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贵子TXT下载寒门贵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贵子全文阅读

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四章 破

    静苑包括部曲和奴仆共有五十多人,其中不会武功的妇孺占了五分之一,真正拿得动刀枪的不到三十人,面对城内不明的局势,能不能安然冲出去,徐佑心里没有一点把握。

    留下来吗?

    以他跟刘彖的过节,留下来可能会受辱,但不一定会死,可是天师道跟太子走的太近,抓到机会,太子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死,其实也没什么,可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朋友有部曲,还有履霜、秋分、冬至这些美貌女娘,一旦被擒,等着她们的,要比死更加羞辱百倍。

    所以,哪怕死在乱兵之中,也不能留在静苑坐以待毙!

    当下以苍处为阵头,以吴善和严阳为双翼,以李木为阵尾,其他部曲成擎刀护卫,徐佑何濡等人居中,这是孙子兵法里典型的突破重围用的锥形阵。

    徐佑怀中抱着纥奚丑奴,看着她湛蓝的双眸,微微笑道:“有坏人来了,我们要出城,等下可能会比较嘈杂,你怕不怕?”

    “不怕!”纥奚丑奴双手搂住徐佑的脖颈,她的汉话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认认真真的道:“有小娘呢,丑奴不怕!”

    於菟多次纠正丑奴的称呼,让她把徐佑唤作郞主,可丑奴在这点上很是执拗,一定要跟着秋分她们叫小郎,只是,总把郎字叫成了娘,时而久之,徐佑也就随她去了。

    “好!”

    徐佑取出一块红巾, 蒙住了纥奚丑奴的眼睛,再用软布将她牢牢的系在身上,目光冷静而深邃,沉声道:“走!”

    大门往两侧打开,众人小心谨慎的来到街道上,动乱已经从北城逐渐蔓延到了正中,距离静苑所在的西城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已经肉眼可见不远处有多所民房起火,不外乎趁火打劫的游侠儿和安插在城内的细作制造混乱,秋分突然惊呼道:“小郎,苏女郎她们……”

    徐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苏棠这个名字了,自从上元夜发生了那样尴尬的误会之后,履霜、冬至、秋分几个小娘都很少过去镜阁走动。苏棠心高气傲,以为徐佑避而不见,是嫌弃她的为人,更加不会主动求和,这大半年的时光,竟是慢慢的疏远了。

    不过当此危机关头,些许过往都是小事,徐佑立刻说道:“惊蛰,去请苏女郎和我们一道走!”

    山宗应声出阵,两家仅仅隔了条小溪,距离极近,耽误不了多久。不到半刻钟,却见山宗一人回来,道:“苏女郎和朋友晌午时出外游湖,说好今夜不归。府内方绣娘不敢擅自做主,且也不信天师道围城作乱,不肯同我们一起走。”

    尽人事听天命,徐佑不是舍己为人的圣贤,既然苏棠不在,方绣娘又不肯同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说服她,也不可能分神分力去寻找苏棠,当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道:“我们走!”

    接连过了三条街道,除了几个偷鸡摸狗的无赖,并没有遇到大规模的贼兵,只是经过一处民宅时,左彣发现一人在悄悄的放火,抓住后颈擒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烧屋?”

    那人脸无惧色,恶狠狠道:“天兵已经入城,识相的赶紧放了我,或者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是怠慢得罪了耶耶,哼,把你们统统杀了!”

    徐佑没工夫跟他多废话,以目视山宗。山宗会意,上前握住他的右手小指,轻轻一掰,从中反向折断。

    “啊,啊,疼,疼死了!”

    十指连心,这种骨痛除非受过专门的训练,否则极难忍耐,那人痛的跪地不起,连眼泪都出来了,山宗笑眯眯的握着无名指,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烧屋?”

    那人一犹豫,山宗再次掰断了无名指,这下心理完全崩溃,哭着求饶道:“我说,我说,我是刘将军所部,事先埋伏在城里,等到今夜见北城门点火,立刻在西城放火,一同的还有十四人……”

    “刘将军?是不是聚宝斋的刘彖?”

    “是是,就是他!”

    “你称他,刘将军?”

    “是……是的,刘将军是扬州治的五百箓将,我们向来这么称呼他的……”

    徐佑突然问道:“今夜共有多少人攻打钱塘城?”

    那人身子微微僵持,接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下,惶恐道:“三……三万人!我听将军说了,足足三万人,刀枪齐备……”

    徐佑叹了口气,何濡冷笑道:“此人估计是最低等的道民,不知道多少重要的情报,只会满嘴胡言。惊蛰,杀了他!”

    “别,别,不要!我说我都说,今夜钱塘只有两千人,其余的兵马都在上虞、余姚、诸暨等地,总数三万人只多不少……”

    这个数字依然有水分,就算天师道要在扬州起事,也该有轻有重,钱塘上遏吴郡,下临会稽,西遏吴兴,东控沪渎,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钱塘只布置了两千人,总兵力不可能超过三万。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有两千人围聚在钱塘周围,不可能不被发现,除非他们有通天彻地之能,可藏于九地之下。

    不过,从这人口中至少可以证实一点,那就是天师道果真反了,再无一丝侥幸!

    何濡知道从这人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道:“你刚才点了几处火,又烧死了几个人?”

    他瞧了瞧凶神恶煞的山宗,没敢说谎,支支吾吾的道:“我……我点了七间宅子,死,死……好像只有一家五口好像没跑出来……”

    “只有?看来你觉得死的人太少了。”何濡不再看他一眼,对徐佑道:“七郎,咱们该离开了!”

    徐佑点点头,抱着丑奴往西城方向去,刚走开两步,听到后面一声惨叫,知道是山宗将刀尖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今夜,死人早就不是个问题,问题是,究竟要死多少人!

    一路上人荒马乱,满目破败,不少房舍都被烧的成了残桓断壁,都明玉不知道事先安排了多少人混进钱塘,只等着今晚里应外合,毕其功于一役。徐佑他们避开了几波四散逃难的乱民,又击溃了一群没眼力劲的游侠儿,算是有惊无险,没人受伤。距离西门还有四条街道时,碰到了十几人,他们衣着破烂,手中却拿着相同制式的钢刀,胳膊上扎着黄巾,以此来辨认彼此身份。

    “饶命……”

    一妇人跪地高呼,却被人狞笑着挥刀破开了腹部,肠子流了满地,这还不算,又用刀尖挑开了襦裙,露出了下体,直接将长长的刀捅了进去。

    妇人虽被破腹,却还没死透,又被这一刀刺的仰天伸长了脖子,还算清秀的脸庞完全扭曲的变了形,比起恶鬼还要可怕,喉咙里发出几声嘎嘎的哀鸣,然后倒地死去。

    “阿母,阿母!”

    一个**岁的少年哭着扑向妇人的尸体,紧接着声音骤断,头颅跟脖颈分离,掉到地上滚出去好远。在他身后,另一人用他的衣服擦了擦手中淌血的钢刀,对杀了妇人的同伙讥嘲道:“让女人的秽物污了刀刃,你也不怕晦气?”

    “我又不是你,每杀一人都要拭刀!我这把刀,杀的越多,它就越锋利,百无禁忌!”

    这些人杀的正高兴,忽然发现了徐佑一行,见他们人多,尤其人人带刀,却丝毫不惧,慢慢的聚拢过来,也不顾那些逃难的百姓,眼中露着嗜杀的光芒。

    “放下刀,乖乖的跪下来,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说话的这人脖子一歪,往前趴在了地上,一股鲜血从身下流出,竟不知怎么已经死了。其他人怒喝着冲了过来,苍处手持熟铜棍,怒道:“滚开!”

    冲在最先的两人应声飞出,胸膛明显的塌陷了一块,当是命不久矣。可瞬间死了三人,非但没有起到威慑作用,反而让剩余的贼兵更加不要命的挥刀攻击。

    “进!”

    左翼的吴善面容坚毅,口中喊着平时训练时的口令,手中长刀无视其他的敌人,直对着正前方的那个贼兵。这么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的眉眼,不会超出二十岁,脸很白,唇很薄,年轻的俊俏郎君,但他的眸光却不像普通年轻人,而是闪烁着无比老练的狠辣!

    这样的光,吴善曾经在野山里遇到的那头狼身上见过,那是一头刚刚咬死了三个人的饿狼!

    当!

    两刀相击,势大力沉,刀刃的摩擦声难听的让人想吐,微微溅射的火花,像是给这个黑夜点燃了一枚爆竹。

    年轻贼兵刚要变招,左右腰间同时中了刀,双臂的力气随着鲜血的流逝变得柔弱,曾经轻的如同女人青丝的刀瞬间变得比富春山都要重。

    眼前一黑,双膝跪地,至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手会配合的这么默契!

    三人成队,是左彣按照袁氏门阀的训练标准进行了改良,没有枪盾刀的复杂配合,只有同生共死,彼此不疑的信任和依托。

    这么长时间,每个人身边的两名队友,都成为了多出来的那一双手臂,不仅挥动自如,而且充满了杀机和陷阱!

    同样的震惊,还出现在其他贼子的心头,吴善收刀,大喊道:“退!”

    齐刷刷的归于锥形阵里,一进一退之间,左翼倒下了七名贼子。阵头死了三人,右翼死了四人,阵尾死了两人,加上开始死的三个,眨眼功夫,这群刚刚嚣张残忍的贼兵,已经死的仅余一人。

    这人只顾着捡拾地上的财物,冲过来的慢了点,也因此保住了命,看到眼前尸横遍地,两股战战,猛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刚跑数米,后心剧痛,低头看去,一支弩箭穿过了胸膛,箭尖上滴着血,啪嗒啪嗒的发出声响。

    方斯年举着雷公弩,清澈不见底的双眸里,全是覆盖了江南春的冷意!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困

    “这些人是前些时日逃难来的流民,被我射死的这个,我和秋分曾在东市门口见过,还送过他救命的食物……”

    方斯年自从修习了菩提功法,可以说过目不忘,对见过的人和事就跟储存在脑海里一样,不管过了多久,再次遇到都可以认得出来。也怪不得她勃然大怒,竟出手杀了那个逃跑的贼兵,当初施舍的食物,却害得今夜这些普通老百姓尸横遍地,备受折磨。善良和邪恶之间,界限从来不是那么的分明,方斯年由此动了禅心,起了杀意,不知会不会耽误她的进境。

    徐佑担心的看了看何濡,何濡低声道:“无妨,佛家也讲究菩萨心肠,雷霆手段。大威除魔,即是大德!”

    遇到这等泯灭人性的惨事,就是佛祖也要动怒,既然对方斯年的修行没有大的影响,徐佑不再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纥奚丑奴的后背,安抚她乖乖的趴着别动,然后率着众人继续往西门前行。

    四条街道,平时只需一刻钟的时间,可四处逃窜的民众,燃烧的房舍,劫掠的盗贼时不时的阻挡他们的脚步,幸好没有再遇到成建制的贼兵,好不容易来到西城前,远远看到大门洞开,守城的士卒全不见了踪迹,可奇怪的是,许多附近住的百姓拖家带口往南城的方向逃难,却不从开着的西门离开。

    吴善拉住一个老者,问道:“你们怎么不从西门走,跑南边去做什么?”

    “城外闹鬼,出去的人全都死了,连守城的官都逃命去了。你们快些随我们走吧,别在西门送了命!”

    目送老者匆匆离开,众人望着黑压压的城外,一时决定不了行至。徐佑和何濡商量了一下,何濡果断的道:“实则虚之,天师道故弄玄虚,依我看,西门才是生路!”

    徐佑觉得有理,道:“都明玉兵力不足,围攻北门,封堵东、南两处,应该已经捉襟见肘,所以才在西门装神弄鬼,以不战屈人之兵。既到了这里,再走别的城门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我们走!”

    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出了长长的城门洞,眼前的景象让众人齐齐一惊。在他们面前大约十数尺的地方,用白白的石灰粉洒出一道横线,写着过界者死四个大字,在线的内侧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妇孺老幼皆有,死状诡异,面目发青,身上却没有明显的外伤。而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点点鬼火在远处的黑暗中飘荡游弋,伴随着风声怒号,真的如同人间鬼蜮。

    “阿五,去看看!”

    青鬼律囊括天下至毒至奇之物,对付这样诡异的事,暗夭自是不二人选。他并不迟疑,走出队列,挑选一少年尸体俯身检验,看眼底和口鼻以及腹下、四肢,片刻后回头说道:“应该是中了毒针!具体伤口在哪,需要脱掉衣服细细查验。”

    “不必细验了!惊蛰,开道!”

    “好嘞!”

    山宗嬉皮笑脸的走到白线前面,双手叉腰,道:“各位山神,弟子借道而已,请手下容情,放我们过去吧!”

    说着一只脚踏过白线,几乎瞬间,山宗怪叫一声,身子猛然折弯成九十度,足尖点地,凌空旋转而起,刀光凝聚如长练,护住周身,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东南!我去擒他回来!”

    左彣的身形同时掠起,轻的如同一道烟,无形无迹,斜斜的落入东南方的夜色里,接着传来数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山宗收刀退回徐佑身旁,惊出了一身冷汗,道:“好歹毒的暗器!”他横着短刀给徐佑看,刀身上扎着两枚细小的银针,周边皴裂出蛛网般的裂痕,“我这刀虽不如风虎郎君的宝剑名贵,可也不是寻常铁铺打造的凡物,竟被这样两枚绣花针穿透。这人的内力雄浑如湍流击石,可怕,可怕!”

    徐佑默然不语,天师道称霸江东多年,门内的高手如恒河沙数,真要拿出全部家底,恐怕世间没有势力可以纯用武力相抗衡,就算竺道融领衔的佛门六家七宗也做不到!

    今夜,所有生还的希望都寄托在左彣身上,小宗师固然算不上无敌,可既然入了五品的山门,天下绝大多数的武人都成了浮云一般的存在,只要不是大规模、成建制的贼兵,用人命往死里堆砌,或者三位大宗师亲临,应该不会有什么能困得住左彣的意外情况发生。

    远处飘渺的鬼火接连灭掉,让本就发暗的夜空像墨染似的,凭白多了几分阴森可怖。数十息之后,左彣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过他两手空空,并没有抓到俘虏!

    “如何?”

    左彣的衣袖被撕开了一道寸许的口子,这意味着他在交战中被对方近了身,且差点受伤,对小宗师而言,其中的凶险,几乎超出了徐佑他们的想象。

    “五品上的高手,我使了同归于尽的招数才逼退了他。现在此人隐匿暗中,不见了踪迹,极度危险。郎君,我没有把握护住所有人周全……”

    五品上!

    左彣于生死间悟道,终跨进了五品的山门,经过这大半年的修行,可以说才刚刚抵达五品中的境界,跟这个藏于黑暗里施毒针杀人的对手尚有差距。

    更可怕的是,此人以小宗师之尊,却能不顾身份,不讲规矩,不择手段,如果真的被他盯上,时不时的骚扰侵袭,徐佑一行,可以活命的不会超过半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毒蛇环伺的感受最让人毛骨悚然,等死的感觉甚至比死亡本身还要折磨人心!

    徐佑还算镇定,目光审视着道:“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天师道的高手已经多到如此地步,竟让一位小宗师来守门……”

    何濡也意识到局面的凶险,当务之急,必须把对方逼出来,不能任由他潜伏暗处,故意以不屑的语气高声道:“风虎,你多虑了。你的武功是从战阵中杀出来的,多次历经生死,早就锤炼的炉火纯青,毫无瑕疵,不是那些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所能比拟。他若不是假借今夜无月无星的先手,早就是你剑下之鬼。”

    山宗鬼灵精的人,立刻明白何濡的激将法,道:“不错,我才六品而已,只使得一点粗浅功夫,可这鼠辈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也不过将我逼退两步罢了。还有脸在白线处写着‘过界者死’四个字?我怎么没死,羞也不羞?”

    “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倒是很有能耐和胆色。不过,恐怕也只有欺负老百姓的本事了,孙天师想要谋大业,却专用此辈,依我看,毫无识人之明!”

    说实在话,山宗之所以侥幸接下那一波毒针,是因为对方低估了他的水准,否则的话,未必能活着回来。

    两人你来我往,就跟说对口相声似的,山宗混迹溟海盗,精通各地詈骂,污言秽语张口就来,何濡博览群书,向来是刁钻刻薄的心性,引经据典更是气得死人都能活过来。别说一位小宗师,就是刚入九品的武人,也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可偏偏这个人像是消失了一样,没有丝毫的动静。徐佑摇摇手,阻止了何濡和山宗继续挑衅,能晋位小宗师的人,要么心志坚毅,要么执拗偏颇,轻易不会为言辞所动,除非找到他真正的弱点。

    不正面对抗,显然是对方习惯的战斗方式,他并不以此为耻,所以不为所动。徐佑突然道:“足下功参造化,在天师道里却无出头之日,只好供都明玉驱使,如卒子般任意东西,沦落到看守城门的可悲境地,我实在为足下感到不值!”

    地上的灰尘无风而起,夹杂着石子旋转滚动,周边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连徐佑武功尽失,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凌厉威压。他的胸口微微窒息,却保持着脸上的笑意,道:“都明玉志大才疏,除了皮相,并无出奇之处,可他却能得孙天师看重,做了扬州治的祭酒,又负责部署策划贵教这次震动三吴的大事。可足下呢,既不能率部攻城立功,也不能肆意抢掠发财,被人发配到西门来装神弄鬼,日后孙天师论功行赏,怕是只能望别人高升而兴叹。”

    “有人说义兴徐七郎是粗野武夫,也有人说钱塘徐微之是吞凤之才,扬州纸贵、人面桃花、幽夜逸光,几乎所有的称号都极尽溢美。可我今日才知,原来真正厉害的是你这张利口!”

    一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穿着灰色的宽袍,身量消瘦而修长,披散着头发,没有带冠,简单的用条紫带束着,双手负后,手中握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笛子。

    与行走时的气质翩翩不同,他的脸很丑,跟曾经背叛徐佑的祁华亭有的一比,只是眼中透着睥睨纵横之色,显然自傲到了极点。

    左彣作势欲动。

    “左彣,你不要不识好歹,我肯露面,是觉得徐佑尚算有趣,所以来跟他闲聊几句。”那人冷笑道:“你要是再敢妄动,我保证,今夜所有人,都得死!”

    何濡眸光微聚,一字字道:“你竟认得我们……”

    “能让何郎君惊讶,我真是感到荣幸!”那人哈哈大笑,道:“地上这些死去的蝼蚁之辈,也配让我到西门来等候彻夜吗?我来,正是为了迎接静苑的诸位郎君!”

    “哦,不,还有这几位美貌动人的小娘!”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猥琐的眼神在履霜几人身上游弋,跟钱塘城内的游侠儿没有两样。但人人都明白,这个又丑又恶心的男子,比整个扬州的游侠儿加一起还要难以对付。

    生路,竟成了死路!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守

    “专为等我们?”

    徐佑淡淡的道:“东南西北四门,加上其他运粮、薪、货、粪的小水门,任何一处都可离开,足下守株待兔,不怕无功而返吗?”

    “钱塘门多,却大都为蠢人所设,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今夜该往西门逃。徐郎君绝顶聪明,聪明人总会多想一点,你们惧北门兵锋,怕南门陷阱,又探知东门有斗舰,唯有西门,才是最合适逃亡的生路!”

