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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菖蒲君     贰臣txt下载     贰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两难间

    命运之说虚无缥缈,无迹可寻,按照阴阳士庞衍的推算,连海潮与崔含章文武二将都算是天之骄子,钟天地之灵秀,冥冥中自有气运加持。如今两位死里逃生脱离了战场,北伐后事与他们已无关联,但却得以苟全性命,万事万物,一啄一饮,终有因果。如今,每日在太康城内观风听雨,不问世事。

    等到能下床走动,两个人便由崔玄带着出城闲逛,夷茅峰下的九月霜小店人去楼空,此时的崔含章眼光何等毒辣,看得的明白小店是经历了刀兵之祸,窗棂柜台上的刀斧砍痕明显,现在回想当初小店里的种种古怪,推演复盘一下,的确颇有意思。

    又半月后,堪堪能坐起身的崔含章便决定带着众人回建阳溪口,以两人之伤的恢复状况来看,没个一年半载就别指望重返巅峰,牧神医说的很直白,“北上必死”,也就是说北伐之战两人再无机会披挂上阵,无论是去前线挣军功,还是去报仇雪恨,这些事情都离他们很远了。

    凭君莫话封侯事,这两位都是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人,此时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无情,深有体会。

    现如今,整个太康城内都陷入到神光北伐军夺取幽云城的喜悦中,甚至是狂躁,无人在意前线退下来的两位伤兵。此间唯有云岚公主的贴身婢女来的比较勤快,带了些宫里的珍稀物,说是给崔探花补补身子。

    消息灵通的京城世家勋贵们,听闻他因伤远离前线后,都为崔探花扼腕叹息,白白的军功放跑了,后面杀到北胡王都,破城之日,说不准就是封王拜相时,各家各府都争向往前线塞人。

    回想起当初一身转战三千里,流鸾城内刺杀绣狐的惊心动魄,现如今这些蝇营狗苟,实在提不起兴趣,他倒是希望此战定鼎神州,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人间如泥潭,处处有泥泞,行路难,歧路难,走在这泥里的,谁又不是泥腿子呢?都是在泥潭中讨生活的众生而已,众生皆苦,区别在于有的穿了鞋,有的光着脚……

    其实以当初的讯息传递效率,太康城那帮想着去前线捞军功的世家子弟们,怎么也想不到情势变化如此之快,几场斗阵下来,死伤惨重,神光大军已经逐渐抵挡不住王帐龙骑和鬼怯军的夹击,流鸾城,秀水城等均都交还出去,如今大军退守幽云城,能否稳住阵脚也未可知。

    北境寒潮骤袭,气压凝重,天冻不流云。

    战场形势风云变幻,当初攻破幽云城也是机缘巧合,有些取巧,内外合击,火烧幽云城,导致十万铁骑无法展开阵势对战,尤其是碰上了初试锋芒的神光重甲部队,大戟士战力着实惊艳,对轻骑呈现摧枯拉朽的横扫事态,主帅慕容嫣然又生死不明,群龙无首的背景下,才导致了部分将领认为大势已去,只能弃城而去,这可是整整数万的骑兵无奈下放弃了幽云城,故而才有桓檀一路上收编的大股大股的流军,如今这些骑军再次编入鬼怯军阵营,从明转暗,从四面八方的对神光大军发起袭击。

    况且穆老头此次出征裹挟王上以令各路部族,打着孤注一掷的目的,拼光了北胡帝国的家底也再所不惜,王都内能上阵的精锐悉数带走,也就是说现在帝国王都相当于一座不设防的空城。

    穆老头更是手握北胡帝国铁骑中最精锐的重甲部队,王帐龙骑重甲军,在与大戟士的初次对战中便效果惊人,无论是骑兵膂力还是战马的爆发力都更胜一筹,更加令嘉隆帝郁闷的是,王帐龙骑重甲竟有一万之数,远超神光大戟士的规模,这支万人之师每次整齐划一的冲锋,借助熟悉野战的鬼怯军切割清道,重甲骑军凿阵让神光大军抵挡的颇为艰难。

    在骑兵作战上,神光受制于上等马匹的数量和瞬间爆发力不足,二十多年辛苦攒下的家底才组建了大戟士重甲部队,但也只有八千之数,这八千重甲骑兵也是目前能供养的极限。而北境的优良甲等大马爆发力凶猛,负重极大,多年来神光开互市意图引进凉马进行杂交培育,提升南方马匹的爆发力,但苦于地理环境和北胡严格限制大马品种贸易,一直以来,都没有取得好效果。

    据史书可查的记载中,北方游牧民族的重甲骑军自问世以来,未有败绩,尤其是对上南方的农耕文明训练出的轻骑部队,五十里内基本是正面碾压,若是碰上步军,一个冲锋回合即可击溃。

    若非重甲骑兵对马匹和骑兵的要求极高,浑身甲胄全覆盖,供养成本奢侈至极,而且无法持久作战的缺陷无法克服,北方的游牧政权早就一统天下,即便神光太祖有通天能耐,面对这种正面碾压的重甲部队,也是毫无抵抗之力。

    幽云城左倚青山,右傍黑水,整个城池呈现面南压迫式防御形态,但在与北方诸城的联通区域则是不设防地带,当初北胡从前朝接手幽云城,致力打造幽云十二州攻防一体化,更是借助此地的种族混杂,经贸发达优势,尝试着在十二州向农耕经济发展过渡,进而供养北方王都,民间俗语流传着“小南廷”的说法,故而幽云城对于神光朝而言是易守难攻,但对北胡而言,恰恰相反。

    若是给嘉隆帝十年时间,以河间府与嘉桐关的物资供应,也许可以改造好城防设施,并将之与嘉桐关、朔方等城联通,构建一体化防御体系,内敛型围堤城防,堂堂正正的布袋口阵展开,自然是无惧北胡的重甲铁骑,到时候让他们保管有来无回,来多少就收多少。

    然而,时间

    不等人,北胡兵圣算准了神光大军无论是装备战损情况,还是数量规模上,更别提单兵质素和协同作战上,根本无法抵挡气势汹汹的重甲龙骑正面冲锋,幽云城的形同虚设的城防设施更是无法抵挡北方而来的进攻,正如同此时的寒潮过境一般,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这一场仗打的神光诸将郁闷非常。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时北胡铁骑气势如虹,更是传出绣狐慕容嫣然现身军中的说法,使得窝了一肚子火气的南征残部都争相拼命,嘉隆帝等人自然知晓这是北胡方面激励士气,故布疑阵而已。

    北胡兵圣将王上挟带登台,跟三军将士说的坦白:“后方全境,直至王都俱是空城了,我等若死,妻儿为奴,亡国灭种。”

    “没有退路,唯有死战到底。”

    王上振臂一呼,台下十多万大军高声呼应:

    “死战!”

    “死战!”

    “死战!”

    声入九霄,云从影动。

    置之死地者,而后生。北胡帝国已无退路,若是不将来犯之敌赶出境内,必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烟消云散,这神州大地便又是大一统的局面。

    此战穆老头是押上了整个帝国,王都驻守的都是老弱残兵,几乎是不设防,临行之前与北胡老太后一番促膝之谈更是通透,

    “此战帝国若不能倾其所有,挽回颓势,恐怕再也无法保持南北对峙的格局,幽云十二州丢了,王都是必然守不住,即便守住了王都,也是孤城一座,早晚困死城内。”穆老头说的轻描淡写,但老太后可是听的心惊肉跳。

    “难道堂堂强盛帝国,草原无敌之师,就没转圜的余地了么?”老太后反问道。

    “咱们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看天吃饭,您老人家慧眼,难道看不出这些年草原愈加干旱,水草严重不足。况且百年的发展,人口繁衍远胜过牛羊产出,咱们铁骑看似无敌,扫荡草原各部,可这也是竭泽而渔的无奈之举。”

    “若不是近二十年间,幽云十二州的供养,恐怕这几十万无敌之师就要拖垮了帝国,南方的神光朝一十五州才是富庶繁华之地啊,与之相比,咱们北境也只能算是苦寒边塞,大片的土地是荒漠,半年时间都是风雪交加,不用外敌入侵,单单是争夺粮草内耗,便足以压垮帝国。”

    “这一战神光朝积蓄二十多年,兵强马壮,势在必得,他们切断边境贸易,关闭互市便等于堵住了咱们得发展向上之路,帝国只能先发制人,这才派小狐狸率军进攻嘉桐关,实则目的是夺取河间府,十年经营,到时候就以河间府为跳板,逐步蚕食太康城以北的地界,徐徐图之,不出二十年,便可灭掉神光朝。”

    “天算不如人算,那神光嘉隆帝是位雄主,二十年韬光养晦,但却暗中练军,你看那神光重甲大戟士战力卓绝,应该是模仿咱们重甲龙骑军而打造的,他却把河间府经营的如铁通一般,我国渗透计划屡屡受挫,反倒是他意图夺取幽云城后对帝国采去蚕食计划,一步一步把帝国逼回更北的苦寒极地,最后一举消灭。”

    “帝国已经输了一阵,夺取河间府的计划已经无法实施,绿水营谍报显示,神光三路大军分别进犯我境内,尕布湖马场若非王帐龙骑跟随护驾,恐怕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没了优良马匹供应,北胡铁骑算什么?”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如果按照神光皇帝的战略意图稳步推进,咱们只能做困兽之斗。这个时候就是要打乱神光皇帝稳扎稳打的如意算盘,他想趁着草原遭灾的光景,以神光朝富庶的国力耗死咱们,那咱们就给他拼命,既然咱们赢不了了,就只能争取不输,王都没了可以重建,只要您和王上仍在,这草原还是耶律家的。”

