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君在阴兮影不见
徐佑没有继续推托的理由,再者在他内心深处,社事盟主之位志在必得,先前的姿态已经做足,又不是皇位,不需要三辞三让,笑道:“结社自然可行,至于盟主谁来做,还是大家共同商议后再作决断。”
“不必商议了,其他人都和我一样,愿意共推微之为盟主……”
徐佑沉吟片刻,目视张墨,沉声道:“不疑,关于沈孟,我还需要一个解释。
张墨醒悟过来,忙道:“沈孟虽跟沈氏是同姓同宗,但出了五服,只是偏支。并且沈孟的父亲因琐事得罪了沈士衡的儿子沈瑕,被勾连下狱,在狱中染了重病,没多久就过世了。沈孟恨不能改姓,对吴兴沈氏绝无丝毫瓜葛。微之,我又不是故意来羞辱你,明知你和沈氏有仇怨,又岂会带沈氏的人来西湖结社?”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是张墨所言不虚,这个沈孟倒是可以拉拢一下。徐佑作揖赔礼,道:“上次是我太过冲动,误会了不疑兄的好意,莫怪莫怪。西湖结社,我愿附君骥尾而涉千里,但有所命,无不竭心尽力!”
张墨扶他起身,心中激动无以言表,能把徐佑这个七言大宗拉进社里,可以想见,对他的抱负和理想会产生多么大的助力,道:“微之,不是你附骥尾,而是我们要攀你的鸿翮而翔于四海。”
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这是王褒在《四子讲德论》里的论述,不是博览群书,很难如此娴熟的对接无误。两人从江上初逢,遥望神交,再到雅集偶遇,一见如故,再到论诗论赋,棋逢对手,又经过一些误解和冲突,直到此时此刻,惺惺相惜之意,充斥胸膛,形于内而溢于外,相视良久,同时放声欢笑。
“三月初三,上巳节时,西湖再聚!”
“三月初三,我记下了!”
张墨一刻不停,辞别徐佑,去召集其余六人于上巳节齐聚西湖。徐佑闭门三日,静思如何借西湖八子社将四声切韵传扬天下,成为世间文人必须遵守的规则,这其中机遇很大,但困难也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可能远远超出想象,可无论如何,这个改变千年来诗歌形态的革命性的创举,他绝不能置身事外。
不仅不能,而且要成为领导者!
“小郎,惊蛰回来了!”
秋分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道:“惊蛰和斯年从金陵回来了!”
徐佑从里间走了出来,道:“人到何处了?”
“刚从东门入城。”
“叫上风虎,随我出门迎接!”徐佑高兴的转身就走。
“小郎慢点,披上大氅……外面很冷的……”秋分赶紧抓起大氅,紧跟在身后出了门。
山宗自除夕夜后和方斯年前往金陵,眨眼三个月过去,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个月回来,事情应该办得比较顺利。
徐佑在门口等候了片刻,一辆牛车疾驰而来,刚刚停下,方斯年已经跳下了车辕,抱住徐佑的手臂,雀跃道:“小郎,我好想你!”
徐佑把手掌放在她脑袋上比了比个头,笑道:“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些……”
“嗯嗯,惊蛰师父也说我长的快,都要跟他一样高了!”
山宗跟着下车,一袭黑衣如墨,浑身风尘仆仆,唯独笑嘻嘻的,依旧没个正经,道:“郎君,想我了吧?”
徐佑没好气道:“你一个尖嘴猴腮的粗汉,我想你做什么?”
“哎,陟彼冈兮,瞻望兄兮,我人在金陵,可是日日惦记着郎君呢。”
徐佑忍不住笑喷了,道:“此诗是这么用的吗?我要不要回你一句‘上慎旃哉,犹来无死’?好了,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这不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么?”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上慎旃哉,犹来无死。这是《诗经》里的征人思亲之作,意思是说站在荒芜的山岗上,遥望着千里之外,似乎听到兄长在念叨着嘱咐他要当心身体,莫要客死在他乡。
方斯年武功一日千里,可学问却始终没什么进步,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同样听不懂的还有秋分,她上前拉住方斯年的手,又高兴又有些心疼,道:“斯年,你瘦了!”
“秋分,我跟你说,外面真的好玩极了,比由禾村好,比钱塘也好,下次你一定要跟我同去。”
方斯年迫不及待的要和秋分分享这几个月的见闻和经历,徐佑阻止了她,道:“先回府吧,吩咐厨下准备午膳,多做些好吃的,为你们接风洗尘!”
话音未落,方斯年如同被针刺似的,猛然回转,眼神凌厉如刀,将秋分死死护在身后,双手于胸前捏成一个奇怪的结印,一股无形的威压随之弥漫开来,虽然算不上澎湃浩瀚,但也不可小觑。
“啊?原来是风虎师父,吓死我了,还以为哪里来的强敌……”
方斯年收了结印,拍了拍胸口,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徐佑看向左彣,他笑了笑,道:“不错,很有长进,出门三月,历练人世,远胜闭门苦修。”
“几品?”
“八品上!”
徐佑双眸闪过异彩,道:“要不了多久,年轻一辈里第一高手的名头就要被方斯年夺去了!”
方斯年却又变回了那个欢脱无邪的山村少女,挽着秋分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听到徐佑和左彣的对话,就算听到了,她也并不在意。
也许,无有欲染,才是方斯年小小年纪,却能接连突破武道屏障的根本所在。别人就算拿到了菩提功和受想灭定禅法,也绝无可能像她一般轻轻松松的打开山门,望峰巅而行!
吃过午膳不久,何濡也闻讯从洒金坊赶回来,和徐佑、左彣、山宗三人聚于密室。问起此行的经历,山宗眉飞色舞,比手画脚的一一道来。
刚出了吴郡地界,抵达震泽湖流域,山宗和方斯年就遇到了劫船的抄贼。当然了,这样的小抄贼遇到了山宗这个抄贼的祖宗,下场十分的凄惨,但也给了山宗灵感。为了历练方斯年,从震泽湖开始,沿途不时的找几座贼寇盘踞的山寨,带着方斯年学习潜行、伏击和实战的技巧。说是山寨,其实都是三五人的小贼窝,搭着茅屋,装备简陋,做点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小生意。有时情报不准确,摸上山来才发现是几十人的大寨,两人立刻逃之夭夭,顺便再灌几碗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不可死扛的毒鸡汤。
除了打山贼抄贼,还拜会了不少各地的武者,方斯年扮作男装,她面向黝黑,个子高挑,只要不开口,别人看不出性别。就这样一边跟贼人实战,一边跟武者切磋,从钱塘到金陵,方斯年对菩提功的理解和认知更上层楼,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道理正在于此!
到了金陵之后,按照徐佑给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詹文君的府邸。山宗将事先准备好的詹泓的拜帖递进去,以詹氏部曲的身份见到了詹文君,然后呈上了徐佑交给他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冬至写的,言辞情真意切,但内容很平常,年节将至,遥问安好,徐佑对她跟亲人一般,在静苑也如家中,无须挂念等等。詹文君捧信良久,因天色已晚,安顿山宗住下,翌日再次见他,隔着厚厚的布幛,问了问詹氏的近况,最后,才装作随意的聊起了徐佑。
山宗之前并不知道徐佑和詹文君的真正关系,但他鬼精鬼精的玲珑心窍,顿时明白他们之间别有洞天,就算不是互有情愫,至少也暧昧不清。当即鼓弄三寸不烂之舌,说起了徐佑在钱塘的种种。如何曲折反复的买下静苑,如何机谋巧变的发展洒金坊,又如何在钱塘湖雅集上占尽风流,才名响彻扬州。最主要的是,多少貌美才高的女郎们心生爱慕,愿意自荐枕席,随侍左右,可徐佑却不为所动,坚若磐石,身边除了秋分一个婢女,再无任何亲近的女子。
他的口才本就出类拔萃,有心吹捧之下,将徐佑塑造成一个有勇有谋有智有才的四有杰出少年,偏偏还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简直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詹文君虽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欢喜,但从她事后下令重赏山宗就可以知道,心情肯定错不了。只是不知道,这份洋溢着满满幸福的愉悦,是为了徐佑的锋芒小露而高兴,还是为他身边没有围拢太多的莺莺燕燕而窃喜。
经过这番铺垫,詹文君对山宗的观感上佳,加上方斯年天真无邪,纯朴可爱,安排了两人游览帝都盛景,好吃好衣不要钱似的送到他们下榻的房内,待之甚厚。旁人只当詹文君见到故乡来了家人,所以大加赏赐,却不明白这样的待遇,哪怕詹泓亲自到了,也未必能够享受的了。
接连七日,山宗优哉游哉,逛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表现的跟所有初来帝都的土包子一样,让郭府的奴仆们还一番嘲笑。
又一次和詹文君见面,她应该听到了奴仆们的传闻,问起金陵和钱塘孰美?山宗回道金陵虽美,却没家人,车遥遥兮马洋洋,人在千里,心在故乡!
布幛后久久无声,山宗悄然捏了把汗,足足过了半刻钟,詹文君走了出来,一身素色衣衫,俏脸不施粉黛,剑眉斜飞入鬓,双眸如清泉流过玉石,坚毅不可摇动分毫,让人见之不忘。
只是,此刻的她,眸中竟含着晶莹的泪点!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第一百六十章 愿君安好,我亦安好
最是情深不可知,且看美人流泪时!
山宗脑海里突然浮现这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诗句,身子微微一震,悄然俯下头去,不敢仰望詹文君的容颜。
他终于可以确认,詹文君并没有变,她仍然是那个在明玉山中和徐佑携手面对危局、从不后退一步的詹四娘。
也正因为确认了这一点,他才敢对詹文君透露此行真正的目的。离开钱塘的时候,徐佑沉吟了许久,特地交代过,只有詹文君听到车遥遥兮马洋洋这几个字时真情流露,才可以请她帮忙查证於菟的身份来历。若是毫无表示,那就辞别离开,金陵之行,全当给冬至送信,外带问候而已。
不是徐佑信不过詹文君,而是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所以人心易变,冒然请托,只会为自己和她都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詹文君未曾流淌出的这滴无言的泪,比任何千言万语都要有说服力!
君心未变,我心亦未变!
“七郎……他,他的身子可好?”
这句话刚见面时詹文君就问起过,但此时再问,表达的意义和暗含的情绪完全不同。山宗面露愁容,垂首道:“不是很好,钱塘多事,纷扰繁杂,郞主耗费心力,多次染了风寒。幸好有何郎君妙手,加上左郎君修为深厚,这才勉强维系住了身体康健。不过,最凶险的一次,因为受了钱塘县令陆会的气,在义兴的旧疾突然发作,导致命悬一线。要不是有天师道的定金丹吊着,恐怕,恐怕再无缘和夫人相见!”
詹文君藏在宽袖中的双手握紧,长长的指尖几乎陷进掌心,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但声音已经有些轻微的颤抖,道:“等你回去后告诉七郎,让他一定要多多保重,来日方长,许多事不能做得太急切。若……若伤了身子,就是得了前程富贵,又能如何?”
“是,我记下了。夫人的话,郞主定是肯听的,比我们劝上一万句都管用。”
詹文君笑了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黯然,美眸目视山宗,轻声道:“你很会说话!七郎派你来金陵,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说几句好听的来哄我开心。要是别有要事,直言即可,不需要拐弯抹角。”
山宗恭敬的道:“我家郞主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夫人远在金陵,适逢新年,肯定很是思念钱塘的人和景致,派我来送家书,正是为了稍解夫人的思乡之情!”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七郎新作的七言诗吗?”
“小人不知,只是转述郞主的原话。”山宗看了看詹文君的神色,觉得时机成熟,起身跪伏于地,道:“不过,郞主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请夫人帮忙!”
“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办!”
山宗将詹文君这点点柔情描述的足以让顽石点头,铁木开花,任你多无情的人,也会由衷的感动。徐佑的神色却十分淡然,道:“不要添油加醋,郭夫人重孝在身,雅量高致,岂会和他人有私情?当初在钱塘时她曾答应我三件事,这次让她帮忙,只是兑现承诺,并无其他,不可妄言!”
“是,我这嘴就没正形……”山宗轻轻的抽了下嘴巴,无法从脸上判断徐佑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不敢再嬉皮笑脸的开玩笑,干咳一声,正色道:“郭夫人答应了帮忙,她在荆州和金陵都手眼通天,仅仅过了十余日,就查出於菟从荆州营户脱身的秘密。”
荆州,江夏王安休若的地盘,郭勉身为安休若的绝对心腹,在荆州的势力极其深厚,詹文君只是打了个招呼,立刻有人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於菟所在的营户属于荆州军里驻扎在江夏郡的一部,军主为澹台斗星。澹台是江夏郡的世族,也是安休若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澹台斗星勇善武力,统领一军和北魏交战,胜多败少,为安休若倚重。
在一次常规的边境冲突里,北魏豫州的镇戍兵大败,连戍主都被杀了,还丢了豫州一郡。当时,在魏楚交接地区,早有传闻於菟美艳不可方物,城破后楚军一边搜刮财物,掠夺战略物资,一边寻找於菟。等找到时,却发现於菟正要以火盆覆面,虽然及时挽救,还是毁了半边容颜,成了现在这副恐怖模样。澹台斗星看了后索然无味,甚至还受了几分惊吓,将她放入江夏郡的营户中为妓,给那些口味重且不讲究的兵卒们发泄*。不过感其毁容守贞之壮烈,命人不得伤害於菟的女儿,也就是纥奚丑奴。
如此三年,於菟忍辱偷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却守护着女儿安全的长大。终于等到澹台斗星忘了世间还有这个人存在,兵卒们也厌倦这个看上去无比狰狞的女子的**,於菟想尽办法接近了主管营户的幢主乌富山,告知他北魏那个被杀的戍主在郡外某处暗藏有珍宝,代价是放她和女儿出营。
乌富山固然贪财,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说话算话,於菟也是瞧准了他的为人,才敢拿出最后一点希望赌一个逃命的机会。结果就是乌富山拿到了这笔钱财,以年老貌丑体弱多病为由,将於菟等五个营妓卖给了荆州的奴隶商人。
五人同卖,於菟夹杂其中,并不起眼,也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这件事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压了下来。不过於菟心有不甘,她本来是要乌富山送她回到北魏境内,可乌富山没有那样的胆子,并且狡辩说事先约好只是放你出营,出营后归向何处,他说了算。
於菟吃亏在身为北人,没有南人这么狡诈,不慎落入了语言陷阱,成为了奴隶商人手中的货物。经过多次转卖,从荆州到扬州,阴差阳错之下,出现在徐佑面前。
“如此说来,於菟不算撒谎,她从魏国到楚国的诸多经历,都已经得到了证实,稍有出入,但问题不大。唯一尚存疑虑的是,她怎么从西凉到了柔然,又怎么从柔然到了魏国,是不是真的只是东女羌选入西凉后宫的陪嫁婢女,又因战败被俘成了魏国戍主的妾室?”何濡顿了顿,又道:“只是这部分经历牵扯太广了,根本没办法,也没有精力去查……”
左彣思考了片刻,道:“这部分不重要,只要她确实是从营户里出来的,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安插在静苑的钉子,这就足够了!”
山宗看着徐佑,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郎君,离开金陵时,郭夫人亲自送我到了码头。我问她可有回信,她摇摇头,一言未发,然后掉头离开。不过据我观察,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郎君说……”
山宗不知道的是,在他登船离开之后,詹文君回到牛车上,宋神妃坐在一侧,问道:“你帮徐佑做了这么多事,他未必肯领情,或者说只当你是可利用的一颗棋子,傻妹妹,男儿皆薄幸,你又何苦这么难为自己?”
“阿姊,我帮他这个忙,是因为当初他救我郭氏于危难之际,我答应日后为他做三件事。这只是第一件!”
詹文君的神色同样淡然,道:“有恩必报,是我的为人,阿姊若是瞧不顺眼,那也没法子!”
宋神妃掩口轻笑,体态起伏有致,道:“我可不是干涉你办事,只是怕你受人愚弄而不自知。既然只是为了报恩,那我没什么好担忧的。”
詹文君闭上双眼,牛车摇晃,心思早不知飞向了何方。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徐佑何曾忘记了詹文君,心中更是清楚的知道,她在金陵的处境未必比得过在钱塘时的自在,有宋神妃觊觎,有十书掣肘,有各方面的制约,更有其他数之不尽的明刀暗箭。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但是有光就有暗,家族内的权力斗争在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却更加的残酷和血腥。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在短短十余日内查明於菟之事,可想而知,私底下耗费了多大的心神。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兑现三件事的承诺可以解释的,徐佑前世里游遍花丛,对女人是大行家,如何不明白詹文君的心意,可还是那三个字:
不得已!
当初若是一时没有把握住,和詹文君共赴巫山,等郭勉回来必定会发现,徐佑除了一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而现在,若跟詹文君暗通款曲,虽不至于立即陷入死地,但至少彻底得罪了郭勉,对步履维艰的徐佑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
没有足够的权势,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静苑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部曲?又怎么带着他们完成徐氏复仇的大业?