    灰袍人语带讥嘲,却把徐佑和何濡的心思猜得准确无误。静苑众部曲先是被他武力所慑,这会又生出智力上无法对抗的错觉,一直高昂的战意竟逐渐消散,不少人情绪消沉,很是沮丧,手中擎着的刀缓缓垂下,仿佛已经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局面了。

    “哈哈哈!”

    何濡仰头大笑,道:“你的武功要是有脸皮一半厚,孙冠的宝座早就坐在你的屁股下了。天师道为了起事,在城内多安细作,定是派了人日夜盯着静苑,我们这么多人离开,并无丝毫的遮掩和刻意的隐蔽,被细作侦知后密报了尔等。于是你被都明玉像狗一样指派来西门拦阻,我说的对不对?”

    灰袍人神色微变,眼神打量着何濡,露出几分恶毒的恨意,道:“希望我为何郎君奏一曲断肠吟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逞口舌之快。”

    这等于间接承认何濡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而是接到情报后被都明玉指派来办事的走狗。

    小宗师又怎样,还不是别人手里的刀?

    呸!

    人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明知道面对这个人生存的几率很低,可一想到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要卑躬屈膝的给别人当狗做奴才,心里就会凭空冒出几分胆气。

    人活在世,全凭这口胆气,只要还有几分不散,就好像修为上的差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不可及,大家拼一拼,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毕竟,静苑的高手也不少,山宗、秋分、方斯年、暗夭都是九品高手,左彣还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或许冲一冲,会冲过去的。

    拼了!

    “拼了!”

    苍处回头望着徐佑,结实的肌肉鼓起层层的青筋,吴善和李木等人也齐齐大喊:“拼了!”

    徐佑以言辞逼出了敌人,可依旧束手无策,除了左彣,其他人根本无法插手小宗师之间的战斗,苍处吴善他们这些部曲上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当然,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可以抵消武力的不足,哪怕大宗师,也不可能正面对抗千军万马,但这个数量绝不是眼前这区区五十人可以做到。

    不能乱!

    徐佑的后心渗出冷汗,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他是郞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要是先乱了方寸……

    大事去矣!

    徐佑解开纥奚丑奴,将她交给秋分,然后走前几步,作揖道:“不敢请教足下名讳?”

    灰袍人眼中闪过一道深深的愤懑,但神色还是那么的倨傲自负,道:“我的名字你没听过,不问也罢!”

    在这个距离,借着燃起的火把,徐佑几乎可以看到灰袍人的表情活动,继而准确的把握他的心理动态。

    此人武功极高,但城府不深,内化于心,外践于行,喜怒哀乐望之可知。他自负一身武学,不甘于人下,既好名、好色、好财也好权,却不受孙冠重用,因而对平步青云的都明玉视若仇雠。

    徐佑之所以能逼他现身,是因为那句“都明玉除了皮相,并无出奇之处”。这番话触动了灰袍人心底最大的恨意,他的样貌丑陋不堪,跟都明玉相比,是蒹葭玉树的区别。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都明玉靠着俊美的脸得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早晚有一日,他要夺回来。

    徐佑笑道:“从籍籍无名到名扬天下,有些人需要十年,有些人需要一生,可唯有足下,只需一夜。今夜过后,天下无人不知你的名号,何必妄自菲薄?”

    灰袍人摇摇头,缓缓横起笛子,道:“你又错了,今夜过后,我还是无名之辈!”说完笛音骤起,声如裂云穿孔,又若雷动九霄,激昂处万马齐喑,且越来越高,摧枯拉朽般彻底盖住了天地间的一切。

    徐佑只觉脑袋猛然剧痛,似乎有重物击打太阳穴,先是皮,再是骨,然后直入脑海深处翻滚搅拌,那种痛楚,不是皮肉之苦,而像是鞭笞灵魂的拷问,以他心志之坚,也几乎承受不住,想要跪下来嘶喊哀嚎。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脉门要穴,冰冷如雪的指尖,似乎是鬼魅般的阴寒无情。

    徐佑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头看去,却看到暗夭淡然自若的脸。

    为慕容贞报仇吗?

    不错,暗夭精于刺杀,如果要动手,现在实是最好的时机!

    “把……命,给……给你,算是我死前最大的安……安慰……”

    徐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怨恨,反而是云淡风轻的洒脱和平静。暗夭静静的望着他,忽然笑了笑。

    这一笑,寒雪消融,春风拂面。

    “你绝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我之前!”

    轰!

    徐佑只觉得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护住了周身,笛音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疯狂的击打在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不再像方才那样造成巨大的伤害。

    暗夭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双眼双耳都有血迹渗出,却还是倔强的握着徐佑的手,不曾放开!

    何濡更加受不了这种折磨,要不是山宗使尽全力扶持,恐怕一息也坚持不了,就算如此,两人也前后摔倒,挣扎不起。至于履霜冬至於菟等不谙武功的女人,身子本不比男人强硬,早匍匐于地哀嚎着不要吹了,不要吹了,凄厉之声,不忍听闻。

    秋分用手死死护住纥奚丑奴的耳朵,可这声音无孔不入,怎么也挡不住,丑奴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然后歪头晕倒秋分的怀里。

    方斯年同样跌坐于地,手结不动根本印,脸上的痛苦之色逐渐消逝,竟在这等凶险的处境中入了受想灭定的冥思里,比起其他所有人,都要好些。

    苍处吴善这些部曲仅仅支撑片刻,也纷纷扔掉长刀,抱头蹲地不起,再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仅仅一招,灰袍人就彻底瓦解了静苑几乎全部的战斗力,小宗师凌驾五品之上,实力由此可见。

    一声清冽的龙吟响彻夜空,光华乍射,如万千星辉坠落尘世。左彣自入军伍以来,多次杀伐陷阵,剑刃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也不知多少次身临绝境,却都没有今夜此时这样的……

    这样的孤立无援!

    如果仅仅他一人,打不过可以远遁而去,谅灰袍人也无可奈何。但他一身所负,是静苑几十口人的性命,是徐佑的恩遇,是何濡的友情,是秋分的眷念,是履霜的殷盼,是抛开生死,甚至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他们这些人,因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生平,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在钱塘一隅,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彼此早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生一起,死一起!

    左彣闭上了眼,不曾关注身后受到重创的那些同伴,那比地狱鬼哭还要厉害无数倍的笛音却再也无法干扰他的精神和意念。

    一息、两息、三息……直到十七息时,笛音有了万分之一秒的停顿和转换,那是灰袍人需要换气时露出的破绽,然后如羚羊挂角,刺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剑!

    矫若惊鸿,翩若游龙,

    幻龙击!

    左彣成了小宗师之后,一直在钻研改进自己的剑法,结合徐佑、何濡、暗夭等人的意见,大道至简至易,将以前繁琐无比的剑招化成了区区五式。

    这是第一式:幻龙击,以剑化龙,以快打慢!

    灰袍人瞳孔急剧缩小,露出无比凝重的神态,笛子突然从口边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前方三尺的空中,正好撞在左彣的剑尖上。

    没有金石俱裂的声音,也没有劲气相击的巨响,就在笛、剑触碰的刹那,左彣由幻龙击变成了飞龙击。

    飞龙在天,自上攻下!

    悬浮的笛子以无人手持的古怪模样飞速的旋转,笛音为之一变,从方才的震天雷鸣变成了细语低吟,仿佛有女子倚窗远眺群山,喃喃思念征人。

    可听在徐佑耳中,却比方才更加难受百倍,暗夭终也无法维系,真气顿时溃乱四散,松开了徐佑的手,仰头倒地。那道无形的屏障也随之消失,徐佑哇的吐出一口血,死死咬住舌根,承受着堪比炼狱的折磨,以无比强硬的意志让自己不至于昏死过去。

    方斯年黝黑的小脸开始浮现痛苦的神色,双手从不动根本印化作了无畏印,上身前后小幅度的摇摆,几乎要从受想灭定中退出来。

    可以想见,如果真的这样破了灭定的禅功,对她的修行将是重大的打击,或许由此中下大患,再也无望进军武道巅峰。

    剑至!

    距离头顶百会穴只有寸许,可偏偏这寸许让左彣的飞龙击功亏一篑!

    灰袍人以两指夹着一枚银针,轻轻的竖在头上,再次拦住了左彣的剑尖。一个举重若轻,一个举轻若重,看似不分胜负,其实左彣已经失去了刚才好不容易抓住的先机,彻底落在了下风。

    “左郎君,该我了!”

    灰袍人手往前伸,笛子攸忽倒飞,握在掌中,以真气灌入,笛音又是一变,沉稳平和,大气磅礴,如水之深,如山之重。

    袍袖里溅射出十数道寒光,覆盖了左彣所有可能躲避的方位,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都会发现有一枚银针等候着刺入他的身体,吞噬他的血气。

    左彣没有退,更没有躲,长剑画圆,一个圆接着一个圆,连绵不绝,搅动的周边的空气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凌厉决绝的毒针瞬间失去了准头,破开漩涡的气旋,以毫厘之差,擦着左彣的发梢和衣襟射到了别处。

    潜龙击!

    潜龙在渊,守势如铜墙铁壁,无懈可击!

    灰袍人欺近身前,夹杂着变幻无穷的笛音,和左彣接连过了十招,将他逼得离开了静苑诸人阵前,转换了彼此的位置。

    扬手一挥,又是五枚银针破空而来。左彣手腕微动,长剑挽出五朵剑花,砰砰砰砰砰,银针里真气一波强似一波,巨浪排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灰袍人看似平常的一招,却发挥了十成的功力。

    左彣连打带消,被逼退了七尺。灰袍人大笑,身子一闪,出现在徐佑跟前,伸手去抓他的后背。

    徐佑跪伏于地,已经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在他身边是暗夭,七窍流血,毫无气息,显见已经命丧当场。

    “卑鄙!”

    左彣的暴怒声从后面传来,但为时已晚,来不及阻止。灰袍人听着左彣的咆哮,唇角溢着一丝得意洋洋,眼看即将得手,本该毙命的暗夭突然动了,左手洒出暗紫色的粉末,右手短匕以刁钻之极的角度刺向腹下。

    与此同时,入定的方斯年猛然睁开眼睛,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雷公弩,扣动悬刀,三支弩箭直奔灰袍人后心。

    若是平时,暗夭和方斯年的手段只不过给灰袍人挠痒痒而已,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见,品阶上的差距,可以无视任何阴谋诡计。但别忘了,灰袍人和左彣前后交手两次,又以真气催动笛音,击溃了静苑诸人,最后逼退左彣时更是倾尽了全力。

    此刻,正是他气脉耗空、丹田未生的最虚弱的时候,只需要数息就可以恢复如初。所以他并不在意,抓到了徐佑,自然可以赢得这个喘息的机会,可谁想暗夭竟能瞒过他的六识,装死行刺!

    “无耻!”

    灰袍人大怒,他屏住口鼻呼吸,避开毒雾,暗夭既能装死瞒过他,说明身怀异术,天下剧毒之物多不胜数,可想而知这暗紫色的玩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一脚踢飞暗夭的短匕,来不及转身,仅余的真气灌注后心,衣袍高高鼓起,硬接三支弩箭。

    雷公弩是军国重器,力道之大,就是小宗师也不可等闲视之。噗嗤声起,弩箭还是穿透了袍子,不过仅仅刺入了肌肤三寸,微微的疼楚从后心传来……这,受伤了吗?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灰袍人没有继续感怀下去,因为左彣的剑已经到了脑后!

    焚龙击!

    玉石俱焚,不留余地。

    一往直前,有死无生!

    电光火石间,徐佑隐约看到灰袍人以笛挡剑,狼狈的退回到了之前站立的地方,左彣横剑护卫在他的跟前。

    剑尖滴落着血迹!

    “咳……咳……好,好剑!”

    灰袍人的右胸渗出血迹,很快就将衣袍污了大片,死死盯着左彣,道:“此剑可有名?”

    “日炎!我刚起的名字!”

    “日炎剑,好名字!”灰袍人举起笛子,光滑如玉的笛身出现了几道裂纹,他爱惜的抚摸了一会,道:“这支笛名猿行,是我在宁州群山中追了一头白猿三个月,杀了它,取其骨制成此笛,随我已有二十七年。”

    裂纹还在扩大,从头至尾,砰然四碎。灰袍人手紧了紧,似乎想要抓住四处飘飞的骨灰,却还是松开了手,让骨灰没入尘土。

    “左彣,今夜我杀不了你们。可请你们切记,从今夜起,徐佑、何濡、你,你们所有人的人头,都是我寄在你们的脖子上,改日慢慢的去取,以慰白猿在天之灵。”

    左彣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会蠢得放你走吗?”

    “是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北门入城的兵马已经基本控制了钱塘的局势,很快就会追到这里,你若是放心徐佑被擒,就追我来吧。”

    说完这句话,灰袍人重新融入了远处的夜色里。左彣不敢大意,直到感应到对方真的远去,急忙回头扶住徐佑,浑厚无比的真气缓缓注入体内。

    徐佑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了不少,道:“那人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杀死他却比登天还难,你将他吓走,做的极好!”

    左彣满脸羞惭,道:“是我无能,累得郎君受伤!”

    “不要这样说,能将一个五品上的小宗师逼到这般田地,我们足以自豪。”徐佑扶着左彣的手站了起来,看到方斯年也跑了过来,忙让她去照顾秋分她们,然后由左彣救起何濡、山宗、暗夭等人。

    幸好众人都没有大碍,只是被笛音震慑,头昏目眩,难以行走。徐佑勉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家互相搀扶,先离开城门口再说。等入了明玉山,去密室藏身,天师道兵力不足,不会为了咱们大费周章的去搜山。”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徐佑转身,看到刘彖身着战甲,骑着黑马,手握钢刀,气势惊人。身后紧跟着数百人,刀枪剑戟林立,一个个黄巾缠臂,精悍过人。

    “结阵!”

    众部曲立刻打起精神,由锥形阵结成孙武圆阵图,从进攻转为环形防御。可是谁也明白,这一次再无突围的可能性。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下尽仰一天师

    上百支火把,将西门照的如同白昼!

    “徐郎君,多日不见,可安好啊?”刘彖高居马上,满脸的笑意,话中带着几分调侃,道:“哎哟,这是怎么了?身上这么多血,受伤了?”

    徐佑擦去嘴角的血迹,微笑道:“劳刘将军挂念,方才遇到贼人打劫,不过现下无事,都已赶走了。”

    “原来是这样,那徐郎君可要小心了,我们……可都是打家劫舍的贼人!”

    刘彖此话一出,数百贼兵同时大笑,他们破城之后,劫掠民财,淫 辱妇人,杀人取乐,称得上无恶不作,确实跟打家劫舍的贼人没什么两样。

    徐佑容色不改,道:“刘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兵甲齐备,人强马壮,打着天师道的旗号攻城略地,明明是要造反,怎么能说自己是那些小打小闹的贼人呢?”

    “反贼,也是贼!”刘彖的目光透着猫捉耗子的戏谑,却又像是在说着什么真理,道:“在你们这些门阀贵人们的眼里,但凡不与你们同道,皆是贼人!难道不是吗?”

    “我现在一介齐民,谈何门阀,又谈何贵人?”徐佑拱手道:“刘将军,你们欲谋大事,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钱塘城数万百姓,难道能杀得尽吗?”

    刘彖上身前俯,看着徐佑的俊脸,饶有兴致的道:“徐郎君这是向我求饶吗?”

    “是求情!你我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好歹曾是同行,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相识即是有缘,若肯高抬贵手,放我们西去,佑日后定有答谢。”

    “哈哈哈!”

    刘彖笑得很是开心,钢刀对着徐佑的鼻子连点三下,道:“我原以为徐郎君有文人风骨,会宁死不肯屈膝,那样我就有了折磨你的借口。可没想到你这人如此圆滑,脸皮比得上那些游侠无赖,倒让我有些为难……”

    看到徐佑被刘彖肆意羞辱,苍处双目尽赤,道:“郞主,跟他废话作什么,大不了一死,还不如杀出去,拉一个垫背,拉两个不亏!”

    “对,大不了一死!”

    众人齐声大呼,之前面对灰袍人,那种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现在面对的不过是普通的贼兵,或许仍然是死,但至少可以用血肉之躯去拼杀,所以他们气势如虹,毫不怯战。

    刘彖脸色转阴,冷哼一声,道:“既然急着去死,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开弓!”

    西门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粗略估计,大概有五十名,他们背负箭囊,手握长弓,赫然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

    培养一个弓箭手有多难?

    首先要选臂力较强的健卒,不断拉弓锻炼上臂的力量,很多弓箭手都因此双臂长短不一;其次,要训练散射和抛射的精度和范围,没有一到两年的高强度训练,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比如徐佑熟知的,宋朝对合格弓箭手的要求,六十步,将近九十米的距离,射三中一。

    这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要求,所以每一个弓箭手都是军队里宝贵的财富,刘彖为了对付徐佑,一下子拿出了五十人。

    这阵容,何止豪华,简直就是银河舰队!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道:“刘将军,你太看得起我了!”

    刘彖笑道:“郎君过谦了,我曾经小看过你,结果吃了大亏。所以当祭酒只派了卢泰来西门截你时,我就知道他必然要败北。果不其然,小宗师又怎样,还是在徐郎君手里变成了丧家之犬,灰溜溜的滚蛋了。要不是我一路没有旁顾,带人直冲这里,恐怕徐郎君已经优哉游哉的消失不见。”

    徐佑脑海飞快的转动,却找不到破局的法子。形势比人强,左彣虽然没有明说,可徐佑何等眼力,知道他跟卢泰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再面对刘彖这数百贼兵和五十名弓箭手,根本毫无胜算。

    “刘将军,是一定要杀我而后快了?”

    “那倒也未必!”

    刘彖挥了挥手,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将张开的弓重新放下,道:“我只是奇怪,徐郎君这一年多来从洒金坊赚了那么多的钱财,到底都哪里去了?我带人搜了静苑,只找到区区三百万钱,这还不够你十天赚的,其他钱呢?若是徐郎君肯交出来,我或许可以到祭酒面前请命,饶了你和你这些手下!”

    “天师道真的很缺钱啊!从神鹿鹿脯开始,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搞钱。钱多了,不压手吗?”

    徐佑似有讽刺,刘彖不以为意,道:“谁会嫌钱多呢?再说我们养兵练兵都是用钱喂出来的,所以今晚连钱塘这样的大城也一攻即克,没有钱,怎么做得到?”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两人却像是在闲话家常。刘彖是胜券在握,乐得多看看徐佑卑躬屈膝的模样,徐佑却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左彣他们尽快恢复一下,以应付接下来的恶战。

    “这倒也是,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万万不能!”

    徐佑随口说了句后世的名言警句,听的刘彖抚掌大笑,道:“徐郎善谑,着实让人开怀!”

    “我想活命,将军想要钱,各取所需。那不如你我做个生意,我将藏钱的地方告知,你放我等离开,如何?”

    刘彖眯着眼,道:“你信得过我?”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所以要让都祭酒亲来,发下毒誓,我才能拱手奉上七千万钱的家财!”

    “七千万?”

    刘彖双眼猛的睁大,道:“你有这么多钱?”

    “从家中带来的,晋陵袁氏赠送的,钱塘安家后顾允帮衬的,还有洒金坊……你也知道,洒金坊可以说日进斗金,尤其我刚刚研发了元白纸,比起由禾大纸更胜一筹,已经暗中接了十七家望族近三千万钱的订单……这是笔大买卖,鉴于之前你我的争斗,此事被我勒令严格保密,所以你不知晓……”

    七千万钱!

