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枯杨生华,无咎无誉
天师道的合气术糅合了自**经以来各派房 中术的精妙,加上历代天师的革新和发展,几乎达到了入微的境界,修身养性炼气结丹,堪称道家一大奇术,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普通的道民如果虔诚敬道,入教三年以上,也可以从各治的道官处修习,但那都是经过多次删减和弱化的合气术,功效有没有不好说,至少应付夫妻生活足够了,跟真正的合气术有天壤之别。
比如陈蟾,若非他的合气术得到了天师道的真传,也不可能在鼎器幽闭了牝 户之后再来行房。换了别人,不得其门,望而空叹,只能入宝山空手而回,哪里还能盘算着鸩占鹊巢?
乾坤成立,易行其中。日月回光,照于玄门。我为乾鼎,彼为坤器。乾坤覆合,进火养符。合炁中宫,金丹乃生!
可谁也没有想到,当他凝神静气,进入鼎器的一瞬间,正准备用合气术的秘诀循序渐进,待得玉液还丹时采炁化神,一直鼓荡找不到发泄口的阴阳二元如惊涛拍岸,潮涌而来,一半浩然正气如日初升,一半森森阴风如鬼附身,既炽烈如火,又冰寒似雪。
几乎瞬间,陈蟾的左半边身子结了冰霜,右半边身子发热滚烫,双目逐渐外凸,然后砰的一声,眼珠子爆裂开来,七窍喷出血迹,污秽沾满了全身,倒地凄叫,声声撕心裂肺,船上七百人无人敢近前,甚至有人捂着耳朵,不忍听闻。
“鼎器呆呆的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或者说,从他被陈蟾绑在桅杆上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无生无死的境地,神识仿佛脱离了**,高高于上,平淡的看着船上发生的一幕——那些,都与他无关!”
暗夭的语气如坠冰窟,让燃了火墙的房内骤降了几许温度,道:“陈蟾自以为对青鬼律无比的了解,也对天师道的合气术有着充足的信心,更对自己这个妙想天开的夺炁之法深感得意。可到了此刻,他才亲身体会到真正的青鬼律是什么样子,才明白那个鼎器这些年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痛苦。比千刀万剐还要难挨的酷刑,他连一弹指都坚持不到,鼎器却整整坚持了十四年!”
“……陈蟾终于死了,死在野心得逞之前,全身血脉尽断,骨肉模糊如烂泥,死状之惨,犹胜陈焎。哈哈哈哈哈,陈家两代人皆因青鬼律而死,不知当初授予陈蜃两本天书的道人如何是想。”
暗夭仰头大笑,如同疯魔。他的这些往事藏在心里太久,无处诉说,也无处倾泻,今日说出口,如同又经历了一次十四年的过往,满腹的伤,锥心的疼。
“天可怜见,陈蟾终生未娶,没有子嗣,陈氏就此断子绝孙。鼎器阳峰丧失,牝 户幽闭,成了不雌不雄的怪胎。虽留了性命,但因此泄出了大部分真元,一身武学也再无寸进,停留在七品上,无望破开山门,踏上武道至境。”
“陈焎败了,陈蟾败了,鼎器也败了,青鬼律的尽头到底如何,再无人知晓,五十年春秋大梦,只是大梦一场!”
“你从海外归来,身心俱受重创,所以才垂死荒野,被慕容贞所救,然后跟她加入了四夭箭,是不是?”徐佑问道。
暗夭点点头,道:“我其时伤势复发,动弹不得,多日没有进食,只等在荒野中度过最后的日子,要不是慕容贞恰好经过,估计早成了无人问津的一堆枯骨!”
此情诚可叹,但现在不是悲怆的时候,徐佑宽慰道:“壮不可极,极则败。物不可极,极则反。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就如同寒极则暑,暑极则凉。陈蟾机关算尽,反害了自个的性命,天道有常,无往不复,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暗夭,你的身世固然可怜,但也因祸得福,学得了青鬼律,得到了自由身,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呢,比起乾坤一体,坐毙山村,岂不是另外一番际遇?人生在世,谁不受苦,天降大任于人,都得走这一遭炼狱。既已从炼狱里爬出来,就不必顾影自怜,愤世嫉俗,日后或觅一地安稳度日,或谋一事尽展所学,人生苦短,数十年光阴转瞬即过,好好享受剩下来的路吧。”
暗夭凝视徐佑,道:“你不杀我?”
“不杀,是我顾惜你此命得来太过不易,杀之有违天和;但当下也不能放,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继续来找我报仇!”徐佑淡淡的道:“对不住,我不是圣人,舍身伺虎的事做不出来!”
暗夭默然良久,好一会才怅然道:“徐郎君,我这些年遇到过许多人,有恶人,有善人,也有介于两者之间,善恶难分的人。唯有你不同,你遇强不惧,逢弱不欺,圆滑世故却又诚心待人,智计、才情、人品,无不是一时之选。若有可能,我不希望和你成为敌人,只是……慕容贞对我有救命之恩,此仇……不可不报!”
“四夭箭受雇杀我,若不反击,死的就是我。我与月夭没有私仇,与你也没有私仇,好比一笔买卖,总会有赚有亏,月夭这笔买卖亏了,你要替她讨回去,我的买卖亏了,自有我的人讨回来。冤冤相报,何时是个了结?你读过书,知晓世间大多数的道理,回去仔细想想我的话,若是执拗仇恨当中,终生无望从鼎器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暗夭若有所思,闭口不言,起身拜了一拜,和左彣并肩往房外走去。到了门口,突然停下身子,低声道:“郎君之前说我们曾见过两次,其实不然。”
徐佑笑道:“是我口误,晋陵一次,山下一次,静苑再见时,应该是三次了!”
暗夭却道:“还有一次,郎君忘记了!”
“哦?”徐佑扬了扬眉头,道:“我记性一向不好,不知还有哪一次?”
“明月夜,小巷口,郎君倾囊赠了小乞丐六十钱。小乞丐虽然没有得到刺杀的机会,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一世不敢或忘!”
徐佑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是你!”
左彣站在暗夭身边,也禁不住苦笑道:“我当时不是没有怀疑,可后来藏在暗处察看,却没看出丝毫破绽……没想到竟真的是你!”
“是我!”暗夭的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那是破开黑暗人生里的难得一见的光,道:“不过假装乞丐可不是好法子,有些突兀和显眼,引得左郎君横剑防范,所以那夜我没有动手。”
“易容易骨,防不胜防!”
徐佑望着暗夭的背影,叹道:“希望我不会后悔今天没有杀你的决定!去吧,暂时把自己当成静苑的客人,可以在院子里四处走走,此地风景雅致,不会觉得烦闷!”
等左彣和暗夭离开,冬至略有些不开心,道:“我本以为船阁在手,天下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没想到世间还有暗夭这样的人,经历过这样惨无人道的事。见微知著,可想以前的我多么坐井观天,狂妄自大而不自知!”
“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很有进步了!”这是《礼记》的话,徐佑用来教诲冬至,道:“暗夭被风虎下了禁制,与普通人无异,留在静苑并无太大的危险,用心留意即可。你无事可找他聊聊,说不定能听来更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尤其涉及天师道,陈蟾能够高居祭酒之位,必然掌握了别人难以窥视的内情,暗夭多年来和陈蟾朝夕相处,应该听过不少,去打听一下,聊胜于无嘛!”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起于沟通,要沟通就得多来往,没有不来往而生死相知的朋友,也没有不来往始终不变的情谊。徐佑想收服暗夭,解开彼此的心结是关键,让冬至履霜她们打打柔情牌,或许效果不错。
徐佑转头看着何濡,道:“其翼,不如起个卦,看看卦象如何?”
“也好!”
何濡以三指蘸了茶水,屈指轻弹,水滴落在案几上,他稍加审视,道:“大过卦!”
“怎么解?”
“过涉灭顶,并无大碍。枯杨生华,无咎无誉。阴阳相荡,至极则反。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除了徐佑,众人如听天书,《易》经为五经中最难研读的一部,繁杂广博,不好领悟,履霜冬至她们虽然读书,却不知《易》。
徐佑笑骂道:“说人话!”
何濡一脸鄙视,道:“我看很有必要在静苑开讲易经,给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小丫头们涨涨学识也是好的。”
履霜、冬至和秋分齐齐吐舌头做鬼脸,山宗犹豫了下,觉得不好脱离群众,得融入静苑这个大家庭,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对何濡吐了吐舌头。
何濡顿时炸了毛,道:“惊蛰,你恶心不恶心?人家那叫娇羞可爱,你呢,面目狰狞!”
三女笑作一团,几乎跌坐在蒲团上。山宗很委屈,看向徐佑,徐佑立即打抱不平,道:“你这样厚此薄彼,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说笑了一阵,何濡还是解释道:“大过卦,需小心谨慎,则万事大吉。留下暗夭,以卦象来看,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
徐佑起身,道:“你精通易数,得此卦合天象,我心大安。都去吧,休息一下,准备吃饭!”
第一百三十章 孵化山长的将来
“炁的运转,使一阴一阳相互变化,叫做道;一阴一阳变化的根源莫测不可知,叫做神;变化而无穷尽,叫做易。此即‘语其推行故曰道,语其不测故曰神,语其生生故曰易,其实一物,指事而异名尔。’这一物,即指气而言。一阴一阳相互变化的运转永不停止,卦爻象和天地万物都是依据这一变化的法则而存在,这就是《系辞》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
何濡果然在静苑开讲《易》经,不过洒金坊那边离不开他,只讲了两课就匆匆离开。徐佑灵机一动,请暗夭来给履霜她们授课,陈蟾是堪舆大家,对易经的理解和掌握不在何濡之下,暗夭跟了他十四年,就是学到点皮毛,也足够履霜她们学上小半生的了。
不过暗夭的口才虽不及何濡,但讲起易经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很受女娘们欢迎,连吴善他们轮休时也会搬个小胡床,坐在房内听上一会。
学习使人快乐啊!
“……乾卦纯阳,坤卦纯阴,此两卦中的阴阳爻位互易,即相互推移,则有六十四卦的变易。所以,没有乾坤两卦,也就没有《易》的变易,此即‘乾坤毁则无以见易’。而乾坤的并列,来于天地的并立。天地以阴阳二气为其实体,以乾坤为其功用。因此,可以说《易》讲的变易,也即天地阴阳造化万物的过程。此过程有其特有的规则,即阴阳二气的对立及其相互推移,是一切事物变易的根源。归结来说,一言以蔽之:万物虽多,其实一物无无阴阳者,是以知天地变化,二端而已。”
《易》经含盖万有,纲纪群伦,广大精微,包罗万象。暗夭从基本的辞义入手,先让众人有个通篇的印象,然后举例实证,寓教于乐,时不时的可以举手提问,发表见解,然后一一作答。
这个举手提问的法子是履霜提议的,当初在明玉山上教说书人学习台子上的技巧,他们经过徐佑调 教,习惯了举手提问,履霜觉得稀奇,也跟着学会了。
阴阳,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一阉一辟谓之变。
《易》,洒洒五千字,其实只说了这三句话而已!
“啪啪啪!”
徐佑出现在门口,笑着鼓掌,道:“没想到你竟是传业解惑的师者!”
暗夭躬身施礼,道:“学识浅陋,不敢为师,郎君学究天人,治易经远胜我百倍!”
他虽是刺客,也经历了万千磨难,但难能可贵的是,并没有因此泯灭了人性和善念,变成心理扭曲的变态。只要不是处心积虑的杀人,平时的举止做派,跟君子无异。
“誉过了,我虽略通《易》,但比你尚有不如。学不必有先后,达者为师,你当得起的,不要谦虚!”
暗夭走到一旁,让开主位,不再多话。徐佑没有进屋,笑道:“好了,都散了吧。秋分,我今日出门,中午不回来用膳。冬至,你陪着暗夭,在院子里四处走走,为他讲讲四周的景致。”
“诺!”
徐佑带着左彣和两个部曲出门,静苑里明面只留了吴善等六名部曲,还有秋分等小女娘,但暗中送何濡去洒金坊的山宗已经悄悄回来,潜伏在暗处,遇到紧急,立刻就能现身。这是徐佑对暗夭的一次考验,虽说小宗师亲自下的禁制,在某种程度上比皇帝的谕旨还有约束力,但青鬼律神秘莫测,说不定暗夭会有解除禁制的法门,所以挖个坑试一试,对彼此的信任是有好处的。
驱车到了县衙,在后堂见到了陆会。这位陆县令自从在雅集上吃了憋,回来后安分守己,撤了百工院的院监,召回了借给刘彖的匠人,老老实实的按时点卯,升堂断讼,处理积压的案件,将功补过。
徐佑这次受邀请前来,并不知道陆会想干什么,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以他现在几乎响彻扬州的名望,估计他也不敢真的干什么坏事!
“见过明府!”
“七郎多礼了,快请起!”陆会十分热情,吩咐下人看茶,笑眯眯道:“近来可好啊?我公务繁忙,本想登门拜会七郎,却一直抽不出空,莫怪莫怪!”
“明府言重了,是在下失礼,早该来拜会明府。”徐佑应酬话说了几轮,陆会先按捺不住,道:“听说小石山下的洒金坊跟七郎有关?”
“明府是不是误会了,洒金坊是别人的产业,我何德何能有这样会下金蛋的鸡啊?”
“下金蛋的鸡?”陆会大笑,道:“这话说的妙!妙!”接着笑容一敛,沉着脸道:“可我听说,洒金坊的掌柜何濡是你的门人,他的产业,不就是你的吗?”
“明府有所不知,何濡是我的至交好友,并不是门人。他是南渡的侨民,祖上也是士籍,如今家道中落,贫苦无依,但心气极高,哪里肯屈从做我一介白衣的门人呢?我们只是性情相投,所以朝夕相处,出入随行,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是!”
何濡叛逃楚国多年,早就洗白了身份,通过各种潜规则捏造了家族薄阀,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士族子弟。当然,这种没落士族的身份并无大用,若是无钱无势,人又无才无德,顶多比农户略强一点,不用交租纳税罢了。
陆会又笑了起来,道:“是这样啊,我差点听信别人的谗言!七郎,你深受大中正赏识,前程远大,切不可追逐眼前的蝇头小利,负了大中正的厚望!”
“谨记明府教诲,我辈文人当有傲骨,绝不会自甘堕落,成为商贾之流。”
“好,好!”陆会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和徐佑拉了拉家常,问起静苑冬日缺不缺柴炭油盐之物,终于转入正题,道:“既然何掌柜和你是朋友,能不能代为说项,优先卖我一万张大纸?”
徐佑惊讶道:“明府原来也工于画吗?”
陆会笑道:“我不善画,也没兴趣,但族内有兄弟姊妹喜欢,知道洒金坊在钱塘境内,由禾大纸一纸难求,于是央到我这里来。你说,我身为兄长,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说的是,这样吧,我回去问问,但不敢保证。明府或许不知,由禾大纸的产量不足,订单已经积累到了明年三四月。做生意嘛,讲究一个信誉,先来后到,明府要是要的少,一两千张都好说,一下子要一万张,我实在心里没底。”
陆会皱起了眉头,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你说的这些困难我都理解,但多想想办法,又不短洒金坊的钱,对外怎么卖,对我也怎么卖,只是通融一下,早些给我那些族内的兄弟姊妹交差。”
徐佑没法拒绝,道:“好吧,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一定!”陆会眼睛微微眯起一条缝隙,豆大的眼珠闪烁着狡诈的光,道:“放心,不会让你凭白出力。这两日本县将带着诸曹检校东市,多不如法者会严惩,或店肆错乱,或商估没漏,或假冒豪强之名,或拥护贸易之利,或凌践平弱之人,或专固要害之处的,一个都不放过。”
徐佑闻弦歌而知雅意,凑到近前,道:“那刘彖的聚宝斋……”
“我接到市令的奏报,说聚宝斋多有不法之事,若经查实,定不轻饶!”
“得!”徐佑拍板道:“一万张由禾大纸,包我身上了,能为明府做点事,荣幸之至!”
离开县衙,听徐佑说了陆会的丑态,左彣纳闷道:“陆县令和刘彖之前不是来往密切吗?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刘彖害得陆会在雅集上丢尽了脸面,陆会白受了刘彖的两万张剡溪纸,却没提聚宝斋一个字。以两人的心胸,想必这段时日已经撕破了脸,所以陆会打算给他点教训尝尝,也正好给我个顺水人情,换一万张由禾大纸。”
“真是小人!”
“小人还算不上,倒是十足的贪官污吏!”
“郎君真的准备送他一万张?那可是百万钱啊!”
“一百万钱?”徐佑笑了起来,道:“就算我敢送,只怕他吃不下去,撑破了肚子!”
冬天的静苑将萧瑟和风情完美的融合,一枝一木,一亭一山,无不极具巧思,旷远而不寂寥,寒冷中透着暖意。冬至带着暗夭,在院子里四处闲逛,问道:“那日听你说起十恶不善的绝地?到底怎么十恶不善法?”
“那是《青乌经》传下来的诀要,堪舆有三纲、五常、四美、十恶。五常为龙、穴、砂、水、向。十恶从五常演化而来,龙犯劫煞、剑脊;穴犯恶水、气散;砂犯探头、反背;水反冲射、黄泉;向反冲生、闭煞。这就是十恶不善!”
“暗夭,你真是好学问!以后就算不作刺客了,也可以开个私塾教学生读书,不定弄个什么书院的山长做做呢。”
暗夭停下脚步,找了个假山的山石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望着天上的白云变幻,道:“私塾,书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知息遍身
永安十一年,腊月二十七,天大雪!
钱塘城张灯结彩,一片喜庆,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仿佛用凝脂盐堆砌而成,粉雕玉琢,美不胜收。静苑里里外外热闹非常,临近年关,洒金坊暂时停业休息,所有人都回了城,五十多号人聚集一处,就算不大声喧哗,也显得比往日嘈杂许多,给冷清的院子注满了蓬勃的生气。
徐佑从外面掀开棉布帘子,口中呼着白气,跺了跺脚,搓着手道:“这天气,雪如鹅毛,既急又密,真得要人命!”
