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全都是套路
不知是不是詹珽事先安排了人清场,还是这里的院落太僻静,众人又吵又打,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不见有闲人来围观凑趣。
徐佑见何濡似乎不怎么想提起那个师兄,也就不再问,看着满地的游侠儿,道:“你说詹珽接下来会做什么?”
“要是他不那么蠢的话,应该会留有后手。照我估计,出不了一刻钟,县衙的贼捕也快要到了……”
“那就等着吧,正好在院子里透透气。秋分,去搬几张胡凳来,我和两位郎君一同在这古槐树下,欣赏欣赏‘万叶秋声里,千家落照时’的景色!”
秋分应了一声,刚准备去房中搬胡凳,詹珽带着七八个男子走了进来。见地上一群人翻滚哀嚎,窦弃更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死活不知,脸上掠过一道怒色,低声道:“废物!”
“詹郎君,就是这几个人在楼里闹事?”说话的这人头戴平上帻,身穿绿衣蒲桃文锦的戎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过一双眼睛透着几分邪气,看人时先盯着手足,然后胸腹,再然后才是脸面,仿佛要用眼神将你整个人剖刮一番才罢。
“是,郑贼捕,就是他们,不仅投店时递交的过所有许多疑点,而且蛮横不堪,现在又动手打伤了这么多人,我看非奸即盗,请抓回县衙细细审问,定能问出不法情事!”
贼捕分署在法曹之下,主管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所以何濡先前猜测,詹珽若是报官,前来查究的定是贼捕,果不其然。
先派下人驱逐,不成就动用黑社会,黑社会也不成,马上就是官府出面,所以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样的套路跟徐佑来时的那个世界,简直一模一样!
郑贼捕打量了徐佑等人一眼,也不多话,把手一挥,道:“带走!”
跟在他身后的都是县衙的街卒,绿色的襦袄缚裤,腰挎环首刀,听令一拥而上。
左彣刚准备动手,徐佑微微摇头,道:“既然是顾县令的人,还是留点余地。”
何濡冷眼道:“七郎就是太过谨慎,缺了点少年人的戾气。这等皂隶,打了也就打了,顾县令还能因此对你生隙不成?”
“行了,别装样子了,谅你们几个外地客,还能攀扯上顾明府的门楣?”郑贼捕是在公门里历练出来的精明,一看连窦弃这群游侠儿都敢跟他们动手,詹珽更是摆明了要整治这几人,说明对方没什么大的来头,抓了就能赚上一万钱,这等好事,可比捕盗捉贼有意思多了。
他阴笑道:“多余的话我懒的讲,乖乖束手,以你们的罪,受点扑刑也就是了。胆敢反抗的话,我这些兄弟的三尺刀下,不知砍了多少蟊贼的人头!”
扑刑?
徐佑对何濡低语道:“扑刑不是专门对府衙官吏进行惩戒的刑罚吗?用来纠慢怠也,属于官刑的一种,什么时候开始对百姓使用了?”
扑刑也叫鞭刑,以督教官吏为目的,并不入律,分法鞭和常鞭两种。法鞭用生革去四廉制成,常鞭用熟革不去廉。作鹄头,纽长一尺一寸,鞘长二尺二寸,广三分,厚一分,柄皆长二尺五寸。不管男子或妇人受刑时皆需脱衣漏背,听起来残酷,其实对妇人来说已经是一大进步了。因为鞭刑之前,妇人要受笞刑,需要脱裤漏臀,隐秘处往往也坦白人前,所以后来提倡人性化,这才改笞为鞭!
何濡虽然奇怪徐佑看似对各种刑罚律令知之甚深,可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也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触发好奇心,道:“扑刑在曹魏时并不入律,楚国定鼎江东之后,上承魏制,也不曾入律。不过到了泰安三年,主上亲下敕命将扑刑入了正律,从此官与民同罪同罚。”
泰安是安子道的第二个年号,也是他第二次北伐失败后改的年号,那一年北魏大军几乎逼近长江,国内朝局动荡,所以这时修改刑罚,有政治上的诸多考虑。
何濡还是第一次将安子道称为主上,可知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当着县衙皂隶的面,要是再开口闭口安子道的名讳,还谈什么复仇谋国的大业?
“原来如此!”
徐佑颌首表示知道了,淡淡的道:“郑贼捕是吧?我等何罪,要受扑刑?”
郑贼捕森森一笑,指了指地上的游侠儿,道:“斗殴,伤人……哦,还有致残的,受扑刑已经是极低的刑罚了。最多再关上十几日,交点赎金,就可以出来了!”
赎刑也是写入明文的律法,规定了多种刑罚下可以交钱免罪,所以郑贼捕这样说不算公开索贿。
徐佑听出詹珽的算计了,给他们点皮肉教训,再关上十几日,身上有伤又没有自由,自顾不暇,当然没时间去管詹氏的闲事了!
这法子虽然简单,也缺乏技术含量,但对付一般人来说,却是招招见血的三板斧,劈头盖脸使出来,实在难以抵抗。
“也好,来钱塘已逾两日,该去见见顾县令了。不劳众位动手,前头带路便是!”
郑贼捕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露出几分笑脸,道:“我们也是接了詹郎君的具状,这才过来看看,孰是孰非,还得禀告明府裁夺。既然尔等识趣,那就不上刑具了,走!”
詹珽脸色不豫,道:“郑兄,你……”
郑贼捕拱拱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詹郎君,还是那句话,孰是孰非,自有我家明府公断。放心吧,你是钱塘名士,明府公正贤明,总不会偏袒外人,让你受委屈!”
公门是修行的地方,但凡能在里面混出点头脸的无不是见风使舵,滑不留手的猴精,郑贼捕话里透着话,三言两语点了点詹珽,又不给徐佑等人落下口实,倒也是个人才!
“刚才动手的是他,我是主谋,由我们两人跟你去就是了,郑贼捕以为如何?”
郑贼捕想了想,反正人在至宾楼,也丢不了,点了点头,道:“走吧!”
徐佑对何濡使了眼色,让他和秋分留下,照顾还在房中病卧的履霜,自己却与左彣跟着贼捕和街卒一同离开。经过詹珽身边时,道:“无屈郎君,我们这是去县衙投案,在县令未曾决断之时,何郎君他们的安全就要交给你保护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县令追问起来,怕你不好交代。”
詹珽恨的牙齿痒痒,目送徐佑他们离开,怨毒的眼神久久不绝,甩袖往外面走去。到了院门,怒道:“将门封起来,派人把守,除了县衙来人,其他的一律不准进出!”
出了至宾楼,天光近晚,路上行人渐少,漫天的霞彩笼罩在山水之上,将这座钱塘古城描绘的如同仙境一般。
“郎君果真认得顾明府?”郑贼捕试探着问道。
徐佑反问道:“敢问贼捕大名?”
“在下郑经!”
正经?
这名字一听就不正经,徐佑忍着笑,道:“郑贼捕可能误会了,我跟顾县令素不相识……”
郑经眼珠滚动,又道:“可是家族渊源?”
“言重,顾县令出身吴郡顾氏,世代茂族,我不过庶门齐民,岂敢高攀?”
“齐民?”郑经的眼中已经露出了阴霾之意,道:“郎君来钱塘为了何事?”
徐佑奇道:“詹郎君没跟你言明吗?我是迁籍到钱塘来落户的齐民……”
郑经跟詹珽素有往来,平日在至宾楼饮酒作乐,花费一般都给免了,交情还算不错。所以这次一接到他派的人来通禀,说有人闹事,立刻带着手下过来撑场子。要不刚才看徐佑气度不凡,左彣身手了得,且言语中似乎跟顾县令有所牵连,这才改了态度,本着小心为上的处世法则,宁放过,不杀错。
没想到竟然真的只是个寒门的破落户,在本乡本土待不下去,跑到钱塘来入籍的普通齐民,郑经脸色一黑,道:“既然是犯人,谁准你跟本贼捕并行于路的?来人,押后看好了!”
左彣冷哼一声,护在徐佑身旁。徐佑算是见识了这些最下层的皂隶们的千万张嘴脸,笑道:“郑贼捕,县衙应该离此不远,反正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且忍忍,真到了那,我被顾县令斥责,你再翻脸不迟!”
这话乍一听是为郑经着想,可他怎么琢磨怎么不是味道,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黑着脸打头先行。其他挎刀街卒分成圆状将徐佑左彣围在中间,看上去倒像是顾县令巡视民情,郑经开道,街卒拱卫一般,引得偶尔路过的无知村夫一阵惊呼,吓的急忙避开道左,恭恭敬敬的让他们横行无阻。
钱塘县衙,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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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飞卿
县衙在古时也称廨署,以后逐渐从县牙演化而来,如《北齐书??宋世良传》:“每日衙门虚寂,无復诉讼者” 里已经出现了“衙门”的字样,故而市井中多称县衙,而不称公廨。
曹魏时大堪舆家陈蜃写《青乌经》,遂开宗立派,以日月阴阳之奇术聚四方云气,显天人之统,直接影响了此后官方廨署的建造风格。钱塘县也不例外,其宅坐北朝南,大门南开,跟坐落在县城西北的城隍庙正成一线。以百尺为形,千尺为势,定中轴线立大堂为正穴,然后再以大堂向前后、左右严谨有序地展开。前后共为五进院落,前有钟鼓楼、照壁,后有莲池、仪门、大堂、二堂、主楼、燕堂、后园,两侧有班房、曹房、阁库、典宅、监狱等建筑。规制有则,体统有式,于广大高明之中,而寓节俭朴素之意,以移风易俗,倡久安之治。
徐佑立住脚步,看着眼前的县衙大门, 飞檐翘角,正面四根柱子立于鼓形柱石上,支承着梁头挑和额仿。柱枝衔接间无雀替,檐下无斗拱;正脊两端微微上翘,无吻兽相衬,垂脊也无角兽装饰。一切都归于自然,朴实无华,跟城内豪富之家的宅院有天壤之别,但从里到外散发着**肃穆的气息,让人立于门下,杂念顿消。
“请吧,别傻站着了。等我进去禀了明府,要是肯见你,算是你的造化,要是不见你,可别怪兄弟们手中的常鞭无情。”
扑刑动用常鞭,一般是死不了人的,但衙门里的门道太多,略微动下手脚,打你个内伤,明面上没大碍,可回到了家,过了十天半月,一不小心就会吐血身亡。
所以一般这种案件,苦主都会给贼捕送钱行贿,毕竟花钱消灾,跟谁过不去,别跟自个的命过不去。
徐佑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不急,等见过顾县令,再说行刑的事不迟!”
“哼,看你装到几时!”
入了大门,转过照壁,徐佑回头看到壁石上画着莲花月照和海水的纹饰,无非寓意清如水、直如莲、明如月,还算比较雅致。到了明清时,照壁上直接画了一尊贪兽,大张血口,欲吞日月,后来死于悬崖之下,虽然毫无美感,但至少带上了几分杀气。
徐佑一直认为,作为直接面对普通大众的亲民官,县这一级的官员们必须要时刻感受到头上横悬的铡刀,不然就会作威作福,颐指气使,逼民过甚,从而闹出大的乱子!
照壁前是莲池,接着是仪门,平时不开,要走东西两个角门,东角门为喜门,供县令和吏员们出入。西角门为绝门,提审犯人时大都从这边走,而死囚是必须从这边走,没得商量。
郑经存心给徐佑一个下马威,使了个眼色,几个街卒簇拥着徐佑准备走绝门。左彣虽然出身不高,但一直在袁氏听命,平时见到的,接触的,都是人上之人,非尊即贵。换句话说,环境决定眼界,他的眼界太高,生平第一次进县衙,实在没见过下面这些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一时还懵懂不知何故。
徐佑却不一样,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县衙里的绝门,也叫鬼门,岂能随便行走?脸色变的冷冽起来,道:“该说的都跟郑贼捕说过了,本以为你是聪明人,好歹也等我跟顾县令见过之后再决定逞不逞威风。没想到都已经进了衙门,三五步的距离,一盏茶的工夫,贼捕却还是忍不住了……”
郑经黑着脸道:“让你走就走,哪里来这么多的废话!你是我从至宾楼带回来的人犯,莫非还想从喜门进?妄想!”
徐佑负手而立,道:“我随你来见顾县令,是为了入籍一事,可不是什么人犯,这一点,请郑贼捕务必搞清楚了!”
郑经闻言往回走了两步,站在徐佑跟前,盯着他的眼睛,戏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见明府,可你们既非旧识,也无故交,就算见了,难倒还能鲤鱼跃龙门,变成明府的座上宾?”
徐佑身子前倾,低声笑道:“那可不一定,顾县令有识人之明,要是看中我的诗文谈吐,未尝不能提携一二。可不像某些无知之辈,惯以鼻孔看人,又怎能分辨美丑高下?”
郑经勃然大怒,凝视徐佑良久,嘴角裂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把手一挥,道:“我说你是人犯,你就是人犯。我让你走绝门,你今个就非走不可!来人,押他过堂!”
街卒们猛的围了上来,腰间的环首刀出鞘一半,形如厉鬼索命,要真的是无依无靠的平民,当下就要吓的半死。
徐佑看到这等情势,摇头失笑,对左彣道:“看到没有,官字两张口啊,似这等不入品的小吏,只是披了身绿衣,就能张狂到这等地步,怪不得人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街卒听不过耳,骂咧咧道:“你算什么狗屁东西,也敢跟贼捕这么说话?刚才一路上我们兄弟忍了你,现在进了衙门,是死是活,不过贼捕一句话的事,还敢没天没地的胡吹大气?信不信我给你十鞭尝尝?”
徐佑打量他一下,笑道:“十鞭,好,我记下了!”
“呵,小嘴还挺硬?瞧你文文弱弱的,不过长的俏,想必臀瓣揉起来软绵的很,不如先让耶耶摸一把……”
耶耶是爸爸的意思,看来犯贱的人喜欢当爸爸的习惯,古今差别不大。
徐佑点点头,道:“你过来,摸一把试试看!”
“你当耶耶不敢呐?”
眼看剑拔弩张,双方就要大打出手,一人从喜门后走了出来,身穿月白色长袖宽袍,大冠高履,腰系鞢带,带扣镂空有兽纹,貌美有如妇人,双眉入鬓,目光澄明,真是玉树之姿。
郑经一阵慌乱,束手下跪,道:“拜见明府!”其他街卒见郑经都跪下了,忙收刀归鞘,也纷纷下跪拜见。
本来楚国官府中平时下属见上司施礼即可,非重大礼仪不需要跪拜,可郑经也不知为了何故,心中发虚,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这样一来,站着的人就显得十分突出了,见那人往这边看来,徐佑笑了笑,上前作揖,道:“义兴徐佑,奉圣命至钱塘编户,特来拜访明府,入籍听调!”
汉以来,明府一词,多用于称呼郡守,但曹魏以后,两晋伊始,也用来尊称县令。比如《后汉书??吴祐传》:“国家制法,囚身犯之。明府虽加哀矜,恩无所施。” 王先谦先生集解说:“县令为明府,始见於此。”
所以郑经话里话外一直喊着明府,虽有拍马屁的意思,但也用的得当。徐佑当面自然不能还说顾县令你好,那样合礼制,但太不近人情。
那人吃了一惊,伸手扶住徐佑的臂膀,道:“可是徐七郎,徐微之?”
徐佑抬起头,轻轻一笑,道:“正是在下。”
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喜道:“真是微之,幸甚,幸甚!前几日得到消息,都道你在晋陵遇刺身亡,我还叹息许久,不知该怎么向主上回奏。这下好了,你总算安然无恙!”
