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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夜暴富

    “郎君,有客人投拜帖!”

    左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徐佑问道:“是谁?”

    “帖上署名:晚生张桐!”

    徐佑走出来接过拜帖,瞧了一眼,笑道:“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来登门的!张修永性情中人,连晚生都说的出口,让人啼笑皆非。快请!”

    张桐之后,陆续有士子上门拜访,大都是参加雅集的门阀世族,静苑门前车水马龙,各家的奴仆如潮水般汇聚,又如潮水般散去。如此热闹了四五日,徐佑天天忙于待客、清谈、作诗、论文,几乎不可开交。也是这几日,在郊外的洒金坊迎来了井喷,不时有人前来咨询由禾大纸,有的是要自用,有的准备送礼,也有的是来看稀奇的,毕竟能让吴郡太守顾允亲口夸赞的大纸,买几张回去可以沾点文气!

    自定了品,洒金坊的事徐佑不便抛头露面,商人毕竟下贱,沾染了商人的身份,日后在士林行走难免会步履维艰。所以一切事务都交给何濡去打点,成为表面上的坊主,他的脾气虽然孤傲,但是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可以隐藏真性,变成另外一个人。

    一个完美的商人!

    仅仅五日,由禾大纸卖出去三万余张,要不是产能不足,十万张也不在话下。很多人没有抢到,也纷纷下了订单,就算马不停蹄的开工,也要到年后才能满足需求。方亢请示过徐佑,又加开了三道生产线,十五名部曲里有九人已经成为熟练工种,可以配合方亢造出好纸,通俗点讲,良品率控制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堪称手工业时代的奇迹!

    由禾大纸,不同于以往纸张的规制,更不同于以往纸张的质量,对整个楚国的书画界都是一次革命性的冲击,并且前期供货不足,价格自然要涨。何濡比徐佑心黑,定了每张纸一百钱,是普通纸张的十倍,是剡溪纸的五倍,可也因此受到那些不差钱的门阀子弟的追捧,三万三千张大纸,五日一扫而光,足足进账了三百三十万钱。

    履霜现在负责管账,看到何濡报上来的数目,傻傻的愣了许久。自徐佑买下静苑,又让冬至开始搜集情报,加上平日上下人等的吃穿住行,从来只有支出,没有进项,每一文钱都得仔细计算着花用。过惯了扣扣索索的日子,突然暴富,还一时有点不能适应。

    “这只是小钱!”何濡在商言商,颇有几分巨贾的气度了,道:“洒金坊目前的订单积压了八万张,要不是缺人手,年前还能有几百万的入账。”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管用。造纸术和印刷术都不够发达的时代,纸张书籍本就是暴利行业,但限于原材料和技术问题,产量始终上不去,所以这个行业固然是暴利,但日进斗金也不过黄粱一梦,根本不可能实现。洒金坊经过徐佑的技术改造,日产数千张,又是独一无二的大纸,加上之前的库存,这才有了五日三百万的暴富神话!

    “由禾纸要用黑藤,由禾山中的黑藤数量不少,可终会有采完的一天。你可吩咐方亢去另寻鸡血藤、南蛇藤、青藤等藤皮来造纸,品质应该跟黑藤差不太多,实在不行,也可以从剡溪买些紫藤来,没谁规定剡溪纸用的紫藤,不能用来造由禾纸,是不是?”

    原材料的问题是古代困扰纸业大规模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不过物以稀为贵,正因如此,那些流传千古的名纸才能卖出高价。徐佑要依靠由禾纸完成第一桶金的积累,但不能依靠由禾纸完成那个宏大的梦想。

    改变一个民族,首先要改变思想,改变人的思想,首先要普及识字率,而普及识字率,必须先把纸张和书籍的价格降到人人可以承受的地步,还要兼顾质量和可长久存放等实用性。

    剡溪纸,由禾纸,都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所以徐佑需要开发竹纸!

    不过竹纸的事先不急,毕竟人手不足,场地也不足,应付由禾纸的订单已经很吃力的,再另开竹纸的生产线,有点操之过急。

    “履霜,先拨给冬至五十万钱。”

    冬至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徐佑神情肃然,道:“别急着高兴,给你三个月时间,我要看到一个能够覆盖钱塘、西陵、永兴三县的情报机构,七个月内,可以将情报机构的触角延伸到富阳、上虞、山阴、诸暨、余姚等地。一年后,我希望吴县早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可以在晚间传到我的耳中。此事至为要紧,冬至,你可否做到?”

    冬至双膝跪地,字字如锥入木,道:“若有负小郎期许,婢子愿以死谢罪!”

    “好!”徐佑精通驭人之术,适当的给些压力,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如预期,也能充分调动主观能动性,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转向何濡,道:“刘彖那边有什么动静?”

    “自雅集上镜丘造佛的丑事暴露,陆会自身难保,没敢为刘彖的聚宝斋扬名。由他供给的两万张纸,大半进了陆会的私囊,没有在士子中形成声势,又被由禾大纸抢尽了风头,这几日门前罗雀,鲜有客人光顾,只怕……哈,正在屋子里骂娘呢!”

    “他骂他的娘,我们做我们的事。让苍处盯住严成,大纸的纸药当下绝不能流传出去,洒金坊还得靠大纸赚钱。至于活动帘床,被行家上上手就能仿制,没有保密的价值,等过了年,你出面召集周边诸县的纸坊来参观,将工艺教给他们,每家收十万钱的费用意思意思就是了!”

    一家独大,精力总归有限,想要推动整个行业的发展,徐佑不介意把一些先进的技术进行转让,以此来快速的培育市场。反正他的手里还有大把的底牌,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正说话间,李木来报,诸暨张墨拜访。徐佑笑道:“这几日见了不下数十人,其实我真正想见的只有这位五色龙鸾,没想到今日才来。”

    徐佑迎至大门口,张墨一身布袍,笑容满面,拱手道:“微之,别来无恙!”

    “不疑兄,何故姗姗来迟?”

    “静苑门前,车马不息。我与微之知心相交,不必争一时!”

    “是我失言!”徐佑侧过身子,道:“请!”

    入得房内,张墨赞道:“这几日外面早传开了,说静苑内别有洞天,深得圆林真趣,是雅致中的雅致。方才一路行来,山、水、石、亭、廊,无不美轮美奂,独具匠心,微之享的好福!”

    “不敢居功,我买来宅子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一处改动。就算雅致,也是前主人雅致,与我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前主人?”

    “对,是个商人,去广州定居了!”

    “商人能有此品位,可见修身养性,文才学识,与贵贱无关!”

    徐佑笑而不语,张墨此来,不是纯粹访友,他的目的还不明朗,所以有些话不能说。张墨出言试探了几句,见徐佑并不接招,干脆直言,道:“微之本是吴中门阀,现今被贬钱塘,成了庶民,可心怀愤懑不满?”

    “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富且贵,是主上的恩典,贫且贱,亦是主上的恩典,身为臣子,只知惟命是从,不敢愤懑不满!”

    张墨突然笑了,道:“微之,我又不是司隶府的黄耳犬,你不用这么小心。我保证,今日说的话,出了你口,入了我耳,再无第三人知道!”

    “天有眼,地有耳,怎么会没有第三人知道呢?”徐佑保持着警惕,道:“不疑兄到底想说什么,如此神秘?”

    张墨犹豫了下,道:“那日在吴县城外,江面偶遇,我曾听一位郎君吟诵了一首诗……”

    “哦?”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墨一边吟出诗句,一边用心打量徐佑的神色。

    徐佑恰到好处的露出惊讶,道:“好诗,可知是谁人所作?”

    张墨没有从徐佑脸上看出破绽,道:“不知!但那首传唱扬州的《钱塘湖雨后》,与这首‘对愁眠’的诗一脉相承,韵律和节奏都很相似,我断定是同一人所作!”

    “钱塘湖雨后?可是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

    “正是!”

    徐佑沉吟片刻,道:“不疑,莫怪我说话直白,《钱塘湖雨后》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正是白蛇传隐喻天师道的时候,不管谁人所作,其心未必至纯,还是莫要惹祸上身的好!”

    “微之,原来你顾虑的是这事!大可放心,我与天师道素无往来,杜静之做的恶行人神共愤,就是真的别有用心,也是为民除害,我心敬仰,绝不会说出去的!”

    徐佑皱眉道:“不疑话里的意思,似乎跟我有关?”

    张墨的眼睛泛着光,如同初日破开了黑夜,道:“微之,你别瞒我了,那夜的吴县江面,我遇到的究竟是不是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结社

    “不是!”

    徐佑毫不迟疑,断然否认。对他来说,枫桥夜泊只是偶然的感慨,钱塘湖雨后已经完成了使命,这两首诗不为求名,承认了并无益处,反而会有麻烦。

    张墨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道:“微之,你的十字诗无论声韵还是音律,自成一家,别人学也学不来,跟我遇见的那位郎君如出一辙……真的不是你吗?”

    徐佑面露诚恳,道:“我与不疑一见如故,怎能忍心相瞒?若真是我的诗作,自会承认。可若不是,也不能盗诗窃名。日后那位郎君知晓此事,我将何以自处?”

    “这……”

    张墨虽然聪明,但毕竟没有徐佑这样深沉的城府,本来板上钉钉的事,这会也动摇起来,道:“好吧,或许是我搞错了!”

    徐佑看他过于沮丧,安慰道:“诗的韵律近似,并非不可能的事。我师从蒿川先生,诗作受他的影响最大。蒿川先生隐居义兴,早年曾有过一个弟子,后来因事离去,渺无音讯,说不定那夜江面上遇到的郎君,可能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师兄。”

    张墨被重新点燃起希望,问了徐佑很多关于那个并不存在的师兄的情况,当得知那人如闲云野鹤,不见踪迹,叹了口气,放下了心中的那点遗憾,道:“惊鸿一瞥,相忘江湖,高人洒脱而自然,倒是我太过执念了!不过幸好,还有微之在!”

    他起身,下拜,郑重其事的道:“七言自今日而贵,大中正的品状,终让世人见识到七言之美。我多年奔走,只为七言正名,却四处碰壁,收效甚微。今时今日,不仅士林,就是闾里间也开始传唱七言诗,全仰仗微之的功劳,请受墨一拜!”

    张墨行了大礼,徐佑忙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道:“快起来!佑适逢其会,不敢贪功。不疑兄为文坛翘楚,三吴仰望,七言诗若有大放光芒之日,也是不疑的功劳,我甘附骥尾,摇旗呐喊,于愿足矣!”

    “微之太过谦逊!”张墨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紧紧握住徐佑的手,道:“我已联络了六位同道,愿奉微之为社事盟主,于西湖边结社,专为去五言之病,扬七言之丽!”

    徐佑吃了一惊,他料到张墨此来是为了寻求枫桥夜泊的答案,却没料到他竟然要举自己为盟主,于西湖结社。

    文人结社,是为了抱团取暖,结党成势,力薄者有枝可依,力盛者有众相从。自衣冠南渡以来,在楚国已成风气,徐佑收拾心神,微微笑道:“我何德何能,敢忝居盟主之位?此事万万不可!”

    “微之,你十首七言诗,名动江左,不出月余,将传扬天下,四海之士,以你为七言大宗,社事盟主的位置,你不来坐,谁能胜任?”

    “这……”徐佑有些为难,道:“不疑,我非是谦逊,义兴徐氏三世不读书,世人皆知。就算在钱塘湖雅集侥幸赚取了些许才名,可人心根深蒂固,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勉强做了盟主,怕也难以服众,别到时负了你!”

    张墨慨然道:“论德使能,圣王之道。微之德才兼备,有目共睹,何惧小人的吠吠之音?”

    连荀子的话都搬了出来,徐佑实在不好拒绝,斟酌许久,道:“另六人是谁?”

    远在吴县的林屋山上,天师道扬州治的左神洞天府内,都明玉毕恭毕敬的站在一白发道人身后,道:“外面风凉,阴大祭酒不如回转洞府,免得伤了身体!”

    白发道人正是阴长生,号朱提道人,天师道八大祭酒排行第三,此次扬州治祭酒更迭,天师孙冠特派他前来主持具体事宜。

    “都祭酒,莫非真当我老朽了不成?区区寒风,就能伤了身子么?”

    都明玉笑道:“大祭酒真是屈死我了,江东二十四治,万千道民,谁人不知白发朱提的威名?这样的天,再冷百倍,也不能动您老仙体分毫!”

    “哈哈哈!”

    阴长生低矮肥胖,面相丑陋,从左脸颊往而后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但眉目间透着淡然如仙的飘逸,银发如雪,颇有得道之人的浩然气。

    “你的辩才远胜杨乙,这也是我最终决定向天师推举你接任祭酒的原因之一。佛门那群秃驴来势汹汹,占了上风必然不饶人,天师要我们忍一时之气,那就不能动手。不能动手,只能动口,杨乙木讷寡言,若是跟竺法言论衡,不用说,连一招也接不住,不仅失地,而且丢人!”

    阴长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力排众议,说服老四一并保举你,这份苦心,望你牢记,切不可鲁莽行事,坏了天师的大计!”

    阴长生口中的老四是张长夜,八大祭酒中排行第四,是杨乙的师父。都明玉点点头,道:“大祭酒放心,孤山之上,竺法言当我的面杀了竺无觉,说明心智已乱。此人名不副实,仗着竺道融大弟子的名头横行无忌,招摇撞骗,早晚要让他折在扬州!”

    “且莫大意!”阴长生皱眉道:“竺法言深受竺道融的疼爱,据说有意让他接任本无宗的宗主,不是易与之辈。孤山之事,你胜在出奇,他败在仓促,真要面对面的对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都明玉安心受教,道:“大祭酒教训的是,明玉铭记在心,须臾不敢或忘。”

    “不过,你能在目前艰难的局势里硬生生的逼退竺法言扩张的脚步,这是你的才具,他人不能及,我心甚慰。回到鹤鸣山会如实禀报天师,想来会有嘉奖……”

    都明玉忙道:“只是份内事,不必惊动天师了吧?”

    “这是你应得的!”阴长生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谦让,道:“天师记挂着扬州的局势,但凡喜讯,一定要及时报与他知晓。”

    “诺!”

    “我今夜悄悄离山,你不用来送,免得又惊扰了众人。”

    “啊?今夜就走?我还有诸多教务想向大祭酒请教……”

    阴长生的脸上乍现几分杀气,道:“你既是扬州治的祭酒,手持天师赐予的斩邪威神剑,若有不敬、不尊、不从、不忠者,可先斩后奏!”

    都明玉脸现难色,道:“治中上下,都是多年的道友,我,我实在不忍心……”

    “明玉,祭酒的职位跟你曾经担任的正治不同,赏罚不行,号令不出!该赏,不要吝啬钱财,该罚,也不要怕剑刃上沾了血!斩邪威神剑是我天师道十五法剑中至阳至刚之剑,向来不轻授于人,天师以无上秘法加持,岂是让你缚在囊中,听剑匣鸣的吗?”

    都明玉大汗淋漓,道:“我知错了!”

    “你啊,之前鹤鸣山很多人反对你接任祭酒,就是因为你的性子太过软弱,难以压住扬州治这帮骄兵悍卒!今日我再说一次,不管是谁,但凡不听号令,皆可先斩后奏!”

    “是,明玉谨记!”

    是夜,阴长生下山,跟在身边的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道童,他嬉笑着问道:“师尊给了都祭酒专擅之权,可知他第一个会杀谁?”

    阴长生淡淡的道:“你说呢?”

    “若我说,定是杨乙!”

    阴长生笑了笑,弹了下道童的额头,道:“就你聪明!”

    道童捂着头,不依道:“师尊,你倒是说啊,茗儿猜的对不对?”

    阴长生立足,回望林屋山,夜幕下竟透出几分阴森可怖,道:“杨乙若是找死,死的自然是他!”

    茗儿心中不忍,道:“杨正治为人和善,心肠也好,死了怪可惜的!”

    阴长生语气转冷,道:“阴茗,又忘了师尊教你的话吗?鹤鸣山高不可极目,戎鬼井深不可度量,想要活得长久,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收了你的善心。”

    阴茗低垂着头,不敢顶嘴,道:“是,茗儿错了!”

    他跟在身后,走了许久,偷偷抬头,见阴长生面色稍霁,胆子又大了起来,问道:“都祭酒如果真的杀了杨正治,张师叔算是得罪的狠了,他在鹤鸣山别无依仗,只能求到师尊门下,那时候,偌大的扬州,将纳入师尊的手掌心。”

    阴长生微笑道:“刚说你聪明,就犯了呆病,扬州是天师道的扬州,入谁的掌心,还不是为天师效命?”

    阴茗嘻嘻笑道:“是,茗儿又错了!”

    “结社?”何濡刚从洒金坊回来,就被徐佑召去商议。

    “张墨极力相邀,我推脱不得!”徐佑沉吟道:“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结社到底是吉是凶?你觉得呢?”

    何濡笑道:“先不说吉凶,凭本心,七郎愿意参加吗?”

    “文人结社,百利无一害,我当然是想参加的。”徐佑瞪了他一眼,道:“不过我的身份,你也清楚,身处嫌疑之地,骤然结社,会不会引来司隶府的关注,让主上觉得我在暗中培育实力?抑或让太子贼心不死,再派杀手来钱塘生事?”

    “若是别的事,比如豢养部曲,私藏兵甲,联络旧部等等,主上或许会有疑窦,但文人结社,求名养望,为的还不是有朝一日铨选为官,为主上尽忠,为大楚尽力?”何濡敏锐的指出徐佑思维的盲点,道:“至于太子,太子忌惮武人,这也是他拼了受到安子道的责罚,也要铲除徐氏的原因。江东之豪,莫过沈、徐,徐氏武力强宗,真要造反,足以动摇国本。但你一身武功尽付东流,几乎没有重新习武的可能性,徐氏也不复存在,就算有了些许文名,对金陵城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来说,毫不足虑。别忘了,从古至今,可有文人造反能够成事的吗?”

    “太子忌武人,不忌文人……”

    “不仅仅太子,自汉以来,防范宗室,防范武将,防范豪族,防范门阀,可文人却从来不是为上者需要重点防范的目标。”何濡目光炯炯,光芒闪动,道:“所以七郎弃了武人的身份,走文人扬名之路,不算上上策,但是最安全的路,我之前没有阻止,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错,我武功尽失,别人不知,可主上和太子一定是知道的,温如泉本就是主上派来为我医治的大夫,我的伤势他再清楚不过。”徐佑之前很少思考这个问题,现在经何濡提醒,顿时茅塞顿开,道:“也是因此,主上才开恩让我迁居钱塘,沈氏雇四夭箭刺杀失败之后,太子也没有再苦苦相逼,让我在钱塘安然度日,估计已经把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抛之脑后。”

    何濡冷冷道:“早晚一日,他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简之内,音韵尽殊

    “碧天如水夜云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夜倒是难得的好景致!”