履霜和秋分、冬至围坐在火炉前,手中拿着针线,带着那五名新买的婢女忙着缝制给徐佑过年穿的新衣,大体已经差不多了,简单的修缮一下边角就可以了。徐佑本来的意思,跟大家一样,在外面的织布坊定制即可,但履霜不依,说外面做的毕竟不贴身,非要扯了布亲手缝制,便也由的她了。不过徐佑对履霜的手艺持保留意见,十指不沾阳春水,会不会拿针线还两说,缝制衣服,别把袖子缝到腰上去就算好的。
於菟在旁边照看炉火上熬着的姜汤,她的女儿纥奚丑奴默默的坐在一旁,双目呆板无神,跟刚来时区别不大。
秋分急忙过来帮徐佑掸去肩头的雪花,於菟倒了碗姜汤送到跟前,这点眼力劲,倒是比之前进步多了。徐佑接过来一口喝了,身上慢慢的温和起来,道:“该采办的东西都采办的差不多了,中午你们大家辛苦些,我让吴善李木他们也去帮忙,汤饭菜肴搞的丰盛些,晚上大伙聚一起吃年夜饭。”
履霜放下针线,问道:“小郎,按习俗要在宅子四角埋四块青山石,埋好了吗?”
“这都什么规矩,埋石就罢了,还得去天师道的靖庐找道官贴符箓!钱塘现在只有一处靖庐,还小的可怜,严阳用牛车载着青山石去了,门外排着长队,等到天黑也轮不到咱们。看着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拉回来了。”
“那可不成,青山石没用符箓,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埋石为了镇宅驱邪,不是闹着玩的!”冬至火急火燎的站起身,道:“我去!”
徐佑来不及阻止,冬至已经消失在门外,不禁失笑道:“至于吗?不如我写两个字,一个镇,一个宅,贴石头上面埋起来好了。”
履霜柔声道:“多少年都是这个规矩,大家习惯了,求个心安。至于灵不灵,倒是无所谓的!”
“好吧,随她去!”
徐佑走到火炉前,伸手烤火,看到衣服旁边的竹筐里放着一些剪纸,都是飞翔燕子的形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夸道:“这是谁剪的神燕?手挺巧的嘛……”
履霜指着一个婢女,道:“是阿难,她手极巧,小郎的衣服其实也大都是她做的。”
“阿难?”徐佑奇道:“其翼给你起的名字?”
阿难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徐佑,怯生生的道:“是!”
佛道盛行的时候,以两教的典籍和名人姓名来命名的不在少数,这个没什么稀奇的。徐佑之所以奇怪,是因为何濡摆明了对佛门不太感冒,竟然给服侍自己的婢女取了这样的名字,难免瞧着诡异。
“既然是其翼起的,就叫这个名字吧。你知道阿难的含义吗?”
阿难大着胆子抬起头,一脸迷茫,道:“婢子不知!”
“阿难即是欢喜,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是佛祖座下最俊秀的弟子,令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阿难顿时小脸通红,道:“婢子长的丑,不敢用这样的名字!”
“人有外相内相,而相由心生,只要用心做事,常存善念,知进退,就是阿难,没什么不敢用的!”
“婢子知道了,今后定然好好服侍其翼郎君,不辜负了阿难的名字!”
徐佑笑道:“只要别再来个迦叶就好了,静苑是静苑,我可不想变成大德寺。”
履霜噗嗤一笑,道:“大德寺的竺法师尊小郎为六字之师,全钱塘人人皆知,就算家里多几个阿难、迦叶啊也是寻常,对不对?”
徐佑苦着脸,道:“和尚做不得……”
“和尚如何做不得?”何濡掀开帘子走进来,道:“七郎瞧不起和尚吗?”
“说曹操曹操到,牙尖嘴利的家伙来了!”徐佑转过身,道:“礼物送到了吗?”
“送到了!顾允埋怨你给的礼物太重,显得见外,又回赠了许多东西,比咱们送去的还要贵重,到底收还是不收?”
徐佑笑道:“无妨,全当吃大户,朋友有通财之义,他不缺这个,收下就是了。”
“风虎从富春回来了吗?”
“昨日就回来了,朱智心思细腻,办事周到,七天前就派人给咱们送了那么多年货,总得去一趟才不失礼数。”
两人正说话间,吴善、李木、苍处、祁华亭等人陆续回来复命,他们这几日奔走各地,将徐佑的手书和礼物送给张桐、陈谦、白承天以及其他在雅集结交的文人好友,一些家比较远的来不及,得等到过完年再派人拜会。
到了傍晚,冬至拉着石头回来,皱着鼻子,道:“呸,天师道真是该关门大吉了,一个靖庐只有一个道官,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年轻人,说话傲慢无礼,靠他来画符驱邪,还真不如小郎写的字!”
履霜打趣道:“原来没弄成啊,怪不得这么生气。没事了,镇宅靠的是浩然正气,又不是几个符箓,有小郎在呢,比什么都管用!”
“好啊,你竟然编排小郎是镇宅之物,看我不去告你一状!”
冬至狡黠欲走,履霜急忙拉住她的手,没好气道:“去什么去,厨下正在弄却鬼丸,缺人手,你要是没事做,赶紧去帮帮秋分。”
“好,等我向小郎禀告后立即就去。还有,青山石的事,其实我办妥当了!”
“妥当?如何妥当法?”
“嘿嘿,我找和尚给青山石作了法,不比天师道的符箓差……”
履霜一头雾水,道:“和尚?大德寺的和尚?他们凑什么热闹?”
“天师道能画符,大德寺也能开光,反正就是抢生意。你是没看到连竺法言都亲自坐镇,为乡亲们的青山石开光作法,态度和蔼,笑容可掬,别说多喜庆了。对了,竺无漏也出来了,身边围的小女娘里外三四圈,口中喊着雪僧的诨号,挤都挤不进去。”
履霜微微蹙眉,道:“佛门跟道门一山不容二虎,大德寺这样明目张胆,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你快去吧,向小郎禀告,也好早做准备!”
“我这不来问你呢吗,小郎哪去了,前厅后院都没找着……”
履霜拍了下秀额,道:“瞧我这记性,小郎他们都去看方斯年了,说是……说是今天接她出关……”
冬至撇撇嘴,道:“小丫头终于舍得出来了?不知道两三个月没见太阳,是不是肌肤白点了……”
履霜瞪了瞪她,道:“别饶舌,快去吧!”
“好好好,这就去!”
冬至嬉笑着去了,远远的看到徐佑和何濡、左彣站在方斯年的房外,不知说些什么,她走到近前,道:“小郎,我回来了!”
徐佑扭过头,笑道:“石头贴上符箓了?”
“没……”冬至有点忐忑,严格来说,此事没有经过徐佑许可,道:“不过,我找和尚给念了经,作了法,据说也可以驱邪镇宅……”
“咦,大德寺的秃驴们连这事都跟天师道争呢?”何濡哼了一声,道:“竺法言看来真是急了,自雅集上吃了大亏,镜丘的佛像也造不下去,准备利用过年的诸多风俗习惯,跟天师道抢信众,吃相太难看了。”
“大德寺被逼死了一个竺无觉,还不许人家反击么?”徐佑神色平淡,不以为意,道:“由得他们去,大过年的,别被这点小事扫了兴致!”
冬至小心问道:“那,青山石?”
“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让吴善将石头埋入四角,你机灵变通,此事办的不错,去吧!”
冬至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没小郎说的明白!管他天师道还是大德寺,只要能驱邪就是了。”
房门打开,山宗从里面出来,一脸震惊,道:“郎君,斯年她……”
徐佑还以为出了事,道:“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她,她入九品了!”
“啊?”
徐佑小吃了一惊,起先山宗跟他说过,以方斯年的进境,半年内或许可以入品,他当时并不信。秋分天赋过人,学白虎劲是自己手把手的教,还用了三年时间才勉强入了九品下,方斯年固然有受想灭定和菩提功两门绝品功法加持,但要想在半年内入品无疑天方夜谭。只是没想到,仅仅三个月,她就已经从通关展窍、练气固本到了阴阳交会的境界,坐火箭似的入了九品榜!
“走,看看去!”
何濡大为兴奋,当先进了屋,徐佑和左彣紧跟其后。只看了方斯年一眼,左彣点点头,道:“不错,真的入品了!”
“七身、七手、七安般!”何濡绕着方斯年如获至宝,道:“这就是知息遍身的境界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吃玉
菩提功共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知息遍身、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心作喜、心作摄、心作解脱、观无常、观出散、观离欲、观灭尽、观弃舍。
能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就入了九品,也就是说,很多武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看到的第一重山,只用了三个月,方斯年已经破开了山门。
受想灭定配合菩提功,真是天下最最上品的功法,但除此之外,方斯年的心性正好和佛门心法契合,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
这三个月,她几乎没有出过门,不受外界任何因素的干扰,一心一意的修炼菩提功,哪怕坐禅十年的和尚,也未必有这份纯粹。
天赋、努力、机遇、兴趣和选择正确的路,是成功不可或缺的条件,很幸运,方斯年占了全部!
徐佑叹道:“或许,这丫头要走在我们所有人前面了……”
左彣轻笑道:“不管是谁,这条路总会有人走到终点,我们别无他法,唯有奋起直追。”
山宗苦恼道:“怕只怕,追了一辈子,也未必追的上!”
武道如登山,一山又一山,能够抵达终点的,千万中无一。正因为太稀少,所以很多人并没有急迫感,反正也没见过,大家都慢慢的往上攀爬就是了。可现在他们正亲眼目睹一个奇迹的诞生,没有人怀疑,假以时日,方斯年必定会站在武道绝巅,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宗师,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三百年来,第一位女大宗师。
何濡调侃道:“终于发现不学武的好处了,我反正不急……”
三人齐齐怒视,何濡打个哈哈,识趣的闭上嘴。方斯年从数息中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四人,高兴的跳起,拉着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身子又变轻了,眼睛也似乎好使了呢,墙角下的虫子都看的见。”说着她耷拉着脸,郁郁的道:“就是太吵了,耳朵里经常听到各种各样的鸣叫声,烦死了!”
徐佑看向何濡,他笑道:“知息遍身,就如同将后天被尘世污染的躯体重新打造,眼耳鼻舌身意回到先天状态,故而耳聪目明,身轻如燕。等到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之后,就可以控制自如,你想听什么,就能听什么,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如果不想听,不想看,也可以随心所欲不听不看!”
“真的啊?”
方斯年大喜,手抓着徐佑胳膊,道:“那好玩的紧,我去继续练功。小郎,不陪你说话了,这次练不到受诸心行我就不出门了!”
徐佑强忍着胳膊上传来的痛意,微微一笑,道:“好,去吧!等过完年,我让惊蛰带你出去玩玩,散散心。”
“说话算话!”方斯年跳了起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众人从房间内退出来,山宗憋着坏笑,道:“郎君,胳膊青了吧?”
徐佑踹了他一脚,呲着牙道:“疼死我了,这丫头以前气力就大,现在更不得了!”
出了院子,左彣问道:“陆县令那里,履霜已经备好了礼物,还得郎君亲自走一趟。”
“聚宝斋被陆会找借口罚没了十万钱的输估,又封禁了一个月,算是狠狠打了刘彖的脸。不过也能看出这人心眼比针扣还小,睚眦必报,上次要一万张大纸,我只给了他五千张,不定心里怎么憋着坏呢,借过年的机会,去缓和一下也好!”
何濡冷冷道:“五千张不少了,百文钱的纸每张只收了他五十文,转手一卖就是二三十万钱的差价,这等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这样想,他可不这样想!”徐佑笑道:“谁让人家是咱们的父母官呢,现在还不能翻脸,先由着他。撑破天去,能有多大胃口?”
陆会的胃口比徐佑想象的要大,履霜备的礼物很是丰盛,市价大概在两万钱左右,作为年节之用足够大方了。没想到陆会完全看不上眼,态度十分冷淡,手中把玩着一个造型精美的玉盏,上面双雀比翼,似要腾空飞去,斜眼乜着徐佑,道:“七郎家世显赫,可曾见过如此惹人爱怜的小玩意?”
徐佑恭敬的道:“金有价玉无价,徐氏虽然显赫,但家中少玉,从不曾见过如此美物!”
“给,让你开开眼,”陆会得意之极,道:“拿去赏鉴赏鉴!”
徐佑识玉,入手把玩片刻,道:“这玉盏是正宗的于阗玉所造,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有平凸、有隐起,双雀图用双钩拟阳线绘就,颇有砣刀之神韵,造艺非凡。”
陆会大感惊奇,道:“七郎也懂玉?”
“略知一二!”徐佑将玉盏放到案几上,满脸艳羡,道:“此盏来头不小,恐是商周时王室的古物!”
陆会顿时来了兴趣,凑到徐佑身旁,手指抚摸着玉盏的边缘,道:“何以见得?”
“双钩拟阳线,这种治玉术起源于商,周以后已经很少用了。其次,你看玉盏的碗边,如此细润平滑,一般的打磨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很像是用昆吾刀雕琢而成。”
“昆吾刀?”
“东方朔的《十洲记》里有记载,周穆王伐西胡时,获一把昆吾刻玉刀,长一尺,切玉如泥。用此刀雕琢的玉,浑然天成,没有瑕疵,所以我猜测,这玉盏说不定真的是昆吾刀造出来的。”
陆会心花怒放,拿起玉盏越看越是欢喜,简直爱不释手,道:“七郎大才,要不是你说,我还当这玩意只是华美,没想到还有这等了不得的来历。”
“恭喜明府,得此宝物!”徐佑笑着问道:“不知这宝物来自何处?”
陆会漫不经心的道:“过年了嘛,刘彖送来的。我瞧着他一片诚心,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刘彖?
徐佑心中一震,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魄力!
刚才他说金有价玉无价,并不是空话。自五华乱华,汉祚衰微,大汉王朝以来盛行的玉文化几乎消亡殆尽,六朝时玉器不多,能寻到一件好玩意比寻一幅好画要难得多。
物以稀为贵,少,就意味着价钱翻倍的涨,刘彖用了多少钱才搞来这杯玉盏,徐佑不知道,但他知道在陆会心里,此时的刘彖肯定无比的高大上,怪不得看自己送来的东西不怎么高兴。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来人,取铜仙呈露盘!”
立刻有两个奴仆抬着三尺高的铜盘进来,盘座上矗立着一位铜铸的仙人,看衣着应该是道教的,只是不知是哪位天尊,右手托着杯子,里面盛着刚接着的露水,左手拿着铜杵,似乎要砸碎什么。
“碾玉!”
徐佑正不明所以,见一个奴仆从仙人手中取下铜杵,用力一击,将玉盏打的粉碎。他眉心微聚,袖手旁观,并不作声。
几下碾磨,手法轻快流畅,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等将玉盏碾成粉末,另一奴仆取来地榆酒,和露水一起把玉化之为水,然后倾倒在瓷碗中,跪地承给陆会。
陆会接过碗,放在鼻端,醉心的闻了闻,如同龙肝凤髓,痴迷不已,然后慢慢的仰头服下。徐佑看的喉咙发痒,终于想起盛行于六朝时、且不同于五石散的另一种士族饮食文化:
吃玉!
服玉者,寿如玉,葛洪的《抱朴子》中论述玉石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济也可以治疗阳 痿。于是从王公贵族开始,逐渐风行四海,豪贵之家以玉为食,且不能少吃,必须持之以恒,一年以上,食二百斤,才可能初见成效。
这也是后世古玉传下来的数量稀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徐佑没想到的是,历史偏移了轨道,可许多事情却仍旧按着既有的道路前进,楚国竟然也流行吃玉这种只嫌死得不够快的智 障疗法。这让他想起后世那些打鸡血来治病的智 障们,号称可以治疗的六十多种顽疾里,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阳 痿,国人在某方面的能力到底有多差,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困扰着徐佑。
陆会眼睛略微鼓起,腮帮子更是急剧的蠕动,仰着脖子,好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鸡,艰难的将合了玉末的地榆酒吞咽了下去。
“尝一口?”
这是客气,徐佑很识趣的婉拒了,道:“在下福薄,无缘消受此商周的宝物。明府请自用,我远远的闻着酒香,沾点仙气就足够了!”
吃玉是个技术活,每次耗时都特别久,徐佑坐等了半个时辰,毫无焦虑之色,悠然自得的风姿,让人心折。陆会吞下最后一口,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又倒了半碗地榆酒涮了涮,喝了个干干净净。
摸着肚子,陆会侧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似乎在感受仙人的境界。徐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问他一个问题:“刘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不是想让明府解了聚宝斋的封禁?”
陆会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道:“哪有这么简单,他想要小石山造庄园……”
徐佑脸色微变,道:“明府允了他?”他转瞬间已经想明白了陆会的鹬蚌相争之计,不过故意露出心急的样子,让他以为阴谋得逞。
陆会敏锐察觉到徐佑的变化,心中冷冷一笑。小石山的山脚下,就是洒金坊,刘彖的用意不问可知,让徐佑和他狗咬狗,这样才好渔翁得利,若无其事的道:“反正那里无主之地,贫瘠不堪,允了他,于国于民无损,又能开山田,收租税,充盈国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徐佑呆若木鸡,久久不语。陆会心情大畅,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除夕夜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江东涌入了大量人口,但和荒废的土地比,依然显得稀少,朝廷为了安置流民,也为了减少赈济方面的压力,鼓励地方郡县大量垦湖田、开山田,因此促生了封山占水的经济模式大行其道。士族门阀将风景秀美的名山丽水据为己有,地主富贾也纷纷效仿,或巧取豪夺,或从公买入,立名目,矫谕令,费尽心思,封山泽百里以谋私利,几乎成为南朝的恶疾!