徐佑见他言词诚恳,关怀之意发自内心,自也感激,道:“佑戴罪之身,不敢当明府厚爱!”
“什么戴罪?主上早免了你的罪,这里不是义兴,更不是他沈氏的吴兴,在钱塘,我看谁还敢来找你的麻烦!”
跪在地上的郑经,听到“奉圣命”这三字时已经惊的浑身汗毛倒竖,再听到徐佑自报家门,才知道这段时日自家明府时时念叨在口中的人,竟然就是这个被自己从至宾楼带回来的人犯,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双耳轰鸣作响,再听不清下面的话了。
寒暄过后,顾明府挽着徐佑的手,就要过喜门往后进里去,转头看到地上的郑经,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平日你办事也算恭谨,没想到在旁人面前竟然如此丑态,我饶的了你,律法饶不了你。且去法曹自领处罚,今日起这个贼捕也不要作了,到兵曹当一门士,以观后效。”
兵曹主掌兵员的训练征调等事宜,可楚制由都督掌军,军事皆归于州府,连郡守都是从属作用,更何况县级兵曹。所以听着威风,其实也是个冷灶,不能跟户曹、吏曹、法曹这些热炕相提并论。并且从贼捕降为门士,没了油水,也没了面子,更没了一丁点的权势,以前被他欺负过的人,还不得天天来找他的麻烦?
郑经想起日后的遭遇,狠狠的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这时再想起徐佑提醒过他的话,等见过了县令再决定,可偏偏不听,为了詹珽的一万钱,丢了前程,这笔买卖简直赔的底掉!
“徐郎君,徐郎君!都怪我,我白长了一双狗眼……你是贵人,帮我给明府求求情……看,看在我初犯的份上,饶,饶了我这一回……”
想想之前的嘴脸,再看看现在战战兢兢连说话都开始结巴的样子,真是何苦来由?
不过徐佑不是圣人,这时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仁心宅厚,哪里会替他求情,淡淡的道:“这是顾明府的衙内之事,我什么身份敢来多话?到了兵曹好好当差,好歹有口饭吃,不像刚才那一位,嚷着要打我十鞭,恐怕今后连口饭也吃不好了。”
扑通一声,那个街卒直接晕倒了过去!
“拉下去,打二十鞭,发到河提去作三年苦役!”
从仪门走出来,是一座宽敞院落,中间没有勒戒石,刻在戒石后的“公生明,廉生威”的六字训戒要到明朝后才在县衙里出现。院子的那一头是正堂,也是县令升堂断案的地方,再往后是二堂,是和僚属们商量公事的所在。再然后是一座三层的主楼,也就是县令和眷属的寓居之处,房门的入口处竖有一个三尺方圆的铜镜,用来正衣冠,照得失,是自省其身的意思。
“我一人在此居住,家人都在吴县,进去也是无趣,不如微之和我一同到后花园走走?”
“明府……”
“哎,还叫什么明府,我虚长你几岁,称字即可。对了,微之想必还不知道我的字,容在下先做个介绍!”
他洒然一笑,道:“吴郡顾允,字飞卿,见过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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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言炎炎
徐佑知道此时人物,崇尚风流本性,越是矜持越是被人瞧低,也不做作,拱手道:“见过飞卿!”
顾允甚是高兴,挽着他的手,往后花园走去,道:“钱塘别无趣处,唯独山水之佳,让人赏心悦目。在我之前,钱塘历任县令,虽于政事大都不甚了了,但审视山水之道却别有匠心。经过十年翻建,衙里这后花园,竟成了一个消闲的好去处。”
徐佑之前读史,提到吴郡顾陆朱张四姓时,有“张文、朱武、陆忠、顾厚”之语,今日遇到顾飞卿,短短片刻,寥寥数语,已经看出其人的德义仁厚之风。
由此可见,虽然变幻了时空,但这些数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传承不断,家风亦然!
县衙的后院占地约有三千多平米,园内泉水叮咚,汇聚成湖,湖面架有两座拱形仿汉白玉的石桥,犹如雨后长虹横卧波上。湖水中央的湖心岛上有一座六角亭,红柱彩顶,精雕细刻。亭子正对面是假山,宛转的水道从后方崎岖而上,然后从前面倾泻而下,击打在底层的砾石上,跳跃出无数朵水花,让这本是静态的湖心岛,立刻变得生动起来。
过了湖心岛,是一片竹林,风吹叶摇,仿佛波涛阵阵。竹林再往前去,是万株梅花,凌霜傲立,吐芳竞艳,美不胜收。
徐佑赞道:“观之前的厅堂,气势恢宏,形制严格,入到内里却又环境清幽,别有洞天。飞卿公务之余,得此处聊作闲暇,真是神仙中人!
顾允叹道:“让微之见笑了,若非家族所累,督促我出仕,又怎舍得放下手中画笔,来做这俗世中的浊物呢?”
像顾允这样的人,享受着世家门阀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益处,相应的也要承担起对家族的巨大责任。比如顾氏中很出名的顾荣,当年晋灭吴之后,也要从江东赴洛阳求仕,为的不是官身名利,而是在新朝谋取一定的地位和权势,以此来保障整个家族能够绵延下去。所以并非门阀之内皆是钟鸣鼎食的碌碌之辈,相反英杰辈出,还一个个的奋勇上进!
套用后世一句浅显的话,比你帅,比你有钱,比你家世好的人都在拼命的努力,你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这,抱怨那,而不是去更加拼命的付出心血和汗水呢?
徐佑听到画笔二字,心中一动,但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同学,没有不知道顾氏的那个“三绝”顾恺之,试探着问道:“飞卿善丹青?”
一提到画,顾允立刻眉飞色舞起来,道:“略通门径,不敢言善。微之莫非也对丹青技法有意?”
徐佑笑道:“飞卿应该有所耳闻,佑一介武夫,莫说作画,就是连画笔怎么握都不晓得。再者,丹青重在以形写神,迁想妙得,我境界不够,实难登大雅之堂!”
说完不见顾允做声,转头看去,却见他瞠目结舌,望着自己如同见了鬼魅,不由哑然,道:“飞卿,飞卿……”
“啊?”
顾允被徐佑轻推了下肩头,这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也顾不得礼数,双手紧紧抓住徐佑的手臂,道:“刚才微之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徐佑转瞬明白过来,感情这位顾飞卿还没有到达顾恺之的水平,或者说这个世界的绘画理论层次,整体尚停留在汉魏时的懵懂时期,没有经过六朝的艺术觉醒。
而以形写神,迁想妙得,就是六朝时顾恺之率先提出的重大美学命题,也标志着从此中国绘画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以形写神,迁想妙得……”
顾允迫不及待的问道:“何为以形写神,何为迁想妙得?”
“人有长短、今既定远近以瞩其对,则不可改易阔促……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失矣……”脱口而出的,正是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里的著名论断,也就是说,作画时不仅要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还要追求内在气质的神似。
徐佑又道:“如何写神?要靠内心的体悟和思索,将自我脑海中的形象和情感倾注到画UU小说的景致中去,使人物、禽鸟、草木、山川皆有性命,由此才可能妙得出真正的神似!”
顾允呆不能言,眸子里却仿佛在黑暗的夜里点燃了一盏蚊灯,然后随着口中的不停复述,灯光越来越亮,到最后燃起了熊熊大火。
“微之稍待,我去去就来!”
这次轮到徐佑瞠目,他无论怎么也想不到,顾允竟会把他丢在后花园,撩起冠袍,野孩子一般撒腿跑向主楼。
左彣所在的袁府,是儒学大宗,一举一动都十分讲究礼仪规制,何曾见过这等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弟,尤其还是一方父母,亲民之官?
徐佑望着顾允一溜烟消失的背影,以手捂口,咳了一声,道:“这才是名士做派,任情随性,风虎,以后你可要学着点!”
左彣为难道:“郎君,我粗手粗脚的,真学顾郎君这样的做派,怕你看了之后,今明两日的膳食都难以下咽……”
徐佑失笑道:“这次的谑言,我给满分!”
“满分?”
“呃,就是上品的意思!”
两人调侃中,顾允又一路飞奔回来,手中握着一幅摊开的画卷,平伸在胸前,好几次因为风速,差点整幅贴到了脸上。
徐佑怕他跌倒,忙往前迎了上去。顾允在他跟前立定,气喘吁吁的道:“微之,看看这画,可有什么赐教?”
他亲自将画卷撑起,冠玉似的俊美脸庞上满是希翼之色。徐佑谦逊了两句,凝神望去,一个朱衣男子伫立在道左的树下,身后有两三侍从,痴痴的遥望着远处道路尽头的青裳女子。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着一只孤独的云雀,头颈侧垂,雀口微张,有若低声哀鸣,泣血哭诉。女子似乎惊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可以看到连脖颈处襦裙的褶皱都一丝一纹的纤毫毕现,线条宛转优美,体态修长婀娜,以细线勾勒人物,仅在头发裙边染以颜色,不求晕饰,显得幽静清丽。但让人遗憾的是,女子的脸只画好了唇鼻,却没有眼睛。
“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紧劲连绵。我虽不懂画,却也看的出飞卿的技法,几已无可挑剔。只是……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顾允目露恳色,道:“我与微之一见如故,有什么话,都不妨说出来。我也不瞒你,此画其实已作成一年有余,却始终感觉不尽如意。若是微之能指出弊病所在,允铭感五内!”
徐佑沉吟一下,道:“我观此画,人物虽然形近,但神意却不如空中这只雀鸟灵动……”
“是啊,我先攻山水,后绘鸟兽,人物是近年才开始着手,却始终难得其门而入!方才听微之言道以形写神,才恍然大悟,画中的人总是死的,没有真正的活起来。”
“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这是顾恺之在《论画》一文里开篇点题的话,徐佑引用起来,很有大画师的风范,道:“飞卿有此迷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看你只留眼睛不画,其实已经到了破门而入的关口了。”
“眼睛……眼睛?”
“征神见貌,情发于目。人的身体手足画的好不好,其实无关紧要,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如飞卿画中女子,若能点睛之时,透出欲去还留,顾盼生忧的情景,将那心中缠绵悱恻,却只能依依不忍的离去的柔思流转于眸光之内,那将是何等的灵韵,何等的动人?”
阿堵也就是眼睛,顾允身子一震,看着徐佑,一双俊目竟然流露出让人怕怕的深情,喃喃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微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微之!”前后反复几次,再望向手中画,不等徐佑反应过来,竟奋力一撕,顿成两截!
“今日听君数语,才知什么是‘大言炎炎’!“他仰头长笑:”快哉,快哉!”
《庄子??齐物论》有大言炎炎之句,意思是合乎大道的言论,其势如燎原烈火,让人听了心悦诚服。顾允以此来赞徐佑,可知当真被他这一番话惊的五体投地!
徐佑暗中擦把冷汗,他对绘画的认知仅来自于顾恺之、张僧繇等人的小传,所说的这些听起来很高大上的理论,要么是《论画》里的原句,要么是将《魏晋胜流画赞》里的观点略作修改,可不像书法那样有底气。
幸好顾允本身的实力超强,已经在丹青技法上到了巅峰,只是还差一点点没有形成逻辑清晰的理论。徐佑三言两语,立刻为他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虽然这层纸假以时日他自己也能捅破,但效果却完全不一样了——徐佑此时在他心中,形象已经变得无比的高大,堪称亦师亦友,知己知音!
“微之,时辰不早了,你今夜住下,我这就令人安排酒菜。你我对月畅饮,连榻夜话,岂不美哉?”
徐佑没料到装次大尾巴狼还有这样的后遗症,生怕顾允再一溜小跑消失不见,赶紧抓住他的手腕,还别说,入手光滑如缎,手感极佳。
呸!
徐佑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别刚穿越来没多久,就被江东这些层出不穷的美男子给掰弯了,苦笑道:“飞卿,我还有几位朋友和家人在至宾楼里等候,实在不能久留。还是先办正事,以后你我同在钱塘,想要见面有的是机会,不急一时!”
顾允虽然急切想跟徐佑大战到天明,但也知道他初到钱塘,各种琐事缠身,心不静,谈起来也不尽兴。他是本性洒脱之人,拿得起放的下,笑道:“也好!入籍的文书交给我即可,其他的你不必管了。哦,还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诉你,十数日前,司隶府来人,口述主上的密令,要我竭尽全力,保你在钱塘的平安,所以大可放心,只要不触犯谋逆之类的死律,不会有什么麻烦……”
徐佑再次苦笑,这样的事,你拖到现在才说,还说是什么小事,心也太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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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故家乔木
“微之莫要多虑,就是没有主上的敕令,吴郡四姓也不会让沈氏乱来。说到底,徐氏跟四姓一样,都是江东本姓,世代生长于斯,跟那些渡江而来的侨姓不同。沈氏这一次蛊惑太子,为了昔年的些许过节,擅行杀伐之事,已经触犯了众怒。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离,等他众叛亲离之时,下场未必比今日的徐氏好上多少。”
顾允说的漫不经心,很是淡然,但这种淡然的姿态下,流露的却是顾陆朱张百年经营下的底气和自信。
“好了,不说这些!微之既然来了,就在钱塘好生住下,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自来找我就是!”
徐佑谢过,对顾允又多了一层认识。他固然敦厚可亲,任情随性,但见事明白,心思细腻,非是那种痴迷于画而不知世事的愣头青。怪不得主上亲自点了钱塘来做他的栖身之地,想来也是对顾允的办事能力极为放心。
“说起来当下正好有件为难事……”
徐佑说了跟詹珽的冲突,当然言语中有所保留,关于杜静之、詹文君之类的内情,现在还没有告诉顾允的必要。
顾允笑道:“此事好办,等下让主薄鲍熙随你走一趟至宾楼。要不是怕动静太大,其实我跟微之去一趟也无妨!”
这是聪明人说的聪明话,钱塘令不是什么高官,但在钱塘地面上却是说一不二的存在,真要是顾允出马,怕是会给徐佑带来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飞卿有心,不过鲍主薄出面已经足够了!”
徐佑看看天色,不放心何濡秋分他们,当即告辞。顾允陪他至正堂前的厢房,叫了那个主薄鲍熙,吩咐了几句,然后送徐佑等人出了衙门,又约了三日后再会,立在门口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依依不舍的回转。
鲍熙四十岁许,身量不高,留着长须,样貌不算丑陋,但也美不到哪里去,属于平凡的丢进人群就找不着的类型。他虽然亲眼看到顾允对徐佑的态度非同一般,但走在路上,除落后半步以表示恭谨外,倒是不卑不亢,也不多话,跟徐佑印象中的县衙大秘谄上媚下的形象并不重叠。
“鲍主薄可是钱塘人?”徐佑问道。
鲍熙笑道:“郎君这可猜错了,我家在海盐县,三年前才来钱塘做了主薄!”
“哦,那来钱塘之前,鲍主薄在何处高就?”
“不敢,我学文不成,学武也不成,要不是东阳顾府君垂怜,许我在门下做事,这些年可能连饱饭也吃不上……”
徐佑略一思索,脑海里没有这方面的记忆,看向另一侧的左彣。左彣果然没有让徐佑失望,对三吴官场人事所知甚多,低声道:“东阳太守乃是顾明府的尊侯。”
“侯”本是爵位,但在魏晋时,外人提起某人的父亲,常以“侯”作为尊称。
徐佑恍然,原来这个鲍熙是顾允老爸的亲信,为了帮衬儿子,才特地从身边调到了钱塘。
“失敬,失敬!”