    徐佑不知为何难以入睡,吩咐秋分拿了厚帐围住亭子三面,中间放置龟背仙鹤暖炉驱去寒意,披着厚厚的大氅,半卧在软塌上,远眺漫天星河璀璨,心思飘渺,

    “小郎,牛郎和织女在哪里?”

    秋分跪坐在徐佑身旁,上身依偎在他的肩头,白日经常梳着的丫髻散了下来,青丝如瀑,豆蔻初开,淡淡的少女体香萦绕鼻端,挥之不去。

    徐佑心头浮上一丝温馨,如秋分的年纪,在他那个时代,还正是承欢膝下,受宠任性的时候,可在这里却早早的伺候主人的日常起居,乖巧懂事,贴心又忠诚。

    记得从哪里看过一句话,让孩子过早的懂事,是一种残忍!他重生于此,无力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让这种残忍稍微带上一点温暖的色调。

    “冬天很少能看到牛郎织女的……”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秋分托着腮,眸光倒映着天上的星辰,道:“我听履霜阿姊念了郎君的这首秋诗,虽然不是很懂,却觉得极美极美,牛郎和织女倾心相爱,却只能一年一会,真是可怜!”

    “可怜吗?”徐佑笑道:“牛郎区区凡人,不仅得到了天上的仙子,且能永生不死,虽然不能日夜厮守,朝夕相处,却可千万年的相会,比起世间大多为了生计辛苦忙碌的夫妻,其实已经幸运太多了。”

    秋分失神了片刻,转过头望着徐佑,低声道:“小郎是不是又想起了袁家的女郎?”在她小小的见识里,袁青杞自也是天上的仙子,小郎不仅得不到她,连见一面都不行,比起牛郎和织女,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袁青杞,袁青杞!”

    徐佑叹道:“好像所有人都为我没有娶袁青杞感到可惜,对外人我不好说的太直白,对你则无妨。袁青杞怎么说呢,就如同天上明月,可远观不可亵玩,而小郎我呢,只是地上芸芸众生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对天上明月只有欣赏,没有野心。你会因为得不到月亮而郁郁寡欢吗?不会,所以说心里话,我对袁青杞毫无男女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至于将来有没有,不好说,但照眼下的情形,估计可能性并不大!”

    秋分少女懵懂,不知情愫,听徐佑说的一本正经,就全当了真,小手拍拍含苞待放的胸口,松口气道:“原来小郎不喜欢她,那就好了。袁女郎就算真的是天上明月,也照不到地上每一处角落,总不会人人都喜欢她的。”

    “咦,这话说的在理,谁教你的?”

    秋分脸一红,道:“听冬至说的,她说……说袁女郎还比不上宋神妃和詹文君两位女郎的一根头发……”

    徐佑噗嗤笑了出来,道:“那是冬至没有亲眼见过袁青杞……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和詹宋二人熟识,自然会帮她们说话。”

    “小郎,你可别责怪冬至,她当我好姊妹才说这样的话,我不能背后对不住她……”

    徐佑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放心了,这是我们的悄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嗯!”

    秋分用力的点点头,乖巧的往下伏了伏身子,好让徐佑揉的方便。过了一会,抬起头,充满希翼的问道:“小郎,咱们真的有钱了吗?履霜阿姊跟我说,像小郎这样几日就赚了几百万钱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履霜学识是好的,但说到经商,却未必比你强多少。不说那些纵横南北,海陆通吃的巨商大贾,就是那些单单从南洋运珍宝器物到金陵贩卖的行商,一趟下来就是上千万钱的收入,咱们这点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

    徐佑眯着眼,享受着这个时空里最纯净无暇的夜色,道:“现在只能说不缺钱,还不能说有钱。三百万钱,连冬至那里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又怎么用金子造一辆牛车送给你呢?”

    秋分垂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郎原来还记得……”

    “跟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从来不曾忘记过!”徐佑柔声道:“徐氏覆灭之后,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你跟履霜冬至她们不同,她们顶多是我的朋友和下属,而你却是我的家人和亲人!”

    秋分双目微红,泫然泣道:“小郎!”

    徐佑握住了她的手,拢在长长的袖子里,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血脉的流动,命运从重生的那一刻已经将两人紧紧相连,声音变得低沉又坚毅,道:“前路艰险,生死不知,我尽力在虎狼中周旋腾挪,只为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有朝一日,重新回到义兴,让所有死在那一夜的族人们瞑目九泉!”

    “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杀人越货,生为厉鬼,死入地狱,无怨无悔!”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秋分扑在徐佑怀中,却又不敢痛哭出声,死死的捂着嘴,哽咽道:“不管人间还是地狱,我会永远陪在小郎身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第二天一早,张墨再次登门,邀徐佑到六清楼喝茶,徐佑带着左彣去了,在二楼靠窗的雅座,看到了准备参与结社的另外六个人。

    “杜盛,东阳郡人,他的兄长杜安,微之在钱塘湖雅集上曾见过的。”

    杜盛年不过二十,意气风发,英俊不凡,毫不遮掩对徐佑的崇拜和仰慕,执礼甚恭,道:“家兄要我向微之郎君问好,他因与友人早有约定,雅集结束后匆匆离去,未能到静苑拜会郎君,引为憾事。”

    徐佑笑道:“好说!令兄太客气了!”

    “这位是王戎,东海郡人,善属文,文辞辩捷。这是巫时行,晋陵郡人,雅善诗,跌宕自豪。这是鲍虎,性敦敏,博涉古籍,教融书学。这三人都曾参加雅集,微之已经相熟,我就不多说了。”

    王戎是琅琊王氏的分支,当年五胡乱华,王氏被屠戮殆尽,仅有远支迁徙到东海郡安顿下来,百年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元气,只是身份地位不能和过去相提并论,仅仅是楚国的普通士族而已。

    至于巫时行和鲍虎,都跟张墨一样,或家道中落,或寒门出身,比起王戎和杜盛尚且不如。徐佑和这三人在雅集时交流过,算是老朋友,点点头笑着打过招呼。

    “这位是周雍,吴郡人,工隶书,善老、易,长于佛理,尤其精通音律,琴、瑟、筝、鼓、钹、锣、缶、竽、笙、箛等古今各种乐器。”

    张墨显然对周雍最为赏识,指着他不尽溢美之词,徐佑了解张墨的癖好,夸人喜欢往死里夸,这一点跟何濡相似。但也有些许不同,因为何濡骂人时也喜欢往死里骂!

    周雍面相敦厚,不像后世那些玩音乐的一股风流气,听张墨夸赞既不傲然自得,也不急着谦逊,脸上挂着淡若清风的笑意,秉节持重,练达老成。

    徐佑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道:“周郎君,幸会!”

    周雍却不言语,上下打量徐佑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他。徐佑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四个字:

    四声切韵!

    一瞬间,徐佑脑海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也是在这一刹那,他才终于明白张墨等人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机会,可以一举奠定他在文坛士林地位的机会,比起钱塘湖雅集上的声名鹊起,这样的机会才是可遇不可求,一生可能只能遇到一次!

    电光火石间,徐佑打定了注意,结社之事势在必行,盟主之位也势在必得,想要达成这两个目的,首先得折服眼前这个惊才绝艳的周雍——《四声切韵》的作者。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他目露讶然,道:“原来周兄已经发现了韵字四声的奥秘……”

    一语如惊雷,周雍瞪大了双眼,下意识的望向张墨,言外之意,是不是你提前告诉了徐佑?张墨摇摇头,道:“我只跟微之提过你们六人的名字,其他的一概没说,本想今日给他个惊喜,没想到却是他给了我们惊喜!”

    周雍自然信得过张墨,五色龙鸾从不虚言,但他这本韵书自写成之后,只给同座的诸人看过,徐佑要么是虚张声势,要么真的对此有研究,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自骚人以来,而此秘未睹。徐郎君可否赐教,所谓四声,为哪四声?”

    “平、上、去、入!”

    徐佑记得南朝时沈约论及四声的一段话,最为贴切,顿时生了盗心,朗声念道:“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周雍赫然变色,腾地站起,口中不住的重复道:“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 他猛的趋前三步,一把抓住徐佑的手臂,脸上满是震惊、喜悦和不可遏制的颤抖,道:“微之,真吾师也!”

    徐佑手臂被他抓的生疼,唇角却保持着笑意,道:“我对韵字四声也仅仅通了皮毛,何敢为师?何况发现了四声的奥秘只是孩童学会了走路,具体如何实施,如何完善,如何推广,如何成为普天下约定俗成的规矩,还需要众位一起努力!”

    “正是!”

    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发声的最后一人站了起来,道:“微之郎君能一言点出韵字四声的根本,想来对此道浸淫日久,实乃我辈求之不得的同道中人。今后当勠力同心,让天下人知道古音的缺失,了解四声的本源,为诗赋文章重新立下百世新规!”

    这口气何等狂妄,但也何等的豪气!

    徐佑侧身,拱手,笑道:“还未请教?”

    张墨犹豫了下,略带歉然的道:“这位是沈孟……微之,你听解释……”

    徐佑的笑容渐渐收敛,转过头盯着张墨,眼神从温和变得无比凌厉,一字字道:“吴兴沈氏的人?”

    (我一直认为,永明声律运动的意义远远大于目前学界对它的认知,这种革命性、颠覆性的伟大发现,用多少赞美之词都不为过。另,祝所有喜爱文字,热爱读书,钟爱梦想的朋友们,国庆快乐!)

第一百一十七章 碧眼鲜卑

    不顾张墨和周雍的苦苦挽留,徐佑决然拂袖而去!

    他的心中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震怒,张墨不是蠢人,明知徐氏和沈氏结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还要把仇人子弟介绍给他认识,想必其中另有情由。只是这情由不能现在听,《礼记》规定的很清楚,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也就是说杀父之仇不能共存于世,必须想方设法找到仇人杀掉;兄弟之仇,必须随身携带兵器,免得遇到仇人还得回家去取;朋友之仇不能共处一国。徐佑哪怕和沈孟多呆一会,传扬出去也是懦夫和违背了孝道的大罪,为世人所不齿,所以连张墨解释的话都不听,一刻不停,当即转身下楼。

    这样做还有另外的好处,可以让他们知道,徐佑并不是非得参加结社不可,以他刚刚小试牛刀所显露出的对四声切韵的深厚造诣,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拉拢别人来开创百年革新的局面。

    如此,可让除张墨之外的其他人充满危机感,从而对徐佑担任社事盟主之位少点阻力和非议!

    徐佑久经尘世,并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人,相反,他对人心的揣摩远在大多数人之上,所以张墨固然真心捧他做盟主,可周雍、杜盛、巫时行等无不是本郡知名的才子,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让徐佑这个外人做盟主,未必全都心服口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三人以上,就会有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徐佑处理这种事得心应手,并不会觉得为难。梦想要有,利益也要有,单靠梦想或者单靠利益结合的团体都不可能长久,只有两者齐备,梦想以图将来,利益稳固当下,才能万众齐心,携手前行。

    回到静苑,徐佑交代李木,若是张墨再次登门,拒了他的拜帖,但言语要客气恭谨,不得无礼。李木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明明这两日郞主和张郎君谈笑风生,很是投契,怎么今个出去喝茶,回来就变了一个人?

    果然,没过多久,张墨尾随而来,被李木婉拒于门外,他苦笑道:“劳烦贵属回禀微之,我行事有差,致使大家生了嫌隙,实在悔恨不已。今日不提了,且先消消气,我明日再来负荆请罪!”

    李木将原话转告徐佑,徐佑正在履霜的陪伴下研磨习字,书法一道不进则退,他自晋陵来到钱塘,为了生存和立足忙的脚不沾地,多日没有摸过笔了。

    “张不疑说明日再来?”

    “是!张郎君说的清楚,明日一早,再来负荆请罪。”

    徐佑搁了笔,对写的字不是很满意,随手揉成一团,履霜笑盈盈的又铺好纸,道:“小郎见不见他?”

    “不见!”

    张墨接连三天上门,徐佑皆避而不见,无奈留下一封手书,表达歉意之情,怅然而去。履霜小心劝道:“小郎若是真的烦他,不见就不见了。可要是日后还准备维系彼此的情面,连拒了三次,恐张郎君记恨在心。”她抿嘴笑道,“刘备请孔明,不过三顾茅庐,小郎就算胜孔明百倍,可我怕张郎君没有刘皇叔的心胸。”

    徐佑看也不看,将手书扔给了履霜保存,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五色龙鸾想做留名千古的大事,些许委屈都受不了,那是我看错了他。若是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他还会上门,等那时再见不迟!”

    “小郎对他这么有信心?”

    徐佑放下笔,微微笑道:“我不是对他有信心,而是对三都赋有信心,这几日顾允在吴县四处奔走,估摸着也该有些回应了。”之后闭门不见任何外客,专心习字,过了难得的一段悠闲时光。

    而在这段时间,三都赋的影响开始逐渐显现,世族门阀、道观佛寺、官员士子争着传抄,将他的声望推高到了无可比拟的地步。

    跟十字诗不同,诗歌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流行极快,所以徐佑从孤山下来,已成钱塘县家喻户晓的名人。但三都赋不同,作为俳赋里最为浩大的京都赋,一来字数多,二来用典多,三来生僻的学问多,既不好理解,更不好流传。因此三都赋先是随着张紫华、顾允等人传到了吴县,经过有意无意的推动,几位世人敬仰的大儒们纷纷点评作序,竞相夸赞,慢慢的引起了整个文坛的关注。然后上行下效,人人争睹,从众效应外加质量过硬,终于掀起了一股浩浩荡荡的声潮,顺江而下,借悠悠之口,波及扬州十二郡。

    “小郎,其翼郎君派人送信回来,这几日买纸的人骤然多了许多,坊里日夜赶工,连他都亲自上阵抄纸了,还是忙不过来,要你无论如何,得从人市买些奴仆回来。否则的话,洒金坊就得闭门歇业,不敢再接待上门买纸的客人了,传出去商誉尽失,长远不利……”

    徐佑虽然几近完美的融入这个时代,但心理上还有点洁癖,对人市买人这种行为避之不及,只是刘彖从中作梗,左右招不到良人来做工,无奈之下,说不得要按照何濡的要求去人市走一趟。

    人市其实不能称为人市,官方从不承认这个说法。人市的形成,最早源自于为了处置战争俘虏而设立的军市,后来成为社会各阶层买卖奴隶的场所,私下里也称为人市。六朝时奴隶来源一般有三个途径,一是战争俘虏,多是北魏和蛮族;二是罪犯及其家眷、奴仆、部曲等;三是失地农民和流民。这些奴隶充斥在营户、杂户、乐户等贱籍里,经过朝廷赏赐和士族转赠,逐渐的流入人市成为供人挑选买卖的货物。

    “好吧!”

    面对现实,徐佑只好妥协,道:“风虎,你和冬至、履霜到人市走一遭,先买二十人回来。十五个少年男子,不要过弱冠之年,五个刚及笄的小女娘,尽量不要战俘,犯官家的奴仆或女眷最好,其他的也可酌情选择,你们自己看着办。”

    左彣他们领命去了,仅仅两个时辰,带了二十三个人回来。一问才知道,由于买的多,属于大主顾,奴隶商人额外奉送了三个人。徐佑听了哭笑不得,人不如牛马,莫过于此了。

    二十三人中有十五个男子,大都在十三岁至十八岁之间,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留下的后遗症,但精神尚好,不至于委顿不起,大病怏怏。八个女娘里有六人大概在十四五岁,正是最好的年华,眉目透着清秀,眸光灵巧多变,比那些男子似乎生活的要好一些。

    不过徐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两人身上,这两人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妇人,皮肤异常的白皙,鼻子挺拔高直,一双眼珠竟然是蓝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黄,单看右脸,姿容甚美,可左脸被烧伤了大半,疤痕外露,蜿蜒如同鬼魅,让人望之生畏。

    她的右手,竟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徐佑眉头一皱,道:“嗯?这是怎么回事?”

    一群奴隶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新主人的脾气和品行,也不知道要被分配从事什么工作,一个个战战兢兢,头不敢抬,听到徐佑略带点怒气的质问,有一个女娘可能过于紧张,双脚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徐佑于心不忍,道:“先把他们安顿下来,男子由李木负责,女娘由冬至负责……还有,秋分,给他们做点吃的,不要太油腻,清淡一些,免得肠胃受罪!”

    “诺!”

    秋分、李木和冬至马上去安排,徐佑看了眼左彣和履霜,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进了房间,左彣还没来得及说话,履霜扑通跪了下来,双手交叠,螓首贴着地面,道:“请小郎责罚!”

    徐佑转身侧坐蒲团上,道:“你犯了什么错,要我责罚?”

    “婢子不该擅作主张,带了那一老一小回府!”

    “临出门时,我吩咐的话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其中包括妇人和孩子吗?”

    “没有!”

    “甚好!”徐佑叹了口气,道:“总算相识一场,我也不亏待你,取五十万钱,回吴县去吧!”

    “小郎开恩!”

    履霜顿时急了,秀美的额头重重叩下,血迹迸射四溅。左彣没想到徐佑发这么大脾气,赶忙跪了下来,恳声道:“郎君,此事我也有错,愿和履霜一同受罚,只求别赶她离开……”

    “你的性子我知道,做事从来只听命令,不讲私情,若不是履霜坚持,定不会带这妇人和孩子回来。”

    徐佑极少动怒,此刻却不得不大发雷霆,斥道:“我们自来了钱塘,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局面?自保唯恐不能,哪里还有余力去庇护来自北朝的战俘?她右脸的伤,分明是自残来遮掩真正的身份,身份不明,如何敢擅自买回府中?这也罢了,偏偏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你发善心也好,一时糊涂也罢,怎么不想想,那小女孩刚刚髫年,跟着我们,危险有多大?说不定明日就被暗箭射死在你的眼前,你想帮她脱离苦海,其实一转头又亲手把她送上了死路!”

    “小郎,我知错了,知错了!”

    履霜泣不成声,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救人救己

    闻讯而来的冬至和秋分一起跪下,求徐佑饶恕履霜这一次。徐佑见履霜着实知错了,洁白如玉的额头渗着鲜血,看上去很是凄楚,念及这段时日以来的情分,微微叹了口气,示意秋分扶她起来,语气变得平缓,道:“寻常的事,如衣物膳食器具开销花用,我可以容你们自作主张。但一府之中,以人最重,牵扯到人事,我如何说,就如何去做,不要添枝加叶,更不要阳奉阴违。这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们个人,而是为了静苑里所有人的性命和前程负责,懂了吗?”