情之一物,最断人肠,可情爱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对徐佑而言,如何抉择,并不难!
对詹文君而言,如何抉择,也不难!
两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得已,所以,挥手诀别,天涯相隔,
愿君安好,我亦安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湖八子
对於菟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她的身份依旧可疑,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别人安插在徐佑身边的奸细。
这就足够了!
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徐佑固然好奇,但并不急于一时,只要让她留在府内,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又过了几日,三月初三,上巳节来临。从春秋时代开始,每到上巳节,人们都要群聚到水边,洗污去垢,招魂引魄,祓禊灾病。后来逐渐被统治阶级重视,至六朝时已经成为法定的节假日,变成全民性的娱乐活动,男男女女头戴芥花,手持兰草,腰间插着柳枝,游山玩水,沐浴大好春光,时不时的还有情侣野合于郊外,既浪漫又贴合自然,为广大老百姓喜闻乐见。
这天一大早,张墨、杜盛、王戎、周雍、沈孟、巫时行、鲍虎纷纷从各地赶来,等候在西湖东畔的一座凉亭里,等徐佑出现,七人同时站起,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毕竟,能够拉拢名震扬州的幽夜逸光加入,不管对他们个人的名望,还是即将要倾尽一生去改变的声律运动,都有莫大的帮助。
“微之!”
张墨迎了过来,携着徐佑的手,喜不自胜的道:“我们翘首望着西城,可算把你盼来了!”
徐佑歉然道:“处理点家事,姗姗来迟,诸君莫怪!”说着团团作揖,众人急忙回礼,连说无妨。张墨拉着他走到最左边那人的面前,道:“大家都认识了,这位我再介绍一下,沈孟,字允明,别看他样貌秀弱,其实性情烈如火,最是敢打敢冲!”
“允明兄!”
徐佑拱手为礼,道:“上次匆匆一会,咱们之间多有误解,闹得不欢而散,这是我的不是,今日特来向允明兄请罪!”
沈孟侧身让开,表示谦逊,不敢受徐佑的赔礼,诚恳的道:“那日是我唐突在先,未曾和微之解释清楚,这段时日常常愧疚难当,夜不能寐。幸蒙微之不弃,肯屈尊来西湖相见,这份心胸,让我深感敬服!”
“哪里哪里,允明兄言重!”
两人一笑泯恩仇,等寒暄完毕,徐佑在凉亭正中间就坐,其他人分坐两侧,共同商议今日结社的具体细节。
结社,归根结底是社会组织,跟社会生活的联系极其密切,从内容和形式上分,大致可以划分为正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四个方面。
正治的社,比如朋党,东西汉的党人,唐代的牛李党,宋代的新旧党,明代的阉党、东林党都属于这个范畴;经济的社,比如行会、商帮、会馆,历代的马行、鱼行、丝行等手工业行会,以及各种以慈善救济互助的行会都算经济社;军事方面,大多是义社、义会、民团、保甲这些临时性军事组织,除非蓄谋造反,私下秘密结社,否则官方不会允许太过强大的军事社的存在;最后,是文化结社,也是最常见的一种社团组织,形式最为复杂,内容最为广泛,名目最为繁多。
徐佑今日参加的西湖八子社,就是文化结社的一种。但不管是哪一种结社,都要有盟主,有社令,有规矩,有聚集的地点和固定的时间。龙无头不行,第一步要选盟主,过程很简单,张墨提议由众人推举,谁的支持度最高就由谁出任盟主,他推举的徐佑,其他人没有犹豫,全部表示赞成。这也算是私底下早早达成了共识,推举只是走个过场。徐佑谦虚推让了几次,被众人劝说一番,也就顺理成章的应了下来。
如果说仅仅靠雅集上的十字诗尚不能服众人之心,但《三都赋》的流传,正如张紫华所说导致扬州纸贵,初步奠定了徐佑在扬州文坛的崇高地位,再无人敢质疑他的资格。
选好了盟主,接着要定社令,大家齐齐看着徐佑,没有人说话。这一方面是想试试他的能力,毕竟盟主之位,除了文才学识,还要有组织和领导能力;另一方面,社令是文社的重中之重,是指导日后行动和发展的主要方针,大家心里都没数,轻易不敢发言。
徐佑胸有成竹,他闭关多日,思索的就是这个问题,言简意赅的提了十二个字:
以诗会友,有唱必和;悠游山林,独善其身。
自有文人结社以来,经史文赋诗词音律书画一向不分家,全方位的互相吹捧,互相抱团,也互相切磋学习提高,并且通过结社扬名的同时,往往会形成个人或者团体的正治理念,然后逐渐成长为一个或庞大或弱小的正治集团,从未有纯正意义上的诗社出现。
徐佑定的社令,基本将西湖八子社规范在一个写诗爱好者的小圈子里,不牵扯其他,更不牵扯正治!(正治这两个字是故意写错,理由想必大家都懂,以后需要出现的时候,都会以错字代替,请跟天师道的正治区分开来)
这是他为了稳妥起见做出的妥协,也是为了防止被别人的野心带入歧途。果不其然,对这十二字的社令,王戎提出了不同意见,将独善其身改为兼济天下。儒家总是以匡扶社稷为己任,独善其身不是不行,那也要拼过了、争过了、享受过了再来谈退隐山林的可行性。
关于这一点,八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张墨、沈孟、杜盛和周雍支持徐佑,鲍虎和巫时行支持王戎,五比三,争执不下。
“王兄,鲍兄,巫兄,我无心仕途,不疑兄也是如此,想必沈杜周三位郎君同心。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于西湖结社,想要做的事,远比入朝为官更有意义。一旦四声切韵颁行南北,影响的不仅仅是千年以来的诗歌韵律,而且可以规范之后千年的诗坛风貌。两千年之变局,全在你我手中,又何苦纠结于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呢?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独善其身,才能避免世俗的各种影响,专心致志的做好四声切韵的完善和普及之事,只要做好了这件事,也就是你想要的兼济天下。”
徐佑参加结社,只想在文坛留名,在民间养望,并不愿意借此谋取正治上的利益,也不会以此为契机迈入仕途,更不想被王戎等人捆绑在一起,为他们的正治需求和正治目的承担不可预测的风险。
文人结社,最后发展成正治团体的例子多不胜数,然后就会身不由己的被这个团体挟裹着和其他的正治团体进行争斗,也就是所谓的党争。所以,独善其身四字,必须写入西湖八子社的社令之中,这是原则,不可退让!
经过一番争执,为了不让刚刚成立的八子社夭折在襁褓之中,徐佑以无比圆融的人生经验和阅历重新提议,不阻止王戎鲍照等人参与别的社团,可以在西湖八子社之外另行谋求志同道合的人,共同追求仕途上的进步,但绝不可将这些事务带到八子社里,要保证八子社作为诗社的纯粹性和独立性。
王戎爽朗的表示赞同,发誓遵守约定,鲍虎和巫时行唯他马首是瞻,同样点头同意。接下来约定每月初三在钱塘聚会一次,若有要事不能前来,也要派人来通知一声,并说明理由,接连三次不能出现的人,按自动退社处理。
至于聚会地点和聚会所需要一切用度都由徐佑负责,钱塘是他的大本营,又是社事盟主,自然要多费点心。这个是徐佑主动提出的,他不缺这点钱,大度一些,也可收买人心。
除此之外,又约定了其他条条框框的规定,总共十七条社令,成为西湖八子社今后十年发展壮大的基石和根本。
所有事毕,杜盛年少,早按捺不住冲动,道:“今日上巳节,西湖到处是游玩的人,咱们要不也去凑凑热闹?”
刚才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就有不少男男女女经过凉亭,有人想要进来歇脚,都被外面守着的部曲阻止了,也有人好奇亭子里是谁在聚会,远远的驻足眺望,还有不少女郎看到徐佑他们一个个丰神俊朗,竟大胆的逡巡不去,扔了不少的兰草进来。
“好,大家先去散散心,午膳到至宾楼,我请你们尝尝钱塘的美味佳肴!”
听了徐佑的话,有吃有喝有美景,众人的兴致高涨,结伴沿着西湖而去。张墨和徐佑走在最后,他有些不开心,甚至觉得有些对不起徐佑,毕竟之前他曾对徐佑保证过,今日结社不会出任何意外,没想到王戎竟在议社令时搞出不同意见来,极大的有损徐佑的威信。
“怎么,是不是觉得王戎做的不对?”
张墨摇头,道:“社令事关重大,每个人都有必要说出自己的看法,但他的态度……”
徐佑推心置腹的道:“不疑,你的才学极好,但跟人打交道不能只靠才学,还要讲究策略和方法。王戎有心仕途不是坏事,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做了官,入了朝堂,才能实现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这点他没有错。但我们成立诗社,为的不是眼前的国,江东的民,而是为了诗歌这门传承千年的文艺发扬光大,开创革新,所以王戎的抱负和诗社的使命产生了冲突,如何解决这个冲突?气恼、拒绝和对抗都不是办法,只有别出蹊径,找到两全之法,才能达到双赢的局面……”
“双赢?”
“对冲突双方都有利,就叫双赢!”徐佑微微笑道:“这也是社事盟主该承担的责任,容纳不同,消解异议,团结多数,西湖八子,才不会慢慢的变成七子、六子、五子,而是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十子社、百子社、千万人的社!”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竹纸
西湖八子社的第一次聚会持续了整整五日,这五日八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食同案,衣同裘,白天于钱塘县如画的山水间吟诗唱和,踏青赏花,好不惬意,晚上围着暖暖的火炉温酒夜话,促膝长谈,纵论古往今来的道德文章,时不时的夹杂些名家轶事,气氛热烈又不失温馨。每个人在彼此的诗文里更加熟悉彼此的性格、为人和喜怒哀乐,通过唱和与思辨加深了了解,促进了感情,开始从为了共同理想走到一起的陌生人,变成了慢慢靠近心灵的朋友。
虽然从朋友到挚友再到互托生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所有人都可以肯定一点:如果要选几个人一起背负着理想远行,那么这里出现的人,将是他最好的选择!
五日如眨眼的时光,又到了分别的时刻,张墨和沈孟家中都有老母需要照料,不能在外面待得时间太久,王戎、鲍照和巫时行结伴往吴县求学,周雍家在吴县,正好同行。杜盛先去海盐找他的兄长杜安,然后也要去吴县和王戎他们回合。
约好了下月初三再聚,徐佑挥手作别,望着三艘轻舸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远去,这才转身回府。刚刚梳洗一番,冬至从外面掀开布帘子进来,道:“小郎,小曲山那边……”
“嗯?”徐佑转过头,脸上水珠未干,少年的容颜虽有瑕疵,但是还没有被时间刻上深沉的纵横线,总是比江南的春风更容易让人沉醉,道:“又出现阴兵过境了?”
“没有!”冬至心口微微跳动,急忙低下头去,道:“关于阴兵的诡事已经停歇了,近来没听到重新出现的消息。不过小曲山上接连四五日一直在悄悄的运送米粮,照我初步估计,现在囤积的米粮足够两百人四五个月的用度。”
徐佑皱眉道:“小曲山一共多少人?”
“刘彖的内宅有数十人,外间的部曲有一百多人,总数不会超过二百。”
“五个月之用……”徐佑突然想起那天和老农的对话,莫非刘彖看出什么不对,为了防患未然,所以提前囤积米粮?
“钱塘几日没有下雨了?”
“从正月初七算起,足足有六十日了!”
徐佑沉思了一会,道:“钱塘的粮价可有异动?”
“没有!今春的小麦长势不好,大家可能有点忧虑,但按往年的情形,三月会有几场大的桃花雨,一旦有雨,粮食自然不成问题。”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重点就是三月,三月不雨,这一季必定会歉收乃至绝收。
“若是没雨呢?”徐佑反问道。
“这……”冬至呆了呆,终于听明白徐佑的意思,脑袋里飞速的转了几个弯,断然道:“没雨也无关紧要,就算钱塘遭了灾,官府也会从别处调粮赈济,三吴向来富庶,不缺这点粮食。刘彖若是想趁旱灾屯粮发财,我敢打赌,必定会赔的血本无归!”
刘彖不是蠢货,他背后的都明玉也不是蠢货,都明玉背后的天师道更是高深莫测。哪怕现在粮价平缓,没有异动,可他偷偷的囤积这么多米粮,花费的钱绝不是小数目。难不成天师道有观测天象的秘术,而已断定今春不会下雨,所以才赌上一把?
“你继续监视,最好打探清楚刘彖从何处收购的米粮,买入的均价是多少,具体的数目和用途,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我汇报!”
“诺!”
到了晚上,徐佑越想越觉得可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等到天光大亮,心神不宁,正想让山宗去接何濡回来商议,就听到何濡和秋分在房子外面说话的声音。
“其翼,你回来的正好……”
看到徐佑倚门而立,何濡笑着走过来,道:“我来给七郎报喜!”
“何喜之有?”
“你心心念及的竹纸,方老姜造出来了!”
“啊?真的?”徐佑大喜,道:“老姜这次立了大功!”
竹纸的制造工艺极其复杂,根据《天工开物》记载,从选料到成纸,大概有十五个环节、七十二道工序,每一处细节出现问题,都会影响纸张的质量和效果。但是,只要严格遵循既有程序,再佐以技艺高超的纸匠,成纸后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是书法绘画的绝佳用纸,比起当今的各类麻纸藤纸皮纸更胜一筹。
最主要的是,竹纸的成本因为原材料的关系可以控制到很低的程度,也就是说,物美价廉!
除了奢侈品,所有占据了主要市场的消费品,都有一个共性:物美价廉。只要做到这四个字,通过有效的营销手段,成功是可以预期,也可以说是种必然!
他和方亢研究了多种配方,取用了九个地方的十七种不同品种的竹子进行试验,但大都差强人意,脆而易碎,这次不知是用哪一种竹子竟得到了惊喜。
“富春的毛竹!”何濡回答了徐佑的疑问,朝身后挥挥手,一名部曲递上一叠新纸,他接过后转给徐佑,道:“你看,手感质地极佳!”
入手温滑细腻,映着初日,光线在纸面上折返跳跃,仿佛荡漾着炫目的五彩光晕,让人爱不释手。
”走,试试纸去!“
徐佑兴奋的回到房内,秋分帮忙铺开竹纸,提笔写了一行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墨汁饱满,聚而不散,徐佑扔了笔,吩咐秋分和那名部曲各执一边,将这张纸冲着太阳展开,负手站在纸前,认真观察纸张的厚薄匀称纹理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整体表现。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收回目光,笑道:“不错,有七成的火候了!”
“七分?”何濡都是声音里透着惊讶,在他看来,这张纸几乎趋近完美,道:“还是不行吗?”
“还差一点,差一点……差什么呢?”
徐佑来回踱步,脑海里依稀记得富春竹纸有个极其古怪的秘方,是造就跟宣纸齐名的国之二宝的独家技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突然有点尿急,出门如厕时恍然大悟,匆忙回到房内,道:“其翼,回洒金坊!”
在洒金坊东侧,有一间专门负责研发和配置纸药的房舍,门口不管白天黑夜永远站着两个人看守,除了方亢、徐佑和何濡,其他人包括严叔坚在内都不能进去。
方亢兴致勃勃的跟徐佑汇报这次竹纸成功的研发经过,徐佑笑着打断了他,道:“老姜,这次的竹纸比起之前的大有进步,但还是不够好……”
方亢和何濡之前的表情一样,张大了嘴巴,将没有说完的话艰难的咽回肚子里,道:“还,还不够?”
“对!”
徐佑随手拿起张纸,双手用力一撕,刺啦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内有些刺耳,从中断成两段,道:“你看,它固然光滑,但不够柔韧,轻轻一扯就碎。尤其用手或者其他物什快速的摩擦,会起大量的毛茸。最重要的一点,墨迹不易干,有褪色和被蛀蚀的危险。”
方亢哭丧着脸,信心受到极度的打击,他本以为这次肯定能够得到徐佑的夸赞,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都真实存在,别说超越世间所有的纸品,连身边的由禾纸和剡溪纸都比不上,又如何跟其他州郡的名纸争那纸中的第一品?
“不过我有办法,你附耳过来!”
方亢先悲后喜,对徐佑的种种神奇,不仅是他,静苑所有人都甘拜下风,急忙凑到近前,听徐佑说了几个字,脑袋轰的一声,下巴都快要脱臼了,双眼全是难以置信的惊诧,支支吾吾的道:“郎君,这,这……这可行吗?”
何濡瞧的好奇,到底什么法子能把方亢这个沉浸造纸数十年的老行家吓成这幅鬼模样,道:“老姜,七郎说什么了?”
方亢犹豫着吐出两个字:“泾溲!”
何濡也傻了眼,泾溲就是人尿,从来没听过造个纸还要尿液来当纸药的,这又不是种庄稼。纸张好歹是雅器,沾染了如此的秽物,还有文人墨客肯挥毫的吗?
他第一次怀疑徐佑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道:“七郎,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方子?别病急乱投医,结果纸没造出来,还惹了一身的味!”