    “穆老,您有几成把握?”老太后不是傻子,反而是精明强干,否则也不会把持军权,垂帘听政,如今听完穆老谷主的分析,便开始做下一步打算。

    “五五之数,咱们帝国眼馋南方富庶之地,他们神光更是舍不得安身立命的根基,唯有以瓦碎之心决战玉器完璧,才能争得一线生机。”北胡兵圣呷了一口茶后,悠悠的说道。

    若不是听进去了这番话,老太后是不会答应撤离王都的,如今北胡大王率领所有兵力与神光朝决一死战,胜负却在五五之数。

    现如今整个北胡帝国就如绷紧的弓弦,不能松开,松开的后果是先把拉弓人崩伤,但也如俗语所言,弓弦不能绷太满,太满则易断,若是神光大军能抵挡住汹涌如潮水的进攻,僵持住的话,先覆灭的必然是北胡大军。

    双方在幽云城激战的第二个夜晚,北胡在扔下了上万具尸首的代价下终于攻进去了,神光大军无奈只能放弃了外城的争夺,退守翁城,借助地势和城墙拼命死守。

    先锋游骑回报:“城外青山五十里地,发现大股军队激烈交战,看军旗像是右路军主帅刘之纶,泽康王部与北胡精锐鬼怯军。”

    原来右路军在桓檀调走半数鬼怯军后,刘之纶迅速捕捉战机,集合所有战部对剩下的敌人展开了反扑,两军一路追逐厮杀,泽康王中箭昏迷不醒,已经与大部队失散。刘之纶收拢部队与鬼怯军周旋了半月光景,虽然死死的咬住不放,但敌军大将恪守军令绝不贪功冒进,导致右路军如鲠在喉,却无力歼灭这三四万之众的鬼怯军。

    后期敌方统军大将

    更是调转马头,率部直接杀向了幽云城方向,等到刘之纶人马反应过来后赶紧追赶,万万不能让它与幽云十二州的大部队汇合,否则对中路大军形成夹击之势,势必打破幽云城决战的平衡局面,这一路的你追我赶,时不时回头厮杀一阵,导致右路军损失严重。

    如今总算把这支鬼怯军,拦截在幽云城青山外的五十里地,此时对于城内鏖战的双方大军而言,都已经知晓东边城外五十里地有两支军队在拼命,救与不救在一念间,谁先救更是关键。

    “来人呐,传令下去,着一千骑兵马尾绑上树枝,马背上帮着全部军旗,前去支援城外的鬼怯军,务必要高声支援,声势越大越好。”穆老头坐在大帐床踏上,身上围着羊皮被褥,缩成一团。

    “师父,一千兵马是否少了点,给我一万人必将带回来鬼怯军四万精锐。”桓檀听着师傅的军令,不放心的问道。

    “不少了,一千人马足矣。你赶紧去抓紧攻势,天黑一更时分,我要进内城守将府里吃烫锅羊肉,寒潮撵着咱们屁股追过来了。”穆老头满不在乎的摇头,对着大徒弟交代任务。

    “圣上,城外厮杀的军队确认是右路军刘之纶部,看样子两支军队都有强弩之末的迹象。”

    “报,北胡帝国派出援兵赶赴城外青山五十里地,看不清具体人数,但只见烟尘滚滚,战马嘶鸣,怕是万人规模。”帐内正在议事,又一游骑进来跪报。

    “反应好快啊,看来北胡大王对城外的这几万鬼怯军很看重啊?陛下,泽康王殿下也在右路军中,从夔阴山北麓一路打到幽云城外,恐怕双方都是在死撑,就看哪一方的援军先到。”姚誉一向是老成持重,听到这军报也是一惊。

    “诸位爱卿,有谁愿意出城消灭这支鬼怯军。”嘉隆帝眉头一展,直接询问在座众将。

    “末将愿领兵一万前去支援纶帅。”姚大观第一个出列请命。

    “给你三万精锐,带好粮草器械,务必要把他们安全带回,不必入城,你部原地整编入右路军阵营,作为侧翼继续拱卫中路大军,记住告诉刘之纶,保持阵型。”

    “右路军为北伐大业贡献甚大,朕要他们安全归队。”嘉隆帝心中对泽康王佑胤的情况较为担心,半月前牛马栏曾传回佑胤中箭的消息,现在越是近在眼前,越是担心。

    “得令。”姚大观大步流星的走出账外,清点兵马,从后门杀出去急速支援右路军。

    “圣上看来是担心幽云城守不住了。”姚誉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得出嘉隆帝军事部署,若说姚家边军进攻不足,但防御能力整个神光大军中,无出其右者。

    “为今之计,三路大军中只有佑那边存有变数,眼前的两路战况已经明朗,唯有死守幽云城才能夺取北伐胜利。”嘉隆帝对全盘局势看的清楚,自然也明白今日之战至关重要,传令诸将,稳定军心。

    “启禀穆帅,神光大军分出去大股部队救援城外五十里地,从青山上观察,应该有二三万之多。”斥候急慌慌跑进帐内,夹带着一股寒风袭来。

    “好,传令桓檀,集结全部精锐攻城,用火攻,把全部的硝石硫磺都用上,炸也给我炸开,务必拿下翁城。”穆老谷主眼中精光闪现,他赌的就是嘉隆帝爱子情深,与他对弈竟然敢分兵三万出去救援,真是天赐良机啊。

    “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北胡兵圣用兵虚虚实实,鬼神莫测。

    话说幽云城青山外五十里地的战场上,刘之纶拖着残腿身先士卒的拼杀,当他看到鬼怯军身后的烟尘滚滚时,心里便凉了半截,想着今日就是战死也算精忠报国了。

    谁知情况突然峰回路转,只见对面旌旗招展,烟尘滚滚,但不见大军冲杀过来,反倒是随后姚大观率领三万大军杀了过来,形势瞬间转换,鬼怯军一触即溃,立刻败走,神光两股部队合二为一,趁势掩杀三十里。

    当他们追杀鬼怯军三十里之时,幽云城内再次火光冲天,偌大的火球被弹石机轰入城内,更是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箭雨射杀,寒潮与杀气搅浑在一起,杀声震天,天地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姚大观与刘之纶传话后便领军原地整编,

    “停止追击,前锋变后军警戒殿后,边军侧翼护卫,带好拒马桩,高栅栏,向圣上中军主力靠拢。”刘之纶不愧是军事鬼才,对战场形势判断精准,自他看明白鬼怯军的故布疑阵,到姚大观三万边军赶来支援合击追杀,他基本明白了嘉隆帝的顾虑,更懂得了此次北伐战争关键转折点的到来。

    翻遍史料记载,幽云城在极短时间内被两国大军交换易手的事情难寻一例,从来都是一方唱罢,一方登场,各领风骚几十年,像如今神光北伐大军从北胡铁骑手中夺来尚未满月,便再度易手交还出去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

    后世兵家绞尽脑汁,反复推演,面对这无解的局面,也只能长叹一声,天不亡北胡。

    一场北伐大战,打了足足半年有余,最终又回到了原点。神光大军退守嘉桐关,北胡铁骑驻守幽云城,两国对峙的局面,当嘉隆帝不甘心的最后下令火烧翁城时,后军已经彻底搬空了幽云城内的物资,坚壁清野,留给了北胡兵圣一座空荡荡的幽云城。

    神光北伐,胜而不胜……

    北胡南征,不败而败……

第四十七章 一袭黑袍

    从来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发动大规模骑兵南下劫掠四方,所到之处更是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千百年来但凡听闻北方胡夷入侵,中原各地均视为民族危亡之际,搁置争议调转枪头一致对外。说起来,当年燕北王成事靠混血骑兵,败也败在骑兵身上,立身不正竟也敢妄图染指中原正统。

    中原各势力疲于内耗,更无心气北伐。从没听说中原正统王朝会北上打劫的,然而嘉隆二十一年的神光北伐军,历经半年时间艰苦作战,火拼北胡帝国三大主力军,虽然夺取幽云城后止步于流鸾城,无奈一退再退,最终退回嘉桐关,两国重新回到对峙格局,但此次出征却是大肆劫掠,凡是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搜刮抢夺的各类物资,牛羊马匹、箭矢弓弩、珍宝财物塞满了整个嘉桐关。

    虽然神光北伐军在与王帐龙骑重甲军大战中士气受挫,损兵折将,但谋全局者不在意一子得失,短暂攻取幽云城的收获足以支撑边关守备十年,对北胡帝国的打击之大影响之深远,令穆老谷主只能无奈苦笑,远避在极北的老太后更是捶胸跺足。

    更深远者,两国对峙格局的发展衍变亦是与此役有莫大关联,在后世的百余年间,神州大地之风云变幻更是超出所有人的预期,一代代的战将统帅复盘棋局,名士雅集清谈也是推演剖析,导致局势转向的是发生在流鸾城内的三场暗杀,收官落子竟然在一个暗卫刺客身上,世人点评嘉隆帝下出一记神仙手,牛马栏名震天下。

    神光朝北伐付出代价不可谓不大,主力大军折损过半,后期赶来捞军功的太康城内世家子弟死伤殆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各府各院就没有不挂白幡的。即便是嘉隆帝也在最后的翁城争夺战中左腰中箭,若非有甲胄护体,必然是贯穿而过,后果不堪设想。

    两军交战,焦灼僵持阶段,主帅忽然遇刺,势必加速了幽云城攻防战的进程。以往每次攻防战,绣狐慕容嫣然必然坐镇中军亲率主力出城迎战,扎牢拒马桩,长枪盾卒在前,后排轻甲骑兵两侧待命,上方有投石机、强力弩机以及神箭手压制,后方更有高大城墙依仗,北胡大军倚城而战,进可攻退可守。即便是神光先锋精锐部队亦是心理清楚,在未发生最终大决战之前,双方交战止于城墙外十里地,十里以内则是投石机和弩机的全领域火力覆盖,正所谓守城易,攻城难也。