    众人齐齐应是,徐佑使了个眼色,冬至心领神会,拉住履霜低声道:“阿姊,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免得结痂留下疤痕。”

    履霜俏脸含泪,小心翼翼的望向徐佑。徐佑点点头道:“去吧!”

    “谢过小郎!”

    等她俩离开,秋分也跟着而离去,左彣垂首道:“郎君,都怪我……”

    徐佑脸色凝重,道:“与你无关,我只是借题发挥,试一试她。”

    “啊?”左彣一脸震惊,好一会才道:“郎君还是信不过她?”

    徐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似笑非笑的道:“风虎,我记得当初在吴县城外,你献上、中、下三策,可是要将履霜杀了沉河的。怎么,这会倒是心软了吗?”

    听徐佑打趣,左彣苦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时跟履霜只是陌路人,可现在大家同甘苦共患难,亲如一家,真要再杀了沉河,我……我怕下不了手啊!”

    “我说笑而已,不必当真!”

    徐佑沉吟了片刻,道:“你去看看履霜,她敬你如兄,你的话她还是听的,多开导开导,不要让她自怨自艾,落下心病。”

    左彣刚要离开,徐佑又道:“额头的伤如果处理好了,让冬至过来一下!”

    “诺!”

    冬至进了屋,徐佑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负手望着院子里的景色,他的背影孤单又冷峻,跟往日的温和大不相同。

    “小郎!”

    冬至直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胸腹间,心中有些不安。徐佑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不管再难再凶险的局面,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谈笑中带着她们这些奴婢和部曲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可以说徐佑的不动如山,是她们在这个乱世最大的依靠和信心的来源。可今日履霜擅自买了三个人,竟气得他动了真怒,莫非……那妇人和孩子的来历有什么问题么?

    “起来吧!”徐佑没有转身,低沉的嗓音在幽闭的房间内听起来有些阴森,道;“你们今日是如何到了人市,又如何遇到奴隶商人,又怎么多买了三人回来,不管细碎繁琐,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冬至站起身,倒了杯茶,端到徐佑身后,轻声道:“小郎,先喝杯茶吧!”

    徐佑回过头,眼神终于多了分暖意,接过杯子,感受着热水流过喉咙和胸腔的生命力,走到胡床边坐了下来,笑道:“来,坐下说吧!”

    冬至松了口气,忐忑的心放回肚子里,在徐佑身侧的蒲团跪坐,道:“风虎郎君、履霜阿姊和我结伴出门后没有去别的地方,径自到了东市。在东市西北角,那里是买卖奴仆的地方,也是我通过养的那些闲人找的商贾,名叫刁黑,手里的奴仆虽没有别的商贾多,但大都是从官府流出来的犯官家眷,整体的素养比较高。所以刁黑带着我们看了几十号人,从中选了二十个身体还算健硕、言语比较伶俐的,正要付钱的时候,他说看我们做买卖爽快,愿意额外奉送两人。阿姊本来是不同意的,说小郎吩咐了二十人,只是我多嘴说了句看看也好,反正又不花钱,刁黑便引了那妇人和小女孩过来……”

    “然后呢?”

    “我一看是妇人,带着七岁的小女孩,相貌还如此可怖,立刻就拒绝了刁黑。可刁黑说这妇人身世可怜,先是在荆州军府的营户里充当营妓,后来不知是脾气太坏,还是容貌丑陋,被管事的转卖给了当地的商人,后来又经过多次转卖,流落到了扬州。”

    “荆州的?”

    “对,荆州营户!她经过多个商贾转卖,具体的情况已经不甚了了,但人是从荆州营户流出来的,应该确凿无误!”

    荆州处在跟北魏的最前线,那个妇人的相貌明显具备鲜卑人的特征,或许是在两军阵前俘虏来的,没入军府成了营户,供兵士亵玩取乐。

    “嗯,接着说!”

    “我当即拒了刁黑,不管她多可怜,我们又不是大德寺的秃驴,没空四处做善事。但刁黑说,若是今次再送不出去,就要赶她们出城,这种鬼天气,又是妇人孩子,十有**会冻毙在野外。履霜阿姊因此动了好心,执意收留她们,我想着反正多两张嘴吃饭而已,就同意了,又要刁黑多送了一个奴婢。只是没想那么多,惹的小郎动怒,实在该死!”

    “送不出去?难道之前送过人吗?”

    “嗯,那妇人好像不会说汉话,长的丑陋,外加笨手笨脚,洗衣做饭这些杂务都作的不好,又带着一个小女孩,按人头卖钱,根本无人问津。刁黑每日供养她们吃喝,却无法变卖生钱,早就心怀不满,后来也送过人,但是只要有谁敢接近那小女孩,妇人立刻就跟疯了似的,见谁跟谁拼命,连主人都敢咬伤,于是又被送了回来,还害得刁黑赔了不少钱。”

    “哦,都这个样子了,刁黑还没把她们扫地出门,看来人品不错!”

    “刁黑虽然做的奴隶生意,但为人还算有些良心,极少虐待手中的奴隶,所以小郎也看到了,这次买来的人身体各方面都还可以。他也是看我们良善之人,因此才寻思着把妇人和小孩送给我们,好为她们谋个活路。”

    徐佑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冬至的话合情合理,没有什么破绽,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冬至奉命组建情报机构,对这些事十分的敏感,似乎从徐佑不同寻常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道:“小郎,阿姊她不是有意的,你消消气,如果这妇人有问题,我马上赶她们出城。”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妇人真的是陷阱,送走她摆明了打草惊蛇,接下来会从哪个方向射来暗箭,危险性无法估量。

    徐佑摇摇头,道:“刁黑区区商贾,还知道两条人命,杀之有伤天和。既然将人接到了府中,再赶出去,未免让街坊邻里背后骂你我黑心烂肺。”

    他正是沽名养望的时候,岂肯授人以柄?何况这件事虽然透着诡异,但正因为太诡异了,容易引人警觉,又不像是专门针对他设下的陷阱。把妇人留下,既能将暗箭化作明枪,也好进一步探明真相。

    “那也无妨,给她点钱,足够过去冬天就是了。至于明年如何,那是她们的事,与咱们并不相干。”冬至其实还另有盘算,如果妇人留在静苑,真惹出了事端,履霜再脱不了干系,就是徐佑不赶,她也无颜继续待在这里。所以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把妇人和小女孩赶出去就是了。

    徐佑不置可否,道:“还有一人呢,怎么来的?”

    “哦,那个是刁黑半卖半送,他看我们肯收留妇人孩子,一高兴半价多卖了个健硕的男子……”

    徐佑微微笑道:“这人倒是会做生意……好了,事情的经过我知道了,去把履霜叫来!”

    “好,我这就去。”

    冬至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不用担心,今日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对你们发脾气了。”

    冬至心头涌上感动,奴仆做错了事,轻则斥责,重则刑罚,更有甚者被杖毙扔到荒郊野外, 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多说一个字。徐佑这样的郞主,不说绝无仅有,至少难能可贵,本来对她们极好,今日发脾气也是事出有因,结果还跟她认错道歉,真是

    没过多久,履霜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应该是接到冬至的传话,立刻一路小跑了过来。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等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才低声说道:“小郎!”

    “进来吧!”

    履霜推开门,径自跪在地上,徐佑没有让她起身,道:“念及这段时日的情分,我给你机会解释一下,明知那妇人来历不明,很可能是鲜卑异族,为什么仍旧要坚持带回府中?”

    “小郎,我自知此事不该做,辜负了你对我信任。”履霜低声道:“可当时在人市里,那妇人跪在笼子里拉着我,她一言不发,目光满是哀求,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身边刚刚髫年的女儿。若是刁黑赶她们出城,除非将女儿贱卖了,否则的话,不出七日,两人必死无疑。”

    妇人容貌尽毁,言语不通,无力谋生,除了卖女没有别的路好走。可根据刁黑所说,女儿明显是她的逆鳞,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所以履霜,成了她在绝望时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多年以前,我的父母死在途中,要不是齐阿母收留,连我也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有幸能够陪伴在小郎左右?”履霜无声的流下眼泪,比起嚎啕痛哭更加的触动心弦,道:“我看到那个一言不发,呆坐在笼子里的小女孩,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被饿狼和兀鹫围住的自己,小郎,其实我不是救别人,而是在救自己……”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谓虎於菟

    徐佑一时无言!

    履霜向来是聪明人,说话做事几乎没有出现过纰漏,行至有度,绝不逾矩,这次冒然违背徐佑的命令,将妇人和孩子带回来,归根结底,不是突发奇想,也不是心怀叵测,仅仅是因为她从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飘零无依,孤苦无靠,彷徨在生死关头的残忍和绝望,她救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她对记忆中那段凄惨过往的救赎和重生!

    有人说,生死之外,再无可怖;

    也有人说,真正可怖的,是灵魂深处对生死的印记和颤栗!

    徐佑没有理由再责备她,默然了一会,道:“起来吧!”

    履霜猛然抬头,清泪浅浅,痕迹犹在,眸子里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屈膝跪行五步,紧紧拉住徐佑的袍摆,道:“小郎,你原谅我了么?”

    “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徐佑心生怜惜,扶着她起身,指了指身旁的蒲团,道:“坐下吧!”

    等履霜入座,徐佑为她倒了杯茶,有意调节两人间的气氛,略带调侃的道:“伤口没事吧?笨不笨?叩头就叩头,那么用力干什么?”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低垂着头,道:“冬至帮我上了伤药,过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不要留疤,免得将来嫁不出去!”

    履霜双手捧着茶杯,呆了半响,柔媚的嗓音透着丝丝坚定,道;“那我就不嫁人了,愿意终生随侍小郎身边!”

    “那怎么成?”

    徐佑笑道:“女郎总是要嫁人的,寻个好夫婿,有了归宿,膝下儿女成双,才算人生圆满,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履霜久经尘世,对男女情事其实早看的淡了,虽然午夜梦回时还有些许的憧憬,但并不孜孜以求,道:“心随意定,只要心安,何处不可圆满呢?”

    这话里透着几分禅意,可一个女郎悟了禅,本来就不是吉利的事,徐佑宽慰道:“韶光似水,如玉华年,不要这么自苦。缘分到了,自然会寻到如意郎君,你放心,等将来嫁人了,我一定送份大大的彩礼,不会让你在夫家受委屈的!”

    履霜当然知道徐佑的用意,想要借助这些轻松的话题冲淡之前的不愉快。她心中不敢有怨望,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徐佑能够原谅她,已经感恩不尽,何况这会还顾忌着她的脸面,随着话头,笑道:“小郎说的,可不许赖!”

    “不赖!我说的话,从来都算数!”

    两人对视一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消弭无踪,但接下来还得处理那妇人和孩子。徐佑苦恼道:“当务之急,得找一个精通北语的人,钱塘商贾辐辏,应该有这方面的人才吧……”

    他不敢确定,南北至今没有互市,商贸往来都是通过地下途径,明面上有没有翻译,真的不好说。

    北语也就是鲜卑语,因为北魏王朝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所以以北语指代。

    “我会点北语,不会书写,但基本的交流还是可以的。”

    “嗯?”徐佑对履霜刮目相看,任何一个时代,会多国语言的人都是抢手货,没想到她精通音律,熟读经史子集,竟然还会北语,奇道:“你从哪学来的?”

    “以前在吴县清乐楼,从西域、南洋、百济远道而来的行商都会在楼里停留休憩,我认识一个西域的胡商,经常去凉国、魏国做生意,会各地七八种语言,一时好奇,跟着他学了几种,只是闹着玩……”

    徐佑更加吃惊,道:“啊,你还会几种?”

    “柔然的虽然跟北语接近,但融合了鲜卑和匈奴的音节韵调,比较难,只能听几句,不会说;百济的会两句简单的问候;南洋的学的多一些,会说会听也会写;西域的太杂乱,说不会,还被那胡商嘲笑说太笨了呢!”

    “这要是笨,天下哪里还有聪明的女郎?”徐佑大笑道:“艺多不压身,总有需用时,走,去会会这位碧眼黄发的鲜卑妇人!”

    妇人和女孩被单独安置在五进的一间偏房内,看到徐佑进来,妇人安坐于地,并不惊慌,只是碧波荡漾的眼眸透着谨慎小心和一定程度的防范。

    这种防范不是抗拒,也不是反击,而是在审视眼前的主人到底属于哪一种,是暴虐的,冷酷的,温和的,还是讨人厌的,至于是不是善良,妇人在楚国这些年,早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个词。

    “你叫什么?”

    妇人没有说话。

    “你会说汉话,对不对?”徐佑开始例行忽悠,不管真假,先诈一诈她,道:“你来楚国有三年了吧,就算捂着耳朵,也该听得懂汉话,简单的姓名、来处、年龄岂会不知道怎么说?”

    妇人仍然保持方才的模样,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直直的望着徐佑。徐佑笑了笑,此女能够在军府营户中保住性命,流转千里,被多个主人买进卖出,还能保护女儿不至于分散两地,绝对不是简单的运气可以解释的。所以也没指望这么轻易让她开口,示意履霜用鲜卑语再问一次。

    以徐佑对鲜卑语,也就是北语的研究,应该和蒙古语、突厥语近似,都是阿尔泰语系的分支。他前世里有个朋友是蒙古族,听过对方说蒙古语,但也只是听个稀奇,并不真正懂得其中的意思。况且古时候的阿尔泰语肯定和现代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具备可参考性。

    履霜明显要比他这个西贝货靠谱的多,蹲下身子,语气轻柔,用北语安慰妇人的情绪,让她不要怕,问了妇人的姓名。妇人的眼眸有了些许波动,似乎没想到履霜会说北语,又或者太久没有听到家乡话,一时有些恍惚,过了好久才微微点了点头,同样用北语作了回答。

    “她说她叫於菟。”

    “於菟?”徐佑皱眉道:“楚人谓虎於菟,这是《左传》里的典故……难道我猜错了,她原来不是鲜卑人?”

    履霜又以北语问妇人,道:“她确实是胡人,但不是拓跋家的鲜卑族,而是西凉的羌人……”

    “羌人?哦,我倒忘了,羌人以虎神为图腾,五胡乱华之后这百余年,很多羌人都被汉人同化,取名於菟,也在情理之中。”

    “小郎学究天人,竟连胡人的东西都知道。”履霜由衷的感到敬服,徐佑的才学就如同天上明月,每次登的高些,总感觉离月近了几分,可越攀越高,却发觉明月越来越远,高不可触。

    站在徐佑身后的左彣和冬至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世间还真的有徐佑不知道的东西吗?

    “西凉国主姚琰的父兄有七人都死在北魏元氏的手里,两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我大楚曲意交好,平狄边市和持节使者往来频繁,徐氏曾有人前往凉国增广见闻,所以我略知一二。”

    徐佑解释了两句,又道:“她既是西凉的羌人,楚、凉这些年并未交兵,怎么成了俘虏?”

    履霜以北语问於菟,她已经对履霜信任有加,并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原来这於菟生于普通羌人之家,属于西凉羌族东女一支,因貌美成为西凉公主的侍婢,陪嫁到了柔然汗庭,后来经公主指婚,和柔然鬼方军的一名幢帅成亲。七年前柔然和北魏爆发了著名的云中之战,她的丈夫战败后依军法被石头捶首击杀,她也被魏军俘虏,其时已经怀了身孕,后分给了洛州一个戍主为妾室。三年前楚、魏边境发生小规模冲突,她的戍主不幸战死,本人和刚满四岁的女儿都成了楚军的俘虏,脸蛋也在大火中烧毁了大半,狰狞可怖,没有将领愿意收为奴婢,只能没入营户,成为那些身份最下等的兵卒们发泄的玩物。之后的经历跟刁黑说的差不多,从营户到了商人手里,四处漂泊无依,始终没能安定下来。

    听完履霜的转述,徐佑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叫於菟的妇人不仅命硬克夫,而且命大的很,两次被俘,沉沦四国,竟然没有缺胳膊少腿,仅仅毁了容貌,实在是传奇中的传奇。

    接着履霜又问了北地的风土人情,地理地貌,於菟有问必答,只是一牵扯到朝廷和军中,就只摇头不说话,陷入倔强的沉默里去。

    见接着问也问不出什么,徐佑转身离开,冬至从外面关上门,吩咐看守的两名部曲提高警惕。等回到二进,徐佑微笑道:“都说说,於菟所言有几分可信?”

    左彣思索了一会,道:“我们大都对北边的情况不甚了了,於菟所说几分真,几分假,不好断言。但从我心里来说,我是相信她的。”

    “理由呢?”

    “从普通羌人到公主侍婢,再到柔然的幢帅妻,敌国的边镇妾,然后沦为大楚的营妓,商人的货物,豪贵的奴仆,这样匪夷所思的怪事,没有真实的经历过,我想,单凭她一个妇人,绝对编造不出来!”

    徐佑点点头,道:“说的有理。冬至呢?你执掌船阁,对南北诸事了解的最多,觉得於菟可信吗?”

    “我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但她的话至少有几处是真:第一,西凉的东女羌盛产美貌女郎,是西凉姚氏选妃和选宫女最多的部落。柔然的鬼方军是汗庭仅次于金翼军的主力,军中领千人者为军将,领百人者为幢帅,她先为公主侍婢,后嫁给幢帅为妻,应该是真事;其次,西凉的乐浪公主嫁给柔然可汗的弟弟扶突,是七年前南北皆知的大事,扶突用了三千匹上好的骏马为聘礼,足足让楚国的朝臣们眼羡了好一阵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柔然军法,以巨石捶首杀之,魏国的镇戍兵里确实有戍主,为一郡的领兵将领,若不是真的在两**中都待过,正如风虎郎君所说,区区妇人,绝对编造不出!”

    这就是冬至的天赋所在,记得当初詹文君说过,冬至可以从千头万绪、浩瀚如海的情报中准确筛选出真假、优劣、缓急,今日一看,果然不是虚夸!

    细节决定成败,冬至能从细节处入手,结合已知信息,辩证的分析於菟的可信度,比起左彣更胜一筹。

    “嗯,有理有据,我已经被你们两个说服了六成。履霜,你呢?”

    “我……”履霜秀美的容颜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哀伤,低声道:“我愿意相信她!因为她说话时既不显得慌张失措,也没有迫切想要得到我们认可的不安,她只是平淡的讲述自己这七年来的磨难,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麻木,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徐佑笑道:“风虎是大处入手,冬至是小处着眼,而你是由表入里,直指人心,听了你们三个的话,我总算有八成把握了。”

    左彣问道:“那还有两成呢?”

    “惊蛰!”

    徐佑低喝了一声,山宗从屏风后走出,他极擅长隐匿行踪,一向待在徐佑左近,并不轻易露面。

    “速去洒金坊,接其翼回来,路上小心!”

    “诺!”