从县衙离开,徐佑说了陆会的毒计,左彣怒道:“陆会才来钱塘数月,仅咱们手里就拿走了数十万钱,还有詹泓、刘彖,外人更不计其数。如此肆无忌惮的敛财,莫非他真的不怕朝廷的法度吗?”
“朝廷是朝廷,亲民官是亲民官,之间隔着州郡和部曹,纵有不法情弊,也察之甚难。所以廉吏虽有,却不常见,像陆会这样的贪官污吏比比皆是,没什么奇怪的。”
徐佑抬头望着远处,雪花如席,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咳嗽了两下,轻声道:“我只是奇怪,刘彖为了跟洒金坊斗气,竟舍得送出价值不菲的玉盏,就算为了谋取小曲山来讨陆会的欢心,这等手笔,未免太大方了些。”
“玉盏?”左彣小吃一惊,玉这玩意可是稀罕物,皱眉道:“刘彖到底想干什么?”
徐佑沉思不语,冷风吹入骨,仿佛连脑袋都冻僵了似的,双手紧了紧大氅,道:“走吧,去见见杜三省!”
给杜三省的年节礼物早就送了过去,徐佑再上门可也不能空手,让人回府取了钱塘湖雅集结订的文册,题了字亲手交给杜三省。这位杜县尉是粗人,可越是粗人越是喜欢被当做文人对待,尤其徐佑现在在扬州文坛的地位非同小可,由他赠予的文册意义非凡,不是钱能够买来的。
老杜欣喜的嘴巴都合不拢,拉着徐佑吃了顿酒,席间说起刘彖,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皮子的狗东西,天天就知道往明府后堂里钻。今个送钱,明天送物,大后天送人……”
“送人?”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婢女,走起路来小腰都快要扭断了,每日在衙门里进进出出,害得手下人做事都没心思。郎君你说,这成什么样子!”
徐佑还真的很少关心陆会的家务事,道:“陆明府来钱塘赴任没带家眷吗?”
“明府家中只有一妻一妾,妻子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其妾在家伺候明府的尊君,所以来钱塘时孑然一身。哼,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夜里有人暖脚,有人暖床,明府可是好不惬意!”
杜三省是钱塘县的老油子,说话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徐佑记得他之前拍陆会的马屁不遗余力,这会编排起来言语难听的很。
“县尉喝多了,慎言,慎言!”
杜三省啪的将酒杯放在案几上,道:“咱们自家兄弟,说话不必忌讳,难道七郎还会去明府面前告发我不成?”
徐佑笑道:“绝对不会!”
“那就是了!”杜三省抹去嘴角的酒渍,道:“我怕他个鸟,有些话就是当面我也说得,他爱听不听,不听耶耶也懒得伺候!”
徐佑又给他斟了杯酒,安慰道:“今个这么大火气,到底发生了何事?来来,再喝一杯,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发生了何事?”杜三省一饮而尽,双眼透着七分的醉意,骂骂咧咧的道:“这次在小曲山周边搜捕劫持民女的山贼,眼看着收拢的圈子越来越小,说不定哪天就抓到了,大伙立功领赏,个顶个的高兴。结果呢,刘彖看中了小曲山,不知怎么说动了陆明府,竟让我把弟兄们都撤回来,这案子不了了之。我操刘彖他十八辈祖宗,感情不是他家的闺女被人糟蹋了,命丢了一大半,说占山就占山,说不让搜就不让搜?”
“我说呢,刚进屋瞧着你就不对劲,心里憋屈着呢。”徐佑劝慰道:“小曲山虽然连绵重叠,但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或许贼子确实不在那里。”
“七郎有所不知,小曲山林深竹密,峰高崖峻,加上山腹里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洞穴,交错相连,曲折反复,藏几个人就跟钱塘湖里藏了几尾鱼虾,不花大力气根本不可能找到。明府轻飘飘一句话,十几个兄弟没日没夜的辛苦算是白搭了。”
徐佑还是初次听闻小曲山里有这么多洞穴,似乎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并没往心里去,笑道:“不能说完全白搭,那贼子见县尉神威,恐怕早吓跑了,再没胆气继续犯案,也算是对附近的百姓有了交代。”
“哎!”杜三省拍着大腿,神色懊恼之极,道:“明府不懂刑名,胡乱指挥,早晚要闹出大乱子。”
从杜三省那里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但刘彖不遗余力的巴结讨好陆会,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借陆会的力量来对付徐佑!
一来,刘彖对严叔坚的恨意,要除之而后快,可不除掉徐佑,就不能对付严叔坚;二来,聚宝斋和洒金坊同行是冤家,又因钱塘湖雅集闹得几成死敌。但凡哪一条,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为此刘彖不惜散尽家产,不惜卑躬屈膝,哪怕两败俱伤,也不肯退让半步!
可惜了那个玉盏,竟被陆会吃了。
徐佑心里想笑,又觉得可悲。
除夕夜,一岁之暮!
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雪后初晴,连带人的心情也变得大好。街道上全是奔跑嬉戏的孩童,穿着新衣,戴着虎帽,手拿爆竹隔街相望,追逐着欢呼达旦,又称为烧火爆。随着天色渐暗,挂在屋檐和亭廊间的长明灯陆续点燃,仿佛夜色里亮起的明月,映着地上的雪,如同白昼。
所有人聚在前院,取干草和柴火,放入三人合抱的铜盘里,堆成一人多高,洒上胡麻油,由徐佑亲手持着白烛扔进去,火舌立刻窜天而起。冬至、秋分、方斯年等女娘立刻鼓着掌大叫起来,然后由苍处等人将新采的数十根竹子置于铜盘上,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开始响彻四方,络绎不绝,寓意驱走山鬼,祈福平安。
火势烧尽了寒意,众人进入厅堂里,密密麻麻摆列着二十张食案,每张二到三人不等。正东边坐着徐佑和秋分,这是主位,秋分跪坐在他身后伺候,徐佑执意把她拉到一起同桌而坐。西边依次是何濡、左彣、山宗、履霜、冬至、方斯年、暗夭等人,南边是苍处、吴善、李木、严阳、祁华亭等部曲和於菟、阿难等婢女。
“今日岁暮,普天同乐,静苑里不分主仆,没有尊卑,吃酒吃肉都自己动手,没人服侍,要是偷懒饿了肚子,我可是概不负责!”
众人皆欢声大笑,徐佑把手一挥,笑道:“废话不多说,吃饭!”
苍处眼疾手快,直接撕了一根硕大的烧鸡腿,一口吞了半只,徐佑指着他道:“今晚谁比苍处吃的多,我赏五百钱!”
苍处牛眼猛的圆睁,又是一口,整只鸡腿下了肚,叫嚷道:“郞主,要是没人比我吃的多呢?”
“那就赏你一千钱,再额外赠送一个饭桶的诨号!”
苍处抹了抹满是油腻的大嘴,嘿嘿笑道:“饭桶好,饭桶吃的饱!”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闹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人人吃的尽兴,吃的开心,大堂内其乐融融,气氛融洽的无以复加。时不时的有人上前给徐佑敬酒,徐佑来者不拒,杯到酒干,他前世里就是海量,穿越到这个时代,喝这种非蒸馏的低度酒其实如同喝水,只是身体遭受大创,不敢多饮,酒量也不行。经过这段时间的将养,基本大好了,趁着今个大年夜,不想让大家扫兴,喝酒爽快又豪放。李木碰了碰苍处,低声道:“大眼,咱们这帮人里你最能喝,去跟郎主拼拼酒。”
苍处早按捺不住,受李木一怂恿,顿时起劲,抱着一大坛子酒,跑到徐佑的案几前。由于徐佑三令五申,不许下跪,他干脆盘腿坐下,厚着脸皮道:“郞主,我敬你!”
徐佑莞尔,道:“第一次见人敬酒拿个大酒坛子的,你这是哪门子的习俗?”
“回禀郞主,我们徐家人都是这样敬酒的!”
“哦,五溪蛮果然胆气壮,喝酒都这么出人意表!”徐佑示意秋分拿了个同样的酒坛子,开了封,凑到鼻尖闻了闻,道:“好,今日和你喝了这一坛!”
苍处只觉得热血上涌,黝黑的脸蛋泛出紫红色,心中激动无比,正要仰头先干为敬。履霜悄然走了过来,劝道:“小郎,你这几天染了风寒,这天寒地冻的,喝温酒尤恐伤了脾胃,要是再跟苍处喝这么多冷酒……”
说着话给苍处使了眼色,苍处面粗心细,赶紧就坡下驴,甩了自己一耳光,道:“都怪我犯浑,不知郞主染了风寒,我认罚,自喝了这坛酒!”
徐佑笑道:“没事,区区一坛酒,伤不了身。履霜在旁边候着,看我怎么把苍处这头蛮牛给灌趴下。”
见劝不住,或者这牵扯到男人的面子问题,履霜的双眸凝水,柔柔一笑,道:“这样吧,我替小郎喝了这坛酒!”说着不等徐佑拒绝,抱起酒坛子,仰头痛饮。
长发垂腰,娇弱扶柳,玉骨冰肌,皓齿明眸。
酒水从红唇边溢出少许,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入胸口的衣襟,可偏偏以飒爽的英姿,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窗外的雪,天上的月,吹过柳梢的北风,都不如这一刻的履霜动人!
苍处愣住了,履霜是静苑里管钱的,他们的月俸和赏钱都得经过履霜的手发放,所以一向对她很是尊重,并不会觉得没有替徐佑喝酒的资格。再加上眼前这一幕,别说苍处,其他人也都纷纷叫起好来,秋分和冬至小手都拍红了,为履霜加油打气。
“大眼,快点喝啊,别被人家女郎给打败了!”
“是啊,你到底敢不敢应战?磨蹭什么呢?”
“苍头肯定怕了,要不然干嘛跟个傻子似的……”
大家的调侃让苍处急了,马上举起酒坛,冲着嘴巴就倒了进去。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喝光了整整一坛子酒,以苍处的酒量,也觉得脚下有些摇晃不稳,可履霜却没事人一样,粉面桃花,嫣然而笑。
她俏皮的望着苍处,道:“再来?”
苍处心里有点怂,但不能直接表现出来,道:“来,来就来……我,我不,不怕……”
徐佑端起一盘子麟牛肉递给他,道:“说话都结巴了,还不怕?回去吧,这盘子牛肉给你,先缓一缓,不服气,过会再来找履霜挑战!”
苍处得了肉,又不用真的被履霜灌趴下,高高兴兴的回去了。李木想来分一杯羹,筷子刚夹住,被苍处直接把盘子藏怀里了,道:“去去,这是郞主赏我的。”
“小气!不是我出主意,你能赚来这盘子牛肉,快快,给大伙尝尝!”
六朝时畜牧业大发展,已经有了肉牛和耕牛之分,所以牛肉并不是不能食用,《广志》里记载有许多品种,这种麟牛就是其中的一种肉牛,像鹿也似羊,味道鲜美,只是价格不菲,很是珍贵,等闲吃不到,所以只有徐佑和何濡他们几人的案几上有这道菜。
这种差别对待,徐佑不是很喜欢,但牛肉买也买了,量又不够多,只能借着赏赐分给部曲们吃个新鲜。反正闹闹腾腾的,图个喜庆。
“履霜,没想到你挺能喝酒嘛,平时怎么没见你喝过?”
履霜抿嘴笑道:“我一个女郎,没事喝酒做什么!今夜要不是苍处拿个酒坛子来灌小郎,我也是不肯喝的!”
徐佑哈哈大笑,道:“偶尔喝点无妨,只要不是女酒鬼,我允许你平时可以小酌几杯!”
喝酒吃肉聊天唱曲,徐佑又受众人鼓动,当场作了首诗,堂下多是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但也觉得这首除夕诗优美雅致,牢牢的记在了心底,准备日后跟人吹牛用。
等到了子时,三元交汇,履霜带着人开始将画着鸡的纸张贴在大门上,并在门梁上悬挂蒲苇和桃符,可以压服邪气,抑制百鬼。然后回到院子,扔掉刚才吃饭的所有用具,以示除旧迎新之意,再把房间的窗户贴上事先剪好的神燕,还有“宜”“春”两个大字。
接着,大家围聚在火炉旁,开始守岁。
徐佑怀抱双膝,听着爆竹声不绝于耳,心思遥飞,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想起了前世的种种,也想起了今世的是是非非,从义兴到钱塘,他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看人间
秋分伏在徐佑腿上沉沉睡去,这几日为了准备过年,她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真的是累坏了。冬至也直打哈欠,歪着头,眼睛都睁不开,她向来不喜熬夜,按时作息,小小年纪,养生养的比老道士还老道士。履霜怕她冻着,取来大氅盖在冬至身上,将她揽在怀里,双株并艳,人比花娇,端的醒目。
相比之下,方斯年精神最好,跑去和左彣、山宗坐在一起,共同探讨修行中遇到的难题。她生性跳脱不定,偏偏学起菩提功心无旁骛,一日千里,进境惊人,可谓异数。
暗夭坐在角落里极少说话,不管是吃年夜饭的时候,还是这会围炉守岁,他都孤单单一人坐着,不跟人搭讪,也不与人聊天,吃饭时更是滴酒不沾,仅仅吃点素菜,忌荤腥油腻。徐佑没有给他过多的关注,甚至连眼神都没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为的是让他自己来审视静苑这个群体,审视他所在的环境,审视那些跟过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很多时候,说一万句废话,不如潜移默化。
暗夭的刺客身份,静苑里除了一少部分人,其他人并不知晓,所以刚开始有人觉得好奇,出于善意主动跟暗夭敬酒,却热脸贴冷屁股,直接被无视了,引得众人腹中不满,身边更加冷清。他毫不在意,静心安坐,眼前呈现的一幕幕,如同屋檐滴落的水滴,一点点敲打在胸口那厚厚的鳞甲上,咚咚咚,于耳鼓间回荡不休。
徐佑招了招手。
暗夭犹豫了片刻,走了过去,徐佑拍拍身侧,让他坐下,笑道:“守过岁吗?”
“以前跟着陈蟾十年如一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过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暗夭说的洒脱,但语气里藏着难以遮掩的落寞,道:“这么多人吃年夜饭,围聚一起守岁,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
徐佑捡了一节掉出来的竹子扔进火盆,乱窜的火舌映红了彼此的脸庞,仿佛醇香弥漫的酒意,道:“不习惯吧?别家的可能没这么闹腾,我喜欢热闹,大家聚一起玩的高兴。你能够不嫌吵,坐到现在没走,其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好奇,倒没有不习惯。”暗夭唇角微微露出笑意,道:“而且,守岁也挺……挺有趣的。”
“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
“哦,”暗夭转过头,凝视着徐佑,道:“请郎君赐教!”
“你幼逢大劫,却未曾因此视整个世界为仇雠,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至少在你心底尚存几分良善。为这几分的良善,我愿想尽一切办法,化解你我之间的恩怨。”
暗夭默然不语,过了许久,突然道:“郎君可是想我为你杀人?”
徐佑摇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杀人!你若点头,同意放下这段恩怨,我现在就能还你自由,放你离开;若是真的无处可去,也可以待在静苑,跟风虎、惊蛰他们一样,每月领取例钱。至于做什么,由你高兴,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开讲易经,或者其他各家的典籍,只要你精通的,都可以讲。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开口请你为我杀人,你可以不告而去,静苑任何人都绝不留难!”
暗夭再次沉默良久,叹道:“我虽然想相信郎君的承诺,但又实在不敢深信!”
“我明白,以你的过往,相信一个人,不会这么容易。所以咱们都不必急,你慢慢看,总会看清楚我的为人。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撒谎,会骗人,必要的时候会虚与委蛇,会做奸耍滑,但我对朋友认真做出的承诺,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徐佑说的轻描淡写,但不知为何透着强大的说服力和自信心,这种与生俱来的领袖魅力,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天赋。暗夭目光中透着迷茫,在火光的跳跃里飘忽不定,道:“可月夭……我毕竟欠她一条命!”
“月夭,月夭!”
徐佑重复了一遍,道:“只要你对和解没有异议,关于月夭的事,我们总能找出解决的办法。今日不能,那就明日,今年不能,那就明年!”
暗夭低垂着头,瘦弱的身子总是让人忽视他的危险性,道:“我受制于郎君,又无处可去,自然一切都听郎君的吩咐。只是你让我多看一看,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
“看人间!”
徐佑淡然道:“你沉沦鬼域多年,且看看这真正的人间!”
暗夭不再言语,坐在徐佑身旁,静静的望着身前围聚成团的人群,直到东方大白。
燃了彻夜的火盘归于沉寂,爆竹声似乎还在耳边噼里啪啦的响着,永安十二年的元日如期到来,众人回到各自房间,梳洗后稍作休息,换上做好的新衣,然后喜气洋洋的聚在院子里。履霜冬至她们几个女娘一人拿一根木棍,围着火盘嬉笑着捶打,飘起的灰尘很快四散开来。纥奚丑奴本来怯生生的躲在於菟身后,秋分瞧她不时的张望,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小女孩竟然大着胆子让她拉着手到了草灰旁,举着小小的树枝,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下下的打了起来。
於菟站在不远处,凝望着丑奴,碧绿色的眸子里全是融化了初雪的温柔。
暗夭一直待在徐佑身旁,奇怪的问道:“这是做什么?”
“打秽堆,也叫打如愿。你博览群书,没读过《神异经》吗?”
暗夭摇头。
徐佑笑着解释道:“传说以前有个人叫匡明,路过彭泽湖时被湖中神君青洪君邀请到洞府中做客。神君对匡明极好,问他想要什么。神君的仆人偷偷告诉匡明,要神君的侍女如愿。匡明照此说了,神君虽然不舍,但还是将如愿送给了他。以后匡明无论许什么愿望,如愿都能满足,纵然不是神仙,也差相仿佛了。有一天如愿起床晚了,匡明大怒,拿起棍子要打她,如愿吓得躲到了秽堆里。后来人们都学着匡明打秽堆,都是想打出一个如愿来,满足各种奢求和**,算是讨个喜庆吧!”