“成不成,试试不就知道了?”徐佑的笑容充满了促狭和不正经,让何濡和方亢更加的没有信心。
“对了,记住,让苍处私下里去收集,不要惊动太多人!”徐佑拍了下额头,道:“差点忘了,一定要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的,像其翼这种花和尚,那是绝对不行的!”
人尿发酵法是富春竹纸的秘诀之一,主要原理在于用尿液去掉竹料表面的硬性石灰质,让竹子纤维软化。至于为什么非得是童子尿,古代常把童子尿成为轮回酒和还元汤,这个要么是恶趣味,要么是某些不明原因,不可以偏概全,完全从科学的角度解释。
反正古籍里记载,徐佑不打算改变工序,钱塘城里多是无用的童子泾溲,先收来做个试验就是了。如果果然有效,再大范围使用不迟!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道妖邪
经过几天废寝忘食的实验,结果出乎意料的好,真正的上品竹纸张片均匀,色泽洁白,莹润如玉,就如同二八佳人不着丝缕,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瑕疵,充满了视觉和观感的无上诱惑。
徐佑闭上眼,手指轻轻抚摸过纸面,良久之后,突然张开眼睛,击掌赞道:“成了!”
一直盯着徐佑表情的方亢终于松了口气,他没日没夜的调整童尿和竹浆的比例,整个房间都是淡淡的腥臊味,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墙上乱撞,却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直到前天一时失手,将剩余的小半桶泾溲踢翻倒进了浆池里,本着不浪费资源的心勉强抄纸晾晒,谁成想竟然达到了目前为止最为成功的一次实验。
“请郎君赐名!”
每种新纸造成,都要起一个响亮悦耳的名字,徐佑想了想,道:“就叫……元白纸!”
“好,元白,元白纸。”方亢情绪激动,说话时身体都在轻轻的颤抖。比起由禾纸在剡溪纸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良,元白纸完全属于全新的纸品,亘古未有,见所未见。他虽然不读书,却也清楚的明白,方亢这两个字,必定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淡抹却不会消散的印迹。
这是多少读书人求之而不可得的际遇,偏偏让他一个再低贱不过的纸匠遇上了,这全是拜徐佑所赐,方亢扑通跪了下来,额头触地,砰砰作响,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徐佑笑着扶他起来,道:“该我谢你才是,没有你,就没有元白纸面世。以后所有读不了书,买不起纸的人都要感谢你今日的所有付出,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方亢乐的合不拢嘴,何濡听出徐佑话里的意思,道:“七郎,这元白纸所用的毛竹要从富春县运过来,再经过如此复杂的工序,价钱太低了可不成……”
他是担心售价低于成本,做了赚不到钱的买卖,徐佑笑道:“我虽然不愿意做奸商,但也不想做圣人,元白纸现在的价钱不能低于由禾大纸,先从门阀士族和富商大贾手里赚到足够的钱,然后才有可能依靠大规模的生产来降低单张纸所耗费的本钱,等到了那时,就是薄利多销,打价钱战的时候了!”
“价钱战?”
“对,要想让纸品成为普罗大众都能买得起的东西,必须将所有造纸的纸坊拉下水,要么一同降价,要么被踢出局。可以想见,我们会受到多大的阻力和诋毁,甚至来自朝野各方面的压力,这,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徐佑说的淡然,道:“不过,这些年纸坊赚的钱已经够多了,该到他们回馈老百姓的时候了!”
元白纸的研发成功,在静苑内部还是绝密,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徐佑不打算在洒金坊开造元白纸,等明玉山脚的新纸坊落成,有足够的场地和熟练工人,再和富春的朱氏谈好买竹子的价钱,万事俱备,然后就可以乘风扶摇九万里,推动整个江东,乃至北方的纸业革命。
这是个伟大的理想,也是个艰巨的使命,可能需要三至五年才能最终实现,也可能出现意外状况,将时间拉的更久,但是只要开始去做,总会有成功的那天。
徐佑不一定非要做那个大厦建成后的剪彩者,他只要挖上一锹土,成为开工的奠基人就足够了。
时间飞快的流逝,洒金坊依旧日进斗金,虽然因为刘彖横插一脚,少了扬州的很多地盘和部分大纸坊的支持,但有骆白衡和他手中庞大的商业网络,这段时日已经将由禾纸卖到了江州、广州去了,宁州和越州等偏远一点的也正在积极的扩展市场,需求量之大,不是扬州一州可以比拟,所以每日的销量不降反增,一天五万张纸往往还没晒干就被预抢一空。
另一方面,由于徐佑免费将洒金坊的先进工艺送给了骆白衡等人,整个扬州纸业的产量也以让人咋舌的速度攀升。总产量的加大,并没有降低纸品的售价,这个结果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主要是因为之前的产能不足,市场开发远远不够,江东二十二州很多潜在的小主顾都没有转化成为真正的付钱的用户。现在产能上去了,这些人每次买的不多,但架不住数目巨大,消耗纸张的速度大于当下的产能,供求关系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所以纸价一时还降不下来。
这是一个好现象,纸坊的销量大了,单价不减,利润就是天文数字,由此可以推动他们继续疯狂的扩建纸坊,进一步的提高产能,一直到供大于求的时候,纸品的均价就会慢慢的降低,这也是徐佑计划中的一部分,只凭他一人,想要变革整个行业实在太难,所以明面上无私奉献,传授骆白衡他们造纸工艺,目的就是为了让追逐利益的商人天性,去跟随经济规律共同为徐佑的理想大厦添砖加瓦。
有了钱,而且是让人心跳加速的巨额财富,徐佑没有大建土木,没有锦衣玉食,更没有骄奢淫逸的去挥霍去花用,他始终思量不准刘彖囤积米粮的真实用意,最后决定跟进,同样暗中让履霜和冬至从周边各县和别郡收购了大批米粮,部分储藏在静苑,部分储藏在明玉山的新纸坊,为此还特地加盖了一间粮仓。还有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让冬至运往明玉山中的某处秘密地点储藏起来,那里是以前郭氏藏字画珠宝的地方,防湿防潮,用来藏粮再好不过。
徐佑隐隐之中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太过虚无缥缈,瞧不太真切,这就像后世里做金融投机,有时候不明白大庄家的用意,却可以跟着大庄家建老鼠仓偷吃。退一万步讲,为了以防万一,囤点粮食不算坏事,如果真的天降大雨,也损失不了太多的钱。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面对三月不雨的鬼天气,饶是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徐佑也束手无策,靠天吃饭,只有老天爷赏饭吃才有的吃,一旦旱涝成灾,立刻就是饿殍千里的惨剧。转眼到了三月底,仍然没有一滴雨下来,天气转暖,万物回春,初春的干燥透着让人心慌的泥土味,最主要的是,这个年代的国家水利工程十分滞后,钱塘固然多水,但主要集中在几条大的河流,没有足够的河渠、堰坝、陂塘、水门等设施,桔槔、辘轳、翻车等工具取水艰难,对大面积的灌溉农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市井间开始有了少许恐慌情绪,先从那些失地的佃户和流民开始,再到有地却缺乏农具的自由民,然后是只能靠地收租过日子的小地主,蔓延的速度极慢,但至少已经开始影响钱塘的社会稳定。有不少阖闾父老求见陆会,反映老百姓的这种恐慌,陆会贪财不假,却不是傻子,这样的大事不敢怠慢,赶紧行文禀告到郡府,顾允此时正焦头烂额,他面对的不是钱塘一县的旱情,而是整个吴郡。
吴县作为郡治和州治的治所所在,各项基础水利设施名列扬州之冠,这时的旱情还可以应付,但其他各县都像钱塘一样,无力独自应对这样的局势。归根结底,还要官府统一布置,如果旱情爆发,如何赈济灾民,如何抚慰地方,将成为当下的第一要务。
不过受扬州的地理环境所限,极少出现这样的大灾,从上到下缺乏经验,大多数官吏惫懒散漫,尚存侥幸心理,盼着隔日就会下雨,对郡守府布置的政令置若罔闻,或者草率应付了事,尤其对民众的情绪疏导不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不安积攒膨胀,变成了肉眼看不见的*桶,不知什么时候,一点火星就能炸的稀烂。
“小郎,城外有两个村子因为争水源打起来了,至少两人死,数十人受伤,陆会亲自带着衙卒去抓捕,差点激起民乱,要不是杜三省老道周全,素有威望,及时镇住了村民,怕是要闹出大乱子!”
进入四月,已经有了夏日的滚滚热浪,老天爷仍旧没有普降甘霖的征兆,不少浅水河泉出现了干涸,就是洒金坊旁边的碧幽河也从奔腾不息变成了涓涓细流,徐佑下令暂停纸坊的运作,当人畜吃水都成问题的时候,再开动造纸无疑是天怒人怨的事。他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能昧了良心。
四月初八,佛祖释迦侔尼诞辰,也就是所谓的浴佛节。作为佛门每一年度最盛大的节日,久久没有动静的大德寺卯足了劲,要大开山门,传扬佛法,广收信众,和天师道再争高下。所以在三月底,大德寺的所有改造工程全部竣工,从里至外,完全看不出一点它的前身——天师道元阳靖庐的痕迹。
整个工程耗费巨大,据外界传言,足足有五千万钱,殿宇楼阁无不极尽巧思。仅以正殿而言,面阔十三间,用二行柱,通梁五十五尺,全木制结构,充分利用柱网和卷杀、生起等建筑技艺,达到了力和美的高度统一。正殿对面,也是大德寺的正中心,建有一座五层高塔,成平面方形,有上下贯通的木制刹柱,柱外围以多层木构塔身,柱顶加金铜宝瓶和若干层露盘形成塔刹。每层塔身檐柱的柱列间加阑额,上为斗拱及梁组成的铺作层,承托塔檐。在塔檐椽上置水平卧梁,梁上立上层檐柱。如此反复至塔顶。
所用木料都是各地最好的杉、柳、楠、樟等树木,选用的工匠也汇聚金陵和扬州的名家,大到山门,小到窗楹,都可以跟宫殿媲美,走到里面,只觉得*肃穆,不敢直视。
徐佑随着拥挤的人群,四下打量着大德寺的风光,跟那日诛杀席元达时的阴森可怖迥然不同,突然听到何濡在身旁冷冷笑道:“劳人力而兴土木之功,夺人利而取珠玉之饰,鬼道妖邪,坏法害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香浴佛
“话不能这样说,佛门中也有很多大德苦心修行,导人向善,不计荣辱和个人得失,耗尽一生译经、传经,会通文义,甄解玄旨,阐其文理,值得世人敬仰和膜拜。只不过现在有太多的和尚披着僧衣干着巧取豪夺的勾当,奢靡胜于王侯,那才是鬼道妖邪。圣人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依我之见,不是坏法害人,而是坏人害法!”
何濡处事太过偏激,看不顺眼的往往一棍子打死,徐佑则比他圆润一些,喜欢辩证的分析问题的症结所在。比如儒佛道三教,单单从教义来看,各有优劣,只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教中人物众多,良莠不齐,还是那句话,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任何教义都需要人去执行、完善、宣扬和升华,在这个过程里一旦人心出现了偏差,最终呈现给世人的教派形象就会和本源发生极大的变化和不同。
站在身后的暗夭若有所思,徐佑的话乍听平平,可往深处仔细思索,总是给人醍醐灌顶之感。左彣跟暗夭的感受相同,钦佩道:“郎君所言极是!”
山宗也跟着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他对佛经没兴趣,但郞主的话就是真理,该附和时一定要附和。
秋分最近学天经玉算突飞猛进,可牵扯到义理方面的东西仍旧听的糊里糊涂,清澈见底的眸子闪烁着晕眩的小星星,可怜兮兮的扭头去看履霜。履霜轻笑着俯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几位郎君论佛,各有各的道理,我们听着就是了,不用管他们!”
冬至却不像履霜这么懂事,而且她比秋分要略知道一些佛门的典故,大做鬼脸调侃何濡,嬉笑道:“其翼郎君,你从寺中来,却还没小郎这个俗世中人瞧的透呢!”
“那可未必!”何濡自不会恼怒,有徐佑做表率,静苑的风气开一时之先,任谁都可以陈述己见,笑道:“如来兴世,以本无为教,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这是竺道融亲自阐释的佛门教义。可出土的诸多佛门经典里,记述中多有神异,对本无之说却无出处。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能证明这就是如来的本意?人固然能够弘道,若是连这‘道’都是假的,势力越大,岂不是害人越深!”
要是争论真伪,那可是吵上三十年也吵不明白,徐佑叹道:“你啊,所谓信则灵,民众要的只是符合他需求的教义,而不是追究教义的真伪。本无宗能够独霸佛门南宗,压制的其他各宗喘不过气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七郎你这是唯胜者论,而不是唯道理论!”
“胜王败寇,不仅历史是胜利者书写,就是道理,也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现在本无宗势大,竺道融的教义就代表了佛门的真谛,等到将来本无宗势弱,其他宗门兴起,他们的教义就会取代本无宗,这是趋势,也是必然!”
在真实的时空里,本无宗之后,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禅宗各领一时风骚,表面上看是佛教的教义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实质上还是佛教内部不同宗门的兴衰更迭。谁的教义更接近佛门的本质,谁的学说更贴合释迦牟尼的原意?其实,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看谁的势力大,信众多,传播广而已。
一群人边聊边走,虽然颇有争论,但徐佑和何濡都是饱学之士,暗夭的才学也不逊色多少,每每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不时的再戏谑两句,让人听起来非但不觉得无聊,反而甘之如饴,十分的有趣。
突然几声涤荡心扉的钟磬之音响起,他们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正殿门口,密密麻麻的信众从各地赶来,为的就是能够亲眼目睹浴佛节的盛况。左彣护着徐佑等挤到最前,看那身穿黑色九布祖衣的僧人持具按东西序位,分班而立,居中的正是大德寺上座竺法言。
多日未见,竺法言比起钱塘湖雅集时更见消瘦,双目无神而灰暗,体态老朽而乏力,似乎风一吹都会倒地不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竺道融之下,江东佛门最有权势的和尚!
钟声再起。
众僧顶礼三拜,从东西走出六人,二人执引磬为礼,二人托香盘于后,二人立于竺法言左右,同时唱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将释迦之太子诞生像从经楼请至正殿。徐佑观望这个太子像,确实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想起佛祖诞生时,行七步,手指天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四周九龙翻飞,吐水为之沐浴,那场面真是古往今来无比之宏伟、壮观、华丽,再没有第二个可以相提并论。
竺法言上香、展具、顶礼,三拜之后,有沙弥站在台阶上,示意殿前众信徒下跪。徐佑他们站在最前,不跪显得太扎眼,何濡冷冷的性子,说不跪又能如何,徐佑拉了拉他,低声道:“跪天地,不是跪如来,且忍一忍,今日绝不能惹事!”
开玩笑,浴佛节要是跟大德寺起了冲突,从今以后,跟整个江东佛门都是死敌,这个代价谁也承担不起。
何濡明白个中轻重,他只是过过嘴瘾,心中并不执拗,悻悻然随着徐佑跪了下去。徐佑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何濡在北魏当和尚时不知跪拜了多少次佛祖,可来了楚国,对佛门的抵触竟然这么大,也算是异数!
他们两个既跪,其他人更不会有异议,一时山呼海啸,皆跪伏于释迦太子像前。殿中传来煌煌梵唱:“稽首皈依大觉尊,无上能仁,观见众生……”
殿外的信众显然不是第一次参加浴佛节,同时跟着唱道:“皇宫降迹,雪岭修因。鹊巢顶,三层垒,六年苦行。若人皈依大觉尊,不堕沉沦。”
梵唱的音调跟平时说话不同,低音更重,鼻音更浓,但又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徐佑等人纵然不信佛,当此时此刻,也被这千百名信众发自肺腑的诚心和敬意所打动。
由此可见,棕教对人的影响有多么的厉害!
三唱完毕,竺法言将太子像置于殿正中特别制造的莲华金盆座内的浴床上,口诵沐浴真言:
唵 底沙底沙 僧伽 娑诃,然后手持金勺,灌以香汤,浴太子身。
徐佑鼻中闻到香气,低声道:“这是什么汤,这么香?”
说起佛门的东西,何濡最是精通,道:“用牛头旃檀、白檀、紫檀、沉水、薰陆、龙脑香、零陵、藿香放于净石上磨作香泥,以水冲泡后灌入金盆内,俗称天香汤。”
“天香汤……好名字!”
九浴之后,竺法言再唱赞偈,绕太子像数周后回归本位,浴佛仪轨基本结束。对那些远道而来的信众而言,下面的活动才是来参加浴佛节的真正意义。徐佑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后面的人群冲撞的差点摔倒,全靠左彣等人尽力护着,艰难的挪到了一旁的亭柱下,望着眼前几乎疯癫的人群,秋分满脸的惊讶,道:“他们……他们怎么了?”