第一百二十章 位卑不敢忘忧国

    何濡赶到钱塘已经过了戌时,城门紧闭进不来。山宗无奈去周边农舍偷了绳子,缚何濡在背上,然后攀爬翻过了城头。

    钱塘县的城墙不高,身处三吴腹地,亦非战略重镇,防范盗贼的作用远大于防范敌军,也没必要修建太高,所以山宗背着一人攀爬并不费力。等避过巡街的衙卒和更夫,偷偷溜回了静苑。

    秋分做好了大桌子菜,这会也都凉了,回笼加热一番端上来,闻着扑鼻的香气,何濡食指大动,顾不得用筷子,直接手捏了放到嘴里,叹道:“诗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一日不吃你做的菜,简直如隔了三世!”

    被食客喜欢,是所有厨师的梦想,秋分笑的极其开心,道:“郎君若是想吃,我每隔几天做好了,给你送到洒金坊去……”

    “那可不行,别说一来一回费时费力,就是这路上也不太平。昨个才有村里的女娘在山间被掠走的事,等慌里慌张的寻回来,早丢了大半的性命,家人哭的死去活来,可惜了。”

    何濡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大家的好奇,冬至讶然道:“有这等事?查出谁做的吗?”

    山宗接过话,道:“没有,杜三省派了贼捕,带着一大帮人正在搜山。我估计那贼子早跑了,难不成还蹲在原地等着被抓吗?”

    “也对!”

    众人议论了两句,毕竟这是小事,都没往心里去。等何濡祭满了五脏庙,徐佑说起了於菟,道:“她的经历如此复杂,委实不好判断。风虎、冬至和履霜都倾向于相信她,你觉得此女的言辞有几成可信?”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何濡,他喝了口餐后茶,满足的靠在背枕上,手伸入袍中抓着痒痒,慢悠悠的道:“全不可信!”

    左彣他们齐齐一惊,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何濡竟会给出这样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履霜始终对自己将於菟带回府中觉得不安,闻言再忍不住,道:“其翼郎君,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吗?”

    何濡笑道:“你放心,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这件事都与你无关,也不会引来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白日的那场风波,山宗见到他时已经通报过了,何濡先给履霜吃了颗定心丸,道:“你们分析的都很有道理,却忽视了一个基本问题:於菟到底会不会说汉话?”

    冬至一向对自己在情报方面的眼光很有自信,但何濡是什么人,在静苑的地位仅次于徐佑,而在某些时候智计犹有过之,他的意见往往就是左右徐佑最后决断的最大的筹码,所以立刻在心里将所有的细节又过了一遍,试图找出被她忽略、却被何濡发现的某个破绽,口中说道:“我问过刁黑,自从荆州军府开始,她就从来没说过汉话,一个人或许可以忍耐一时,却绝不可能忍耐数年之久。尤其她身在楚国,而不是北地,周边所有人都说汉话,如果她会汉话,总会受到影响,总会有不留神的时候……”

    这不是针锋相对,而是尽可能将手中掌握的讯息完整的告诉他,以便他更好的做出分析判断,不至于有所疏漏。

    “你说的情形只是针对普通人而言,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超出常理和普通人的范畴,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何濡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屋顶,神色复杂难明,半响后幽幽的道:“我在北魏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娘,装聋作哑七年,卖身为奴,卑躬屈膝,受尽旁人的侮辱和嘲讽,低贱的不能再低贱,最后却当着数十名甲胄长刀的部曲,将一位大人物刺死于三寸金钿之下。”

    “啊?”

    履霜捂住了口,骇然道:“天下竟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吗?”

    秋分却听的悠然神往,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腿间,道:“肆意任侠,恩仇必报,这位阿姊很有古侠客的风姿呢。”

    冬至关注点跟她们不同,疑道:“其翼郎君,这女子是谁?我在船阁时从来没有听过此事!”

    “她没有名字,报了仇之后自尽而死。元氏上下为了遮丑,坑杀了所有在场的部曲和奴仆,将这件事彻底遮掩了下去,你不知道,再正常不过!”

    何濡不想多说,将话题转回到於菟身上,道:“西凉姚氏,虽是羌人,但这百年来跟江东走的极近,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了。东女羌的普通人家,不会说汉话,我半信半疑,但被选入宫中,作了公主的侍婢,还不会说汉话,这绝无可能。既然口中能言,却故作不知,其心必异。心有异,其言是不是可信,你们心里难道没有计较吗?”

    冬至眼睛一亮,旋即羞惭不已,道:“正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姚氏慕我汉风已久,宫中内外皆说汉话,於菟若是不会汉话,如何能成为公主的侍婢?”

    徐佑问道:“姚氏都说汉话的吗?那北魏元氏呢,是不是也说汉话?”

    “北魏的事要比西凉麻烦百倍!西凉与北魏为世仇,所以远交近攻,拉拢柔然和楚国互为犄角之势,从姚氏皇族到底层的羌民,都对汉人有依仗之心,推行汉化不是难事。而北魏立国百年,家大业大,魏主元瑜登基以来,虽有心向汉人学习,但族中许多权贵崇尚胡人的祖制,跟他不是一条心,遇到的阻力颇大,甚至在朝堂上出现过皇帝说汉话,大臣说北语的可笑场面,因此朝中会说汉话的人不算多,民间就更少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元瑜此人,我随师尊见过两次,乃天纵英主,雄才伟略,早晚能够压下族内反对的声音,将北魏治理的日趋强大,到了那时,安氏的大楚会面临灭顶之灾。”

    何濡的话中带着嘲讽,但也有一丝痛苦。他痛恨安氏,十几年来,朝思暮想,只盼着有朝一日成为楚国的掘墓人,可家仇之外,尚有国恨,他的身上流着汉人的血,当汉人的江山被胡人践踏,终归是锥心刺骨的不舍和同仇敌忾的愤怒。

    “元瑜……”徐佑忧思道:“上有英主,下有名将,北魏终究是楚国的心头之患!”

    何濡乜着眼,道:“怎么,七郎困居钱塘,却要开始忧国忧民了吗?”

    “位卑不敢忘忧国,生为汉人,死亦汉鬼,真到了危急关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胡人的铁骑再次蹂躏江东二十二州。”

    “好一句‘位卑不敢忘忧国’,七郎既有这样的志向,许多事就不再是难事!”何濡眸子里冒出了疯狂的光芒,对他而言,国是汉人的国,而不是安氏的国,若为了应对魏国的威胁,推翻腐朽不堪的安氏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徐佑若有忧国心,正合他意!

    说完了魏国,话题再次回到於菟身上,左彣不解道:“就算於菟会说汉话,可她一人带着女儿,沦落异国他乡,出于自保,或者其他原因,装作不会说,应该可以理解。其翼郎君因此断定她的话全不可信,是不是太草率了?”

    “此话粗听有理,但反过来想,若她真的只是为了自保,一个会说汉话的奴婢,总比满嘴北语的奴婢更容易受到主家的赏识和任用,也可以更好的融入江东,改善自身的处境,让自己和女儿温饱无忧,何必颠沛流离,被人四处转卖,以至于朝不保夕?”

    “这……”

    左彣开始动摇,何濡的话很有说服力,道:“或许她……她恐惧南人……”

    “风虎,你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太浅薄了点,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多出去见识见识,看看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左彣老脸一红,没想到这么严肃的场合何濡竟然说这样的话,扭捏道:“我……我还是算了吧……”

    何濡哈哈大笑,徐佑没好气的道:“你个花和尚,这么懂女人算怎么回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赶紧说正事,再胡言乱语,今后别想吃秋分做的饭了!”

    何濡的死穴在口腹之欲,立刻笑容一敛,道:“恐惧,是有的,但不是恐惧南人,而是恐惧无法再回到北地。有些女人,被俘虏,被折辱,被蹂躏,起初或许会挣扎几日,等残酷的现状消磨了所有的勇气和希望,就会认命,然后心甘情愿的成为异国的附庸,敌人的奴隶,忘掉了故国,忘掉了故乡,忘掉了故人,只求活着,直至卑微的死去。但有些女人,却不会那么的甘心,也不会那么的情愿,既不想客死异乡,也不想屈身事贼。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哪怕受到再多的磨难,也会始终想着要逃离……”

    “逃离?”左彣吓了一跳,道:“你是说,於菟想逃走?”

    “不错!只有被四处转卖,颠簸于途中,才有可能寻觅到逃走的机会。否则的话,被囚在某个豪贵的家中,奴仆管束之严格,逃走极难,就算侥幸逃走,也成了官方搜捕的逃奴,跑不了多远。”

    冬至的思路被何濡彻底打开了,猛一击掌,振奋道:“是,商贾运送奴隶多用舟船,若是於菟水性佳,足可佯作落水,给人假死的迹象,然后安然脱身。此计虽不能确保她能逃回北地,却是唯一可以避开官府搜捕的法子,也是她唯一的选择和机会!”

    履霜听的满腹疑问,道:“若是冬至猜的对,那从荆州至钱塘,千里之遥,路途中应该有多次逃走的机会,她为何没有呢?”

    冬至笑道:“我的好阿姊,你可别忘了,於菟不是独自一人,她还有一个女儿,三年前刚到荆州,小女孩不过四岁,江河之中,四岁的孩童不可能活得下去。所以於菟在等,等她长大一些,也等她学会了水性,然后才有机会策划逃生的事。”

    何濡打了个哈欠,道:“不如明天你去问问刁黑,於菟前几个主家为什么不要她?若我所料不差,她每到一处,肯定会故意生事,惹些小麻烦,但这些小麻烦又不会威胁到她和女儿的性命,毕竟擅杀奴婢也是有罪的,只要让主人感到厌烦,将她们转卖出去,就达成了目的。”

    冬至点点头,眼神变得凌厉起来,道:“让主人厌烦,又不至于丧命,这是极其危险的作法,一个不慎,就会玩火*。於菟三年不曾失手,可见心机城府都非等闲,我提议,不必再查了,直接送给她们钱财,放出府去,至于出府之后,是留是逃,悉听尊便。”

    左彣附和道:“这倒是个解决的法子,於菟既然想走,放她们离开就是了。”

    何濡笑而不语,望着一直没有说话的徐佑,徐佑沉吟片刻,道:“不能放!”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曰鸡鸣

    “我与七郎所见略同,於菟不仅不能放,而且要好好养在府内,不能让她受委屈,也不能让她太自由!”

    徐佑和何濡相视而笑,那种从眼界到智计再到灵魂的高度契合,感觉十分的美妙,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不那么完美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彼此互补,又彼此依靠,让这个冰冷的世界,不再那么的孤单和寂寞。

    “为什么?”

    不仅冬至想不明白,左彣和履霜也不明白,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每一次面对徐佑和何濡,都有种智商跟不上的挫败感。

    徐佑没有解释,目光转向秋分,笑道:“秋分,你说,让她们留下来,好还是不好?”

    “我……我不知道……”

    “没事,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说错了也不打紧!集思广益,兼听则明,无论什么看法,都会对最终的决断有益!”

    “小郎,我不懂这些,但我觉得不管那妇人如何,是好是坏,至少小女孩是无辜的。我瞧着她太可怜了,这么丁点的人,眼眸里却没有一点髫年该有的生气,真的放她们出去,这天寒地冻,无亲无故,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徐佑叹道:“你我百般算计,却都不如秋分看的明白。说的是,不管怎样,小女孩总是无辜的!放她们出府,只不过让自己心安理得,却于事无补!”

    冬至忍不住劝道:“小郎,这可不是发善心的时候。於菟如果真的不安分,留在府里恐怕多生事端,到时候放也难,不放也难,不如快刀乱麻,一了百了。”

    “给了你五十万钱,却怕看不住一个妇人和孩童吗?”

    冬至一呆,这是质疑她的工作能力啊,忙拍着胸口作保证,道:“岂会看不住她们?小事一桩,我敢立军令状!”

    “那就是了,我主意已定,留下於菟二人。”徐佑结束了这个议题,道:“履霜,这次不是新买了五个婢女吗?让於菟和另外两人到后厨帮工,月钱一样,也不要限制她的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在静苑之内,她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

    “诺!”

    “对了,再分一个婢女给其翼,随他到洒金坊照顾起居。那边都是些粗糙大汉,笨手笨脚的,这才去了几日,看看我们风流倜傥的何郎君,都快变成西域来的胡人了。”

    何濡不修边幅,邋遢惯了,无论如何说不上风流倜傥。履霜忍着笑,道:“记下了!”

    何濡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抓痒痒,懒得搭理徐佑。冬至促狭心起,指着他叫道:“快看,快看,其翼郎君这神情更像西域的胡人了!”

    这下大家再忍不住,哄堂大笑,徐佑笑的最大声,毕竟调侃何濡,可是静苑的保留节目:“还有一人去照顾风虎,你啊,没事多跟女郎们聊聊天,免得被一个和尚嘲笑一点都不懂女人……”

    又是哄笑声大起,刚刚被笑的主角何濡更是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就不要了吧?”左彣急忙拒绝,道:“郎君,我军伍出身,一个人这些年早习惯了,骤然身边多一个人,做什么事都别扭,还是留在郎君身边服侍好了。”

    “也罢,不难为你!这最后一个婢女就给冬至,你常出门办事,身边不能没有心腹跟着,吴善、李木他们都是男子,有些事不方便出面。”

    “好啊,我早想找小郎讨个人使使,总算得偿所愿!”冬至在郭氏时执掌船阁,手下多的时候有数百人,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她只嫌少,不嫌多。

    “咚——咚!咚!”

    一慢两快,四更天了,更夫粗犷的嗓音响彻街邻:“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平安无事喽!”

    “四更了,大家劳累一天,都回去睡吧!其翼你留下,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等众人依次离开,秋分关上门,点了白烛,悄然退到里间的小屋,徐佑久久不语,看着烛光摇曳,突然道:“你觉得於菟的身份……”

    “非富即贵!”

    何濡眸光大亮,在昏暗的夜晚,倒映着烛火,彷如星辰,道:“她或许是西凉人,或许不是,但跟柔然汗庭和北魏王族一定有莫大的关系。”

    “理由呢?”

    “人心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又很简单,无非是趋利避害,攀龙附凤八个字而已。如果於菟仅仅是个卑贱的婢女,生死操于人手,荣辱全凭天数,照她所说,从西凉到柔然再到北魏,无不安于现状,恭谨顺服,却为何偏偏来到江东如此的不安分呢?”

    “南北有别,终归是不同的!”

    “这点点不同,难道还能大过西凉、柔然与北魏的血仇吗?西凉的羌人宁可向江东的汉人称臣,也要跟北魏的鲜卑人死战到底,柔然的东胡虚弱时远遁漠北,只要强盛,就立刻驱兵南下,寇掠北魏的军镇。南北之别,比起这样的深仇大恨,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北地的奴婢地位最为低下,任由主人随意打杀,而不会受到律法惩处,江东这边好歹制定了许多保护奴婢的条文,遇到良善之家,日子过得不比普通庶民的差。”

    徐佑再次陷入沉思,道:“你的结论?”

    何濡冷笑道:“於菟之所以费尽心思,都要带着女儿亡命逃走,说明她在北地的身份非同小可,只要回去,立刻就能享受旁人难及的荣华富贵。换作你我,也不肯甘心在江东作一个奴婢!”

    徐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白玉似的陶瓷沾染了肉眼不可见的黑点,沉声道:“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你认为要从哪里开始着手查验?”

    “第一处要查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如何从荆州军府的营户里脱身?”何濡压低嗓音,道:“向来作了营妓的女子,要么被粗暴蹂躏至死,要么受不了折磨而自尽,极少有人能够生离,别说她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徐佑点点头,目光深邃而悠远,道:“我也如是想,军府中必定有人发了话,才能保她安然无恙。这个发话的人,就是我们要查的重中之重!”

    “七郎不肯放於菟离开静苑,想来早猜到她的身份非同小可。”何濡笑着调侃,道:“既然留她在府中,不如好生笼络,以收其心。说不定将来奇货可居,再现吕不韦遇见子楚的惊天际遇!”

    徐佑瞪了他一眼,道:“於菟虽是女子,却有坚忍不拔之志。这样的人,倾尽全力也未必能窥探一二,还想收其心?痴人说梦!”

    “对别人或许是说梦,七郎却不是别人,只要你想做,总会有办法的!”

    徐佑敏锐的察觉到何濡的打算,瞪了他一眼,道:“此事不急,你不要胡来,且从长计议!”

    何濡笑呵呵道:“诺!”

    送走何濡,徐佑直到五更天才入睡,正做梦时,听到履霜的声音:“小郎,该起来吃早膳了。”

    “昨夜太乏,容我再睡会……”

    “可其翼郎君、风虎郎君,还有惊蛰、冬至他们都在外面候着,小郎要是不去,他们也不敢用膳!”

    徐佑无奈的睁开睡眼,打了个哈欠,翻身下床,问道:“秋分呢?”

    履霜拿着准备好的衣物,服侍徐佑穿好,又端着铜盆为他净了手脸,一边束发,一边说道:“秋分在教於菟怎么应付厨下的活,北地很多习俗跟我们不同,多教教她,也好在府中安心做事!”

    说着她突然俏脸一红,竟停下梳篦,身子低低的挨着徐佑的肩头偷笑起来。徐佑没有回头,望着镜子里的履霜,奇道:“笑什么?於菟在厨下出丑了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笑於菟,而是,而是……”

    履霜少见的满脸娇羞,徐佑更加好奇,道:“那是怎么了?”

    “刚,刚才……我叫小郎起床,突然想起《诗经》里的一首诗……”

    徐佑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过来,也是一笑,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是不是?”

    “是!”

    这首诗名叫《女曰鸡鸣》,是《诗经》里很有趣味的一首生活诗,意思是说女子叫丈夫起床,丈夫却懒着说让我再睡会,跟徐佑和履霜刚才的对话十分的相似,怪不得她会笑不可遏。

    至于为何羞涩,因为此诗讲的是夫妇帏房事,套在履霜和徐佑身上并不合适。徐佑打趣了两句,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那个小女孩呢,带她过来,一起吃饭!”

    小女孩跟在履霜身后走进来,徐佑认真打量她,发现除了双眸是碧色的之外,头发却是浓郁的黑色,皮肤很是白皙,鼻梁高挺,有点像后世所说的洋娃娃。不过她的眼神木讷呆滞,缺乏孩童的天真和灵动,想想也可以理解,任谁从小过着那样的日子,都会丧失活泼的天性。

    这很残忍,却无可奈何!