秽堆也就是粪堆,开始时确实都打的粪堆,后来觉得脏且不雅,慢慢的进化成除夕烧火爆,初一打火盘中的草木灰,以此来代替粪堆。可见很多人就是求仙拜佛,也得投机取巧,走个捷径。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冬至一边打的高兴,一边回头说道:“老人们都说打如愿,我还当是打一打就会称心如愿了呢,没想到竟然是个女郎的名字,还是神仙的侍女。小郎,看人家做侍女做的多威风,想要什么都能如愿!”
徐佑笑道:“是吗?这就是她几百年来一直躲在秽堆里,被人拿棍子追着打屁股的理由吗?这样的威风,你要是喜欢,我帮你想想办法,也不是不可以做到。”
履霜打趣道:“那以后人们再到正日,可不是打如愿,而是打冬至了!”
“不行,不行!”冬至瞬间感觉屁股有些酸疼,小脸全是讨好的笑意,道:“我说着玩呢,神仙有什么好,还是跟着小郎最好了!”
方斯年道:“阿姊,你这样首鼠两端,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冬至诧然,道:“好嘛,斯年你竟也会说成语了,谁教你的?其翼师父,还是风虎师父?”
方斯年现在有三个师父,何濡,左彣和山宗,她得意的仰起头,道:“惊蛰师父!”
如果是何濡或者左彣,冬至不好调侃,对于山宗,那可没得说了,道:“你啊,以后学成语跟着其他两位师父学,惊蛰可不行,他自个都拎不清,还教你呢。”
方斯年不明所以,道:“怎么了,惊蛰师父教的不对吗?”
“何止不对,简直大谬!”冬至的学问比起方斯年这个乡村野丫头强了百倍,忽悠得她一愣一愣的,道:“首鼠两端是汉武帝的舅舅田蚡痛斥韩安国的话,他们两个奸臣合谋对付别的忠臣,所以只能用在坏人身上。阿姊是坏人吗?”
方斯年忙道:“阿姊对我极好,不是坏人!”
“那就对了,你说,惊蛰教的对不对?”
“这……”方斯年很为难,道:“身为弟子,不能对师父不敬……”
“哈,这点倒是没错!”
冬至还待继续编排山宗,徐佑看不下去了,笑着斥道:“好了,就你牙尖嘴利。斯年,不要搭理她,赶快打秽堆,若是被别人打到如愿,你的好运可就没有了!”
“真的啊?”
方斯年立刻转过头去,专心致志的拿起棍子拍打草灰堆。徐佑指着她们,对暗夭道:“看到了吗,这才是人间世该有的样子!”
打完了秽堆,众人依次站好,先饮椒柏酒,按照年纪由小到大向徐佑敬酒。这个规矩不同往日,是因为元日是新一年的开始,标志着年轻人长了一岁,而老年人则失掉了一岁,所以先幼后长。
每人敬酒的时候,都由履霜发一枚却鬼丸。这种药丸用雄黄和酒制成,男放腰间左,女方腰间右,可以辟邪。
等所有人敬过一遍,徐佑高举酒杯,道:“嘉哉芳椒,载繁其实。厥味惟珍,蠲除百疾。肇惟岁始,月正元日。永介眉寿,以祈初吉。”
众人齐呼:“永介眉寿,以祈初吉!”
然后仰头饮尽杯中酒,人人满脸喜色,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畅快舒心的年节。接下来喝桃汤、吃胶牙饧、尝五辛盘,反正过节的习俗百年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徐佑虽然融合了之前的记忆,但亲身经历跟脑海里的回忆毕竟不同,一番折腾下来,颇感有趣,跟后世的无聊春节完全不同。
到了下午,渐渐归于平静,徐佑将山宗召到房内,递给他一封火漆密闭的书信和一张写了七个地址的便条,道:“等城门关闭前离开钱塘,照这几个住处前往金陵找到詹文君,然后请她帮我一个忙……”
山宗听徐佑说完,道:“郎君放心,我定将此信安全送到!”
“还有,你带着方斯年一同去!”
“啊?”山宗傻眼,道:“我怕带着她会误事!”
“误不了事!路上不必急,给你三个月时间,能够在四月赶回就可以了。闭门造车造不出宗师级的武者,方斯年需要你的江湖经验,也需要出去多见见世面,跟着你我很放心!”
只要时间充沛,山宗倒是不介意带着方斯年出去历练一下,笑道:“好,我会让她多吃点苦头。”
“去吧,准备一下,履霜那我已经交代了,给你五万钱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们了,一路顺风!”
第一百三十五章 洞中初见
过了元日,乡亲四邻亲戚朋友开始互相走动,街道外面顿时热闹起来,喧哗声、嘈闹声、寒暄声、打孩子声此起彼伏。徐佑迎了几波客人,都是周遭的邻居还有杜三省等县衙里的熟识,到了下午,苏棠带着方绣娘登门拜年,送了亲手绣的巾帕、腰采、香囊等小玩意,还有一些好吃的糕点和胭脂水粉。
经过上次共乘一车的逃之夭夭,两人之间的芥蒂已然消散,徐佑毫不见外的翻了翻盒子,笑道:“就知道府中这几个女娘,我们男子的礼物呢?”
苏棠反唇相讥,道:“男子志在四方,岂能拘泥这盒中之物?”
履霜几人都憋着笑看戏,徐佑摸摸鼻子,讪讪道:“大过年的,说话接点地气好吗?”
“墨子说志不强者智不达,郎君要成为智者,须立远志,难道因为过年就能忘记了志向吗?”
徐佑仰天叹了口气,背负着双手,摇着头离开,喃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苏棠美眸微瞪,道:“嘀咕什么呢?”
徐佑二话不说,一溜烟的跑掉了,留下房内众女放声哄笑。秋分略有些忐忑,道:“这样笑小郎是不是不好啊?”
冬至抱着她的小腰,俏脸放在肩头,道;“小郎才不会在意我们偶尔的放肆,苏女郎说的对,过年也不能忘志,男子有男子的志向,我们女郎的志向就是捉弄小郎!”
徐佑当然不会无所事事的留在静苑接受冬至她们的捉弄,礼尚往来,他也要到别人家去一一回拜。首先是陆会,陆会不在衙门,问了行踪,才知到吴县去了,想必趁着过节到诸位上司的家中打点打点。这个习惯古今如一,没什么稀奇,徐佑留下礼物就辞别出来。然后是杜三省,再然后是钱塘的几家有名望的士族。他才名彰显,被张紫华定了七品,不再是普通的齐民布衣,人人争相以结识为荣,故而每到一家立刻被聚众围观,不时有小娘眉目传情,很有几分后世明星出街的派头。
据《问礼俗》记载,正月一日为元日,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如果说元日是万象更新的起点,那么人日就是人的生活更新的开始,所以朝廷律法,每年给官员们七日假期,元日始,人日止。
“这是选冬葵、蔓菁、韭菜、萝卜、菰菜、冬瓜、兰香等七种菜蔬做成的七菜羹,小郎要记得吃完,不可剩下来,更不可倒掉,否则的话,这一年的福气就全都没有了!”
人日吃七菜羹,这个习惯后世也有,徐佑并不陌生,端起碗尝了口,赞道:“鲜美醇香,七味冗杂,竟还能熬制出如此佳肴,秋分,你手艺大涨啊!”
秋分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道:“我找方阿姊学的,她做的才叫好吃。我太笨,学了两天只学会了三成!”
“三成已经不得了了!”徐佑抬头看到秋分的发髻上戴着用潢纸剪成的綵人,扑哧一笑,道:“谁剪的綵人?太丑了吧?”
“丑吗,我觉得挺好看的!”秋分努力的抬头上望,想要瞧一瞧自己头上戴的綵人,结果翻了一个大白眼,可爱极了,道:“冬至阿姊剪的,她只剪了这一个,剪完觉得无聊就忙别的去了,其他的都是履霜阿姊剪的。”
剪綵人是人日的例行活动,或镂金薄贴在屏风上,或用彩纸剪成人形戴在发髻。徐佑见秋分真的很喜欢这个丑不拉几的綵人,心生促狭,随*了戴在自己头上,转身走出了门。
秋分急红了小脸,追在后面不依道:“小郎,我再给你寻个好看的,履霜阿姊剪的都挺好的。这个……这个我最喜欢了,还给我好不好?”
“不好!”
徐佑个高,秋分踮着脚够不到,又不能跟自家小郎动武,就像小猫似的围着身子周边乱转。两人正在闹腾,履霜端着铜盆从院门进来,抓着盆里的草灰和栗豆四处抛洒,听到秋分的声音,停住脚步扭头望过来,娇笑道:“秋分你抱住小郎,让他动不得,再去摘綵人不就行了吗?”
秋分立刻依计行事,一把抱住徐佑,将他的双手牢牢固定住,接下来却又傻了眼,道:“阿姊,我抱住了,可怎么摘啊?”
徐佑大笑,道:“手不够用了吧?”
履霜没好气的走了过来,放下铜盘,纤纤素手轻轻搭在徐佑肩头,双足踮起,微微隆起的酥胸几乎碰触到了,柔若无力的娇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垂下的发丝随风摇曳,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她摘下綵人交到秋分手里,白了徐佑一眼,道:“有逗秋分的时间,还不如去帮风虎郎君他们呼牛马招杂畜!”
人日除了吃七菜羹,剪綵人,还要呼唤牛马杂畜,以求新年能够牛马成群,杂畜满圈。徐佑整理下衣袍,洒然笑道:“不必了,我在等人!”
“等人?”履霜不解,道:“该往来走动的朋友都走动的差不多了,今日还会有客人登门吗?”
“拜年的客人应该没有了,不过你别忘了,人日,可是要登高的!”
“啊,我怎么忘记这个了?”履霜拍了下额头,道:“小郎是不是前几日拜年时受人邀约,准备今日一道登高?”
“还不是詹泓那小子……”
话音未落,吴善来报:“詹郎君携其他九人在门外等候,说跟小郎前日约好了时辰,今日登龙石山赏景赋诗。”
龙石山在钱塘湖和钱塘江之间,峰峦峻秀,奇石异洞,竹树交翠,是正月初七民众登高的好去处。
徐佑笑道:“钱塘地面邪,说谁谁到!去,请他们进来吧!”
詹泓自重新接管了至宾楼,少不得抛头露面,四处应酬,因而结交了一众好友,平时吟诗作对,走马章台,在钱塘文坛倒也有了点名声。这次人日登高非得邀请徐佑,一来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二来想借徐佑的东风,为自家脸上贴金。俗话说花花轿子众人抬,徐佑既在钱塘安身,和本地的士子多来往没有坏处。
互相作了介绍,除了詹泓,只有一人引起徐佑的注意。那人名叫况肃书,家中富裕,位列士籍,其人自视甚高,不过始终没有定品,言行举止很是孤傲。
“七郎,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马上出发?你是不知,今日肯定有很多人前往龙石山,去的晚了,占不到好地方,赏不到好景致。”
“哦,会有很多人吗?”
“至少百人,男女老少,但凡有点雅兴的,今日都会上龙石山。”詹泓笑道:“还有不少浪荡子特意去窥探别人家的女郎……”
况肃书冷冷道:“清泉,你没明白徐郎君的意思,他大名在外,是怕人多引起轰动,造成大家的不便。”
詹泓字清泉,急忙道:“如晦,你误解了,七郎定不是这个意思!”
徐佑笑了笑,没有接话。况肃书见徐佑不反击,觉得没趣,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詹泓有些尴尬,望着徐佑,徐佑不以为意,道:“走吧,早点登山,免得去晚了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龙石山远望如卧龙,雄姿俊法,行至山脚下,周遭各处的民众蜂拥而至,人头攒动,盛况空前。人日登高跟文人的雅集不同,是更大众化、也更普及的民俗仪式,只要走得动,都能够来龙石山登高赏景,不需要漫流横渡,也不需要观壶吟诗。
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龙石山的景色如同画卷一寸寸铺开在徐佑面前,青石小路始终缠绕在绿树翠竹之间,岚气成云,静谧幽深。沿途有流芳、闻莺、真趣等凉亭供人休息,不时能看到有人围坐于地,或撑开帷幕,自在小天地中谈笑饮酒,或门户洞开,任由清风拂面,观云卷云舒。
到了山腰,詹泓提议去游玩藏龙洞,于是改道而行,越来几道有惊无险的山隘,跋涉荆棘遍布的峭壁,来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石井,三尺多深,从井底泛出清澈甘甜的泉水,注满了整口井,据说涝时不溢,大旱不涸,十分的神奇。
“郎君,我听说这洞中眠有一青一白两条神龙,青的凶狠,常常下山吃人,咱们这么进来,会不会正好碰到青龙啊?”娇嫩稚涩的女子声音从洞里传来,带着荡荡悠悠的回音,传入徐佑等人的耳中。
“清芷,偏你最是胆小,昨夜我说不来这里,你嚷嚷着要来,今日来了,却又在郎君旁边聒噪。哼,看下次还带不带你出来玩!”这个女郎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又急,跟冬至有些许相像,也是同样的牙尖嘴利。
“清珞,我可不是胆小,但别人都说洞中有恶龙,总不会人人都在骗我吧?”
听着两女的争执,徐佑和詹泓相视一笑,詹泓侧身,道:“七郎,请!”
“请!”
徐佑走进洞里,发现这里深邃幽奇,湿润凉爽,应该是消暑的好地方,只是现在正值隆冬,猝不及防,被冷气一激,顿时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哎哟!”
“清芷,当心!”
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落水,徐佑遁声望去,左边不远处洞中有洞,相连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透着几分神秘和刺激。来不及多想,快走两步,刚到洞口,正要侧身,却看到对面也有一人侧身想要出来。
两人挤在山洞中,差点就要碰到一起,那人一身天青色的宽袖峨袍,看不出男女,头上戴着黑色的幕篱,遮蔽了面容,只是扶在山壁上的手,修长如玉,几近完美。
第一百三十六章 言不虚,天大雨
狭小的缝隙,穿堂的山风,徐佑除夕就染了点风寒,不是很严重,但也断断续续的没有好完全,张嘴又是一个大喷嚏。
打喷嚏也就算了,人不是神仙,总会有打喷嚏的时候,可好死不死,塞了几天的鼻涕应声而出,在徐佑惊恐的目光中,溅射到了对面那人的幕篱上。
时间瞬间停滞。
饶是徐佑急智过人,也缺少应对这种尴尬局面的经验。还是对面那人微微一僵,呆了片刻,往后退了去。
徐佑晃过神来,赶紧后退,双手作揖,歉然道:“对不住,一时失仪,望郎君莫怪!”
那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徐佑,并不作声。两个婢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身量较高,桃子型的脸蛋,不算清丽,却很耐看,她气势汹汹的对徐佑斥道:“是你突作高声,害得我失足落水?”
徐佑干咳两声,道:“是我!”
“果然是你!”
听声音这婢女应该名叫清珞,柳眉倒竖,冲到徐佑跟前,提着裙裾,露出云锦绣兽纹的足履,道:“看到没有?整只锦履都湿了,还有这衣裳,让你赔钱事小,洞里水凉刺骨,若是得了病,你赔的起吗?”
这时另一个叫清芷的白白嫩嫩的圆脸婢女发现了幕篱上的秽物,哎呀一声,忙上前帮着那人解开脱掉,低声问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清珞回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道:“还用问,肯定是这个浪荡子弄的……”
“清珞,不得无礼!”
那人出声制止,声线柔和低沉,略显女性向。不过楚国崇尚男色,男子熏香傅粉,故意捏着嗓子说话都是有的。他转过身来,脸上竟然重新戴了个黑色的面纱,虽看不到容貌,但两道剑眉入鬓,双目澄净而有神,应该是位器宇不凡的郎君。
“我们走吧!”
他对徐佑微微颌首,举步离开了藏龙洞,清芷紧跟身后,清珞和徐佑擦肩而过时,重重的哼了一声。
徐佑笑着退让两步,抱拳以示歉意。清珞看他执礼甚恭,行止翩翩,被自己责骂也不出一言狡辩,想来是个君子,不好咄咄逼人,嘟着嘴道:“算了,我自认倒霉吧!”
“确实是我累及小娘,若是方便,还请留下住处,等下山后自当派人赔偿。”
清芷已经走到了井口旁边,回头喊道:“清珞,郎君说了,让你不得无礼,快点走了!”清珞顿了下足,气鼓鼓道:“好,这就来了!”说着打量徐佑一身粗布麻服,讥笑道:“好大口气!这锦履是吴县的云烟绣坊冯阿娘亲手缝制的,一只值五千钱,一双就是一万钱,你若是家境不好,我也不是一定要你赔偿。可要是放不下男人那点薄面,非得装什么贵人,别怪我跟你较真!”
詹泓怒道:“好不要脸的小泼妇,讹诈到我们头上来了?就算云烟坊冯阿娘缝制的足履,也不可能卖到一万钱,镶金嵌银了不成……”
清珞脸色一沉,道:“你骂谁泼妇呢?”
詹氏在钱塘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经过天师道一事,四分五裂,不复旧观,但也不会受一个婢女的气,怒极反笑,道:“好,我不与你废话,叫你家郎君来,当面分说清楚!”
清珞上前两步,眉眼冷得几乎要滴下冰来,和詹泓四目相对,一字字道:“你骂谁泼妇呢?”
詹泓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婢,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登时落入下风。徐佑拉开了他,笑道:“小娘莫恼,我这朋友说话不知轻重,我代他致歉。另外,一万钱确实太多了,我虽诚心赔你,但又不想让你笑我是个傻子。这样吧,你留下住处,我明日派人往吴县去,找冯阿娘再定做一双同样的足履还你,不知意下如何?”