    刘彖的心口剧烈跳动,他们费尽心思,甘冒大险,才从林屋山的银库里运出来千万钱,却已经足够支撑发动对钱塘的战事,若是有这七千万钱作军费,坚守钱塘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好,这笔买卖我做了!不过你们要随我先进城,见到了祭酒,然后再商议具体事宜。”

    “我看起来好欺吗?”徐佑漠然道:“刘将军,要是入了城,这么多人的生死全部操于你手,我哪里还有和你做买卖的资格呢?”

    刘彖笑了,道:“你想的倒是明白,却怎么不想想,现在这个时候,多少重要的事要祭酒去处理,他哪有时间和精力搭理你?”

    徐佑也是一笑,道:“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不如各退一步,由刘将军作保,放我的这些部曲们离开,我留下来为质,直到将军找到那七千万钱为止。”

    刚才的条件是,都明玉亲口答应,然后放徐佑等人离开,这条件徐佑料定刘彖不可能答应,因为都明玉很可能根本不在钱塘。所以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各退一步,由自己为人质,救静苑其他人的性命。

    这不是伟大的舍己救人精神,而是结合利弊,所能做出的最优化的选择。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要么其他人活着离开,徐佑留下来和刘彖周旋,等左彣他们脱身后再来援救。

    徐佑前世里被称为狐帅,既有狐之诡变狡诈,也有帅之果断决绝。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价值和筹码,可以放到利益的天平上进行衡量和买卖,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生和死之间,徐佑选择将利益最大化。

    “哦?”

    徐佑的这个提议显然出乎了刘彖的预料,他从没想过徐佑这样难对付的厉害角色,竟然会为了这些卑贱的奴仆和部曲,宁可自陷绝地。

    爱人为仁,不惧为勇,徐佑此举,得仁,亦得勇,让人倾心侧目。

    刘彖坐直了身子,眼眸里不无钦服之意,过了一会,道:“好,我允了!让开西去的路,放他们走!”

    刘彖的目的只是徐佑,却有些畏惧左彣的小宗师之威,若是一场恶战,就算杀尽他们,恐怕自身也要损失惨重,对下一步的行动很是不利。

    现在徐佑自愿投降,那真是再好不过!

    “郞主,我不走!”

    苍处将熟铜棍插入土里,死死咬着唇,不肯离开。徐佑回身,重重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冷冷道:“违抗我的命令,从今夜起,逐你出府!滚!”

    苍处的脸上瞬间凸出五道紫红色的指痕,他看似粗蛮,其实极为聪明,哪里不知徐佑这是故意要保全自己,激他逃命。虎目泛出泪光,唇齿间咬出了血丝,刚要说话,被李木拉到了一旁。

    吴善走到徐佑身前,长刀点地,单膝下跪,低着头,一字字道:“郞主,身为静苑的部曲,绝不能丢下郞主独自逃生。如果今夜必死,请容我们先死!!”

    “容我们先死!”

    李木、严阳同时跪下,还有其他几十名部曲,苍凉悲壮的赴死声直冲千里,仿佛亘古的歌谣,从天上唱到了人间。

    容我们先死!

    苍处只觉得胸口一团火要炸开,一手撕破了戎服,露出黑毛密布的胸膛,嘶吼道:“想死的,跟我来!”

    说着就要冲向刘彖,城墙上响起开弓的吱呀声,徐佑一把夺走了吴善的长刀,刀刃向内,横在脖子上,道:“再有人违令,我立刻死在这里。”

    “郞主,不可!”左彣上前了一步,随时准备出手。

    “七郎,当心!”何濡神色一惊,瞧着刀刃将徐佑的脖子割了道伤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知道,徐佑的决定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他们这些人跟随徐佑,哪有丢下郞主擅自逃命的道理?

    “其翼,风虎,马上带着人,离开钱塘,沿途不要停留,直奔吴县去投靠顾允。秋分,不许哭,你已经长大了,要照顾好丑奴,不许别人欺负她。惊蛰,阿五,等你们到了吴县,咱们的约定就作废了,各自珍重,有缘自会再见!”

    “小郎,你,你……”

    秋分死死捂着嘴,抓住哭喊着想要扑向徐佑的纥奚丑奴,她从来不会违逆徐佑的命令,可一双明眸里全是红色的血丝,几乎目呲欲裂,不能自已。

    “走!”

    徐佑低沉怒喝,刀刃又入肉了寸许,何濡毅然转身,拉住秋分的手,道:“所有人,走!”

    履霜冬至四目滴泪,连一向冷眼旁观的於菟也被徐佑感动的双眼通红,吴善带人变阵,作倒雁形阵,护住后方和两翼,迅速离开了刘彖大军的包围。左彣走在最后,突然转身,日炎剑飞射而出,刘彖大惊,却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剑掠过自己的头顶,插入城门的石头里,兀自颤动嘶鸣。

    哐当!

    威风凛凛的头盔分成两半,跌落地面。

    “刘将军,若是我家郎君无恙,这把剑赠予你做谢礼。若是郎君掉了一根头发,我在此立誓,哪怕孙冠亲临,也要不惜一切,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如违此誓,天厌之,地厌之!”

    孙冠不会屈尊庇护区区一个刘彖,刘彖也不可能日日夜夜身边都守着五百兵卒和这么多的弓箭手,一位小宗师的誓言,甚至比圣旨都要有威慑力。

    刘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着徐佑,从闪着光的宝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不过,还好,费尽心血,终于完成了都明玉交代的任务。

    “攻下钱塘,抓到徐佑。否则的话,你就不要来见我了!”

    刘彖翻身下马,走到徐佑跟前,笑嘻嘻的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许久不见的朋友亲热的打着招呼,刀柄猛的一挥,撞上了徐佑的小腹。

    徐佑一声闷哼,要不是刘彖搂着,估计要跪倒地上。他的眼中却还带着笑,强忍着口中翻涌的血腥味,道:“咳……刘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占据了钱塘,可盘踞在吴县的府州兵很快就会打过来,到时候,你该怎么守?守得住吗?”

    “不劳费心!”

    刘彖招招手,立刻上来两人将徐佑五花大绑,他腾空骑上马背,勒住缰绳回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道:“徐佑,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天师道的!”

    世间犹传五斗米,天下尽仰一天师!

    第三卷,《天师天下》,完!

第一章 谁是诱饵

    这里是钱塘县衙的牢房,徐佑曾经多次进出县衙,可住到牢房里,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牢房的环境自然不会太好,阴暗潮湿,鼠虫横行,地上铺着一堆干草做床,至于被子是肯定没有的,这样的条件别说跟静苑的富丽堂皇相比,就是跟义兴那个暂时容身的小院子也是天壤之别。

    成为阶下囚的第一夜,徐佑并没有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辗转反侧,反而睡的很安稳,是真正的安稳。

    比起前世里流落街头,这里,好歹可以遮风避雨,所以他安之如怡!

    既然刘彖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说明对那个信口胡诌的七千万钱当了真,这是眼下徐佑唯一可以依仗的筹码。

    有筹码,就有斡旋的余地!

    因此徐佑倒头就睡,卢泰的笛音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严重。经过一夜休息,早上醒来时,虽然身子仍旧疲惫不堪,但至少大脑变得十分的清明。

    这很重要,没有武力傍身,只有靠着智慧才可能在虎狼环伺中保全性命。

    重生以来,哪怕是在义兴那么艰难的境地,也有秋分陪伴左右。而现在,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深陷敌营,随时都可能身首异处。

    局面从来没有这样的凶险过!

    “徐郎君,将军请你过去!”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牢门外,徐佑扫了一眼,感觉这人跟昨晚见到的贼兵有些不同,慢慢的从床上起身,拂去黑色戎服上的灰尘,那点点血渍看起来仿佛是黑鸢尾花上绽放的玫瑰,充满了蛊惑人心的神秘。

    “劳驾,现在几时了!”

    “申时了,郎君睡了一整天。”

    趁这人开锁的刹那,徐佑仔细打量着他,大约十五六岁,面色稚嫩,双眸灵动,脸上和双手的肌肤不像普通兵卒那么的粗糙,穿着暗金色的戎服,腰系革带,修剪合体,瞧上去精神焕发,英气逼人。

    他的态度拘束中透着三分恭谨,跟刘彖昨天的蛮横全然不同,徐佑心知必是有人发了话,道:“你们是黄巾军?”

    “嗯?”这人愣了愣,随着徐佑的目光看了看胳臂上系着的黄巾,笑着说道:“不是,我们是天师军,这黄巾只是为了好辨识自己人。”

    徐佑做恍然大悟状,道:“我昨夜还以为是黄巾军复燃,没想到竟是孙天师的人。说起来,徐氏世代信奉天师道,咱们原是一家人。请问郎君尊姓大名?”

    “小人贱名,不敢污了郎君耳朵。请跟我这边走!”

    徐佑点到即止,他本来也没打算从这人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见他不上钩也就作罢。出了牢房,被初升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感到舒适和惬意,似乎一切都跟原来的一样。

    只不过成队列的贼兵在县衙各处来回巡视,明晃晃的刀枪宣告钱塘已经彻底换了天,徐佑微微叹了口气,跟着来人接连穿过大堂二堂,来到最后进的花园里。

    湖中心的凉亭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看,身穿天师道的法服,身材修长挺拔,仙风道骨,鹤立鸡群,正是都明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道:“坐!”

    徐佑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先小饮了一口,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抹去嘴边水渍,赞道:“好茶!”

    都明玉又为徐佑斟满,道:“我向来不饮茶,不知好在哪里。七郎若喜欢,多饮就是了!”

    “恭敬不如从命!”

    徐佑连饮了三杯,却不显得粗鲁无礼,反而举止翩翩,浑不似俘虏该有的从容。都明玉目含笑意,道:“孤山雅集时我就发现七郎非池中物,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你除了文采过人,竟能笼络一批能人异士于麾下,连一个五品上的小宗师都铩羽而归……对了,卢泰这个人桀骜不驯,睚眦必报,你大大得罪了他,恐怕日后会有极大的麻烦。”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个!”徐佑叹到:“何况我身为祭酒的阶下囚,有今天没明日,何苦杞人忧天呢?”

    都明玉的神色透着几分复杂,但说出的语气却让徐佑足够相信他的诚意,道:“七郎不必忧虑,我对你没有丝毫恶意,等钱塘事了,定礼送你出城。”

    “哦?”

    徐佑很是不解,道:“以祭酒的身份,自然不必骗我。可我得罪过杜静之,得罪过刘彖,义兴之变,徐氏更是跟天师道仇深似海。如果说之前你们尚且顾忌主上,容我苟活于世,现在既然反了,主上对你们的威慑自然无从提起,为何不杀了我,斩草除根?”

    “世人皆欲求活,七郎独欲求死吗?”

    徐佑道:“那倒不是,我也是世间庸人,能活着,岂会甘心就死?只是以我那浅薄之极的见识来说,祭酒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留我的性命。”

    都明玉微微笑道:“七郎自谦了,你被刘彖率兵围困,危急之间能够抛出七千万钱的诱饵让他投鼠忌器,这番用心,已不再小诸葛朱智之下。”

    徐佑默然,听都明玉的口风,似乎对这七千万钱并不看重,或者说料定他是信口开河,实际上没有这么多钱。如果这样,都明玉更没有理由不杀他,反而礼遇有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瞧徐佑不做声,都明玉道:“七郎是不是满腹疑虑?有什么想问我的,尽可问来。“

    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徐佑点点头道:“确实有些地方想不通,祭酒身在扬州,深通庶务,当今世道,可有流离飘摇之兆?”

    “安氏两代经营,不说太平盛世,但至少百姓安居乐业,并无纷扰之相。”

    “祭酒世事洞明,神聪慧达,可曾见过非乱世而能成大业的吗?”

    “遍读史籍,未曾听闻。”

    “既然如此,佑实在不解,祭酒为何选在此时祸乱扬州?"

    徐佑的言辞很不客气,天师军昨夜的所作所为,跟那些山贼海寇又有何区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多少活着的人又将背负着恐惧和折磨度过余生?

    都明玉并不介怀,笑道:“祸乱?这个词用的好!七郎虽被夺籍成了齐民,可骨子里仍是向着士族说话。兵锋起,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掌控着土地、钱财和权势的士族,对他们而言,兵凶战危,自然是祸乱!”

    他又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可对万万天师道的道民而言,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分田地、均贫富、薄赋税,让众生能够‘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从此无分贵庶……其实,世间哪来的生而即贵,只是士族门阀手中有权有钱也有兵,所以他们高高在上,役众生如牛马,不起兵,不造反,难道等贵人们自愿施舍吗?”

    “就算士族门阀是咎由自取,那昨夜死在乱兵刀下的庶民呢?祭酒想让众生平等,可却先送了那么多老百姓的性命……”

    “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都明玉淡淡的道:“愿意追随我等起事的,无不是将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不许他们在城内肆意抢掠一晚,如何服众?如何安稳军心?”

    “我只怕祭酒得了军心,失了民望,等都督府的大军一到,钱塘城又要易手了!”

    “前扬州刺史柳权兼都督扬州诸军事,朝廷拨下来的军需器甲几乎都用来养他的墨云都。等柳权去位,这三千最精锐的墨云都有一大半成了柳氏门阀的私人部曲,少部分散入了各州军府任大小不一的军职,扬州都督府剩余的兵力大概还有一万五千多人,少的三千人尚未来得及补足兵额。这一万五千分散于三处驻扎,路途遥远,整合不易,且上下贪墨,军纪松懈,疏于操练,器甲也不足,时不时的还被扣饷,别说上阵杀敌,就是上山去抓盗匪都不敢言必胜。”

    都明玉知己知彼,妙算于心,毫不将扬州的府州兵放在眼里,道:“加上扬州这一年来因为迁州治闹的上下不安,人浮于事,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等扬州起兵的消息传到金陵,再交由台阁议事,皇帝下旨扬州都督府出兵,早过了半月有余。有这半月时间,吴郡以南的八个郡将尽落我手,数十万人口置于控制之下,足可练出五万精兵。”

    “七郎,有士族门阀的钱财粮草为根基,有这五万精兵为胆气,再有数十万道民为依托,无论是谁想要钱塘城,我都要让他碰死在城墙下!”

    徐佑身体之前的主人虽然是个武夫,可自幼就受家族熏陶培养,对兵法战阵并非一窍不通,都明玉说的固然有理,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府州兵,祭酒固然不惧,可中军呢?当扬州都督府受挫,主上必定要派中军来平乱。中军有六军、三将、五校尉,全是百战骁勇之士,祭酒能保证战而胜之?”

    都明玉笑而不语,徐佑紧锁眉头,心头猛然跳动,好一会才苦笑道:“原来,祭酒在扬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正是为了诱中军离开金陵!”

第二章 无双国士

    去年东宫二率被裁撤,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所以孙冠加收租米钱税,敛聚钱财,就是为了在朝中收买人心,为太子固位固宠,这才闹出了杜静之借神鹿鹿脯巧取豪夺詹氏家财的事来。当时何濡就曾推断太子已对皇帝心怀不满,假以时日,或有忤逆之举,并且说东宫二率明着被裁,暗中却豢养死士部曲以备后用。

    徐佑没有排除何濡推断的这种可能性,但其实内心深处觉得概率不是太大。因为司隶府坐镇金陵,有萧勋奇在,想要瞒过他们的耳目,秘密豢养死士是何等艰难?可他现在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此次风门所表现出来的超绝情报能力,还有东宫和天师道的势力为掩护,想来司隶府也查不到什么端倪——事涉储君,他们也未必真的用心去查。

    如此,扬州此次不合乎情理的造反就有了解释,天师道并不是为了谋大业,更不是都明玉口口声声所宣称的为了黎庶百姓谋平等,而是为了助力太子登基。只要扬州乱起,府州兵惨败,动摇了楚国的统治根基,朝廷的中军必定倾巢而出,到时候金陵固若金汤的守备将会出现百年难遇的巨大漏洞。

    太子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储君,根正苗红,占据着正统地位,一旦台城有失,向天下宣昭安子道病重,晏驾归天,立刻就能承继大统,登上帝位。

    徐佑想通了这一层,脑海里豁然开朗,他和何濡自负智计,可所处的位置决定了视野,视野决定了高度和深度,跟人家这样的大手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都明玉愣了愣神,望着徐佑的目光透着惊讶,好一会才道:“七郎,我还是低估了你……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往后仰坐,姿态潇洒清逸,以竹筷击杯,高歌道:“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龙蛇之蛰,俾也可忘。玟璇隐曜,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

    歌至尽头,又复唱道:“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

    歌声悲怆寂寥,又不失慷慨激昂,将隐忍一时,却不甘心埋没的志气宣泄于外。尤其“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这四句,反复重叠,如鸿鹄盘旋云上,使人听来不由的沉醉其间。

    这是孔融的离合诗,徐佑前世里烂熟于胸,此时听来却觉得无比贴合都明玉的心境。“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这是说姜太公钓于渭滨,闭口不言朝政,是因为殷王朝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可说,也说不得。可一旦“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就要匡扶天下,平扫四海,不坠青云之志。

    都明玉以龙蛇之蛰,美玉韬光,人们皆以为他唯唯诺诺,无名无誉,只是杜静之的跟屁虫。可按辔安行时,心中却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反问着“谁谓路长”?

    这样一个人,先不说他的风姿盖世,单单以气魄而言,已超越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连徐佑都自愧不如。

    啪!

    釉质莹润的白瓷茶杯皲裂出肉眼可见的纹路,都明玉的手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片刻后扔掉竹筷,站起身走到湖边,手扶着亭柱,目光望着远处。

    徐佑发现,都明玉步履阑珊,似乎受了内伤!怪不得以他的修为竟然控制不好力道,敲碎了茶杯。

    不过这一曲终是了了,唯有余音绕耳不去,似乎随着歌声在刹那间看遍了千百世的繁华浮沉,许那美人迟暮,许那名将白头,可谁愿意碌碌无为,潦倒一生?不是人人都是姜太公,可以七十二岁再出山成不世之功,所以要“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得到机会,立刻就得死死的抓在手里!

    是啊,现在或许不是造反的最好时机,可是等下次的大旱不知道要猴年马月,金陵、鹤鸣山、扬州、包括那些藏在阴影里窥探这个天下的人,大家都已经没有时间去等待了!

    都明玉目光清冽如春水,几乎没有瑕疵的侧颜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失神片刻,道:“既然七郎猜到了,告诉你也无妨。今上昏聩无道,重用胡教邪徒,所以天师决定扶持太子继位,扬州是国之根本,这里要是乱起来,必定天下震动,剿之不尽,朝廷只有出动中军……”

    “中军即出,祭酒的任务不是赢,而是尽量的拖延,或走或逃,将扬州变成一片沼泽,让远道而来的中军陷进去,再也无法抽身!”

    “正是!”都明玉转过身,剑眉星眸,如切如磋,道:“来一万人就陷进来一万人,来两万人就陷进来两万人,只有尽可能多的调动中军离京,太子和天师才有足够的胜算控制金陵,让百官俯首听命。”

    徐佑越想越觉得此计虽然极其冒险,但也不是不可行。太子敢行谋逆事,肯定已经拉拢了不少支持者,尤其在宿卫宫阙的左右卫中有人投诚,只要顺利拿下了安子道,就可名正言顺的号令京城。

    至于登基之后,如何让诸多藩王听命,那就是后话了,至少占个先机,任何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稳,何况弑君篡位这样的大动作?