    “你叫什么吗?”徐佑给她夹了菜,柔声问道。

    小女孩低头吃饭,并不说话,履霜道:“我问过於菟,她说女儿叫纥奚丑奴。”

    “纥奚丑奴……好听的名字!来,多吃点肉,你太瘦了些,吃肉可以长胖点。”

    徐佑话音刚落,纥奚丑奴突然满脸惊恐,扔掉了碗筷,倒地抽搐不止,口作六畜之声。履霜大惊,顾不得失仪,扑过去跪在地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急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看着似是痫症,不用太紧张!履霜,你放开她,让她平躺地上,不要碰触她的身子,头侧向一边。冬至,拿软衣物塞她口齿间,以免咬伤了舌头。左彣,让吴善速去请大夫来,就说可能是痫症,备好方子和药,拿来给其翼看一下。”

    古代癫痫是分开的,大人为癫,小人为痫,直到北宋才将癫痫合二为一。吩咐完众人,徐佑俯身观察丑奴的脸色,只要不吐沫呛了气管,危险性应该不大,至于掐人中之类的做法,并不适当,也不科学,还是尽量不要使用。

    正在这时,秋分和於菟前后走了进来,看到房里的情况,於菟猛然变色,一手推开秋分,冲了过来,秋分不知她发什么疯,刚想伸手去拦,听到徐佑说道:“让她过来,丑奴发病了!”

    於菟口中叽里呱啦的说着北语,想把从地上抱起丑奴,徐佑阻止道:“别动她,可能会伤了四肢……”

    “啊!”

    於菟的碧眸露出凶光,呲牙咧嘴,如同发狂的母兽,随时都可能撕咬徐佑。冬至顿时怒道:“别不知好歹,小郎是为了救人,你再迟延阻扰,等她咬断了舌头,有你哭的时候!”

    於菟置若罔闻,依旧死死盯着徐佑,生怕他伤害了丑奴。舔犊之情为人性大爱,徐佑并不在意,让履霜以北语劝她稍安勿躁。

    如此折腾了一会,丑奴渐渐恢复平静,等大夫赶到,把了脉,开了定痫熄风,祛痰开窍的方子,服用之后,就沉沉睡去。

    於菟当然不是傻子,看得出徐佑是真心在帮忙医治女儿,跪在地上磕了头。何濡在背后对徐佑眨了眨眼,言外之意,仿佛在说:

    如何?收其心,对七郎并不是难事!

    徐佑再次瞪了瞪他,以示警告,不得胡来,伸手虚扶於菟,道:“既入我静苑,都是家人,不必见外。丑奴的病不算大病,大夫说了,此病因在母腹中受了惊吓,气上而不下,以至于精气并居,所以发而痫症。只要按时用药,精心看护,一两年中自可痊愈。”

    履霜将话复述了一遍,於菟又重重的磕了头,徐佑正色道:“我说过了,不要多礼。静苑中有个规矩,等闲不要下跪,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找履霜、秋分她们问询,只要勤勉做事,这里没人苛待你,好自为之!”

    他点头欲走,又回头吩咐道:“家里没有孩童的衣物,明天去赶作几件冬衣给丑奴,天寒地冻的,她穿的太薄,容易受激发病。”

    履霜伸手扶起於菟,柔声道:“小郎人极好的,你不要怕,以后有事回禀,直说即可,不用动不动的下跪。还有,是我昨个疏忽了,我看咱们身形差不多,等会找几件我的冬衣给你穿上,可能旧了些,不要嫌弃才好。”

    於菟感激的道了谢,却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眼徐佑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碧色双眸里却无比的冷静和坚毅。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夭再现

    “小郎,你叫我么?”

    徐佑单独把冬至叫到房内,道:“嗯,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冬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小脸煞白,声音也颤抖起来,道:“小郎,我,我……”

    徐佑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骂道:“慌什么,又不是罚你!坐,我慢慢说给你听!”

    冬至夸张的做晕死状,道:“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拉着徐佑的袖袍,不依道:“小郎,以后有事能不能一起说完,我年纪小,受不得惊!”

    徐佑忍俊不禁,道:“你比秋分大了几岁?还小么?”

    “我是年纪大,可童心未泯……”

    “好了,好了,打住,再说下去我午膳都吃不下!”

    徐佑和冬至说笑了两句,提到正事时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冬至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道:“小郎,若有事的话,你尽管吩咐,无论多为难,我都会用心去办。”

    “你……跟郭夫人还有联络吗?”

    冬至先是一愣,白嫩的小脸瞬间通红,急急辩解道:“我自从跟了小郎,绝无二心!郭夫人远在金陵,如何联络得上?是谁在小郎面前饶舌了么,我愿当面对质,如有半句虚言,宁可撞死在这梁柱前!”

    徐佑无奈道:“跟谁学的毛病,小小年纪寻死觅活的?这是静苑,不是郭府的船阁,没人在我面前饶舌。我只是想问问你,郭夫人在金陵可有住处?若派人前往,能否联络的上?”

    冬至被徐佑训斥,不仅不恼,反而心里很受用。因为她已经逐渐了解徐佑的脾气,只有对自己人,才会略微露出喜怒之色,外人看到的,永远是微微笑着的样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甩在了身后,再也望尘莫及。

    “郭氏在金陵有多处产业,夫人肯定住在其中一处,只要打听一下,绝对找得到。”

    “好,这几日你抽空修书一封,替我问夫人好!”

    “啊?”

    冬至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徐佑跟詹文君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她执掌船阁,身在其中,又岂能不知?尤其后来宋神妃多次插手,更是逼得詹文君仓促离开明玉山,连跟徐佑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她终究没忍住,低声道:“小郎思念夫人了吗?”

    徐佑笑了起来,温声道:“说不上思念,只是夫人对我不薄,临近年关,想知道她的近况罢了。”

    冬至见徐佑没有生气,壮着胆子,道:“不如小郎修书可好?夫人必定会从心底觉得欢喜。”

    徐佑叹了口气,道:“欢喜又能如何?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和她毕竟主仆一场,恩情深厚,逢年过节问候一下理所应当,不要有什么顾虑。”

    冬至猜不透徐佑的真实心意,只当他真的仅仅想跟詹文君问候而已,道:“好,我马上写信,然后派人送到金陵。”

    “不必,信写好了交给我便是,其他的你不用管了,送信的人,我自有安排!”

    冬至心中奇怪,却不敢多问,应了声是,恭敬的退了下去。徐佑跪坐在蒲团上,端着茶杯轻饮一口,眼前似乎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正双手交叠腹下,对着他盈盈浅笑。

    於菟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她的一举一动自有冬至暗中盯着,短时间内不惧会闹出大的事端。徐佑和何濡一起动身,左彣和山宗随从护卫,带着新买的十六个男子前往洒金坊。在坊里看了最新的进展,大家热火朝天,干劲十足,源源不绝的大纸订单也带动了小纸的热卖,由禾纸的名声算是真正打响,虽然还不能把剡溪纸踩在脚下,但至少可以相提并论,成为三吴并驾齐驱的名纸。

    更重要的是,剡溪纸成名多年,剡溪紫藤几乎消耗殆尽,原材料成为制约纸张产量提高的最大难题,而由禾纸则不然。由禾纸用的黑藤藏在深山里无人问津,百年来的疯狂生长足够满足洒金坊五年内不停的采伐造纸,只要纸药的方子不流出去,别人想模仿也仿不来。

    徐佑让方亢把控好质量关,不能因为赶工降低良品率,现在正是建口碑的时候,量固然要紧,质才是长久之道。然后交代苍处,方亢配药的时候,房外四人值守,不得放外人进来,坊内的人要外出,需三人成行,按时归来,汇报行至和具体事宜。至于严成,何濡借口他不是洒金坊的匠人,让严叔坚留他在城中的四宝斋里照看生意,等闲不得到坊里来,基本杜绝了泄密的可能性。

    制度严苛,这是威,反正这些人都是徐佑的私人部曲,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没人心中不满。但话是这样说,福利也要跟上,恩威并施,才能让下面人心服口服。所以徐佑当场拍板,每人每月另加三百文俸钱,而且三天有肉食,七天有酒喝,衣服也都是现做的棉衣,一人三套,厚实柔软,保温又好看。

    人活于世,无非衣食住行,徐佑的豪爽引得部曲们大声叫好。他们都是詹氏的老人,就算詹老侍郎在位时,也没有这样好的福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加上徐佑不是软弱可欺的主,自然让人又敬又畏,衷心拥护。

    鉴于这几日仍然源源不绝的有人来大量购纸,严叔坚向徐佑申请再购买十辆柴车,方便从由禾山运送黑藤。柴车是民间常用的牛车的一种,跟贵族的牛车不同,这种车双*板,没有遮挡,多用来运输重物,洒金坊本来有三辆,已经满足不了现在的需求了。

    徐佑过去看了看,柴车做工简陋,效率较低,但他现在也没精力进行改良和重新设计,脑海中依稀记得明代有种柴车的造型比较科学,略作改进,交代严叔坚,新买的柴车要将车身的前后板做成网格状,这样可以有效减低车身自重,增加载货量,且能起到固定货物,防止滑动的作用,保证稳定性和安全性。

    这种小变革虽然不能让柴车跑的比汽车快,但也是千百年民众智慧的结晶,权当聊胜于无。严叔坚听的入神,再次刷新了对徐佑无所不能的认知,火急火燎的办正事去了。忙完了洒金坊的杂务,何濡继续留下来负总责,山宗贴身保护他,徐佑则带着左彣等人打道回府。

    到了半途,绕过一处山脚时,突然听到有女子虚弱的呼救声,左彣跳下牛车,见两男子黄巾黄裳,肩头扛着一少女往山上的竹林里钻,回头望向徐佑,徐佑点点头,道:“去看看,小心!”

    “严阳,注意警戒!”

    左彣叮嘱随行的严阳等人保护好徐佑,纵身追了上去。那两男子像是惯走山路的,身形极快,转眼功夫消失在茂密幽深的林子里。左彣艺高人胆大,毫不迟疑,跟着入林,徐佑他们只听到几声暴喝和兵刃相击,过了没多久,看到左彣抱着一个女郎走下山来。

    “那两个贼子熟悉周边情形,交手两招,立刻钻到一处山洞里去了,我怕郎君留在这里不安全,没追太远,只匆忙救回了人。”

    “无妨,人没事就好!”

    女郎容貌平常,肤色微黑,年不过十六,粗麻布服,应该是附近的村民。问起经过,她口齿尚算清晰,说自己叫齐黄花,距离此山十里外的桑村的农户,因去舅家送过冬的油盐,回程路过这里,那两个黄裳男子突然出现劫持了她,要不是徐佑他们恰巧经过,恐怕清白受辱,让家人蒙羞。

    徐佑见齐黄花说话时一直垂着头,身子瑟瑟发抖,估计吓的不轻,柔声道:“桑村怎么走,我们左右无事,不如送你归家。”

    “不……不敢劳烦郎君,我已经没事了,可以自行回去。”齐黄花屈膝贵地,叩头道:“今日多亏郎君相救,请告知名姓,日后禀告父母,定当登门答谢。”

    徐佑婉拒道:“答谢倒是不必,遇到这样的事,谁都会出手相助。你既然无恙,就快些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些,天色渐晚,莫要耽误!”

    看她身上衣服很多处都破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可能是刚才被劫持时撕扯的缘故。徐佑脱掉身上的大氅,正要俯身为她披上,左彣跨前一步,接过了大氅,道:“我来吧!”

    徐佑知道他小心,女郎毕竟是陌生人,不可离的太近,微微笑道:“好吧,给你!”

    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暖意立刻蔓延五脏六腑,齐黄花满脸惶恐,辞不敢受,道:“我……我不冷……”

    “你一个小女娘,总不能破着衣服回村子,被人瞧到难免风言风语。”徐佑宽慰道:“穿上吧,今冬酷寒,就算你不冷,也可拿回去给父母暖和身子。”

    齐黄花眼泪流出,重重的叩地不起,道:“郎君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徐佑让左彣扶她起来,转身上了牛车,道:“世间好人多的很,我哪里敢说是最好呢,快走吧!”

    牛车吱呀呀离开,左彣扭头回顾,见那齐黄花仍旧站在原地,目视着他们的背影,不由笑道:“这女娘挺知礼的,胆子也大,寻常村妇遇到这样的事,早就六神无主,哪里还能言语如此流利……”

    徐佑笑了笑,没有说话。牛车又行了一会,左彣忍不住问道:“郎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昨日其翼说有个女郎在山间被人劫持,辱了清白,人虽然找到了,可跟死了也差不多。杜三省派了贼捕带着人满山搜寻,要说风声正紧,今日竟又出来犯案,真是色胆包天了不成?”

    “郎君莫非认为,这是同一伙人所为?”

    “时机巧合,地点近似,应该是一伙人无疑。”

    左彣以手拍腿,怒道:“早知如此,我该追进山洞,擒住此二人,免得还有别的女郎遭殃。”

    “逢林莫入,更别说洞深不可见,贸敌暗我明,贸然进去太过危险。”徐佑沉吟道:“回城之后,你去见杜三省,将方才的事告诉他,只要能够基本断定两个贼子的活动范围,想抓捕他们不算太难!”

    “好,听郎君的!”

    正在这时,徐佑突然道:“停车!”

    赶车的御手立刻勒紧缰绳,牛车慢悠悠停下,徐佑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峻,道:“风虎,你可记得齐黄花的容貌?”

    “记得啊,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短且淡,唇略薄,肤色有些黑,脸颊嘛,脸颊……咦,我怎么觉得她的脸有些模糊呢?”

    徐佑的目光透着几分阴冷,道:“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左彣猛然惊觉,失声道:“晋陵,篦箕巷……暗夭?”

    徐佑起身,站在车辕上,往来处回望,天地苍茫,一片萧瑟,哪里还有齐黄花的影子。左彣纵身下地,警惕的环顾四周,低声道:“我现在去追,或许还追的上,但又怕那暗夭一路尾随,诱我离开后再来行刺。不如立即回城,然后再想对策!”

    徐佑点点头,道:“方才暗夭没找到机会动手,这会肯定早就遁走了,先回城,明日派人去桑村一查便知。齐黄花,好名字,好手段!”

    一行人再不停留,牛车疾驰,宵禁前回到了静苑,左彣一刻不歇,马上安排吴善带着四人住到徐佑的院子里,加强戒备,严阳带着两人彻夜巡视,不得懈怠。秋分拿了雷公弩在徐佑的床榻边睡下,并置了铜锣,一有风吹草动,击锣为号。

    一夜无眠,安然度过,

    等红日初升,迎来了进入十二月后难得的好天气,徐佑兴高采烈的站在院子里舒展筋骨,左彣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暗夭的修为不算太高,可鬼神莫测的易容易骨之术,却让人不寒而栗,防不胜防。

    尤其暗夭有耐心和胆魄,昨日山下那样的好机会,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他也宁可放弃,不肯冒险。

    这样的刺客,如芒在背,实在头疼的很。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计中计

    人手不足!

    左彣之所以头痛,很大原因是手中可用的人只有八个,要是给他五十个袁氏府中那样彪悍的部曲,别说暗夭,就是十个暗夭,也让他无处下口,铩羽而归。

    “郎君,如果早一日察觉到暗夭的存在,那十六个奴仆应该留下来几个看护静苑的外围,现在只能设一道防线,还是在你的卧室周边,我有些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当初在晋陵,只有你我二人,不照样让暗夭身受重伤,落荒而逃吗?”

    “不一样的!那次要不是郎君先一步察觉到他的祸心,谁胜谁负,真的不好估测!”

    徐佑笑道:“记得我曾跟其翼说过一句话吗?”

    左彣疑惑的摇摇头。

    “天命,在你我这边!”

    左彣张大了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天命若是不在我,昨天在那山脚下,我已经死了!”

    左彣心头一颤,忙道:“不会,暗夭就算动手,也未必能得逞……”

    徐佑叹道:“从你上山救人开始,我们其实已经坠入了暗夭的陷阱。只要我手拿大氅,亲自为她披上,哪怕修为尚在,也绝挡不住她的致命一击。暗夭来钱塘的时日应该不会太短,对我的为人、性情和处事风格做过周密且详尽的调查,知道我是个滥好人,爱管闲事,所以对症下药,以受害人的身份来接近我尺许之内,要不是看你严加防备,没有片刻掉以轻心,恐怕早就动手了。”

    左彣忧心忡忡,道:“暗夭如此处心积虑,她又躲在暗处……郎君,必须加大人手,仔细防范,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人越多,看似严密,其实破绽也越大,你敢保证,暗夭不会夹杂在奴隶中混进静苑吗?”

    “这……”

    左彣苦恼道:“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她来行刺啊!”

    “不急,沉住气。暗夭既然现身,说明她的耐心也到了极致,当下谁先失去耐心,谁就失去了先机,今晚把吴善他们撤下去,外松内紧即可,不要如临大敌的样子,若是被暗夭窥测到,岂不正中她的下怀?”

    左彣心领神会,道:“郎君可是要唱空城计?”

    空城计并不是诸葛亮的发明,《三国志》里记载的是曹操和吕布交锋时兵不过千,以妇人布疑兵,唱了出空城计。

    徐佑轻笑道:“虚虚实实,让暗夭摸不着门路,她心中必生疑窦,足可拖延一段时日。有了这段时日的拖延,冬至或许能够找到暗夭的藏身之地。到时候,敌明我暗,我们再跟她老账新账一起算!”

    “好!那我马上动身,前往桑村打探消息。”左彣当机立断,道:“说不定齐黄花已经回家,我们虚惊一场呢。”

    “但愿如此吧!”

    暗夭一事,性命攸关,左彣必须亲自走一趟才放心,徐佑也是相同的想法,目光透着深切的关心,道:“小心些!”

    左彣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徐佑有些心绪不宁,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字,履霜在一旁研磨,瞧出不妥,道:“小郎,可是墨研的不匀吗?”

    徐佑摇摇头,刚提笔蘸墨,手突然一颤,豆大的墨汁沿着柔顺的兔毫滴在白纸上,瞬间浸染了大团的污迹。

    “啊,小郎,怎么了?”

    履霜呆了呆,忙去准备另换新纸,徐佑扔掉笔,转身走到门口,沉声道:“吴善!”

    吴善从院门口的阴影里跑了出来,身形站得笔直,经过左彣日夜操练,脸上已有彪悍之气,道:“郞主!”

    “你再带一人,找詹泓借两匹骏马,然后兵分两路,一人速去洒金坊,命令惊蛰不惜一切代价,立刻赶往桑村去救左彣。一人直接到桑村去,如果还来得及,要左彣万分小心,告诉他桑村是个陷阱。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等惊蛰赶到,你们也不要停留,更不要试图报仇,马上回来复命。去吧!”

    吴善大惊,道:“左郎君他……”

    “磨蹭什么,快去!”

    “诺!”

    吴善急匆匆的带着人离开,徐佑让履霜备了茶点,坐在院中空旷显眼处,以此希望引诱暗夭现身,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要是不做点什么,又实在放心不下。

    左彣雇了辆牛车,问明了路,于午时前抵达桑村。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的格局,跟百画所在的周村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人烟更稀少些,大概十来户人家。在村口遇到一个老妪,左彣道:“村里可有姓齐的人家?”