    故而幽云城拖得越久,则越是不利于北伐军,慕容嫣然一方面在消耗敌方士气,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另一方面则是在积聚大势,后方肃清稳固后与师兄鬼怯军汇合,便能一举扭转乾坤,兵法云:“军必左川泽而右丘陵,死者下也,生者高也。”

    左路军主帅柏巨阙及一干副将都是身首异处,右路军十不存三,主帅刘之纶右腿膝盖中箭,箭头卡在骨缝中,耽搁拖延治疗,落下终身残疾,人称刘瘸子,以后每年龙沅江两岸的梅雨天,便是刘之纶受苦的日子。泽康王在夔阴山北麓战役中,就已经中箭昏迷不醒,与大部队走散,至今尚未寻得下落。

    此时战事已经焦灼白热化了,神光大戟士拼到只剩不足两千之数,即便是幸存的大戟士也无法再次出战,没有精良战马负重冲锋,重甲骑兵在战场之上就是人肉活靶子。

    北胡大魔神桓檀战力无双,连斩数名神光大将于马下,幽云城头长啸一声,山呜谷应,端是吓人,他更是一马当先的追杀嘉隆帝。

    游骑军先锋变后军,掩护整个中路主力后撤最为惨烈,没有了重甲骑兵的掩护,抵挡北胡龙骑军的凿穿冲锋极其艰难,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是游骑军将士用血肉之躯硬拼出来的。

    先锋大将李青山与北胡大魔神桓檀遭遇,如彗星撞地球一般,两位将种的厮杀更像是正统嫡传与北境兵家的宿命对决,此二人马背上打的昏天暗地,十丈范围内飞沙走石,目不能视。

    桓檀气势摄人,寒光银枪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抡劈横扫,正面蛮横压制;李青山则是中正清和,偃月长刀如灵蛇吐信,攻其必救之处,神光大军看到李青山大统领竟然抵挡住北胡大魔神,都是忍不住喝彩叫好,总算是出了一口被压着打的恶气。

    只见这两人你来我往,打到日落西山,打到昏天暗地,座下战马换了又换,究竟是个半斤八两,怎奈两人精力无穷,丝毫不见疲惫,越战越勇,越战越远,直至大战落幕,也未见两位回营,后有传言,有人看见两人双双战死在黑水河畔,尸体被水冲走了…………

    虽然两国再度形成嘉桐关与幽云城的对峙局面,但形势于神光朝有利,逆转了以前攻守之势,此后的十年间多是嘉桐关守军主动出击,逼得幽云城无法向外扩张,只能紧守门户,被动防守。

    相比于中路与右路军的惨烈,左路军则早早的渡过了艰难期,甚至在北伐战事后期,打的风生水起有滋有味,在如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屠杀中堪称清奇,为北伐战争史上一抹亮眼的色彩。

    先败后胜的左路军在平康穆王的统领下,以落马洲为基地,整编融合了墨脱黑骑,左手盾牌右手弯刀,并将墨脱族马背上的战技推广至全军,大军高竖黑色镶金龙旗,世人称呼为黑龙军。

    黑龙军纵横雪山荒漠,神出鬼没,以袭扰扫荡为主,从不驻扎留恋,掌控范围辐射整个尕布湖走廊地带,正是他们时常袭击尕布湖马场,才使得后

    续王帐龙骑军和鬼怯军的战马供应捉襟见肘,处处受制。

    在两国最为关键的幽云城大决战时期,黑旗军大营内亦发生了出征以来最为激烈的争吵。

    “王爷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两军大决战的时机到了,咱们立刻调转马头,杀向幽云城支援圣上,若在此时顾虑重重,恐贻误战机。”灵武候柏言秋拍着桌子言辞激烈的说道。

    “小侯爷此言差矣,北胡兵圣用兵如神,变化莫测,咱们与他交手至今,吃的亏还少麽?如此老谋深算之人,怎么会选择与皇上换子?左路军如尖刀一般插入北胡的心脏附近部位,他如鲠在喉啊。”

    “若是他抽调了北胡所有兵力去跟皇上抢幽云城,那么金帐王庭怎么办?必然空虚,岂不是天赐良机,此时不抄了他老巢,更得何时?”十三皇子则持不同意见,激动的唾沫横飞,眼神里流露出丝丝的不屑。

    “大哥,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咱们应该对父皇有信心,他老人家用兵煌煌正正,又有姚帅辅助,可谓兵多将广,稳扎稳打,断然不会输给北胡兵圣。”

    “是不是北胡兵圣在幽云十二州故布疑阵,引我等前去支援,实则目的在于扫荡尕布湖走廊,意在落马洲?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前些时日咱们一万多人马就是在王都外围一百里被悄无声息的吃掉的。”此时秦嗣阳谨慎的分析道,想他一个无法无天的卢阳王世子,经过无情战火的洗礼,也变得愈发谨慎了。

    “不管穆老狐狸打什么注意,天戈只知道落马洲是我们墨脱族的家,墨脱儿郎离了家就如流浪的孩子,是找不到方向的。”

    墨脱天戈低声的说道,她两位兄长当初可是意气风发,后来脱离了落马洲投入北胡王都,说是草原大融合趋势不可逆,如今还不是身首异处,贻笑大方?

    平康穆王静静地坐在主座,看着帐内各位将领争论,其实他心里更是烦躁。想他临危受命硬是将左路军从覆灭边缘拉回来,如今借助墨脱族的势力,重新站稳脚跟,牢牢的牵制住了西北部,同时还能源源不断的为中路大军输送战马粮草,于国于民都是足已交代。

    可是谁知他的艰辛苦楚,对上北胡兵圣的老谋深算,时常感到如履薄冰心力憔悴,普天之下,有谁敢说比他做的更好?摆在眼前的难题便是支援幽云十二州战事,还是直捣黄龙拿下北胡王都?

    恐怕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心,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的心病是北胡兵圣,心药还是北胡兵圣。

    大帐内各将领都吵成一锅粥了,然而并不能解决问题,他的心神飘荡的很远,老灵武候的覆灭历历在目,他作为一军统帅,数万人性命系于一身,如今更是将墨脱族绑上战车,他必须思考权衡种种部署的得失利弊。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自他领军以来最大的难题,支援救驾还是直捣黄龙,两个选项让他无从抉择,他感觉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烟雾,怎么也看不清楚局势。

    “十三弟说的并非全无道理,父皇用兵正大光明,以正合,而北胡兵圣则是变幻莫测,以奇胜。想我黑旗军牢牢控制住尕布湖走廊,赤砚一带,则足以牵制住北胡方面的部分兵力,父皇以王道行霸道战法,则无惧。”平康王与十三皇子对于嘉隆帝的信心都是一样的,这是源自天生血脉上的信赖。

    兵者,诡道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瞬息万变的局势,谁也无法全盘掌控,既然嘉隆帝绝对信任两位边路主帅,则充分放权。

    后世复盘难免有人马后炮,就是这样稍微耽搁,战机转瞬即逝,平康穆王还是没有草原狼族的狠劲,他是无法想象金帐王庭都弃之不顾的情形,作为游牧帝国政治中心的王都竟然在唱空城计。

    猜疑、顾忌、诱惑,导致黑旗军已经错失了支援幽云十二州大决战的最好时机,等到牛马栏送来了重甲龙骑军决战幽云城,以及城外青山五十里地右路军刘之纶部与鬼怯军的激战情报时,他终于明白了北胡兵圣这只老狐狸竟然挟带自己的大王去跟父皇赌命去了,北胡大军在哪里,王帐就在哪里,如今北胡大王率军亲征,就驻扎在幽云城最前线。

    变幻莫测奇谋迭出的北胡兵圣竟然用起了嘉隆帝的王道战法,甚至更加霸道,拼光家底,堂堂正正的赌命。

    难怪他三番五次的试探北胡王都,竟然悄无声响,平康穆王率领的大军就如同想偷腥的猫,想伸爪子又怕被打,看着眼前的鲜鱼,心里痒的难受,干着急。

    还未等牛马栏说完全部情报,佑便直接冲出账外,大喊:

    “击鼓吹号,集合先锋大军,轻甲上阵,一人三骑,随本王踏破金帐王庭。”

    黑龙军自从落马洲之战后对平康穆王无不信服,其威望之高,堪比老族长在世,墨脱族上下皆是崇拜仰望。看到主帅半披甲胄,亲自喊令,先锋轻骑火速行动,很多的士兵连盔甲都没穿,便被驱赶着上马出发,

    “大哥,看来咱们都被穆老头骗了,他可真够狠的,王都都不要了。”十三皇子一边打马鞭,一边扭头说话。

    “这会杀去幽云城是赶不及了,咱们去端了北胡的老巢,父皇用兵远超你我,右帅刘之纶已经汇合拱卫,这会我们也不去添乱了,我要让北胡兵圣这个老小子,无家可归。”平康穆王难得表现出愤怒之情,恨得咬牙切齿。

    部将秦嗣阳柏言

    秋率各领五千人为先锋,平康王自领一万人为中军,以墨脱达利率五千人断后,秘密行军,直扑北胡王都。

    此次行动仓促成行,只有少数将领知道,大部分将士尚不清楚此次行动的真实目的。

    大军北行一百里,抵达朵颜部落,先头部队趁守军没有防备,瞬息间破营,将守军连同负责烽火报警的士卒全部歼灭。

    部队未做休整,继续前行,天气忽然阴黑,风雪交加突袭而至,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越往北去,越是难行,黑旗军将士在雪地里艰难前行,王爷传令,“不破王都誓不还”,此战众将都以必死之心攻城。

    “儿郎们,入城之后,直接放火,但凡牲畜活物给我杀个片甲不留,高门大户三十岁以上男子通通杀光,妇女儿童俘虏回营。”平康穆王恨极了穆老头,采用绝户计,他就不信穆老头敢公开空城计划,必然大部分的王公大臣,衙门主官被遗留在都城内,否则怎么可能骗过游骑斥候的侦查。