    他叹了口气,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光了里面的茶,任由胸口的衣襟被滴落的水流打的湿透,道:“这些话我不该听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间事了,祭酒还放心礼送我出城吗?”

    “若是事成,太子做了主上,谅你也不敢说;若是事败,你就是说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都明玉突然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跪坐回蒲团上,徐佑不能再装作一无所知,关心的问道:“祭酒受了伤?”

    “是,伤势颇重。七郎若不是武功尽失,一招就可置我于死地!”

    都明玉的武功到底怎样,徐佑并不知道,但是在孤山上面对竺法言也不曾逊色半分,想来至少是小宗师的级别了。

    “扬州竟还有人能够伤了祭酒?”

    都明玉笑道:“能够伤我的人不多,但大德寺里恰巧有一位……”

    徐佑终于明白昨夜都明玉为什么没有露面,本来猜测他或许不在钱塘,现在看来,他是去了大德寺。

    这不奇怪,天师道造反,打的旗号就是驱逐佛门,大德寺的竺法言自然是首要目标。徐佑又问道:“竺上座呢?”

    都明玉从几案下拿出一个精致考究的木匣,妆点着各种纹饰和莲花的图案,匣扣以金银制成,看上去极尽奢华。徐佑微微吃了一惊,但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诧,伸出手,保持着稳定的姿态打开了匣子。

    一颗人头,

    竺法言的人头!

    他闭着眼,须发上沾染了血迹,看神情死前应该没有受到极大的痛苦,死状还算安详。匣子里撒了石灰和草灰,这是为了防止人头腐烂。

    杀都杀了,还郑重其事的装起来,徐佑猜到都明玉想干什么,道:“用竺法言的人头激怒竺道融,以黑衣宰相对主上的影响力,推动中军尽快来扬州平乱。祭酒每走一步都机关算尽,着实让在下佩服之至。”

    “自竺道融得到安子道宠信,佛门这些年实在风光的过了头,不消消他们的气焰,天师道百年威名何在?”都明玉接过匣子,目光温柔,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道:“为了这颗人头,我这大半年来费尽心思,夜不能寐,连头发都白了许多。现在终于如愿以偿,要不是还得送给竺道融作礼物,真想用他的头骨做成酒器,以之痛印,岂不乐乎?”

    徐佑身上起了阵阵寒意,都明玉这个人太复杂了,远看时鸾姿凤态,像是神仙中人,走的近些,会觉得他温文尔雅,不骄不躁,像文人多过道士,可继续深入,却发现他有点……

    有点变态!

    徐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变态不是行为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如同浴佛节时为了争抢浴佛水而丑态百出的佛门信众,都明玉在天师道居于高位,给别人洗脑的同时,其实早就给自己洗了脑。

    信仰,从来说不清道不明,却可以剥夺一个人的情感,重塑一个人的灵魂,必要的时候,信仰可以役使它的信众做任何事!

    不在乎法律道德,不在于礼义廉耻,没有规矩,没有约束,

    这极其的可怕!

    “竺无漏呢?”

    徐佑打断了都明玉梦呓般的喃喃自语,脑海里再次浮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和尚的容颜,道:“他死了?或者,跑掉了?”

    都明玉拍了拍手,立刻从院子外面闪进来两个人,同样的暗金戎服,同样年轻干练,道:“带竺无漏!”

    两人领命而去,都明玉疑惑道:“七郎跟这位佛子有交情?”

    “没有,只在浴佛节见过一面,印象深刻!”

    “浴佛节……哦,对了,高惠就是那天死的!”都明玉笑了笑,道:“我保证,今天的竺无漏,会让七郎永世难忘!”

    徐佑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不知道都明玉对竺无漏做了什么,隐隐有些不安。

    这不是廉价的同情,而是正常人对某些非人性的东西的存在,天然的感到抗拒!

第三章 杀鸡儆猴

    竺无漏没有死,但徐佑瞧着他的样子,或许他会觉得自己还不如死去。

    右眼被挖去,左手被砍掉,右脚齐脚踝而断,俊俏的脸蛋上满布刀痕,显得狰狞可怖,可偏偏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么如雪般白净的僧袍,只是这时穿在身上,仿佛地狱里的恶鬼披上了圣洁的佛衣,怎么看怎么觉得恐怖,估计从此后,再不会有人愿意称他为雪僧。

    徐佑只看了竺无漏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心里想着都明玉的用意。先是竺法言的人头,然后是竺无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是警告?

    杀鸡儆猴么?

    身为俘虏,要有俘虏的觉悟,都明玉说过要礼送他出城,这可能不是假话,但礼送的前提,必须是徐佑满足他提出来的某些条件,或者说,像竺无漏一样,让自个看上去很有利用价值。

    只有具备利用价值的人才会得到相应的礼遇,这点,徐佑一直很清楚。都明玉应该想让他做什么事,听话去做,或许会有生机,不听话,大德寺的和尚就是前车之鉴。

    都明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徐佑的神色,突然道:“七郎可是觉得我下手太残忍了些?”

    徐佑当然不是讲究以德报怨的圣母,有仇报仇,理所当然,竺无漏直接或间接害的高惠一家四口死于非命,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但死则死矣,何苦这样折磨他取乐呢?

    “祭酒做事,自有深意,我不敢置喙!”

    都明玉抬起头,望着湖心亭亭玉立的荷花,道:“我答应过高惠,要手刃竺无漏为他全家雪恨。不过,竺无漏对我还有用处,只好先留他一命,但说过的话,不能失言,所以取点彩头以告慰高惠在天之灵。”

    徐佑静静的听着,没有做声!

    “当然,我也不瞒你,竺无漏马上就要被带去游街,先是钱塘,然后去诸暨、上虞、余姚等地。今后每打下一块地盘,都要拉着他去游街示众。我要让那些首鼠两端,明里暗里倾向佛门的人瞧瞧,连他们的佛子都成了这幅模样,看谁今后还有胆量忤逆天师,信奉邪神!”

    变态!

    这事办的是够变态,但徐佑无话可说。宗 教之间的战争,本来就比世俗之战更加的残酷和血腥,以前那个时空里发生的三武 灭佛,几乎将佛门屠戮殆尽,而佛门得势的时候,道门也总是被打压消弱,好几次差点难以翻身。

    这年头争点香火不容易,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呢?

    竺无漏跪在地上,因为身体的残缺,难以掌握平衡,斜斜的歪向一侧,只好用右手撑着地面,仅留的一只眼睛没了往日闪烁的神光,却还是死死的盯着都明玉,过了许久才慢慢移动到徐佑身上。

    惊讶、疑惑、愤恨和难以遮掩的羞惭与不甘,徐佑很难想象会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这么多的情绪,那个曾经高居莲座之上,微笑着对苍生说法的雪僧终究不能免俗,当处于绝对的逆境时,从容、淡然、舍得和放下都不过是迷惑信徒的说辞而已,他并不是佛子,只是一个有野心、有**、有恩怨情仇、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人之初,性本恶,雪白的僧袍,可以遮掩一时的丑陋,却还是遮掩不了一世!

    显然,很恨屋及乌,竺无漏把徐佑当成了都明玉的同伙。徐佑虽然不惧,但也没打算背这个黑锅,耸了耸肩,道:“我是都祭酒的俘虏,跟竺法师没什么区别。”

    竺无漏再次把视线移向都明玉,毫不遮掩眼眸里的恨意。都明玉浑不在乎,目光上下游弋,仿佛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雕刻的艺术品,精致、美丽、无暇,道:“七郎,知道我为什么我只取他一只眼睛,一只手,一只脚吗?”

    他不等徐佑回答,唇角上翘,眉眼间透着说不出的满足,道:“若两目尽去,他如何看到那些曾对他俯首膜拜的人们是怎么厌弃他?若两手尽去,他又如何亲手写下控诉佛门荒淫无道的文章给世人拜读……”

    徐佑对都明玉越来越忌惮,因为疯子不按套路出牌,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发什么疯,见他的眼神扫过来,无奈做起捧哏的角色,道:“那……双脚呢?”

    “双脚尽去,他就要跌坐不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竺法师仍端坐在莲台上精修呢。不如让他跛脚踽行,走起路来一步三摇,东倒西歪,岂不有趣?”

    杀人不过头点地,古往今来,可见过暴戾之君能长久的吗?都明玉要用竺无漏的肉身震慑三吴所有的敌人,可如此折辱,会不会激起别人同仇敌忾之心,从而起到逆反效果呢?

    徐佑不赞同都明玉的做法,可也知道都明玉没打算将扬州经营成百年基业,对他来说,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把从金陵来的中军拖住就可以了,民心对他而言不重要,所以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竺无漏竟然说的出话,徐佑本以为他的舌头也被拔了去,只是平时悦耳温和的嗓音变成了凄厉的低嚎。前世里徐佑曾和朋友去打猎,被套住腿的野狼就是发出这样绝望又不甘的低沉的嘶吼。

    可是,到了这时,嚎叫又有什么用呢?

    “不会么?”

    都明玉笑着摇摇头,转头对徐佑道:“七郎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赌用不了七日,竺无漏就会像只狗一样对着我摇尾乞怜,无论让他做什么事都会心甘情愿?”

    徐佑眼睑低垂,似有不忍,道:“祭酒是庄家,怎么赌都是赢,何苦占我的便宜?竺法师是聪明人,祭酒晓之以情,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刑罚太过,有伤天和,望祭酒三思。”

    都明玉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凝视徐佑良久,挥了挥手,让手下带走竺无漏,道:“七郎心软了?”

    徐佑跟竺无漏又没交情,自顾不暇的时候哪里有闲心去担忧别人,只不过他故意表现出一点妇人之仁,让都明玉自以为能够看破他的内心,抓住他的软肋,然后利用他的弱点达到控制他的目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徐佑也不例外,与其让敌人来发现并加以利用,不如示敌以弱,干脆利落的送他一个现成的。通过都明玉刚才的种种表现,徐佑发现他喜欢的不是操控身体,而是操控人心,所以瞧到别人的心口上掀开了一道缝,就像钻洞的泥鳅一样,非得钻进去看个明白。

    不过,这个人实在太聪明了,不会那么容易上当,所以要潜移默化,先给他点甜头做引子,一步步来。

    “兔死狐悲,难免戚戚!”

    “不一样的,七郎跟竺无漏不同……”

    “确实不同,他毕竟是佛子!”

    “佛子?狗佛子!”都明玉这样典则俊雅的人,竟也会骂脏话,让徐佑为之侧目,道:“不过是竺道融推出来的傀儡而已,如何能够跟七郎相提并论?”

    徐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都明玉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论才华样貌背景名声,竺无漏样样不差,甚至犹有过之,可偏偏两人得到的待遇迥然不同。

    佛门固然跟天师道有仇,可徐氏跟天师道的仇怨也不小,没道理啊!

    “祭酒又在寻我开心,竺道融竺宗主何等人物,能被他选中当做傀儡,也是世间了不得的成就了。”

    “竺道融……”

    都明玉没有反驳,任他再狂妄之人,听到竺道融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先低三分的头,再低三分的势,人不过十二分的气,上来就没了一半,如何跟人家斗?又如何斗得过人家?

    “七郎,你以为这样说就会让竺无漏心存感激吗?不,我可以保证,他今后若是重新得势,第一个要杀的是我,第二个,绝对是你!”

    这倒是很有可能,徐佑目睹了竺无漏人生最低谷的凄惨,若真有咸鱼翻身的那天,他肯定想要杀光所有的知情人,这点毋庸置疑。

    “祭酒怕他报复吗?”

    都明玉反问道:“七郎呢?”

    徐佑笑而不答,都明玉也是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如果怕人报复,那干脆都不要活了,成大事者不可能没有敌人,有敌人,才有动力,这对徐佑,亦或都明玉而言,都不是问题!

    再者说,竺无漏的性命现下握在都明玉的手里,等没有了利用价值,取他的脑袋不过一句话的事,应该没什么能够翻身的机会了。

    “我此番费尽心思请七郎留下,其实,是有一要事相求!此事非七郎不可,还望万勿推辞。”

    该玩的手段都玩遍了,该试探的也试探过了,徐佑心道:正戏来了,口中却道:“在下虽有薄名,实则不副,又武功尽失,没有什么能够帮到祭酒的地方。”

    “陆绪号称三吴第一,可连七郎一成的文采都不如,你又何必过谦?”都明玉没有给他推辞的机会,径自道:“天师道起事,不能失了大义,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嘛,所以我准备发檄文宣告天下,让世人知道我们为何而反,这正要借重七郎的才名和华章……”

    这真是当*还要立牌坊,徐佑没接这个话茬,檄文岂是好写的?写的轻了,难以让都明玉满意,可要写的重了,安子道不是曹操,不是武则天,不会因为欣赏自己的讨伐檄文而赦免了从逆的重罪。

    都明玉说的好听,等扬州事了,礼送他出城,可若是写了檄文,就算出了钱塘,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去?

    徐佑沉吟不语,都明玉也不催促,两人对坐良久,徐佑突然问道:“高惠死前喊的那几句谶言,到底什么意思?”

    “前面几句不算晦涩,七郎应该明白,至于后面……心宿下,孟章休。心宿是大火星,诗经有七月流火的句子,意思就是七月下旬将有大火……”

    “七月大火……太平仓?”

    “正是太平仓!”

    都明玉终于承认太平仓被毁是天师道所为,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已经于事无补。徐佑叹道:“佩服!”

    “看守太平仓的仓隶中有几个天师道的人,放把火不算大事。”都明玉说的轻松,可要在防备严密的太平仓里动手,没有精密的策划和部署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继续解释道:“至于孟章,不知七郎可读过《七元经》?孟章为青龙神君,龙化为天子,孟章休,意指帝星陨落。连太平仓都起了火,扬州灾情已不可逆转,动乱在即,天子在金陵城中岂能安稳?”

    “就这么简单?”

    都明玉露出无奈的表情,道:“七郎,你太聪明了,想瞒过你极难。也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示诚意。心宿为青龙七宿之一,而青龙也是我所部中负责查探情报的秘密机构,动手烧毁太平仓的正是青龙部的心宿星。太平仓毁了后,为了避免被卧虎司的黄耳犬嗅到,整个青龙部的人全部隐蔽了起来。这也是心宿下,孟章休的第二层含义。”

    “七月大火的流言自高惠而出,然后在道民中传了许久,很多人半信半疑。等到太平仓真的失火,他们这才相信天子失德,开始一心一意的跟着天师起事。”

    “天子失德?”

    “明而近房,天下同心。天师夜观天象,心宿成五星聚的奇观,即表示天下同心,天子失德,天下人都同意改立天子。”

    “原来如此!”

    徐佑恍然大悟,他对易经所涉不多,虽比不上暗夭和何濡,但也算是通了经,可无论如何没想到,简单的六个字竟然包含了这么多的含义。

    “那,觜参起,照斗牛?”

    “七郎可知分野?”

    徐佑点点头,分野就是二十八星宿对应地上的各个州郡所在地,他绝顶聪明,一点就透:“我懂了,觜、参的分野是益州,指的是鹤鸣山天师宫,而斗、牛的分野在扬州……厉害,厉害,借天象星宿之名,却暗合贵教的全盘大计,我后知后觉,委实愚蠢!”

    “七郎若是蠢人,世间哪里还有聪明人?” 都明玉眼眸里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似乎对徐佑的智计有了重新的认知,或者是在考虑这样的人,他是否能够像以前那样有把握牢牢控制在手里,

    徐佑又道:“觜、参是白虎七宿,斗、牛是玄武七宿,莫非祭酒麾下还有白虎、玄武两部?是他们掀起了扬州这滔天巨浪?”

    “不错,我麾下五部,白虎善攻,玄武善守,由此二部相互配合,扬州大局可定!”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为四灵,徐佑不禁好奇,除四灵之外,还有一部是什么?不过,瞧都明玉的神色,想来他不会透露,也就不再追问。

    “祭酒推心置腹,像这等机密都如实以告,我铭感于心,但是……”徐佑抬起头,直视着都明玉的眼睛,道:“檄文,我不能写!”

第四章 背后乾坤

    都明玉没有动怒,眉头微微扬起,道:“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不想反!”徐佑说的直接,道:“我是大楚子民,徐氏子孙,祖上有遗训,宁可死,不可从逆!”

    “哦,”都明玉目光逐渐的冷冽起来,道:“从逆?七郎误解了,我们起事是为了匡扶太子,等大事成矣,太子登基,这是从龙之功,何来从逆?”

    “若大事不成呢?”

    都明玉猛然大笑,道:“七郎是聪明人,却也说起糊涂话。成与不成,三分人事七分天命,从龙之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

    徐佑缓慢摇头,道:“我戴罪之身,既不敢从龙,也不敢从逆,只想在钱塘过市井小民的太平日子。祭酒若是真的对我无恶意,何不干脆放了我?今后太子也好,主上也罢,那是贵人们该操心的事。我一介布衣,对你们来说不过区区蝼蚁,留之无用,杀之可惜,不如归去!”

    都明玉半响无语,看来今日不能说服徐佑,道:“七郎先回去休息,此事关系重大,你不必急于拒绝,可细细思量后再做决定。”

    徐佑被两名暗金戎服的部曲带到了曾经专供县令下榻的主楼的三楼,门口设立岗哨,窗外是数米高墙壁,徐佑武功尽失,不怕他会逃走,所以没有捆绑等措施,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在屋内跟自家没什么区别。

    一日三餐供应及时且丰富多样,徐佑故意试探说要洗澡,不稍片刻,烧的温凉适中的浴桶就被抬了进来,还贴心的附送了一整套从里到外的衣裳。到了夜间,都明玉差人来问徐佑思量的如何,徐佑还是坚持原来的态度,也就没了下文。

    就这样安然度过了七天,再次见到都明玉,还是在后花园湖心岛的凉亭里,都明玉摆了酒,几碟精美的小菜和甜点,脸色没有上次见到的那么苍白,多了点红润,内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他兴致极高,为徐佑斟满了酒,道:“来,这一杯祝贺整个会稽郡落入了我手!”

    “会稽有孔贺虞魏四大门阀,私兵不少,且多在险要处建有坞堡,短短数日,祭酒麾下各部竟能攻占会稽全境,战斗力实在惊人。”

    “四姓里虞、魏不值一提,孔、贺虽然势大,但不算武力强宗,豢养的私兵种地还行,可要打仗差得远呢。至于坞堡,再坚固的坞堡也难敌内部人心不齐,孔贺的奴仆数千人,中多有我教道民,事先安排好人放火引发骚乱,再安排人偷偷打开堡门,这些门阀近几十年没有经过战乱滋扰,早就忘记如何应对突变,诸如此类的雕虫小计,就可以让他们惊慌失措,丢掉整个家族赖以存世的根基。”

    徐佑突然想起何濡曾经说过的话:江东诸姓门阀看似坚不可摧,实际上内里已经开始逐渐的腐烂,外强中干的模样可以唬住老百姓,甚至可以让皇帝寝食不安,但只要有人胆敢站出来振臂一呼,就会发现击败这些门阀远比看上去要容易的多。

    尽管如此,徐佑仍然感到心惊,天师道此次突然发难,背地里不知准备了多少年,动用了多少棋子暗桩,仅仅现在掀开的冰山一角,就让人不寒而栗。想想安子道这些年尊佛抑道,不遗余力,就差亲自上阵去剥孙冠的衣服了,实在是有先见之明。或者说在他那个位置,应该更能感受天师道所带来的压迫感,所以才改变先皇的既定国策,往死里打压道门,下手之狠,毫不容情。

    只是,安子道也没有想到,天师道的反抗会这般的疾风骤雨,直接撕破了脸,脱我衣服是吧?好,脱光了衣服跟你干。

    简单,直接,粗暴,却很有效!