鲍熙没有一丝自得的表情,道:“不敢当!徐郎君,冒昧问一句,你跟詹郎君因何事起了冲突?”
刚才顾允只是叮嘱他随徐佑去一趟至宾楼,其他的缘由并没有多说,所以有此一问。
“说来也是奇怪,前两日还在楼里住的好好的,今日午后詹郎君突然说什么过所有疑,欲逐我等出门。要是好好说话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找了十几个游侠儿,耀武扬威,蛮横无理,想要以武力打我等出去,这才起了冲突!”
鲍熙自然听的出徐佑这番话不尽不实,但也没有多问,道:“知道了,此事交给我即可!”
到了至宾楼,还是昨日那个迎客的侍者,应该受了詹珽的吩咐,看到徐佑脸色微变,伸手拦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笑道:“又想问我出题?”
侍者尴尬道:“这个……请郎君稍待,我进去禀告……”
"昨日的雅客,今日成了恶客吗?竟连门都进不去了?“
鲍熙从后面走了出来,道:“认得我吗?”
侍者一惊,赶忙行礼,道:“见过主薄!”
“让开吧,有我在,詹郎君不会怪责你的!”
侍者不敢再阻拦,垂头让开了大门。
鲍熙侧身,道:“郎君请!”
入了楼,过了几进院落,来到徐佑他们住的地方。院门紧闭,,门前站着八个青衣侍者,见到鲍熙同样不敢阻拦,开了门任由他们进去,然后飞奔去知会詹珽。
何濡听到声音,从房内出来,看到徐佑身边的鲍熙,神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掩饰住了,走过来高声道:“七郎,钱塘县衙可好进吗?”
徐佑笑道:“进的难了些,幸好出来的较为容易。对了,这位是鲍主薄,顾明府让他来处理此事!”
何濡也不施礼,淡淡点了下头。徐佑知他脾气,拿他没有办法, 道:“鲍主薄,这是何郎君,我的至交好友!”
鲍熙拱手作揖,并不见怪,道:“既然到了至宾楼,徐郎君不妨先做休息,我去见一见詹郎君,些许小误会,说开也就是了。”
“正是,一点误会,闹起来大家颜面须不好看,拜托鲍主薄了!”
鲍熙离开后,徐佑同何濡说起顾允,何濡道:“这位顾县令可不是寻常人,据称六岁读《五经》,略知大旨,九岁能属文,尝做《月赋》,被顾氏的宗主顾裕奇之,接到身边亲授学业。年十二,随之游金陵,做《金陵地记》二篇,至今尚被传诵。其后遍观经史,尤善丹青,曾建十丈高楼,作为画所,每每登楼后令家人去其梯,若时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阴渗,则不操笔。等到月余之后,画成一幅丹青图,才肯下楼见客,被誉为才画双绝,是顾氏这一代里最为杰出的子弟之一!”
徐佑没想到何濡对顾允的评价这么高,道:“有这等才华,如何来钱塘做了区区一个县令?以他的家世,何不到军府先做参军,然后不管是转做长史、司马,还是入王府做郎中令,再迁任通直散骑常侍,都是一条青云之路……”
何濡摇头道:“若是顾氏的宗主顾裕也是七郎这样的想法,顾氏今后五十年将不复兴旺。”
徐佑汗了一下,只是随口瞎聊,有这么严重吗?但也知道定是自己对历史的认知又产生了偏移,虚心道:“请其翼指正!”
“楚国朝堂多年来的惯例,不经宰县,虽有善政,不得任都督、刺史;凡不历都督、刺史,虽有高第,不得任侍中、列卿。顾允可是当下顾氏尽全力培养的故家乔木,三十年内,必须走到门下侍中、中书令或尚书左右仆射其中之一的位置上,由此来保证今后二十年的家族恩宠和门阀地位。若是按照七郎定下的步伐,最多成一宠臣,却无法做鼎臣,做宰相。汉陈平有云: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刺史入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致理之本,莫若重县令。若不是从县郡至州府再至台阁,见遍民间疾苦,识遍朝中百态,如何镇诸侯,亲百姓?”
徐佑微微张口,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顾允一路小跑去拿画卷的场景,将来要是他做了宰相,莫非给皇帝奏事时,也这般毛毛躁躁?
当然,这只是调侃而已,人都是会成长的,虽然成长的代价是磨平了棱角和个性,甚至磨灭了本心和良善,但至少,你长大了!
“听你这般一说,我才想起他跟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
“他说司隶府来人,传了主上的密令,要保我在钱塘的安稳……不过后面还加了一句,只要不触犯谋逆之类的死律……”
“这是警告七郎,在钱塘要安分守己!”何濡冷笑道:“所以,千万别当顾允是什么可交心之人,该提防还是要提防一二!”
徐佑虽然觉得顾允这番话更多的是好意提醒自己,但何濡说的也对,身处猜疑之地,两人又是初识,不可完全相信。
不过日久见人心,既然落户钱塘,跟顾允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太少,总有办法来验证,到底他是真正的仁厚君子,还是城府森严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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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红纱步辇踏月来
半个时辰后,鲍熙再次出现,进了房内,在徐佑对面的蒲团坐下,脸上带着不悦的神色。徐佑亲执茶壶,为他倒了一杯清茶,递到身前,道:“鲍主薄何故动气?”
鲍熙接过茶杯,道了谢,默然片刻后,说道:“愧对郎君,在下师劳无功,没能说和此事!”
詹珽这次的谋划有杜静之在背后撑腰,对顾允有忌惮不假,但绝不会好说话,所以鲍熙出面调解,碰一鼻子灰,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
他本就打算,等鲍熙调解无效,詹珽再来相逼时,就顺势搬离至宾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否则的话,真是连吃饭喝水都要小心谨慎。
如此一来,等于给詹珽挖了一个坑,让他间接得罪了顾允。一旦将来因为介入詹氏的纷争而起了冲突,钱塘县势必会站在徐佑这一边。就算不能面对面的与杜静之对抗,可只要暗地里给予一定的支持,对徐佑的帮助就已经足够了。
徐佑脸露讶色,道:“詹无屈好大的胆子,竟然连鲍主薄亲来都不理会?”
鲍熙微觉尴尬,苦笑道:“詹氏是钱塘士族,家大业大,不把我放在眼中也是寻常。只是詹郎君平日里从不曾这样咄咄逼人,实在不知道为何非要跟徐郎君置这口气?”
徐佑洒然一笑,道:“……可能詹无屈看我不太顺眼,也未可知。既然此事无法善了,那我只好退让一步,搬出至宾楼就是了。偌大的钱塘,总不至于只有这一家逆旅可住人的……”
鲍熙忙道:“不急,等我回去禀告明府,听他如何决断再做安排。”
徐佑面露犹豫,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再惊动飞卿。我换一家逆旅,等闲事耳……”
“话不是如此说,要是在钱塘县还让徐郎君受了委屈,传出去伤的可是明府的声望。”
声望在这年头可是神器,但凡想要进步的,没有不想刷声望的。所以鲍熙一提到这个,徐佑就不好再推脱了,道:“那,我就静等鲍主薄佳音。”
鲍熙拱拱手,刚要起身离去,院门外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皱眉道:“怎么了?”
徐佑无奈道:“恐怕詹无屈连这片刻都等不及了……主薄,此事就此作罢,我马上照他的意,离开至宾楼!”
鲍熙冷哼道:“我去看看,詹珽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气上心头,连郎君也不叫了,直呼詹珽的名字。走过去拉开房门,院子里黑压压的站着四五十人,手中刀光闪烁,暴戾之气,扑面而来!
詹珽站在最前,看到鲍熙毫无惧色,道:“鲍主薄,失礼了!”
鲍熙眉间隐有怒意,径自走到詹珽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敢问主薄,这至宾楼,是不是我詹氏的产业?”
“是,那又如何?”
“既然是我詹氏的产业,我自然可以决定谁去谁留。钱塘县衙不肯为百姓做主,我就自己做这个主了。今夜,不管谁来,院子里的那几个人,都必须给我滚蛋!”
鲍熙斥道:“詹珽,不得信口胡言,谁跟你说县衙不为百姓做主的?”
“我自有耳目,能听能看。他们先是过所不明,后来打伤窦弃等多人,报了官,郑贼捕押走了人犯,可不过片刻,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你身为钱塘县主薄,竟然还居中说和,意图让我赔礼致歉,试问,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没有!”
“钱塘县徇私,鲍主薄徇私!”
身后的人群同时响应,声势惊人。鲍熙抬手指着詹珽,怒道:“詹珽,你带这么多人,手持兵器,想要谋逆不成?”
詹珽哈哈大笑,道:“鲍主薄,你只是顾县令的家犬,想给我编织罪名还差的远呢。这些都是我詹氏的部曲,谁听过自家部曲到自家的院子里,竟是谋逆?我告诉你,别以为在钱塘你们可以只手遮天,要是惹恼了我,我直接到刺史府具状,让柳使君查一查,看你们到底收受了别人多少好处,昧着良心行此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丑事!”
徐佑和何濡、左彣也从房内出来,站在台阶上看鲍熙与詹珽斗嘴。徐佑低声笑道:“呵,这才多久,詹无屈的辩才貌似很有些长进啊……”
何濡目光毒辣,一直盯着站在詹珽身边的一个黑瘦低矮的男子,道:“长进的不是他,而是来了高人了!”
徐佑同样目光一扫,道:“看来又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不知是杜静之的人,还是刺史府的人?”
“刺史府的目标是郭勉,不会管詹氏的小事,一定是杜静之派来的,毋庸置疑!”
“这倒也是!其翼不如再猜一猜,这人会是谁呢?”
左彣咋舌道:“郎君这不是故意为难何郎君吗?杜静之麾下多少奇人异士,如何猜的出来?”
何濡一笑,道:“说难也未必多难,天师道扬州治自祭酒以下,有两名正治,五大灵官,其他五百箓将、百五十箓将、五十箓将、十箓将若干。能被派到钱塘,协助詹珽谋划此事的人,至少也该是灵官的级别。而扬州治五大灵官,身形如同此人瘦小的,定是捉鬼灵官李易凤!”
天师道每一治都有五大灵官,分别是祈禳灵官、除瘟灵官、消灾灵官、度亡灵官和捉鬼灵官。
左彣尚且半信半疑,徐佑已经叹道:“其翼之才智,我所不及。此人,确实是李易凤!”
这次轮到何濡奇怪,道:“七郎认得他?”
徐佑远远的望着李易凤,他的目光低垂,没有发现自己,神色中露出几分缅怀和悲伤,道:“多年前我随先君上鹤鸣山,蒙大祭酒李长风出手治病,当时随侍在他身侧的弟子中,有一人就是这个李易凤。只是没想到,几年没见,他已经成了扬州治的捉鬼灵官!”
何濡和左彣知道他想起了义兴的往事,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国恨家仇,从来都是用刀刻在男儿丈夫心头的血字,水不能灭,火不能融,至死方休。任何的言语劝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徒劳,只有潜心忍受,蛰伏待机,静等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斩人头,灭人族,以血写就的字,只有以更多的血来去除!
鲍熙眼看就要压不住场面,徐佑收拾思绪,深不见底的眼眸泛着淡淡的神光,道:“闹到这一步,詹珽已经没了退路,从此只能牢牢绑在杜静之的大腿上,不管输赢,钱塘县都无他的容身之地,至宾楼咱们也没必要继续住下去了!”
何濡却道:“七郎,你有没有想过,詹珽为何非得这么着急赶咱们离开呢?”
“詹珽本来是想利用郑贼捕把你我几人关在县衙的大牢里,此计不成,自然要另辟蹊径——如果所料不差,今夜出了此门,不管宿在何处,詹无屈都有把握让咱们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天师道的高手众多,单靠风虎一人,很难抵挡的住!最重要的是,事了之后,他还能脱得干系,毕竟不是发生在至宾楼,让人抓不到把柄……”
“既然七郎洞若观火,为何还要按照对方的谋划走呢?”
“因为这个谋划有个大漏洞,詹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飞卿会邀我连榻夜话……哈,今夜的钱塘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县衙的主楼更安全的呢?”
何濡抬起头,看着天叹了口气,道:“什么都让你想到了,还要我有什么用?七郎,其实有时候,你装的傻一点,我会更高兴!”
徐佑负手走到鲍熙身旁,笑道:“詹郎君,不就逐我们出去而已,至于明火执仗,动用这么多人吗?当心吓坏了楼里其他的住客,影响你们的生意。”
看到徐佑,詹珽双目直接喷火,森森道:“那要多谢徐郎君选了这处院子落脚,周边僻静的很,哪怕有人惨叫,也不会被人听到。”
“哦?这么僻静?听起来不是很安全啊,既然如此,麻烦让让,我们还是换个地方住的好!”
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的李易凤在听到徐郎君这三个字时,猛然抬头,眼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又垂下头去,并没有多说什么。
詹珽扭头看了看李易凤,见他没有表示,仰天大笑,道:“先前礼送你出去,你不肯,这会却没有那么简单了。要么让人扔你们出去,要么自己从这里滚到门外,选一个吧,徐郎君?”
见李易凤故作不识,徐佑也不会贸然相认,道:“是吗?詹郎君当真这么不留情面?”
“哼!”詹珽得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我面前讨情面?”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雪奴!”
詹珽身子一颤,不知听到了什么惊恐的声音,脸上露出惧怕、憎恨、迷茫和羞辱夹杂不堪的复杂表情,连牙齿都开始一下下的抖动。
人群分散两边,一个垂着红纱圆障的青竹步辇在八个身形高大的健壮男子的扛抬下,从外面慢慢的走了进来!
夜幕降临,羞涩的月亮半遮着脸,偷偷的往人间投射下来一丝皎洁的光,于这庸俗肮脏的院子里,照在了步辇的红纱之上。
朱门倚遍黄昏,廊上月华如昼,
红纱有倩影,
暗香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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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
步辇是轿子的前身,出现的时间很早了,夏朝应该就有了雏形,大禹治水乘坐过一种前后两个人扛的“欙”,就是最简单的步辇!后来经过千年发展,到了晋朝时,桓玄曾造大辇,能容三十人坐,需二百人抬,跟后世张居正的座驾有的一拼。
那群持刀的詹氏部曲先是一愣,不知谁带的头,一番混乱之后,几乎全部屈膝跪下,齐声道:“见过四娘!”
步辇从跪伏的人群中间缓缓穿过,八个健卒袒露着上身,下面仅仅穿条大口缚裤,铁疙瘩似的肌肉淋漓尽致的展现了什么叫做威武雄壮。
在步辇的两侧,还跟着两名清丽可人的侍女,身着绛纱复裙,裙下饰以纤髾,足上锈文立风履,头发梳成螺髻,斜插着花钿,额头粘了额黄,仿佛是月色中走入的精灵,让人一望之下,再也移不开半寸的目光。
所谓纤髾,是一种固定在衣服下摆部位的饰物。通常以丝织物制成,其特点是上宽下尖形如三角,并层层相叠,加长到小腿至脚踝的位置,形如燕尾,走起路来如燕飞舞,煞是好看。额黄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它还有个别名叫“花黄”, 比如《木兰诗》里就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的诗句,是一种时下女子最流行的妆容。常常是用黄色的纸锦制成的薄片状的饰物,在使用的时候只要粘在额头上就可以。它的好处不但是省事,而且形状变化也很多样,可以任意裁剪成各种样式,所以又叫“花黄”。
这两个侍女,一个神色清冷,眉间如同凝聚了万年不化的寒冰,一个笑靥如花,左顾右盼中全是灵动狡黠。
而发声羞辱詹珽的,赫然是那个笑靥如花的侍女!
