才得以将派系继续传承下去。
但因其在乾国有了劣迹,其他国家也不是傻子,自是不可能让这个派系再在自己国内重新坐大,失去了群众路线的莲花派却又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那就是走高端路线,售卖情报和名人**,类似江湖中那种“包打听”的门派。
“所为何来?”
郑伯爷开口问道。
酒鬼马上道:“寻访古迹,凭吊先贤。”
郑伯爷点点头,
道:
“所为何来?”
酒鬼嗫嚅了一下嘴唇,
显然,是在做着心理斗争,很快,他咬了咬牙,
道:
“不敢欺瞒伯爷,小民,受人雇佣而来,雇主让小人来历天城,寻访昔日靖南侯夫人亡故之迷。”
郑凡的眸子,
瞬间冷了下来。
富顺耳马上“砰砰砰”磕头,
哭喊道:
“伯爷,小的也不知到底是谁雇佣的小人,那人也是通过中间人交付的订金,未曾露面,小的绝无丝毫为主顾遮掩隐瞒的意思,小的也没有那种操守,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啊。”
富顺耳可谓是说得很坦诚了,因为通过他的观察,他知道眼前这位平野伯爷,看似脾气很好的样子,但其实是那种可以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将你脑袋扭下来的人。
而郑伯爷,则是在旁边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
自己要入京,然后就有人找莲花帮的人来调查杜鹃死因,要说这里面没有联系,郑伯爷是不信的。
富顺耳别的不说,先前那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应该也是莲花派中的能人。
但这正是让郑伯爷很不舒服的地方,
很显然,
不可能是靖南侯派人来找的富顺耳。
那么,
也就是说有人在时隔这么久后,想利用杜鹃的死因,来搞事。
但你却偏偏无法得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富顺耳的话,郑凡信了。
因为那个企图在这件事上再做文章的人,他必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因为一旦暴露,必然将面临来自靖南军和靖南侯本人的怒火。
剑圣伸手指了指那位账房先生,
道:
“他是后山的人。”
后山,乾国的后山,昔日藏夫子的道场。
账房先生面露苦笑之色,跪伏道:
“在下刘阳,家师曾是后山之人,后获罪离开后山,于云国收我为徒,在下,是云国人。”
言外之意就是,他和乾国没关系。
而且,如果要保密的话,没必要这般明显地让他这个得到过后山师承的炼气士来陪行。
富顺耳一直跪在地上,等着郑伯爷的询问。
询问他查出了什么;
但郑伯爷一直没发问,
只是坐在那里。
这一坐,就是很久。
久到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是高毅领着三十名骑士前来接应了。
“伯爷。”
高毅看见了马车,下马进入酒肆。
郑伯爷站起身,道:
“都带走。”
说着,
郑伯爷看向富顺耳和那位账房先生,道:
“捆着。”
富顺耳马上应喏,也长舒一口气。
账房先生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没挣扎,被捆缚住了手脚。
另一边,三个还没苏醒过来的浑门众人,也被一起带回去了。
他们仨,郑凡会交给瞎子去处理。
走出酒肆,
抬头看眼通往山上的路,
原本今日打算去山上那座凉亭看看的,却被事情给耽搁了,失了兴致。
归程,
马车摇晃。
公主用湿毛巾帮郑伯爷轻轻擦拭着脖子,小声问道:
“相公,为何不提问富顺耳?”
“因为没这个必要。”
“相公不是对我说过,靖南侯夫人的事,相公也不是没弄清楚么?”
“不要擦了。”
郑凡伸手抓住了熊丽箐的手,闭上了眼,示意自己此时不想再开口说话。
杜鹃的死,有着太多的疑点。
首先,她的银甲卫身份;
其次,当时靖南侯正在雪原征伐野人,不在历天城,但杜鹃为何最终选择将刚出生的孩子交给了剑圣没有交予他人?
最后,
天虎山上的自尽,
却又是为了什么?
民间说法,靖南侯夫人是因靖南侯本人杀戮过多,且屠戮血亲,所以才承此天谴!