“七郎,不要搭理她,想钱想蒙了心,待我找她主人去!”
“你说谁蒙了心?怪不得瞎了一只眼,真是有眼也无珠!”
“你!”詹泓因一目失明,自惭形秽,困居斗室不见外客多年,近来能够操持家业,其实已经不把身体的残缺放在心上,但让一个小娘如此指着鼻子骂,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单手扬起,道:“口舌如此恶毒,可见心肠也好不到哪去,我替你主人教训教训你这恶奴!”
清珞丝毫不惧,脸蛋扬起,挑衅的道:“你敢!”
徐佑连忙拦住詹泓,他颇有些头痛,詹泓平时做事还算沉稳,今日怎么跟一个小女娘置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正争执不下,况肃哈大笑,高声道:“你这小娘好没眼力,知道这是谁吗?这是鼎鼎大名的徐佑,徐微之,人称幽夜逸光,三吴第一才子陆绪都败在他的手中,难道还怕赔不起你一双足履吗?”
清珞愣住了,眼神无比的震惊,犹疑不定的望着徐佑,道:“你……你真是幽夜逸光徐微之?”
自张墨脱口而出这四个字后,如今幽夜逸光之名传遍江左,风头之盛,甚至在八音凤奏和空谷白驹之上。
徐佑苦笑道:“在下徐佑,让小娘见笑了!”
洞外的井口边,那人的身子微微一顿,侧过头跟清芷低声说了句什么。清芷快步跑了回来,拉着清珞,急急说道:“清珞,别吵了,再迟延片刻,当心回去后郎君罚你做少广的算题。”
清珞方才面对徐佑和詹泓,气势何等的强硬,这会一听“少广”两个字,顿时如丧考妣,道:“上次刚做了粟米和衰分两章的算题,我足足老了十岁,要是再做少广……清芷,等我老死了记得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啊!”
“说什么疯话,快走吧!”
清芷拉着清珞,对徐佑等人略带歉意的施了礼,结伴匆匆去了。离开时清珞犹自不服气,冲着詹泓晃了晃小拳头,把他气得够呛!
况肃书还不忘冷嘲热讽,道:“瞧,一听幽夜逸光的名声,人家连赔偿都不要了,果真厉害了得!”
詹泓猛然回头,道:“如晦,说好了,你今日来,不可多嘴,不可妄言。七郎的名声,是他靠着才学赢来的,光明正大,连张大中正、顾府君和扬州诸门阀都赞扬有加,岂是你能任意诋毁的?”
况肃书跟詹泓交好,见他真的恼怒,耸耸肩,道:“我闭口就是了!”
对况肃书的脾气,詹泓所知甚深,知道他只是口中不饶人,其实心底尚好,见他退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看向徐佑,满心不安,道:“七郎,是我安排不周,惹你受小人之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言重了!”徐佑笑道:“小女娘而已,不要计较!再者是我不对在先,怨不得人!”
“七郎哪有什么不对?藏龙洞又不是她一家的,不让人打喷嚏,还不让人说话吗?”詹泓气恼难平,道:“被吓得失足,那是自个胆小,若无亏心事,何至于被一声喷嚏吓的落了水!”
“你啊!”
徐佑摇头失笑,詹泓跟那个叫清珞的小娘真像是一对冤家,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此洞太冷,我风寒未愈,还是到洞外等着你们。”
“七郎若不看,我们也不看了。走,继续爬山!”
“这样……恐扫了诸位的兴致……”
徐佑目视众人,他们齐齐表示无妨,藏龙洞大都来过多次,且冬日的景致不如夏日,不看也罢。顺着崎岖的来路回到山间小道,继续往上攀爬,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抵达山顶,从远处看,正是龙石山龙头的位置。
靠近山边有一座巨石,不知是自然形成,还是后来人为移植的,压在龙头上,据说可以震住钱塘的火魔,让整座城免遭烈火焚烧。巨石前围拢了上百人,有那些胆大的浪荡子,或者藐视礼法的士人,不顾旁人的目光,手脚齐用爬到石头上面,张开双臂,任风吹拂,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大叫,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顿觉烦闷尽去。
“七郎没来过龙石山吗?”
“第一次!”
“观感如何?”
“不虚此行!”徐佑道:“我自来钱塘,登过的山不多,明玉山壮丽,孤山奇秀,这龙石山雄浑,各有千秋。”
正闲聊时,突然听到有人惊呼,接着骚动起来,徐佑几人瞬间被波浪起伏的人潮挤的后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脚跟。
“怎么了?”
“发生了何事?”
詹泓用手指着巨石,脸上惊讶莫名,道:“快看,那里!”
徐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人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跪在石头上,双手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厉声高喊:“西域胡僧,乃戎狄妖教,却假托正神,广传歪义,致使我江东二十二州,顿失正统。今胡乱中夏,人主信邪,正教失踪,玄风坠绪。我以微末之力,难敌胡僧万余,唯有死于龙石山下,将一身血肉化为明天的大雨,洗去钱塘城内的满城妖气!”
说完腾的站起,振臂高呼:“言不虚,天大雨!”
“言不虚,天大雨!”
“言不虚,天大雨!”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救人,拦住他!”
本来巨石上站着七八个人,被此人一闹,吓得都跳了下去,这会反应过来,匆忙再往上爬已经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义无反顾的走到最边上,毫不迟疑的纵身一跃!
惊呼声响彻了龙石山,徐佑眉头紧锁,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一扫,看到在藏龙洞遇到的那人,正站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凝望着巨石,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闻香识人
察觉到徐佑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人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缓步走了过来,双手抱拳,不卑不亢的道:“见过郎君!”
徐佑拱手回礼,道:“之前洞中失仪,郎君莫怪!”
那人藏在面纱后的脸仿佛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詹泓忍不住探出头来,问道:“跟着你的两个婢女呢?别怪我交浅言深,那个叫清珞的心肠歹毒,早日撵出去才好,免得天长日久,祸害家门,到时候悔之晚矣!”
“詹泓!”徐佑淡淡的道:“别人的家事,不可多言!况且我们不对在先,不关清珞小娘的事!”
自经过陆会敲诈之后,詹泓其实从心底还是有点惧怕徐佑,见他此刻不动喜怒,心头忽得一跳,竟不敢跟他对视,垂头退后,恭敬的道:“是,我知道了!”
教训了詹泓,徐佑再次作揖,道:“不敢问郎君名讳?”
“在下吴县师其羽!”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师其羽,好名字!
“在下……”
徐佑正要自报家门,师其羽语带笑意,不知是调侃,还是嘲讽,道:“幽夜逸光徐微之,天下谁人不识?徐兄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徐佑无奈道:“钱塘湖雅集之后,感触最深的莫过于此。也好,正如师郎君所言,省却了不少的唇舌!”
“世人骤得大名,或自鸣得意,日渐骄纵,或愈加小心,虚怀若谷。徐郎君却能于两者间游刃有余,不自傲,亦不自矜,幽夜逸光,名副其实!”
徐佑失笑道:“原以为师郎君是讷于言的君子,没想到言辞如悬河,我欲辩而不能,甘拜下风!”
师其羽又是一笑,指着方才跳崖的巨石,道:“你怎么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陆明府和吴郡、扬州诸位使君要考虑的事情!我并无看法!”
徐佑谨慎小心,岂会跟一个陌生人大放厥词,师其羽若有所思,道;“是我冒昧了!”他拱拱手,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告辞,离开时说了一句:“明日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这钱塘城中,又要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徐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麓尽处,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突然问道:“吴县可有师姓的大族?”
詹泓想了想,道:“吴县有师姓,但也算不得大族,跟之前的詹氏差不多吧。近年来没听说出什么人才,族中经商的多过从文的,眼看着要走詹氏的老路了!”
徐佑点点头,沉吟道:“这个师其羽,似乎来头不小……”
詹泓狐疑道:“郎君会不会太高看他了?我观此人闺门秽杂,内阙风训,连个奴婢都管教不好,能有多大的来头?”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听到况肃书诗兴大发,吟道:“家本青山下,好上青山上。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詹泓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如晦,都死人了,你还有心情作诗!”
况肃书不以为意,道:“他死他的人,我作我的诗,咱们人日登高,是为了诗兴而来,可不是为了死人而来!”
这番歪理听着刺耳,却真的不好反驳,詹泓张了张口,发觉无话可说。况肃书见噎住了詹泓,笑的极是开心,道:“各位觉得这首诗如何?”
“上品!”“极佳!”
众人赞誉如潮,况肃书更是得意,这首诗如行云流水,仿若天成,是他三年来最有诗兴的作品,受到肯定,如何不心花怒放。
有人调侃道:“如晦,今日的诗才远在我等之上,是不是昨夜被家中金雀啄了啄脑袋,顿时开窍了呢?”
况肃书立刻恼了,道:“什么金雀,那是猫,母猫!”
众人放声哄笑,徐佑不明所以,詹泓低声解释道:“如晦家有悍妻,善舞刀弄棒,朋友们都知道,他惧内,却常常矫饰。有次又被悍妻将双眼打的乌青,有人不识趣的问起,他说是被家中金雀啄的。后来不仅眼上受伤,脖颈和身上也有爪痕。又有人不识趣的问,金雀啄你就罢了,难不成还抓你吗?如晦支吾了半天,才说家中新养了一只母猫,性情彪悍,把金雀偷偷吃了,然后见人就抓咬,被传为笑谈。”
徐佑笑道:“有趣!”
况肃书恃才,真正想挑战的是徐佑,见他跟着众人在笑,立刻挑衅道:“微之郎君可是觉得此诗不堪入耳?”
“哪里,如晦兄用字精妙,远胜在下,万分钦服之至!”
“真的?”况肃书先是一喜,再看众人都面带微笑,显然都认为徐佑只是在谦虚,又冷冷道:“口说无凭,还请郎君作诗一首,由诸位高贤评鉴!”
徐佑叹了口气,道:“今日亲眼目睹有人死在这龙石山上,委实没有诗兴,等下次有机会,再与如晦兄论诗!”
詹泓也道:“发生了这样的惨事,也就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有诗兴。好了,大家稍事休息,准备下山!”
况肃书虽然嘴巴讨人厌了些,可有一个好处,只要詹泓发话,他哪怕再不情愿,也会俯首帖耳,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如此了。
徐佑看得出况肃书没有太多城府,属于心里想什么,嘴巴就说什么,脸上就表现出什么。这样的人如果往浅里看,有些讨厌,但往深里看,其实也有些可爱,何况此人确实才华满腹,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绣花枕头可比。
“如晦兄,日后若有闲暇可随詹泓来静苑做客。诗文大道,无有穷尽,正要与兄这样的人物互相磨砺,方可精进!”
徐佑说的恳切,况肃书愣了愣神,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他今日故意跟徐佑作对,其实是源于自卑的心理。徐佑小小年纪,名动三吴,为达官贵人所重,他却一事无成,虚度岁月,难免羞愤郁结。因自卑而自傲,表现出来的就是言辞上的刻薄和行为上的幼稚,可就算如此,徐佑丝毫没有动怒,反倒诚心接纳,邀请他去静苑做客,两下对比,况肃书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自然心悦诚服,感激于内。
“我未必有空,倒时候再说吧!”况肃书嘴里说不要,心里早千肯万肯了,不过矜持还是要矜持一下的。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谁那是往死了喜欢,所以对詹泓言听计从,这会看徐佑也顺眼了不少,冷哼一声,道:“别说我没告诉你,那个师其羽是个假名字!”
“哦?”徐佑来了兴致,道:“何以见得?”
“不读毛诗的吗?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这篇《雄雉》是讽刺卫宣公淫 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吴县师氏好歹也是诗礼传家的士族,岂会给自家女郎起这样晦气的名字?”
徐佑笑道:“如晦兄读的毛诗似乎跟我不同,《雄雉》乍看似乎是妇人思念远役的郎君,实则为‘期友不归,思而共勖’而作,表述的是好友共勉之意,取做女郎的名字既有喻义,也有期许,何来晦气之说?”
况肃书大笑,道:“世人皆以《雄雉》为怨妇诗,唯有郎君和我英雄所见略同!好,我说实话,之所以认出此人作假,是因为我恰巧跟吴县师氏有些关系,从老至少,绝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次轮到詹泓惊讶了,道:“你几时又跟师氏扯上关系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我的很多事你也没兴趣听啊……可不是我不告诉你!”
况肃书一脸无辜,詹泓实在懒得搭理他,道:“七郎,我早说了,这个人行迹诡异,大白天的先挂幕篱,后用纱罩,为何不敢以真面目和真姓名示人?想必心中有鬼,不是善类!”
“男子以戴幕篱为风气,从金陵到吴县,出游莫不如此。”徐佑不以为意,道:“再说大家萍水相逢,以化名跟人打交道,多点戒心也没什么,或许他有什么不便……”
“这个微之猜对了!”况肃书似笑非笑的道:“他确实有些不便,因为这个假冒的师其羽,其实是个女郎!”
“啊?”
“什么?女郎?”
“如晦你又说笑了!”
“不可能吧,瞧他走路的步姿和身形仪态,都跟男子无异。”
“经你这么一说,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像女郎……”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詹泓皱眉道:“师其羽穿着广袖峨袍,身段遮掩的严严实实,头上戴着男子的小冠,剑眉如刃,星目有神,也不是女郎那般的柔和,你莫非长了双狗眼,能够看到内里的玄虚吗?”
“狗眼没有,狗鼻子倒是长了一只!”这又是藐视礼法的称谓,互相之间以贱称辱骂,就跟后世好基友互骂脏话的性质差不多。况肃书嘿嘿一笑,猛然变得猥琐起来,道:“他身上的香气,不是时下男男女女们喜欢用的香粉,而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非女子,绝无可能!”
徐佑彻底对况肃书刮目相看,闻香识女人,更多的只是戏说而已,却没想到今日眼前活生生站了一位大行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乱起
回到城中,众人约好正月十五再会,然后分道扬镳。徐佑在路边站了片刻,看一白发老汉手法娴熟的煨烤芋头,左彣从暗处走了过来。虽然暗夭的威胁消除,但还是不能麻痹大意,今日登高,左彣一直跟在人群中时时护卫,没有丝毫松懈。
“看过尸体了?”
“嗯,几乎摔成了肉泥,面目全非,查验不出有用的讯息。已经有人报官,杜三省带着县衙的衙卒正在赶去,估计很快就能知道这人的身份来历。”
徐佑不置可否,笑问道:“老丈,你这芋头卖吗?”
“啊?什么?麦子,不不,这是芋头,谈善芋,最好吃的芋头!”
徐佑提高了音量,道:“芋头也分好吃和不好吃的吗?”
“小郎君,你可问对了。芋头有一十七种,君子芋、车毂芋、谈善芋、百果芋、九面芋、象空芋等等,其中谈善芋最好,易熟、味长。九面芋就不行了,看着大,却吃着不美。还有象空芋,大而弱,越吃越饿……”
徐佑对左彣叹道:“何处不是学问?不是今日一席话,你我未必知晓小小的芋头还分这许多的区别。取五十文!”
左彣从袖袋里摸出五十文,徐佑递给烤芋头的老汉,道:“我买两个谈善芋!”
“要不了这么多,三文钱就够了!”老汉急忙推辞,要把多余的还给徐佑,徐佑笑道:“芋头值三文钱,但老丈的学问却值得一百文,说来说去,还是我赚了的!”
徐佑离开不久,师其羽独自一人悠然自得的在街面上游逛,经过老汉身边时听他口中喃喃,好奇的驻足侧耳:“五十文买学问,嘿,这世道什么善人都有”“两芋头卖了五十文,人家还觉得自己赚了,这小郎君莫不是晕了头”,大概听了几句,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先前那位郎君花五十文买了老丈怎样的学问?”
“啥学问不学问的,我可不识字,只不过说了说这芋头……”
听完老汉的话,师其羽笑了起来。自从吴县离开了家,她很少有这样欢快的时候,如果说有,龙石山上遇到那个写人面桃花、暗香浮动,写三都赋的徐佑算是一桩,这会听老丈的故事又是一桩,钱塘虽不及吴县繁华,但景美人有趣,倒也不虚此行!
“我也买两个芋头,这是一百文,老丈收好!”
“啊?”
老汉慌乱了起来,今个是怎么了,天降横财非福即祸,忙不迭的摆手拒绝,道:“郎君莫要吓我,芋头的钱我不要了,送你两个,快些走吧!”
师其羽将钱放在老汉手里里,道:“方才那郎君说的极是,但钱给的少了,老丈的学问值得一百文,拿去吧!”
说完用绣着梅花的精致丝绢巾帕包了两个热腾腾的芋头,也不怕弄脏了这么贵重的贴身物什,洒然而去,留下那老汉傻呆呆的站着,捧着一百五十文钱不明所以。
城南,离钱塘湖不远一处两进的老宅子,虽然不大,外墙也比较破旧,但里面修饰的十分雅致。师其羽推门进去,正在院子里打扫的七八个奴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毕恭毕敬的站到一旁。师其羽微微颌首,脚下不停,走到二进的大门口,清芷迎了上来,眸子里全是喜色,道:“郎君,你可回来了,清珞正在房内闹绝食呢。”
师其羽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往正房走去。清芷随侍身侧,道:“郎君在山顶又遇到徐微之了吗?”
“遇到了!”
“那感情好,郎君不远数百里,奔波劳顿,不正是为了来见一见这位徐郎君吗?谁想天公作美,还没去登门拜访呢,就在龙石山上遇到了。”
说着偷偷瞧了瞧师其羽,隔着面纱看不到脸色,但她最是了解自家郎君,这会的心情应该比离开吴县时好了很多,抿嘴笑道:“不过我瞧这位幽夜逸光似乎没传说的那么厉害,样貌嘛最多中上,跟顾府君差远了……”
师其羽停下脚步,星目隐约透出几分责备。清芷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哭丧着脸道:“我,我错了,不该提顾府君的,郎君也罚我和清珞一样去作九章算题吧!”