    会稽一丢,临海郡、东阳郡、永嘉郡立刻门户打开,且无险可守,不出半月,也将落入敌手,有了这些郡县的人口土地财富和资源,天师军能够得到及时的补充和修整,扬州局势将进一步糜烂。

    “恭喜祭酒!”

    徐佑饮了杯中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都明玉可不管他的情绪,不停的倒酒劝酒,连着饮了数杯,这才眯着眼睛问道:“檄文的事,七郎考虑的怎样了?”

    徐佑苦笑道:“祭酒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他手中把玩着酒杯,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决绝:“不过还是那句话,宁可死,不可让家族蒙羞。祭酒若是非要逼我,那我只能一死了之!”

    徐佑怕死,但他两世为人,算是死过一次,心性比起常人要豁达很多,既然事不可为,只能听天由命,那就听之任之。

    怕就可以不死?天下没有这样的美事,如果真的要死,不如死的有点尊严。与其从逆后被朝廷处死,不如死在贼军中,至少还能留下点美名。

    都明玉冷冷的盯着徐佑,目光如有实质,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忐忑不安,额头冒汗,可徐佑安坐如常,泰然自若,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云淡风轻,装是装不来的。

    他是真的存了死意!

    都明玉不再言语,败兴拂袖而去。

    县衙二堂内室,刘彖听说徐佑仍然拒绝为天师军写檄文,顿时恶从心头起,道:“小天主,徐佑此人我是知道的,狡诈如狐,不让他吃点苦头,绝不会屈服。”

    他不称呼都明玉为祭酒,却用小天主,若让徐佑听到,肯定会大起疑心。都明玉摇摇头,叮嘱刘彖,道:“你不许碰他,听到没有?”

    “小天主,我在钱塘做事,被徐佑屡次刁难,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之前筹措军资,至少还能多上千万钱……”

    “我知道你跟他有仇怨,可五天主亲自交代,一定要保证徐佑在钱塘的安全,她的话,你敢不听?”

    提到五天主,刘彖眼中闪过惧色,却又觉得不甘心,试探着问道:“五天主为何要力保徐佑,按说咱们跟义兴徐氏向来没什么交情。这个……会不会因为徐佑诗赋做得好,才名显于半壁,五天主起了爱才之念……”

    “闭嘴!”

    都明玉的俊脸竟有些许的扭曲,勃发的怒气从身体里散出来,无形的威压立刻让房内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刘彖扑通跪下,颤抖着道:“属下知错了,小天主息怒!”

    “滚出去!”

    刘彖弯着腰退到门口,转身开门出去,等远远的离开二堂,惊恐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他隐约感觉到小天主对五天主似乎别有情愫,刚才那样说存了故意挑拨的意思,本想着给徐佑吃点苦头,却差点引火烧身。

    站住身子,感受着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热的光,这天气真是不让人活命,再这么旱下去,别说扬州,整个江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那样也好,遭了灾,不想反的人为了求生只能跟着造反,天师军将更加势大,到时候退可占了扬州,进可席卷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

    刘彖拐了个弯,绕到了后进的主楼。

    徐佑料到刘彖会来见自己,只是没料到会拖延了七天。他立在窗前,后花园的美景尽落眼底,回身笑道:“刘将军春风满面,看来平定会稽全郡的消息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这是大喜的事,徐郎君为什么觉得会影响我的心情?”

    “确是大喜,可,那是别人的大喜。刘将军率部拿下钱塘,于天师堪称首功,可跟会稽全境相比,却似乎逊色了不少……”

    刘彖黑着脸,道:“如果你交出那七千万钱,首功还是我的!”

    “七千万钱,都祭酒好像根本不在意……”

    “他不在意,我在意!”

    刘彖一把揪住徐佑的衣领,笑的十分阴森,道:“祭酒统管全局,仅会稽一郡查抄四姓门阀的钱财就无法估量,可那些钱要补给各路兵马,要送到鹤鸣山给天师,还要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一文钱都到不了我的手里。所以,你的七千万钱对他只是小数目,可对我则不然。钱塘这些人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钱财和女人?七千万钱,老子要定了!”

    徐佑面带微笑,道:“刘将军,冷静点,都祭酒可是向我承诺过,要给我足够的礼遇!”

    “呸!”

    刘彖握起拳头想要狠狠的砸在徐佑这张看上去就讨厌的脸上,可动手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出了五天主的话,绷紧的拳头又慢慢放了下去。

    “徐佑,人不能无信,我们在西城门时说好了,我让你的部曲们离去,你交出七千万钱,怎么着,现在想反悔了不成?”

    “不,我当时说的是‘刘将军作保,放我的这些部曲们离开,我留下来为质,直到将军找到那七千万钱为止’,但我不保证什么时候将军才能找到!”

    “你!”刘彖知道被徐佑愚弄了,很是生气,冷笑道:“真当你的部曲安然离开了吗?我在北上吴县的途中早安排了人拦阻,谅他们也跑不了!等全都抓回来,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徐佑神色一变,道:“刘彖,你出尔反尔,算什么英雄!”

    刘彖见捏住了徐佑的七寸,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彼此,彼此!你不仁,我不义,没什么好说的!”

    等他离开,徐佑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那夜他故意说让左彣他们去吴县投奔顾允,就是为了误导刘彖,其实按着计划,左彣等人应该躲到了明玉山的密室里,那里有粮食有活水,足够几十号人躲上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刘彖要么在虚言恫吓,准备逐渐摧毁徐佑的意志;要么真的派人前往拦截,但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徐佑刚才故意激怒刘彖,是想验证心里的一个猜测。但他已经做好了挨一顿揍的准备,但奇怪的是,刘彖竟然忍住了。

    今时不同往日,哪怕都明玉有严令,刘彖不能对自己动大刑,可小小的惩戒一番,应该不是问题,两人之前那么深的过节,换做自己,徐佑都不敢保证能忍着不下手。

    由此可见,都明玉对他的礼遇,刘彖对他的隐忍,背后另有乾坤,只是徐佑还不知道,这个“乾坤”到底是什么!

第五章 红袖添香

    钱塘沦陷,上虞沦陷,余姚沦陷,诸暨沦陷,山阴沦陷……

    然后是会稽全郡,再到临海郡、东阳郡,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顾允坐困吴县,束手无策。归根结底,他只是区区吴郡太守,没有调兵的权力。扬州有府兵和州兵两套系统,府兵自然归扬州都督府管辖,州兵则由扬州刺史统领,不过楚国官制,各州刺史一般都兼任都督,也就是说,没有庐陵王安休隆的命令,府州兵谁也无权动用,而顾允所能调动的,只有吴郡太守府的几百个郡兵。这些郡兵说是兵,其实跟县衙的衙卒性质差不多,也就干点维系治安、抓捕犯人、围剿山贼的差事,若是遇到战乱,不过是拿刀的老百姓,充个样子而已。

    顾允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庭院里的树叶开始显露出点点枯黄,秋风乍起,眼前却全是徐佑微微笑着的容颜。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栏杆上,手指的关节渗出血迹,正好鲍熙和郡丞华度从另侧的回廊走过来,看到这一幕,两人急步跑到跟前,华度欲言又止,鲍熙却没他的顾忌,担心的道:“府君,你……”

    顾允挥挥手,示意没事,深深吸了口气,让烦躁的心情平缓了些,问道:“有最新的消息了吗?”

    “折冲将军、扬州都督府护军邱原已经将目前能够调动的府州兵集结完毕,驻扎在离吴县三十里外的滴翠镇上。邱护军发来公文,要求吴郡立即筹措三个月的粮草军需……”

    都督府自有一套成熟的后勤保障机制,若是临时供应不足,才会从地方征调,像邱原这种尚未开战,就让地方郡县供给粮草的例子十分罕见,也不合规程。

    顾允的视线停留在鲍熙身上,想要听听他的看法。鲍熙显然想过这个问题,道:“邱护军此举,应该是对战事不太乐观。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导致战事旷日持久,单单依靠都督府的运粮官确实难以支撑,所以让吴郡提前筹措粮草,有备无患……”

    邱原称得上猛将,但算不得良将,可连这样悍不畏死的猛将都不看好短期内平定这场兵乱,顾允的心头更加的沉重,一想到徐佑失陷敌营,生死未卜,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邱原真是说的容易!”华度眉头紧锁,对邱原的狮子大张口表示不满,道:“扬州大旱,连百姓们的口粮都无法保障,城内外的流民一日只能两碗稀粥吊命,咱们又不是撒豆成金的仙人,去哪里筹措大军三个月的粮草?”

    鲍熙没有接话,他明白华度只是发牢骚而已,吴县现在粮食充足,前几个月吸引其他州的粮商疯狂往扬州运粮,大多都存在吴县的官仓里,这些粮食本来是为了平抑米价,打击奸商所用,可现在扬州乱起,平乱是第一要务,对顾允而言,其他的都在其次。

    果不其然,顾允不假思索的道:“吩咐下去,在不影响百姓日常生活的前提下,全力保障都督府的粮草军需。必要的时候,可以缩减阖郡上下官吏们的俸禄,由我开始,这个月的俸禄全部捐作军资!”

    “这……”

    鲍熙犹豫了下,顾允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俸银,可很多下层官吏却要靠着俸禄养活一家子,这样的命令传下去,必定会激起众人的不满和反弹。

    说白了,平乱是国事,可当官却是为自己当的,若得罪了全部下属,太守不过是个空壳子,毫无用处。

    顾允脸色一沉,道:“反贼不除,连命都保不住,守着俸禄准备到地府享用吗?谁若是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谈!”

    华度出身次等士族,能混到郡丞的高位,主要靠陆氏的举荐和顾允的赏识,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谏,带头表示支持,道:“府君说的极是,就算侥幸保全性命,可若是丢了扬州,朝廷问罪追责,罢官去职都是小的,到时候又哪里来的俸禄?我也捐出全部俸禄以作军需。”

    此事就这样定了,减俸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朝野内外看到吴郡为了平乱所付出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勇气。这对以后皇帝追责的时候,会有莫大的用途。

    “还有什么消息?”

    鲍熙环顾左右无人,低声道:“竺法言的人头被都明玉送到了金陵,据闻竺道融宗主和装人头的匣子共处了一晚,然后进宫面圣。随即主上召见庐陵王,仅仅半天,中书省拟诏、侍中省审验、尚书省行文扬州都督府,令邱原统率扬州府州兵即刻进剿反贼。效率之高,速度之快,自立朝以来,闻所未闻。”

    顾允叹了口气,竺法言罹难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竺道融盛怒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道门既反,佛门要是再生事端,恐非天下万民之福。

    只是这些事要高居庙堂的人操心,顾允官职小,又在地方,根本无能为力。鲍熙又道:“另据卧虎司传来的消息,凡被天师军占领的县,所有建好和在建的佛寺都被焚烧殆尽,佛像铲头去足,经文涂抹污秽,僧众或被虐杀,或成了随军的苦力,竺宗主这一年来耗费无数心血才让佛门在扬州占据上风,经此一役,已完全失败。都明玉仍不肯罢休,悬赏万钱,鼓励民间互相揭发曾供奉佛门的人和家族,一旦查实,要么自愿将全部家产捐出以作军用,并承诺从此只信奉天师道,否则的话,满门老幼皆杀之!”

    顾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道:“我跟都明玉接触过几次,此人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几疑是神仙中人,却没想到竟如此残暴不仁……”

    “周公辅佐成王而流言四起,王莽欲篡汉室却天下敬服,人心未彰显时很难看破,都明玉又善于干名采誉,我们倒是都被他的表象给欺了!”

    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益,他们自诩聪明人,可被都明玉玩弄股掌之上,实在有些大失颜面。鲍熙明智的换了个话题,接着说道:“除此之外,竺无漏,哦,也就是那位佛子,他受了酷刑,被装进囚车沿街示众,所到处不少民众一边投掷秽物一边辱骂,人不人鬼不鬼,境遇极其凄惨。”

    “人各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听了竺无漏的遭遇,顾允更加担心徐佑的处境,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邱原整军之后,才发现一万八千人的满额编制,其实只有一万一千人,其中能战之兵仅仅五千,兵甲刀枪弓弩很多也疏于防护,不是锈迹斑斑,就是腐烂了根本不能用。有鉴于此,邱原亲自拜访顾允,将吴郡的郡兵抽调补充至府州兵的序列,同时向义兴郡、吴兴郡、晋陵郡和东海郡征调郡兵。至于这些郡兵的战力如何,能不能和原来的府州兵配合默契,已经不在邱原的考虑范围之内,皇命在身,要他两个月内平定叛乱,病急乱投医,先把队伍拉起了再说。

    如果说这些只是让顾允感到忧心,那接下来的这个消息却让他坐卧不安。孟行春连夜过府,告诉他冠军公主安玉秀失陷敌手,生死未卜。

    “冠军公主?当真 ?”

    孟行春铁青的脸色让顾允明白这绝不是玩笑,再说了,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拿着皇室的公主来开玩笑。冠军公主安玉秀因为之前的私掠良人案受到牵连,从山阴公主降为冠军公主,被安子道严厉的斥责,隐有失宠的迹象。但再怎么失宠,她的血脉在那摆着,若是遇难,倒还好说,最怕被贼人羞辱后软禁起来,或者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那时候丢的是皇室的颜面,伤的是帝国的国体。

    自都明玉造反以来,孟行春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将安玉秀救出山阴,可天师军动作太快,仅仅三天就将贺氏的坞堡围的水泄不通,让他的营救大计胎死腹中。派去的徒隶拼死传出信来,说是坞堡里粮食充足,部曲众多,军备夙固,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望假佐速谋策应之法。谁想还不等孟行春将内情上奏朝廷,山阴就传来贺氏坞堡被攻破,贺氏全族被族灭的消息,安玉秀生或死,没人知道。

    孟行春出身贫寒,自幼的苦难教会他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可能会向更坏的方向发展,那么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徐佑要是知道,肯定会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你说的对,因为这就是著名的墨菲定律。

    “你打算怎么做?”

    顾允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一不小心,许多人就会受到牵连,所以他想先听听孟行春的主意,然后再做决断。

    “等邱护军彻底击败反贼,再去找公主的下落,是绝对来不及的。”孟行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道:“我的意见,必须立刻派人潜入敌营,搜寻公主的踪迹,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脱险!”

    现在从钱塘往南,半个扬州被天师军占领,各处关隘津口都被严密封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贸然组织人手前往营救,可以说九死一生。

    “天师军兵强马壮,士气正盛,孟假佐以卧虎司一司之力,恐怕难有作为……”

    顾允没有直言,但话里的意思孟行春如何不知,他点点头,道:“所以我来拜见府君,就是想请府君出手相助。”

    顾允苦笑道:“吴郡的郡兵都被邱护军征调了去,我是有心无力……”

    “军队胜在阵前杀伐,却不能阵后救人。我想请府君从顾陆朱张四姓门阀里借来武道高手,随卧虎司一同前去。”

    这倒也是个主意,可危急关头,四姓自保尚且不及,未必肯出力帮卧虎司。安玉秀虽是公主,可在四姓眼中,若是付出的代价太大,救不救其实没什么打紧。皇帝的儿子不少,公主也很多,死一个就死一个,犯不着较真。

    如果是别的途径得到消息,四姓可以佯装不知,但孟行春这样求上门来,装聋作哑就不是聪明人的做法了,日后被皇帝知道,少不得要迁怒四姓见死不救。

    “好,我立刻派人……不,我亲自去见陆伯父。”顾允腾的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孟假佐,你心里也要有准备,顾、陆、张三姓非是武力强宗,族内并没有五品上的高手坐镇,最多只能派点不畏死的健卒。朱氏或有小宗师,但富春紧邻钱塘,是临战之地,马上就会有天师军大军压境,这等关头,谁也无法强求他们太多。”

    孟行春神色黯然,转瞬变得坚毅无比,道:“我明白,府君只需尽力游说,无论结果如何,主上但有怪罪,由我一力承担!”

    跟陆宗周的碰面很简单,摊上这样的事,只能自认晦气,哪怕做做样子,也绝不能贻人口实。于是由四姓组建的营救小队共十七人,随着孟行春的卧虎司悄然出发,准备混入天师军中虎口救人。

    徐佑坐在房内,悠闲的饮着茶。拒绝了都明玉的要求后,他已好几天没有见过这位祭酒的影子。不过刘彖倒是来过几次,失去了左彣等人的行踪,让他十分生气,每次见面徐佑都觉得他要动手泄愤,可偏偏都强行忍住了。

    这让徐佑更加确定幕后应该另有内情,只是他绞尽脑汁都解不开谜底,也就听之任之了。这次被擒,他本以七千万钱作护身符,也做好了熬刑的准备,只要顶死不招,想来刘彖也不舍得杀了他,等熬到左彣来救,自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没料到的是,都明玉对这七千万钱根本不管不问,刘彖倒是流口水,可吃相文雅的很,非但没有用刑,甚至有些委屈的忍气吞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徐佑心中没底,言行愈加小心,也不再刺激刘彖,挑战他的耐心,因此这几次见面反倒极少起冲突,有点像当初在陆会的和稀泥调解中两人各怀心思,却又相安无事的场景。

    “徐郎君,在这里住的可舒心?”

    刘彖笑着推开了门,徐佑端起茶杯,对他遥遥一晃,道:“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我这人随遇而安,何况还有刘将军这位良师益友,自然舒心的很呢!”

    “徐郎君作的好诗,我是粗人,只知道好,却不知道好在何处,所以费尽心思为郎君找了一朵解语花来。”刘彖拍了拍手,一女子被人推了进来,道:“这位冠军公主,素有文名,如今甘为郎君奴婢,随侍左右。”

    徐佑身子微震,瞧着女子容颜甚美,端正大方,可眼中孤愤决绝之意无论如何遮掩不住,莫非真是那位嫁到贺氏的安玉秀?

    “哈,郎君动心了!”

    刘彖不怀好意的道:“想想也是,红袖添香,对月读书,曾贵为公主的美人立于身畔,任君予取予求,那是何等的惬意?天下男子,谁能拒绝?”

    说完躬身作态,唇角溢出笑意,道:“殿下,这位就是徐佑徐微之,人称幽夜逸光。锦绣文章,圭璋闻望,为三吴士子所重。我说话算话,让你委身侍奉,不算折辱了你吧?”

    安玉秀冷冷的看着徐佑,秀口轻启,却重重的吐出了两个字:“逆贼!”

第六章 生而畏死,死不可畏

    安玉秀一定误会了。

    徐佑优哉游哉的住在县令曾经住的地方,衣服如新,茶香满室,和刘彖这个反贼中的重要人物谈笑风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俘虏,而像是一伙的。

    难怪安玉秀骂他是逆贼!