真正知道一些隐秘的人,知晓杜鹃是银甲卫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来自乾人的手段和报复。
而在这基础上,
还有另一个层次的人,
他们看事情的角度,和别人不一样。
就比如熊丽箐昔日曾听自己皇兄说过,
乾国那位官家除非是脑子进水蛭了,否则绝不会出此昏招!
皇兄还教过自己,说很多事,别看过程复杂,但其实可以不用去管的,且看事后,到底谁获益最大。
熊丽箐抿了抿嘴唇,
对谁最有利?
现如今,
南北二侯爷,
北侯郡主送入燕京,南侯儿子隐姓埋名,不得相见;
镇北军被拆卸,
燕国朝廷正在收拢晋地地方治理之权。
当年,
燕皇不惜将军权交出,信任南北二侯,方能马踏门阀,千古以来,可曾有此这般不可思议之君臣佳话?
但,
距离马踏门阀已然过去了三年,
昔日仿佛坐在信任之上而非坐在龙椅之上的燕皇,
已然掌控住了局面。
午后的风,不断吹拂,
郑伯爷掀开车帘,
回首望向后方渐行渐远的天虎山,
缓缓道:
“还续了命。”
……
历天城的东大门,此时敞开着。
平野伯爷要进历天城的消息,已经被其亲卫快马送来。
虽说历天城太守等最高官员没有出城相迎,但中层不少官吏已经做好了准备。
诚然,
一个雪海关总兵是没资格受到这份礼遇的,但奈何这一次平野伯是入京觐见,且其身上的光环,也实在太多。
而在城外二十里位置,亲卫组成的队伍,驻留在原地。
马车,
缓缓行使来。
郑伯爷下了马车,有军士上前,送上金甲。
公主没有下马车,而是留在马车内更衣。
“仨浑门中人?”
不远处,
瞎子刚刚接手了那仨人。
同时,还注意到旁边同样被捆缚起来的富顺耳和那位账房先生。
瞎子摇摇头,对高毅道:“专门留一部分人手,看押着他们,今晚我就来审讯。”
“是,北先生。”
这时,野人王主动走到瞎子身边,小声道:
“我觉得,这事儿,做得有些过了。”
“怎么了?”瞎子问道。
“我的意思是,没必要这般激进,如果只是想要警告一下朝廷不要急着收取雪海关地方治权,颖都的事儿,其实已经很漂亮了,咱们,真没必要再在历天城节外生枝了。”
“这不是多一层保证么。”瞎子说道。
“不,你为何要糊弄我?就是没有颖都的事儿正好撞到箭头之下,咱们就不能,不,确切地说,你们事先就不能再计划出一个更好的由头了?
非得在这儿?
非得要这样?
原本,我以为只是做个影子,空一大段留白,留人品味,懂的自然懂,但现在这是要做什么?
要万一真的是那位做的,
这不是直接捅刀子么?
这不划算,
忒不划算了,
亏,
亏了啊。”
瞎子点点头。
野人王见状,马上道:“是吧,你也这般觉得吧?所以,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去劝劝伯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否则这笔买卖就要可能因用力过猛,得不偿失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不做这笔买卖,可能更赚?”
“什么?”
瞎子笑了笑,道:“入京后,表忠心,就算是将雪海关地方治理权交出去又如何?
主上的官儿,必然会越做越高,小六子若是日后登基,咱主上大可平步青云,就算是换其他皇子登基,只要我们会做人,只要其人不傻,就不会太难为咱们主上这种边关大将。
明明还有更好的一条道在呢,不是么?”
“这……”
“说到底,还是因为靖南侯爷对咱们主上,实在是太好了。”
“不是,这是什么理由?”野人王感觉很不可思议,“我和你们讲权谋,你们跟我讲情义?”
“呵呵,都是为了活得开心,哪管外面洪水滔天,我们只求自己愉悦。”
野人王伸手挠了挠头发,
无奈叹气道:
“那目的呢?规划呢?”