    “齐?我们村几乎都是齐姓,你要找哪一家?”

    “哦,他家里好像有个小女娘,名字叫黄花的……”

    老妪唉声叹气,道:“你来的晚了,齐家的阿花自昨天去舅舅家走亲不见了人,现在还没找到,大伙正商量着准备去县衙报官。”

    左彣本以为齐黄花是暗夭随意捏造出来的人物,包括名姓、家世、住所等身份都是假的,没想到桑村竟然真有这个人,而且确实是昨天去了舅舅家。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是从钱塘县来的,或许能帮上忙!”

    “好好,我带你去!”

    见到齐黄花的父母兄长,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听左彣说曾在十里外的山脚下遇到过女儿,立刻带着全村的人随他前往。

    左彣大概猜得出来事情的经过,暗夭跟踪发现徐佑去了洒金坊,又正好遇到齐黄花,加上之前附近确实发生过女子被劫持的事,不会引人疑心,觉得是个天赐良机,所以动了下手的念头。

    以暗夭的手段,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套出齐黄花的底细,然后将之打晕,假冒了她的身份,从容布置了昨天的陷阱。只是不知道那两个负责劫持的男子是和暗夭一伙的帮凶,还是她故意勾引来的剪径山贼。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彣相信,齐黄花应该没有死,暗夭固然凶名在外,但却从来没有杀过除目标人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那次在晋陵,暗夭也仅仅打晕了秋分和梳篦店的老板娘,并没有坏了她们的性命,不像其他三夭杀人不眨眼。

    以山下遇到暗夭的地方为起点,往周边撒开三百米方圆的范围进行搜索。人多力量大,只搜了半个时辰,在一处低矮狭小的山洞里找到了真正的齐黄花。

    她的身上盖着徐佑那件狐裘大氅,因此躲过了昨夜的严寒,没有冻毙当场。双手双脚被麻绳缚紧,口中塞着块破布,头发披散着,右脸乌青,左脸有血迹,显见得受了不少的折磨。齐黄花母亲第一个扑过去,死死抱住女儿,父亲和哥哥也是老泪纵横,嫂子多长了心眼仔细打量小姑子的身子,除了衣服破损了几处,倒不像被糟蹋过了,走上前拉开婆婆,扶着齐黄花让她自己站起来,有意无意的给其他村民看到身上的衣服大致完好,避免日后有人在背后饶舌,编排闲话。很多女子其实不惧怕受苦,只怕流言蜚语可杀人。

    左彣站在一边,看他们家人团聚,一个个真情流露,心中也有些感动,不过更多的却是对再次消失不见的暗夭的忧虑。

    齐黄花既然被绑在这里,昨日遇到自然是暗夭无疑,确认了这一点,先前来时的侥幸心理顿时没有了。他毕竟是血海里杀出来的人,一旦认清事实,心志倒变得坚毅无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徐佑常说的话,左彣牢牢记在心里,不管天命在不在己,也绝不能让暗夭伤了徐佑一根头发。

    “女娘若是无大碍,我能不能问你几句话?”

    齐黄花看了眼左彣,没有言语,依旧垂着头低声啜泣。齐阿爹道:“这位是左郎君,多亏了他我们才这么快找到你。阿花,来,给恩人跪下磕个头!”

    “不必多礼!麻烦女娘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齐黄花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的羞涩和怕见生人。

    左彣尽量让声音柔和一些,免得惊扰了她,道:“我们昨天见过吗?”

    齐黄花微感诧异,又看了眼,摇摇头,道:“没……”

    “那,你昨天遇到了什么人,是不是这个人把你囚在了洞里?”

    说起这个,齐黄花又哭了起来,肩头耸动,不能自已,她嫂子温言劝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的道:“我……我从舅家回来,走到半道遇上了一个女郎,她向我问路,说要去桑村探亲……我听是桑村的客人,就准备带她一起走……没,没想到,她突然从后面打晕了我,将我关在这里,还,还……”

    左彣见她实在羞涩的说不出话,道:“还借了你的衣服,可过了没多久,又回来还给了你,并且多了一件大氅,是不是?”

    齐黄花睁大了眼,仿佛在想左彣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道:“嗯,是……是的……”

    “她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特别显眼的地方,比如黑痣、疤痕,或者别的缺陷?”

    一直以来,没有人见过暗夭的真正面目,要么都死了,要么看到的是易容之后的假脸,左彣相信,齐黄花看到的暗夭也不可能是真的,但问清楚一点,以后说不定会用得上。

    “普普通通的样子,眉毛和眼睛就跟我差不多,不长也不圆的脸,鼻子不高,嘴唇略薄,胖瘦适宜。反正看上去就跟村里的女娘没什么区别,不过……奇怪,现在我再想想,也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这就对了,暗夭,真的来了钱塘!

    左彣心急回去向徐佑汇报,对众人抱拳道:“我还有事要办,诸位就此别过。你们回家后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可到县衙告知此事的经过详情。对了,杜县尉正在抓捕另外一个女娘被劫持案的贼人,或许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你们出入小心,最好多人为伴,不要一个人跑的太远。”

    齐黄花走上前来,低垂着头,屈膝跪地,哀声道:“谢过郎君的救命之恩,这辈子不敢或忘,愿在家中为郎君建生祠,日夜烧香祈福。”

    左彣忙伸手虚扶,道:“我说过了,不必多礼……”

    “风虎,快躲开!”

    身后传来山宗的高声呼喊,话音未落,齐黄花猛然抬头,双目冰冷无情,浮现森森鬼气,口中激射出一道寒光,同时左手指尖夹着钢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芒,右手持着短匕首,冲着下阴和胸口闪电般刺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门开,见宗师

    死亡是种什么感觉?

    痛苦,恐惧,坦然,留恋,或者彻头彻尾的迷茫?

    是不是对生命所有的体验都在那一瞬间完全的停滞,人世间的美好和不美好再也与你无关,连个无足轻重的看客都做不成,一切的一切,重新归于万年的沉寂和永恒的虚无。

    如何生,又如何死,

    这是自人类直立行走以来,始终都无法解决的一个难题,所以开始孜孜不倦的求道!

    道是什么?

    天道、人道、儒道、佛道、武道,无论强调精神的力量,还是重视肉身的突破,都是一个目的:超脱生死!

    只是千百年来,能够最终迈出最后一步的人寥寥无几。究其根本,在于生者不知死,死者不知生,两不相知,又如何从生到死,然后再超越生死呢?

    凌厉无匹的杀气刺激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心灵深处,就如同钱塘湖被席元达重伤频死的经历一样,左彣再次来到了生与死的临界点。

    唯一的不同,那次始终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这一次,生死只是一瞬间!

    突然,左彣顿悟了武道的奥秘!

    道可道,非常道,

    道既无常,如日之光。如日之光,光照无方!

    涓涓细流,汇入丹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凝聚成河、成江、成大海,然后汹涌澎湃,带着九天雷音的轰鸣充斥着奇经八脉。

    天地在眼前骤然明亮了起来,吹过衣角的微风,回转着无穷无尽的曲线,掠过树梢的雀鸟,以契合自然的轨迹在俯瞰群山,爬过草丛的蚁虫,发出只有虫类才能听懂的低鸣,这一切,全都清晰无误的倒映在他的脑海里,没有遗漏,没有缺憾,几乎接近了臻美!

    擎剑的右手不见如何动作,幽黑深邃的剑鞘竖在了身前,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巧挡住了暗夭的毒针和短匕。同时张口微微吹了一口气,急射而来的那道寒光仿佛碰到了虚空中无形存在的屏障,以数倍的速度倒飞了回去。

    扑哧!

    寒光洞穿了暗夭的左肩,嵌入后面的山壁内,山石粉碎四溅,放眼望去,竟是一粒光滑圆整的铜豆。

    那日在晋陵城中,同样的寒光阻止了左彣的身形,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今时今日,却犹如萤火与皓月争辉。

    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见!

    血迹从肩头流出,暗夭双手巨震,浑身的劲气似乎被抽光,又似乎被牢牢的黏在了那柄平平无奇的剑鞘上,进不得,退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还有一分纵横江湖的顶级杀手的风采?

    接着一股迫人窒息的杀伐之气涌来,身子砰然退开五尺,碰到山壁才停了下来,胸口憋闷,再忍不住,猛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你竟然……”

    左彣微微一笑,低头凝望着匣中宝剑,粗糙有力的指节轻轻抚摸着鞘身上的雕纹,慨然道:“不错,我在六品上停留了八年之久,久得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望步入到五品的境界。要不是你这惊心夺魄的一刺,又怎能推开这扇门,跨过这道槛,成为武人梦寐以求的小宗师?暗夭,你我虽是敌人,却还要谢你这一刺之恩!”

    暗夭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手捂着胸口,颤声道:“小宗师,小宗师!哈,你六品的时候,我杀不了徐佑,现在晋升小宗师,我更杀不了徐佑。既然如此,不如一死!”

    左彣摇头道:“你不能死,我家郎君要你活着!”

    暗夭仰头大笑,道:“我打不过你,却不会连死也死不了!”说着以手做刀,劈向颈侧,满是决绝之意。

    左彣欺身近前,右手后发先至,挡在了暗夭的手刀和脖颈之间,单以身法和速度,已经远远将这个曾经的对手甩在身后。

    暗夭的眸子里溢出丝丝冷笑,步法飘忽,身子侧旋,以后背撞向左彣怀中,同时双手握拳,胳膊如同折断一般,从诡异之极的角度击向他的肾关要害。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两败俱伤!他身为杀手,不到最后一刻,岂会轻易的放弃反击,不过以自杀为诱饵,骗左彣中计。

    鬼音骤起!

    当初在晋陵,左彣就是被暗夭这种凄厉的鬼音所慑,反应慢了一步,导致她逃之夭夭。这次在两人紧挨着的方寸之地,鬼音的威力更大,震荡在耳鼓中,似乎要把人心都捏成粉碎。

    山洞中的村民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想不明白好好的齐黄花怎么变成了什么暗夭,还要出手杀人。等这会刚刚转过神来,又被鬼音折磨,一个个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有些身子弱的,直接倒在地上翻滚不停,撕扯衣物,抓的脸和身上都破了。

    左彣却面色不改,丝毫不受鬼音的影响,左手伸出一根食指,不快不慢,不急不缓,破开旋转如鬼魅的层层假象,正好点在暗夭后心。

    时光凝结在此刻,暗夭向来以身法绝妙自傲,这会只能一动不动,双拳停留在距离肾关一指的地方,再无寸进!

    “没用的,放弃吧!”

    绝对的力量,完全无视任何阴谋诡计,这是暗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心微微酸麻,顿时昏死过去。

    从晋陵到钱塘,从枫叶红透到大雪翻飞,

    千里之遥,数月之久,

    终于抓到你了!

    山宗这时赶了过来,紧张的抓住左彣的手臂,问道:“没受伤吧?”

    左彣笑道:“要不是你出言示警,估计这会连尸体都凉透了!”

    “好,会说笑就没事!”山宗这才放了心,眼珠子一转,奇道:“不过,这种说话的语气可不像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我了?”

    左彣一笑,衣袖轻轻甩出,还被鬼音控制的几人立刻停止了哀嚎,跪爬在地上呕吐起来,脸色虽然都不太好,但基本没有大碍。山宗张大了口,满脸的惊讶,道:“你,你升品了?”

    山宗和左彣交过几次手,未分胜负,两人之间纵然有差距,但这种差距可以衡量,可以计算,也可以借助外界条件来弥补和追赶,但现在山宗明显感觉到左彣不一样了,说不出来具体的缘故,可就是知道,他已经从此山到了另一山,山高可望,却不可攀!

    “侥幸,得以入五品!”

    得到心中猜测,却不敢置信的答案,山宗久久没有做声。武道之难,只有越往上走才越清楚。从九品到六品,是绝大多数武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更别说从六品迈入五品,一看天资,二看机缘,缺一不可,哪怕是世间少有的奇才,天资过人,可机缘不到,仍旧困在五品外的绝境里,无法找到通天的路。

    山宗的心情十分的复杂,不知是喜是忧。钱塘多事,有一位小宗师坐镇,遇到危险,所有人的性命都能得到极大的保证,这是天大的喜事;可在喜悦之外,他难免会想起自己,从触手可及的左彣的后背,如今只能遥遥的眺望着他的背影,这种反差,一时有些失意!

    不过山宗岂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暂的胡思乱想,立刻放下心里那点小九九,衷心的向左彣表达祝贺,道:“今日回府,一定要不醉不休!”

    男人的友情,除了血染的战袍,还有穿肠而过的烈酒!

    告诉不知所措的村民实情,让他们明白,眼前这齐黄花只是别人假冒的西贝货。易容易骨术虽然神奇,但事实摆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但齐父母好不容易找到女儿,怎么都不肯接受,等山宗上前撩开暗夭一直垂着的头发,用沾了山泉水的湿布擦去脸上的斑斑血迹,还有故意抹黑肤色的不知什么药物,才发现这个人跟女儿只是略有相似而已,只是刚才慌乱心急,加上没有仔细辨认,竟被她蒙蔽了过去。

    那真正的齐黄花呢?

    齐父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道:“郎君神通,求你帮我们找找女儿!”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哀求,左彣心底良善,况且此事也因他们而起,齐黄花受了池鱼之殃,自不能一走了之,脚尖轻点暗夭,她又从昏迷中慢慢醒过神来,不过除了目能视,口能言,其他地方都不能动。

    山宗蹲下去,寒光闪闪的短剑横在暗夭脖颈,道:“说,齐黄花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暗夭冷冷的眸子,似乎比短剑还要冷上三分,如果他还能动,山宗已经是个死人。

    “哈,有骨气!”

    短剑上移,剑尖对准脸颊,柔软的皮肤和锋利的铁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宗笑道:“我再问一次,你若不答,就在这张脸蛋上划一道,若再不答,就继续划,一直划到你回答为止。小美人,你身为女子,死或许不怕,但怕不怕长了一张人憎狗厌的丑脸呢?”

    暗夭眼眸中露出讥诮之意,道:“谁告诉你,我是女子?”

    “呃……”

    山宗手一颤,短剑差点掉地上,他傻傻的看着暗夭,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说不上多好看,但秀气的样子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个男子,但说这句话的声音却实实在在的跟男子无疑。

    有那么一刻钟,山宗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天地、男女、阴阳、乾坤,颠倒错乱,全部失序!

    “小子,够可以的!不仅骨头硬,而且口齿好,竟能仿男子的声音。不过不要紧,耶耶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口技这种小伎俩,说穿了不稀奇!”

    “脱掉我的衣服!”

    山宗的世界观再次崩塌,愕然道:“什么?”

    暗夭唇角上扬,满脸嘲讽,不屑说第二次。山宗收了剑,头摇的跟个智障似的,道:“你厉害,你厉害。”

    山宗虽然机灵,但就像徐佑所说,他受家风影响太大,儒家思想根植在血液里,看似玩世不恭,其实颇有操守,对付暗夭这种不惧死的杀手,有些力不从心。

    “你会说的!”左彣突然道。

    暗夭闭上了眼,摆明懒得搭理。

    左彣轻声道:“暗夭,知道我为什么佩服你吗?”

    暗夭眼珠微微一动,还是没有做声。

    “四夭箭出道以来,总共刺杀了七人,但飞夭、月夭和杀夭每次动手都不计后果,杀人无算,只有你除了目标外并不多杀一人。齐黄花是你用来迷惑我等的工具,是死是活对你无关紧要,现在胜负已分,君为阶下囚,又何必多早杀孽?”

    暗夭睁开了眼,看着左彣,保持着沉默。

    “说出齐黄花的下落,我给你武人该有的尊严!”

    过了片刻,暗夭开口,道:“此处往西一里,有处枯干大树,齐黄花就在树洞中。”

    左彣郑重施礼,道:“多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慕容仅存的公主

    “你就是暗夭?”

    洗尽了所有的伪装,暗夭的真实面目终于呈现在徐佑眼前,跟预估的差不多,这张脸太过平淡无奇,不好看,也不算丑,没有特色,不,是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就算擦肩而过五百次,也很容易无视他的存在。

    徐佑笑道:“这是第二次见面了,挺好。大家可以认识下,说不定还能做个朋友!”

    山宗心中大为敬仰,徐佑跟暗夭不说仇深似海,至少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套起近乎来那无耻的劲头,实在让人不能不服。

    暗夭跪在大堂正中的地板上,抬起头仔细打量徐佑,似乎想把他的容颜牢牢的记在心里,不过眼神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视若仇雠和恨不得食汝肉的急切。

    徐佑站起身,端了杯茶水走到近前,半蹲着身子,和他视线平视,不至于居高临下,道:“你答应我好好说话,不要孟浪行事,我就让风虎解开你的穴道。”

    山宗忙劝阻道:“郎君,这……暗夭是刺客,无信无义,还是小心为上!”

    “有小宗师护卫身侧,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啊,要适应我们的新处境,大可放十二分心。”徐佑心情极好,一并把左彣和山宗都调侃了。抓住暗夭倒在其次,左彣能够破开山门,成为小宗师,才是真正的大喜,道:“再者,刺客也未必都是无信无义之辈,古时刺吴王僚之专诸,刺庆忌之要离,都是至勇至诚的壮士。”

    暗夭突然道:“你信得过我?”

    “不杀妇孺,不杀无辜,我觉得你跟其他三夭不同,故而可以信你一次!”

    暗夭默然一会,道:“好!”

    徐佑对左彣点了点头,左彣屈指如风,放开了对暗夭的禁制。

    “来,喝口水!”

    暗夭接过茶杯,低头喝了口水。徐佑转身离开,重新坐在主位,笑道:“不怕我在水里下毒?”

    “不会!”

    “哦?”徐佑反问道:“为什么?”

    “你跟我也不同,下毒的事我做得,你做不得!”

    徐佑大笑,道:“暗夭,你比我想象中要有趣!”

    山宗没徐佑这么轻松,如临大敌,他见识过暗夭的出手,鬼神莫测,这么短的距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防备为上。

    左彣对他微微摇头,示意山宗不必紧张,打开了五品的山门,看到的是另外一片天地,此刻的暗夭在他面前,那些手段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物,不值一提。

    放下杯子,暗夭盘腿而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色不悲不喜,道:“你不立即杀了我,是不是想知道什么?”

    “是!我有很多问题想知道,你可以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

    山宗眼睑低垂,道:“你问吧,能告诉你的,我知无不言!事已至此,如果能为你解惑,我希望可以选择一个有尊严的死法!”

    “好!”徐佑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四夭箭的背后,到底是什么组织?”