“为了讨口浴佛水喝,传说浴佛水可以百病消灾,无忧无虑!”何濡的眼中流淌着不屑和蔑然,道:“佛祖真有这样的神通,世间哪里还有灾病折磨?不过愚民愚己,诱掖人心罢了。”
话音未落,四个沙弥抬着金盘到廊下,十八名比丘站成一团,手中汤勺入盆中捞起少许,准确点讲,大概只有几滴的数量,依次放入信众的双手掌心。但凡有幸领到天香汤的人,立刻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添的一干二净,唯恐遗漏地上,影响了自己的福缘。舔完之后,再次跪地叩首,虔诚的姿态,仿佛连灵魂都献给了佛祖。而那些没有领到天香汤的人,一个个如丧考妣,趴到地上哀哭啼嚎,简直比坠入阿鼻地狱还要伤心难过。
徐佑有些震惊,久久无话。履霜小声说道:“小郎,咱们走吧,呆在这里,我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很不舒服!”
左彣也忍不住道:“不过是一盆加了香料的药水,何至于此?”
何濡极尽嘲讽之能事,道:“对他们而言,这可不是普通的药水。《浴佛功德经》里详尽的记载了佛祖的法谕:若受汤水者,能令其人天大众,现受富乐,无病延年;於所愿求,无不遂意;亲友眷属,悉皆安隐;长辞八难,永出苦源;不受女身,速成正觉。这样的好事,不必受苦受难,不必清心苦修,只要喝上一口水,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拼命去抢,如何对得起今日浴佛节的恩典?”
冬至咋舌不已,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佛门竟有让人失去理性的神通,恐怕天师道也比不过……”
何濡却一改刚才的戏谑,神色慢慢变得凝重,道:“这话你说错了,佛门这点小恩小惠的伎俩,最多只能让信众舍家舍财,可天师道的本事,却能让人舍性舍命。真比较起来,天师道要比佛门可怕的多!”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如寺内雪堆柱
争抢浴佛水的闹剧在一番吵闹后终于落下帷幕,不少人头破血流,衣发散乱,却还是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徐佑正准备带着众人离开,却见数十名白衣僧鱼贯而入,在院中高塔前的空地上用木头瞬间搭起精美的莲台,然后围着莲台盘膝而坐,手拈念珠,口吐佛号,一派*。
片刻之后,一人白衣白袍,施施然登台,赫然是久未露面的竺无漏。
“雪僧,是雪僧!”
“原来他就是竺无漏!”
“常说雪僧乃人中龙凤,我尚且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山中都,吴下顾,不如寺内雪堆柱。连歌谣都出来了,岂会有错?”
旁边人低声议论,无不是夸赞竺无漏的风姿。徐佑听的好奇,问冬至道:“什么山中都,吴下顾?”
“好事者写的歌谣,说的是林屋山的都明玉,吴县的顾府君,论样貌都不如大德寺的竺无漏。柱和竺同音,雪就是雪僧。”
徐佑噗嗤笑出声来,道:“有才气!”
冬至撇着嘴道:“我看是眼瞎,顾府君可比另两人美多了!”
“你这叫偏爱。说起样貌,三人各有千秋,可你不要忘了,竺无漏是和尚,没有头发的,细究起来,确实是他最美!”
阳光透过高高的佛塔,汇拢在竺无漏的身子周围,仿佛绽开的佛光普照,玉面朱唇,俊美无双,名震江东的雪僧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有所消沉,反而一静一动之中更显云淡风轻。他随意的坐在莲台上,身子半躺,单手支颌,清澈不见底的双眸往台下一扫,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春风拂面,嘈杂的人群就像被施了法咒一般,逐渐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我佛诞日,居士们从四方而来,小僧愿借此良机,为众生说法。”竺无漏的声音绵软多情,似有淙淙泉水淌过青石,听在耳中十分的舒服。
“恭请法师说法!”
“……在极西之地,据此十万万三千大千世界,有一极乐国,国内有七宝池,佛主将八功德水注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池中莲华盛开,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除此之外,竺无漏还描绘了一个满地是黄金,遍地是珍兽,没有忧虑,没有贫富,没有生死的极乐世界,他的语调不急不缓,不扬不抑,却能直入人心,将众人从大德寺带到这个臆想中的美妙国度。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诸菩萨众,闻我名字,寿终之后,常修梵行,至成佛道。发菩提心,一向专念无量寿佛,修诸功德,愿生彼国。”竺无漏缓缓坐起,星眸灿若朝阳,道:“此等众生临寿终时,无量寿佛与诸大众现于身前,即可随佛主往生其国。”
这种既美好又省事的修行方法吸引了所有信众的注意力,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无量寿佛”,一时间从者无数,佛号声大作。
有人高声问道:“法师,我等只要口诵佛号,就可前往极乐世界了吗?”
“也不尽然!”
竺无漏舌灿莲花,阐述经义,一心称念佛名,一心观佛之相好,一心观法身之实相,从因行和果成诸多方面讲述了如何往生极乐。究其根本,他结合般若、禅定和净土三种理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称颂“令心明见,以见诸佛”,提出了“念佛三昧”的修行方法。
何谓三昧,专思寂想之谓。通过观想的方式,启发灵智,从而定慧双修!
“佛子,佛子!”
又有人高呼佛子,众人跟着齐呼。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凝重。如果说之前的竺无漏还蜷缩在本无宗的窠臼里四处碰壁,寻求突破的那扇门,今时今日,他已经跳出了困守心神的那道壁障,重新站到了另外的高度,足以俯瞰江东佛门的众多高僧。
“这绝不是竺无漏能够做到的……”
何濡深通佛理,更懂得佛门里的潜规则,没有经年累月的苦修,没有皓首穷经的苦读,没有十年数十年以上的枯坐,根本不可能别出蹊径,推陈出新,更别说自成一家。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竺无漏年少卓识,或许真是佛子也说不定。”
佛子是应佛口说法而生,从寂灭证入而成,能继承如来觉世的大业,是至高无上的尊号,等闲不可轻用。就算刚才领头高呼的人,是大德寺事先安排好的托,可竺法言何等人物,总不会无的放矢,轻易为竺无漏塑造佛子这样伟光正的形象。
形象工程很重要,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行业,但有时候过于激进的形象工程反而会累及己身。竺道融尚在,竺法言尚在,竺无漏哪怕脑袋抽风也不敢自称佛子,这样说来,今日发生的事,必定得到了竺道融的首肯。
“不可能!竺无漏或有天分,但念佛三昧的佛理精义,绝不是他能够独自领悟的。要我说,这应该是竺道融或者竺法言的本事,传了他,并借他之口宣之于众而已。”
徐佑突然看向冬至,道:“你说,竺道融想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连山宗左彣都一时没明白过来,履霜倒是若有所思,但她并没有说话。冬至已经适应徐佑时不时的突如其来的拷问,脑海飞快的运转,猛然击掌道:“竺无漏正式进入本无宗下一任宗主的备选之列了。”
何濡笑道:“你倒是真的长进了!”
冬至做了鬼脸,道;“诸位郎君都是天上月亮似的人物,我这样的小星星要是再不长进,怕是早晚要坠入尘土,不见微光了。”
徐佑他们皆大笑,引来旁边正虔诚膜拜竺无漏的信徒怒目而视,忙收了声,从后面悄悄的离开。到了寺外,很多人挤于山门两侧,比起寺内更加热闹,山宗踮着脚瞧了瞧,道:“我去看看!”他身手灵活,游鱼般滑了进去,过了一会,手中捧着煮熟的豆子回来,嘴里嚼的起劲,道:“别的不说,这些和尚做的一手好斋饭。大家都尝尝!”
徐佑就着他的手抓了几颗,热气腾腾,应该是刚煮的,放到眼前端详,笑道:“这就是和尚念经时用来记数的豆子吗?”
履霜秋分冬至她们都抓了来吃,闻言好奇道:“记数的?”
“是,僧人念佛号时常捏豆子来记其数,每到浴佛节,煮熟后微撒以盐,与道左邀人食用,每吃一粒,就和佛祖结下一分的缘分。”
冬至正吃的起劲,听说是僧人捏过的,呸呸呸的吐了出来,道:“脏死了,都不知道被那些秃驴捏了多少次。惊蛰,你自己吃就好了,害我们做什么!”
山宗无奈道:“我哪知道是和尚记数的……”
正在这时,从寺内发出无数人的惊恐和怒喝声,如雷在天,震的人耳鼓发麻。徐佑停下了脚步,扭头回顾,正在寺外煮豆的僧人也匆匆的往里面赶去,目示左彣,他点点头,身影一闪,消失在远处。
“发生了何事?”
履霜和冬至都往徐佑身边挪了挪,秋分和山宗分站在左右,警惕的望着四周,护住徐佑和何濡他们。
徐佑平静的道:“天师道找麻烦来了!”
除了何濡,其他人都是一脸的震惊,履霜忍不住问道:“小郎怎么知道的?”
“大德寺今日假借浴佛节之名,为竺无漏开坛扬名,恐怕要不了多久,雪僧在扬州的影响力将会给佛门带来数不清的好处。天师道不甘束手,自然要做出反击!只是……”
“只是反击也要讲究策略,太过火,让双方立刻兵刃相见,并不符合整个扬州的局势。可要是不痛不痒,天师道丢的是自家的脸面。所以既要戳痛,又不能戳的太痛,若我所料不错,来的人,必定是三河村高家的那个高惠!”
冬至小嘴微张,道:“其翼郎君,你这样太神了吧,竟然连谁人来捣乱都猜的到?我不信,敢不敢打赌?”
“赌什么?”
“赌……嗯,就赌方绣娘的玉屑饼!”
何濡侧目道:“自从上元夜之后,你不是跟镜阁那边断了往来吗?又怎么讨要人家的玉屑饼?”
“那郎君就别管了,我有我的法子,大不了掏钱买就是了,难道有钱好不挣吗?”
想起玉屑饼的美味,何濡食指大动,道:“好,赌了!”
看着冬至高兴的样子,徐佑叹了口气,道:“傻丫头,你输了给他玉屑饼,他输了给你什么东西?”
“啊?”
冬至傻了眼,对啊,刚才一时激动,只说了她的赌注,何濡的赌注还没说呢,秀眸一瞪,道:“其翼郎君,你坏死了!”
何濡老神在在,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冬至拉着徐佑的手不依,道:“小郎,你看看他,就欺负我!”
说笑间,左彣从寺内出来,走到近处,低声道:“高惠突然出现,冲上了莲台,将一桶秽物泼了竺无漏满头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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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明所及,尽是暗色
今日出现在大德寺,高惠抱着必死的决心!
钱塘湖雅集之上,竺法言借故杀了竺无觉,但是他心里清楚,妹妹绝不会说谎,真正的凶手必定是竺无漏。只是竺无漏声名显赫,为佛门所重,故而推了竺无觉做替死鬼而已。
他要报仇,可这个仇,如何才能报?
竺无漏的背后是权势滔天的本无宗,是只手遮天的佛门,而他,不过是钱塘县一个身份低贱的区区齐民,两者间的差距仿佛蝼蚁比之巴蛇,无论个人实力还是人脉关系,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高惠心里清楚,单凭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杀了竺无漏,所以这段时日待在天师道的某处秘密据点里,被数十人严密保护,不见天日,他求助无门,见不到都明玉,几乎快要绝望。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四月初八,浴佛节当日,竺无漏将会登台说法,这是奠定其在本无宗内部无上地位的一次决定性的机会,如果搞砸了,对他将是致命的打击,甚至比杀了他还要解恨。
高惠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在浴佛节当日大闹大德寺,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他固然有恐惧和怯懦,可一家三口的性命足以让他忘记所有的不安,哪怕杀不了这个淫 僧,至少也要让他的日子过得不是那么的舒坦。
他落了发,穿了和大德寺僧人一模一样的白衣,趁着浴佛节的混乱,在一些人的掩护下,提了满满一桶的秽物,从塔后面冲上了莲台。
七步外,望着竺无漏有若天神的高大风流之姿仪,高惠双目尽赤,状若疯癫。他本想用短匕贴身刺杀,可被天师道的人否决了,竺无漏虽然从来没有显露过武功,但他的身手就算比不上竺法言,也差相仿佛,高惠这样的齐民,不可能将短匕刺入他的身体,更不可能一刀毙命。
比起短匕,泼洒秽物要简单的多,也有效的多!
不过竺无漏没有躲闪,从头到脚,被秽物淋了一身,洁白如雪的僧衣散发着扑鼻的臊臭,不仅台下的僧人们惊呆了,连围观的人群也彻底失声。
嘈杂如闹市的大德寺出现了暂时的诡异的静寂,如同时间在这一刻偷偷的停顿,所有人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以为自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噩梦里。
“抓住他!”
“快,抓住那个和尚!”
“不对,他不是大德寺的……”
莲台下的沙弥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怒火冲天,蜂拥而上,将高惠扑到在地,双手反扭到身后,腰部被膝肘死死顶住,几乎脱臼和折断的痛苦让高惠的脸看起来十分狰狞。
“杀了他!”
“杀了他!”
上千的民众也从噩梦中清醒,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立刻群情激动,嘶声力竭的要处死高惠,仿佛跟他们有杀父辱母之仇,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殊不知,真正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可怜人,正被看似正义的人们宣判了死刑!
“阿弥陀佛!”
眼看局势即将失控,竺无漏缓缓起身,口喧佛号,制止了众人。他满目慈悲,玉面安详,丝毫不以身上的秽物为意,走到高惠身前,柔声道:“放了他!”
“这……”领头的知事顿了顿,见竺无漏目光扫来,心神一凝,立刻垂首道:“是!”回身喝道:“放开他!”
众沙弥松了手,高惠从地上慢慢爬起,腰臂间的剧痛丝毫掩盖不了眼中的快意,他仰头大笑,道:“竺无漏,你也有今日!”
“今日如何?”
竺无漏声音轻快灵动,浑不似刚刚遭受人生最大的羞辱,他双手合什,一派高僧风范。
“今日……今日你污了身子,还有脸自称雪僧吗?”
竺无漏微微一笑,道:“身在浊世,何来似雪之洁?无论沐浴香汤,还是跌入厕池,与我,与你,与众生,其实并无分别。”
高惠呼吸一窒,他不读书识字,论起口舌怎么比得过舌灿莲花的竺无漏,见他越是平静,心中越是焦躁,终忍不住破口骂道:“畜生!你辱我阿妹,杀我父母,就你这样人面兽心的恶徒,还敢在此妄谈佛法?佛陀若是这样颠倒黑白,泯灭人心,这个佛,就是邪道,就是伪神,不拜也罢!”
全场寂静无声!
对信仰而言,信则生仰慕之心,仰慕过度,就会失去自我,刚刚为了争抢浴佛水,让这些佛门的信众丑态百出,现在听到高惠辱佛,先是一愣,继而气不可遏,人人高声怒骂,争相往高台挤去,那势头,非要亲手撕碎了他不可。
“阿弥陀佛!”
这次不仅竺无漏,所有在莲台上的沙弥齐齐低头,共喧佛号,梵音涤荡,充斥台下信众的耳鼓和心田。
“佛陀降生后,大千世界突然震动,颤抖,摇撼……所有地狱的烈火都熄灭……许多人的病霍然而愈……所有乐器不奏自鸣;……浩瀚海洋的水变成甘甜……凡此种种神迹,有三十二处,其后佛陀在婆罗双树间涅槃悟道,在鹿野苑开始传教说法,整整四十九年,清净妙理,开阐无遮,度诸疑谤。询苦海之慈航,作众生之慈父……”
竺无漏前行三步,护在高惠身前,面对几乎失去理智的人潮,双目微微闭合,手指拈花,竖立胸前,清澈如水的声音响起:“然而光明所及,尽是暗色,五浊尘世,岂无邪魔?此人受外道迷惑而谤佛,却非他本心的缘故,你们且息怒,不可妄动伤人!”
见竺无漏庇护高惠,很多信徒心中不解,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有些怀疑高惠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这时人群中有人问道:“竺法师,我听此人说,你辱其妹,杀其父母,可是真的?又听人说当日孤山雅集,也是因为此人告发,贵寺的竺无觉法师咬舌自尽,莫非他也牵扯其中?三条人命,家破人亡,其实,也怪不得人家要骂你们邪道。”
这问题问的刁钻,看似求个答案,其实已经将答案告诉了众人。徐佑他们也从寺外赶回,正好听到这人发声。左彣遁声望去,目光如电,从千百人中准确扑捉到说话的人,低声道:“会武功,脚下不停的移动,唯恐暴露行迹,应该是天师道安排的。”
徐佑没有左彣的神通,根本发现不了那人的所在,点了点头,没有做声,静观其变。
“高家的三人和无觉师兄,只因前世里有所纠葛,故而今生前来了断,这是他们的宿缘,谁也无法阻挡。不过宿缘既了,四人往生极乐,此乃莫大的功德。至于说我,究竟有没有牵扯其中,只问这位高郎君便知!”
另有一人高声道:“高郎君,你大胆的说,无漏法师是不是凶手?不要怕,此间这么多人,都可为你撑腰!”