瞎子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道:
“嗨,目的和权谋,甚至是包括保住地方自治权什么的,都是为了要做这事给找的理由罢了,让自己觉得自己没那么感情用事而已。
说白了,就算朝廷真给雪海关派了地方官儿,咱也有千百种法子玩儿得人家根本插手不得地方之权。”
瞎子剥好了橘子,放入自己嘴里一块,又剥下一块递给苟莫离。
“啊,张嘴。”
苟莫离气鼓鼓地张开嘴,
然后见瞎子将这块又送入了他自己嘴里。
……
接下来,
城外准备迎接平野伯大驾的历天城诸多官员和百姓看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一幕。
平野伯骑着貔貅在前,
身后,
是平野伯的亲卫骑士,
队伍中央还有一辆马车,谁都能猜得到里头坐着的是谁。
“起幡!”
打前儿的六个骑士,撑起手中的白幡。
兵甲挂白,
马车裹素。
永平三年四月,平野伯孝服入历天。
————
晚安。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上香
马蹄,踩踏在历天城的青砖上,发出阵阵闷响。
为首一人,
一身白孝,
胯下貔貅缓缓前行。
准备迎接的一众官吏,在见到这一幕后,通通沉默了,之前预备下的热闹喜庆以及一些吉祥话,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历天城的百姓,原本对这位平野伯是很感兴趣的,一半是因为这位平野伯的战功经历,另一半则是因为大楚公主。
他们是晋民,自是没有那种自豪感和与有荣焉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然而,
在见到这一幕后,
历天城百姓仿佛又回忆起了两年前,靖南侯夫人突然亡故给整个历天城所带来的恐怖压抑。
没有人敢上来阻拦,大家只敢远远地观望着。
历天城太守廖现并未出现在这里,以他为代表的那一批历天城真正的高官权贵,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平野伯奉诏入京,他们是知道的,但平野伯入京路上,不应该经过历天城才是。
他们自恃身份,没必要赶着趟地去城外迎接,若真做了,其实不是表达“感情”,而是捧杀。
但,背地里,太守府的管事已经订好了历天城最好的一家酒楼包场,打算为平野伯接风的。
然而,在得知平野伯率亲卫孝服入城后,那名管事的又去了酒楼,取消了今晚的预定。
傻子都清楚,
今晚,
不适合饮宴。
队伍,行进于历天城之中,最后,在原靖南侯府前停了下来。
靖南侯府的门匾,还挂在那里,曾经有一段时间是被摘下来换成过“靖南王府”的,但后来因玉盘城外杀俘之事,陛下削去田无镜王爵。
军中可以不讲究这个,照旧称呼田无镜为王爷,而且一个比一个喊得欢;
但历天城的官面上,这门匾,确实得换。
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还在那里,倒是没有动过。
毕竟,这里是靖南侯的府邸。
动一块牌匾还好说,要是继续动里面其他的,那谁都得掂量掂量。
毕竟,
靖南军还在,
靖南侯本人也还在,
还没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呢。
郑伯爷翻身下马,身后骑士也一起下马,靖南侯府外围两侧,站着不少百姓和官员,还有历天府的衙役在紧张地维持秩序。
大燕前八百年,以马上守家国,现如今,正在以马上争天下,行伍中人的身份,本就有些超然。
再加上郑伯爷身上的多重身份,更是超然中的超然。
所以,没人阻止,也没人敢询问,大家伙只能默默地看着。
马车帘幕被掀开,一身白素的熊丽箐走下了马车,很是安静地走到郑伯爷身后。
靖南侯的大门,是闭着的,门口,有一众甲士在看护。
侯府内,有靖南侯夫人的灵堂。
很长时间以来,
并没有一个确切的靖南侯府,
田家,不算;
南望城里的那一座宅子,也不算。
历天城内的这座府邸,靖南侯倒是住了挺长时间,但本来也该不算的,但里头,有杜鹃的牌位。
郑伯爷拾级而上,
两侧石狮子身上,似乎还在散发着那淡淡的血腥味,这一股冥冥中的味道,让郑伯爷有些上头,甚至脚步,都有些发飘。
门口甲士不等吩咐,主动开门。
随即,
分成两列,对着郑凡单膝跪下来:
“参见平野伯爷!”