    暗夭微微一惊,这是从他出现在徐佑面前后,唯一一次的表情变化,道:“你知道多少?”

    “不多!”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青色令牌,道:“这是从月夭等人身上拿到的,有六座巧夺天工的宫殿,还有将军、夫人的字样,具体含义却丝毫未知。”

    暗夭伸出手,徐佑示意山宗送了过去,他拿在手中,轻轻的摩挲,眼神透着不可名状的柔软,道:“这是慕容贞的令牌……”

    “慕容贞?”

    “也就是你们说的月夭,她的本名叫慕容贞,是后燕末帝慕容尚的十七女,也是慕容王族仅存于世的骨血。”暗夭将令牌递还给山宗,方才一闪而逝的温情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淡淡的道:“死在你手,慕容氏一脉就此断绝,北魏的元氏总算松了口气。”

    后燕的公主?

    徐佑眼前浮现月夭取掉面巾时的美丽容颜,那时候就觉得她不是汉人,没想到竟然是慕容鲜卑的公主。在钱塘这段时日,徐佑一方面被何濡恶补过本朝前后百年的历史,又找了许多书来看,知道后燕被同为鲜卑族的元氏灭了国,王族三千余人,被沉入平城外的如浑水中,导致如浑水混浊三月,七日不流,到如今经过河水两岸,还能听到阵阵鬼哭。

    “你,喜欢她?”

    徐佑何等眼力,暗夭这样的人,生活在黑暗和阴影当中,心性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不会跟普通人一样多愁善感。他的心底,或许藏着部分柔软,但这份柔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看得到,慕容贞就是其中一个。

    山宗忍不住道:“郎君,暗夭可是个女娘……”

    虽然暗夭现在说话的声音一直都是个男子,但山宗坚决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徐佑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他无语了。

    “女娘也没什么,喜欢一个人,与男女无关!”

    山宗张大了嘴巴,比在山洞时听到暗夭的男声更加的震惊,道:“郎君,你……你平时都读的什么书?我也想找来看看……”

    不理已经精神错乱的山宗,徐佑望着暗夭,又问了一遍,道:“你喜欢她?”

    暗夭摇摇头,笑容有些苦涩,道:“喜欢她的是杀夭,我只是……对她有些感激!”

    “感激?”

    “是,当年我孤身一人,快要饿死荒野的时候,是她经过救了我,给了我一件新衣,一口饭吃……”

    徐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跟着她加入了四夭箭……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吗?”

    暗夭默然不语。

    徐佑笑道:“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只是好奇,并不是非要知道答案!”

    暗夭摇头道:“不是!”

    徐佑确定暗夭没有撒谎,他看过月夭动手,两人不是一个路数,应该没有师承关系,道:“那是遇到慕容贞之后,她为你另外介绍名师了么?”

    暗夭的武功来历始终是迷,尤其那让人又惊又惧的易容易骨之术,徐佑深感兴趣,试图从只言片语的对话中找出端倪,推测出其中蕴含的秘密。

    “我从三岁习武,十三岁小成,遇到慕容贞时已经十五岁了。”

    徐佑大感惊奇,道:“以你的修为,怎么会差点饿毙荒野?”

    “身无长技,又不能去偷去抢,人到落魄时,百事不顺,找不到糊口的营生,饿死的岂是少数?命该如此,不可强求!”

    徐佑对暗夭的印象完全改观,弱者落魄,除死无他,可对强者而言,能够约束以武犯禁的冲动,战胜求生的**,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如果仅仅感激,可以有很多报恩的法子,为什么要帮她杀人?亲手扼杀一条鲜活的性命,会让你感到欢喜吗?”

    暗夭凝视着如雪白的双手,道:“没有欢喜,只有折磨!从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喜欢杀人。”

    “那,你为何不离开?”

    暗夭语气中充满了寂寥和落寞,低声道:“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

    世间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凄凉的呢?

    徐佑没有再多问什么,道:“惊蛰,找间屋子安顿他,让厨下做点热饭送过去。”

    山宗手持短剑,如临大敌,架在暗夭脖子上,道:“老实点,跟我走!”

    暗夭不为所动,紧紧盯着徐佑,道:“你不杀我?”

    徐佑老老实实的道:“我还没想好!杀你,有杀你的好处,毕竟你一心要我的命,杀了你,从此可高枕无忧!”

    “那你还犹豫什么?”

    “因为,我也不喜欢杀人!”

    徐佑笑了笑,温和的侧脸说不上多英俊,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受到吸引,道:“不容易,咱们两人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

    左彣给暗夭下了禁制,除了能够正常走动,丹田的真气无法动用分毫,又在房屋周边设了两个明哨,两个暗哨,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暗夭没有任何异动,吃饭睡觉,甘之如饴。就这样过了一晚,第二天何濡从洒金坊赶回,见面第一句话,问道:“七郎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徐佑笑道:“你说呢?”

    “七郎是不是动了惜才之念?”

    “知我者,其翼也!”

    何濡却表示反对,道:“暗夭身份来历都不可知,留在身边太过冒险,何况四夭箭有三条人命死在你手中,此仇不共戴天,他肯定不会轻易的臣服!”

    “我知道,只是……杀之可惜!”

    徐佑显然经过深思熟虑,道:“暗夭的真实修为跟惊蛰差相仿佛,不算太厉害,但各种刺杀的手段层出不穷,将来或者对我们大有裨益,不为杀人,至少可以防范别人的刺杀。更重要的是,他的易容易骨之术,实乃天下奇术,若是杀了他,此术失传江湖,才是真正的可惜!还有,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四夭箭的背后藏着一个神秘的庞大的组织,暗夭是我们唯一探查这个组织底细的机会,放过了,我不甘心!”

    “易容易骨……”

    何濡沉吟了许久,道:“我游走天下,遍览古籍,听师尊将各教的秘事,确实从未听过这样的奇术。好吧,七郎所虑也有道理,如果真的能把暗夭收归己用,再好不过;若实在不行,可先用酷刑逼他交出易容易骨术的诀窍和那个神秘组织的底细,再杀之不迟。哈,冬至在郭勉的船阁待了那么久,想必泉井里的手段也学了不少,正好派上用场。”

    “酷刑倒是不必,昨日跟暗夭谈了谈,我看此人并非心思狠毒的恶徒,言行举止像是从小读过书的。而且,他跟飞夭和杀夭的交情似乎不太好,仅仅因为月夭才加入了四夭箭。现在的难题,是暗夭对月夭的感情到底有多么深厚,是不是非杀我报仇才肯如愿?如果不是,那就有谈一谈的可能性。”

    徐佑微微笑道:“相信我,我从暗夭身上感觉不到太大的敌意!”

    何濡翻了个白眼,道:“我们又不是女子,不能凭着感觉做决断。对了,暗夭到底是男是女?惊蛰信誓旦旦的跟我说,暗夭绝对是个女子,如假包换,可听左彣说,他其实是个男子?”

    徐佑愣了愣,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观察的很仔细,却仍旧没看出来男女。易容易骨,有多么的神奇,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杀,师

    暗夭的性别问题,成为静苑最大的八卦,履霜和秋分、冬至等人借着送饭的机会近距离研究了一下,结果三人得出三个结论:

    履霜认为是实打实的男子,秋分认为是女子的可能性更大,而冬至的话,就很让山宗接受不了,她说,暗夭非男非女!

    可怜山宗盘踞溟海多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仅仅一日间,三观尽碎,很是憔悴的挪到左彣身边寻找安慰了。徐佑听了冬至的看法,饶有兴致的道:“昨日忘记问你,你在船阁时,有没有收集四夭箭的情报?”

    “四夭箭出没的地方大都在金陵往西的荆雍之间,刺杀的七人也不是扬州本地的士族,船阁对他们没有过多的关注。不过,四夭箭的名声在外,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情报,比如月夭是胡人,飞夭是宁州蛮,杀夭瘦弱,武功却刚猛之极,可能是益州豪族文氏的子弟。至于暗夭,要不是今日见到此人,我一直以为暗夭只是四夭箭故意放出来的诱饵,根本就不存在……”

    冬至对四夭箭所知仅是皮毛,内幕情报了解并不多,甚至还不如徐佑。至少徐佑知道这四人并不是简单的雇佣刺客,而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所作所为必定另有所图。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非男非女?”

    “以小郎和风虎、惊蛰两位郎君的眼力,在最简单的观人男女一事上竟然没能达成一致,这本身就是奇谈。既然是奇谈,何不往奇处想?”

    履霜算是女子中见过世面的,却也不知说什么好,道:“就是再奇再怪,世间也不可能有非男非女的人吧?”

    “不然!这种人确实是有的!”

    冬至正色道:“我以前随郭公行商宁越两州,曾亲眼见到一件奇事;当地山寨里有一个小女娘,名叫唐宁,年八岁,渐化为男,至十七岁,而气性成,正是非男非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啊?”

    莫说履霜、冬至,就是徐佑、何濡也来了兴致,道:“真有这样的奇事?”

    “我亲眼所见,假不了的!”冬至嘻嘻一笑,低声道:“要不午膳加点药,把暗夭迷倒,然后查验一下?”

    “不可!”

    “不可!”

    徐佑和左彣同时阻止,左彣恳声道:“小郎,为了尽快找到齐黄花,我曾答应给暗夭该有的尊严。杀他不是难事,一刀即可,但还是不要折辱他……”

    “放心,你答应的事,就是我的承诺!”徐佑指着冬至,叮嘱道:“咱们自家人说笑即可,对付暗夭绝不能用这种手段,听到了吗?”

    冬至吐吐舌头,道:“知道了!”

    关于阴阳人,徐佑前世里读史书,见过很多的记载,可不是野史里的胡言乱语,那都是堂而皇之的写在正史里的。所以冬至所说的怪事也不是不可能,但若因此认为暗夭类似这种,未免失之偏颇。

    让左彣将暗夭再次带到跟前,徐佑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鼾声如雷!”

    徐佑叹道:“昨晚我一夜未睡。”

    “心无所求,自然安宁。”暗夭淡淡的道:“郎君心事太重,睡不着!”

    “哦,那你猜一猜,我究竟有什么心事?”

    “郎君是不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杀我?”

    徐佑轻轻鼓掌,道:“不错!那你说,我是杀你好,还是不杀你的好?”

    暗夭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笑,道:“若我是郎君,杀了好!”

    “可你毕竟不是我……”

    “所以,杀不杀操于郎君之手,何必问我阶下之人呢?”

    徐佑莞尔,道:“有理!”

    “履霜,上茶!”

    履霜端着茶,放到暗夭身前,他微微前倾,竟然表达了谢意。这样一个人,跟徐佑之前想象中的暗夭区别很大。

    “你读过书?”

    暗夭答道:“是,从三岁习武开始,同时一直在读书。”

    “师承何人?”

    婉转,扯皮,拉拢,示好,表达善意,消减敌意,最终的目的就落在这四个字上:师承何人!

    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暗夭脸上,他闭了上眼,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道:“一个死人!”

    徐佑只怕暗夭避而不答,只要他肯说话,总能一步步套出底细,道:“死人?这倒让我好奇,死人也能教人读书习武吗?”

    “教会你之后,再杀了他,岂不是一个死人了吗?”

    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五人齐齐色变,望着暗夭的眼眸里或畏之如虎,或如恶恶臭,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开了数步,仿佛耻于和他站在同一个屋檐下。

    天、地、君、亲、师,荀子说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在这个时代仅仅对师父不敬,就可能遭万人唾弃,更别说杀师这样的恶行,有悖人伦,神鬼厌之。

    暗夭说的轻描淡写,浑不在意,也是这个时候,才有了些许混迹江湖的刺客该有的薄凉和冷漠。

    左彣皱着眉头,道:“你为何杀师?”

    暗夭还是闭着眼,并不理会何濡,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山宗讥嘲道:“不敢回答?尊师教你习武强身,读书明理,却被你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原来,你也知道这是无耻下作的禽兽行径!”

    暗夭藏在袖袍里的手指动了动,脸上不见怒火,但在场的几人无不是通了七窍的玲珑心,哪还不知山宗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何濡终于开口,道:“孟子说君王无道,尚可杀之,何况师父?若暗夭的师父行事不义,人面兽心,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暗夭猛然睁眼,眸子底部青光弥漫,显得无比的诡异,仰头大笑道;“何郎君所言最合心意!我那位师尊虽然不是披发左衽的戎狄,却是真正的人面兽心之辈。我不仅杀了他,而且剥皮抽筋,挫骨扬灰,撒在厕中最污秽的地方,咒其永世不能翻身。”

    三分癫狂,三分阴毒,三分鬼气,还有一分的惊怖不可名状!

    徐佑开始动摇,他试图将暗夭收归己用的想法,或许真的是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伤了自己。

    何濡的大半生,无不在违逆世间所有约定俗成的规则。汉人叛逃成了胡人,将军子剃发成了小沙弥,然后又从胡人再次叛逃成了汉人,扮演者各种各样的角色,游走在错综复杂的势力之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造反大业。

    循规蹈矩和奉公守法,从来与他绝缘,看到暗夭同样的不容于世俗,反倒高看了他几分,开始真正盘算着将他纳入徐佑麾下的可能性。

    左彣叹惜道:“若对你不仁不义,杀了即可。人死万事休,何苦辱及尸身?”

    何濡笑道:“风虎,你这就有些痴气,人都杀了,一具肉身又有什么打紧?埋入土中,还不是便宜了虫兽,早晚烟消云散。留给暗夭消消恨意,岂不更好?”

    他站起身,走到暗夭跟前,眼眸神采奕奕,摄人心魄,道:“我叫何濡,想必你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昨夜七郎问你,四夭箭背后的组织到底什么来历,你避而不答。今日我再问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不带隐瞒和欺骗的答案!”

    暗夭再次陷入沉默。

    何濡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我们虽是敌人,但没有私仇。你拿钱办事,杀人只是笔买卖,我们理解,所以既没有严刑折磨你,也没有无故的羞辱你。现在问你的这些问题,也不会危害到你关心的任何人,不如再看成一笔买卖,你用这些问题,换得在静苑的干净的衣食和暖和的住处,如何?”

    “好,这笔买卖很划算!”

    暗夭抬起头,看着何濡,道:“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暗夭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道:“我跟飞夭、杀夭并不算朋友,每次要杀人,都由慕容贞联络我,给我一份完整的计划,我只需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约定的地点,配合他们杀掉该杀的人。事成之后,分给我那一份酬金,彼此再无来往,只有等下次刺杀才会再见面。”

    何濡仍有疑问,道:“以你的身手,飞夭为何没有见猎心喜,将你收入他们的组织中呢?”

    “是慕容贞,她不想我跟她一样,受到组织的严密控制,求去不得,所以和飞夭私下交涉,约定我只接受雇佣杀人,而不加入他们的组织。至于用了什么交换条件才让飞夭答应下来,慕容贞没说,可我明白,必然代价不菲。因此我不能辜负了慕容贞的好意,让她付出的代价变得毫无意义,他们背后的组织,我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打听过,不知道,才可以置身事外,才可以安然活命!这就是我的答案,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何濡的阴符四相,最善观人,凝神不放过他一处表情细节和语气里的起伏变化,道:“我信!”

    “第二个问题,我要你的易容易骨之术!”

    “拿衣食来换,这笔买卖对我不太公平。”

    “那就拿你的命来换!”何濡断然道:“交出易容易骨术,我保你不死!”

    暗夭摇摇头,道:“这对你不公平!”

    何濡奇道:“为什么?”

    “因为拿去也没用,你学不了!学不了就是无用之物,用来换我的命,对你自然不公平。”

    “有趣,有趣!”何濡对徐佑笑道:“七郎说的没错,这个刺客果然比想象中有趣的多!不过,我要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学不了呢?”

    暗夭冷冷道:“当初飞夭对我说了同样的话,结果我给了他修炼的法子,却连试试都不愿意。何郎君,你固然比飞夭聪明百倍,但是他做不到的事,你同样做不到!”

    何濡笑道:“我这人性子最倔,受不得激。还是刚才的买卖,你交出易容易骨术,我保你不死。至于公平不公平,由我来判断,不需要你做决定!”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鬼律

    “我那个死人师父,名叫陈蟾,你们肯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他的祖父赫赫有名,就是曹魏时的大堪舆家陈蜃。”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陈蜃的大名,世人皆知,百年来朝堂、市井、乡野各处不知流传着多少关于陈蜃的传说,几乎是神仙中人。

    徐佑和左彣对视一眼,那日晋陵城中暗夭刺杀不成,负伤逃走,两人说起易容易骨,左彣曾提及陈蜃,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真的关系匪浅。

    “陈蜃得神人授予《青乌经》,你们都知道,被奉为堪舆圣典。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除了《青乌经》之外,陈蜃还被授予了一本《青鬼律》。就是这本书,让陈蟾和他父亲陈焎耗尽了两代人的心血,试图从中找到窥探武道至境、超脱生死的法门。”

    暗夭的眼眸里藏着深深的讽刺和讥嘲,道:“只是《青鬼律》里记载的法门极其的诡异,陈焎没有胆量自己修炼,于是通过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骗来别人充当替代品,从修为深厚的九品高手,到不懂武功的无知少年,或男或女,或老或幼,前后不下数十人,结果无一例外,要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要么刚刚入门立刻血脉尽断,暴毙而亡。五十年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却终成黄粱一梦。”

    “陈焎在四十岁那年,再也按捺不住,自行修炼《青鬼律》。起初进展很顺利,毕竟他用几十条人命换来的经验教训,可以规避很多修炼中的风险。如此五年,他从一个入不了九品的普通人,突飞猛进变成了六品上的高手。也就在这一年,他的修为一日千里,开始触摸到五品的山门。正当他以为可以推开这扇门,成为梦寐以求的小宗师的时候,厄运再次来临,跟之前那些人一样,陈焎全身血脉尽断,暴毙而亡。”

    “临死前,他叮嘱陈蟾,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破解青鬼律的法门,不然死不瞑目。陈蟾当时已经二十岁,从小目睹其父的所作所为,知道很多内情,所以更加的谨慎小心,足足用了十年的时间,将陈焎留下来的注解,一个字一个字的研习参悟,终于发现了藏在其中的秘密。”

    徐佑听的入神,道:“什么秘密?”

    “详细内情我也不知,这是陈蟾最宝贝的东西,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推测,应该和阴阳和合有关,一阴一阳之谓道,青鬼律最大的秘密,就是阴阳!”

    关于武道,现在最大的权威是左彣,他已经走的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比一命呜呼的陈焎都远。见徐佑问询的目光,左彣略带惭色,道:“我的武功是从杀伐中得来,带着天生的戾气,并不通晓阴阳,恐怕不能参透青鬼律的秘密!”