    交代完此战部署后,平康王刀锋所向,大军攻城,架云梯,掷铁锁,黑旗军攻城死士悄无声息的登上城墙,守门的士卒全部在睡梦中被砍了头,留下打更的人继续守夜。

    进入城的士兵打开城门,人马收声,悄然摸进城,城中的士兵竟然毫无察觉,直至攻至内城才发生激烈的交火,王都内本来就是兵力空虚,如今丢了外城,内城防守在黑旗军精锐面前不堪一击,不足三个时辰内外城全部失陷。

    鸡鸣时分,大雪停止了,黑旗军人马长驱直入杀进金帐王庭内,小部分金帐守军殊死抵抗,但招来的是更为血腥的杀戮,血肉筑城万箭穿,盔甲染血映月光。

    “传令给牛马栏,若是父皇那边兵力充足的话,再调给我五万人,扩建驻守朔方城。”平康穆王一边在马上疾驰,不忘回头吩咐亲随去传令。

    就这样,北胡王都遭遇了立国以来最大的劫难,王都内各衙署,大小部族嫡系子弟全都被从暖炕中揪了出来,如两脚羊一般前后相连的捆绑在大街两侧,寒风中冻着瑟瑟发抖,哀嚎哭喊声一片。

    墨脱黑骑最是擅长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金腰带,整个王都被付之一炬,彻底焚烧成一座废墟。

    尤其是当他们杀入金帐王庭后才发现,整个王庭除了宦官宫女,侍卫也不足平时的三分之一,更别提老太后等一干后宫王族眷属,全无踪影。左路军奔袭王都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滔滔恨意无处发泄,只能四处搜刮财物,杀人放火。

    “天戈,你先带领一万黑骑赶紧回落马洲收拾行装,能带的全部带走,直接回朔方城。”平康穆王放火烧城,但心里清楚,既然穆老头选择赌命,他就得防着一手,万一他们在幽云十二州打赢了,接下来第一个围剿的就是落马洲,他得提前做好安排。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了麽?”墨脱天戈心里自然是十万个不乐意,落马洲是生养她的故土,于她而言,感情深厚不忍割舍。

    “先做打算,以防万一,尕布湖走廊地带是两军必争之地。”平康穆王面色凝重,话语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柏言秋继续出城往北追击扫荡,北胡老太后等一干王族也许就藏匿在附近。剩下人等,随本王去挨家挨户搜查,记住本王说的话,男子通通杀光,妇女儿童俘虏回朔方城。”

    “末将领命。”

    柏言秋大手一挥,带着五千人马火速出城往更北方追击。柏言秋是抬棺入北胡,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叔父死的何其憋屈,更是成就北胡兵圣威名的踏脚石,灵武候府受不了这个羞辱,他更咽不下这口气。

    柏言秋见到平康穆王时第一句话便是:“灵武候府只有战死的鬼,绝无偷生懦夫。”他对北胡仇人的恨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平康穆王常穿一袭缎面黑袍,又统领着黑龙军纵横辽阔草原的大西北,屡屡袭掠王都周边大小部族,如今更是亲率大军杀入了都城内,火烧金帐王庭,杀的偌大都城鸡犬不留无一活物,见了妇女儿童便抢,数万黑骑每每出征扫荡各地如乌云压顶,草原各部落无不闻之胆寒,更别提主动迎战,久而久之都会躲着他,真是千军万马避黑袍。

    黑袍杀神平康王的各种传说,无奇不有,以讹传讹,说的他有三头六臂一般。更有甚者,北境各州府,每每小儿夜啼便以黑袍杀神来了恐吓止哭,立竿见影。消息传回神光太康城,崔韫等人无不以黑袍杀神来调侃大皇子佑:“王爷的名声在北境算是彻底坏了哦。”

    事实也证明了平康穆王对北胡兵圣用兵路数的推断无误,北胡大军重新夺回幽云城后,都未加固修复,便又马不停蹄的杀向落马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平康穆王一路沿途三百里撒出去的斥候游骑手轮番回报军情,虽然很想与之正面交手,但他终究是克制住了冲动,此时北胡大军气势汹汹,又挟带幽云大战之威,不宜正面交战,况且神光主力大军已经退守幽云城,若黑龙军深入敌境孤军作战,实乃兵家大忌。

    平康穆王真是够狠,临走之际还玩了一手攻心计,留给北胡大军的是一万颗北胡人的头颅,一排排的悬挂在落马洲入口的两侧高地上,头颅上因惊恐而无助的表情栩栩如生,整个北胡先锋军如死一般的宁静,乌云压境,天寒地冻,空气都凝固了…………

第四十八章 三分明月夜

    北胡此战元气大伤,王都烧成废墟,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子孙繁衍断代。

    穆老头更是心力交瘁,落马洲的攻心计导致大军人心浮动,处置不当就是哗变,尤其是乌桓、朵颜等大部族气氛诡异。

    他拼死要保的两位爱徒,一位重伤垂死昏迷不醒,一位音讯全无生死未卜。若不是祖师堂那边回信,桓檀魂灯虽幽暗飘摇,但始终未灭,老头子都要发狠领着二十大军跟神光朝玉石俱焚了。

    攻心为上,尤其是落马洲悬挂的一万颗冰冷人头,瞬间击溃了北胡大军的士气,当场便有悲愤吐血跌落马背者,随地驻扎的军帐里多了些夜哭郎,悲伤的情绪在传染扩散。

    这一万颗人头多是王帐龙骑军将士的家人,有父子兄弟,有发小故友,他们就这样孤零零的悬挂在哪里,那惊恐不甘的眼神令人心碎,仿佛一遍遍的在质问,为什么大后方王都会被攻陷?为什么将妻儿老小置于险境?

    两国交战,人命如草芥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神光佑,我耶律诨铘与你不共戴天。”

    “啊…………”

    “我古颜部族誓要将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点天灯。”

    “室韦族上下与神光死战到底。”

    “啊…………”

    “乌桓部与神光朝不死不休。”

    五万将士齐声诅咒,怨气腾空声动九霄,轰散了天上的流云。

    “将家人头颅取下,带他们回家。”耶律诨铘亲自下马,跌跌撞撞的跑到高地上去取下他父兄的头颅。

    慈不掌兵,平康王的绝户计可谓狠毒,即便是嘉隆帝初闻战报,喜悦之余,也是略有沉思。

    庞衍得闻平康王如此行事,当夜吐血,无奈苦笑:“因果庞某担着,君当乘风破浪。”

    这帮龙骑军抱着亲人冰冷的头颅往回赶,当他们知道妻儿已经被掳走押往神光朝时,很多血性男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更有气性大的直接吐血,气昏过去,摔落马下。

    百年来的纠葛厮杀,初始因生存所迫,后又争夺中原大统,但经此一役,两族百姓间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再无任何缓和的余地,即便十多年后再开互市贸易,文化交流频繁,也都掩盖不了**裸地民族仇恨。

    “江云琅,朕给你五万边军,并带嘉桐关内三千能工巧匠赶往朔方城,告诉儿,未来十年要把朔方城打造成另一个嘉桐关,我要两城如犄角尖刀牢牢的插在北境。”嘉隆帝斜躺在榻上,看着跪在地上的江云琅吩咐道。

    江家云琅也是死里逃生,夔阴山北麓他左眼中箭,痛的昏死了过去,反倒是躲过一劫,如今因祸得福升任左侍郎,江家上下长舒了一口气。

    箭头长时间留在眼眶内,压迫颅内大穴,经常半夜头疼难忍,直等到撤回到嘉桐关后才请御医令取出,此人硬气,剜眼取箭,血水横流,竟然吭都没吭一声,令围观之人无不变色,不说是比肩古时战神刮骨疗毒,单是这份心性就是罕见。

    江云朗这番豪情惹得太康一众闺阁女子倾心爱慕,提亲之人踏破了江府门槛,但都被老太太一一回绝,言语之间说是已有意中人,待到班师回朝后,便为两人操办大婚。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康城里各府女眷都在争相讨论,究竟是谁家姑娘能入江家玉树法眼。崔韫当然也不例外,对这位江家木头怨气更重了,看的崔尚书与夫人又是好笑又是忧愁,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兵部衙门北伐一战最是凄惨,主将瘸腿残眼,泽康王下落不明,刘方景达卢象升等副将战死,武选清吏司更是残存不足三成,更别提后面赶来送死的各位世家子,这帮子二世祖吃屎也没赶上热乎的,整个衙门成了神光朝的残废聚集地,堪称最是惨烈,北胡民间嘴毒之人编出的对子便是:“兵部大佬天残地缺无一完人,衙门东开破铜烂铁全是废物。”

    但太康城无人敢嘲笑一句,更无人敢来问罪。眼里容不得沙子是刘之纶与江云琅的底线,两位主官为了衙门饷银没少跟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更别提对上某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怨气颇重的京城门户,捞军功可以,但是要拿命来拼,兵部就是一条条命拼出来的衙门,不服就干,反倒注定是未来几十年内最为权柄煊赫的衙门。

    “属下领命,收拾妥当,即刻出发。”江云琅起身立住,身若峙渊,深沉意重。

    看的嘉隆帝不禁颔首,虽然还未见到佑,佑胤等人,但是他心中是满意的,姚誉在旁也是微微一笑,

    “云琅莫急,三千巧匠和一应物资尚需时间筹备,你先好好养伤。”

    “恭喜圣上,此战的收获远不止这些黄白之物,北伐练兵我神光朝后继有人,刘之纶和平康王都是百年难见的帅才,泽康王,崔含章,江云琅,董八千等人也是脱胎换骨,破灭北胡,指日可待。”

    姚誉的话的确说到嘉隆帝的心坎里了,一国之君最是看重传承有序,如今将才涌现,闪耀神州,实乃社稷之

    福。

    “承平百年,我神光未失太祖遗训,此战无愧于祖宗,稍加磨炼,是该让他们肩上扛起担子了。”嘉隆帝抚须颔首,两位君臣相视一笑。

    “佑胤的情况如何了?”