詹珽缓缓的转身,动作极其的艰难,透着厚厚的衣物,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抖,脚在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压抑。
望着那架红纱步辇,他的眼中,如见鬼魅,额头顷刻间,已经大汗淋漓!
很快,詹珽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蹊跷,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立刻转头,看也不敢看步辇,冲着那个爱笑的侍女大喝一声,却更像是为自己壮胆!
“百画,你说什么?”
侍女噗嗤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原来不仅不是东西,连耳朵也听不到,好可怜呢!”
“你!”
詹珽二话不说,劈手从旁边跪下的部曲手中夺过一把环首刀,先使了一个抱刀势,然后身随刀走,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百画头顶砍了下去。
徐佑是大行家,只看詹珽的出手,就知道此人可能只学过一点粗浅的武功,可身子太虚,真打起架来,未必比身强力壮的农夫厉害。
百画笑容不改,甚至还吐吐舌头,屈指刮了刮脸蛋,道:“就知道欺负弱女子,羞不羞?”
当!
一个曼妙的身影攸忽闪现,挡在百画身前,两根芊芊玉指高高举起,竟于半空中夹住了环首刀的刀刃。
眉间的冰雪喷薄而出,似乎要将整个院落变成冰天雪地!
“万棋,你!”
百画从万棋身后露出俏脸,笑道:“你什么你?雪奴,你想杀我有十八次了吧,可每次都被万棋拦住,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贱婢,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百画拍了拍胸口,道:“我好怕啊,好怕啊!”然后又一吐舌头,皱着鼻子,道:“可你的武功连我们只会端茶倒水的奴婢都打不过,何年何月才能杀了我呢?”
詹珽气的几乎要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可无法从万棋的手中移动分毫,干脆把手一撒,又去旁边找了把刀,绕过万棋,再次砍向百画。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可能他学的刀法里起手就是抱刀势,所以不管场面和实际情况如何,又是先抱刀入怀,然后才身随刀走,后果可想而知。
万棋玉手一挥,被詹珽遗弃的那把环首刀倒飞而去,刀柄直接砸到了胸口,将他撞的后退了几步,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原先随詹珽而来的这群部曲,头垂的几乎要碰到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敢来帮忙,就连捉鬼灵官李易凤,也是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百画,这会到哪里了?见到人了没有?”
红纱障中传来了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不算多么动听,甚至有点中性。百画忙走到步辇边,道:“回禀夫人,已经到了至宾楼,也见到了那几位郎君,只是……雪奴在这里,还带了府中的部曲……”
“是九弟吗?还有,百画,我说过你多次了,不要叫他的小字,他不喜欢!”
百画撇撇嘴,心中暗道:詹老侍郎给他取的,凭什么不喜欢?就是他不喜欢,我才偏要叫!
嘴上却道:“知道了,下次一定记得!”
“嗯,放我下来!”
八名健卒单腿跪地,如同女子做针线活般的小心谨慎,将步辇撤下肩头。百画和万棋分左右掀开红纱,一个头戴笼冠,身穿戎服,打扮的俊秀潇洒的女子走了出来。
徐佑眼前一亮,脑海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林青霞的东方不败。
那斜飞入鬓的剑眉,高耸直挺的鼻梁,有若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轮廓,就连唇形也不是当下美人们惯有的小口,反倒略有些狭长。一双玉石镶嵌而成的眼睛没有诱人的妩媚或者动人的娇柔,只是透着莫名的坚毅和冷静。
当然,最让人瞩目的是她的身高,竟然要跟徐佑齐头,修长笔直的**在戎服的勾勒下,不见一丝的赘肉和瑕疵。
徐佑终于明白为什么何濡对詹文君的评价是姿色中上,他没有说谎,因为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来说,詹文君要是个男子,那自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偏偏是个女子,不说轮廓过于分明和唇形微显宽阔这两点死穴,单单身高这一项,就直接扼杀了所有人品头论足的兴致。
美学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在后世,人们接受各种不同的美,但在男权社会,美貌的概念只有一种,那就是受不受主流社会的喜爱。
詹文君这样的长相,带了几分胡人的野性,明显脱离了江东的主流,评一个中上,已经是何濡嘴上积德了!
可对徐佑来说,这简直就是后世的混血超模啊,还是世界级的那种!
“暴殄天物……”
何濡耳尖,侧过头,问道:“七郎说什么?”
“呃,没什么……这个该是真正的詹文君了吧?”
“应该不会错了,所以七郎也别再暗中说我的不是。”
徐佑忍不住想要抓头,道:“我说你什么不是?”
“稍前刚见到宋神妃时,你以为她是詹文君,难倒没有腹诽我空口白牙说假话?宋神妃的样貌,当然不可能是中上之姿……现在见到了真正的詹文君,该知道我的评语没有错吧?”
靠!
徐佑从来不说粗话,这次也忍不住想要爆个粗。你们这些家伙……简直白瞎人家妹子超前了几千年的脸和腿!
詹文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似乎才从沉睡中醒觉,目光扫过众人,道:“赵全,周阳,你们不在府里待着,跑至宾楼做什么?”
两个人应声而起,走到詹文君身前数米外再次跪下,道:“是九郎说楼里来了恶客,还打伤了人,要我们过来壮壮声势……”
“九弟让你们来的?哦,那没事了,都回去吧!”
赵全、周阳偷偷的看了詹珽一眼,没有起身。
詹文君皱眉道:“看来我现在的话,你们已经不听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我们这就走!”
等不到詹珽的回应,赵周二人立刻没了勇气,招呼齐部曲,飞快的消失在院落外的夜色里。
捉鬼灵官李易凤,竟也跟着这帮人离开。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出过手!
詹珽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直到詹文君走到他面前才惊醒过来,避若蛇蝎的往后面退去,颤声道:“你……你不是去了富春县吗?”
万棋的身影又突然出现在詹珽身前,伸出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脖子,冷的如冰刀划过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夫人要去富春县?”
詹文君微微一叹,道:“九弟,我回来的路上还担心是万棋错怪了你,却没想到,那些刺客真的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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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君刀太利
“什么刺客?我,我没有……”
詹珽下意识的做出否认,但身体却很诚实的在抖动,神色更是慌乱无比,别说徐佑何濡,就是栖在古槐树上的雀儿也看得出他言不由衷,心里有鬼。
“万棋,放了他!”
万棋收回右手,临走时冷冷的望了詹珽一眼。詹珽顿时如坠冰窟,他之前多次试图教训百画,也被万棋阻止过,但那时她仅仅点到即止,从来只守不攻,却没想到真的动起手来,竟然如此可怕!
“说刺客或许也不当,他们不想杀我,只想要我束手就擒……不过,很明显,派他们来的人低估了万棋的身手,结果铩羽而归!”
詹文君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道:“九弟,你真的如此恨我吗?”
她此次前往富春县,是为了找吴郡朱氏求援,行踪绝对保密,可没料到从富春返回的路上遇到了截杀。等打退了刺客,知道必定是钱塘生变,所以抛开了大船,乘坐轻舟一路急行。到了家中,从宋神妃和千琴口中得知徐佑等人所言之事,她还犹自不信,连口水也没喝,急忙前来至宾楼验证,却正好遇上了双方冲突的一幕。
詹珽急剧的喘了几口气,双手紧紧握着,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这些年的过往,脸上阴晴不定,到了最后,盯着詹文君,满面狰狞!
一言不发,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滔天恨意,简直让人为之颤栗!
詹文君又是一声轻叹,道:“你走吧,即刻离开钱塘,这件事我不再追究了……”
詹珽突然仰天大笑,状如疯魔,道:“詹文君,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你早已不是詹氏的人了,嫁到了郭家,就是死,也是郭家的鬼,入不了詹氏的祖坟,知道吗?你什么立场,什么身份,什么资格让我离开钱塘?”
詹文君目光转为坚毅,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笑话!”詹珽怒火冲头,多年来压抑在内心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也忘了对詹文君的惧怕,道:“詹氏这几年,没有我,能有今天?早他姥姥的到街上要饭去了。可我得到什么?啊!得到什么?什么都没有!”
“整个詹氏的产业交给了你,每日过手的钱财不下百万,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地位,名望和权势,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那是我应得的!”詹珽双手一甩,躁怒的转了几个圈,猛的停身,指着詹文君叫道:“可你呢?你一个嫁出去的女郎,死了郎君,不在夫家好好守孝,竟然还有脸回詹氏指手画脚!是,詹氏的人在你出嫁前都听你的,当你是二家主,可你都出嫁了,为什么还要听你的吩咐?有谁想过我?我算什么东西?”
詹文君摇了摇头,话语中透着怜悯,道:“不自外于人,自然没人与你见外!九弟,你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却让自己作茧自缚,越陷越深!”
“哈哈哈!九弟?说的好!可你别忘了,我比你的年岁大,谁是你的九弟?就因为我是侍婢养大的,就该低你一头?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外人,永远是从雪地里捡来的不知道姓甚名谁、出身何处的野种!”
”“原来,你连小时候的情谊都一直记恨着……”詹文君扭过头,看着槐树上的枯叶,想起了儿时的一幕幕。
詹珽那时很不合群,沉默寡言,又长的瘦弱,容貌更不出众,总被家族里其他兄弟们欺负。詹文君虽然行四,但已经比詹珽高了一个头,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总是会站出来保护他。记得那天也是深秋,同样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将詹珽从别人的拳脚下拉出来,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自己脱口而出说了句“你像是最小的弟弟,以后就叫你九弟,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叫他九弟,一直叫到了今天,可没想到的是,连这样温情的记忆,他都无时无刻的不在抵抗着……
“好了,如果你坚持,那就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九弟,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有些时候,拨开眼前雾,才能见青天,不要被眼睛看到的东西迷惑,这个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说完这番话,詹文君不再看詹珽一眼,双手负于身后,挺拔的英姿浑不见一点平常世族女郎的柔态,道:“万棋,送送詹郎君!”
詹珽以为自己最恨詹文君的,就是她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声“九弟”,仿佛永远在嘲笑那个被人肆意羞辱和欺负的瘦弱孩童。可真当到了这一日,终于如愿以偿的撇开了这个噩梦,为什么心里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反倒有些茫然无措?
这世上,值得信任的,只有家族?
不,不!
没有了詹氏,我可以另寻去处,天师道……对,天师道可比詹氏强大了不知多少倍,有了杜祭酒的扶持,我照样是钱塘县人人敬重的詹郎君!
詹珽暗暗为自己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可在万棋冷冷的目光中走出院子时,还是有一种失魂落魄的孤独!
詹文君处理了家事,往前走了几步,往徐佑等人身上略一打量,朗声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拱手道:“在下义兴徐佑!”
詹文君美目一扫,道:“人如其名,久仰!”她不等徐佑客套,径自道:“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徐郎君一行也没心情继续住在这至宾楼里,不如随文君同至舍下,暂且安身,如何?”
虽然当下风气大开,部分人思潮开放,但这样明摆着邀请几个男子到寡居之所,还是有些惊世骇俗。不过徐佑两世为人,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笑道:“本想托鲍主薄说情,让我等去顾明府处借宿一晚,不过夫人开了贵口,自然听从吩咐!只是,我怕今次惹恼了无屈郎君,晚间会有点小麻烦……”
詹文君对徐佑的干脆利落十分满意,她生来最厌恶的就是唯唯诺诺、刻板固执、不知变通的男子,道:“无妨,若说起安全,舍下怕是比县衙更安全几分。不管什么人,今夜都不会打扰徐郎君休息!”
徐佑心中一动,詹文君敢说这样的话,表明她有绝对的信心应付天师道的高手,莫非除了刚才动过手的万棋,她的手下还有其他的高手不成?
不过想想她身后的那个郭勉,既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贾,又是江夏王的心腹,给自己的儿媳妇配几名高手做护卫并不稀奇。
“那样再好不过!”
一直站在旁边的鲍熙见此事已了,道:“既然郎君寻到了住处,那我就告辞了,明府还等着我回话。”
“我送送主薄……”
“不必了,留步!”
何濡突然道:“我代七郎去吧!”
徐佑愕然,鲍熙这会却不推辞,道:“也好,何郎君请!”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一路无话,直走到至宾楼外的街道上,四处无人,何濡开口道:“丹崖,詹珽一事,多谢了!”
要是徐佑在此,肯定要大吃一惊,因为从鲍熙出现开始,根本没有说过自己的字,何濡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该称呼你何郎君,还是以前我的那位良友吴非吴文长……”
何濡微微一笑,道:“名字无非是个称呼,丹崖兄愿意怎么称呼都好!”
鲍熙叹了口气,道:“你两年前从江州刺史府不告而别,我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后再见,你竟和徐微之搞在了一处!”
“我和七郎认识刚刚一日,只是一见如故,所以一同出入而已,丹崖兄不必在意。”
“何郎君!”
鲍熙神色平静,还是叫了何郎君这个明显生份的称呼,道:“我知道你的手段,也知道你所谋甚大,心志坚定,不听人言。所以今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帮你一次,还你当年指点之恩,日后你我再无瓜葛。”
何濡早料到这一层,毕竟鲍熙不是寻常人,心思通透,不能以虚言欺之,道:“也罢,以后都在钱塘,若是有得罪鲍主薄的地方,还请见谅。”
“我以言辞故意迫詹珽激怒,使他不顾县府的压力也要对徐微之动手,却正中你们的瓮中。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将顾允拉到了这个浑水里,已经对不住顾府君的厚爱。”鲍熙冷冷道:“若是今后不牵连到顾允也就是了,任你搅风搅雨,可要是我发现你算计的人里有顾允在,休怪我无情!”
何濡太了解鲍熙这个人,听他此言,也不反驳,淡淡的道:“顾允要是再被你这样呵护下去,不到刀光剑影里历练历练,你才是真的对不住顾东阳。”
顾允的父亲是东阳太守,所以称为顾东阳,乃是世俗惯例。鲍熙默然良久,道:“你的刀太利,我怕他承受不住,所以还是各走一边,莫要牵连的好!”
鲍熙掉头离开,何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回转至宾楼。
我的刀确实太利,但徐佑却可以坦然受之。顾允号称顾氏的宝树,被家族寄予厚望,但两人之间,高下立判!
将来成就,自也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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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各安心思
詹珽回到后面的雅舍,推开门,房内一灯如豆,在灯光照不到的北上角,李易凤仿佛鬼魂一般,寂静无声的坐在椅子上。
詹珽吓了一跳,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反手关上房门,压抑的嗓音里透着遮掩不住的怒气,道:“李灵官,刚才在院子里,你为什么不出手?”
李易凤没有搭理他,从怀中掏出一面黑色的令牌扔到了他的脚下。詹珽脸色一变,自杜静之派人跟他暗中联络,共谋大计以来,一直都十分客气尊重,像李易凤这样无礼的举动,还是第一次!
不过,现在的詹珽已经跟詹文君彻底决裂,天师道成了他唯一可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敢也不能得罪了这个捉鬼灵官。强忍着心中的羞耻感,弯下腰,捡起了那面令牌。
“这是十箓令,既然接受了,今后你就是我道门的十箓将,归本灵官统属。”
李易凤的声音就跟他的长相一样,又干又涩,说好听点叫刺耳,说难听点叫噪音。
詹珽吃了一惊,手中的十箓令差点掉了下来。
他在多年前信奉天师道,就成了入门级别的道民,但这种道民的性质跟其他千万士族子弟类似,仅仅表明了信众的身份,却并不在天师道里担任具体职务。
按照天师道的级别划分,最低级的是道民,然后是箓生,箓生再往上才是十箓,十箓有大箓,小箓之分,大则百十人,小则十数人,以十箓将为首。
也就是说,詹珽被李易凤任命为十箓将,属于越级提拔,破格任命,否则的话,以天师道里正常升迁程序,至少也要五年,且不犯一丁点的错,才能达到这个位置。
詹珽握着冰冷的十箓令,却感觉到一阵的心寒,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易凤沉默不语!