“是,就是他!我妹妹亲口说的,那日登门的僧人里根本没有竺无觉。他只是替死鬼,为了帮竺无漏脱罪……”
台下的人议论纷纷,猜疑是最猛烈的病毒,会在不经意间传染所有人,白衣沙弥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忧色,转首望向竺无漏,想让他拿个主意。
山宗幸灾乐祸,道:“竺无漏就算浑身是嘴,怕也解释不清了。这种事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何况高惠这个苦主瞧上去十分可信……”
何濡淡淡的道:“那可未必,佛门推竺无漏出来,若是连这样的场面都应付不来,岂不是辜负了竺道融和竺法言的一番苦心?”
暗夭也道:“是啊,闹到现在,竺法言还待在殿内没有露面,想必对竺无漏的急智和辩才很是放心。”
山宗吧唧吧唧嘴,悻悻然道:“我又猜错了?”感觉到衣袖动了动,扭头看到秋分带着安慰和关心的眼神,心头一暖,调侃道:“秋分,这里也就咱俩是耿直人,跟他们这些擅长阴谋诡计的人没话说。”
“哎,惊蛰,你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和履霜阿姊也是耿直人好么……”
左彣笑道:“加我一个!”
几人正在笑闹,徐佑的眼神一直盯着竺无漏,突然低声道:“噤声!”
众人同时闭口,顺着徐佑的目光看着莲台。
竺无漏神色如常,来回走了七步,契合佛陀降生时的神迹,盘膝跌坐,静声道:“我再为诸位说佛陀十恶业!”
“佛陀十恶?”
“佛陀也有恶吗?”
“不知道啊,且听他说说看。”
不理会已经动摇的人心,竺无漏的声音再次传扬开来:“战遮女受外道蛊惑,悄悄潜入佛陀所在的祇园精舍。每当人们前往听法时,就故意从里向外走,人们朝她问安,她回答说夜宿在精舍的香殿内。如此七八月,当佛陀居高说法时,她大腹便便,立于众人中,责问佛陀:‘你的辩才无碍,可既然和我有了夫妇之实,却为何弃我不顾,真真是无情无义之人。听她这般说话,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对佛陀最为崇仰的信徒,也无不大惊失色,心中发生了动摇。佛陀却威严不动,安坐法座之上,正在这时,从战遮女的衣服中掉落一个木盘,原来她用布带将木盆系在腹部,装作受孕诬赖佛陀。’……”
“好狠的用心!”
听着竺无漏说法,激愤的人群渐渐的恢复了平静,有人问道:“那女子什么下场?”
“佛陀没有任何的责怪,任由那女子离去,仍旧为众生说法。这样的事,却不仅此一次,外道不肯甘心,先后驱使孙陀利谤佛、奢弥跋谤佛、被木枪刺脚、被掷石出血等十次恶业,佛陀尚如此,况乎小僧?”
山宗瞠目结舌,忍不住摇头叹道:“厉害,厉害!好一张利口,怪不得竺法言安坐不动,辩才如此,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左彣眉头紧锁,道:“竺无漏已经如此了得,可以想见佛门中还有多少龙虎蛰伏,天师道要想挽回颓势,无疑比登天还难!”
跟随徐佑日久,被静苑的朝气感染,暗夭的性情变了许多,不再那么的阴郁可怖,反倒有意无意中主动的参与交流,道:“天师道有备而来,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肯定还有杀招!”
话音未落,还是先前那人,嘲讽道:“不是说佛陀无事不知、无事不闻、无事不见么,怎么有人谤他、诋毁他,却不能事先预见,防患未然呢?”
冬至顿时惊呼,道:“杀招来了,一言就将竺无*到了死路,佩服,佩服!”
(近来身体不好,治疗了多日,刚刚好转些,愧对诸位兄弟,丸子万分不安,莫怪,莫怪!)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一言既出,满院皆惊。
佛陀既然具有无上神通,为何又会屡次受人陷害,这样简单的道理,没人指出来之前,被洗脑的信众从来不曾怀疑过,可一旦有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立刻在众人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心有所想,显露于外,脸上的犹疑如同初夏的阳光,飞快的融消着佛门赖以生存的信仰基石。竺无漏丝毫不为所动,玉面春风,挥洒如意,平缓的语调徐徐道来:“佛陀成佛之前,曾于五浊尘世历经了万万劫,譬如孙陀利谤佛,自有前因。且听我说与你们,安坐静听……”
孙陀利谤佛,是佛门影响比较大的一件事,也是对佛祖一生清誉最大的质疑。孙陀利是当时天竺诸邦的花魁,美色绝世,艳名广播,无数贵族和修行者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佛陀证道之前最有名的通力自在大仙人就为了这个女子放弃了修行。
而外道中人忌惮佛陀说法势大,重金聘请孙陀利去魅惑佛陀,无果后孙陀利开始四处散播她和佛陀的风流韵事,后来还假装怀孕谤佛,在皈依信众和普罗大众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外道怕事情败露,也为了嫁祸佛陀,悄悄的杀了孙陀利,将她尸体埋到佛陀的精舍附近,但不久因为泄密,导致真相大白,佛陀这才逃过一劫。
“虽然如此,可仍有人质疑,比如舍利佛,他问的问题和你们一样:既然佛陀神通广大,为何还会被孙陀利栽赃陷害呢?”
竺无漏满脸秽物,可唇角的笑容,眼眸里的清净,说法时淡然自若的神态,却能让人们忘却那些不干净,凝聚着心神,静静的聆听。
“佛陀是这样回答的:往昔过去世中,波罗奈城内有一博戏人,名叫净眼,巧于歌戏。城内有一妓女,名叫鹿相,端正姝好。净眼邀鹿相共出,求于好地以贪欢行乐。净眼答应后身穿华服,严驾好车,与鹿相共载出波罗奈城,来到树园里。一夜之后,净眼看鹿相衣服珍妙。便生贪心,杀此女取其衣服。而此园中恰好住着一位辟支佛,叫乐无为,乞食外出不在园内,于是将尸体埋于他住的庐舍内。后有人发现鹿相不见了踪迹,禀告国王,国王严令全城内外搜寻,经过波折,还是抓到了乐无为。乐无为没有为自己辩解,被判处了死罪,即将行刑时,净眼深感愧疚,供述了自己的罪过。所有人都向乐无为作礼忏悔,乐无为心知不宜在此城乞食,入火中*灭度,之后舍利被大众供奉于四衢道。当时的净眼便是佛陀,鹿相是孙陀利,舍利佛就是国王。净眼造这罪恶,无数千岁在泥犁中受煮及上剑树,无数千岁在畜生饿鬼中受罪,至今成佛尤残殃未尽,受孙陀利当众谤佛的报应。”
竺无漏舌颤莲花,娓娓道来,将这段融合了佛门因果的往事说的充满了震慑人心的神异色彩,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的众人,一字字道:“如是因,如是果,如是报!我和高惠一家,同样如此,我是净眼,高兰是鹿相,高惠是舍利佛,前世有因,故而今世要受此报,你们要怀慈悲心,饶恕了他吧!”
连佛陀都要承受因果报应,竺无漏被高惠诬陷自然是理所应当,人人眼眸泛泪,俯首下跪,同声高呼佛子。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口不对心,认为竺无漏尚不能当得起佛子的称号,现在却无不顶礼膜拜,虔诚的姿态更胜旁人万倍。
有意无意之间,通过孙陀利谤佛的类比,竺无漏在他们心中,似乎已经成为佛陀在当世的化身!
徐佑遥遥的望着莲台上的竺无漏,他闭眼合什,仿佛有佛光透顶,一瞬间,心神几乎为之所夺!
“郎君!”
左彣的呼声传入耳中,徐佑猛然清醒,看着左彣关切的眼神,眉头微微皱起,道:“这是什么邪功?竟似能够摄人心魄……”
左彣摇摇头,他虽然进阶小宗师,但全靠机缘巧合,并无名师传承,对世间武学,尤其是佛门武学所知不多。何濡脸色严肃,目不转睛的打量着竺无漏,道:“瞧不出来……不过本无宗有竺道融这个位居一品的大宗师,奇门绝技不知凡几,竺无漏会邪功也不算什么。他今日莲台说法,用此邪功迷惑信徒,又借高惠的出现,将佛子的称谓落到实处,真是妙不可言,厉害,厉害!”
能得何濡衷心称赞,可想而知竺无漏今日的表现有多么的惊艳,徐佑记起那日在西湖畔雪中偶遇竺无漏,也许从那一刻起,注定两人间将会发生许多的故事。
只是,眼下的竺无漏已经踏上登天之路,而徐佑还在门外费尽心神的寻找敲门的那块红砖!
“饶恕我?”
高惠独立高台,遍观四周,浑身一片冰凉。他看到的,是怜悯、是憎恶、是摇头叹息、是自以为同情的高高在上,这大德寺内千万人,只有他孤独一人,站在悬崖边,面对人世间的所有责难!
心口猛然剧痛,脚步踉跄,差点摔倒,高惠颤抖着举起手,指着黑压压的人群,凄厉喊道:“你,你们……你们好慈悲!好慈悲!可是,这样的慈悲我不要,不要你们假惺惺的可怜我!我没罪,有罪的是他,是竺无漏!”
“阿弥陀佛!你所言原也不错,众生皆有罪,而我亦然!”
“胡说,我没有罪,我没有……有罪的是你,是你们!”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先是竺无漏,然后是几个知事,再然后是一众白衣僧,继而是那些跪拜在地上的信徒,所有人齐齐唱着佛号,面相肃穆,满眼悲悯,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梵音大吕,荡漾九霄云外。
高惠脸色煞白,神情从激动难复逐渐的平静下来,漠然看着众人,想起出发时天师道的人问他的一句话:
你怕死吗?
不怕。
若是事不可为,可敢一死?
有何不敢?
好,若你赴死,我答应你,日后必定手刃竺无漏,为你雪此深仇!
记得你的话,我去死!
我去死……
生不易,死亦难!
究竟将人逼得何等的绝境,才会如此从容的说出我去死这三个字,高惠手中多了一把短刀,寒光夺目刺骨,迈步走向竺无漏。
佛号声戛然而止。
“佛子,小心!”
台下大呼,有人想要冲上去保护竺无漏,却被白衣僧给拦住了,竺无漏微笑着面对高惠,坦然道:“你来吧,将刀刺入我的胸膛,让鲜血了却这段往世的劫。”又吩咐道:“等我死后,舍利无需供奉,可撒入江水中,永生永世庇佑钱塘百姓。”
“佛子,不可,千万不可啊!”
“是啊,佛子,我们若是没了你指引,又怎么前往极乐净土呢?”
“佛子,你跟高家是前世的因,今生受谤已经了却,岂能再为了受劫,舍了天下的万万信众?”
苦求声,哀怨声,哭闹声,呵斥声不绝于耳,竺无漏丝毫不为所动,笑望着高惠,抬手褪去了僧衣,光洁的上半身流淌着完美无暇的曲线,不胖不瘦,不增不减,没有肌肉隆起的压迫感,也没有弱不禁风的虚弱感,从肩头到腰腹,如同金座上的佛身,在阳光沐浴下熠熠生辉,不可直视。
高惠一步步接近,站在竺无漏身后的知事僧悄然握紧了拳头,对身边几名僧人使了个眼色,无论如何,一旦高惠真的动手,一定要在他伤害到竺无漏前阻止。
五步,三步!
高惠停了下来,他贪婪的盯着竺无漏的心口,然后目光上移,似乎要把他的脸牢牢的记载脑海里。
他笑了笑,笑的轻蔑又高傲。
“竺无漏,你胜了,但你终究会死。我要在九泉下等着你,等你来受那千刀万剐之苦。”
刀尖倒刺,破开胸口的肌肤,划过骨头时嘶哑的杂音,高惠没有感觉到疼,他仰着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道:
“天无道,地绝收。胡不死,水断流。心宿下,孟章休。觜参起,照斗牛。”
短刀没柄,生机立绝。
高惠直挺倒地,轰隆声中,尘归尘,土归土,至此高氏一门四口与这人间再无一丝牵扯。是非善恶,因果报应,谁说的明白?
满园寂静无声,良久之后,竺无漏星辰般闪耀的双眸流下一行清泪,取僧衣盖在高惠尸身上,然后转身,微笑,道:“他往生极乐了!”
初始的震惊过后,众人感动不已,欢呼道:“佛子,佛子!”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儒家的身死留名,道家的羽化升天,佛家的极乐净土,可在徐佑的心里,全不是人最后的归处。
归处?
徐佑转身离开,容色冰冷如冬雪,我既无来处,亦无归处,只有立在这来和归之间,不折腰,不屈膝,不苟全。
佛也好,道也好,都是系在脚上的布履,专为登天之用,合脚时可以穿,不合脚时可以扔,唯有站在绝顶之上,才能真正摆脱佛道的桎梏和影响,那时候再问问归处不迟。
再问归处不迟!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五月鸣蜩
浴佛节落下帷幕,但高惠之死所造成的的影响却在悄然不觉中蔓延开来。天师道在扬州耕耘数十年,根基之深厚远非佛门可比,虽然当日在大德寺内,竺无漏舌灿莲花,让众多皈依者对他的说法深信不疑,可放眼扬州,佛门信众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哈,佛子……佛子!”
何濡敞开青袍,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倚着凉亭的石柱,壶中美酒飞瀑般倾入口中,打湿了衣襟,道:“竺无漏乳臭未干,野心却实在不小,只是他恐怕没有料到,高惠的死会如此的不利。”
暗夭手中捧着黑子,盯着棋盘斟酌良久,始终落不下去,叹了口气撒手认输。徐佑扔了白子,站起身,懒懒的伸了伸腰,淡淡的道:“从雪僧到佛子,竺无漏走的太轻松,有点挫折也是好的。再者,高惠一家着实可怜,但凡耳目清明之辈,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碍着佛门势大,奈何他不得,可私下里难免会非议几句。要我说,竺道融和竺法言拔苗助长,有些操之过急。”
山宗不懂棋,但他乐得看暗夭被徐佑在棋盘上羞辱,所以一直蹲在旁边,兴致勃勃的观战,这会见暗夭无奈认输,嬉笑着打量他的脸色,然后心满意足的坐在蒲团上,抬起头接过话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高惠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什么天无道、地绝收,什么胡不死,水断流,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四句倒是简单,从去年至今,钱塘大旱,粮绝收、水断流,可以说是上天无道,也可以说是朝廷弊政,胆大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安子道昏聩无能。至于胡不死,远点是北边的胡人,近一点嘛……”何濡笑了笑,道:“天师道向来把佛门称为西域来的胡僧……”
徐佑也道:“这几句谶语显然是为了打击佛门,牵强附会的拉上了今年大旱的天象。不过,心宿下,孟章休。觜参起,照斗牛……这四句,却十分的难解,似是而非,若有所指……”
何濡眉头紧皱,壶中酒接连入喉,目光遥望远处的红日,默然不语。徐佑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进入五月,树梢上的蝉鸣依稀,可旱情依旧持续,民众的骚动逐渐出现了不可控的局面,多个村庄因为争水源发生了械斗,死伤多人,杜三省带着衙役疲于亡命,向陆会明确表态已经无法保证钱塘的整体稳定。同时,市面上的粮价开始上涨,起先只是小规模的波动,不到半月,竟然一夜一个行情,也因此加剧了民众的恐慌心理,初现了抢购风潮,并且愈演愈烈。
扬州自古富庶,但经过前后百年的战乱,赤地千里,渺无人烟,全仰仗安氏父子两代经营,也只不过有了这二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元气稍微恢复了一些,可大多数财富集中在门阀手里,老百姓的仓储还不足以应对两季绝收的惨况。徐佑身在静苑,加上提前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对现状感触不深,可他毕竟两世为人,深知一旦粮荒,必有大变,所以派人给顾允送信,让他无论如何要重视这次的旱情,切不可疏忽大意。
顾允的回信很快送到了钱塘,信中他同徐佑说了目前吴郡乃至扬州的整体情况。除了少数几个郡县,整个扬州竟然全都被旱情波及,四五月份本是多雨的雨季,可今年一滴雨都没有下,不仅春麦绝收,其他农作物也全部受到影响,甚至有些内陆的江湖连鱼虾都开始绝迹,他身为吴郡太守,夙夜不眠,已经上奏朝廷,减免今年吴郡的税赋,并准备在吴郡和会稽郡交界处设立太平仓,赈济钱塘西陵诸暨等十三县的灾民,同时开展疏通水利工程,以工代赈等等。
徐佑得知朝廷要立太平仓,心中悬着的大半担忧放了下来,只要有饭吃,就不会酿成大乱,可能有些人要受苦,但至少不会饿殍千里,民不聊生。
这一日,吴善来报,卧虎司来人,徐佑迎出大门,看到牛车旁的王复,拱手笑道:“王郎君,迎驾来迟,莫怪!”