    “皇上不必担忧,河间府董宝珍奏报,在伦与河间地带说是有人发现了王爷的踪迹。想必不日就会寻到。”舐犊深情,天下父母心,无关乎帝王将相。

    “佑胤是该吃吃苦,他大哥五岁便随朕狩猎,这孩子身上书生气重,朕期许他能脱胎换骨。”嘉隆帝咳嗽的厉害,但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大观这娃,朕看甚好呐。”嘉隆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姚誉跪拜涕零。

    “等到嘉桐关与朔方城稳住局面,让大观镇守西南,是该料理下鬼方了。”圣上轻描淡写的说,金口玉言让姚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帝心难测啊。

    楼岳山膝下无子,对三位弟子格外上心,如今一死一伤一远走他乡,他是坐不住了。

    千烟洲崔家小院里他是气的暴跳如雷,崔含章也是第一次见到楼师如此失态,

    “赵氏一家子都是王八蛋,你得到越多,欠我越多。”

    楼岳山积攒三十年的怨气太重,弟子死的死,伤的伤,他恨的牙根直痒痒。

    “楼师您消消气,万般皆是命,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麽?”崔含章不知道楼氏与赵氏的恩恩怨怨,只能硬着头皮宽慰。

    “你个兔崽子是被胡人捅掉了心肝怎么地?他老赵家就值得你如此死心塌地?你知不知道嘉隆就这般练兵,多半会把你们炼废了,他儿子佑胤完犊子的话,我看他该如何面对云林姜氏。”楼岳山气的从蒲团上直接跳起来,指着含章鼻子数落。

    “弟子知错了,楼师喝杯茶消消气。”崔含章好歹是再世为人,上辈子的阅历没全活到猪身上,瞬间抓住了点滴信息。

    凡事见一而知全貌,若不想管中窥豹,就得上下都得看,自上而下是家风族风国风,自下而上则会距离事实与真相越近,两者相加,如同一条脉络的两端,一旦都被厘清拎起来,任你伏线千里,也难逃法眼。

    但芸芸众生皆是红尘中打滚厮混,即便是有几分清醒之辈也都难得糊涂的麻醉自己,不管是修心修力,跳不出人世间的种种牵连,醉生梦死活的五味陈杂,到头来也还是黄土一。

    “这半年你给我老老实实养伤,《传习录》读透了再回太康。”

    恨之深,爱之切,老头子骂的越凶,关切之情愈深,崔含章则越是开心,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用在这对师生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若是不静心修养痊愈,元气大伤根基动摇,此生修为便再难存进一分。

    “生死走一遭,才知道活着真好。”崔含章面色萧索,他喃喃自语。

    “明薇那孩子也是命苦,好歹你也陪她走过一段路了。”楼岳山站在窗前轻语。

    “这一战至少为老赵家赢得了二十年的发展时间,北胡栽了这么大跟头,十年弹压草原各部,十年休养生息。你们这帮孩子里,如今就以你走的最快,虽说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拿命挣来的,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楼岳山将太康城内带来的消息与他一一分析,北胡兵圣竟然集中优势兵力与皇上赌命,结果还赌赢了,这不能不让崔含章大为吃惊。

    “北胡那边流传绣狐慕容嫣然还没死,虽然不知真假,但军中已有质疑声起,谁让你一路蹿升的这么快,这才多久,连级跳,就升到兵部司马,游骑军统领可是千万人盯着的位置,你和李青山都是新面孔啊。”

    楼岳山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脸上还是笑的如花一般,一脸褶子皱起来,满是沟壑坑洼。

    “根基不牢,又升迁太快,树大招风的确是麻烦,我这游骑军统领恐怕是被架在火上烤了,弟子想着索性上书为妻守丧一年,让他们折腾去吧。”崔含章倒是冷静,听闻了北伐战事的结局后,反倒是危机感涌上心头。

    “恐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京城那几户豪门大户祖坟里,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现在都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差不多要断子绝孙了,如今一个个给红眼鸡一样,瞅谁都不痛快。活该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楼岳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说正经的,北胡这次伤的够深,彻底是卯上了,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穆老头加上连自己孩子都残杀的北胡疯婆子,两人疯狂起来真是不计后果了,北胡迁都幽云城了,这可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魄力。”

    “圣上的大军班师了么?”崔含章听到这个消息倍感震撼,幽云城规模宏大,城池险峻,易守难攻,而且汉化的最为成熟,况且幽云十二州已经打造的渐成一体化,南北纵深辽阔,的确是比金帐王庭更适宜发展。

    “如此说来,北胡是要抛弃游牧迁徙的生产方式,准备与我朝长期耗上了。”

    “顺势而为吧,圣上一时半刻也还走不了。平康王的一把火烧了金帐王庭,还玩了

    一手绝户计,大小悉剔和几部铁帽子王难得意见一致,老婆孩子都成了俘虏,个个半夜号丧,索性也不回去了,睹物思人却物是人非,看着就膈应人。穆老头这拿捏人心的功夫,火候老到。”即便高明如楼岳山,也是对北胡兵圣掌控全局的能力颇为赞赏。

    “这盘棋下得好大,圣上与北胡兵圣如今算是重开一局唠,一个国力雄厚,一个民心凝聚,彻底摆开车马炮对峙,一个嘉桐关恐怕不够的。”崔含章虽然远离前线,但胸中自有丘壑,北境形势图如烙印一般刻在脑海里。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不是朔方城在热火朝天的大扩建呢。平康王可是掳掠了北胡王都的人口物资,再加上嘉桐关方面不遗余力的支持,朔方城势必与嘉桐关、幽云城三足鼎立。”楼岳山对整个形势把握的较为准确,神光这一条线他从线头捋起,整个脉络自然看的明白。

    “这么说来,平康王也要驻守北境了,墨脱族归化后,在联通朔方与嘉桐关之间起到栈桥作用,此后也能防止北胡的突袭侵扰。”崔含章顺着楼岳山的脉络继续分析,两位师徒对于北境的形势推演如亲身经历一般。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当两位沿着脉络分析时,却怎么也没想到北胡兵圣鬼谋机变,亲率大军绕道夔阴山夺取了伦城,同时将夔阴山南麓与伦打通,大肆扩建城池,将夔阴山南麓变成天然马场,后方以牧养战,前方则进可攻入河间府劫掠物资,退可守入夔阴山隐匿潜踪。

    绣狐慕容嫣然当初既定战略方针仍然在全力贯彻执行,而且规模和意图更加宏大,北胡王庭都搬到了幽云十二州,此时是举帝国之力在推进。

    阴谋偷袭不成,便来阳谋明抢。

    幽云城为战略核心,伦城为南下跳板。虽然神光方面组织了多次反扑,希望夺回伦,但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据说兵祖谷倾巢而出,全程参与到伦城的改造中去,这条兵家支脉已经渗透到北胡的方方面面了,如精密机器一般运转开来,此时伦城虽然算不上固若金汤,但穆老头坐镇的大军守得的四平八稳。

    这番对峙局面又是让嘉隆帝在嘉桐关内一阵头疼,该派谁去河间府,争论不休。

    “都说兵祖谷是条支脉,可也没见到祖庭正宗啊,传承千年的兵家道统,不该是避走北境,扶龙胡夷。”楼岳山忽然话锋一改,提到这兵祖谷,看来太康城里已经对浮出水面的北胡兵圣,梳理脉络了。

    “弟子当初在游骑军曾结识了李青山将军,此人一身本事层出不穷,闻土巡道,望风捕影,精通各种兵道奇谋,弟子能感觉到他凡事总有隐瞒,但又每每出人意料。军中隐隐传言李青山是兵家祖庭武当山入市弟子。”崔含章听到师傅楼岳山的话,便想起了大胡子李青山。

    “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要是不死,的确是颗大材,可如今传言他跟北胡大将桓檀同归于尽,连个尸体也找不到了。”

    “师傅您这是包打听啊,消息灵通的很呢,我总觉得李青山不会死,以他那嘴贱惜命的个性,坑死桓檀我信,若说他也死了我是不信的。”

    崔含章与楼师仔细的聊了李青山的点滴,不管是游骑校尉时的神通广大,还是统领游骑军时的奇谋,乃至与之切磋拳脚,激发崔含章梳理出烧窑把式真义,都让人无法相信,如此奇男子会早夭。

    “按照你所述,他倒是让我想起当年燕北王身边的军师东良,此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却奇谋诡计,无所不出,曾经一人对弈太祖七幕僚,硬是逼的对方求和,若非后期军师东良被构陷离间,莫名失踪,恐怕燕北王饮马龙沅江是大概率的事。后世也有传言,军师东良是武当山下来的入世弟子,至死也未能返回祖庭。”楼岳山翻起了老黄历,提起百年前神光太祖与燕北王争霸中原的故事。

    “李青山这人武艺非凡,曾以五行拳打的我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火里栽金莲这一招,让人如坠烘炉,煅烧心神,熬不下来则心神俱灭。现在回想起来,游骑营中若不是他喂拳时的压榨逼迫,徒弟的窑把式还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说起被李青山收拾的糗事,崔含章倒也坦然,更何况都是换过命的交情,彼此信得过。

    “每逢乱世,天下气机紊乱,山上修士无法安心修行,顺应大势便会下山扶龙,争取一份气运,看来军师东良与李青山应该是有瓜葛的,至于和北胡兵祖谷是不是一脉传承就不得而知了。倒是这一年来,天心庙出了位阴阳先生庞衍,此人如今在太康可是声名鹊起,能掐会算,无不应验,达官贵人但凡有个应求,都往天心庙奔。”两人一番闲聊,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乡间狗吠声起,暮霭沉沉四处弥漫。