詹珽将十箓令狠狠的砸到地上,道:“李灵官,祭酒亲口跟我说,只要收服了詹氏,拿下了詹文君,就让我做五百箓将,你用这区区十箓令,就想打发我了吗?”
十箓之上,有五十箓,百五十箓,然后才是五百箓,五百箓之上,就是五大灵官,可知杜静之给詹珽画了好大一个饼,怪不得他会动心,不惜出卖自己的家族!
“祭酒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只不过你的表现太让我失望,遇到点麻烦,就进退失据,方寸大乱,如何成的了大事?我来问你,既然知道那人名叫徐佑,为什么不提前对我言明?却只报告说是从晋陵过来的普通行商?”
“这……不过一个名姓,有什么打紧?”
“哈,不打紧?你到现在还以为他是普通的行商?普通的行商能被抓进县衙后毫发无伤的出来,还带了顾允的心腹鲍熙来做说客?普通的行商能让詹文君不顾舟车劳顿,刚至钱塘,立刻马不停蹄的过来拜会?”
李易凤见詹珽还是一脸迷糊,冷冷道:“蠢货,亏得你还是至宾楼的主人!徐佑,是义兴徐氏的七郎,也是这次义兴之变中仅存的徐氏嫡系血脉!”
“啊?是他?不可能!”詹珽震惊道:“他不是十几日前在晋陵城外被刺身亡了吗?”
“所以你就只当他是行商?”李易凤唇角露出几分讥嘲,道:“詹珽,传言说这几年詹氏之所以能够兴旺,全仰仗詹文君在幕后出谋划策,照你现在的表现,这个传言恐怕不假……”
詹珽最恨就是别人总拿詹文君来压他,顿时怒不可遏,道:“李易凤,你狂妄!今夜的事,到底要算到谁的头上?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打探出詹文君的行踪,结果你们呢?总是说天师道里多少高手,怎么连一个女郎都抓不住?要不是詹文君突然回来,赵全,周阳怎么会临阵退缩?有詹氏的部曲在手,管他是不是徐氏七郎,早一并逐出了至宾楼,月黑风高,杀了沉到钱塘湖里,不就了了吗?”
“杀徐佑?连太子和沈氏都做不到的事,就凭你?”
“我……”詹珽真是要被气的吐血了,道:“咱们不是约定好了?我带人逐他们出店,由你李大灵官带人动手,怎么,知道是徐佑,你就怕了?”
李易凤懒得再跟詹珽废话,屈指弹出一道劲气,烛火立灭,房内陷入绝对的黑暗。
“詹珽,我这就去找祭酒汇报今夜的事情,你自己考虑,要么加入我道门,做一十箓,要么双方的合作,就此作罢。”
詹珽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无声息的大开,又无声息的关闭,他摸索着点起蜡烛,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徐郎君,请!”
徐佑歉然道:“忘了告诉夫人,我还有一侍女感染了风寒,卧榻不起,怕是行走不便,需去雇辆牛车……”
“小事!”
詹文君回头招了招手,八名健卒抬起红纱步辇走了过来,对徐佑道:“若是不嫌此辇简陋,可为贵侍代步之用!”
“岂敢?”徐佑对詹文君的豪爽大生好感,像此等不做作,不扭捏,落落大方,真性情的女子实不多见,道:“这是夫人的步辇,非侍婢所能乘卧,还是雇牛车的好……”
“这个时辰,去哪里雇牛车?百画,去房中请徐郎君的侍婢登辇,不要调皮,莫惊吓了她们。”
百画笑嘻嘻的道:“怎么会,我这么可爱!”
徐佑知道秋分的性子,这会一定一边守着履霜,一边为自己等人在外面的状况担忧,若是百画突然闯进去,说不定会吃上一记凶猛的白虎劲。
“风虎,你也去吧!”
片刻之后,秋分和百画一左一右扶着履霜出了门,得到徐佑首肯后,上了步辇安歇。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至宾楼,往城东那所幽静的宅院走去。
由于只有一座主楼的缘故,徐佑等人被安排在二楼靠西的厢房。先安顿履霜睡下,吩咐秋分留下照顾,徐佑带着何濡何左彣去了一楼。
还是之前那间屋子,这次换了詹文君坐了主位,在她身后分别站着百画,千琴和万棋,独独宋神妃不见了踪影。千琴犹记恨日间的不满,冲何濡狠狠的瞪了下眼睛。
等徐佑等人落座,詹文君开门见山,道:“听闻几位郎君白日曾登门示警,文君在此先行谢过!”
“但凡物不平则鸣,任谁见到此不平之事,都会作仗马之鸣!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平则鸣……徐郎君言语简练,却字字珠玑,文君敬佩!不过,话虽如此,诸位郎君的情义,文君心中谨记,不管有没有良策对付杜静之,总要报答才是!”
这份大气的心性别说在女子当中,就是男子也很少见,徐佑笑道:“不如夫人先听听何郎君的对策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何濡也不推脱,道:“在献策之前,我想先问一问夫人,杜静之究竟为了何故,非欲得夫人而甘心?”
徐佑侧目,问的这么直白,会不会被那个冷冰冰的万棋暴打?
詹文君浑不在意,正色道:“不瞒何郎君,此事我也匪夷所思。要说姿色,三吴之地多少美人,怎么也轮不到文君。要说才学,我少读诗书,粗通文理,却仅仅是粗通而已,并不以此见长,更难入杜静之的法眼。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他有何缘故,甚至不惜与家舅为敌……”
魏晋时也称公公为阿舅,詹文君意指郭勉。何濡皱眉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要是不搞清楚这一点,就摸不透杜静之的底线,应对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徐佑忍不住道:“或许杜静之,那个,那个,别有爱好,恰巧喜欢郭夫人这样的样貌……”就与区区在下一样。
詹文君和何濡同时看了过来,直把徐佑看的心里发毛,何濡才冷哼道:“杜静之在林屋山上的左神、幽虚二观里不知藏了多少美人,无不是修眉小口,妩媚娇柔的绝色。”
言外之意,人家杜祭酒的审美正常的很,别以你那点小见识妄自揣度。
徐佑干咳道:“原来如此!”
詹文君对徐佑笑了笑,似乎对他的尴尬颇觉有趣,转对何濡道:“何郎君为何这般在意此事?”
“因为我想知道,杜静之得到你的愿望究竟有多强烈,是不是强烈到可以不管不顾,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都要如愿以偿?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詹文君陷入了沉默,显然在思考何濡提到的这个可能性。不过徐佑何等城府,一下子就听出来何濡这是在挖坑给詹文君跳。
任何抛开因果的推理都是耍流氓,杜静之针对钱塘詹氏的行动,要结合这件事的整体来看。刺史府对付的是郭勉,杜静之与刺史府合谋,首要目标自然也是郭勉。
而詹氏,只是杜静之私人的行动,一旦来自詹氏的抵抗威胁到了对付首要目标的大局,他必然要丢卒保帅,任如何不舍,也要放下对詹文君的所有**。
所以说,何濡夸大其词,只是为了在詹文君的心目中加重己方的砝码。毕竟,将一个人从刚刚淹没脚踝的水泊中救出,怎么比得上把她从即将溺毙的大湖中拉上岸呢?
智谋,术数,变谲,辞谈!
阴符四相,果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机会!
“事已至此,文君已经做好了你死我亡的准备!何郎君,若你能挽回我詹氏即将面临的命运,今日以后,凡你有命,文君万死不辞!”
“此计非从我出,乃是七郎的妙思!”何濡摇摇头,道:“况且,这样未免对夫人不公,我们不是不讲情理之人。如果能够侥幸破开此局,望夫人答应七郎三件事!”
詹文君问也不问,道:“可以!我应下了!徐郎君,何郎君,我们先要做什么?”
何濡望向徐佑,徐佑笑道:“我们需要一条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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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巴蛇涂白
“白蛇?”
此言一出,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詹文君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望着徐佑,轻声道:“徐郎君要白蛇做什么?”
“白蛇乃世间灵物,自然有它的妙用……”徐佑有后世的科学理念做底蕴,知道白蛇不过是白化病异变而成,任何品种任一条蛇,都可能变异成通体白色,没什么稀奇,只是概率多少的问题,跟神仙扯不上关系。
只是这些话不能直言,唯有世人皆信白蛇乃世间灵物,才可破了杜静之的死局。
詹文君没有说话,低头陷入了沉思当中,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让她很是为难。
千琴却皱起了眉头,道:“白蛇等闲难以得见,虽然史不绝书,但实际上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若是长年累月的搜寻不休,还可能偶然抓到,可这顷刻间,去哪里寻呢?”
百画嘻嘻笑道:“莫非徐郎君其实也无良策,故而第一个条件就如此让人为难?”
徐佑笑道:“两位小娘冤枉在下了。有真的白蛇最好,如果没有,还是那句话,穷则变,变则通,找一条巴蛇涂以白漆,远在十丈外不露破绽,也就是了!”
《山海经??海内南经》有:“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腹之疾。”《楚辞??天问》中亦有:“灵蛇吞象,厥大何如?”的记载。所谓的“巴蛇”、“灵蛇”,可能就是现今的蟒蛇的一种。这种蛇的产地多在秦岭、大巴山以南的南方地区,徐佑曾经考证过,具体大概有两个地方。一是大巴山,也就是四川和陕西的交界,也称蛇山。据《水经注》和《蜀中名胜记》记载,大巴山山北有“神蛇戊”、山南有“巴蛇洞”,皆古时流传下来的地名,还有无数关于巴蛇的传说。
另一处距离钱塘就要近的多了,《淮南子??本经训》载:“尧之时……封 、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修蛇即长蛇,亦即巴蛇。六朝宋的庾仲雍《江记》云:“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也就是说,在古时,人们在洞庭湖一带,发现了巴蛇的行踪或遗骸,并且不算少见。
“巴蛇……”
百画歪着脑袋想了想,拍着手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在汨水观竞渡时曾见乡间的捕蛇者抓到过此蛇,要十余人才能扛的起来。不过,也没传说中的那么大么……”
《山海经》说巴蛇长八百尺,这个数据应该是夸大了,一般在四米左右,长的有七米,已经算是蛇类中的巨无霸了。
至于汨水,是汨罗江的分支,在北为罗水,在南为汨水,汇成一处后注入洞庭湖,屈原就自杀于此。
听了百画的话,徐佑确定巴蛇果然生活在洞庭一带,心头大定,道:“既然小娘亲眼见过,想必汨水附近还有,麻烦夫人即刻派人去那里求购一条巴蛇。”
千琴就是要跟徐佑唱反调,道:“就算有,可也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
“重金之下,岂有买不到的东西?”徐佑目视詹文君,她一直在低头沉思,一言不发,跟她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大相径庭,心中有些起疑,道:“只是此事需秘密进行,不可张扬。夫人以为如何?”
詹文君抬起头,道:“巴蛇好寻,此事不难。只是,徐郎君若打算以白漆涂之,恐怕众目睽睽之下,难免会有人瞧出不妥……”
《诗经??秦风》里“阪有漆、隰有栗”的一句,让中国用漆涂色的历史往前推了几千年。之后夏商周秦汉乃至魏晋南北朝,漆制工艺更是突飞猛进,到达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而白漆的技术最是简单实用,经久耐牢,不怕潮湿、不褪色,真将巴蛇涂成白蛇,除非抓住了拿到眼前细看,否则根本难以分辨真伪。
徐佑眼睛一亮,道:“夫人可是有更好的法子?”
他隐约猜到了一点,却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之巧。詹文君点点头,道:“三年前,家舅去往益州巴东郡资丝锦运送三吴,途中迷路,夜宿于一处山水奇佳的所在。是夜电闪雷鸣,溪水突然暴涨,多名部曲遇难,仅家舅率两名腹心移至山林高处躲避,却不经意中发现了一条栖息在草丛的白蛇……”
“啊?”
发出惊讶声音的是百画,她身边的千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连冷若冰霜的万棋也不经意的蹙了下秀眉。
这件事,连她们都不知道!
徐佑穿越前的那个世界,霓虹国的岩国白蛇就是通过先进的技术手段,将白蛇的变异基因遗传了下来,成为可以人工培育的白蛇的一种。其他的,只要关注时事和新闻的人,都会记得河北那条被雷击而死的白蛇,还有金山区廊下镇某集团内的白蟒,至于蛇类饲养基地发现的白化病蛇更是多的数不清。
以此类推,就算此时没有专门的蛇场,但白蛇的个体数量应该也不算太稀少,只是古代有太多地方人类无法达到,且信息流通处于闭塞的程度,哪怕在某些深山老林有村野之人发现了白蛇,也很难传到文明世界。
所以,以郭勉的庞大财力,时不时的还要行商各地,真遇到白蛇,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
徐佑大喜,道:“如此更妙!敢问夫人,这条白蛇还活着吧?有没人外人知道此事?”
詹文君摇头道:“那夜在场的只有两名心腹部曲,全都得了严命,不得将白蛇一事泄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这三年来,白蛇一直养在居钱塘三十里外的明玉山中的隐宅内,除了家舅和我,无人能够得见。“
徐佑哈哈笑道:“由此可知,天意站在夫人这一边,任杜静之奸猾似鬼,也要喝夫人的……呃,若是让白蛇现世,不会引得郭公震怒吧?”他话到嘴边,才想起女子的脚也是私密,被男子喝洗脚水,无疑是公然**,所以及时咽回了去。
詹文君决然道:“危难之际,连自身都不能保,何惜一蛇?”
“好,那就这么定了。接下来,需要夫人找寻二十名识字之人,要口才便利,说话明白,且可以受掌控。寻到后,把他们齐聚一处偏僻的宅子,禁止出入,等我前去安排。”
千琴受不了徐佑颐指气使的样子,冷哼道:“何谓可掌控?”
徐佑笑不作答,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丫头为难。何濡却没他这么好说话,道:“有家室,贪财色,或者怕死,此等人,皆可掌控。”
千琴立刻追问道:“怎么个掌控法?”
“有家室,可以以家室胁迫;贪财色,可以以财**之;怕死,自然刀剑加颈。如此掌控,你觉得可否?”
千琴鄙夷道:“何郎君行事如此毒辣,到底怎么读的圣贤书?”
詹文君站起身,道:“你再口无遮拦,肆意羞辱贵客,那就不要再跟着我了。百画,明日去寻个人家,嫁了她出门!”
百画笑着道:“诺!阿姊,你是喜欢白白净净的郎君呢,还是喜欢老实敦厚的农夫呢?”
千琴瞪了百画一眼,赶忙跪下,匍匐于地,不敢做声。詹文君径自走到徐佑身前,双手作揖行了大礼,道:“给我一日时间,尽尊徐郎君吩咐!”
回到二楼厢房,三人对坐,左彣疑道:“郭勉为何如此紧张发现白蛇的事?不仅不对外宣扬,反倒藏的如此严密。按说白蛇乃灵物,要么报祥瑞敬献给主上,谋求恩赏,要么养于家宅,扬名吴地。我看郭勉乘金旌船招摇过市,不似这般淡薄之人。”
徐佑笑道:“风虎所言不差,只不过少算了一点。”
“望郎君赐教!”