“不敢!”王复躬身行礼,他一直对徐佑十分的恭敬,快行两步,走到台阶近前,这是避免让徐佑走下台阶,姿态放得极低,道:“徐郎君,职下奉假佐之命,来为郎君送上消恶的物什。”说完一挥手,四个奴仆从牛车上取下几个箱子,分别装着羽扇、龙皮帘、丝席、瓷枕和竹夫人等物。
古人习惯称暑气为恶气,消恶也就是避暑的意思,孟行春送来的礼物里,扇子是常见的东西,不稀奇,但龙皮帘却是用蟒蛇皮制成的,纹路精美,十分珍贵,丝席用丝绢编织,比藤、苇、竹更加难得,至于竹夫人是种青竹长笼的小玩意,供贵族女子夏日把玩。
这些东西不算太值钱,可礼轻情意重,能让孟行春这么费心,徐佑已经足以自傲了。收下了礼物,请王复入到内宅,分宾主落座。徐佑问道:“假佐可好?”
“托郎君福,假佐日食三餐,饮升酒,身子安康。”
“那就放心了,我在钱塘也时常挂念假佐,从金陵到吴县,地气大不相同,你们随侍左右,日夜照料,着实辛苦了。”
王复道:“这是职下们该做的!郎君的厚意,回到吴县定当禀告假佐。”
寒暄片刻,徐佑命人叫来冬至,王复对冬至上次在吴县的表现很是惊诧,所以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有丝毫的失礼,道:“见过女郎!”
冬至笑道:“王郎君此来,可是有了好消息么?”
王复的脸上露出苦笑,道:“消息是有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坏!卧虎司派去调查都明玉的徒隶,在这三个月里失踪了七人,安插在林屋山的一名五百箓将前几日也因为欺上被都明玉砍了脑袋……”
徐佑微微一震,眼睛闪烁着几不可见的光点,道:“是失踪,还是死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过,卧虎司规矩森严,九日不回话,应该是死了无疑!”
卧虎司的徒隶或者不全是九品榜上的高手,但无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人才,加上司隶府这块金字招牌庇佑,等闲无人敢惹,更别说一下子消失七人。
徐佑陷入了沉思,好一会才道:“能不能抓到都明玉涉案的把柄?”
王复摇头,道:“难就难在此处,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都明玉和天师道参与其中,我们派在林屋山周边的眼线也没发现山上有人手调动……”
“我并非贬低贵司,可有时候,要对付七个人,未必要大规模的调动人手!”
“我明白郎君的意思,可自都明玉以下,林屋山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几乎都没有下山。想要无声无息的处理掉七个徒隶,至少也得是六品以上的修为……”
冬至接过话道:“所以,都明玉有奥援!”
“正是!”王复欣赏的看了冬至一眼,道:“都明玉依赖的并非全是林屋山的势力,而是暗中另有奥援,但是目前还找不到头绪。今日来钱塘,假佐让职下问问郎君,看这边有没有什么情报……”
卧虎司是搞情报的老祖宗,结果现在反过来向徐佑求助,由此可见,拨给冬至的上百万钱的活动经费没有白花。古往今来,搞情报这种事,领导者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要不然没有周领导的特 科,未必能比得过戴领导的中 统,冬至在船阁磨练了一身好本事,比起卧虎司的那些人也不遑多让。
徐佑叹道:“贵司都没能摸透都明玉的底细,我这自然也没法子。不过,偌大的扬州,除了佛道两教、诸姓门阀,还有什么势力能够轻易的派出六品上的高手呢?”
王复眉头紧皱,明显也在寻思这个问题。冬至突然问道:“王郎君可知道风门?”
王复愕然抬头,满脸的惊讶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道:“你……你竟知道风门?”
冬至矜持的笑道:“以前在船阁时偶然听到过,眼下对都明玉的调查陷入绝路,我才突然想起了风门。听说风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卧虎司若是有门路联系上,不如去打听一下?”
王复犹豫了下,似乎在斟酌该说不该说,末了横了心,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道:“女郎有所不知,风门行事诡秘,除非得到允许,否则极难找到他们的行踪,就算侥幸联系上,也不会和你达成任何交易。”
之前徐佑能够和风门合作,主要是有何濡引荐,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冬至眉头一挑,道:“连司隶府卧虎司,风门也敢拒绝?”
王复再次露出苦笑,道:“我不是长他人威风,别说卧虎司,恐怕整个司隶府,风门也未必看在眼中……”
冬至和徐佑忽视一眼,两人同时发现,他们对风门的认知出现了一点点的偏差,或许,这个神秘组织背后的靠山,并不是贺氏一族。
因为,区区一个贺氏,还没有资格让司隶府低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六月振羽
风门的神秘和强大,远超徐佑之前的预料。他突然想起另一个同样强大而神秘的组织,也就是四夭箭所在的那个暗杀机构,只是不知道,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毕竟,情报贩子、妓女和杀手,从来都是地下世界最稳固的铁三角。
徐佑手指轻轻敲打着腿面,问道:“查到林屋山丢失的库银哪里去了吗?”
王复惭愧道:“尚未有线索。”
徐佑能够发现刘彖和都明玉的关系,主要是事先安插的钉子,在机缘巧合之下通风报信,加上左彣以小宗师之尊去亲自跟踪打探,这才管中窥豹,查到了那根细不可见的暗线。可是卧虎司威名在外,不同于冬至手中刚刚成立不久的情报机构,任他都明玉再小心,二十辆牛车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却耗时三月,仍旧没能查到小曲山来,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都明玉有奥援,或许就是为了专门对付卧虎司的调查而请来的厉害角色,能够在悄无声息中清理了所有可能导致暴露的痕迹,所以卧虎司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扬州四处碰壁,却苦恼找不到破壁的方法。
徐佑沉思。
这个奥援,会不会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门呢?
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王复,王复低垂着头,双手看似恭谨的放在腿上,脸色平淡,可是感应到徐佑的视线,身子略微有些僵硬,不像方才那么的随意自然。
冬至毕竟城府稍浅,唇角浮现一丝得意,卧虎司找不到的线索,她却轻而易举的搞到了手,虽说只是偶然,但心理上依旧占据了上风。
她按捺不住,想要告诉王复如何追查失踪的库银,不过说之前要征求徐佑的同意。在她想来,现在双方合作,刘彖又是敌人,引卧虎司去查查他,百利而无一害,徐佑没有反对的道理。
可出乎意料的是,徐佑看到她问询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冬至心中万分不解,但是跟了徐佑这么久,她已经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提出反对意见,什么时候要以郞主的意志为尊,不能有丝毫的违背!
王复没有从徐佑处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等告辞的时候,履霜已经准备好了回赠的礼物,整整齐齐的放在牛车上,不算很丰盛,但同样的用心。这些事徐佑并没有吩咐,但是根本不用操心,履霜自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目送王复离开,冬至低声道:“小郎,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王复,都明玉和刘彖暗中勾结……”
“记得一句话,树大招风!卧虎司都无法查到的东西,我们却知道的如此详尽,等此间事了,孟行春会如何看待你我?最重要的是,既然风门插手,就算告诉了王复,卧虎司也未必能在小曲山上找到什么线索……”
冬至一惊,她上次跟卧虎司合作愉快,打交道最多的王复也和善的跟邻里大叔一样,竟然下意识的忽略了卧虎司的可怕,脸蛋微微泛红,道:“小郎,是我大意了!”
经徐佑这么一点醒,冬至立刻表现出了她在情报方面过人的天赋,道:“其实仔细想想,卧虎司应该已经发现风门在背后捣鬼,并且在对抗中全面落在了下风,因此孟行春病急乱投医,派王复来钱塘碰碰运气,也因此他听我随口说出风门的时候,才会表现的那么震惊——他是不是以为,我们已经强大到可以知息卧虎司行动的境地了?”
冬至有些后怕,如果刚才真的说出都明玉和刘彖的勾当,岂不是坐实了王复的惊惧?现在大家你好我好,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了结了这件事,孟行春恐怕会盯死小郎在扬州的一举一动。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转瞬间不知飞过了多少道思绪,吩咐道:“你去,追上王复,告诉他一定要重视浴佛节那天发生的事,以及高惠临死前说的谶言。都明玉到底想做什么,谶言里或许会找到答案!”
“可是我们还没猜透谶言的秘密……”
“我们猜不透,但卧虎司不会是我们!”徐佑看向冬至,笑道:“是不是不服气?”
“婢子不敢,只是……只是感觉孟行春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不要小看他!”徐佑顿了顿,道:“不要小看任何人!”
五月,老天吝啬的没有赏下一滴雨水,人心惶惶之下,顾允的赈济措施还在往返朝堂,求衮衮诸公裁决的路上,米价终于彻底失控,从一石二百八十钱连续几个台阶,截止六月初,已经涨了十倍,升到了二千三百钱!
二千三百钱!
西汉初年,也就是汉高祖二年,饥荒爆发,米价涨到一石五千钱;王莽末年,饥荒流行,一石粟价值黄金一斤;再到东汉兴平元年,长安旱饥,谷价更是涨到一个天文数字,一石谷值五十万,豆麦一石二十万钱。
但这些年份,无不是战乱初平,或者天下纷扰的时候,米价暴涨,符合逻辑。可像扬州这次的旱灾,却在短短数月内涨了十倍,实在有些太过疯狂了。
“有人在故意屯粮!”
何濡敞开了衣衫,六月天,暑气正盛,房间内放了冰,可依然挡不住往身体里钻的热浪。
山宗不以为然,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哪一次的灾年,没有些许奸商囤积米粮来牟取暴利的?不稀奇的!”
“奸商只为牟利,确实不稀奇……但,这次屯粮的人,可不见得是为了钱财!”
冬至表示赞同,道:“就算遇到灾年,米价也绝无可能上涨的这般迅猛,除非有人暗中筹谋,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将钱塘乃至周边郡县的余粮大肆购进,导致现在市面上存粮不足,等到老百姓反应过来,准备哄抢的时候,却发现米价一夜十倍,已经买不起了……”
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刘彖。数月前,正因为发现了刘彖暗中屯粮,徐佑才跟进买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时谁也没料到局势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冬至继续说道:“而这个暗中筹谋的人,不出意外,就是刘彖和他背后的都明玉。目的不外乎制造纷乱,激起民愤,他们好乱中取栗!”
山宗问道:“激起民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又怎么乱中取栗?”
“当一个人没饭吃的时候,谁能给他们饭吃,谁就是恩人,就是父母,就是神仙!”冬至表现的胸有成竹,语气中充满自信,道:“大德寺的竺法言、竺无漏,再怎么舌灿莲花,可也不能凭空变出米粮来,到了生死关头,什么佛法都是虚妄无用之物。若是都明玉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大德寺进入扬州后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成为众生顶礼膜拜的陆地神仙。穷苦多欲念,遇难拜神仙,天师道这么多年能够坚不可摧,正是因为每一次的旱涝、饥荒、瘟疫和战乱,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让老百姓跪在幽冥地狱时能够看到他们的身影,产生依赖和感动,然后生而信之,死而仰之,这就是所谓的信仰!”
山宗张大了嘴巴,大为震惊,道:“冬至,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跟在小郎身边,你真是学到了东西!”
冬至骄傲的抬着头,道:“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小郎是什么人,我这做婢女的,自然不能太差!”
徐佑微笑不语,何濡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都明玉想要借大灾固位,所费凡几?与得到的名声比,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
“不会!几百万钱,或者数千万钱,扬州治花的起!我之前一直有疑惑,都明玉多大的胆子,敢从扬州治的钱库偷偷的挪走千万钱,现在想来,他应该得到了孙冠的首肯,为了恢复天师道在扬州的无上地位,同时抑制佛门在扬州的发展,这点钱对天师道不算什么!”
冬至目光闪烁异彩,兴奋的道:“这样一来,之前的种种疑虑都能得到答案。都明玉为什么将刘彖安插在钱塘,自是为了对付大德寺按下的细作。所以刘彖才借镜丘造佛和大德寺扯上了关系,只是因为被我们偶然撞破,又把刘彖的手下绑了送给都明玉,都明玉不想他们关系暴露,只好将计就计,在钱塘湖雅集上借机发难,重创了竺法言。谁能想到,都明玉和刘彖竟是一伙的?”
“然后,天师道能人异士辈出,肯定早就通过观测天象,发现了扬州的这次旱灾。于是刘彖大力巴结陆会,甚至不惜送出名贵的古玉,从陆会手中求来了小曲山。这一方面为了私仇,他跟我们敌对,想借小曲山上游的水源优势来整垮洒金坊;另一方面,小曲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正是囤积米粮的好地方。”
“都明玉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通过外人眼中跟他是仇人的刘彖来大量囤积米粮,再用这些米粮去赈济灾民谋取天大的名声。就算大德寺觉得不对头,想要调查,也无论如何查不到他们的这层关系。”
冬至猛一击掌:“谋定后动,布局深远,厉害,厉害!小郎,你说对,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人!”
这次轮到何濡笑而不语,徐佑叹了口气,道:“这只是表象!你有没有想过,龙石山上那个脱衣跳山而亡的人,还有大德寺里短刃入心的高惠,他们先后说了两个谶言,第一个已经应验,第二个呢?”
冬至愕然半响,眼神中再次充斥着迷惑不解!
第一百七十章 七月流火
六月初三,西湖八子社社聚之日,张墨、王戎等人从吴县和诸暨等各地赶来,徐佑在静苑盛情款待。三月不见,彼此虽有书信往来,但终究比不上面对面的亲切,不过这次他们没有过多的谈论诗文和声韵,而是将关注点放在当前最迫切的事情上。
旱灾!
局势在进一步恶化!
“微之,我从吴县顺江而下,沿途多见灾民拖家带口往吴县去,殊不知吴县现在的米价也是不能承受之重。”王戎神色感慨,颇为这些人可惜,饱含期望而来,却注定要绝望而去。
周雍叹道:“一岁不登,民多乏食,我大楚号称盛世,可生民多艰,犹过汉末。”
杜盛少年心性,比王戎和周雍乐观许多,道:“刺史府已经上奏朝廷,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再熬上几日,情形必会改观!”
说起朝廷,张墨低声问道:“微之,你跟顾府君熟识,金陵那边可有动静么?”
徐佑面带忧虑,道:“朝廷以扬州为税仓,减免今岁的租调,恐怕金陵城中会有诸多阻力……”
沈孟冷哼道:“老百姓都要饿死了,朝廷还不知体恤地方,非等到人都死绝了,我看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们到哪里去收税赋来享受荣华富贵!”
“朝廷不会自毁根基,只是旱情重大,诸位使君要统管全局,其中艰难,非你我所能尽知!”徐佑制止了他们继续议论,站起身道:“我在后花园备下薄酒,为你们接风洗尘,请!”
酒过三巡,鲍虎突然流下眼泪,向徐佑告罪后离席。徐佑愕然望向张墨,张墨忙道:“微之莫怪,伯达他恐怕是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妹,并非对你无礼……”
“怎么?可是也遭了灾?”
巫时行接过话道:“是,晋陵郡今年旱情比吴郡要严重的多,且比不上吴郡富庶,庶民早已无米度日。我也曾写信回家,让家中帮忙给伯达家里送点米粮过去,可当下自顾不暇,帮衬不了几日了。”
巫时行和鲍虎是同乡,一样的家道中落,寒门子弟,两人在吴县游学,所费本就不菲,已经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遇到这样的灾年,米价十倍上涨,又怎么买得起?
徐佑斥责道:“上次来信时如何不说出来,这是把我当外人吗?别的事不敢打包票,但至少米粮我这里多有储备,哪至于让同社的挚友为五斗米伤怀?”
王戎也道:“是啊,我们同在吴县,竟然没听你和伯达提过,若是鲍母因此出事,置伯达于何地?置我等于何地!”
巫时行愧道:“伯达多次叮嘱我,不想家事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我就没有……”
徐佑也不是当真要斥责巫时行,安抚道:“好了,这不是守道兄的过错,方才是我言重了!此事终究是我疏忽……来人,请履霜过来!”
履霜曾是清乐楼的歌姬,跟了徐佑后虽不以出身为耻,但也跟过去彻底告别,所以有诸多男子同在的场合,她极少露面,甚至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端庄自矜。
等履霜出现在后花园,顾盼之际,自带一股清雅的气质,等到了近处,晶莹如玉的肌肤,仿佛新月生晕,花树堆雪,道不尽的迷人。
杜盛双眼放光,大叫道:“微之,府中竟藏有如此美人,真让我等羡煞!”
张墨也是微微一震,不过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诸暨翠羽楼中那个名叫春水的女娘。
她的眸光常淌着清泪,让人怜惜,不似履霜这般的气定神闲,当然样貌上也又不及,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人人为履霜惊艳,偏偏他却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两三次的春水女娘。
徐佑微笑着为履霜做介绍。道:“这是我府中的管事,向来以朋友之礼待之。”
杜盛原以为是侍婢,他是东阳郡数得着的士族,对朋友之间互送侍婢习以为常,所以放浪形骸,出言调侃。这时听徐佑说以朋友之礼待之,顿时脸蛋一红,起身施礼,道:“不知女郎身份,多有得罪!”
履霜施施然笑道:“不知郎君何罪,莫非夸我貌美,竟是罪过了不成?”
杜盛微微一愣,继而大笑,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洒脱道:“是我失言,自罚一杯,算是赔罪!”