    “汉胡两家人,三分明月夜。”

    崔含章目送楼师离去后,便倚窗独自向外看去,山脚下灯火点点,点缀在蜿蜒的溪水上,月色很美,但却少了一起赏月的人。

    山山水水不曾变,而物是人非。崔含章出去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冲锋陷阵杀了不少人,悲欢离合死里又逃生,回到溪口千烟洲还是孤身一人。

第四十九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

    溪口千烟洲的山水养人,这一点父老乡亲们都是自信满满。探花郎回乡是千烟洲九溪十八涧的大事情,热情的乡民提着野味河鲜来给崔含章补身子,这半月以来,各种山珍在厨下堆积如山,顿顿饭油水十足。

    连海潮吃的津津有味,大赞山野之地亦有珍馐佳肴。自从脱离北方战场后,他便异常安静。想必是难得闲下心来,没事就泡在厨肆中,只见他把瓠削皮切好,熟羊肉切成薄片,拌上生姜汁,和细细的面丝一起下锅炒,然后加上盐巴、香醋、小葱花调和成羹,众人吃的直呱唧嘴巴。

    连海潮吃的很随意,喝了几口后便笑着对埋头吃食的众人说道:“这一锅瓠羹不仅开胃,还能消渴,又利通小便之功效。”

    “出门饺子下马面,咱们也算是把下马面吃了,心里踏实多了,北边的事情懒的想唠。”

    “连兄弟,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手艺,做的瓠羹药食同源,滋补益气,不亏是名门巨富出身。”崔含章是由衷的佩服他,忍不住赞扬。

    “屁的名门巨富之后,如今呐我就一丧家之犬,跟着你崔探花混口饭吃呗。”连海潮嘴里咬着剔牙签,满不在乎的说道。

    “这瓠羹还是小时候娘亲教我的,当初老爷子死活不让我下厨灶,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可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我除了这点吃食上的爱好,其它的东西又哪里会上心?”

    “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如今兄弟我是崔海潮,探花郎府上的远房亲戚,投靠来混吃混喝,探花老爷您不嫌弃俺丑吧?”

    “海潮兄弟言重了,穷巷陋屋能入您法眼,含章不胜感激,以后但凡有我一口饭吃,便不会饿着海潮兄弟。”崔含章赶紧起身上前扶住崔海潮,两人相视一笑。

    “鹌子羹、螃蟹清羹、豆腐羹、三鲜大熬骨头羹、笋辣羹、黄鱼羹、肚儿辣羹等等,我若放开手脚,保管小玄子和灵妹子吃的滚圆滚圆的。”崔海潮看着崔玄和含灵还端着碗恋恋不舍的样子,忍不住调侃道。

    “哈哈哈哈,滚圆滚圆地。”众人听到这话,又看到两个人眼睛还直勾勾的恋着碗,忍不住哄堂大笑......

    崔家小院右侧的竹林繁衍迅速,如今广袤如一座青葱云海,微雨湿润翠绿如滴,山风吹拂,依次摇曳,美不胜收,每日间晴耕雨读,好一个自在逍遥。

    神光朝南北纵横,幅员辽阔,九万里山河也装不进归乡游子的心。

    在这片恬淡闲适的乡间,旧日的情感此刻荡漾在心头,如同老酒一般,不经过时间的酝酿和尘封,不觉其沁香。

    不理君王事,睡到日三竿。

    崔含章在溪口回忆着与明薇的点点滴滴,这是初恋的感觉,一场莫名其妙的误解,一对眉目传情的交流,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一次有如触电般的牵手,一个牵肠挂肚的约会,一个魂牵梦萦的幻想,一个慌张青涩的吻,一个战战兢兢的拥抱,所有这些偷偷摸摸的甜蜜,烙印在他的一生中。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是如何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不安,嗅着清爽如桔梗般的气息,四处寻觅着,第一次的香甜柔软将他征服。

    唇齿间碰触由点扩张成面,舌尖的浅舐仿佛被羽毛轻搔,不但融化了笨拙的舌头,还搔弄着她们不安的情绪。

    两个人没有任何一分故意,缠绵纠结的如此自然,交换着甜蜜触觉,不仅是唇舌感官,纯净的爱意正藉此传递给彼此。

    崔含章亲手将明薇下葬,每日就这样静静地守在明薇的墓碑前,余生真是漫长。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段时间酒入肝肠,晨昏相伴,家里的老酒也已经被喝光了,有时候醉倒在竹林里便是一响,连海潮也不拦着他,两人总是能在酒杯里各自找到回忆,倒是苦了崔玄小哥,后面干脆找来板车拖回躺尸的两位。

    又一月崔含章也懒得来回跑了,干脆便喊着崔玄动手搭建了一座茅草屋,可遮风挡雨,可醉卧观星:

    “明薇,还记得当年初见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繁星满天,要不是明堂一直糊弄我,我也不会在未来媳妇面前出那么大糗……”

    寂夜无声,唯有清风徐来,吹起竹林哗哗声。

    “都是苦命人,探花老爷这人前风光无限,人后凄凄惨惨。”崔海潮灌了一口酒,嘴里含糊不清的的说道。

    “你说这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咱们俩该死之人,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纯真良善之人却躲不过无妄之灾。”这话说的崔含章黯然神伤,唯有手中酒才能消愁。

    “咱俩啊,半斤半两,我是家破人亡,你是妻离子散,噢,你还没儿子呢,既然老天不长眼,老子就非要活给它看看。”两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各自抱着一个泥坛碰了一下,痛快的灌醉彼此。

    夜风初起,吹开弯月的面纱,月牙儿在树梢之上流连不去,侧耳聆听,入耳的却是崔海潮的鼾声,口齿间有呢喃之声,真是大煞风景。

    崔含章的举目看向远处,灯火点点,更远处的山脊上红光映天,点燃了夜幕,恍惚间他也迷离起来,他虽然无法像楼岳山和崔海潮那般感受到溪口山水的悠长脉息,

    但他对这片山水的了解是深入骨髓的,一溪一涧都仿佛流淌在自己体内的血脉,这种天然的亲切感是无法比拟的。

    有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躺在山水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安然入睡,睡到荼靡梦也香,就仿佛回到母胎中一样温暖。

    梦里有刀光剑影,喊杀震天,也有吹角连营,万箭齐发,最后都归结到一张模糊的脸庞,那张脸一会温柔如水,款款深情,一会如冰霜剑戈,冰冷仇视,看着像是明薇,又像是慕容嫣然,但都是对着他笑,那种笑让他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虽然人躲在溪口休养生息,但两人的大名可是传遍了整个太康城。游骑军统领崔含章和大戟士天字营连海潮,已经上了各家门阀豪贵争相拉拢的名单,尤其是些闺阁女子听闻两人都是单身孤影,仰慕英雄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

    北伐之战对于神光而言是百年来的头等大事,这样的胜利倍加鼓舞人心,北胡压境的逼迫感得到大大缓解,如此僵持下去,神光以一十三省的富庶早晚耗死北方的蛮夷,这时候有心之人已经在太康城内排起了英雄榜,神光八骏可谓名扬四海。

    两位皇子自然上榜,平康穆王高居榜首,武功赫赫摧城灭国,被后世推崇为神光双璧的刘之纶,一部《形势论》洛阳纸贵,寒门子弟人手一册,苦读不休。

    探花郎崔含章紧跟身后,左手诗词右手枪,千军万马刺绣狐,此时有心人翻出探花郎的《策论》解读一番,无不赞叹。其次的兵家将种李青山,锟刀连海潮,江家玉树江云琅,边军姚大观,还有下落不明的泽康王,这八位在神光朝呼声之高,直追当年太祖麾下的九大名士,尤其这其中又多是单身汉子,更是引得万千少女为之倾倒,鸣金楼上挂着的八骏行军图将诸位俊彦刻画的纤毫毕现,惟妙惟肖,据说已经卖到二十金一幅,更别提民间画师的各种摹本。

    更有流传在太康城内上层闺阁的私语:“嫁人选八骏,平生不悔。”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这便是李青山这厮常常念叨的,如今还不知道这家伙躲在哪个角落舔伤口,却不知他的口头禅由崔含章念出,将两国交战厮杀描绘的何等伤情。

    “虽然李青山与桓檀这两人我都未见,种种传闻由不得我不信,如此英雄豪杰哪有那么容易死,况且死不见尸,我隐隐觉得,咱们这帮老对头们还会再聚首。”崔海潮对这事做出判断,以他如今半只脚踏入炼神一道的境界,冥冥中的感应玄妙不可言,但却笃定非常。

    “看看吧,以后河间,朔方和嘉桐关府镇归一,设置武州,兵马卫戍归平康穆王节制,粮草民政以河间府董宝珍暂代主政。”崔含章看过手里的情报便转给了崔海潮。

    “你这同年董宝珍运道不差,但以后恐怕小媳妇两头受气了。以武州对峙幽云十二州,西南鬼方部主动归附,划黔吟,巴蜀府镇为巴州,设置镇州大将军,鬼方部大长老受命进京祈福,飞天将军姚大观坐镇巴州,他老子高升回朝加封上柱国兼漱兰轩大学士,果然是一盘百年棋局的。”崔海潮看完后忍不住调侃几句,这局势总算是明朗下来了。

    “我感觉到武州巴州的出现,可能要开启神光朝各地方势力的重新洗牌,牵一发而动全身。”

    “看来这些日子没荒废,我还以为你小子打算醉死在儿女情长里。”楼岳山大步流星的走入茅屋内。

    崔含章赶紧起身扶着老师坐下,为之斟酒。

    “啊……辣,”

    “果然是乡间土酿,够冲。”楼岳山用袖子抹了下嘴,接着说道:

    “两京九州三十二府,这是最新的格局。太院那帮老头子们筹划了十年的事情,借着这股北伐东风就要付诸实践了,若是不重新划分格局,神光朝不用外敌,自己也会腐朽下去。”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崔海潮嘴里喃喃说道。

    “连小子不错,能想明白这层关系,断只胳膊不亏。”楼岳山指着崔海潮耷拉的左袖。

    “你若不是遭逢这些大事,焉能有福练得这身修为,顺应天时,凡事皆有缘由,你与我徒弟含章的命理因果纠纷,合则两利,连氏一脉扎根九州之地才会福泽绵延。”

    崔海潮神觉明显的感应到,眼前的楼岳山说话间气势如秋风一般,扫过整个山谷,盘旋在上空,充盈在整个每一个方寸之间,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明白,原来神炼一道上的前行者不止他一人,有人已经走在了他前面,原先懵懵懂懂的摸索,忽然有了明亮的方向,这忽然的惊喜让他心潮澎湃。

    “太康为京都,那另外一京在哪里?禹州,巴州也已经出现,其它七州又在何处?三十二府这么多?”崔含章倒是更关心这方面的事情,笑吟吟的问道。

    “天机不可泄露,此事徐徐图之,嘉隆自然有他的谋划,一京是都城定乾坤,一京是商贸货通天下,此事若成真乃千年大计,我神光一朝上不封顶。”

    “如今神光朝最炙手可热的是你们八骏,八位英雄好汉生逢大世。有谁能想到,乡野之地竟然藏着探花郎与锟刀,传扬出去建阳溪口,必将名动九州。”楼岳山抚须大笑,看着自

    己的爱徒,心中着实满意。

    其实他少算了神炼大师楼岳山本尊,想他与崔海潮两人荣登天榜,溪口十八涧有这样两位武道巨擘坐镇,该是何等的武运昌隆,想那神光京都太康城内,平常时节也难见到两三位武道大师碰头,否则天榜高手见面,气机乱斗之下必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

    楼岳山常年在太史楼与溪口祠堂打坐修炼,自然是对气机衍变较为灵敏,冥冥中推演到的线头脉络,仔细捋一捋,抓的较为紧,他对连氏一脉的看法也是见解独到,须知在下一个百年时间,连家堡作为武林世家的地位隐隐领袖群雄,在詹州之地更是仿佛神话一般的存在,与北方兵祖谷一南一北在江湖争斗中各领风骚。

    “含章你也不能一直在溪口躲着,李青山下落不明,游骑军现在群龙无首;泽康王已经被接回云林姜氏了,外面只知他昏迷不醒,具体伤势如何,谁也不知道。如今,黑旗军、游骑军、边军是北方三大主力,你们俩都得回去领军,尤其是大戟士天字营,万不能落入萧家手里。”楼岳山虽然待在溪口,但北境的局势他倒是了若指掌。

    “我就留在溪口守家吧,我是江湖人,自然就该回归江湖。崔含章你在朝堂要想站得稳,游骑军就该抓在手中,我估计李青山迟迟不露面,也有这个意思。”崔海潮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说出想法。

    “一切等到圣上回京再说,如今咱们不去禹州添乱,退回溪口反倒看的更清楚,有人想蹦,就让他跳,跳的越高越好。”崔含章略做思索,既然来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他要活的明明白白。

    “萧氏与姜氏的斗争波诡云谲,两京九州堪舆图已经是谋划在圣上心中了,稳住了北境的乱局,便是清理南边的流毒了。不知道明堂现在流落何方,我有些担心他。”崔含章此时对这个大舅哥颇为担心,毕竟明薇已经没了,崔府内两位老人经不住丧女打击,已是重病沉珂,明堂万不能再出事情了。

    “明堂应该活的好好的,虽然断了音讯,但老夫昨日为他起卦,显示仍在北方。”徒弟行千里,师傅家中忧。静坐祠堂时免不了会心血来潮,便随手起卦,卦象隐晦不明,但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位精于商道的徒弟已经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北境乱糟糟的局势,明堂一个人混在异乡,着实让人不放心,回头得派人暗暗查访。”

    “回头这事情我让人去办,江湖人多眼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最适合探查消息,跟踪盯梢,你高坐庙堂,我混迹在江湖,做起事情了总是有条退路。”崔海潮这话说的没毛病,楼岳山连连点头。

    “瞧,还有个小包袱,老头子就不给你拆了,说是京里的那位贵人托人给你带的补品。”楼岳山又抖落出一个精致的小包袱,包袱虽小巧但鼓鼓的,一看便是里面包着满满的好东西,百鸟朝凤图纹映衬在光滑的缎面上,咋眼一看便是宫里流出的物件。

    不用想也知道又是云岚公主托人送来的补品,这三个月下来,宫里的这位女子一片真心,着实让人感动,崔含章也有去信报过平安,委婉谢绝了关切之情,但挡不住太康城那边的热情。

    “咳咳咳。”

    喜欢一个人,总有万般好。萧皇后是过来人,况且崔探花本就是中意的人选,女儿家的眼光还是好的,这点随娘。

    有了缘分这道桥,自家闺女与崔探花终会山水有相逢,宫里各位也都是乐见其成。

    崔含章不是不明白云岚公主的心意,哪个少女不怀春,落花有意,可他此时却是流水无情,他一个鳏夫,何德何能受其偏爱,何况神光朝最受宠的公主,婚事自然由不得自己做主,太后和皇后都挑遍了京师豪门公子,他可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

    在别人都羡慕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侍奉皇帝御驾北伐,可谁知他短短半年间经历了何等痛苦,谁又关心他的死活,仿佛自他参加大考之后,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的遭受无妄之灾,祖母离世,妻子中毒丧命,兄弟明堂远走他乡,自身重伤濒死,即便他自己当初也是觉得死在幽云城便是最大的解脱。

    深夜中他如半个死人一般,被抬回太康城舔伤时,不都是认为探花郎命不久矣?唯有云岚公主还像先前那般关心他,请医施药,嘘寒问暖,若说不感动,是假的,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麻烦楼师将这包袱退回去吧,我无福消受,更无意消受。”崔含章躬身下拜。

    “哈哈哈哈……”

    “你啊,什么都好,怎么碰到美人恩这档子事,脑子都是浆糊了呢?”

    “东西你自己还吧,老头子我送你句话,有花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嘉隆的女儿也是女子,是女子就得嫁人生子,若是不跟你,难道留着被猪拱了?”楼岳山也是难得揶揄他。

    连旁边的崔海潮都忍俊不禁,把脸插入酒坛里,仰起脖子,大口饮酒,中间夹杂着坏笑,若不是跟他换命杀敌,还真看不出问文质彬彬的崔含章杀起人来何等的干净利落,连绣狐慕容嫣然不也被他辣手摧花,枭雄本色尽显,想不到消受起小娘们的恩情,竟然就这般扭扭捏捏…………

第五十章 我等清风也等你

    溪口千烟洲有三山九水十八涧,往年雨季才会水量丰沛,而今年自探花郎高中之后则水量猛增,汩汩而流,经年不息,水系纵横。

    山主人丁水管财,崔氏一族官商两路人财两旺,千烟洲郁郁葱葱渐成气象,逐渐孕育出青衣江的源头活水。

    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

    金生水,水生木,这方天地五行运转,山泽通气,风雷相博,气运自生,地上得其秀者即最灵,气韵相通相生则为神。崔含章若非在江南贡院科考牵连出因果,也不会受了晋安北狱的无妄之灾,更不会乱如棋局,在庆元府接住了滔天富贵,最终这份家私埋在了溪口山水地脉中,凡事有因缘,天道好循环。

    话分两头说,当初若是崔含章接不住这份福缘,只会白送了卿卿性命,也就别指望能反哺溪口千烟洲山水了,更甚者是拖垮了整个崔氏一脉,说不得清河崔氏祠堂也要跟着动荡不安,当然接住了福分,养住了灵气,还得好好经营,则是另外的事情了。

    “按照脚程推算着,崔玄这几日该回来了。”崔含章心里对庆元府左老太爷还有挂念,能有闲暇功夫,他便记起来了左士奇的托付,短期内虽不能翻案,但总想着尽些人事。

    “照你这么说的情况,我看左老太爷危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崔海潮接过了话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个皇商萧氏可是厉害的主,占了老子便宜不说,结果还让我家破人亡,我那一面之缘的萧大哥,这门亲不能丢呐。”整个幽云十二州都知道他与萧氏大少爷结拜为异姓兄弟,然而两人却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崔海潮此生若是不能找到结拜‘大哥’算算账,他始终耿耿于怀。

    “左氏老太爷商海浮沉几十载,想必会有后手应对,虽说那场大火烧的离奇,但总是有迹可循。”崔含章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理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左幺与管家带来的财物银钱,更像是老太爷临终托付。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即便是逃过了那场大火,他一个死了儿子的孤寡老人,无依无靠,墙倒众人推,谁不想上去咬块肉下来,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崔海潮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人情看的最是凉薄。

    “话又说出来,贼隔千里不用怕,要防就防身边人呐。”

    崔含章经历过北伐大战后,与常人不同,反倒是对人情世事殊为上心,大大小小的事情仿佛串线的珠子,如今拎起来看,来龙去脉倒也有迹可循,他知左士奇死的很是时候,更知他左氏也不过是稍微大点的蚂蚱,但他见过左老太爷的真挚,更是亲眼目睹了乔向柔的决绝,他觉得这些人这些事都不应该如此收场,至少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也许因为他就是那一只逃出生天的池中鱼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辜?

    话说小厮崔玄抹黑入城,直奔左府后巷,入眼处确是一片废墟,再无当年车水马龙之热闹景象,断壁残垣之处乌黑一片,亭台楼阁烧的只剩孤零零的框架。崔玄看的此景,心里堵的难受,不奢望能遇见故人,他也只是来此凭吊一番,别人看到的是废墟残垣,而他看的确是在火海挣扎的亲人.......