    “武道如登山,山路虽有千万条,但到了五品的山门外,却殊途同归。你的武功杀伐暴戾,所以停在六品上八年之久,这些时日先后历经生死,戾气消磨大半,逐渐的圆润温和,这才能够破开山门,晋位小宗师。说到底,还是阴阳和合起了作用。”

    徐佑被誉为年轻一辈的天才高手,对武道的理解和认知远在左彣之上,一番话说的鞭辟入里,让左彣这个刚刚成为小宗师、还没有彻底开悟的高高手茅塞顿开。

    徐佑又道:“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和合,乃生万物。青鬼律如果真的可以窥探武道至境,必然要阴阳二元互为奥援,新新不停,生生相续。之所以那么多人都无端暴毙,很可能是没有找到阴阳之间的和合之处,也就是那个只存在于圣人典籍中的‘炁’。”

    何濡虽然不通武功,但学识似海,眼光独到,对徐佑的看法表示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两情交媾,万物化成。万物皆归于一炁,炁有先天后天,先天一炁,人生而自得,若想真正的求道,需阴阳和合,炼化后天一炁,返还先天,永葆不失,然后人与道合,才能一窥至境,超脱生死。”

    暗夭看向徐佑和何濡,好一会才道:“两位郎君从未看过《青鬼律》,却能顷刻间推测的**不离十。若让陈蟾知道,他费尽心智悟出的青鬼律,竟如此轻易的被人窥破,估计在厕中的幽魂也要不安稳了。”

    提到陈蟾,暗夭语气中总带着说不尽的恨意,可见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必定惨绝人寰。山宗嘀咕道:“被你挫骨扬灰,坠入厕池,这倒霉鬼的魂魄就从来没有安稳过好吗?”

    暗夭视山宗如无物,请徐佑提供笔墨,然后执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图,还没讲解此图的来历,徐佑满脸讶然,道:“水火匡廓图?”

    暗夭身子微震,竟一时失神,手中的笔墨滴在图上而不自知。徐佑忙挪开纸张,道:“小心!”以暗夭的定力,那是何等的波澜不惊,手中就是拿着火炭也未必会颤抖分毫,此时却被徐佑这句话搞得心绪大乱。

    “郎君之前见过此图吗?”

    水火匡廓图的出处已经不可考,后世各有各的说法,有说是彭晓所画,有说是陈抟所传,也有说是《参同契》里原本就有的。但可以确认的是,不管《参同契》里到底有没有相关的记载,至少水火匡廓图跟《参同契》关联紧密。

    所谓水火匡廓图,是黑色双色的半圆图形,属于太极图的一种。太极图并不是单指后世广为人知的阴阳鱼图,相反,太极图有很多种。伏羲女娲交尾图、先天图、周敦颐太极图、三五至精图等等,都是太极图,分五层图形、空心圆图形、黑白半圆图形,形状不一,但本质相同,那就是阴阳互化,乃至无穷!

    “虽然没见过,但坎离匡廓,运毂正轴。坎卦,阴中有阳。离卦,阳中有阴。坎离,即是阴阳,也是日月,日月为易。读明白了《周易参同契》,自然认得此图!”

    徐佑随口糊弄了两句,暗夭彻底被折服了,道:“通天智计,无双才情,徐郎君,难怪我杀不了你!”

    他不再多话,提笔写下了《青鬼律》全文,字数不多,不过九百三十七字,可字字珠玑,高深莫测,读来仿若天书。尤其功法诀要,更是匪夷所思,跟当世的武学体系完全不同。什么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窃幽阴之宫,居神灵之主,有点偏向天师道的功法,却又不尽相同,所有的东西似是而非,让人摸不着头脑。

    “天书?我看此乃鬼书!”

    何濡神色凝重,道:“《青乌经》堪舆天下山川气脉,足可明辨日月、阴阳、人鬼和清浊,《青鬼律》却籍此神通,试图以阳世之阳,和合阴世之阴,怪不得多人暴毙,无端横死,简直泯灭人心,狂妄之极!”

    徐佑初始还不太明了,听何濡一番高论,立刻想到了青鬼律的终极秘密所在。左彣读书不多,但一理通百里明,也随之恍然。只有山宗稍逊一筹,迷迷糊糊的问道:“以阳世之阳,和合阴世之阴,这句话怎么解?”

    徐佑解释道:“我辈苦修武道,感应天地元气而通奇经八脉,只为将身内先天之炁和身外的后天之炁融会贯通,也就是所谓的阴阳和合。这里的阴阳,泛指体内的先天之炁和后天之炁,但不论先天还是后天,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至少都是人间世存在的万物和变化。《青鬼律》则不然,它将人间世的先天后天之炁统称为阳,然后从阴间世的百千鬼物身上吸取阴气,然后再来阴阳和合,走的是前人从未走过的路,求的也是前人从未求过的道!”

    山宗愕然,道:“这哪里是什么大道?分明是邪道,是鬼道!暗夭,你一身鬼气,原来跟鬼同流合污!”

    正在这时,秋分突然自语道:“窃幽阴之宫,居神灵之主……窃幽阴之宫,居神灵之主……”双目呆滞,眼神涣散,口中接连重复《青鬼律》里的字句。徐佑神色微变,道:“风虎!”

    左彣同时发现异状,袍袖轻拂,柔和如春意的真气侵入秋分体内,压制住接近失控的丹田,然后口中低叱,道:“呔!”

    煌煌之音,驱散鬼气,秋分身子一歪,倒在了履霜怀中。何濡屈指扣脉,脉象平和安稳,对徐佑点头示意无妨。徐佑再次看向案几上的《青鬼律》,眉头紧锁,没有言语。左彣心中恼怒,道:“这等惑人心神的鬼书,留之何用?郎君,不如烧了它,以绝后患!”

    徐佑摇摇头,道:“先不急,听暗夭说一说修习之法!”

    《青鬼律》共九百三十七字,多为总序提纲,言简意赅,对具体修习的法门却没有叙说的十分详尽。如果不是精通《青乌经》,仅仅得到这本书毫无用处。并且陈焎的遭遇也说明,就算精通《青乌经》,其中还藏着万分的凶险,走错半步,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徐佑和何濡都是天纵之才,一眼就能看透《青鬼律》的秘密,但看透跟学会是两个概念,就比如人人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可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会推理的人少之又少。

    “陈氏一族虽然在武道上天赋不高,但对堪舆之学的认知世间无人可比。而陈蟾的造诣远胜陈焎,很可能也超越了陈蜃。经他十年苦熬,终于参破了《青鬼律》的修习之法。而首要之务,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鼎器……”

    “鼎器?”

    “以乾坤为鼎器,乾升而为男,坤落而为女!他要找的鼎器,是乾坤合为一体的怪物……”

第一百二十八章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冬至有点小得意,这是唯一一次,她的推断将徐佑和何濡抛在身后,仰着头,好像等待奖赏的小女娘,眨眨眼睛,看上去十分的可爱。徐佑有些好笑,但当着暗夭的面不好真的夸赞她料事如神,只能以眼神示意,表达鼓励。

    冬至嘻嘻一笑,比得了百万钱的赏赐还要开心!

    不过有赖于冬至提前打的前哨,听到暗夭说乾坤一体,房内诸人并没有露出多么惊讶的神色。暗夭奇怪的扫了他们几眼,道:“或许我没有说清楚……”

    徐佑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听明白了,你接着说,找到鼎器之后,又该如何做?”

    “为了找到合适的鼎器,陈蟾走遍了大江南北,用了七年终于得偿所愿。哦,忘了说,这七年间,陈蟾苦于一人之力实在有限,化名曹谷加入了天师道,暗中利用天师道的势力搜寻鼎器,也多亏了天师道遍布天下的道民,终于让他找到了目标!”

    “曹谷?”

    冬至惊呼,道:“天师道南豫州治的祭酒曹谷,后来乘船入江,遭大风垂落江中溺亡,原来是陈蟾化名?”

    暗夭道:“正是!陈蟾精通堪舆之道,装神弄鬼不过举手事,所以在天师道上升极快,五六年时间就从普通道民变成了南豫州治的祭酒。说来也是天数,他要的鼎器,恰巧生在南豫州境内。”

    左彣疑惑道:“陈蟾好大的胆子,这样糊弄天师孙冠,难道不怕被他察觉吗?”

    冬至笑道:“南豫州是天师道二十四治里排名最靠后的治,地盘小,人口少,每年的租米钱税还不及扬州一个尾数,地位无关紧要。只要巴结好鹤鸣山那几位大祭酒,举荐上去就可任职,说不定孙冠连见都没见过陈蟾,就让他做了南豫州的祭酒。”

    “话虽如此,陈蟾能够隐藏身份,在天师道里攀到一治祭酒的高位,也确实骇人听闻。”徐佑对这个陈蟾越来越感兴趣,道:“既然找到了鼎器,陈蟾无心忙碌教务,故而假死脱身。那,之后呢?”

    “这个鼎器刚刚三岁,被父母发现异于常人,以为是什么怪物,闹的十里八乡都来看稀奇。陈蟾得到消息后,说此子乃上天怪罪而降下的凶兽鵸鵌。这种凶兽,三岁自为牝牡,到五岁时,长出五头六尾,将引起千里焦旱,民不聊生。以天师道的神威,自然人人惧怕,求着陈蟾拯救一方百姓,鼎器就此入了他的掌中。”

    暗夭虽然只说鼎器,不说姓名,但大家都知道这个被陈蟾称为鵸鵌的凶兽就是他自己。想来也是可怜,三岁的幼儿不仅遭父母遗弃,乡邻叱骂,且成了野心家控制的傀儡,从此再无自由自在的时光,连生死都要靠着老天爷的眷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于非命。

    冬至撇撇嘴道:“《山海经》有记载,鵸鵌其状如乌,五彩而赤文,自为牝牡,食之不疽。哪里是什么焦旱千里的凶兽?陈蟾满口胡言,愚弄乡野之人,偏偏还有人上当!”

    何濡道:“也不算满口胡言,鵸鵌鸟自为牝牡,一身兼具雌雄二性,跟这鼎器十分相似。不过经你提醒,我才想起《山海经》里写着多种自为牝牡的上古兽类,各有神异妙用,莫非人也如此?陈蟾一定要借鼎器来修炼《青鬼律》,说不定正是看中了这种神异的地方。”

    “何郎君猜的不错,乾坤一体的人果然是修炼青鬼律的上上之选!那鼎器从三岁开始,每日要在药锅里蒸煮三个时辰,再在冰水里浸泡三个时辰,身上的皮先是红肿,然后腐烂,再然后不知蜕了几层,连骨头也比别人的松软和脆弱,最严重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吃的食物都是些不知名的虫草和补药,有些甚至含有剧毒。同时开始教他读书识字,用陈蟾后来的话说,没有满腹的学识,青鬼律的真正法门连一成都领悟不了,所以儒佛道三教、法墨阴阳百家,从经史子集到稗史野乘,无所不容,全部灌注脑海。”

    履霜心生怜惜,道:“这么小的孩童,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苦?”

    “受不得苦,便是扑头盖脸的惩罚。蘸了水的滕竹、抹了盐的法鞭、脚踢掌掴更是平常。受不得,也要生生的挨着!”暗夭垂着头,看不见喜怒,不过语气中轻微的颤抖,可知童年的这段经历给了他多大的痛苦,道:“到了五岁,陈蟾带着鼎器,在山川菏泽之间寻找具有十恶不善的绝地阴宅,趁夜盗而掘之,让那鼎器盘膝坐于用五阴之木制成的棺木中,伴着森森白骨,依照青鬼律的法门,开始吐纳修炼真阴。如此数年,将真阴之体养成茁壮之势,皮上长出细碎的鳞甲,几乎要吞噬掉肉身时,才开始转而修炼真阳。”

    数次发言都被暗夭轻蔑的无视,山宗本来打定主意绝不再跟他搭讪,可他的故事实在曲折反复,引人入胜,忍不住问道:“真阳之地?那是什么所在?”心里暗道:要是你大爷的还敢不理我,就是郎君看着,我也得打你个鼻青脸肿。

    “汉王充在《论衡》写道:沧海之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有鬼门,万鬼出入。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 ,一曰郁垒 ,执苇索以制万鬼。这山中桃木,压伏万鬼,自然是世间真阳所在。”

    山宗扑哧一下,道:“那是骗鬼的鬼话,世间哪里有三千里的桃木,陈蟾不会真的出海去寻找了吧?”

    暗夭脸色郑重,浑不似说笑,道:“是,陈蟾不知通过谁的门路,从水军中买了艘金翅青龙斗舰,高二十余丈,方一百二十步,雇了七百个最娴熟的船工和部曲,扬帆出海,直抵扶桑。因为古籍中记载的扶桑神木,为日出之地,陈蟾认为扶桑神木和大桃木应该为同一物。出海后历时七月,终于找到那株桃木。”

    山宗张大了嘴巴,道:“屈蟠三千里?”

    “不错!”

    秋分惊呼道:“这么大,真的是神木吗?”

    履霜和冬至也满脸的不可思议,毕竟传说中的东西一旦被证实真的存在,难免会心跳加速,惊愕不已。

    徐佑不是无神论者,但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屈蟠三千里的桃木,皱眉道:“就事论事,不可虚言!”

    暗夭道:“绝无虚言!那桃木有六七丈高,长在一座会喷火的山腰处,离地一千余丈,八十年矗立不倒,站在桃木上远眺,何止屈蟠三千里!”

    一千余丈,按这个时代的计量换算,大概在两千多米。而暗夭口中所谓的扶桑,后世学者意见不一,有说是日 本的,也有说是墨西哥,也有说是北兴安岭之外,但无论如何,应该就是东部沿海的某个岛国。

    徐佑不能确定具体的地点,因为正史里提到日 本都用倭国,而扶桑一词最早见于《梁书》,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国度。但这个时空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扶桑提前出现,也未必不是指的日 本。

    他问了暗夭那座火山的地形地貌,基本认定维度大约在30-50的温带地区,高三千多米,山上植物垂直分布,两千米的海拔多为落叶乔木,种有同属落叶乔的桃木是极有可能的,符合常理。

    “山顶的池中水火交融,哭啸翻滚,宛如火龙游弋,又如厉鬼尖嚎,正是那传说中的鬼门。陈蟾让那鼎器白日于火池边修炼,夜晚眠于桃木上,如此数年,真阳之体终于锻成。阴阳两气在体内互相冲撞,每日每夜都痛不欲生,仿佛被剜去皮肉,剔除了筋骨,实非人身所能承受。”

    “十年,整整十年!三岁的幼童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年,青鬼律初见成效,阴阳和合,乃生万物,短时间竟能够幻化无常,变成一些人的模样,并能迷惑人心,减少被识破的可能性。这也是陈焎、陈蟾两父子用尽数十年的时光,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结果!”

    十年!

    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很漫长的一段路,尤其三岁到十三岁,最美好、天真、无邪的年纪,不在其中,没有人理解暗夭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除了恨,还是恨?

    暗夭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这些回忆残忍而冷酷,但却是他从三岁记事以来,所拥有的全部人生,想忘也忘不掉。

    “十七岁,阴阳二元融会贯通,青鬼律在月圆之夜大成。陈蟾高兴的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这证明了他参悟的法子是对的,证明了三十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比起陈焎,无疑是巨大的成功。”

    暗夭双手紧紧抓着袖袍,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道:“其实,自找到了扶桑神木,陈蟾就很少再打骂那个鼎器。相反,经常给他讲一些往年行走江湖时遇到的趣事,偶尔还做几道拿手好菜,虽然不像慈父,却在鼎器的心里,有了几分父亲的样子。他被父母遗弃,心中一直耿耿于怀,陈蟾之前对他的种种折磨,此时也都看作是严父教子成器的不得已,慢慢的越来越融洽。直到再次渡海返回华夏的途中,鼎器放松戒心,被陈蟾用奇药制住,铁索绑在了桅杆上,先用刀割掉了阳峰,再用从古墓中盗出的玉琀封了口鼻和魄门,然后用银针秘术将玉窦逐寸幽闭,从昆石、谷深、琴弦、赤珠等,皆被腹内掉下来的羞骨填充。体内真元又被陈蟾灌入的奇药激荡的无处可泄,身子渐渐膨胀,如同鼓起的布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裂开。”

    徐佑等人面面相觑,暗夭所说的事匪夷所思,但也像是陈蟾这样偏执到癫狂的妄人的风格。秋分已经吓得捂住了耳朵,闭着眼不敢再听。履霜久经风尘,可既从风尘中脱身,比很多良家女子都要矜持端庄,和冬至听了暗夭说的那些阳峰、玉窦、魄门之类的话,搁在平时,定然翻脸,可此时此刻,心中只有怜悯和悲伤,并无一丝一毫的淫 邪!

    何濡最先反应过来,惊叹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陈蟾这个疯子,竟想将鼎器的阴阳二元占为己用!”

    “怎么占?”山宗急急问道。

    何濡双眸光彩流转,智慧乍现,道:“别忘了,陈蟾做过天师道的祭酒!”

    徐佑叹了口气,道:“此人深谋远虑,城府可怖至极。加入天师道,自然学到了天师道的合气之术!”

    不夸张的说,合气术是天师道赖以立足天下的法宝之一。愚民好糊弄,玩几手小把戏就能收拢民心,但门阀世族包括天潢贵胄,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所以最有效果,也最能讨人欢心的合气术,让天师道一步步的踏入了这个社会的最上层,变得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阴阳,阴阳!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阴阳,最大的破绽也是阴阳。陈蟾不能修炼,怕走上其父陈焎的老路,所以耗尽心血和家财,也要将鼎器养成,他的真正目的,是利用合气术夺大成的青鬼律为己用。”何濡赞不绝口,道:“天才,真是天纵奇才!”

    冬至困惑道:“其翼郎君,这样恶毒的人,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怎么能说他是奇才呢?”

    “对鼎器而言,或者对世间的道理而言,陈蟾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对他自己而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倾尽才智,不甘折服,这等人,当得起!”

    徐佑望着暗夭,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经历这么多惨事,究竟怎样活了下来,道:“暗夭,要不要休息会?聊了这么久,你若是累了,改日再聊不迟!”

    暗夭抬头,神色平淡,道:“徐郎君是良善之人,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答应了和你们做买卖,我言而有信。”

    “好吧!”徐佑又叹两口气,道:“继续说,陈蟾封堵了鼎器的全身门户,又做了什么恶事?”

    “何郎君猜的很对,陈蟾从天师道学了密不外传的合气术,跟道民间流传的大不相同,欲在玉液还丹之时,采阴阳二元交汇的炁,一步登山,站到武道巅峰!”

    (关于幽闭术,最早见于《尚书·名刑》,有兴趣的可以查阅明朝人王兆云和清朝人吴芗的相关论述,书中就不一一写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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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