顾允的名字在府内是个禁忌,尤其在师其羽面前,清芷一时口快,急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她倒不是怕责罚,而是怕惹得师其羽不开心,好不容易才从吴县乞得母命到钱塘来散散心,若是因为她口无遮拦坏了心情,可就罪该万死了。
“好了,去打点热水来,我要更衣!”
“哎!”
清芷赶紧答应一声,到厨房烧了热水端到房内,进了内室,隔着薄纱帘幕,道:“郎君,水来了!”
师其羽背对着清芷,白玉般温润的手轻轻抬起,褪去小冠,青丝如秋水倾泻,垂于腰间。解开峨袍,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贴身小衣,那一瞬间,婀娜多娇的倩影给整个房间带来了春意。
她,果然是个女郎!
静苑里恢复了平常的安静,过了人日,年节几乎就算过完了,官吏上班,商户开业,民众劳作,又开始年复一年的操持辛苦。何濡带着苍处等部曲返回洒金坊,年前接的订单还有大量积压,必须赶工赶点才能完成。徐佑净了手脸,围着火炉陷入了沉思。秋分跪坐在旁边,盯着徐佑的侧脸,大眼睛眨了眨,想说话又怕他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过了一会,身子不安分的扭了扭,徐佑扭头笑道:“怎么了,跟个小猴子似的?”
“小郎,听说今天龙石山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徐佑奇道:“你听谁说的?”按照时间推算,他在那人跳崖之后就下了山,中途也没耽误,秋分居住深宅,就算能够得到消息,应该要到午后或者更晚才对,不可能前脚刚到家,后脚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郎回来前半个时辰,有人在外面喊着龙石山死人了,吴善出去打听了一下,好像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事……”
也就是说,那人刚刚跳崖,城内就谣言四起了,徐佑猛然抬头,道:“去把冬至叫来!”
冬至匆忙赶过来,徐佑说了他的疑虑,道:“去查,看看谁在暗中鼓动!”
“诺!”
到了下午,谣言越传越烈,有说大德寺的和尚逼死了人,跟逼死高家满门一样;也有说大德寺上方有黑云笼罩,不日必出妖邪,钱塘会大乱;更有人说的有鼻有眼,佛门乃西域胡教,擅长诱掖人心,私通北魏,好让中土沦为异国的附庸。世人多愚昧,所以谣言才能开花结果,若是加上天象和谶言,一夜之间就能壮大到极可怕的地步。
左彣加强了静苑的戒备,并派人通知了何濡,让洒金坊暂时不要开门。到了第二日中午,天色阴沉,先是点点细雨,然后大雨倾盆,彻底摧毁了钱塘城的平静。原先还能冷眼旁观的民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震的六神无主,那人跳崖时喊的“言不虚,天大雨”已经应验,说明之前那些传闻都很可能是真的,不少人开始自发的汇聚成群,蜂拥到大德寺的寺门,高喊着和尚滚出钱塘,妖教离开江东的口号,甚至有人往门墙上泼洒秽物,推搡中打伤了两个看守山门的门头僧。
眼看可能酿成民乱,陆会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带领诸曹掾吏、数十衙卒和各乡老、里正前往驱散,先以国法恫吓,再以人情说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仰仗官府的威势将人群劝离。
“小郎,找到了那几人的落脚点了。”
冬至在钱塘布下的情报网逐渐成型,虽然业务水准还不能跟船阁相提并论,更不能从蛛丝马迹中敏锐的发现异常,并达到事前预警的目的,可知道了危机即将发生,按图索骥的能力还是有的。经过一日夜的搜寻查访,在大德寺门前聚集的人群中锁定了可疑对象。
共有五人,穿着各异,高矮胖瘦皆有,分散在各处挑拨、怂恿、传谣和鼓劲。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静苑周边提前散播龙石山死了人的那个家伙,冬至就是先找到他,然后才通过种种行迹找到了其他四人。
“好!”徐佑大喜,冬至能够这么短时间内完成任务,可见这半年来的巨大投入没有白费,他沉吟一会,道:“将这个情报悄悄透露给杜三省,切记,不要让他知道是你的安排!”
“明白,小郎放心!”
杜三省正满心愁容时接到手下的贼捕汇报,说在紧邻城隍庙的一处宅子里发现几个行踪诡异的人,似与白日的乱局有关,他立刻禀告陆会。陆会不懂刑名,还以为大德寺之乱只是偶然事件,那个跳崖而死的不过是妄人,仇视佛门而已,等验明他的身份,找到其家人领会骸骨,斥责一番也就是了。听杜三省说此事必有人暗中使坏,半信半疑,允了他所请,命五十名衙卒协同,前往捉拿。
破门而入,屋内五人被堵个正着,不甘束手就擒,擎刀反抗时被击杀了四人,活捉一人,后服毒自尽。杜三省胳臂受了轻伤,麾下衙卒重伤七人,死了三个,算是惨胜。
徐佑接到消息,听闻死伤了这么多人,突然想起龙石山上师其羽临走时的话:若明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钱塘城中,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谈判
陆会深受触动,他之前做过两个下县的县长,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频繁的人命案子。前不久刚刚死了高氏一家,这次又死了五个来历不明的贼子,还有三个衙卒,这样的伤亡无论如何再也压不下,必须立刻上报郡守府,转奏朝廷,等候吏部裁决。
他大感沮丧,虽然捞钱捞了不少,但在其心里,算是取之有道,只找那些富贾大户士族下手,这些人的钱还不是低买高卖赚的老百姓的血汗钱?除了捞钱,还是想做点政绩出来的,因为只有政绩在手,家族里才好游说让他更进一步,身在仕途,不进则退,他的野心并不大,能做一郡太守,然后调到京城做个京官足矣。
可是治下接连闹出这样的大案,哪怕吴郡是四姓的天下,有陆氏在背后撑腰,也很可能半路折戟,在钱塘这个破地方摔一个大跟头。
“他妈的,这衙门跟老子犯冲,赶明给我拆了重建!”
陆会全然不顾斯文,在后堂破口大骂,李定之和杜三省对视一眼,悄悄的移开视线,反正铁打的县衙,流水的县令,谁来当家作主都离不开他们的辅佐,陆会能不能过这关,看他个人的造化,大家伙的心里其实都无所谓。
“杜县尉,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和我一道去吴县,找顾府君商议如何善后。李县丞,我走后县中诸事,你暂且署理起来,不可懈怠!”
两人同时躬身道:“诺!”
静苑。
“小郎,你怎么了,早膳也不用,是不是胃口不好?”
履霜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诸色造羹,隔着七八步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要不尝尝这个造羹,秋分特意跑去请方阿姊下厨为小郎做的。”
“哦,方绣娘的手艺,那倒要尝尝看!”
徐佑笑着接过来,他并不是十分想吃,只是这碗小小的羹里倾注了秋分的心思,不吃的话难免让她沮丧。
“挺好,咸淡合宜,方绣娘到底做的一手好菜!”
随意吃了半碗,徐佑递还给履霜,道:“今日心绪不宁,可否为我弹一首清商曲?”
清商曲来源于汉魏时的相和大曲,六朝时被称为“俗乐”,再到隋文帝时被称为“华夏正声”,风格纤柔绮丽,又具有清新自然之美,用来舒缓心绪最好不过。
“好,我去取琴!”
红袖添香,抚琴唱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徐佑接到苍处来报,说刘彖派人断了小曲山上的水源,洒金坊眼看要无水可用。履霜皱眉道:“刘彖好大的胆子,这条碧幽河又不是专供洒金坊之用,下游数个村镇,数百口百姓,大都仰仗此河,他如此妄为,不怕激起民乱吗?”
“陆会收受贿赂,给了刘彖整座小曲山,说的无耻点,山中的泉水自然也归他所有。只不过平时那些士族大户自惜名声,没人肯做这等让相邻戳脊梁骨的恶事”徐佑笑道:“刘彖这是逼我去向他求饶呢……”
“求饶?”
“是啊,刘彖敢截流断河,是瞧准了洒金坊需要赶工造纸,耽误一日就是数万钱的损失,想让我去低头求他。”
履霜撇撇嘴,道:“美得他!要我说郎君不必搭理,我猜他撑不了几日,村民们就会闹将起来,那时候陆会再和他坑瀣一气,也不敢包庇!”
“你啊,还是不懂人心险恶!”徐佑坐在深宅,却似乎能看到小曲山发生的一切,道:“别忘了,昨日钱塘大雨!若我是刘彖,村民们闹将起来,就说大雨造成了山崩,倾泻的泥石正好堵塞了河道,若要清理可以,要么县府公库里出钱,要么村民们自筹,并且工期进度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此拖延十天半月,洒金坊损失何止数十万钱,而与他毫无损失,何乐而不为?”
“也不能说毫无损失,至少他的名声有损啊……”
徐佑大笑起身,道:“刘彖像是在乎名声的君子吗?也罢,我去见一见他,许久不曾和这位刘郎君聊天,甚是想念!”
带着左彣、苍处驱车赶往洒金坊,何濡得到信,提前迎了出来,笑道:“我猜七郎必定会来!”
徐佑跳下牛车,掸了掸灰尘,道:“刘彖想见我?”
“不是想见你,而是想折辱你!”何濡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淡然说道:“只看七郎有没有韩信的忍耐功夫,能忍则去,否则的话,不去也罢!”
“忍,怎么不能忍?”徐佑同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惫懒神态,道:“辱我又不掉一块肉,随他高兴。对了,把方老姜叫来,我有事问他!”
准备妥当,徐佑只带了左彣登上小曲山,经过碧幽潭时果真看到一大堆泥石堵塞着河道,积水蔓延,有逐渐升高的趋势,若是不尽早疏通,一旦泄开,远处的村落或许无恙,但洒金坊必定被冲毁一空。
徐佑之所以肯屈尊来见刘彖,为的正是这个缘故。要是他真的狗胆包天,不顾后果,宁可被国法惩处,两败俱伤,也要把洒金坊毁于一旦,徐佑虽然不惧,但也不想陪他发疯,更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这是徐佑第一次登小曲山,比起明玉山、孤山和龙石山,小曲山就像是寒门和士族的区别,蓬门荜户,衣衫褴褛,穷的不成样子。除了竹林尚可,山不峻,石不奇,普通之极,尤其受喀斯特地形的影响,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溶洞,如同一张破破烂烂的画卷,再有生花妙笔,也画不出该有的美感。
到了半山麓,一大块刚刚平整出来的土地,临时搭建的几间房舍,还有数十个奴仆匠人在忙碌着掘土搬石奠基,刘彖高卧锦榻上,三面围着厚实遮风的帷帐,面前是黑漆红木案几,上面摆放着各种南洋、西域、北国等地运来的珍稀异果,四五个貌美侍婢或揉肩捏腿,或以口喂食,气派之盛,他人莫能比拟。
“徐郎君,稀客啊,今日怎么有空登我的山门?”
徐佑负手而立,环顾四周,笑道:“听说刘郎君得了这山水宝地,特来相贺!”
“哦,”刘彖目视左右,道:“可曾见过空手相贺的客人吗?”
左右齐声讥笑道:“不曾!”
徐佑面带微笑,容色不改,道:“贺礼是有的,不过太贵重,只能送给识货的人!”
刘彖哈哈大笑,从榻上翻身而起,赤足穿着木屐,也不怕冷,走过来拉着徐佑往帷帐里去,道:“咱们可是老朋友了,说什么贺礼,见外了不是?”
徐佑随着他走过去坐下,道:“正因为是朋友,所以贺礼更不能少,也不能太轻!”他指了指施工的人群,话题一转,道:“刘郎君是准备在此山中大动土木了吗?”
“哎,说了不怕郎君见笑,钱塘城内实在太狭窄了,不管几进的房子,总归显得小气。我在广州时依山建宅,房舍千余,一日从东院走不到西院,哪像这里,前门你大声说句话,后门听得清清楚楚,主人和下人混杂而居,没得辱没了身份!”
这话指桑骂槐,徐佑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到,笑着赞道:“刘郎君身份尊贵,正该如此!”
刘彖一窒,知道斗口不是徐佑的对手,又是一番大笑,道:“我算哪门子尊贵的?要不是有了钱财,跟狗没什么两样!来来来,尝尝我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跟江东的土种不同!”
徐佑婉拒,道:“我向来不喜饮酒,况且这种西域来的葡萄酒一杯值千钱,让我这不饮酒的俗人饮了,未免可惜!”
刘彖端起杯中酒,随意的倾倒在身旁美婢的胸前,晶莹的酒水顺着雪白的肌肤流入浅浅的沟壑,美婢娇羞不已,却伸出舌尖轻轻舔舐唇角,举止间透着柔媚和挑逗。
“醇酒美人,何来可惜?”刘彖又端起一杯,递到徐佑跟前,眯着眼道:“徐郎君号称幽夜逸光,风姿比起我身边的美人更美几分,正和此好酒相配。饮了!”
刘彖之前跟徐佑打交道时表现的十分克制,心里哪怕多少怨念,明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基本的和善。今天或许因为他觉得占据了主动,曾经的克制不遮掩的释放出来,不仅充满了进攻性和压迫感,而且言语放肆,浑不把徐佑放在眼里。
徐佑接过酒杯,放到鼻端闻了闻,摇摇头道:“我虽然不喜饮酒,但对酒水略懂一些,只瞧着杯中物的色泽和浓郁,就可知道是宁越等地的葛藟酿造而成,跟西域胡种葡萄完全不同。刘郎君,你从何处买的酒,会不会被那些奸商给愚弄了呢?”
刘彖愣住了,葡萄酒确实是从南来北往的行商手里买的,据说是西域来的好酒,中土少见,江东更是稀少,可听徐佑的话不像胡诌,难不成真的被骗了?
“徐郎君说笑了,葡萄酒是葡萄酿的,与那什么葛藟何干?”
徐佑微微笑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所谓葛藟,就是葡萄。刘郎君没读过毛诗吗?哦,也对,像刘郎君这样的大贵人,自是看不起毛诗这种从庶民百姓的歌曲里采集而来的诗句。”
刘彖被讽刺的哑口无言,他确实不读书,更不读毛诗,连反驳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徐佑何等毒舌,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又道:“那,《太史公书》总是读过的吧?据《太史公书》里记载,你所指的葡萄,是西汉张骞从西域引来的胡种,跟华夏土种略有不同,不过经千百年的种植和改良,现在的葡萄土种远胜西域胡种,酿成的葡萄酒可以数十年不败。不是我坏郎君的兴致,这个卖你葡萄酒的商人,不仅奸猾,而且把郎君当成了十足的蠢货,不用改良后的土种葡萄来假装西域的酒,反倒用葛藟这种野葡萄酿的酒应付了事,简直昧了良心!”
“不可能!”
刘彖满脸通红,自倒了一杯酒饮了,品尝了余味,忽然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头,砰的一声,将酒杯摔倒地上,怒道:“狗才,敢骗我!”
徐佑眼中全是怜悯,道:“希望郎君没有买的太多……不然,钱没了事小,脸面丢尽,可就难堪了!”
刘彖气不可遏,忽然转身,狠狠一巴掌抽打在美婢脸上,道:“滚!”
美婢捂着肿起来的俏脸,连哭都不敢哭,低头和其他几个婢女快步退下,只留徐佑和刘彖面对而坐。
只是此刻,刘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气焰滔滔,徐佑安然静坐,不动如山,脸上的笑风轻云淡,看在刘彖眼中,实在可恶极了。
“以后多读点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不吃亏不上当,做买卖不能全靠蛮力的!”
徐佑慢条斯理的又补了一刀,刘彖双目喷出怒焰,如果可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把徐佑埋在这小曲山下,再踏上一万一千脚!
第一百四十章 鬼蜮不明
刘彖最后还是忍住了,徐佑和左彣的武力摆在这,凭他手下的人无力对抗,并且有顾允等官府中人撑腰,他费尽心思,也只能让陆会暗中偏帮一些,可要让钱塘县正面去找徐佑的麻烦,陆会那老东西也是不肯的。
力不如人,势不如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彖只能忍了这口气!
“哈哈哈,郎君教诲的是!我这粗人平时懒得读书,结果什么样的狗才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以后要听郎君的,多读书,多读书!”
徐佑故意激怒刘彖,是想试试他的底线,若是不忍,说明碧幽河的事解决起来不难,若是忍了,看来是要憋着气在淤塞河道上面做文章了。
“不敢,只是朋友间的诤言,刘郎君能够听入耳,是在下的荣幸!”徐佑笑道:“不过今日拜山,不仅仅是为了进诤言而来!”
刘彖慢慢收了笑意,身子坐的笔直,方才的暴怒和气恼仿佛一瞬间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冷静和精明,道:“请郎君直言!”
“听说山石淤塞了碧幽河的河道?”
“哎,是有这么回事!”刘彖愁容满面,道:“你来时的路上想必也看到了,昨日大雨,冲毁了河道附近的山体,导致淤塞了河道,我正寻思着怎么处理才好。”
“河道之事,非同小可,既然淤塞了,窃以为尽早疏通为上!”
“说来容易啊,我这里你也看到了,所有人手都在忙着赶工建宅子,实在抽不出人来疏通河道。反正淤塞几日不算什么,等我手下人抽的出空再说吧。”
“要是刘郎君人手不足,我愿意代为疏通。以你我的交情,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刘彖笑了起来,道:“不是我跟郎君客气,只是我这人有个习惯,自己的事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帮忙疏通还是免了吧!”
徐佑的眼神逐渐转冷,道:“郎君不再考虑考虑?”
刘彖摇头道:“我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再反悔的!”
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只好硬来,徐佑淡淡的道:“小曲山虽然由陆明府给了你,但碧幽河却是方圆十里、数百名村民的命脉。人无水,不成活,断了这条河,就是断了数百条人命的生机,这个罪责你我担不起,陆明府也担不起,还望刘郎君三思后行!”