履霜笑意盈盈,不显丝毫的轻佻,却能让在座的所有人如沐春风。徐佑吩咐道:“即日起,往晋陵鲍虎家中送些米粮油盐等日常用物过去,每月一次,直到此次灾情过去为止。另,张兄、沈兄和巫兄家中同样照此办理。”
话音刚落,张墨和沈孟同时站起,道:“微之,好意心领,但决不可如此破费!”
按时下的米价,徐佑如果负责他们四个人的家族口粮,一个月最少也得数万钱的支出。
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巫时行犹豫了下,他家里只比鲍虎略强一些,现在也入不敷出,无以为继,但君子之交,贵在如水清淡,岂能受人米粮,毅然拒绝道:“微之,我等为结社而来,却不是为米粮而来……”
徐佑温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我的日子好过些,恰逢此灾年,总不能坐看你们困于斗米而无心于道。何况就算不为你们想,也要为家中父母多想想。”
一番说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张墨本来是不要的,他傲骨铮铮,岂肯受徐佑的馈赠,可是看巫时行的神情,定是遇到了难处,他和沈孟如果不要,巫时行也不会要。
“好吧,多谢微之,我们就收下了,只是受之有愧!”
张墨三人刚要下拜致谢,徐佑一手扶住,笑道:“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这可是夫子的话,你我相交,贵在知心,钱财身外物,无须计较!”
王戎和周雍满目钦佩,徐佑的风姿确实让人心折。杜盛更是开怀,道:“守望相助,实是我八子社的人心所聚,当饮一斛酒!”
接连三日,张墨等人放弃游山玩水,而是在钱塘各处奔走,查访民情,准备回到吴县后联名奏到州府,抓紧时间赈济灾民。天可怜见,在徐佑送走同社七人不久,扬州各郡县终于等来了朝廷的恩典,以吴郡为主导,开始在和会稽交界处建造太平仓,除了正常的徭役之外,以每日一顿饱饭外加三文钱雇佣无米可食的民众出工出力,同时修葺各县的农田水利设施,消息一出,米价应声下跌三成,可仅仅维持了七日,又开始上涨。
整个六月,扬州刺史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平抑米价,和暗中投机屯粮发国难财的奸商殊死相搏,互有胜负,虽然没有能够让米价重新回到正轨——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两季绝收,供应不足,米价上涨是必然。官府所要做的,是尽量抑制上涨的速度,每天少涨一些,就能少死一些民众,但通过种种努力,终究还是让米价维持在了三千文的高位,没有继续飙升。
到了七月上旬,太平仓建成。所谓太平仓,其实跟汉朝时的常平仓法度相似,谷价低时,由官府高于市价从谷农手里购卖谷物储存在常平仓内,以免谷贱伤农;等谷价高时再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出,以稳定物价,安稳局势。这项制度好在买入和卖出的价格差别不大,所以能够维持成本,保证长久运营,但此时灾情正盛,临时建造的太平仓很难像常平仓那样盈亏持平,可它的好处却在于能够给正在地狱中挣扎的灾民以信念,给正在作奸犯科的粮商以警示,给正在看热闹的世家门阀以示范:那就是朝廷将大力赈灾,不计一切代价的稳定局势,扬州,绝不能乱!
太平仓落成当日,十船米粮通过水路运进了仓内,米价立刻跌到了两千七百文,第二日又是十船,米价再跌三百文,第三日,第四日……总共有五十船米粮开进了太平仓,市面上已经闭市的许多门店重新开业,米价终于跌落两千文,徘徊在一千八百文左右。
“小郎,顾府君当真厉害了得,短短时日,竟能筹措五十船米粮,让人不得不佩服!”
履霜对顾允大加赞赏,在她心里,有了五十船米,不知能够救活多少人,这真是莫大的功德。何濡却噗嗤一笑,道:“你啊,这五十船米,能有一半就不错了,顾允一手疑兵之计,不知骗了多少像你这样的天真女娘!”
“啊?”履霜捂住了小嘴,惊讶莫名,道:“可,可米价低了啊,很多人也可以买得到……”
“因为被骗的还有那些屯粮的粮商,他们惧怕太平仓还会源源不断的运来粮食,所以想趁着高价卖出,进一步促使米价降低。”
秋分充满期盼的道:“不管怎样,只要能让米价降下来,让大家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冬至笑道:“是啊,根据我的线报,很多观望的粮商都坐不住了,接下来几天,肯定有粮商会大量出货,到时候米价会降到千文以下。依我看,朝廷出手,这次的灾荒很快就会过去,不至于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徐佑叹了口气,星眸中始终暗含忧虑,道:“但愿如此,可我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
仅仅过了五日,夜里子时,一场漫天大火直冲云霄,火势百里可见,徐佑披衣出房,和何濡等人一起站到假山高处,远眺火光所在。没多久,冬至匆匆赶来,她的俏脸苍白如纸:
“小郎,太平……仓,走水了!”
(祝所有朋友春节快乐,狗年大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朽木和金石
太平仓的建造前后动用了数千人,规模是近些年来之最,出动人次更是十数万计,耗资达百万钱,所以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建造成功。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十余日,就变成了火光中的一堆焦土。
不需要徐佑吩咐,冬至已经将手中握着的所有资源全部散了出去,各种情报流水般送到了了静苑。从蝼蚁百姓到富庶地主,从奴仆佃客到士族门阀,几乎都被太平仓的失火震的缓不过气来。
顾允写给徐佑的信里,充满了悲伤和沮丧的情绪,言辞之中甚至流露出了辞官的意图。左彣很是不解,道:“顾府君虽然入仕没有多少年,可自小家族培养的就是如何在官场纵横游走,心志之坚,应该不会逊色多少,怎么刚碰到点难处就如此灰心丧气?”
何濡眼中透着耻笑,道:“大雪青松、傲霜寒梅,无不是苦境炼心,这才磨砺出了真正的气节和风骨,如顾允的出身,说是万般呵护、千般疼爱并不为过,身边的谋主鲍熙固然智计超群,但也怕顾允在自己的辅佐下有什么闪失,所以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的门阀养出来的俊才……哈,哈哈!”
对此徐佑表示理解,庐陵王安休隆在金陵遥领扬州刺史,州治也迁到了金陵,诸如长史、司马等二三把手全都在金陵任职,也就是说,此次太平仓的建造乃至吴郡等诸多郡县的赈灾事宜其实都由顾允全权负责,责重权大,时间紧任务重,可顾允还是不负众望的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让太平仓成功矗立在世人面前,并且筹粮运粮,有章有法,从坊间到朝堂,无不赞誉有加,博得了太多的荣耀。
俗话说捧的越高,摔的越重,这是天地间不变的道理,顾允心知肚明,他看着风光,可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太平仓若有失,必定会引得扬州动荡,甚至祸及国本,这样大的过失,哪怕他是顾氏的子弟,也应对不了如雪片的弹劾奏章。
辞官,是愧疚和惶恐之下的对自己失去自信的表现,顾允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失败的经验。
徐佑回了信,让冬至亲自送去吴县。顾允在后堂接见了她,打开密封的信笺,光滑如玉的元白纸第一次呈现在外人面前,摸上去如同处子的肌肤,若是往日,顾允肯定大喜过望,视若珍宝,可今时却无暇他顾,因为满张纸只写了一句荀子的话: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顾允凝视良久,俊美的容颜难得露出几许愁云,道:“微之还说了什么?”
“回禀府君,我家小郎没有多余的交代,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他彻夜未眠,早上将信交给我的时候,我看到满地的纸团,写满了凌乱的字……”
顾允再次低头看信,眸子里似有水光闪烁,再抬头时,毅然而然的道:“回去转告微之,我绝不会辜负他的厚望。除非主上动怒,降之以雷霆,否则的话,我一日在位,就一日不会放弃!”
冬至伏地,恭谨的道:“婢子记住了,府君的话,我必定带回钱塘。对了,方才是婢子记错了,来时小郎确曾有过交代,府君若是这几日有闲暇,可私下里见一见孟假佐!”
徐佑临行时和冬至密语,若是顾允重新燃起斗志,可指条路让他去见孟行春,若是真的颓废不已,无心政事,这番话不必提起,再寻别的法子劝诫他。
“孟行春?”顾允眉头微皱,在他们这些门阀贵人的心中,司隶府是皇帝豢养的鹰犬,人品恶劣,品格低下,除非明面上躲不开的公务,否则的话,一向都敬而远之。
“正是!太平仓走水一事太过蹊跷,小郎料定必是有人暗中纵火,否则的话,以太平仓的防备,绝不可能一夜之间焚烧殆尽。孟行春的卧虎司代天子坐镇扬州,出了这样的事,他也难脱干系。府君只有和他统一口径,将罪责推到纵火的人身上,然后……”
接下来的话,冬至闭口不言。哪怕徐佑和顾允交情再深厚,这样的谋划也不可宣之口外。
顾允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片刻之后,回头说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好,今夜就去见孟行春!”
“鲍先生那边,府君是不是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不必了!”顾允眉宇间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道:“微之总不会害我的!”
天一入夜,繁星布满银河,如同万千灯笼高悬,美不胜收。顾允身穿普通齐民的衣服,带了冠帽子遮住脸面,临出门时,被鲍熙拦住,他苦苦哀求,道:“孟行春是主上的家臣,府君却是主上的外臣,内外勾连,从来都是人主的大忌,府君切不可听徐佑胡言,置身危地而不自知。何况太平仓既毁,扬州的局势已经不可挽回,府君正好借此机会脱身,虽难免会有点点骂名,但总比将来深陷泥沼要好得多!”
顾允温声道:“先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微之说的有道理,遇事则逃,畏难避险,哪怕安然活着,也只是一根朽木而已。再者,这次逃了,下次又能逃到哪去呢?”
“这是徐佑的诡辩!”鲍熙难掩怒火,厉声道:“扬州的局势错综复杂,又遇上这么严重的旱灾,两者其一,都是百年难得一遇,更况乎两者兼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那才是真的朽木!”
顾允抬头,不知是哪颗星辰亮了亮,照耀着他的容颜,仿佛白玉无暇,道:“先生,让我置身事外,眼看着扬州百姓垂死挣扎,那么,如此君子,不做也罢!”
鲍熙久久无言,长叹了口气,让开了房门。顾允对他施了一礼,负手而去,英挺的身影悄然融入了夜色。
有孟行春的秘密奏报,有吴郡门阀的倾力庇护,虽然朝中指责顾允的声音始终居高不下,但安子道仅仅下旨斥责并罚俸三年,具体善后事宜仍交由顾允全权负责。
这样大棒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让很多人看到了顾允在安子道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逢迎拍马或者有意示好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这就是所谓的祸兮福所倚!
不过,金陵城中的威胁虽然化解了,但是扬州的旱情却在继续恶化,因为太平仓建成而营造的稳定局面再次失控,米价开始了报复性的反弹,短短五日,又涨到了四千钱的高位,别说那些苦哈哈的齐民,就是普通士族也有些不能承受。
民怨开始凝聚、沸腾、翻滚,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顾允当然没有闲着,由徐佑秘密献计,一方面说服扬州诸姓门阀体恤国难,将多年仓储的陈粮以略高于往年的平价卖给官府,这主要是靠着他顾氏的身份,一般官员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这种收购是秘密的,并没有对外宣扬;另一方面,行文整个扬州有司,放开水陆各处的隘口,对运粮的车船减免关税,吸引别地的粮商大批量往扬州转运粮谷牟利。
“米价高,无非供需关系发生了改变,供过于求,则米贱,供小于求,则米贵。想要米价回落到正常的水平,必须有足够多的米粮作为依靠,可要做到这点,单单依靠官府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先从门阀买粮,并让朝廷给予一定的奖赏,不过切记,绝不能走漏丝毫风声。然后再对外表明官府无意打压扬州的粮价,以此诱惑粮商们逐利而来……”
起初,徐佑的计划在内部引起了很大的反弹,不仅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他们,就连何濡都觉得太过行险,不止一次劝道:“七郎的原意是好的,可为什么从门阀够粮要保密,宣扬出去,对当下的局势岂不是更加有利?”
徐佑解释道:“若是宣扬出去,粮商们以为扬州粮储足够,必会心生疑虑,哪里还肯日夜兼程的往扬州运粮?”
“这正是我的第二点疑问,黎庶苦于米价高涨,官府却还公开宣称无意干涉米价,这要传出去,顾允不知要招来多少骂名……”
徐佑的脸上闪过一丝坚忍不拔之态,淡淡的道:“做大事,担些骂名不算什么!为扬州计,为百姓计,也为飞卿自己打算,受一时委屈,救苍生水火,这笔买卖划得来!”
何濡见劝他不住,也就不再多说,但鲍熙可没这样的好脾气,从吴县专程赶到钱塘,面谒徐佑后,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道:“徐七郎,你到底要干什么!小小年纪,粗莽武夫,就算博得些许才名,可这扬州的政务何等繁杂,赈灾一事牵扯万端,岂是你坐困钱塘,能够窥探明白的?为何要蛊惑府君行此遗臭万年之计?”
徐佑冷冷道:“鲍先生,你的学问连其翼都是佩服的,可要说到政务,未必比我这个黄口孺子强多少。”
“你……”
“你辅佐顾东阳多年,可作出了足以夸耀的政绩吗?”徐佑不容他废话,字字诛心,道:“十年了,顾东阳考绩从来只是中上,十年了,仍然是区区东阳太守,要不是这次顾允高升,朝廷以父职不能低于子辈为由,将他拔擢为建武将军、益州长史,你也能说无功无过罢了。”
鲍熙目呲欲裂,道:“徐佑,辱我就算了,竟敢辱及老郞主,你好大的胆子!”
徐佑笑了,笑的轻蔑而自傲,道:“也只有你这种蝇营狗苟的人,才会在生死攸关之时计较尊卑长幼之类的虚礼。此次扬州旱灾,百年未遇,若是太平仓尚在,还可以徐徐图之,可一把火将太平仓烧的干干净净,主上看似没有追究,但谁都明白,飞卿这是在刀尖上起舞,若能控制局势,安然度过大灾,则主上有识人之明,飞卿有治国之能,朝野称颂,皆大欢喜。但你想没想过,为了建太平仓,为了那几十船粮,扬州官帑花费一空,现在火烧眉毛了,去哪里弄钱赈灾,去哪里买粮救济?一旦灾情不可收拾,酿成民乱,飞卿第一个要死!”
他顿了顿,盯着鲍熙的眼睛,道:“鲍先生,顾允死了,你可以另谋高就,所以不急,是不是?”
鲍熙脸色变得煞白,望着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何濡,好一会才怒斥道:“徐佑,不要血口喷人。府君若出事,我自不会苟活于世,不过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拉着你共赴黄泉。”
徐佑懒得再看他,挥挥手,道:“风虎,送客!”
不同于鲍熙的强烈反对,顾允这次选择坚定的站在徐佑一边,在买粮运粮的同时,拿出大部分官帑修建馆舍学宫、筑堤疏河,并号召各郡县的中等士族主动开设粥棚施粥,将无劳动力和疾病缠身的老幼妇孺的口粮缩减到了每日一碗稀粥,维持着不饿死就成。
在此过程中,出现的买卖人口、兼并土地、畜养奴仆、由良入贱等现象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不饿死人,或者少饿死人,任何手段都在官府的默认之内。
生死事大,自 由事小,至于良贱,在大灾面前,已经无足轻重!
第一百七十二章 清梦和惊雷
钱塘,粮码头。
数十艘船错落有致的停靠在码头边,吆喝着号子的船工和肩扛着米袋的苦力在各个管事的挥斥中低头忙碌着,流淌的汗水洋溢在脸上的笑容里,让人感觉到生命的不易却绽放着璀璨的光辉。
眼下这个光景,有活干,有汗流,才会有饭吃!
徐佑正跟一位从江州过来的粮商闲聊,得知他这次送了三船的江米,按照当前的市价,足可盈利百万余钱。这人还是小粮商,所以才取道钱塘,而不是去吴县,据他说吴县现在的粮商几乎要塞满河道,大家都闻讯而来,几乎将广、宁、益、荆等州的陈粮都运到扬州来了。
离开粮码头,经过西湖畔时,看到大德寺的和尚们正在沿街施粥饭,有个老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颤颤微微的跪地问道:“**师,佛祖不是庇佑信众的吗?我全家都恭敬的侍奉佛祖多年,可前日死了老头子,今日死了刚满月的孙儿,儿子儿媳也快不行了,到底是为什么?求求你,要收就收了我这把老骨头,给儿子们留条性命吧!”
和尚宣了佛号,扶起老妪,道:“这是前世的孽,造今世的果,非佛祖不庇佑,而是只有断了因果,才能让他们往生极乐。你看到的是死,其实,佛祖已给了他们新生!”
“新生?”
“苦海多苦难,离之不可惜,老人家宽心些,你的家人来世可得大富贵!”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老妪扑通又跪了下去,虔诚的一下下的磕着头,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徐佑立在柳树下,看着眼前这幕,微微叹了口气。
左彣问道:“郎君为何轻叹?”