徐佑望向何濡,道:“你来说吧!”
何濡冷笑道:“这还不简单?郭勉存的心思,可比名利要大的多了。若是所料不差,他是在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将白蛇献给江夏王呢。”
左彣更是不解,道:“郭勉不是跟江夏王关系匪浅吗?真要献蛇的话,三年前就可以啊,为何还要等?”
“他等的,是时局!别忘了,汉高祖可是斩了白蛇,才有了天下……”
左彣明白过来,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惊讶,何濡又转对徐佑道:“七郎,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有了白蛇一事,足以看出郭勉的野心。而他又是江夏王的肱骨,他的野心,不过是江夏王野心的延续而已。所以,这一次天赐良机,必须将詹氏救出虎口,跟郭勉好好的交个朋友!”
徐佑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道:“知道江东百姓最爱的是什么吗?”
何左二人齐齐摇头。
“是鬼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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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私会
纵观中国古代小说史,自先秦神话,到魏晋南北朝志怪,再到唐传奇,宋话本,千百年的凝练之后,成就了明清小说的高绝艺术水准。
如果说《楚辞》是先秦神话集大成者,魏晋南北朝时的《搜神记》就是志怪小说的代表作。
任何脱离时代本身的文学都是无根之水,《搜神记》写人写鬼写真写幻写报应写情爱,虽然充满了超越时代的想象力,但它的本质还是建立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思潮和民风的基础上。因此,《搜神记》里的志怪故事能够广为传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受到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
比起诗词歌赋的高雅,琴棋书画的风流,这种说理简单,剧情跌宕,志怪神异的故事,最易口碑相传,也最容易在短时间内掀起全民追捧的热潮。
当然了,所谓的最短,至少也要数年以上的时间!
徐佑没那么长的时间等待,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件事上,所以,他要做的,只是稍稍的改进一下传播的方式和方法!
“鬼神?”
“不错!要对付杜静之这个神棍,只能另造一个神棍出来……”
三人计议已毕,何濡和左彣正要离开,徐佑突然道:“其翼,我怎么觉得那个鲍熙有点名不副实?”
何濡停下脚步,没有做声。
“既是顾东阳派来辅佐顾允的心腹,智计谋略应该是上上之选才对。可我看他在至宾楼里的表现,一直畏首畏尾,束手束脚,毫无临机决断的应变能力,实在让人心生疑虑!”
何濡静静的道:“鲍熙此人,不需要我们过多的费神,他不是阻碍!”
“你确定?”
“我确定!“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去吧,累了一天,都早点休息!”
左彣躬身离开,何濡出门之后又回转,坐到徐佑对面。徐佑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对何濡的去而复返并不惊讶,低垂着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杯,没有做声。
“我跟鲍熙,是在江州刺史府时的旧识……”
徐佑抬起头,将玉杯放在桌面上,笑道:“鲍熙不是我们的障碍?对不对?”
“对!我保证!”
“那就行了,至于你跟他的往事,想必也是你心底的秘密,不需要对我说,我也不需要知道。其翼,你我相交,贵在知心,知心则不疑,不疑就不会生乱,这是长久之道,也是成事之道。”
何濡收敛了平日里的傲气,恭谨的道:“诺!”
到了午夜,窗外月明,钱堂城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当中。徐佑刚入睡不久,猛然惊醒过来,正要侧耳倾听哪里来的响声,左彣已经破门而入,擎剑在手,护在身旁。
“发生什么事?”
“还不知清楚……应该是有人闯了进来,被发现后正在交手!”
徐佑披衣而起,走到窗边,可以看到院内两人分开而立,其中一人,正是捉鬼灵官李易凤,另一个人却让大吃一惊,竟是那个应门的老仆。
两人不知在院中说了什么,李易凤闪身后退,到了院墙下,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没入墙外不见。老仆咳嗽了几声,佝偻着腰身,慢腾腾的走回了门房。
“这院子里果然藏龙卧虎,连一个垂垂老矣的奴仆都能逼退天师道扬州治的捉鬼灵官,怪不得詹文君有信心保咱们的安全。”徐佑饶有兴致的目送老仆离开,道:“风虎,回去休息吧,有这样的厉害人物把门,不会有事的!”
左彣犹豫了下,道:“要不我还是守在房内好了……李易凤既然为刺杀郎君而来,恐怕没有那么轻易放手……”
天师道的威名可不是哄娃娃哄出来的,真要是打定主意对付一个人,恐怕天下无人能够安心睡觉。
徐佑的侧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十分的柔和,轻声道:“放心吧,李易凤是来找我不假,但他不是来找麻烦的!”
左彣有些莫名其妙,道:“不找麻烦?难倒还能跟郎君叙旧不成?”
徐佑笑道:“让你猜对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左彣看了看徐佑,见他点头,过去开了门。詹文君立在门外,身后跟着千琴和万棋,拱手道:“闯入的贼子已退,让徐郎君受惊了。”
徐佑耸了耸肩,姿态异常的潇洒,笑道:“能将捉鬼灵官称为贼子的,夫人可是头一个!”
“不告而入谓之贼,捉鬼灵官又如何?自也是贼子而已!”
这话说的气派,不过气派是需要底气的,能有老仆这样的高手做门房,詹文君无疑极有底气,道:“徐郎君若无睡意,文君可否进来一唔?”
深更半夜,虽然不是两人独处,但也于礼不合,尤其詹文君丧夫一年,还在服丧期间,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辱没清誉。
詹文君或许不在意,徐佑其实也不在意,但他不能不考虑郭勉是不是也有这样大度的胸怀。
“夫人若是想问有了白蛇有了人之后具体的计划,我只能说天机不可泄露,过了两日,夫人自然便知!”
詹文君听出徐佑的婉拒之意,也不着恼,笑了笑,英挺的剑眉往上一扬,飒爽中透着可人的味道,道:“那就不打扰徐郎君休息了!今夜这里交给万棋看守即可,若是有事,吩咐她就是了!”
说完带着千琴离开,万棋也不看徐佑,径自立到门口,仿佛一尊冰雕美人,让周边的空气都快要凝固起来了。
左彣一看这个场面,哪里能放心去睡觉,也到门口另一边站定。两人一左一右,如同两个门神,只是不够凶神恶煞,反倒一个大叔,一个少女,竟然莫名的有了点搭配感。
徐佑劝了几句,两人都不听,无奈的自去睡觉,睡梦中好像见到一个女子,朱衣青发,似远似近。
第二日醒来,徐佑喊了两声风虎,左彣推门而入,他一夜没睡,但精神饱满,丝毫不见疲态,果然是底子好,经得起打熬。
“万棋呢?”徐佑扭头看了看,没看到万棋的身影,奇道:“莫非半夜偷跑了不成?詹文君这样可不行,身边的婢子没一个听话的。”
左彣笑道:“郎君忘了?詹夫人吩咐的是夜里守着。所以天一亮,她就走了!”
徐佑摇头失笑,道:“原来是太听话了……”
说笑间秋分推门进来,服侍徐佑穿好衣服,徐佑带着众人下了楼,厅内已经摆好了早膳,詹文君没有现身,由百画负责招待。
“其翼,你先和秋分用膳,我和风虎出去一趟。”
何濡点点头,不必说他也知道徐佑要出去做什么,倒是百画笑着道:“徐郎,我家夫人吩咐了,让你尽量不要出门!”
“无妨,我只在附近走一走,半个时辰就回来!”
徐佑和左彣离开了詹宅,随意的逛着街。钱塘是县治,又是商贸集中地,市场制度没有严格按照坊市进行划分,所以不像金陵那样的大都市,要到午时才开市营业。这会所见,已经有不少商旅中人在街面上奔波往来,有些零星点点的食肆也做起了早行人的生意。
“李记汤饼,就这里吧,进去尝尝店家的手艺!”徐佑和左彣进去后发现这家店生意兴隆,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等了片刻才找到一处靠里屋的座位,颇有后世去吃知名餐厅要排队的经历。
左彣找店家要了两份汤饼,还没等端上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坐到了两人对面。
捉鬼灵官,李易凤!
左彣下意识的就要动手,被徐佑拦住,望着李易凤笑道:“李道兄,数年未见,你怎么还是骨瘦如材呢?天师道的膳食,真的这么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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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疗伤
听徐佑说话如此不客气,左彣心中一紧,手摸上了剑柄,牢牢的盯着李易凤的双手。
捉鬼灵官,顾名思义,他最强的武器,就是一双手!
无坚不摧!
李易凤干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正当左彣以为他就要出手的时候,突然溢出一丝笑意,嗓音尖利,道:“还记得那年在鹤鸣山上,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是啊!”
徐佑感慨道:“我那时的性子太急,言语上大大得罪了道兄……可谁想在山上住了七日,日夜相处,无话不谈,竟跟道兄成了好友!”
李易凤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暖意,沉默了半响,低声道:“微之,你不该管詹氏的事!”
徐佑叹道:“道兄,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李易凤摇摇头,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好武任侠,见不得不平事,早年在义兴时就四处惹是生非。不过有徐氏为你撑腰,只要不是惹出捅破天的麻烦,都无关紧要。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被主上安置到钱塘,看似迁徒,实为保护,再怎么低调都不为过,如何还敢贸然插手天师道的事?”
徐佑苦笑道:“我要是说自己适逢其会,被人拉下水的,你不知信不信?”
“我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詹氏已经被祭酒视为囊中之物,任何想要从中作梗的人,都会让祭酒不高兴!微之,听我一句,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徐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道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李易凤再次沉默,末了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刻钟后,到三文山顶的凉亭来见我!”
等李易凤离开,徐佑和左彣每人吃了一碗汤饼,都对店家的手艺赞不绝口。汤饼又名水引、馎饦,通俗点讲也就是面条。《东京梦华录》里曾在汴梁居住过二十多年的孟元老,对往昔京华繁荣景象的追忆,其中提到北宋汴京市场上的汤饼名品就有十多种,元初的《梦粱录》一书,则说南宋时临安市场上的汤饼,竟有三四十种。由此可见,起源于东汉,成形于魏晋的面条,到了宋时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
不过徐佑吃到的,还是最基本的汤饼,确切点说,也就是普通的阳春面,做法简单,但口感上佳。
打赏了店家十文钱,虽然不多,但也是表达对食物的喜爱,就如同后世看给点作者鼓励一样。徐佑估算下时辰,差不多有一个小时, 找人问清了三文山的所在,和左彣一起慢慢的前往。
三文山有个来历,说是一个书生赴京投亲的路上,饥寒交迫,穷困潦倒,最后晕倒在一家农舍的门前。被这家农舍的主人救起后,主人的女儿对他仔细照顾,后来暗生情愫。等书生病好,两人定了白首之约,只等书生到了金陵,安顿下来,就来接她成婚。
农家清贫,数尽家产只有三文钱,全被女儿送给了书生。书生辗转到了金陵,文采风流,很快混出了名堂,被当朝公主看中,入赘成了驸马。农家女苦等十二载,入京寻找书生,却被负心薄幸之人暗中杀死,投入江水中。
书生做了亏心事,夜夜难眠,经常梦到一个女鬼喊着还我三文钱来,屡次惊吓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来到当初遇到农家女的地方,那里没有了农舍,成了荒芜之地。他拿出三两黄金,置于地上,道:“昔年借你三文钱,今日千百倍换之,恩已了,怨也了,不要再来纠缠我了!”说完就要离开,不料那三两黄金猛然涨到成山,将书生压在了山下,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当徐佑出了西城,看到三文山时,这座后世并不存在的小山丘,如同一个金元宝的形状。沿着山间崎岖小路盘旋而上,来到山顶的凉亭,李易凤站在亭内,背对着徐佑,道:“可否让你的朋友到周边警戒?”
徐佑对李易凤很放心,以两人的关系,不会有什么危险,对左彣点了点头。左彣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听命去了,不过他也没有远离,目光随时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李易凤伸出手,徐佑笑了笑,将右手手腕放入他的掌中。曲指成弓,扣住脉门,静听了片刻,李易凤皱眉道:“古怪,古怪!”
他的师尊是天师道排行第五的大祭酒李长风,最擅医术,要不然当年也不会由他出手为徐佑调理身体。李易凤也从师尊那里学到了不凡的医术,只看徐佑的脸色和步伐,就知道他重伤未愈,却没想到体内的情况要比预料中的更加古怪和复杂。
“你能不能运行真气?”
徐佑摇摇头,道:“道兄,我的武功已经废了……”
李易凤眉头皱的更紧,道:“谁说的?”
“温如泉,金陵的圣手神医,被义兴新任太守李挚特地请过来为我治伤。”
李易凤道:“李挚没有这么大人情,应该是主上发了话,不然温如泉可不好请。”
这一点徐佑早想的明白,不过要不是李挚顶住四周的压力,温如泉也未必能安心给自己治伤。所以这份人情,还是要算在李挚头上。
“古怪,古怪的很!”
李易凤拉起徐佑的另一只手,同样的姿势搭在了脉门上。从来医家诊脉要用三指轮切左右寸、关、尺、的脉象,左寸关尺是候心肝肾,右寸关尺是侯肺脾肾,很少有李易凤这样同时扣住左右,五指起伏不定来诊脉的手法。
“你运一下真气……”
徐佑犹记得上次真气运行时那种痛彻骨髓的折磨,不过既然是李易凤的话,他二话不说,玄功自动。
日君元阳,还归绛宫,月君元阴,还归丹田!
还是熟悉的感觉,还是熟悉的味道,气海一阵剧痛,一股阴寒凭空而现,游蛇般爬向全身的筋脉,几乎一瞬间,徐佑的身上变得**的。
幸好,这次他有心理准备,没有当场昏迷过去。
李易凤的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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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租米钱税
三文山上一阵寒风吹过,刮起了片片枯叶在天空中飞舞,萧杀之意弥漫了天地。
李易凤转过身去,背对着徐佑,尖利的嗓音透着无能为力的沮丧,道:“微之,你的伤,我治不了!”
徐佑跌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才缓过劲来,扬起满是汗渍的额头,笑道:“最坏不过是废了武功,那也没什么,道兄切莫介怀……”
李易凤唇角微动,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过了一会,道:“我医术不精,尚不及师尊万一。微之,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再去一趟鹤鸣山,也许师尊那里,会有办法!”
徐佑苦笑道:“道兄,我虽然看似自由,其实已经被囚死在了钱塘这咫尺山水之中。三吴内费点心思,借势借力,尚可以勉强自保,若千里赴鹤鸣山,恐怕路到中途,就已经身首两处了。”
皇帝将徐佑安置在钱塘进行保护,从帝王的角度,已经仁至义尽。若是他自己作死,偏要离开此地,千里迢迢去鹤鸣山找李长风疗伤,可想而知,一旦被沈氏得到消息,派人刺杀于道左,那就真的白死了!
李易凤道:“我岂能不知?只是师尊半年前在天师面前立下十年内不出鹤鸣山的法誓,不然以你我的交情,再怎么万难也要请师尊亲来钱塘为你疗伤。但当下唯有退而求其次,由你登山拜访了。”
李长风立誓不下山?还是当着天师孙冠的面?
是被迫?还是自愿?
徐佑明显嗅到了天师道内部权力斗争的腐朽味,这是必然之事。任何组织、团体、政党和国家机构,一旦发展到一定程度,产生了利益,就会产生利益分配的矛盾,既得利益者和虎视眈眈的后来者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徐佑当然不会笨到追问其中的详细缘由,全当听过就忘,皱眉道:“听道兄的意思,似乎是说哪怕在途中会有危险,也要去鹤鸣山走一趟?难道是我的伤,已经迫在眉睫了?”