“参见平野伯爷!”
自靖南侯挂帅东征后,就未曾再度回到历天城,对于这些看守府邸的靖南军士卒而言,平野伯,是自侯爷走后第一次入府的客人。
郑伯爷和公主一起入府,后方亲卫也一齐跟上,待得大家进入后,门口甲士重新闭合上了大门,握刀而立。
本该是万物复苏繁茂的季节,但侯府内,却显得很是冷清。
侯爷离开时下令,侯府内,不得打理。
其实,
从杜鹃死的那天起,侯府,就从未打理过。
甚至连那座灵堂,也是当初的模样。
灵堂后面有个小院,
院子里,
有一座坟。
是的,杜鹃的坟,就在府里。
世间很大,大半个晋地都是靖南侯打下来的,但其妻子,却没有一块可供安息之地。
燕京的田氏祖坟,虽说还在,但显然是回不去的。
郑凡在灵堂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记得当日,自己策马入历天城,进入侯府时,靖南侯就坐在这里。
也就是在那一日,田无镜一夜白头。
是是非非,谁对谁错,其实很多东西都较真不起来的,再复杂律令条文,也无法判尽这世上繁杂之事。
很多事,本就无法分对错,也分不出一个道理。
分来分去,大家还是根据自己屁股上的这张椅子,所以,不要去顾及那些虚伪的庄严,就从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出发,一切的一切,也就清晰了。
“相公,我去上柱香。”
郑凡点点头。
公主走入灵堂上香。
郑凡则继续坐在那儿。
这一坐,就一直坐到深夜。
期间,公主过来给郑伯爷披上一道披风后又安静地离去。
其实,
郑伯爷和杜鹃之间的关系,算不得多么好,最早时,也就是帮密谍司做过一些事见了几面,再之后,也是因为她和靖南侯的关系,郑凡厚着脸皮喊了几声“姐”。
坐在这儿,
为杜鹃追思哀悼这么久,对于郑凡而言,太矫情了。
郑凡追思的是侯爷,
还记得在天断山脉里,侯爷向自己询问一些育婴的事。
那时,郑凡从侯爷身上感知到了人味。
早年,
世人都认为靖南侯是为了富贵荣华个人的官位,才违背人伦自灭满门,但等到靖南侯一场场大胜之后,世上很少有人再说这类的话了。
因为很显然,为了个人荣华富贵的话,自己造反当皇帝不行么?
东方四国,军中将领英杰无数,谁敢真的站出来说一声自己肯定比田无镜更会打仗?
再者,
田氏,
本就是大燕一等门阀。
“唉。”
郑凡摇了摇头,
继续坐在那里。
今夜的月光,带着晕,铺陈下来,水银泻地。
郑凡侧了侧脸,看向身侧,仿佛可以看见和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的侯爷,头发雪白。
“何必,又何苦呢?”
郑凡的脑袋微微低垂下去,
他,
睡着了。
……
历天城太守府,廖现坐在自己书房内,在其身前,坐着一众历天城的高官。
从颖都来的通报,比平日里晚了一些。
最早的一封,肯定是直送入京的,而其余各部之间的交流,自然会滞后。
午后,平野伯已经入了城。
黄昏时,颖都的事情才传进历天太守府。
这时,
历天城招讨使小心翼翼道:
“平野伯,不会也是到咱们这里来平叛的吧?”