“郎君莫要说些危语来吓唬我!”刘彖脸色一沉,道:“我从卑贱中爬到如今,见过的人和事,比你吃过的油盐还多。区区碧幽河,怎能跟数百条人命牵扯到一起?方圆十里又不是只有这一条河,河道淤塞断流,附近村民顶多跑点远路,到别的河中去挑水吃,钱塘又不是西北,最不缺的就是水!”
他冷冷道:“反而是郎君的洒金坊,要靠着这条河造纸赚钱,所以你才如此火急的到山中来寻我,对不对?”
徐佑叹了口气,道:“刘郎君口口声声从卑贱中起家,却根本不懂普通人的生活。到别处挑水如何容易?多出的劳力、时辰和损耗,以及猪牛杂畜的用水都不是小数,更何况还得顾虑其他河流附近的村民愿意不愿意让他们挑水吃,凡此种种,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刘彖语带不屑,道:“那又怎样,顶多闹到县衙去。不过,想必你还不知道,陆明府去了吴县,没有**日是回不来的……”
徐佑当然知道陆会的去向,刘彖也正是算准了陆会离开这个时间差,才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要挟他服软认怂。
“刘郎君,你可要想清楚了,陆明府现如今正被龙石山死人闹腾的焦头烂额,你这边要是再惹出民乱来,当心他找你秋后算账!”
“龙石山是**,小曲山是天灾,**可以防范,天灾谁也没法子不是?”刘彖笑的很可恶,但不得不承认,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这边,道:“若是徐郎君等得及,可以等陆明府回来后再商议如何处置碧幽河的事……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刚刚派人去查看,碧幽潭虽然深不见底,可也积攒不了太多的山泉水,不知何时就会冲开泥石,爆发山洪。到了那时,恐怕郎君的洒金坊就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了……”
徐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刘彖并不急,依着靠枕,悠然自得的吃着果子,眼神却时刻停留在徐佑的脸上,逡巡不去。
能让这个油盐不进的小狐狸吃瘪,实在大快人心,简直比他赚了千万钱,玩了一百个女人都要兴奋!
“说吧,你想要什么!”
刘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屈身向前,双手按在几案上,一字字道:“我要洒金坊!”
徐佑眉头微皱,道:“洒金坊?”
“对,洒金坊!”刘彖的声音无比坚定,志在必得,道:“洒金坊!你开个价,我买了!”
徐佑来之前猜了很多刘彖可能提出的要求,却没料到他的胃口这么大,竟然想把洒金坊直接吞掉。
“我怕你买不起!”
“哈,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夏虫……夏虫不可语冰,对,就是这句话!”刘彖唇角溢出嘲讽的笑,道:“洒金坊值多少钱?五百万,一千万钱?哪怕你要两千万钱,记住了,不是锦缎丝帛金玉,而是实实在在的两千万大钱,我都买的起!”
徐佑这次是真的震惊了,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詹氏以钱塘为根基,用了数代的时间,费心经营,才勉强积攒下亿万家财,其中房产、田地和字画器物居多,纯粹的大钱并不多。刘彖在广州到底从事何等营生,竟然能在数年间弄到这么多大钱?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刘彖看着徐佑,如同看着一个可悲又可笑的小丑,道:“徐郎君,现在把洒金坊卖给我,其实对你,对我,都是好事。如果你不同意,将来肯定会后悔的,相信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徐佑听的出来,他的这番威胁不像是虚言恐吓,只有强大的信心作为后台,才能这样肆无忌惮,沉吟了片刻,道:“就算卖给你,我在其他地方再开个纸坊,照样可以做买卖,你花两千万钱不过买个空罐子,有什么用?”
“我自然没那么傻,洒金坊卖给我,包括你造由禾大纸的秘药,以及每日造千张纸的那种技艺都得给我。当然,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你可以到别处再开纸坊,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突然之间,徐佑有了明悟,从层层迷雾当中发现了刘彖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的,其实不是洒金坊,也不是造大纸的秘药和活动纸帘的技艺,而是围绕小曲山周边的这片土地!
甚至可以再往深处想一点,当初刘彖从广州返回钱塘,动用了所有必要的手段,步步紧逼,将严叔坚的四宝坊差点挤兑的倒闭。要不是徐佑中途插手,四宝坊最后的命运,不外乎被刘彖收入囊中,纸坊所占的这大片土地,也将成为刘彖的盘中餐!
刘彖跟严叔坚有仇不假,但报仇之外的心思,很可能是因为纸坊所占的这十几亩土地!
这一片地有什么要紧吗?
徐佑想不出答案,莫非地底下埋着东西?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严叔坚在此地开纸坊几十年,辛苦造纸顶多赚点钱,能有什么宝贝值得偷偷藏进地里去的?
刘彖究竟想干什么?
没有答案,至少在这里,在这顷刻之间,徐佑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两千万钱……我承认,这个数目让我动心,但是不得不遗憾的告诉你,洒金坊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
刘彖双目聚起怒火,道:“明人不说暗话,不要拿糊弄陆明府的那套来糊弄我。何濡不过是你的奴才,谁会信他是洒金坊的主人?说句爽快话,卖,还是不卖?”
徐佑突然笑了起来,道:“刘郎君,我也不瞒你,洒金坊照目前来看,一日可赚七八万钱,百日就是千万钱,你想用两千万钱买下这个会生金蛋的鸡,未免太天真了些!这样吧,我抱着最大的善意来拜访你,希望可以找到消除彼此芥蒂的方法。你开个实价,除过洒金坊,其他的要求都可以谈谈看。”
“百日?徐郎君,人生祸福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你做着百日千万钱的美梦,却不想想,若是再有个天灾**,性命能不能保住尚在两可之间。洒金坊?哈,到那时只是为他人聚财而已!”
刘彖的恐吓越来越直白,徐佑反倒心生警惕,对面坐着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唐知义那样的蠢货,敢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
可当下的钱塘,不管明里暗里,不管官府还是江湖,能够威胁到徐佑性命的人几乎不存在,刘彖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和依仗呢?
“所以世人皆愚,只看眼前,不看将来。”徐佑道:“我同样是个愚蠢的人,不能像郎君一样看破百日之后的厄运。”
“这样说来,你是真的不肯卖了?”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徐佑斩钉截铁的道:“各退一步,你疏通碧幽河,并保证以后绝不再淤塞河道,我就将造由禾大纸的秘药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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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尽力而为
刘彖显然失去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致,拍了拍手,道:“来人,送客!”
徐佑站起身,道:“刘郎君,陆明府虽然不在钱塘,但县衙里还有李县丞,我来找你,是想着大家以后要在小曲山做邻居,闹的太僵持不好。既然你一意孤行,那只好公堂上见了,再会!”说完拱手作别,和左彣下山而去。
刘彖坐在蒲团上,望着远处山下蜿蜒曲折的碧幽河,神色复杂难明。一个穿着青衣小帽、奴仆打扮的人走到他身后,状似恭谨,毕恭毕敬,说出的话却让人大吃一惊:
“他是个大麻烦吗?”
刘彖眼中闪现着不悦,道:“不算大麻烦!只是一个聪明的商人,不肯轻易舍弃赖以发财的根基!再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他屈服的!”
“尽快搞定他!小天主已经下了谕令,要我等加快进度,清肃小曲山周边的闲杂人等。年前那两个蠢材擅自行动,劫掠女子淫辱为乐,结果引得黑皮子搜山,差点坏了大事。”
“是我御下不严,自会向小天主请罪!”刘彖话锋一转,道:“你也看到了,我这里花用巨大,每行一步都要钱财开路,否则的话寸步难行。你此次回去,必向小天主言明,尽快再运一笔钱过来。”
“教中钱款度支都由五天主负责,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是日后查出来……”
刘彖冷冷道:“放心,每文钱的去处都记在账簿里,经得起任何人查验。金官若是信不过我,可向小天主禀告,另派他人处置钱塘事宜。”
“将军言重!”金官低垂着头,道:“我立即动身,若小天主允诺,十日内,再运来三百万钱供将军所用!”
刘彖重重的道:“三百万?金官或许没听明白,我需要至少一千万钱!”
“这……”
金官为难道:“将军,你来钱塘这些时日,花钱如流水一般,教中已多有非议,很多人到五天主座前进谗言,小天主就算再支持你,也不好说话。一千万钱实在太多,我尽力而为,最多只能再运来五百万钱!”
“鼠辈!”刘彖怒道:“别人在阵前拼命,他们躲在天宫中不出力就罢了,偏偏还爱指手画脚,搬弄是非。金官,我们要做的是何等的大事,千百年来,可曾听过有惜财的雄主吗?”
金官不置可否,道:“将军慎言,这番话权当你没说过,我没听过。至于钱数,我只敢保证五百万,多余的部分由小天主裁决!”
“好吧,你尽力而为!”刘彖缓缓的躺在靠枕上,闭上了双眼,道:“世间事,也不过尽力而为四字而已!”
回到洒金坊,严叔坚他们都眼巴巴的望着徐佑,希望从他口中听到好消息。之前接的大量订单,必须赶在一两个月内出货,否则的话,对洒金坊的信誉是个严厉的打击。何濡反倒不慌不忙,见徐佑神色凝重,挥挥手驱退众人,吩咐苍处关上房门,这才问道:“没谈成?”
“谈不成!”徐佑苦思不解,道:“刘彖想要洒金坊!”
“嗯?”饶是何濡智计无双,也恍惚了片刻,道:“他要洒金坊?好大的胃口,他吃得下吗,不怕撑破了肚皮!”
“只要我同意,他吃得下,哪怕付出两千万钱的代价!”
何濡再次刷新了对大胃口的认知,道:“刘彖疯了?”
徐佑慢慢摇头,道:“他比谁都冷静!只是……他太想要洒金坊这块土地了!”
顷刻之间,何濡明白了徐佑的意思,昏黄的眸子里光芒绽放,道:“有趣,有趣!我竟看走了眼,这个乍看上去粗鄙不文的聚宝斋主人,原来心机深沉到这等地步。七郎,我们得找严掌柜的问问话了!”
“问是可以问,但估计问不出东西。严叔坚如果真的在地下藏有宝贝,不可能让咱们接手四宝坊……”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严叔坚或许正是利用了我们的这种思绪。试问谁会想到,他这样的老实人会把好东西藏在地底深处呢?”
徐佑微微摇头,却没多说什么,让左彣把严叔坚请到房中,开门见山,道:“掌柜的,我冒昧问你一事,希望能据实以告!”
严叔坚极少看到徐佑这样严肃的一面,心头一凛,有点佝偻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挺直了几分,道:“郎君请问,但凡我知道的,一定据实回禀!”
“回禀”两字可知严叔坚已经把徐佑认作郞主,心底恭敬和钦服,如此他的话可信度会提高许多。
“洒金坊……也就是原四宝坊的这块地,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东西吗?”
严叔坚一脸迷茫,道:“没有啊,郎君为何这样问?”
徐佑凝神贯注他的神色,道:“因为刘彖费尽心思,不惜代价,其实想要的只是这块地而已!”
严叔坚身子剧震,如同筛糠似的抖动,容色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左彣扶着他坐在蒲团上,好一会才喘着气道:“如果是为了这块地的话,我应该明白刘彖的心思。这里,本是属于刘家的良田,正阳兄死后,刘家的日子过不下去,我瞧在心里,感同身受,想要救济她们孤儿寡母,但老嫂子要强,不肯直接接受我的资助,就把这块田卖了给我。不过,我当时出的价钱,高于市价数倍有余,绝不能算是强占。刘彖从小狠我,以为我强取豪夺,把他家里的田占了去,所以现在回来报仇,势必要将这块地再夺了回去!”
这倒是个理由,虽然内心深处觉得刘彖不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复仇者,愿意花费两千万钱来夺回这块象征着过往耻辱的田地,但徐佑实在找不到别的缘故来解释他的异常行为,道:“原来如此!”
又安慰了严叔坚几句,让他不要担心,刘彖的威胁总有解决的法子。楚国大治多年,律法森严,不会让他肆意截断这么多村民的水源而不受责罚的,眼下只是僵持阶段,讨价还价,摆放筹码而已,等双方的底牌亮的差不多了,就该互相找个台阶,就坡下驴的解决这件事。
让严叔坚下去休息,徐佑问道:“其翼,你觉得刘彖真是为了洗涮年幼时的恨意,才执意想要这块地的吗?”
“不好说,要看刘彖的性情是怎样的,如果偏激又执拗,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万一他另有所谋,呈现给你我看到的只是假象,那……一旦被他得逞,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
“所以,我们不需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只需要明白他对这块地势在必得,那就简单了,只要阻挠他,不让他拿到地就是了!”
“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回城,去见一见李定之!”
跟李定之的碰面没有悬念,刘彖只走上层路线,对李定之这个比较低调的县丞不屑一顾,别说时不时的孝敬,就是逢年过节也只简单的送了点酒肉。听徐佑说了碧幽河断流,立刻当作署理县务后的第一桩大事来办,点齐了户蓸、兵曹、金曹的掾吏和衙卒,第二日一早,浩浩荡荡的开赴小曲山。
刘彖接到消息,到也不敢怠慢,亲自迎到山下,道:“不知县丞大驾光临,小人来的迟了,请县丞罪责!”
李定之对刘彖狗眼看人低的行径早憋着一肚子火,冷哼道:“不敢当,刘郎君钱多通神,岂是我小小的县丞敢罪责的?”
刘彖脸上赔着笑,道:“县丞说哪里话,我就算能通神,可还不是县丞治下的齐民?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好,有你这句话,今个的事倒也不难!”李定之带人直达碧幽潭边,看着淤塞的泥石,不断上涨的潭水,还有轰鸣震耳的飞流瀑布,心神微惊。猛然回首,大声斥道:“刘彖,小曲山既然归你所有,相应的,必须负起该负的责任。潭水积在此处,一旦再有大雨,冲开泥石,汇入河道,定会酿成大祸,你知不知道?”
“小人知道!”
“知道?”李定之阴阳怪气的道:“河道淤塞已过三日,你为什么不派人疏通?”
“不是小人不疏通,实在有心无力。家中的奴仆都在山上忙着修整山地,原想着过几日抽出空来就立刻疏通……”
“过几日?”
李定之痛心疾首,道:“过几日大祸酿成,别说是你,就是明府也要倒霉。马上,现在就干!”
刘彖不急不躁,看了眼徐佑,道:“这里淤塞严重,又很危险,没有数十人三五日夜的劳作,恐怕不能恢复旧貌。县丞,不是我搪塞你,要想彻底疏通河道,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小数目,我府中缺人,也缺铁器,要不你发些差役来帮个忙?”
“这个……”李定之犹豫了一下,道:“官役不能擅用,需等明府回来再做定夺。”
“那就是了,要不等明府回来,再商议此事?”
“你!”
李定之被刘彖呛的颜面无光,徐佑适时的站了出来,道:“不用动官役,刘郎君缺人、缺铁器,却不缺钱,可使钱雇佣附近的村民来做工,以工代役,明府那边好交差,村民这边也没怨言。”
“这个好,以工代役,两全其美!”李定之和徐佑是老熟人,配合十分默契,道:“刘郎君,就这么办吧?”
刘彖点点头,并不拒绝,道:“这是个好法子,不过,我怕这山石不坚固,要是再来场大雨,说不定还得淤塞。难不成次次淤塞,次次都要我使钱来疏通?县丞,就是闹到郡守府,怕也说不过理去!”
这话是警告徐佑,想借李定之来压他,无疑痴心妄想。就算这次疏通了,他照样可以让山石重新淤塞河道,反正就是搞的洒金坊断了水源,造不了纸,做不成生意。
徐佑自然没想过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让刘彖认输,笑道:“刘郎君误会了,县丞不是这个意思。这次劳烦郎君出钱,我身为小曲山周边的一份子,也不能坐享其成。这样吧,如果河道疏通完善,并且足够抵挡日后的大雨冲刷,我愿献给郎君一份厚礼做答谢。”
李定之抚须不语,交给徐佑和刘彖分说。刘彖同样沉默,表明他不同意徐佑这个老提议。徐佑慢慢收了笑意,走到刘彖近前,低声道:“刘郎君,洒金坊这块地你就别盘算了,拿了我给你的秘药,同样可以造纸赚钱,大家结仇不如结交,何乐而不为?如果真的撕破脸,非要断了碧幽河的水,我敢保证,李县丞,或者杜县尉,会每日派人来山中巡视,查看河道险情,到了那时,你在山中住着也不安宁,是不是?”
刘彖心中悚然,他没想到徐佑会来这一手,要是这帮黑皮子真的天天登门,那就什么事都别做了。到时候惹怒了小天主事小,坏了本教的谋划则万死莫辞。
“好吧,劳烦县丞亲来一趟,我就算吃点亏,也只能认了。由我出钱,雇村民来疏通河道。还有,徐郎君,别忘了你的承诺!”
礼送李定之回城,徐佑趁夜给他送去了两担子稻米。李定之的老婆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掀开盖子看了看,抓起一把金黄的稻米扔到地上,道:“这个徐佑也是不懂事的,谁家缺这点米?巴巴的送过来,他不觉得丢脸!”
李定之嘿嘿一笑,道:“你啊,妇道人家,懂个屁!”他走到担子前,伸脚踢了踢,然后蹲下去又晃了晃,耳中听到铜钱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娓娓动听。
世上再也没有如此美妙的音律了!
徐佑回到静苑,召来冬至,问道:“你之前不是在刘彖的府中安了人吗?现在能不能排上用场?”
“只是唐知义的手下,连内宅都进不去,顶多只能听来点下人们闲聊时的传闻,许多当不得真,还不堪大用!”
“给他命令,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打听刘彖钱物的来源,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冬至犹豫了下,道:“小郎,这个钉子打进去十分不易,现在动用他,一旦暴露,我觉得弊大于利,得不偿失!”