“风虎,你说,佛门的这些道理,是真正的道理吗?”
左彣摇头,道:“我看不是!按照佛门的说法,今世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前世有因果,然后要信众放下欲念,一心一意的去求来世安乐祥和……那我们的存在和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比很多人都高明了!佛门未必握着天地间的至理,但是宗 教的好处,就在于能够在绝望时抚慰人心。如果不是那和尚一番言语,老妇人从此刻到死,都不会真正的开怀,日日夜夜被生离死别的亲人折磨着躯体和魂魄,不得安宁。至少现在,她即将枯死的心,有了归处!”
左彣若有所思,道:“郎君的意思,不必管宗 教的出处和本义,只看它能不能给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道门之所以在争夺信徒的战争里被佛门逐渐的超越并彻底压制,归根结底,就在于理论体系的不同。佛门的理论体系更简单易行,也更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具象化之后,就是对愚民的巨大蛊惑力和渲染力。
“对,抛弃其神性,吸纳其人性,不管胡教还是正教,都将变成我们独有的教派!华族千年前,乃至千年后,对宗 教的改造大抵如此!”
徐佑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对这个伟大文明的自豪和崇敬,也有对这个伟大文明那异乎强大的同化能力的狡黠和得意。
“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然后,为我所用!”
回到静苑,徐佑直接去见何濡,神色透着几分凝重,道:“连大德寺的和尚都开始出来施粥收买人心了,天师道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大德寺可不仅仅施粥这么简单,这几个月竺法言以一日两食吸纳逃难的流民,在各地大肆扩建寺庙,花费极低,却得民众交口称赞。”何濡伸手入怀,搓了搓泥,然后屈指弹出,懒洋洋道:“刘彖事先囤积了那么多的粮食,总不会是拿来自己吃的吧?或许都明玉还在观望形势,如果顾允那边没有大动作,就算把刘彖囤积的粮食全部撒出去,也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我想,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介入的时机!”
徐佑略觉心安,但眉头依旧没有舒展,道:“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不过是早晚而已,至少对生民有利。可我不知为什么,始终觉得不安……”
“嗯?”
何濡坐直身子,他在寺庙长大,多多少少会相信冥冥中会有神秘莫测的力量,尤其是徐佑这样天纵奇才的人,直觉,有时候会比眼睛看到的还要精准!
他凝目望着徐佑,身子略微前倾,道:“不安自何而来?”
“不知道,我抓不住!”
徐佑烦躁的将头埋进手里,呢喃道:“冬至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天师道的人有在钱塘大肆活动迹象,吴县那边的孟行春也没有找到更多的明确的线索。就好像……就好像天师道突然消失了似的,都明玉费尽心思谋祭酒之位,甫一得位立刻杀杨乙、立虎威,然后谩天昧地的偷取库银,秘密运到小曲山中,再未雨绸缪的大肆屯粮,每一步都走得如弈棋般精妙绝伦,总不会在该收子时却变得悄无声息吧?”
话音刚落,他和何濡同时一震,两人四目相对,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惧。
不是都明玉悄无声息,而是他们已经变成了聋子和瞎子!
论起情报遮蔽能力,冬至手中那个刚刚婴儿学会走路的机构,比起风门,实在差得太远了!
何濡正要派人去叫冬至过来详细询问,徐佑阻止了他,道:“不必了,冬至已经尽力,这不是个人能力的差距,而是人力物力财力上全面的不对等,徒劳无益!”
他终于恢复平静,道:“不管都明玉想做什么,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以不变应万变!”说完又是一笑,道:“其实我们焦虑的毫无道理,对天师道而言,或者说对任何一方而言,我们都是小人物,微不足道。扬州真有大的变故,也轮不到你我来操心!”
“还是静观其变吧!”
只是话虽如此,可身在局中,想要置身事外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在大批粮食进入扬州后,米价却仍旧高居不下,民间的怨恨之声几乎充盈天地,如同鼓起来的鱼鳔,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与这种明面上的民怨相比,地下的暗流涌动才让人真正的担心。不知从何时起,高惠临死前传出的谶语开始在黔首之间秘密流传,但谶言后几句所隐藏的信息还是没有曝光,只是假借前面几句煽动对当朝和佛门的不满情绪。
除此之外,冬至的工作也越来越难展开,外围的人员被策反了几个,要不是她足够机警,恐怕会被错误情报误导,而安插在刘彖处的几个内线接连失去了联络,她的耳目和触角在经历了几个月的野蛮生长之后开始被人有计划的斩掉,且毫无还手的能力。
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也为了在这场不对等的情报战中保存实力,徐佑让冬至命令手下全部蛰伏,正面战场应该交给卧虎司去对抗,他还没有本钱去挥霍这来之不易的一点家当。
转眼到了八月底,暑气开始消散,但民间的怨气已经积累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再多一点,就会彻底爆发。顾允和徐佑商议之后,认为时机到了,由官府出面,将这段时日收购自各门阀和士族的米粮成批量放出,远低于市价,并通过卧虎司和郡守府多个部门协同,严查粮商富贾假扮灾民买粮,一旦发现,即以图谋不轨抓入大牢,罚没家产,充为救灾之用。
三日内抓了九户,斩了三颗人头,血腥味弥漫了吴县的街市。本来依照律法,死囚犯必须经复奏,皇帝核准之后才能行刑,但事有轻重缓急,顾允手里就这么点粮食储备,要是不行雷霆手段迅速震住不良宵小,支撑不了几日就得露馅。所以早早的说服孟行春,通过司隶校尉萧勋奇从安子道手里请了密旨,可以当机立断,先斩后奏。不过这个任意杀人的权力位比持节的大都督,安子道不放心,严令孟行春,杀人不可超过五数,官吏和士族不能动,且必须有顾允同时签署才可以行刑。
这足够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粮码头和东市,比任何言语都有说服力,真正需要粮食的民众能够以低价买到糊口的口粮,无钱的灾民也可以免费吃到吊命的稀粥,眼看要炸锅的局势平缓了少许。但是粮商们还在观望,并没有适时的跟进降低米价,这时候顾允暗中放出的消息,让粮商们知道官府手中的米粮都是从各个门阀平价买入,储量夸大了十倍,足够应付扬州大部分受灾郡县度过这次旱灾。
消息一出,粮商们躁动不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开始跟随官府的米价开市售卖,短短十数日,从众心理导致的米价崩盘,如黄河之水,倾泻而来,止也止不住。
静苑中一片翻腾,外人不知,可他们却知道,平抑米价的计谋全部出自徐佑,看似偏颇的不近人情,却又仿佛造化妙手,轻描淡写的将一场大难化于无形。
这是神迹!
同样高兴的还有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万千百姓,他们欢喜着跪地祈祷,感谢上苍,也感谢顾允,称他为圣人,将这次赈灾的策略称为神明之政。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片祥和的背后,一场席卷了扬州的危机突然爆发。
八月二十七日夜,雷动的人声袭扰了无数人的清梦,徐佑猛地惊醒,发觉身上竟出了一身的汗渍,吩咐秋分掌灯,正在疑虑的时候,左彣匆匆推门进来,低声道:“钱塘城被围住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反
“啊?”
秋分手一颤,捧着的衣服掉到了地上,徐佑弯腰捡起,神色不变,看上去甚是镇定,拍了怕秋分的脑袋,道:“别慌,天塌不下来!”又转头对左彣道:“探明了么?”
“没有,我听到动静,只是到北门城头看了看。今夜无星无月,外面乌压压的,瞧不真切,约有十几人在城门前,暗中却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有人喊着他们是从晋陵郡逃难的灾民,要进城乞活。不过喊话的人中气十足,应该有修为在身,绝不是什么灾民。”
“陆会什么反应?”
“守城的门吏已经派士卒前往县衙通报陆会,他若不是傻子,就不会大开门禁让这些人进来。只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这些人大张旗鼓而来,不会因为陆会不开门就束手无策,乖乖的在城下待一夜,想必另有夺门的法子。”
徐佑皱眉半响,心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因为他想起曾经从杜三省口中听来的一句话:刘彖送了两个貌美女婢给陆会暖床淫 玩,平时里抛头露面出入县衙,为众多胥吏知悉。钱塘城毕竟不是大的城邑,多年无战事,门禁早就松懈的很,若是她们假持陆会的手令,足可做到不费吹灰之力,让守门的门吏开门放人。
他肃声道:“秋分,速去召集府内所有部曲到院子里集合。风虎,你吩咐山宗,事态紧急,让他马上前往北门,若遇到县衙来人持陆会手令要求开门的,一律拿下,必要时可以杀之掌控局面!还有,告诉冬至,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要立刻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
顷刻之后,伴随着知了的嘶鸣,徐佑一身黑色戎服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向来穿着峨袍冠带,很少这样武人的打扮,身型修长如松,显得英气逼人。院子里一众部曲从暖和的被窝里被揪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眼瞪小眼,望着徐佑面面相觑。
“刚刚接到消息,钱塘城被歹人围了起来,意图不明,但必定包藏祸心。为了以防万一,从此刻起,我要你们打起万分的精神。吴善,你速去通知杜三省,要他组织衙卒,准备应变,然后尽快赶回。方斯年,你带十人,将妇孺集结一处,严密保护起来。李木你带十人,守住正门,严阳带十人,守住后门。苍处,你带八人随我身侧,坐镇此地,随时支援各处。”
“严阵以待,等我命令!”
徐佑俊目生出冷光,道:“刀出鞘!”
锵,锵,锵!
数十把长刀应声出鞘,汇聚的寒流直接冲散了暑夜的烦闷和燥热,连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蝉也吓得噤了声。
“今夜,准备杀人!”
不过,山宗还是来的晚了!
他接到命令后立刻离开静苑,一路潜行抵达北门,正好看到两个婢女模样的人和守城门吏交谈,三两语之后,门吏吩咐手下士卒前去打开城门。紧急关头,山宗来不及细想,从暗处闪出身形,高喊道:“不可开城,外面全是贼人……”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从后方闪电般袭来,无比的阴狠和毒辣,似左似右,忽上忽下,让人捉摸不透攻击的落点。
这是个高手!
山宗头也不回,真气瞬间灌注于掌心,短刀以决绝的劈山之势往后斩出。
自入溟海盗以来,他多次在死亡边缘行走,早就磨练出了遇险遇难的应变之术。这一刀,不能犹豫,更不能保留实力,必须以命搏命,否则的话,将落入敌人的算计中,一招即落下风,再无翻身的余地。
砰!
火光四溅!
山宗胸口一窒,几欲吐出血来。他的武功偏于精巧机变,硬碰硬不是上策,不过反借这一击之力,身子往前窜出七尺,终于脱出了那人的气机牵引,脚尖点在街道旁边低矮的土墙上,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
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有信心,十招之内,解决战斗!
扑哧!
土墙上被利器钻了一个小洞,山宗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原来是长达数米的链枪,枪头系着红缨。使枪的人藏在夜色里,还没来得及细看,萎靡于地面的软链骤然笔直弹起,如同铁棍朝空中的山宗鞭扫而来。
链未至,风声先闻,凛冽的劲气遮掩了口鼻的呼吸,仿佛利刃刺痛了双目。山宗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对方竟然使的这么偏门的武器,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好怪叫一声,再次以硬碰硬,短刀划过浓郁的夜幕,自上劈下。
砰,砰,砰!
扎、裹、带、抽、舞、拉、劈、扫、缠、拿、云、摆,那人的链枪使得出神入化,接连十二招,如水银泻地,毫无破绽,逼得山宗在空中连劈十二刀,却找不到落脚的地,自顾尚且不暇,再无精力分神城门那边的动静。
守城的门吏也不是傻子,深夜开门本就有违宵禁,更别说外面聚拢了那么多灾民,方才因为陆会的手令,加上这两个婢女他们都知道是陆会的宠姬,所以才听命行事。现在出了山宗的示警,虽然有些诡异,但万事周全,小心为上。
“等等,先别开……”
门字还没有出口,腰间一麻,门吏软绵绵的倒在女婢的怀中,乍一看去,好似在附耳私语。另一个女婢厉声道:“明府手令在此,还不速去开门?若是误了事,唯你们是问!”
这些最低贱的士卒本就没有什么见识,更没有急智,再者钱塘处于扬州腹地,数十年没有经过动乱,哪里想到会有人胆敢诈城,懵懵的过去八个人,合力抬下粗大的门闩横木,吱呀呀的厚重城门缓缓地打开,透过门洞,幽黑不见五指的城外,像极了一只张开着大口的怪兽,随时可以把整座钱塘城吞入腹中。
十几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走了进来,挟持门吏的女婢突然一刀插进门吏的心口,血光乍现,溅了她一身彩衣,犹如从地狱中走出的阿修罗。
“动手!”
不等门洞里的士卒们反应过来,纷纷胸腹要害中刀倒地,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全部下了黄泉,做了无名的冤死之鬼。
“点火!”
胡麻油倾倒柴堆之上,北门城墙燃起了两团大火,十里可见,隐隐听到外面传来无数人的狰狞呐喊,山宗见事不可为,再拖延下去,恐怕小命不保,手中洒出十几枚铁蛋,又是一刀劈中枪尖,凌空几个倒翻,落在屋脊上,起落之间,没入小巷里不见了踪影。
等徐佑接到山宗汇报,整个北城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登上静苑的假山远眺,可以看到浓烟滚滚和燃烧的房舍。
“郞君,除了那两个被刘彖送给陆会的婢女,我好像看到首批进城的贼人里,有一个貌似是唐知义的手下。”
“唐知义……”
徐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或者说自浴佛节后,刘彖也几乎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现在想来,还是太大意了。
吴善也匆忙从杜三省府上回来,他没见到人,听下人说今夜陆会宴客,李定之、杜三省等人全都喝醉宿在了县衙。
“宴客?为何宴客?”
“好像是刘彖新得了一枚古玉,献给陆会,陆会因而设宴,请县衙里诸位佐吏相陪。”
徐佑和何濡对视片刻,徐佑叹道:“好算计!”
何濡当机立断,道:“从西门走,我们马上出城!”
山宗疑问道:“为何走西门?贼人从北来,我们从南门撤出岂不更好?或者往东走水路……”
“自古攻城,哪有只攻一门的道理?贼人从北来,人们下意识的就会往南跑,那只是条死路,等着蠢货自投罗网而已。东面水码头,纵横开阔,若不封死,贼寇只能得一座空城,若我所料不错,必然早有战船拦住了水门,去那也是个死。唯有西门外一片群山,崎岖难行,逃难不易,贼人就算有部署,也不会安排太多的人手。”
山宗被讥嘲为蠢货并不着恼,因为他知道何濡就是这个毒舌的脾性,心底也着实佩服他的智计,道:“听郎君的,我们从西门离开!”
“其翼说贼人有战船?莫非跟水军的斗舰类似?”左彣道:“可他们从哪里搞来的战船?”
徐佑插话道:“别忘了,暗夭随陈蟾前往扶桑,乘坐的可是水军的金翅青龙,他一个假死的天师道下治祭酒都能搞的到,别说都明玉这个上三治的扬州治祭酒了!”
左彣默然片刻,道:“天师道……真的反了吗?”
徐佑、何濡、山宗等人全都寂寂无声,结合今夜种种迹象,天师道应该是要造反了。可这毫无理由,哪怕被佛门步步紧逼,被安子道若即若离,但孙冠将宝压在了太子身上,事情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选择现在造反,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这时冬至快步跑进院子里,来到徐佑跟前,神色惶急,俏脸煞白,道:“我的人送来消息,城内有人故意四处纵火,制造混乱,还有游侠儿趁机打家劫舍,*妇人。现在局势已经不可收拾,北门失守,约有数百贼人正直奔城内而来,水门外有大船游弋,逡巡周边,南门外死寂一片,疑为有诈,我们要马上从西门出城,可到明玉山中暂避……”
她手握情报网,得出的结论和刚才何濡凭空推测的毫无二致。而事实俱在,刘彖是都明玉的人毫无疑问,今夜他先是将陆会、杜三省等官吏控制在县衙,又派安插在陆会身边的婢女骗开城门。然后杀人夺路,纵火烧城,跟造反何异?
“多想无益,现在必须先离开这里,等安全了再决定下一步行止。”徐佑长身而起,走到暗夭身前,声音温和而低沉,道:“今夜凶险之极,我们这里有老有幼,有男有女,未必都能够活着出去。跟着我们,反倒拖累了你,风虎,解开他的禁制!”
左彣屈指在他腹下几处要穴点了点,久违的真气流动重新蔓延奇经八脉,暗夭慢慢的活动下手脚,望着徐佑,淡淡的道:“你放我走?”
“走吧,若是我有幸躲过此劫……”徐佑顿了顿,微笑道:“欢迎你再来寻仇!”
暗夭伸出手去,拔出徐佑腰间的长刀,整个过程极是缓慢,可徐佑没有动,左彣也没有动,秋分有些担忧,却让冬至拉住了。
刀尖指地,暗夭眉眼低垂,一字字道:“今夜,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