在座的大人,
有人想要笑,但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们忽然想到,可能颖都的同僚们,当时也是这般笑的。
大家只能面面相觑。
最后,
廖现开口道;
“调动城外燕军大营一半入城,剩下的兵马,分为两部,警惕晋军营;
命城外晋军营参将以上将领入太守府,就说本官,要设宴犒劳他们。”
“是,大人。”
“是,大人。”
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有备无患了。
廖现拿起鼻烟壶,吸了吸,摆摆手,道:
“都散了吧,各部各衙门,回去再好好整饬一下,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谁的衙门出了事儿谁就拿官帽去负责。”
……
和历天城内外的调动和紧张不同的是,
这一夜,
郑伯爷虽说睡坐在门槛上,
但倒是一觉好眠。
醒来后,
伸了个懒腰。
这时,
瞎子正好从外面走进来。
“正好,一起吃早饭吧。”
早食很简单,确切地说,府邸内没生火,是从外面买来的现成的。
郑凡和瞎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郑伯爷吃的是面,
瞎子吃的是粥,
面前还摆放着很多历天城的特色早点,很是丰富。
“主上,那三个浑门中人属下审讯好了。”
“嗯。”
瞎子的审讯能力,郑凡是不意外的。
“他们确实是浑门中人,浑门中,没有门派称谓,也没有祖庭的说法,因为他们做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活计,所以不可能有明面上的山门,怕被寻仇。
他们的老巢,在曲贺城。”
“曲贺城的?”
“是。”
“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他们的师傅,浑门中号称茶散人,被密谍司的人抓了,现在就关在历天城的大牢内。这个茶散人牵扯到一起军资贪墨案,会被押送进燕京受审,他们三个,打算在途中救自己的师傅。”
“倒也算是有情有义。”
“不然,是因为他们的师傅将属于他们所有人这些年行骗来的财货,都秘密藏在了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只有他师傅本人知道。
他们自己说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才不会管那老东西的死活。”
“唔,真实。”
“浑门骗术很多,主上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对自己下了骗术,就是让自己绝对相信自己的新身份,然后在行骗时,可以做到绝对逼真。
先前,他们其实是在天湖山下练习,练习后,他们就进酒肆吃东西了。”
“有点绕啊。”
“纯粹是个运气概率,只能说,太巧了。”
“呵呵。”
“他们的练习,也是为了找出一些问题,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催眠吧,但效果太好了,导致那个将自己催眠成剑圣徒弟的女人,一门心思地想要看剑圣的剑。
这是一种,自我催眠。
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密谍司的人,所以不能有丝毫露怯。”
“赌得还真大。”
这是想以自己的名义去提走那个茶散人,好一招瞒天过海。
“属下觉得,这三人,可以暂时留着,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茶散人,在大牢里?”
“是。”
“要一起收了么?”
“属下觉得,可以。”
“待会儿让高毅去提人,怎么运回去?”
“让历天城驻军派人押送回雪海关即可,陈大侠可以来负责。”
“他?他很好骗的。”
“那是以前。”
“算了,陈大侠这次跟过来,是想跟着剑圣学本事的,让高毅带一百亲卫押送他们回去吧。”
“好。”
历天城会不会放人,郑伯爷觉得这个没多大问题。
只要自己能马上离开这里,历天城太守大概率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富顺耳呢?”郑凡问道。
“属下没问他调查出了什么。”
“一并押送回去。”
“是,主上。”
郑凡点点头,将面汤喝完。
放下碗,
道:
“收拾收拾,我们也抓紧时间出发吧。”
……
燕京,
皇宫,
御书房。
如果说朝堂,是大燕的权力中枢,那么此间御书房,则是整个国家最为核心权力的象征。
如果是一个弱势的皇帝,御书房可能是一个摆设;