卧底最忌心急,徐佑何尝不知,只是当下双眼一抹黑,不打探清楚刘彖的背景,心中烦躁难安,道:“刘彖从广州回来时虽带了不少钱,但这段时日行贿陆会,资助雅集的纸张,购买小曲山的费用,养了那么多的部曲奴仆,还有其他零零总总的开销,聚宝斋又被洒金坊打压的厉害,入不敷出。若我所料不差,他必定会从别处调运钱财过来支撑钱塘的这个烂摊子。否则的话,又哪里来的底气,要用两千万买下洒金坊?”
冬至眼睛一亮,道:“这是个机会,说不定真的能够查到些重要的情报!”
和冬至商议了具体操作的程序,徐佑疲惫不堪的回房睡下,秋分在他枕头边轻轻揉搓着太阳穴,慢慢进入梦乡。
只是,这一夜,又是刀与火,杀与退的噩梦!
何时修得清明心,才可做得清净梦,
徐佑,路还很长!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扬州纸贵
用了整整五日夜终于疏通了碧幽河道,洒金坊得以重新开工,徐佑遵守承诺,将造大纸的秘药交给刘彖。紧接着陆会和杜三省从吴县回来,直接查封了天师道在钱塘的最后一处靖庐,抓捕了所有道官押送吴县,由顾允直接行文林屋山,要都明玉就此事做出说明。
死的那人叫封合庆,钱塘人士,普通齐民,父母早逝,妻子与人私奔至今未归,只留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患有脑疾,连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生也确实到了了无生趣的地步,他的一位至交好友通过遗留在现场的衣服认出了他的身份,并透漏近段时间封合庆经常到靖庐去思过,和天师道的道官过往甚密。
都明玉没有亲临府衙,而是派人回复顾允,认为此事纯属诬陷,天师道替别有用心之辈背了黑锅,并说“世人皆知天师道和佛门不合,就算道门要和佛门争个高下,也不会用如此愚蠢的办法,徒令亲者痛仇者快,智者不为!”
顾允本也不能拿都明玉怎么样,只是要天师道一个表态,何况他说的极有道理,钱塘湖雅集的谋定后动足够证明这一点——都明玉绝对不是蠢人。
相反,都明玉绝顶聪明,只要不是脑袋抽了风,绝对不会使出这样愚不可及的计策。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以自尽来挑动民意,逼压对手,传到金陵,只会让主上更加的忌惮天师道,有害无利!
最后由郡守府亲审,查无实据,道官被放出,而封合庆因家事心灰意冷,厌倦尘世,遂自尽于龙石山。至于死前妄言和死后的大雨,只是巧合,任何人等不得再借故造谣生事,否则依国法从严处置!
那五个被击杀的人则被钱塘县定性为过路的贼盗,在外地劫掠百姓,杀伤多人,罪不可恕。官府接到谍报,故而派兵围剿全歼,并上报州府,给予死去的衙卒厚恤,受伤的衙卒重赏,负责抓捕的杜三省记功,考绩时可酌情晋升品级。
“飞卿此事处理的不妥当!”
徐佑得知消息后,私下和冬至聊起来,道:“封合庆之死,疑点颇多,天师道或许真是无辜的,但幕后指使之人必定和天师道有仇怨。飞卿应该假装中计,对天师道虚张声势,步步紧逼,如此那幕后的人肯定会推波助澜,继续跳出来生事,反倒可以顺藤摸瓜,抓到对方的把柄。现在急于偃旗息鼓,摆明了告诉别人,我知道天师道是被陷害的,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旦把狐狸尾巴缩回去,再想揪住可就难了!”
冬至知道徐佑的用意,想教她从更高层次来分析问题,认真想了想,道:“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朝野普天同庆,顾府君所处的位置不同,比起抓到狐狸尾巴,维系钱塘乃至吴郡的局势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徐佑大赞道:“不错,不错,能从上位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比起以前有很大的进步了!但你没有考虑到顾允的性格,他这个人宁折不弯,如果认准对百姓有益的事,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比如封合庆之死,明显是出于他人的授意,这种为了某种目的竟逼人自杀的恶行,以顾允的为人,不追查明白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冬至有些迷糊了,道:“他是吴郡太守,真要想查,没人拦得住,为什么又收手了呢?”
“能拦住他的人,还是有的!”徐佑笑道:“你忘了,顾允身边还有个鲍先生!”
“鲍熙?”
徐佑轻声道:“我还是低估了鲍熙对顾允的影响,此人行事偏稳,不爱弄险,这次处置封合庆,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冬至突然有了明悟,徐佑说了这么多,其实并不是告诉她,顾允一时失算错过了抓到幕后主使的机会,而是通过种种看似没有关联的线索,判断出鲍熙对顾允的影响力再次占了上风。
说到底,封合庆死或不死,跟静苑没有利益冲突,她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却没察觉到暗藏在其中、真正与切身利害有关的那一面。
“我懂了,明日就以小郎的名义给顾府君送点上元节的礼物过去,再索要几幅近来的画作。”
等冬至退下,一直坐在房间角落里没有说话的暗夭抬头凝视着徐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佑笑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以为你跟顾允是朋友!”
“是朋友没错。”
徐佑斟了两杯茶,示意他过来坐,道:“但朋友有很多种,我与顾允一见如故,算是君子之交。我相信,他一心为我,可以付出很多代价,而我也一心为他,同样可以付出很多代价。”
“既然如此,郎君为什么还要算计他?”
“这不是算计,而是经营!”
暗夭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坐到徐佑对面,徐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正如我刚才所说,朋友有很多种,有些无欲无求,有些肝胆相照,有些互托生死,有些利益结合。我与顾允,本可以成为无欲无求淡如水的朋友,可他的家世,我的处境,注定许多事由不得自己。”
“所以……这是利益结合?”
徐佑大笑,道:“那倒也不至于,做不了无欲无求那么的纯粹,也算不上互托生死那么的悲壮,但至少可以守望相助,成为最坚定的盟友。我为他谋前程,真心实意,他为我解困厄,一片赤诚,这既不是算计,也不是利益,而是意气相投,彼此依靠。如果有朝一日他落了难,我不会弃之不顾,同样的道理,我若沉沦下贱,他也会倾尽全力来拉我一把。”
笑意渐渐消失,他叹了口气,道:“可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明白,顾允不是普通人,身为顾氏子弟、吴郡太守,注定在他的身边会围绕着无数的阴谋诡计,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挤出他的小圈子。这个过程可能是无意识的,甚至不会被顾允察觉,所以就需要用点心去经营……”
“经营?就像做买卖那样?友情难道还能经营吗?”暗夭是真的不明白,在他的小半生里,没有朋友,没有亲情,甚至也没有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温暖,慕容贞对他虽有救命之恩,但随后就陷入了共同杀人的血腥当中不能自拔,所以很少有机会像和徐佑这样闲话家常,解答心中的疑惑。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妻,朋友,为什么有的臣子不能讨君王欢心,有的儿子不能得到父亲的宠爱,有些夫妇会闹的劳燕分飞?归根结底,还是缺乏经营的缘故。”徐佑不厌其烦,向暗夭灌输他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想要彻底收服一个人,必须从思维方式上让他逐渐的靠拢自己,这样的牵绊,比任何约束都要长久和坚固。
“当然,经营也有好有坏。奸臣谄媚,投君王所好;儿子怯懦,惟父命是从;妻子忍让,奉丈夫为天,这些单方面的卑微都不是真正的经营。如我和顾允,他有过失,我会毫不留情的指出,我有纰漏,他也会当面责备,我们可以是坦荡无私的挚友,也可以是亲密无间的密友,还是直言规谏的诤友,但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凭空出现,需要去营造氛围,梳理关系,经受考验和非议,这种友情的经营,不是经营利益,而是经营彼此的心!一见如故,却不是一见不疑,古往今来,朋友反目成仇的例子多不胜数,我觉得,正是缺乏经营的缘故。”
暗夭默默的记住了徐佑的话,放在心底深处揣摩和思考。徐佑讲的很多东西跟他以往的认知不同,可正因不同才吸引着他去试图理解里面隐含的道理,只有想通了这些道理,才能想明白徐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不过,当他试图去了解徐佑的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的遥远,有朝一日,终会变得触手可及!
钱塘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太阳升起落下,明月高挂天际,洒金坊照样日进斗金,闻讯而来的各郡门阀世族、文人士子、豪商巨贾无不以由禾大纸为风尚,订单延续到了七八月份,还有继续增长的趋势。
同时,三都赋的影响力开始进一步发酵,以至于民间争相传抄,一时扬州各郡纸坊全都大卖,甚至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据闻张紫华府上派人去城中买纸,辗转了多家纸坊犹不可得。接到回报,张紫华感叹道:“一篇三都赋,竟致扬州纸贵。”
这四个字被下人传出来,立刻让三都赋的热潮推向了更高点,从由禾、剡溪、左伯、蔡侯等名纸到一般的普通纸张,全线上涨,很多人在这波行情里发了财,身处风浪中心的徐佑更是受益最多,真正过上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土豪生活。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天官赐福之日!
这一日,金吾不禁,天子与民同乐。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上元良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里所有的节日,只有上元节是唯一能够称得上普天同庆的万民狂欢。这一日,从早到晚,街头巷陌,人流如织,尽情挥洒着一年初始的欢愉和畅快。
徐佑坐在假山的凉亭中,和暗夭对弈。关于围棋,从十三道慢慢发展到十九道,足足用了上千年的时间,虽然十三道和十五道围棋都曾在唐代的墓里发现,但在魏晋时流行的是十七道,到了六朝时,十九道开始崭露头角,再到隋唐,十九道已经占据主流,十七道只在边远地区或有出现。
楚国同样流行的是十九道棋局,士人多迷恋此道,也因此催生了很多国手,每每手谈时“忘寝与食,穷日尽明,临局交争,无暇他顾。”
古代围棋和现代的区别不大,但还是有差异的,比如古代采用的是座子制,即对局时先在棋盘角上四颗星的位置分别摆上4个子,黑白各两个,类似对角星布局,最大程度的限制先手优势。另外,白先黑后,黑棋不贴目。也收官子,但是收官的部分不计入谱中。除此之外,其他的大都差不多。
“郎君,你力竭了!”
棋局胶着,双方在边角剧烈厮杀,徐佑的一条大龙形势危险。但他却置之不理,而是在中腹又下了一字,如此黑子在中腹有四个孤子。
暗夭犹豫了,他看不透徐佑的用意,不敢贸然屠龙,跟着试探性的作了个诱饵。徐佑微微一笑,道:“饵兵勿食!”黑子使出精妙一着,在右上大飞,竟接应了腹中四子,又接连顶、挖、冲、断、长,十手之后,以腹中孤子为呼应,将白子彻底割裂开来,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暗夭败局已定!
“远其疏张,置以会围,得道而胜之!”徐佑扔了黑子,笑道:“如何?”
暗夭微微露出懊恼的神色,道:“我上当了,不该跟你在中腹纠缠!郎君这是什么打法?”
“骗着!”
徐佑的棋力也只是业余水平,前世里偶有闲暇会在网上对弈,胜负只是随心,但却喜欢打棋谱,古往今来许多名局都略知一二。不过终究缺乏点天份,成不了职业棋手,更成不了大国手。只是到了这个时代,围棋的发展和理论远远滞后,许多后世常见的打法和布局都没有出现,牛刀小试,击败暗夭自然不在话下。
“你以为我力竭,可此局却不是胜在力战,而是通过运筹中腹的局势来将四个边角的战势结合起来。如果分来来看,四处边角你都占优,可一旦形成合围,就是一鼓而下之势,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远其疏张,置以会围”之计。”
暗夭陷入沉思。
徐佑把玩着楸木做成棋子,圆润如玉,光洁可鉴,道:“命班输之妙手,制朝阳之柔木。取坤象于四方,位将军乎五岳。所谓纵横十九道,千古无重局,弈棋陶冶情操即可,痴迷则不必,耗心费神,徒惹意乱!”
他扔了棋子,咣当声响中站起了身,道:“晚上左右无事,随我去观灯?”
暗夭犹豫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在上元节去逛过灯市。
正在这时,履霜从院门进来,脸色略有些不开心,徐佑招了招手,道:“履霜,来!”
“小郎!”履霜抬头看见徐佑,俏脸露出笑容,小步疾走登上假山,道:“我说一大早的哪里去了,原来好兴致和暗夭在这里对弈。”她冰雪聪明,在清乐楼时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低头扫了眼棋盘,局势和胜负一目了,讶道:“小郎这般好棋艺,我竟丝毫不知。”
“算什么好棋艺,棋也分九品,我的水准可能还没有入品呢。”徐佑笑了笑,道:“你从外面回来,似有不豫,可是找苏棠去了?”
“小郎真是神仙,这都猜得到。不过你肯定猜不到,苏棠同我说了什么。”
“哦?”徐佑折了根柳枝,放到鼻端闻了闻,道:“你们女郎间的事,我可没兴趣猜!”
履霜不依的顿了下足,垂在脸颊的几缕青丝无风而动,娇嗔道:“小郎!”
暗夭自从被陈蟾毁了作为男人或女人的根本,加上修习青鬼律的缘故,对世间男女情爱早就没有任何的感觉,但看着眼前的履霜,仍然明白她的一蹙一笑对男子的诱惑有多大,可徐佑却淡然处之,仿佛活色生香的美人还不如手中的柳枝动人。
单单这份定力,已经足以让他俯视天下大多数被**掌控的男子们了!
“好好,我猜!”徐佑略微思索,道:“今日上元节,你约她晚上同游,可她或有别的要事,所以爽约了,是不是?”
履霜小嘴微张,好一会才道:“小郎,你真是活神仙!”
“刚才说我是神仙,这会又说是活神仙,莫非先前的那句神仙,是骂我死神仙不成?”
“婢子哪有这样的胆子呢?”履霜抿嘴轻笑,道:“不过小郎有一点说错了,这次游灯节是苏棠先约我的,说是让冬至和秋分一道去。可刚才又邀我过去说不能同行……至于为什么不能,她没说,可是,可是……”
徐佑奇道:“可是什么,有话直说,干嘛吞吞吐吐的?”
“我怕小郎怪责我多嘴多舌……”
徐佑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你啊,若是牵扯到苏棠的私事就不必提了,她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再者,无论她干什么都是她的自由,和静苑,和你我没有关系!”
履霜本来还忐忑,该如何开口跟徐佑说这件事,又不显得背后嚼人舌根,听了他的表态,心中大定,道:“是,我知道了!”
苏棠,终究是外人而已!
到了夜间,何濡也从洒金坊赶回来,众人收拾一新,喜气洋洋的去门逛灯市去了。关于上元节赏灯的来历,说法很多,但比较靠谱的是汉明帝燃灯表佛开始,先是宫中,然后佛寺,京城,接着传入了民间。
国人是典型的群居动物,但凡凑热闹的事都趋之若鹜,所以很快上元灯节就成为每年固定的习俗,广受黎庶欢迎。
钱塘这一夜也不例外,家家悬挂灯笼,有纱灯、吊灯、宫灯、绢灯、羊角灯、犀角灯,或圆或长或方或鸟兽状,灯璧上绘制着各种山水人物花鸟图案,真如同诗句中所说“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不过今夜动的不是帝京,而是钱塘城。
徐佑一行二十余人来到南城灯市,这里原是一条数百米长的宽巷,因周边多溪水,不怕失火成灾,加上地势平坦,无高楼遮掩,茶肆酒馆汇聚,人气较别处旺盛,慢慢发展成了上元节的灯市所在。
没到灯市口,已经几乎挤的走不动路,履霜和秋分紧紧依偎在徐佑身侧,扯着他的衣袖,唯恐被人潮裹去。冬至却最胆大,和暗夭并排走在后面,东瞅西望,道:“今年似乎比往年要热闹些,快看,那灯树真是华彩!”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株高达十余尺的灯树遥遥可望,树上挂着彩带丝绣,还有许多的铜钱,风一吹,哗哗作响,灯璧上绘着虎豹鹰马,作腾跃嘶鸣之状,栩栩如生。
树的最顶端高挂蟠螭灯,灯璧轮转,四个挥洒自如的刘字引人注目,徐佑笑道:“不会这么巧,竟是刘彖的灯吧?”
何濡眯着眼道:“今夜是盛饰灯火之会,官吏士子、世族富贾及下里良贱,无不乘兴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饮酒作乐,以相夸竞,刘彖是聪明人,肯定要借此机会给聚宝斋打打名声。他拿了你的秘药,以为同样可以造出大纸来,肯定迫不及待的想拉拢一些出得起价钱的大主顾。这灯树,便是吸引凤凰的梧桐!”
左彣摇头道:“刘彖逼得郎君交了秘药,自以为得计,真是愚不可及!”
徐佑笑而不语,迈步前行,道:“走吧,去看看如此良夜,会不会变得有趣一些!”
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土香。
这是徐佑前世里极爱的一首诗,上元夜,即是赏灯夜,也是男男女女私会的良时,这夜士女们走出闺阁阃帷,结伴出游,言笑不禁,甚至可以和男子当街并肩同行,到灯下猜谜取乐,以至于连街上的尘土,都透着几分香气。
除了满街的女郎赏心悦目之外,还有很多比较有趣的人,他们头戴兽面,张扬过市,或者男为女服,花枝招展,更别说那些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就如同千年之后国外很流行的变装舞会,那时的年轻人都以国外的流行为时尚,却不知千年之前,这些已经是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了。
徐佑经历过很多次盛大的晚会,也见过很多各具风情的欢庆场合,可他不能不承认,眼前的钱塘城,从人到树到灯,如列星盈室,无不美轮美奂,不可方物。精妙、繁华、夺目,荟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思和灵气,后人再也望尘莫及。
一路行来,只见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凌云,祛服靓妆,车马填喳,佳肴肆陈,丝竹繁会。
上元夜的钱塘,徐佑愿意沉醉于此,流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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