李易凤摇头道:“不是迫在眉睫,而是危在旦夕!”
徐佑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怎么会?温如泉可是说过我的伤修养一段时日就可以痊愈,付出的代价,无非是没了武功,成了废人而已!”
“温如泉是圣手不假,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会武功!他能将微之从生死边缘救回来,已经是侥天之幸,却没办法真正看清你受伤的根源所在!”
徐佑想起每次运功时那道诡异莫测的寒冷真气,呼吸一窒,道:“道兄是不是另有发现?”
李易凤沉吟了许久,叹道:“我说不好,你的伤非常古怪,似曾相识,可又似是而非,完全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例病灶。”
徐佑愕然,这不是玩我呢?感情你也没诊出个一二三来,却说的这么吓人。
李易凤自然猜得到徐佑在想什么,道:“这是身为医者的直觉!就跟有些人在危险来临时会心神不宁一个道理,我在天师道里给无数道民看过病,许多时候,有些怪病的诊断靠的不是脉象,而是你的直觉。”
这话要是敢在后世的医院里说,一定会被愤怒的患者打死的,死了还得上新闻,给紧张的医患关系添砖加瓦。
徐佑没有接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离开义兴之后,身子虽然虚弱,可精神却一天天好起来了,并且行动举止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要不运功,甚至还能接山宗一招而不伤,打窦弃一棍也不累,就跟吃了金戈似的,哪里有李易凤直觉的那么夸张?
李易凤尽力劝道:“若是掉以轻心,一旦恶化,很可能有性命之忧!所以最好趁现在没有发作,立刻找师尊诊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徐佑无奈道:“道兄,与其上鹤鸣山必死于途中,还不如待在钱塘优哉游哉的过日子。你也说了是或许,那,或许不会恶化呢?”
“微之,你难道想要把自己的生死交于‘或许会,或许不会’这样的抉择中吗?”李易凤沉声道:“你担心途中发生变故,这都是可以克服的。太子和沈氏也未必真的神通广大到这等地步,如有必要,我可以动用天师道的力量,掩护你一路的行踪!”
徐佑突然陷入了沉默,扶着亭柱站了起来,遥望着山下钱塘城的景色,道:“道兄,多谢你了!不过我没可能离开钱塘,更不可能在天师道的护卫下离开钱塘,真要是命该如此,那也无可奈何!”
不管你是真得为了我的伤,还是想要藉此让我离开钱塘这滩浑水,我都要谢谢你!
李易凤叹了口气,道:“你的性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好吧,随你了,只是一切小心,但凡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及早就医!”
徐佑笑道:“承蒙道兄体谅!”
李易凤又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肯走,那詹氏的事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他是捉鬼灵官,冷面冷心,在扬州治里人见人怕,可在徐佑面前,却把十年的气都叹光了!
“正是!救人救到底,总不能半途而废!”
李易凤道:“想救人,得知道怎么救。我毕竟是扬州治的捉鬼灵官,跟詹珽的联系也一直由我负责,你就没有什么疑惑想问的吗?”
徐佑今次出门来见李易凤,一是叙旧,二来,也想籍此打探下杜静之的虚实。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虽有办法让詹氏从鹿脯的死局里脱离出来,但最终的结果,还要看杜静之的决心有多大。
“道兄若是泄漏了道门的机密,会不会惹得杜祭酒不快?”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
李易凤的师尊是大祭酒李长风,位在杜静之之上,所以他未必有多害怕这位顶头上司。徐佑知他谨慎,不会被杜静之抓到把柄,问道:“杜静之究竟为了什么要得到詹文君?”
“这个原因只有祭酒自己知晓,但据我猜测,应该跟他正在修炼的一种道法有关。”
道法?
徐佑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管是以前那个时空的天师道,还是这个世界里的天师道,得以立足江东,成为第一大教的根基,就是各种稀奇古怪,或者说神乎其神的道法。上至帝王贵戚,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想从天师道的道法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长生,延寿,祛病,祈福,等等等等。杜静之如果真的是因为修炼道法的缘故,需要詹文君,听起来匪夷所思,其实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因为天师道的道法里,有一种十分有名,也十分的厉害,叫合气术!
徐佑又道:“那杜静之对付詹氏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詹文君喽?”
“不!”李易凤出乎预料的摇头,道:“不管是詹文君也好,还是郭勉也好,其实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钱!”
“啊?”
徐佑张大了嘴巴,道:“钱?”
他怎么也没想过,钱财竟然是杜静之这次大动干戈的主要目的。要说天师道中人行事诸多龌龊,以符水符箓治病消灾的名义,不知骗取了道民多少财富,可也不至于这样不顾颜面,公然强取豪夺。
“杜静之是扬州治的祭酒,身处天下最繁华的地方,难道还会缺钱吗?”
“缺钱的不是扬州治,而是鹤鸣山!天师传下了法谕,要各治依据各自情况上交数额不等的租米钱税,都比往年要高出三倍。扬州治是二十四治上三治之一,更是勘定了五万万钱的租米钱税。”
所谓租米钱税,是指天师道早先入教时需缴纳五斗米,后来考虑到经济发展通货膨胀以及粮食短缺等各种因素,可以用等额的布谷丝绢等作为代替品,也称为租米钱税。
五万万钱……
东汉以后,政府几乎很少发行货币,曹魏时甚至罢五铢钱,使百姓以谷帛为市交易。到了两晋,也始终不发新币,仅以古钱流通,再到南北朝,虽然开始有了长进,发行了四十多种币种,但发行量并不大,维持流通的还是前朝留下了的古钱。
汉朝武帝后百余年间共发行了二百八十亿钱,平均每年二十五万贯,就按照这个比例往下延续,至曹魏时流通的古钱也不过千亿而已。
也就是说,在楚魏南北两国间流通的古钱仅有千亿之数,孙冠虽然贵为天师道的当代天师,但说到底也仅仅是一个民间教派的领袖,开口就让区区一个扬州治缴税五亿钱,这是何等的胃口,何等的牛逼?
当然了,五亿钱不可能全部为货币,一大部分还是谷帛等一般等价物。
徐佑瞠目结舌,道:“詹氏哪有这么多钱?”
李易凤低声道:“一个詹氏自然没有这么多,可你别忘了,神鹿的鹿脯,是有七块的!”
尼玛!
徐佑不知道此时除了这两个字,还有什么能表达他心中对杜静之的滔滔江水敬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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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十百千万,琴棋书画
“钱塘詹氏只是七个猎物中的一个!与此同时,句章、乌程、新昌、桐庐、娄、永宁等六县也都有一个类似詹氏的世族掉入了祭酒的瓮中,可以预计的收益将高达四万万钱。若是加上普通道民和其他信奉道门的世族每年正常的租米钱税,仅仅这次假借鹤鸣山的法谕进行的一系列谋划,祭酒的私囊粗估可得数千万钱!”
李易凤尖利的声线夹在山顶烈烈寒风当中,不觉得刺耳,却觉得惊心,道:“……时下每石米谷二百八十钱,足够一户农家二十日之用,数千万钱,哈!”
徐佑想想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从袁阶手里抠出来二百多万钱,杜静之只是吹吹牛皮,兜里立刻千万钱入账,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由此可见,社会财富大量集聚在少数人手里,连詹氏这样的中等世族,都可以压榨亿万钱出来,可想而知,如柳、庾、袁、萧这样的顶级门阀,家底会是怎样的让人咋舌?
“莫非全用得窦弃那样的法子?天下人不是瞎子,七块鹿脯都丢失的可能性,比杜静之是真神仙的可能性还要低!”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七块鹿脯针对的目标不同,行事的方案自也不会一样!像永宁县的刘氏,就是找到了他们跟溟海盗勾结的证据。某个得到鹿脯的道民在乘船回乡途中,被刘氏联合溟海盗劫掠,不仅整条船三十多人全部罹难,鹿脯也被抢走。查明之后,扬州刺史府抄没了刘氏的家财,从中取了三千五百万钱,赔偿鹿脯的损失……还有句章苟氏……”
听李易凤缓缓道来,徐佑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永宁刘氏的案子,很明显是一个陷阱,天师道勾结了刺史府,轻而易举的就将一个具有传承的姓氏族群从楚国的黄籍中抹去。
他两世为人,通晓经史,对许多东西和事物的本质早看的通透明白。可史书多重在勾勒大局,而忽略了描绘局部,记载的东西难免缺失太多的细节。就像天师道,虽然他知道在南北天师道进行大改革之前,从上至下,男盗女娼,坑蒙拐骗,做了不少恶心事,却也没想到竟然为了夺人钱财,定下这般泯灭人心的毒计。
凉亭内陷入沉默,远处站着的左彣似乎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对,心中一紧,正要快步过来。徐佑对他摆了摆手,道:“杜静之在三吴的声望这么高,何不将鹿脯直接卖给那些豪富之家,各得其所,岂不比破人家、灭人族要来的简单?”
“真正信奉天师道的道民,多是齐民百姓,他们对杜祭酒奉若神明,若是有钱财,当然肯花万金去买。可问题是,他们没有钱!”李易凤一口道破玄机,道:“而真正有钱的门阀世家,跟天师道来往多是各取所需,互为依仗,这些人无不是精明过人之辈,若是少许钱财,十万百万,都好商量。可花费数千万,或万万钱去买一块鹿脯,神鹿之说,只瞒得过愚民,如何瞒得过他们?”
这真应了一句话,想要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想要,老天捉弄人的把戏,向来就是这么纠结。
“再退一步,就算不吝啬钱财,也要顾忌主上的反应。世族门阀本就势力庞大,又花如此多的钱财买这块能够长生不死的神鹿之肉,一不留神就会惹来司隶府的徒隶,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到时怎么作答?”
李易凤垂下眼脸,漠然道:“微之,你说,面对这等境况,除了使计之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为何偏偏选中詹氏呢?或者说,为何选中的,都是类似詹氏这样的世族呢?”
“势力庞大的世族惹不得,如顾、陆、朱、张,无不是在三吴之地根深蒂固,坚不可摧,惹了他们,会给天师道招来极大的麻烦,那时候天师怪罪下来,祭酒无法交代;而势力太小的世族不可能聚敛起这么多的财富,顶多百万千万钱,已是数代人所能积下的极致,对五万万的租米钱税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无所裨益。”
李易凤一字字道:“只有像詹氏这样的世族,虽日渐衰落,但家业还算兴盛,正是上上品的人选。动了他,不会震骇朝中,也不会引发地方物议,换做任何人,恐怕也忍不住会动心!当然,詹氏在这个原因之外,还有詹文君的缘故,以及郭勉的缘故,背景最是复杂,牵扯也最广泛!”
“是啊,有钱财却无势力,犹如稚童怀抱金子行走于闹市当中,自然引得群狼撕咬。”徐佑道:“不过有一点道兄说错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正在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公然将杜静之骂做禽兽了,李易凤再次叹了口气,知道很难劝徐佑抽身事外了,道:“祭酒许多行事我也很不认同,并且他在鹤鸣山中跟大祭酒走的近,对师尊大为不敬,连带对我十分不满。所以此次两位正治和五大灵官分别负责七块鹿脯事宜,只有我被分到钱塘,对付难度最大的詹氏。”
徐佑笑道:“詹氏固然难对付,可也难不倒道兄。你先通过窦弃,行栽赃之计,然后暗中收买詹珽,趁势将詹氏掏空,手段干净利落之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佩服佩服!”
“这都是杜祭酒的谋划,我只是负责监督执行罢了。”李易凤看了徐佑一眼,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只是没想到你会横插一手,又能从县衙毫发无伤的出来,让詹珽大为紧张,昨夜找我出面,非要将你们全部除去,说不然会坏了大事……”
“只是詹珽没想到詹文君会安然回来……说起来掌握了她的行踪,却也失手,可见天师道也不是无所不能嘛。”
被徐佑调侃,李易凤苦笑道:“这一次扬州治同时出动了百余人,分别在七处不同的地方办事,留在钱塘的高手不多。而我身形样貌,有异常人,不能亲自出手,但也把能派出去的人全都派了出去,谁知詹文君身边的侍女万棋竟有这么高的实力……”
“你们的计划布局森严,殊无漏洞,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呢,连詹文君身边的人也没有打探明白?”
“还不是詹珽那个废物,说跟万棋交过手,最多八品的实力,其他人更不足道。”李易凤提起此事就觉得恼怒,道:“我那时还当他是个人才,不会连这点事也办不好,却忘了有句话叫志大才疏,顺风顺水时看不出来,一旦遇到点挫折和麻烦,立刻像变了一个人……”
詹珽受到的挫折和麻烦,徐佑一样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李易凤终按捺不住心头的疑问,道:“微之,你的性子最不爱阴谋诡计,可照昨夜来看,无论詹珽使什么招数,都被你信手拈来,轻易的破去,并且言谈举止,气质风度,大异往日……”
他跟以前的徐佑是相熟相知之人,自然分辨的出徐佑前后的变化有多大,能忍到这时才问出来,已经难能可贵。
徐佑早料到逃不过这一遭,垂下头,面带哀伤,道:“道兄,我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个来回的人,看似面目如常,实际从里到外都判若两人。往日的徐氏七郎,死在了义兴那夜的刀光火海里,现在的徐微之,要是再不学的聪敏一点,恐怕也到不了钱塘。”
李易凤见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哪里还顾得上分辨这番话在理不在理,忙道:“微之,是我不对,不该跟你说这些!”
“无妨,我明了道兄的心意,都是为了我好!”徐佑有意转移话题,道:“道兄,你们跟刺史府是怎么回事?郭勉真的下了府台大狱,不能脱身了?”
“柳使君要拿郭勉开刀,原因不明。但手中缺乏足够的证据,所以找到了道门寻求合作。”李易凤心生愧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要说刺探诸多隐秘情事,道门的信众遍布天下,实在是不二人选。杜祭酒正对詹氏和詹文君虎视眈眈,顾忌的无非一个郭勉而已,闻讯大喜,当即答应了,也藉此让刺史府配合针对永宁刘氏的计划,并对其他诸县发生的夺财案视若不见。至于郭勉现在的所在,我只知道不在狱中,具体何处,却非我能知晓了。”
何濡说服徐佑最大的依仗,就是笃定郭勉能够成功脱身,否则帮了詹文君,将有百害而无一利。
徐佑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最后一件事,道兄昨夜入詹宅,跟那个老仆交过手,他修为几品?”
“至少入了五品,可称小宗师……你我习武之人,五品是分水岭,五品内和五品外的差别,就如同萤火之虫与皓月比辉。”
李易凤神色沉重,道:“詹文君身边四个侍女,十书,百画,千琴,万棋,都是郭勉送给詹文君的。以郭勉的身份,手下有这样厉害的侍女不足为奇。可这个老仆,既不是詹氏的人,也不是郭勉的人,自从詹文君买了那所宅子,就凭空出现做了守门人,一直深藏不露,直到昨夜才显了一手,修为远在我之上。所以见过微之后,我要即刻启程返回吴县,像祭酒禀告此事。”
十书,百画,千琴,万棋!
十百千万,琴棋书画,
倒是起的一手好名字!