    徐佑皱眉道:“刘将军,你是不是受骗了?我听说真正的冠军公主臼头深目、其貌不扬,平时招摇过市、显于人前的,其实是她身边的宫女。你抓到的这个女子貌美如花,定是旁人假冒的。”

    安玉秀听他言语羞辱自己,刚要发火,可心中突然一动,美眸飞快的从徐佑脸上扫过,然后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刘彖哈哈大笑,道:“徐郎君果然讲究!你放心,我仔细查验过,贺氏的奴仆里有多人指认,这就是冠军公主安玉秀,驸马都尉贺朝之妻。从今日起,她归你了!”

    “三人成虎,奴仆的话岂能听信?那些狗才身份低微,像这等皇室的秘闻如何能够得知?我跟司隶府卧虎司的孟假佐是熟识,听他偶尔提起过,刘将军还是小心些,免得受人蒙蔽……”

    徐佑絮絮叨叨个没完,刘彖脸色开始变得阴沉,冷冷道:“你要是不喜欢,那也没什么。我手下那么多好男儿,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若能和这位王女帝姬共度一晚,想必死也甘心!来人,带她离……”

    “我愿意!”

    感觉到房间内两个男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安玉秀抬起头,看上去镇定自若,可发丝覆盖着的耳根却红的通透,道:“我愿为徐郎君的奴婢,随侍……随侍左右!”

    刘彖歪着头,脸上带着几分玩味,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安玉秀死死咬着唇,每迈开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缓缓走到徐跟跟前,屈膝跪倒,双手交叠伏地,道:“我愿为徐郎君的奴婢!”

    刘彖这才大笑道:“看,美人动了春心!我早说嘛,以徐郎君这样的才貌,任你是青楼被万人骑的贱人,还是皇帝老儿尊贵的王女,全都没办法抗拒。我要是女人,都想自荐枕席,和徐郎君共效于飞……”

    徐佑仿佛入定的老僧,面色如常,淡淡的道:“若天下女子都是刘将军这样的相貌,我真是宁可孤独终老,敬谢不敏了!”

    刘彖又是一阵大笑,转身出门而去。

    等外面再无动静,徐佑退开几步,让到一侧,肃然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让刘彖相信你是冠军公主,但我得到消息,冠军公主早已离开山阴,如何会落到贼兵的手里?你假冒公主,到底居心何在?”

    刘彖将安玉秀送过来,用意十分的恶毒,徐佑风流的名声在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就算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到时候谁能说得清楚?

    虽然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贞洁要求没有那么的严苛,哪怕安玉秀被乱兵侮了身子,她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受到大的影响,甚至清流舆论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对她进行鞭挞和指责。

    但徐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安玉秀是君,他是臣,君臣之分大于男女之别,他以臣欺君,纵然是不得已,罪减一等,也绝落不了好下场。

    所以,无论如何,坚决不能坐实安玉秀的身份,说她是假冒的,既可以给皇室留些颜面,也可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安玉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玉石般的肌肤闪耀着柔美的微光,远山的眉,青青的黛,似乎将春色永恒的凝固在了她的容颜上。

    “我…………冒用公主的名讳,只是为了在乱军中能够自保!郎君或许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低贱女子,一旦被擒,无不成了贼人的玩物,连死都成了奢望的事。唯有身份贵重,奇货可居,才有一丝可能保全住性命和女儿家的清白,郎君若要责骂,我绝无怨言……”

    徐佑心中苦笑,只听你的谈吐,哪里像是出身低贱的女子?不过安玉秀倒是个聪明人,顷刻之间就明白自己的用意,顺着假冒身份这个台阶爬了起来。看上去有点自欺欺人,但有些事,只能看破不点破,挂着这层窗户纸,大家相处起来没有避讳,彼此都留下三分余地。

    “都是为了活命而已,我责骂你做什么,起来吧!在这个房间内,我能保证没人欺辱你,主人和奴婢的戏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当不得真。若出了房门,生死由人,各安天命,你自求多福,我也自求多福!”

    徐佑走到旁边坐下,看着安玉秀慢慢站起来,倒了杯茶,喝在口中只有苦味,道:“我跟你说实话,现在这种局面连我也不知道还能够维持多久。刘彖喜怒无常,随时都可能翻脸,都明玉高深莫测,更是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到了危机关头,我一个废人,不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安玉秀犹豫了下,有个问题不问清楚,她实在不敢相信徐佑的任何话,道:“郎君又是如何保住了性命?我听闻义兴徐氏好像跟天师道也有化解不了的仇怨……”

    “都明玉想逼我写讨伐朝廷的檄文,我以死推脱,才赢得了这片刻清净。”徐佑道:“但檄文也算不得要紧事,三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才子,都明玉得了扬州数郡,总会有些自诩怀才不遇的败类想要投敌去谋取富贵,人家写的檄文未必比我的逊色!”

    安玉秀蕙质兰心,一点就透,秀眸里流出几分失望和黯然,道:“我懂了,怪不得郎君说只有片刻的清净……”

    徐佑点点头,道:“反正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多思无益,你也不用太过忧心。钱塘失陷旬日,若我所料不差,朝廷应该已经勒令扬州都督府出兵平乱,这里是隔断南北的要冲,也是府州兵和反贼正面交战的首选之地。如果朝廷胜了,我们或有逃生的希望,如果朝廷败了……”

    安玉秀听的认真,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徐佑接着道:“朝廷败了,不过一死!”他扬了扬眉,反问道:“你怕死吗?”

    “我……我不知道!”

    安玉秀感到茫然,她生来就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无论是皇宫内府还是贺氏门庭,她听的是旁人的夸赞和逢迎,吃的是百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仆役成群,出入乘车,生活算不得奢靡,可也幸福安乐,又何曾想过这个死字?

    徐佑冷静的不同寻常,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的撕裂在安玉秀眼前,语气却无比的轻描淡写,道:“生而畏死,人之常情。但,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不同罢了,真到了当死之日,也许就没那么怕了!”

    安玉秀受不了他那副天塌下来也毫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讥嘲道:“郎君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死时是什么样子呢?”

    “我是死过的人了!”

    徐佑眼观鼻、鼻观心,道:“义兴之变那一晚,我就该死了,如今活一日,都是老天爷赏的恩赐。所以,我不畏死!”

    安玉秀默然半响,道:“我还做不到郎君这么坦然无畏……”

    徐佑另取了杯子,斟满茶水,往案几的对面推了推,道:“只有不畏死,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安玉秀走了过去,跪坐在蒲团上,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摇曳的容颜,道:“我不懂!”

    徐佑的鼻端传来淡淡的清香,不知什么牌子的水粉,至少钱塘谢蘅芜家的水粉没有这样隽永的味道。

    “你现在不必懂!”

    正在这时,一声炸雷,激荡的整个天际为之一晃,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徐佑和安玉秀同时望向窗外。

    扬州,大旱一年,今日,终于下雨了!

第七章 夜战

    大雨给邱原造成了*烦,堆积如山的粮草运不出去,几乎要耽误大军开拔的时机。

    本来从吴县到钱塘,走水路最便利,可现在水路不安全,天师军不知从何处搞来了水军斗舰,在河道上游弋不去,封锁了钱塘周边的水域。驻扎在沪渎的楚国水师被突如其来的溟海盗纠缠骚扰,困在沪渎垒里始终脱不了身,也无法及时应援钱塘,这条水路变得不再安全。

    陆地倒是安全,可运粮车必须顺着大道上的车辙印才能前行,这些车辙印是经年累月被无数车轮子碾压出来的,深可达数尺,一旦遇雨,就会变得泥泞难行,不小心陷进去,七八个人推不出来,费时费力又耗费给养,让邱原十分的头疼。

    明智的选择,等雨停了,再拔营动身,可主上等不了那么久,邱原百般无奈,只好冒险让所有士卒带了五天的口粮,彻夜不休的往钱塘行进。

    运粮的辎重跟随其后,徐徐而行。

    万幸的是,钱塘以北,没有敌兵,不怕粮道被截,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九月初九,重阳节。

    往常的这个时节,人们相聚于野外,或登高,或踏秋,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祭祖祭天,以避灾求长寿。可今年的重阳节注定要与往年不同,因为在这一日,扬州的府州兵抵达钱塘城外,整整两万人马,旌旗遮天蔽日,仿佛乌云从地平线飘来,声势之盛,一时无两。

    邱原没有立即攻城,而是派出侦骑以驻地为中心铺开半个扇面,对城池周边进行布控,一面驱赶对方散在城外的探子,避免过早暴露军机,一面查找有没有伏兵,保证侧翼和后方的安全。

    同时派出辅兵就近砍伐树木,木分两排,一排长一排短,短在内,长在外,长短之间搭上木板,绕军营成护墙,上面可巡逻可放哨,下面可休息可藏械。还要在营区内挖掘排水沟和厕所,严禁来回走动和入夜喧哗,一切有章有法,足见邱原不是无能之辈。

    大军兵临城下,城内的天师军严阵以待,各种防守物资流水般送到城头,自刘彖以下,无不凝气屏息,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徐佑困在斗室之中,却也感受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看守在门外的四个部曲明显提高了警惕,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来看看徐佑和安玉秀有没有异动。徐佑最近几天跟其中一个部曲混的挺熟,找机会问出了什么事,那人说外面要开战了,朝廷派了几万人围剿,所有人都被调去守城。徐佑又问那你就不怕我们跑了?那人笑道,徐郎君,要是以前,我不是你对手,可现在的你就是十个一起,也未必胜得过我手中的刀。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房间内,对大家都好。

    徐佑一时无话。

    很多时候,智慧比武力有用,可有些时候,智慧解决不了的难题,武力可以很容易的解决掉。比如现在,徐佑如果武功尽复,完全可以杀了门口的四个看守,趁城外大战的间隙,乔装打扮后偷偷溜走。可面对这几个死脑筋的天师军,只知道听命令看死徐佑,怎么口舌忽悠都不成,颇有秀才遇见兵的无奈。

    等房门关上,安玉秀抿嘴笑道:“郎君不是号称少年武道第一人么,怎么现在连个小卒都能鄙视你了?”

    “我受过伤!”

    徐佑瞧了安玉秀一眼,道:“徐氏灭门那晚被人一刀伤了经脉,至今未曾痊愈!”

    安玉秀愣了愣,她对义兴之变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似乎跟太子脱不了干系。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性情乖戾,暴躁,善变,且有很多不好的传闻,安玉秀向来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礼节,从不曾跟他打交道,所以说名义是兄妹,其实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这些,郎君莫怪!”

    徐佑摇摇手,道:“无妨!”他站了起来,放缓脚步走到门口,附耳听了听,然后回到案几前,用手蘸了茶水,写道:“府州兵既至,你我的援手恐在左近,这几日你要做好准备,若有惊变,千万不要喧哗,看我眼色行事。”

    安玉秀眼眸中露着欣喜,轻挽衣袖,晶莹如玉的皓腕如同刚刚出水的莲藕,白皙的不见一丝瑕疵,写道:“郎君是说,贼兵将败了吗?”

    徐佑回道:“不管谁胜谁负,我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仅此一次,无论生死,都要走!”

    安玉秀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才写道:“几成的把握?”

    徐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头望着窗外。大雨如注,在窗楹上俏皮的弹跳着,充满了初秋该有的生机勃勃。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场雨对参与到这场争斗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个莫大的考验,有人或生,有人将死,有人生死不知。

    安玉秀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徐佑和她同样困在这里,跟外界毫无联系,有没有援兵也仅仅是猜测而已,又怎么能回答几成把握呢?

    “一切听郎君的吩咐!”

    徐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心中却在剧烈的天人交战。不管左彣他们如何谋划,仅仅救他一人,想从天师军重重围困的钱塘脱身,已经是千难万难,若再带上安玉秀,难度将成几何倍数增长,绝不是搭顺风车捎个人那么简单。

    可抛下安玉秀,首先良知上过不去,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将会后患无穷。安玉秀不是普通人,她是安子道的王女,是帝国的公主,不管是父亲的角度,还是皇帝的角度,都不会原谅一个在面临绝境时抛弃自己女儿的人安然活在这个世上。

    雨声越来越大,安玉秀悄悄的打量下徐佑,见他沉入睡乡,轻轻走到窗口,清丽的容颜看上去古井无波,可心里却始终无法真正的平静。

    她不能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从来不了解的人身上,哪怕这个人似乎拥有远超普通人的睿智和果决,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贼兵,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

    尤其,徐佑还是个不会武功的废人!

    房间内的两个人各安心思,外面对峙的双方也是各逞其能。天师军之前已经坚壁清野,将钱塘城外的所有村落洗劫一空,人口粮食全都运到了城内,邱原派人四处搜寻,一方面想要找点劳力弥补辅兵不足,一方面再搞点粮草,每名士卒五天的粮草,经过四天急行军,只有一天的存量了,这很危险。可转了一圈别说人畜,连根鸡毛都没找到,只好勒令全军扎营休息。不料刚入夜,城中鼓声大振,火光四起,还有马蹄声和呐喊声,疑似天师军偷营。邱原早有防备,两支埋伏的兵马倾巢而出,这才发现中了计,天师军只是在城头借着夜色的掩护虚张声势,以达到骚扰疲敌的目的。

    邱原骂了句豚奴好胆,再看周边诸将的神色,知道这开局不利,难免动摇军心。转头安排好守夜的岗哨,又将侦骑推前数里,然后不再搭理天师军的骚扰,进入帅帐呼呼大睡,呼噜声几乎能响彻整个军营,说也奇怪,见主帅如此坦然,众人倒是觉得心安下来。

    这一夜,天师军每过两个时辰就会擂鼓点火,喊声震地,却并无真正的大动作,刚开始府州兵的营寨里还有士卒惊恐不已,每每翻身坐起,手握刀柄,凝神以待,可接连数次,只听雷响,不见雨下,也就懒得再搭理,倒头沉沉睡去。

    到了凌晨卯时,正是人最乏累、最疲惫、最容易懈怠的时候,钱塘北城门打开,大约一百骑兵、五百步卒悄然而出,人口含枚,马口衔环,直奔府州兵大营。

    两名侦骑正好骑马回走,发现异常时已经来不及了,被几箭射下马来。等奔至楚军营门前百米,骑兵瞬间分成两股,绕着两翼开始散射火箭。伴随着巡逻警戒的士卒发出敌袭的凄厉呼喊,行军帐篷纷纷起火燃烧,火光夹杂着烟尘弥漫开来,无数人影纷乱的四下逃窜。

    “杀!”

    天师军的头目手持链枪,正是那夜在北门拦阻山宗的人,他身披甲胄,背负长刀,右臂系着黄巾,满脸凶狠不畏死的精悍,手中链枪无声息的飞出,望楼上的几名守军立刻捂着喉咙倒栽于地。

    “杀!”

    五百步卒擎刀冲入大营,十人一队,保持着突破的锥形阵,刚要抹黑趁乱大开杀戒,无数火把突然亮起,邱原兵甲在身,高居马上,冷冷的长剑斜指,道:“围起来,一个不许放走!”

    左右埋伏的两千精锐府州兵早就摩拳擦掌,听到令下,刀枪盾齐出,缓缓推进。从高空望去,仿佛黝黑的大蛇正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将坠入死地的猎物一口吞下。

    心知中计,那头目倒也不慌,将五百步卒收缩成圆阵,身子腾空而起,踩过几名府州兵的脑袋,头骨碎裂,鲜血喷出,链枪如毒刺般射向邱原。

    擒贼先擒王!

    邱原一声冷笑,纹丝不动,身侧两名护卫同时出刀,刀枪相撞,碰射出四溅的火花,却阻挡不了链枪的来势。

    眼看枪头越来越近,几张厚木盾护住了邱原全身。砰,一声闷响,木盾后一名士卒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但终究挡住了链枪。

    头目毫不恋战,借力回翻,重新落入阵中,大喝道:“且战且退!”

    “想走?”邱原重新露出身形,眼中带着不屑,道:“没那么容易!”

    进来容易,想退却难,两千健卒训练有素,是府州兵的精华所在,又是有心算无心,将五百天师军死死困住,纵然这些天师军骁勇非常,却在眨眼间死伤惨重,要不是那头目的链枪有横扫千军之勇,恐怕早就一败涂地了。

    不过邱原没有料到天师军竟有数量不菲、装备精良的骑兵,完成放火任务的百骑本想从侧翼冲进敌营,接应由正门攻入的步卒,然后将府州兵分割冲乱,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击溃敌人,一战成功。

    孰料领头的百骑长疑心较大,敏锐的察觉到营内有陷阱,故而多徘徊了片刻,等邱原现身,两千伏兵的火把照的夜晚如同白昼,顿时放弃原来的计划,两股集合一处,赶回正门救援。

    两轮齐射,包围的圈子被打开了缺口,天师军还活着的步卒反应迅速,和骑兵混合一处,保持着高度协同,且战且走,往钱塘北门撤退。

    邱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也有意驱赶这些败兵骗开城门,所以并不急于消灭他们,率领五千人马,随后追来。

    远处,钱塘城矗立不动,静静的眺望着发生在她面前的这场厮杀!

    所谓人,与野兽何异?

第八章 流血

    钱塘的北城门依然紧闭,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偷袭敌营的天师军残部已经坚持不住,后有追兵,前有阻碍,困在中间地带早晚会顶不住。不少先退到城墙下的步卒忍不住大声喊着开门开门,大有要崩溃的趋势,可该死的府州兵紧紧咬着后边,不急着进攻,也不收兵回营,明摆着不怀好意,此时若城门大开,后果不堪设想。

    可也不能因为置城下的同袍于不顾,那样对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且派出去的都是天师军的精锐,一战损失殆尽,对都明玉和天师军上下都无法交代。

    刘彖立在墙头,双眉紧锁,他小看了邱原,以为此次偷营十拿九稳,就算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至少也可以让敌人元气大伤,可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棘手的局面。

    扬州,国之重镇,确实不能小觑。府州兵没了最善战的墨云都,还是这么难啃的硬骨头,看来很有必要和小天主汇报,若其他郡的战事顺利,得抓紧时间再往钱塘增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前的这根硬骨头,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啃下来,吃光抹净,连点残渣都不能留。

    唯有如此,才能引诱坐镇金陵的中军出动,为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好戏拉开浩荡序幕!

    “弓箭手!”

    刘彖吩咐下去,候在左右的传令兵手持令旗飞驰在城头。片刻之后,大批弓箭手出现在城垛后,由神射手先射出五箭量定范围和距离,然后开弓抛射,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尖利的鸣镝声划过长空,让人不寒而栗。

    李二牛是扬州府州兵的一名伍长,年不过十九,因为力大,不畏死,当兵才五个月就升做了伍长。这次随军出征,他一直憋着劲立个头功,等升做什长,涨了饷银,好回家娶个容易生养的媳妇。老娘眼看着不行了,身为孝子的他一定要让老娘闭眼前抱上孙子,所以第一个攻入钱塘的头功,李二牛要定了!

    他们这个伍的攻击序列并不怎么靠前,追击天师军的时候大家虽然遵守军令没有冲的太猛,维持着完备的进攻锋线,但天黑路滑,李二牛手持长刀,闷头跟在同袍身后,接连杀了三个落单的贼兵,血腥气就跟蚂蟥似的,疯狂的往口鼻里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二牛觉得周边的嘈杂声似乎小了点,也不再那么的拥挤,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到了追击的最前列。

    透过火把,他能够清楚的看到天师军那个贼兵的脸,青涩、黝黑,粗糙的皮肤说明他也是农家子弟,眼神里透着一丝惊惧和慌乱,估计不是常上战场的老兵。

    脸上沾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手中的刀斜斜垂在腿侧,隔着数米,都能感受到他全身在颤抖。

    李二牛咧嘴笑了笑,年轻的贼兵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个野牛样壮实的家伙为什么笑,接着却脖子一痛,漫天的血弥漫了双眼,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个!