但当今圣上很显然和摆设没丝毫关联,
每天,
从这里发出的意志,都将被整个中枢诸多文武细细揣摩。
天威难测,
在这位至尊身上,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御案后,
燕皇将一份折子丢到了一边,
身边伺候的魏忠河马上将折子捧起,送到下方宰辅赵九郎案前。
很多时候,御书房内基本就君臣两个人在批阅一些奏章,赵九郎出身微末,是燕皇一举提拔起来的,若非有镇北侯靖南侯在前,可能,要说到大燕的君臣相得,就当属这位宰辅了。
赵九郎打开折子一看,发现是颖都太守毛明才送上来的。
这一个月来,颖都来的折子比往常多了数倍。
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叛乱的事或者是请御笔批诛谁谁谁,而是说的望江水患。
眼下,雨季还没到来,但已经有了一些征兆,毛明才上书请朝廷加批下一季的军资口粮以得分润出来整治河工。
赵九郎闭合上了折子。
燕皇笑道:
“毛明才,确实是个做事的。”
赵九郎附和道:
“是。”
颖都叛乱的事,以孙太傅重新出山整治而做了收尾,毛明才并未继续盯着这些事,而是着眼于河工方面。
确实当得一个封疆干吏称谓。
有些官员,在朝堂倾轧时,不遗余力,而在俗务上,却能推诿就推诿,这种人,于国无益。
“陛下,望江河工,原本是司徒家每年都必须治理之要务,这两年因为战事,耽搁了,若是真如毛明才所言,我们自当早做防范,三晋之地正在休养生息之际,可不能再遭水患折腾了。”
大燕现在面对一个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对三晋之地的吞并,进展得实在是太快了。
原本,打下一半,慢慢收拢收拾,还没问题,但奈何野人入关一遭,最后迫使靖南侯再度挂帅直接将整个晋地都打了下来。
这样一来,大燕将负担整个晋地的防务和治理,基本上都是从燕国这里往晋地输血。
现在,已经不期待短时间内晋地可以回笼反补燕地了,只求晋地早些恢复一点元气,减轻一下燕地的负担。
“着工部派专人,主持河工之事,再命毛明才,启用昔日成国工部官吏以及有治江经验者,一并参与。
爱卿去安排。”
“是,陛下。”
“着五皇子姬成玟观风工部,他不是向来喜欢那些东西么,这次,朕就给他一个机会,朕的大燕,不养废物王爷。”
“陛下,是让五殿下即刻汇同工部的人去颖都么?”
“不急,平野伯快要入京了吧?”
魏忠河马上回应道:“回陛下的话,应该是快了。”
“工部那边还需要时间准备,户部那边也需要额外加备下一季向颖都的粮秣军需,等平野伯返程时,让成玟和平野伯一同回晋地吧。
对了,无疆的折子,爱卿看了么?”
“回陛下的话,臣看了,大殿下在南望城一线,率军连续击溃了两路乾军,将局面稳定了下来。”
“嗯,这世上,除了无镜,朕还没见过百战百胜的将军,我大燕,也就只有一个无镜而已。
这孩子,自小被朕放在军营里长大,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朕原本还真担心他因为望江一战消极下去,看来,是朕多虑了。
以中枢名义,下旨嘉奖,同时,警告其莫要贪功冒进,将局面稳住即可,朕担心他会过于急切地想要谋求军功。”
“陛下,大皇子用兵向来沉稳谨慎的。”
“嗯,行了,今日就到这了,爱卿还是早些回去抱孙女吧。”
赵九郎的长儿媳刚刚诞下一女。
“臣,谢主隆恩。”
待得赵九郎离开御书房后,
原本静坐在御案后的燕皇身体忽然一僵,
立在一旁的魏忠河马上掏出一条帕子递给了燕皇,
“咳咳………”
燕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得平缓下来后,
魏忠河马上将包含着血色的帕子迅速收起,然后端上茶水。
这病,好转了两年多,近期,又开始了。
整个大内,只有魏忠河本人,才真正清楚燕皇的病情变化。
燕皇端着茶盏,
喝了一口,
道:
“郑凡具体几日入京。”
“回陛下,后日正午。”
燕皇深吸一口气,
缓缓地吐了出来,
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
微微闭上眼,
道:
“好。”
“陛下,奴才斗胆,后日的安排?”
燕皇闭合的眼皮缓缓地睁开,
目光,落在了魏忠河身上,道:
“怎么,连你这个奴才都觉得,他郑凡去了一次历天城,朕就得有所想法?”
魏忠河马上跪伏下来,叩首道: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
燕皇又慢慢地闭上眼,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