徐佑脑海里浮现冷若冰霜的万棋,笑靥如花的百画,尖酸刻薄的千琴,还有一个十书,却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哦,好像重点是那个老仆才对,徐佑自嘲一笑,拱手道:“道兄珍重,若扬州事不可为,还是及早抽身,返回鹤鸣山为宜。”
李易凤点点头,身形攸忽远去,声音远远传来,道:“你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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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下、佛道与你我
回到詹宅,詹文君仍然没有露面,陪前陪后的都是脸上始终挂着笑的百画。她俏皮可爱,说起话来宛若银铃乍响,娇憨有趣。徐佑问起,才知詹文君竟然亲自带人按他吩咐下的那些事做安排去了。如此上心,可见把这次的谋划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左右无事,在大堂坐了片刻,徐佑跟百画告辞,和众人上了二楼。进了厢房内,何濡看了下徐佑的脸色,揶揄道:“怎么?朋友相见,非但没有叙旧,反而跟李易凤翻脸了不成?”
左彣奇道:“我记得出门时郎君没说要去会李易凤啊……”
“昨夜李易凤暗中潜入此地,不料被看门的老仆发现,导致无功而返。今天一早七郎又迫不及待的要出门去,他曾说过跟李易凤是当年在鹤鸣山上的旧识,如此眉来眼去,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徐佑笑道:“希望别人没你这么招人烦!”
“别人不知道你跟李易凤是故交,不会想到这方面去,倒是不必多虑……哦,忘了告诉你们,我早间向百画打听了一下,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只知道那个老仆唤作奇伯,从她们搬进这所宅院时就已经住在这了,来历神秘的很呐。”
“不管他是什么人,至少不是我们的敌人。詹文君身后的势力越强大,对我们越有利。”徐佑将从李易凤处听来的情报事无巨细的全都告诉何濡,唯有略过为他治伤的部分不提,道:“杜静之好大的手笔,以七块鹿脯就要吞下扬州七姓世族,既能成功完成今年的加额租米钱税,也不至于横征暴敛激起道民的不满和非议,更可中饱私囊,填满一己之私。孙冠将这样厉害的人物安在扬州治祭酒的宝座上,真是有识人之明。”
讽刺了杜静之一句,徐佑正色道:“其翼,你说鹤鸣山突然加倍征收租米钱税,到底为了什么?”
何濡跌坐在蒲团上,仰起头,闭目沉思,片刻之后,猛然睁开双眼,眸光倾泻如光华,倒映无上星辰,道:“七郎,此事事关重大,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孙冠主掌天师道二十余年,向来标榜仁义,视道民如有子侄,还从未有过加征租米钱税的法谕,何况是这样大的数目,简直骇人听闻。”
徐佑点点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定是有什么突发之事,让孙冠自食其言,无奈为之。”
何濡坐直身子,以指尖蘸了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两个字。
徐佑俯首,纵任奔逸的章草映入眼帘,忍不住喝了声彩:“皇象笔意,其翼得之七分!”
皇象是三国吴时的书法家,名声并不显于后世,许多人知道钟繇张芝王羲之张旭怀素,却未必知道皇象。此人官至侍中,善篆、隶、章草,时人谓之“书圣”,也是王羲之前,得到“书圣”称号的唯一一个牛人。他的章草被唐代的张怀瓘《书断》里评为神品,又犹以《急就章》为上。
何濡斜了他一眼,道:“信手而作,毫无章法,谈何笔意?七郎,书法乃小道,修身养心即可,莫要沉迷期间。”
“皇象章草,妙处正在‘信手’二字。不过其翼若真的能悟出‘无章法’的境界,于草书一道,将在皇象的章草之上,再进一步了!”
说到这里,何濡也不由被徐佑带的跑偏了,道:“章草之上?难道皇象书还能突破不成?”
“当然!章草太重钩连,一笔一划,仍有规矩,实难以尽兴。譬如张芝的一笔书,在章草之上去了钩连的笔直笔势,改为蜿蜒曲折的走向,已经有了几分今草的格局。”
“今草……”
今草虽起于张芝,但只是雏形,到了王羲之才真正奠定了整体风格。所以此时尚没有这样的论断出现,何濡悠然神思,不过很快抛之脑后,毅然道:“我自南返以来,再没有一日临池,对书法一道,至此尽矣,不提也罢。”
书法向来不进则退,需要花费极大的心血和时间,像王羲之那样的天纵之才,也没有一日敢有懈怠。不过徐佑在前世带领团队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再怎么拼命,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身体、精神都好,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如你所说,书法是小道,修身养心可也,闲暇时挥毫弄墨,也是风雅事……”
何濡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再跟徐佑纠结这些,屈指敲了敲桌面,茶水写就的两字正渐渐散去。
“金陵?”
徐佑笑了笑,以手托颌,喃喃低语,若有所思,好一会才道:“其翼的意思,莫非跟朝中有关?”
何濡淡淡道:“孙冠道门第一人,除了朝中大势,谁能逼他如此?”
徐佑站起身,负手在房内走了几步,回头道:“天师道想干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前,要先搞清楚天师道现在面对的形势!”
“其翼请讲!”
“道门自太平道黄巾之乱后,历来为官府不容,正一道虽同张鲁一起归顺曹操,但曹魏对道门采取的仍是严厉打压和苛刻限制的政令。到了曹魏末年,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天师道开始逐渐兴盛,并为安师愈定鼎江东立下了功劳,因此楚国成立后,安师愈对天师道大加扶持,利用它在黔首间的巨大影响力,宣扬归化,以诱掖人心。甚至连当今主上安子道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道’字,天师道的实力之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何濡脸色转冷,眼中有讥嘲之意,道:“安子道继位之后,起先还按安师愈的遗训,对天师道恩宠有加。不过这位主上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何容得下王土之内有这样庞大的势力存在?等收拾了安师愈给他留下的三位辅臣,又扫清了地方的反对之声,大权握于掌中,这十几年间,有意无意的扶持佛门,与道门争锋,比如黑衣宰相竺道融,号称以才学得幸于帝,于决政事,遂参权要,朝廷大事皆与议焉。四方赠赂相系,势倾一时。就算发出了如此鲜明的教派倾向,可开始的时候,还顾忌天师道的颜面,不敢太过偏心,持论尚且公正。可到了近年,已经肆无忌惮起来。最为紧要的是,数年前太极殿中佛道论衡,天师道败北,全国四十七处道观被判决改建寺庙,归于佛门,成为孙冠的奇耻大辱。若我所料不差,也是从那时起,孙冠终于对安子道彻底死心,想要不在他的手中将天师道毁于一旦,成为道门千古罪人,他必须另寻一条出路。”
徐佑眉心拧成了川字,道:“出路?”
“正是!”何濡目光闪烁,道:“他选的另一条路,就是太子!”
徐佑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过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敢妄下结论,道:“说说理由!”
“理由有三!一,太子与安子道性格不合,对政见也多有分歧,且出生时无风却刮落了冠帽,被安子道视为不吉,因此对太子并不十分喜爱,只是迫于立长立嫡和朝中物议,才选他为太子。父子嫌隙,正给了孙冠离间之机;二,太子这些年来性格乖戾,多次惹恼了安子道,有传言说竺道融曾建议安子道废太子,引得太子在东宫大出厥词,对竺道融颇有攻讦辱骂之语,两人随之交恶。竺道融为佛门第一人,既不容于太子,说明佛门也不容于太子,孙冠何等样人,岂能不抓住这样的天赐良机?太子对天师道而言,无异于奇货可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氏跟你们徐氏一样,世代信奉天师道,但论起两者的关系,却比徐氏紧密的多了,沈穆之可是孙冠的座上客。这次义兴之变,太子联合沈氏动手,背后未尝没有天师道的影子在。”
左彣疑道:“徐氏和沈氏同样信奉天师道,孙冠为何厚此薄彼?”
“非是厚此薄彼,而是徐氏跟太子不合,天下皆知。当年第三次北伐失败,太子上奏,要处斩领军的两位征北将军以谢天下,其中就有七郎的尊侯。安子道没有太子那么愚蠢,还知道此次北伐失利非臣下之罪,而是他太过仓促,不听规劝所致。驳了太子的奏议,不仅没有处罚两位将军,反倒赏赐有加。”
这也是太子跟徐氏恩怨的由来,徐佑没想到何濡竟然对这段往事这么清楚,微微叹了一口气。
“孙冠既然跟了太子,加上沈氏也跟徐氏有旧怨,自然要抛弃徐氏,无非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罢了。”
“这些都是妄测,没有真凭实据,还是要小心从事!”徐佑心中其实已经认同了何濡的理由,摇摇头道:“就算确实如此,又谈何容易!”
安子道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人之一,若他铁了心要对付你,世间之大,却全都变成了绝路。
孙冠想要另寻出路,谈何容易?
何濡冷凝了眉眼,道:“正因不易,所以孙冠才需要如此惊人的钱财!利字当头,走不通的路,也会变得通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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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有计才
听完了何濡的话,徐佑陷入了沉思当中。孙冠将天师道的未来压在太子身上,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若真是如此,他突然传谕天下,加征租米钱税,并且是这么大的数额,想来金陵城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不过徐佑坐困钱塘,耳目伸不出十里之外。就算金陵有了变故,等传到自己耳中,也已经是昨日黄花,于事无补了。
“明日我去会一会顾飞卿,他是顾氏的人,又任钱塘令,不管是官方还是私人的消息来源都比较灵通,应该会知道点内幕。”
何濡摇头道:“那也未必,朝中若有大事,需等皇帝下诏、台府附议之后,才能通过驿马传达各州,再从州郡下发到各县,所费时日比民间的谣言流传还要多。至于顾氏,向来不以这方面见长,可能会比官方得到的消息早一点,但也早的有限。”
魏晋南北朝时还没有邸报制度,消息传播的途径十分匮乏,官方的也就是布告、露布、檄文和榜单,再就是用邮驿制度传送官文和诏令。而民间的消息传播还保留着浓郁的两汉色彩,多是通过童谣传唱和谣言流传这两种办法,既简单,又缺乏技术含量。
一直到了唐朝建立了进奏院,信息流通才有了极大的改观,不过进奏院相当于后世的驻京办,多是地方督府派到京城的眼线,受众狭窄且有较高的门槛要求。真正属于官报性质,面对整个士族阶级的传播媒介,要再往后推延数百年,到了宋朝时发行的邸报,才真正成熟起来。
“再者,你跟顾允的交情刚刚建立起来,犹如沙中城垒,弱不禁风,要是被他察觉你的用意,心中有了隔阂,对以后咱们的谋划不利!”
何濡跟鲍熙的那次谈话,鲍熙发出明确警告,只要不牵扯到顾允,他会对何佑在钱塘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佑虽然不怕他,但也知道这位老朋友不是好对付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无他法,亦或利大于弊,才会考虑对将顾允拉到自己的战车上来。
目前来看,还不到时候!
徐佑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但何濡的话也有道理,皱眉道:“那,该当如何?”
何濡眼睑低垂,道:“若论消息灵通,谁人比得上商贾呢?更何况是背后靠着江夏王的大贾?”
“嗯?”
徐佑讶道:“你是说詹文君?”
“正是!”
徐佑犹豫道:“要是郭勉尚在,找他打探倒也未尝不可。可现在这种情况,郭氏能够勉强维持不倒,已是万幸,怕是没法子关心别的事了……”
“七郎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詹文君姿色一般,才学也一般,郭勉却要宁可得罪杜静之,也要同詹氏结亲呢?”
“你是说?”
“郭勉的儿子郭礼敦厚老实,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儿子。让他继承家业,或者说以郭勉的野心和暗中所做的谋划,一旦出了事,仅靠郭礼的智计,只能束手待毙。所以郭勉必然要为儿子挑选一个可以支撑起整个郭氏的儿媳。不管他因为什么发觉詹文君正是他想要的不二人选,但我想,以郭勉的眼光,定不会看错人!”
“不错!”
徐佑抚掌道:“记得咱们初次登门,遇到假冒詹文君的宋神妃,刚通报姓名,千琴就说了我在晋陵假死之事。当时我还起疑,詹文君一个寡居新妇,怎么对天下大势了解的这般明白。现在想来,詹文君应该在郭勉的点拨和支持下,已经成为郭氏或明或暗的势力中的一名极其重要的人物,所以才能在郭勉被捕之后,还保持着整个家族正常的运转不受大的影响。”
“据传詹氏这些年之所以兴盛,詹珽不过是推出来的棋子,掩人耳目罢了,真正在幕后操控的是詹文君。以我观察,此言应该不虚,而郭勉看重詹文君的,也该是她颇有计才!”
自汉至唐,度支盐铁漕运的主官常被称为计相,所以善理财者也被誉为有计才。
古代懂经济的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通过无数次失败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小窍门,并没有受过系统的理论知识学习。最主要的是,就经济学而言,此时的中国,还处在朦胧时期,偶尔出现一两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比如春秋之管仲,汉之桑弘羊,唐之刘宴,宋之王安石,明之张居正,但这样的人都是不世出的奇葩,不能以他们的学识来评价当下的平均水准。
所以可以想象,当郭勉发现年纪轻轻的詹文君竟然有计才的时候,会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因此才不惜一切代价,要为儿子将她聘娶回郭府。
徐佑脑海里浮现詹文君英姿飒爽的容貌,像她这样的女子,在后世的时候要么当明星,要么当模特,怎么也会成为大众女神的人物,可在钱塘,却仅仅靠着计才被郭勉赏识。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得靠才华……”
何濡没听清徐佑嘀咕的话,侧头问道:“七郎说什么?”
“呃,没事!我这就去见詹文君!”
下楼问了百画,知道詹文君还没有回来,踌躇一二,在厅中坐下静等。百画侍立一旁,明亮狡黠的眸子滴溜溜一转,道:“郎君可是有要事找我家夫人?如果找的急,我这就派人去禀告夫人,看她能不能提前回来。”
徐佑笑道:“些许小事,不急!”
说完又没了动静,百画望着他的脸,不知在琢磨什么,也不做声,只是目不转睛的瞧着。
过了半响,徐佑微微一笑,道:“看什么这样入神?我的脸上长花了不成?”
百画平时最爱嬉闹,但一般都是捉弄千琴多一些,很少有男子肯跟她如此说笑,立刻活泛了精神,娇俏的眉眼仿佛要乐出水来,道:“郎君,听闻义兴徐氏的白虎劲至威至猛,我还以为修习的人都身高十余尺,铜铃大眼,通体如铁,钵盂般的拳头伸出来,比人的头颅都大……可见了郎君才知道,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徐佑为之绝倒,道:“修行在于神,而不在于外。难道修习了白虎劲,就变成了老虎吗?”
百画凑过来,小手伸出,好奇的捅了捅徐佑的胳膊,感觉到肌肉的柔软,并不是铁块,嘻嘻道:“谁让名字听起来这么吓人呢?不过郎君不一样,一点都不吓人。”
徐佑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听其言观其行,还要察其心,以貌取人,是会吃亏的!”
百画坚定的摇摇头,大眼睛眨啊眨,道:“能说出这样的话,郎君肯定不会是坏人,我相信你!”
我却不敢相信你啊……
徐佑心中苦笑,别看百画童叟无欺的天真模样,可能被郭勉送给詹文君做贴身侍女,恐怕不会真的如此天真。
百画见徐佑不再搭腔,撅起嘴道:“难道郎君不信我说的是真心话吗?”
徐佑笑道:“没有的事!只不过我有事想找贵夫人询问,有点心神不宁。”
“究竟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徐佑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道:“我有位朋友在金陵谋生,多年未见,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所以想问问贵夫人,在那边有没有门路,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这个好办!”百画拉着徐佑站起,就往旁边的侧门走去,道:“各地的分支传递讯息都由千琴负责,找她一问便知!”
徐佑身不由己的随她去了,只是没想到郭氏掌控情报的人,竟然是那个嘴巴尖酸的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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