    李二牛高兴的算着人头,再杀两个,六颗甲士的人头可升一级,足够做什长了,那就不用抢着先进城,毕竟先登之功虽大,可太凶险了,保不齐死在里面,老娘谁去照料?

    李二牛随手割下尸体的左耳,这也叫聝,用来替代首级作为军功的考绩。他舔了舔嘴唇,正好寻找下一个目标,耳边突然听到同袍们嘶吼的喊叫。

    “散开,散开!”

    “退,速退……”

    “不能退,往前冲,冲到长弓射程之内,可活命!”

    “盾手呢,盾,快举盾!”

    李二牛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汗毛倒竖,头都没抬,抱刀入怀中,就地一个翻滚,拉了具同伴的尸体盖在身上,侥幸躲过了第一波箭雨。可同伍的几人就没有这么好运,四人中有三人倒地阵亡,离李二牛不远,他甚至能看到同村的李石被箭射中了眼睛,从后脑透了出来,血污了头脸,死状惨不忍睹。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

    箭雨连续不断的落在交战双方的分界线上,不过这种大范围的抛射不可能做到精确杀伤,同样倒在箭下的也有不少天师军的甲士。虽然代价惨重,可也成功将府州兵和天师军割裂开来,同时城门大开,又有五百甲士冲了出来,以逸待劳,打的府州兵措手不及。几乎没什么伤亡的百余骑兵立刻转身突进,在外围和侧翼进行骚扰,成功掩护步卒的残部进城。

    邱原指挥军队尝试性的攻击了一下,感觉难以短时间冲破天师军的防线,又缺乏大型攻城器械,于是缓缓收缩兵锋,返回营寨。

    这次夜战,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小心谨慎的接触后马上分开,天师军死伤三百多人,九成都是步卒,府州兵仅死伤三十余人,一比十的交换比,算是小胜。

    而刘彖能在府州兵立足未稳时,果断派人偷营,足见其胆大,等事有不遂,又能顷刻间盘桓利弊,壮士断腕,彰显其果决。高居城头,指挥若定,倒也称得上将才,比起邱原的谨慎小心,并不逊色多少。

    翌日一早,邱原竖起帅旗,发布训令,鼓舞士气,并大造轻便简单的木竹飞梯,等到下午,从北门和西门同时发起攻击,以西门为佯攻,北门为主攻,不计伤亡,务求一日克城。

    先登者,赐奴婢八十口、绢彩千段、钱十万、立升两级!

    李二牛昨夜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他所在的伍已经不复存在,所以编入另一伍做了伍长,他杀敌的功劳也记录在册,等此战结束再统一酬功。听到军令里的诸多赏赐,李二牛只觉得脑袋一热,双眼发红,也顾不得今天早上还暗中感概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后怕,马上找到什长要求做先锋。什长把他一顿臭骂,直接踹到屁股上把李二牛踹翻于地,拿着鞭子抽打了起来。

    这名什长昨夜作战不力,被点名申斥,不出意外的话,李二牛将会接替他的职务,所以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借着劲全都发做了出来。

    李二牛抱着头蜷缩一团,他气的肺都要炸了,明明一拳就能把什长打倒,却不敢还手,军中上下森严,以下犯上是死罪,只能忍,也必须忍!

    家中老娘无依无靠,要是被行军法掉了脑袋,老娘连抚恤金都拿不到,那可是亏大了!

    正好邱原巡视经过,见到这一幕,派人询问,得知李二牛请战,十分赞赏其勇猛,又查实他昨夜杀了四个贼兵,当场让他代替打人的什长一职务,并调到主攻的军中效力。

    此番征讨的府州兵共十个军,担任先锋的是都督府内有名的善战之师,名头仅次于前都督柳权的墨云都。

    “李二牛,要做先锋,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怕不怕?”

    “怕个逑!”李二牛擦去脸上的鞭痕,大声道:“当兵吃粮,为的是求财求官,怕死就不来从军!”

    “好!”邱原本身就是粗莽武夫,最喜欢李二牛这种野性难驯的汉子,抽出宝剑,将剑鞘扔给了他,道:“赏你的,若能先登,再赏本帅的这把剑!”

    李二牛激动的伏地叩谢,心中存了以死相报的念头。

    午后,未时正,战鼓震天,一万五千名府州兵往北门和西门冲去,邱原仅仅留了五千人的后备队,表明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钱塘血战,正式登台!

    徐佑坐在房内,听着耳边传来的喊杀声,悠闲自得的品着茶。安玉秀却有些坐卧不安,顷刻工夫,已经起了三次身,走到窗口张望着城门的方向,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虑。

    “郎君,你说的援手几时才来?”

第九章 妙计

    几时来?

    徐佑说不好,但以何濡的手段,必定会在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刻,让援兵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城外交战正酣,四城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说的夸张点,连只鸟飞过都得掉几根羽毛,徐佑和安玉秀两个不会武功的大活人,根本没有可能逃得出去。

    所以刘彖十分放心,加上兵力不足,仅派了四名部曲看守,其他人都调去守城参战。在他看来,以钱塘的守备,哪怕大宗师亲临,也不可能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徐佑,留四个人,足够了!

    安玉秀充满期待的望着徐佑,徐佑没有说话,收了茶具,负手而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兽图。这是陆会收藏的前朝某位不知名画师的画作,画中皆为长身之兽,胸大腰耸,筋力呈现,彼此互相追逐,互相战斗,画风质朴简洁,但生动之状,浮于纸面。

    房门吱呀推开,一名部曲走了进来。这人是四名部曲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长相平凡,地位也低,常被其他人呼来喝去,以致于到现在徐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此人四处查看了一下,很是认真负责,确保房内没有利器、药物、书信等不明物什,跟平时并没有区别。做完例行检查,他躬身向徐佑作别,突然问道:“徐郎君在看什么?”

    徐佑奇怪的转过头,审视着面前这个人,片刻之后,眼眸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我在看这幅画,想要辨别它的真伪!”然后反问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看人间!”

    他恭敬的低着头,道:“我以为郎君在看人间!”

    徐佑终于大笑了起来,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清澈又深邃不见,温和中透着爽朗,矜持中带点神秘。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玉秀的脑海里乍然浮现这两句诗,她第一次看到徐佑笑得如此开怀,心口竟微微颤动了少许。当然了,这不是男女间的心动,而是行走在山间小道,却在无意中发现山中的景致远比想象中更加的好看。

    跟这位蜚声遐迩的幽夜逸光朝夕相处了几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君子。若论样貌,安玉秀很有自信,整个楚国的名门闺秀,能胜过她的也只有那么区区几个而已;若论身份,除了少数皇族和顶级门阀,世间不会再有比王女更尊贵的了。样貌和身份融合在一起,不管在金陵,还是在扬州,但凡看到她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不目眩神迷的,可徐佑却是那万中无一的例外。

    不像有些人故作姿态,却在背后暗藏觊觎之心,也不像有些人色大胆小,明着恭谨,转过头又怀着窥探之意,更不像某些卑鄙幸进之徒,谋算着趁人之危,拿着活命的筹码来要挟于她。

    要知道安玉秀长在宫闱,又嫁给了门阀子弟,所见所知所闻,隐藏在翩翩风度之下的男盗女娼,不知道多么的淫 秽无耻。真正的君子固然有,可在徐佑这个年纪,能够面对女色如此的遵礼守礼,那实在难能可贵。

    他的眼神总是很清明,说话的语气绝不轻佻,没有任何不合礼仪的行为举止,反而以平和淡然的相处之道,让人忍不住感觉到亲近和信任,加之顾盼间总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明亮,给困在这斗室里挣扎求生的苦命人儿带来了缕缕春风,不至于尴尬和无所适从。

    这样的人,安玉秀从未遇到过,所以有些好奇,也有些庆幸!

    好奇如此人物,为何之前竟只有武夫的粗名传扬四方;庆幸如此人物,在艰难时遇到,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说的其实没错,这位画师擅长以兽喻人,争斗、吞噬、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形只,为生存拼尽全力,甚至不惜杀戮同类,这跟人间世何其相似?我在看画,也是在看人间!”

    “明白了,多谢郎君指点!”

    那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过了大概一刻钟,徐佑拉开房门,捂着肚子,道:“我腹疼,可能吃坏了肚子,要去如厕!”

    徐佑所在的房内有屏风遮挡的由虎子,自安玉秀进来后,徐佑为了避嫌,每次如厕都到旁边的房间,和看守他的部曲们共用。

    一听吃坏肚子,想来等会要飞流直泄,臭气熏天,其他人都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只有方才进去检查的那名部曲说道:“我陪郎君去吧!”

    他地位低下,平时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这会主动请缨没人觉得奇怪。两人一道走进房内,刚关上门,他的容貌发生了些微的改变,却跟方才的人大不相同,成了暗夭平常的模样。

    说起来,这张脸到底是不是暗夭真正的面目,徐佑其实不能肯定,不过两人相交贵在交心,面目如何,并不重要。

    “郎君,累你失陷敌手,是我等无能……”

    暗夭修习青鬼律之后,如果有意隐藏,就是大宗师也很少能够看出他的情绪上的变化,不过听说话的语气,分明对那夜眼睁睁看着徐佑以性命交换他们这些人的平安感到无比的后悔和自责。

    这对暗夭而言,实在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们棋差一招,就得承受后果,怨不得任何人!”徐佑没有问暗夭如何通过森严壁垒,成功混进了县衙,也没问他怎么偷梁换柱,竟冒充天师军的部曲出现了眼前,直接说道:“其翼什么计划?”

    “本来的计划,由我秘密潜入,将郎君装扮成天师军的部曲,等城外大战最激烈的时候,从南门逃出去。”

    “南门?”

    “对,邱原使围三阙一之计,猛攻北门和西门,却置南门于不顾,目的是要瓦解天师军的斗志,促使他们从南门撤走。所以南门目前尚算平静,大约有五百人驻防,等北门西门战事吃紧,这五百人定要调走一大部分,应该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再严密的防守也还会露出破绽,咱们可以趁机穿城而出,左郎君和惊蛰等人会在外面接应!”

    徐佑沉吟道:“这是本来的计划,那现在呢?为何改变?”

    “因为在我动身之前,左郎君到吴县找顾允求救,得知冠军公主安玉秀同样落入贼营,卧虎司和吴郡诸门阀以及其他从军府调来的高手准备联手前来营救。之后我秘密潜入钱塘,查探得知安玉秀恰巧困在这里,出城和何郎君商量后,决定改变计划!”

    他顿了顿,眼眸里竟藏了几分笑意,道:“何郎君说,你是五百年一出的大圣人,绝不会丢下安玉秀不管,只顾自个逃命……”

    徐佑嗤之以鼻,道:“其翼这张狗嘴,什么时候能吐出象牙来?安玉秀身份贵重,若是抛下她不管不顾,恐怕日后会后患无穷。但若事情真不可为,安玉秀的死活也没那么重要,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你们在为我出生入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该舍弃的时候,我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把大家置于险境!”

    “果然还是何郎君最了解郎君的心思!”

    暗夭的心中对何濡很是佩服,或者说对徐佑和何濡这种不用一言就可心意相通的默契略有些向往,道:“郎君方才的话,何郎君说的一字不差。不过他料到郎君会骂他狗嘴,却没料到还要吐出象牙来……”

    徐佑噗嗤一笑,暗夭在静苑待了这么长时间,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同化,难得说些戏谑之言。不过这声笑似乎引起了外面人的怀疑,有人过来敲了敲门,道:“没事吧?”

    暗夭瞬间变回了原先的模样,声音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道:“没事,徐郎君在给我讲庄子里的文章……”

    这部曲连自己的名都不会写,这辈子都没听过什么老子庄子,所以这样说倒让外面的人消了疑心,以为真的是徐佑讲给他听才知道,笑骂了一句,道:“臭的都要死了,你这蠢货还有心听什么文章!”

    脚步声再次远去,徐佑和暗夭进了屏风里,为了不露馅,就是没那意思也得拉点东西出来。身在危处,细节就不必将就了,等徐佑宽衣摆好姿势,暗夭屈指成风,在下脘穴轻轻一点,不消片刻,肚中雷鸣,真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腹中原来不是书。

    一人如厕,一人旁立,臭味迎风可透十里,但两人全都安之如怡,面色如常,这份镇定,倒也当真了得。

    “计将安出?”

    “由冬至和孟行春碰面,将安玉秀的下落告诉他们知道,然后约定两日后,府州兵将发起总攻,卧虎司、诸门阀和军府的高手趁乱入城,直扑县衙,救出安玉秀后再杀出城去。”

    徐佑摇头道:“钱塘城内未必没有天师道的高手和暗子,这样明目张胆,先不论成或不成,伤亡一定极大!”

    “为了救一位公主,哪怕死再多的人也不会有人感到痛惜,反而是天大的功劳!”暗夭凝视着徐佑,道:“这就是朝廷那些贵人们和郎君最大的不同!”

    徐佑唯有苦笑,暗夭突然压低声音,道:“所以我们不能和他们同路,等安玉秀出了县衙,必定会被天师道围追堵截,我和郎君将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东门水路离开。”

    徐佑眼睛一亮,道:“妙计!”

    至于拿安玉秀当诱饵,不过是顺水推舟,趁势而为。卧虎司牵头救人,门阀里高手众多,他们不会听徐佑的意见行事,能将这位冠军公主护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

    “为了让孟行春不至于事先察觉,也为了让天师道的人以为郎君和安玉秀在一起,左郎君将会和他们共同进退。”

    多一位小宗师出手,孟行春才有信心正面强攻将安玉秀平安带出去,并且可以迷惑天师道的追兵,然后徐佑才有机会借水路安然脱身。

    此计一环套一环,既要骗敌人,也要骗队友,如同在刀剑上走钢丝,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可面对这样几乎不可解的死局,也只有何濡才能抽丝剥茧,入局破局,为徐佑求得一线生机!

    “惊蛰潜伏在东门码头,以溟海盗独有的水龙引,接应你我从水路远遁!”

    徐佑点点头道:“天师军以为有斗舰就可以封锁水路,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游出十里还不露头换气息的,却忘了还有水龙引这样的潜行之神物!”

    单单有水龙引还不成,必须得有山宗这样精通水性的水猴子协助,方能将世人眼中最可怕的水路走成活路。

    “那,郎君以为如何?”

    “就这样办!”徐佑笑道:“何况你换了身份进来,总不能再把这人给换回来,出是出不去了,也没法子跟何濡他们联系,只能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若只是简单做些装扮,我怕被人认出来……”

    暗夭微微一笑,道:“郎君放心,我自有手段,能够让你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绝无一丝一毫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徐佑心中尚有疑虑,除了青鬼律这样诡异莫测的功法,莫非世间真的有能完全改变形貌的东西?不过用人不疑,单看暗夭冒着绝大的凶险潜入城中,就知道他不会拿着两人的性命开玩笑。

    计议已定,徐佑穿好衣裳,扶着肚子在暗夭的搀扶下往门外走去,皱眉道:“我这肚子不会有影响吧?”

    “不会,只是化滞消积,歇息一晚即好!”

    “那就好,别拉的我两股战战,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房内,还听到外面人在问:“听徐郎君讲的什么文章?庄子的?”

    “这文章说来好笑,庄子说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和忽常常到浑沌的住处饮酒作乐,浑沌待倏、忽甚厚。倏、忽觉得感动,想要报恩,说世间生灵皆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而浑沌却无一窍,着实可怜。所以倏、忽商量着给浑沌凿个七窍,每日凿一窍,七日后有了七窍,倏、忽大乐,却没想到,浑沌竟因此死了!”

    “哈哈哈,果然好笑!”

    “徐郎君真是大才,连这等神仙们的事都清楚……”

    “你没看徐郎君的模样风姿,那也是神仙中人,自然清楚神仙们的事了!”

    徐佑哑然失笑,亏得暗夭急智,不然真要被人问出蹊跷来。最先问话那人,也是敲门起疑的那个,现在想来应该疑虑全消了。

    安玉秀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懂徐佑笑些什么,就因为外面那些夸赞吗?还有他怎么会有闲心跟这几个粗鄙的反贼讲庄子的文章,岂不有辱圣贤的学问?

    安玉秀侧着头,秀美微蹙,打量着徐佑的脸庞,却在不知觉中忘记了窗外的喊杀声,忘记了金陵的尊贵,山阴的恩爱,忘记了朝不保夕的恐惧和不安。

    此时此刻,她的眸光里,只有徐佑的倒影!

第十章 应对

    残阳如血,狂风裂空。

    这日的攻城战接近尾声,从不算太高的城墙俯视整个战场,四处是冒着浓烟的飞梯,无数残肢断臂散落各处,遮天蔽日的旗帜也没了刚开始的声势,嘶喊且厮杀着的人群变得麻木,刀光倒映着活人的脸,无不是狰狞扭曲的模样。连归巢的雀鸟也似乎受到了血腥气的惊吓,扑棱着翅膀盘旋着飞入夜幕的云层消失不见。

    李二牛已经筋疲力尽,所在什的十名兄弟死了六个,其他同袍更是不知死了多少。他从来不知道,攻城原来如此的艰难和凶险,从阵前到城脚下,往日数十息就可以跑过的短短路途,却成了让无数人丧命的死亡沼泽。

    冒着火箭、飞石好不容易冲到城墙下,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肩头,倾尽全力挂上飞梯,然后口衔长刀拼死攀援至中途,立刻有烧滚的金汁倾泻而下。金汁一般用粪便制成,不仅易烫伤而且易感染,沾上非死即伤,很是阴损,但也很是有效。

    有人躲闪不及,被金汁浇到了脸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半边脸颊开始腐烂,露出森森白骨,连眼珠都滚掉了出来,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难忍的瘙痒让人伸出双手抓挠,身上的肉随着指尖一道道的撕开,更有人忍受不住金汁烧身的痛苦,竟甘愿挥刀自尽。若是神仙保佑,侥幸躲开了金汁,眼看要登上城头,又被雉堞里突出的长枪纷纷刺落,然后用长长的抵篙将挂上城垛的飞梯整个掀翻,梯上的人一个个摔下惨死,*横流,肚肠破裂,将这片曾经风雅之极的钱塘城变成了人间鬼蜮。

    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人头就像从热锅上滚下的蚂蚁,随风而逝,无足轻重,只有地上激起的点点尘埃向世间彰显着这些小人物曾经存在的痕迹。

    蚁附!

    李二牛想起之前在军中闲聊时听到的这个字眼,现在才有了真正的体会。他的耳边始终响着同伴的惨叫声,数次登城全都功亏一篑,不过幸运的是,他每次都活了下来。

    退兵的铜钲终于响起,伴随着旗语和各级军官的嘶喊,弓箭手几轮齐射,压制住城头的守军,预备队左右成钳状,掩护攻城的军队分批次撤出战场。邱原在撤退的路上特地埋了伏兵,以防天师军派兵追击,只是双方今日血战,明显都伤了元气,天师军眼睁睁看着府州兵退军,并没有勇气再次开城出战。

    是夜,统计战果,府州兵共死伤一千余人,但作为预备队的五千精锐未大损,伤亡多是从各郡临时调来的郡兵,平素缺乏严格的训练,一上战场立刻展现出跟府州兵的差距。另外,攻城器械损毁严重,赶制的数十具木竹飞梯被烧毁殆尽,最让邱原头疼的是,原本已经干涸的护城河由于这几日大雨又储了可过膝的水,水中放满了木蒺藜,无法安全涉渡,今日攻城进展迟缓的很大原因就是护城河难以逾越,靠沙袋装填付出的代价太大,所以邱原戒令全军,修整七日,建造大型云梯和飞江壕桥,并派人断绝上游水源,准备长期围城,再造数十具井阑、冲车、霹雳车等,以备下次攻城使用。

    刘彖得到线报,也跟着松了口气,他麾下的部曲也不尽是骁勇善战,全凭着信仰铸就悍不畏死的凶猛,其实真论起素养,有一部分比起郡兵尚有不如。作为守城方占尽天时地利,各种军需应有尽有,却还是在一日之内死伤了二百多人,七成都是被流矢和石砲击中,还有慌乱失足坠落城头的,种种奇葩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有七日缓冲,可以重新安排城防,训练部曲,鼓舞士气,稳定民心,以应对府州兵下一次的强攻。刘彖安排好军务,忙里偷闲来见徐佑,见面先笑了起来,道:“这几日芙蓉帐暖,郎君可快活么?”

    徐佑微笑道:“我平生不近女色,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

    “哈,是吗?”刘彖大马金刀的往胡床上一坐,道:“听说静苑养着乐姬,色艺无双,羡煞别人。还有那位苏棠苏女郎,跟你也是情投意合,若说旁人不爱女色,我还信三分,徐郎君才子风流,岂有清心寡欲作和尚的道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颇为玩味,道:“对了,忘了告诉你,刚才过来的时候,接到手下人的禀报,苏棠藏在一个本地士子的家里,被抓到了!”

    徐佑的瞳孔猛得收缩,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总是平和的眼神突然充满了凌厉和冰寒。刘彖和安玉秀都是眉眼通透的玲珑人,虽然徐佑的异状仅仅一瞬间,然后就刻意掩饰住了,却还是被他们扑捉到——其实在徐佑心里,很是在意这个名叫苏棠的女郎。

    刘彖想起都明玉曾告诉他的话,徐佑这个人心志坚毅无比,智计才情无不是一时之选,不是言语可以摇动的绝顶人物。唯有一点,此子生性良善,先是为了手下部曲,甘愿束手就擒,见到竺无漏尚且起了恻隐之心,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出言为他求情,可知有妇人之仁。

    这样的人,要想掌控他,必须把握住他的弱点。徐佑的弱点,在于无法对真正在意的人陷入危险而置之不理,所以,静苑诸人既逃,只有镜阁的苏棠和他交往甚密,或许是个突破口。

    苏棠的行踪其实一直在刘彖的监视之下,只是钱塘兵乱那晚损失了很多潜入城中的细作,又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徐佑身上,苏棠恰巧和人外出游玩,正好躲过了这一劫。

    不过她仍然没有及时逃出城去,勉强在同游的那个士子家中藏匿了几天,终还是被那个士子出卖,落到了天师军的手里。

    静默了许久,徐佑道:“刘将军,你欲谋大事,专拿小女子出气,岂是大丈夫所为?”

    刘彖心中委实爽快,甚至比今日守住了钱塘城还要高兴几分。徐佑和他斗了这么久,第一次言语中没了底气,再不是曾经胜券在握、油盐不进的可恨模样,他没有接话,扭头望着安玉秀,道:“公主殿下或许不知,徐郎君初至钱塘,就和这位貌美多情的苏女郎结下了不解之缘。两人于静苑中双宿双飞,荀月不出,不知羡煞了多少男子。再后来有传闻说徐郎君负心薄幸,将苏棠弃若敝履,逐出了静苑。可据我调查,这只是为了麻痹卧虎司耳目、迷惑孟行春而行的诡计。哈,你可千万别被徐郎君给骗了,这位看似弘雅卓荦的幽夜逸光腹中诡谋不可穷极,要不然,静苑和镜阁也不会仅仅一桥之隔,两人暗地里不知秘密相会了多少次……”

    安玉秀有些好奇,徐佑和苏棠的风流韵事,她在山阴时也偶有所闻,但听过即忘,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会却十分感兴趣,她很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女郎,会让徐佑只听了名字就失去了往昔的冷静自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将军,我的生死操于你手,想要惩治我的法子很多,不需要累及旁人。苏棠区区女娘,身无缚鸡之力,又孤苦伶仃,对将军毫无威胁,且她在钱塘名声遐迩,爱慕者众,若是伤了分毫,恐让贵教失了民心。”

    “民心?”

    刘彖嗤笑道:“所谓民心,就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搞出来的,只能逞口舌之快,临事却一无所长。那些民众,皆愚不可及,胜者王,即从之,败者寇,即唾之。自古成大事者,有兵有粮,有勇将有良谋,冠绝当时,天下可得,与民心何碍?”

    徐佑直视着刘彖,道:“钱塘孤悬于南北要冲,左右无坚城相依,可扬州南部诸郡初定,尚需时日安抚稳固,所以钱塘必不能失。今日一战,想必将军也发现府州兵并不是一团烂泥,任由你揉搓捶打,如果没有钱塘数万民众齐心协力,共抗王师,我可以断言,这座城,仅凭将军手中的五千人,守不了七日!”

    五千人只是徐佑偷听门外看守的部曲们闲聊时估算出来的数字,那夜兵乱骤起,抓到的细作供称有两千人马,其实顶多只有千余人,少则数百人。不过这段时日钱塘一直在陆续增兵,根据城池规模和人口数量以及所能供养的比例,五千人的估算应该不会差的太多。

    刘彖似乎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仰头大笑了起来,好一会才攸忽止住,指着徐佑的鼻子,冷冷道:“好,冲你这句话,我偏要守足七日给你瞧瞧!不仅要守足七日,还要大破府州兵,取了邱原的脑袋,到时候,看你还有何话说!”

    徐佑直起了身子,道:“将军可敢赌一赌么?”

    “赌什么?”

    “若将军能守足七日,我不仅答应都祭酒的要求,为贵教写一篇讨伐檄文,而且说出那七千万钱的下落,作将军酬军之赀。”

    “若七日城破呢?”

    “若七日内城破,我照样奉上七千万钱,只求将军放了苏棠,别伤她的性命!”

    刘彖微微愣神,道:“我还当你要求我放了你呢……”

    徐佑反问道:“将军肯放了我吗?”

    “不能!”

    刘彖心里也很憋屈,徐佑的生死,其实并不由他掌控,甚至也不由都明玉掌控,否则的话,他何必跟其费这么多话,早就施以酷刑逼问七千万钱的下落了。

    “是啊,我也不想死,可将军的刀架在脖子上不放,只好退而求其次,能救一人是一人!”

    刘彖眼眸深处掠过不屑的神色,对他而言,该无情时需无情,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怎么能成大事?小天主说的对,徐佑固然聪明过人,但这个弱点将是他的死穴,只要抓住了,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几天。

    “好,我答应了!”

    刘彖站起来,走到徐佑跟前,逼视着他的眼睛,道:“这次,你要是再敢戏弄于我,不管谁为你撑腰,我都要亲手砍下你的脑袋作由虎子,任人便溺其中!”

    徐佑点点头,道:“你把苏棠送到这里,七日后,我信守诺言!”

    “怎么,一个冠军公主还不够郎君亵玩吗?”刘彖露出男人才懂的隐晦笑意,却不知为何总透着彻骨的阴寒,道:“苏棠必须关在别处,把你们都关在一起,我怕郎君的身子骨熬不住。不过你可以放心,七日内不会有人动她分毫。”

    说完突然伸手抓住安玉秀的长发,将她俯首按得跪在地上,脸蛋紧紧贴着徐佑的身子,口鼻间急促的呼吸几乎能喷到双腿间的不可描述之处。

    徐佑没有侧身退避,刘彖喜怒无常,明显拿着安玉秀撒火,如果他让开身子,不知下面还要干什么坏事。

    安玉秀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伸手抱住徐佑的腿,没有挣扎,也没有惊呼,红唇上似乎能够感觉到衣服下的鼓起和坚硬,她嫁为人妇,久经人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心底微微颤抖,俏脸绯红了一片。

    “贱人!让你服侍徐郎君,是不是还摆着王女的身份,不肯尽心用力?否则徐郎君怎会想着旧日相好,却懒得理你?”

    刘彖又是一个耳光,安玉秀的俏脸肿了起来,唇角流出血迹,瞧着这个以前连抬头望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的公主如此卑躬屈膝的跪伏脚下,他好不容易压住野兽般迸发的暴戾情绪,淡淡的道:“今晚好好服侍徐郎君就寝,不要试图蒙蔽我,明白吗?军市里刚纳了不少的营妓,但有违逆,明日就送你去和她们作伴!”

    说完刘彖悄悄对徐佑做了个暧昧的表情,然后大笑着离去。房门砰的关上,徐佑这才退开三步,转过身去,等恢复了正常,回头淡然说道:“刘彖居心叵测,欲坏公主名节,方才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安玉秀低垂着头,悄然拢了发丝,红唇轻抿,瞧不到眸子里的神色,好一会才道:“刘彖……最后说的话,郎君以为,该如何应对?”

第十一章 娇羞偏向眼眉知

    安玉秀等了半响,没听到回答,秀额轻抬,眼角余光飞快的扫了一眼,却见徐佑神思凝重,魂游物外,原来根本没听到自己说话。

    “郎君?”

    她顿了顿足,之后才发觉这个样子很像是情窦初开的女郎跟心仪的男子撒娇,忙扭过身去,急得连耳朵都红透了。

    这是怎么了?

    安玉秀自诩聪慧,端庄淑怡,向来瞧不上同为宗室的海盐公主安玉仪的放浪形骸,不管待字闺中,还是嫁作人妇,一直知礼守礼,从不曾越过雷池半步,也从没有对丈夫之外的任何人稍降辞色。

    可今时今日,却对明显小自己几岁的徐佑这般自然而然的露出女儿家的娇嗔,虽说陷落敌营,身心俱疲,旦有所依,自会觉得亲近,不像往日与陌生人之间的矜持和距离感,只不过……她与徐佑认识才有几天?

    “嗯?”徐佑愕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安玉秀压下心头的狂跳,让脸色看起来正常些,咬着唇道:“刘彖不是好糊弄的人,说不定会派人,派人……”

    听房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徐佑明白她的意思,眉头微微皱起,道:“这倒是个麻烦!”说着望向安玉秀,目光跟平时其实没什么不同,安玉秀却感觉自己没有穿衣服似的,赤着身子站在徐佑面前,双腿不由自主的夹紧,玉手死死揪着裙裾,眼眸里仿佛要滴出水来。

    “噤声!”

    徐佑突然伸手,抓住了安玉秀的皓腕,温和的指尖搭在脉门上,不必懂医术都能感觉到她的脉象乱如急鼓,若非突发重病,那就是中了毒!

    安玉秀先是一惊,然后就被徐佑手指传来的温度所吸引,平时甚至都无法觉察的触感瞬间放大了千百倍,肌肤泛起细小的颗粒,再忍受不住,嘤咛一声,竟顺势倒在了徐佑怀里,脸蛋愈加的绯红,口鼻间隐隐发出低低的喘息,那股从里到外散发的媚态,几乎没人可以把持的住。

    徐佑搂住了安玉秀的腰身,感受着腿腹紧贴的滑腻和丰腴,心中不由的叫苦。想起刘彖临走时猥琐的眼神,徐佑哪还能不知道为了逼他就范,竟然在饮食中喂了情药,怪不得刚刚吃完饭没一刻钟,刘彖就出现了。

    大意了!

    天师道靠房 中术笼络士族门阀,炼制各种助兴的丹药本就是拿手好戏,徐佑曾读过明代的《摄生总要》,里面的情药配方多的让人眼花缭乱,尤其魏晋六朝时,五石散的兴盛,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可以壮 阳。

    有阳就有阴,古时将男用的药称为“内加”,女用的药称为“约”,安玉秀应该中了约毒。徐佑相信这类药物可以激起人在某方面的兴致,并且可以迅速瓦解抵抗的意志,却不信什么经脉爆裂,不啪啪就得死的鬼话,顶多难受些而已,不会有大的伤害。

    徐佑扶着安玉秀比水还柔的身子坐靠在蒲团上,取来尚未撤走的食盘,每样食物和饮水都细细嗅闻,却没发觉异常。这具身体的前主人痴迷武道,对江湖中千奇百怪的药物也颇有了解,不过因为还是个鲁男子,对这方面东西缺乏必要的研究和实践经验。

    “应该是詹草研磨成汁,然后加以詹果,服者无不媚与人……”安玉秀冰雪聪明,看徐佑的反应顿时明白发生了何事,勉强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和徐佑身上那充满了诱惑的味道,伏到食盘前查验了一下,从残留的瓠羹中找到了半粒黄豆状的东西,道:“这就是詹果,我在府中曾见过一次,只是没想到刘彖手段如此下作……”

    情药这种东西寻常人用不起,也没那个胆子对别的良家使用,大都是皇室和门阀的家居必备良品,安玉秀见过也不算稀奇,甚或为了闺房情趣,说不定还亲身用过一些。

    “正因如此,事情才有些棘手。你想,刘彖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应该是铁了心,若今夜不顺了他的意,怕是真的会把你送到军市里做营妓。”

    安玉秀瞬间变了脸色,营妓还不算女人最悲惨的下场,有些官办营妓可以五年后从良,并由官府发放一定的钱财,可那是太平时节,像她这种落到贼兵手里的女郎,若充作了营妓,受尽*折磨,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

    与其那般,还不如现在自尽,至少能够保住清白和名誉!

    或者,还有第二个选择……

    “我……”

    安玉秀张了张口,她虽是女子,处事却十分果断,要不然也不会在邱原带兵包围贺氏坞堡时出头对抗,这会百般权衡,若不想死,唯有委身徐佑才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法子。一旦放开了身心,那紧要处的*更加的清晰和难耐,几乎有春水潺潺涌出,她再顾不得羞涩,美丽不可方物的俏脸散发着惊人的媚态,低声道:“郎君,我从被贼子抓到的那天起,就知道身为女子,逢此兵灾,实难让自己的清白不受玷污。原想着王女的身份对贼子有可利用之处,小心周旋,或许能保全一时,以待援救……可,可眼下……”

    徐佑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被这样一个美人附在耳边温声软语的说话,听着鼻端传来的微微喘息,衣裙遮掩的隆起又是如此的坚挺,幽幽的体香胜过世间最烈的情药,身体终还是不受控制的起了反应。

    两人挨的极近,安玉秀几乎是半坐在徐佑腿上,浑圆的臀部顿时感受到无比的粗壮和硬朗,平时端庄明亮的眸子里似要滴出水来,全是诱人发狂的媚意。

    徐佑的唇舌开始变得干涩,脑海里好像有个魔鬼的声音在蛊惑着说:占有她,她是你的,皇帝的女儿,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尤物,现在躺在怀里,任你予取予求,不上的是傻瓜!

    傻瓜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刘彖费尽心思都要让徐佑和安玉秀成了好事,难道是好心给徐佑排解被囚期间的寂寞吗?

    敌人喜欢的事,那就一定不要去做!

    徐佑猛的拧了下大腿,剧烈的痛楚让他从欲念中清醒过来。安玉秀却完全迷失在男女之间,双手抱紧徐佑的腰,俏脸伏在胸口,长长的**从裙裾内露了出来,光洁滑嫩如玉,闪着淡淡的光泽,来回不停的交叠磨蹭,让人忍不住想要匍匐其上,共赴巫山。

    正在这时,房门推开小小的缝隙,暗夭闪身进来,轻轻一指点在安玉秀的颈后,不发一声,立刻晕了过去。

    徐佑松了口气,道:“她中了约毒,你有没有解毒的方子?”

    “詹果之媚,力绵而性烈,尤其女子服用,极难自持。”暗夭知道饭里下了约毒,只是脱不开身,没找到机会警告徐佑,况且对他而言,这种毒不值一提,只能对不懂武功或意志力薄弱的人产生作用,徐佑何等样人,绝不会因此迷了神智,道:“解毒不难,只是郎君不跟她交 合,刘彖恐怕真的会把她充作营妓,不如趁着药性渡过此劫,日后也好解释推脱……”

    徐佑摇摇头,他前世里游历花丛,尝遍了各色佳丽,早过了单纯追求**欢愉的阶段,没有精神上的高度契合,轻易不会动情,哪怕对方是公主之尊又如何,借情药,趁危局,不过是野兽的苟合,毫无美感可言!

    “刘彖的话不能尽信,就算我遂了他的意,安玉秀仍有可能被他送去军市,所以绝不能被刘彖牵着鼻子走。对了,青鬼律包罗万象,你可有破局之法?既让刘彖满意,暂时稳住他,又能无伤大雅,不至于和安玉秀闹的不可收拾……”

    “青鬼律中没有这样的法门,但我曾跟陈蟾学过天师道的幻术,历代天师显露神迹,都靠这种幻术来蒙蔽天下信众。我学的不到家,不过对付几个听墙根的部曲应该还行。”

    “好,就这么办!”

    古往今来,不管是道教的道藏还是佛教的藏经,记载了很多真人和高僧的玄妙事宜,其实大都是幻术罢了,世间或许真的有神仙,但绝不是那些欺世盗名、玩弄人心的所谓大德。

    暗夭是趁其他人吃饭才溜了进来,不能久待,附耳教了徐佑如何配合,然后轻轻拍了拍安玉秀的后颈,脚下无声的离开了。

    安玉秀茫然醒来,瞧着近在咫尺的徐佑的脸庞,心口砰砰直跳,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徐佑打横里抱起,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喉咙里发出细若管弦的低吟,浑身软成了一滩泥,再也没力气挪动分毫。

    暗夭敲了敲隔壁的房门,推开进去,那三人正在吃喝,道:“药性发作,徐佑和安玉秀已经到床榻上去了……”

    “哈,果然是讲究人,干这事还非得去榻上?要我说,直接扑地上脱了衣服,把那话顺着地方捅进去,紧致温滑,真是给个神仙都不干!”

    “别废话了,走,偷偷过去瞧瞧。这位徐郎君看着和善,肚子里全是狡诈,不能不防着一手!”

    三人扔了碗筷,争先恐后的跑到门前,先是贴到房门上仔细的听,那女子的声音从没听过的悦耳,像是风吹过竹林的清幽,又像是鱼游荡水底的自在,忽而又变得狂风骤雨般的急促和高昂,低低的喘,轻轻的颤,直听的三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要不是记得房内两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真要冲进去连理枝接连理枝了。

    房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隔着薄薄的幕帐,似乎能看到有一人正跨坐其上,起伏不定,那婀娜多姿的娇躯随着青丝飞舞,点点香汗沿着莹莹冰肌流下,把团团雪腻熬出了彻骨的酥香。

    这就叫妙处不容言语状,娇羞偏向眼眉知,房门终于合上,隐隐听到里面安玉秀颤着声道:“郎君哪里学来的这些欺负人的手段?”

    “**我师,初次使用,尚不纯熟,公主殿下多多体谅……”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942/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作者:地黄丸所写的《寒门贵子》为转载作品,寒门贵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贵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贵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贵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