    螺诗街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南来北往的客商,摩肩接踵,茶肆酒楼汇集着跑船的、说书唱戏的,三教九流齐聚,崔玄头戴油毡帽,自从习练把式,撑开了筋膜,身形长开了后显得异常高大,胡须蓄起来,远看更像是北地的马贩,走在街上,再无一人能认出是当年左府一等书童左幺。

    “小二,一斤米酒,一碟卤水花生,二两羊肉。”崔玄娴熟的坐在靠窗边的长条凳上,抬起右脚担在条凳上,对着在眼前打晃悠的跑堂伙计喊道。

    “客官稍等,马上就来。”迎来送往的跑堂伙计最是眼毒,一层大堂的情况尽在他眼底,从崔玄一只脚迈入店门内,他已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遍,看这位客商的穿着打扮和身形体格,必然是北边来的。

    北边来的客商又分丝绸商和马贩子,丝绸商多是长期驻扎在城里,马贩子则是流动的,一年往返三次,碰到脾气暴躁的马贩子,得小心伺候着,否则吃不了兜着走,白挨了拳头,老板才不会出面帮着讲理,更多的还是臭骂伙计几句,以平息外地商客的怒火,但是若伺候好了,马贩子都是出手阔绰的,赏钱自然不会少。

    “客官您慢用。”跑堂伙计端上来吃食酒水,先是擦了一遍桌子,然后小心翼翼的放下东西,躬身弯腰的退开。

    “伙计,别着急走,都说不来螺诗街,空走庆元府,这里面有什么门路,你给我说道说道。说得好,有赏。”崔玄大口饮过一碗酒后,喊住伙计。

    “这什么破酒,一点味道都没有,给我换烧刀子。”还未等到伙计开口接话,就听见这位客商嘴里骂骂咧咧的,吓得他赶紧给换酒。

    “想必客官是从北边来的,喝不习惯本地米酒,我这就跟您换烧刀子。”

    “麻溜的。”崔玄摆摆手,自顾吃起羊肉来。湖羊多膻气,肉质也没法与北境的绵羊相比,故而本地红烧会加入红糖,温火慢炖,让肉质将汤汁充分吸收,他自小便

    是好这口,老母亲更是左府内出了名的好手艺,如今吃起来家乡菜,满嘴流油。

    “客官,您要的烧刀子。”伙计不敢耽搁,一溜小跑去了后厨,赶紧给换了酒。

    “嗯,这羊肉不错。希望你们螺诗街的姑娘也能像红烧羊肉一般,肥而不腻,香甜可口。”崔玄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

    “这点您放心,咱们这的姑娘唇红齿白,腰若扶柳,最是香甜可人,保管大爷您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伙计看人说话,一副色与魂授的神情,初来庆元府便直奔螺诗街,想着此人必然是好酒色,索性便送他去云楼,还能白白赚得一两赏钱。

    “那敢情好,一会喝完酒你带我去。”崔玄抛给伙计一个你懂得眼神,跟着眼神过来的还有小块碎银。

    “大爷你擎好吧。”伙计躬身倒酒之际把碎银子隐蔽的放入内衬口袋里,满脸堆着笑容,立在一旁伺候着。

    “你给讲讲庆元府有趣的事,大爷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崔玄看他上道,便自然的提出来让他讲讲庆元府的故事。

    “咱们庆元府有趣的事情多,要说这一年最轰动的,非乔家大小姐奉道一事,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寻常婆姨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就折腾够了,这位大小姐可倒好,挥刀砍人,六亲不认。”伙计眉飞色舞,说的那是口沫横飞,诸般事迹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想不到吴侬软语的河港水叉,还有这样的贞洁烈妇?不过一个娘们奉道,怎么会闹的满城风雨,难不成你们庆元府裤裆里长鸟的都想睡了她?”崔玄一抹嘴,瓮声翁气的问道。

    “客官莫急,你听我慢慢道来:这乔家大小姐乔向柔乃长房嫡出,年方二八,出落的那叫一个水灵,掐的出水来,奈何双亲早逝,只留一个无知幼弟,乔家可是咱们庆元府四大商行之一。”伙计说道此时赶紧自己打了一下嘴巴,慌张的用两个眼珠左右撒膜了一下。

    “看我这张臭嘴,是庆元府三大商行之一。”

    “娘们长得漂亮,又有钱,是个男人都喜欢。”崔玄笑呵呵的接话。

    伙计赶紧的竖起大拇指来,“爷,您是个明白人。庆元府谁不想抱得美人归,财色兼收。这事要是放在二年前,顶多也就是烂在肚子里的念头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哦?怎么个不一样了?”崔玄停下喝酒,问道。

    伙计赶紧又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崔玄轻声说道,

    “以前庆元府是有四大商行,垄断了全部的瓷器丝绸生意,乔家大小姐是与先前左家大公子左士奇定的娃娃亲,故而两家好似一家,乔向柔虽然没了双亲,但是有左老太爷撑腰,甭管是姑表姨亲的兄弟,还是曹氏、陶氏等同行,没有人敢对左老太爷不敬,那是咱们庆元府的这个。”伙计说着话,还不忘暗暗翘起大拇指。

    “后来不知怎地,左士奇去晋安大考,却死在了晋安北狱,听说是畏罪自杀,左府也被一场离奇大火烧了个精光,百来口人全部烧死,都说左老太爷葬身火海了,可谁也没见到啊,左氏一夜间除名,乔氏自然就跟着败落了,乔府里其他几房趁势天天闹腾,逼着乔向柔交出账房钥匙,这乔大小姐也是硬气,愣是在家里为左老太爷披麻戴孝。”伙计兴许是说的口干舌燥了,顺手就拿起一杯凉茶灌了下去。

    “后来呢?这乔向柔怎么就奉道,出家成了姑子?”崔玄听到要紧处,忍不住追问。

    “她若不奉道,不出家,怎么挡得住全城的狂蜂浪蝶?”还未等到伙计接话,一位酒客端着个空碗,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

    螺诗街有名的二捣鬼韩田醉醺醺的看着崔玄,崔玄是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当年这孙子是在云楼里做龟公的,对左幺等小厮可是巴结的很,跟在屁股后面,幺哥长,幺哥短的喊着,端是个好帮闲,混吃混喝,倒是能打听出一点事情来。

    “来保,来保,死哪去了?”伙计听见这喊声,嘴角抽了抽。

    “这位爷不好意思了您呢,小的要去跑堂了,您先慢用。”不容崔玄出声阻拦,便一溜烟的跑去柜台那边了。

    “这位爷看着面生呐,是从北边来的?”韩二捣鬼倒是不客气,拿起酒自己倒了一碗。

    “哪里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酒喝,来,干了这碗。”崔玄自幼便和这种街头混子接触,自然知道如何跟他们打交道。

    “哇,咳咳咳。”这一碗烧刀子喝下去,辣的韩二捣鬼嗓子冒烟,赶紧找水喝。

    “来来,再来一碗。”崔玄直接拿起坛子,又给他倒了一碗,他最清楚这些街面上混的看着便宜不占,心里就难受的毛病,虽然酒烈,但韩田喝的开心,这种有人请酒喝的事情,倍有面子。

    “刚才说到哪了?”韩二捣鬼还不忘刚才接的话茬。

    “说到乔家大小姐奉道出家了,你说她好好一大姑娘,再找个靠山不就得了,干嘛跟自个过不去呢?”崔玄接着话说。

    “事分两面看,她若是轻易找个靠山,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破鞋?庆元府谁不知道她当初跟左士奇你侬我侬,左乔两家一个鼻孔出气

    ,如今左家落难,她转眼另找靠山,也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而已。”韩二捣鬼说起这些来风轻云淡,言语中还带着些许调侃。

    “照你这么说,她这是撑着做戏唠?”崔玄倒是很有兴趣听他讲讲。

    谁曾想这个韩二捣鬼只是笑咪咪看着崔玄,不说话.......

    “看我这个脑子。”崔玄一拍脑袋,笑着喊伙计,

    “整几个店里的拿手菜,烫一壶好酒,我要跟这位兄弟,好好喝。”伙计上前收拾了桌面,重新为两位置办了一桌酒席,两人推杯换盏又是一番说辞。

    韩二看他十分上道,抿了一口碗里的烧刀子,继续说道:“起初当然是撑着,但乔家偌大家业谁不眼红?听说还有来自上面的人,都盯上这块肥肉了。”说着这话,韩二竖起食指悄悄的往上虚指了下。

    世间之人但凡心中怀有怨怼,且会诉诸于口,永远不是结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关系,或是旁观看客之流,这些人说话,添油加醋,往往最能蛊惑一旁其它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间,官场士林,江湖庙堂,都一个样,看多了听多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

    “神神秘密的,不就是既想睡漂亮女人,又想谋夺人家万贯家财,怎么着,能做不能说啊?”崔玄这个时候表现的十分粗犷,大大咧咧的说道,

    这话说的周围人都听得见,自然往这个方向瞅来,有的人更是嫌崔玄这个外来汉子扰了清净,瞪了过来,惹得韩二赶紧低头喝酒,把脸埋在瓷碗里,生怕是被人盯上。

    “我的爷,你小点声,你以为左家那么大的势力,庆元府有谁敢惹?左士奇怎么就卷入科举舞弊案死在北狱了,接着左家众人都葬身火海,还有现在威逼乔向柔的其它几房败家子,没人撑腰?这里面故事多了去了,这里人多嘴杂不便多说。”韩二捣鬼自家知道自家事,糊弄个外地客商还行,断然是没胆子在酒肆硬气回怼的。

    “走,兄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咱哥俩好好唠。”韩二见酒差不多了,便起身拉着崔玄。他自然是想拖着这位北地马贩子去云楼走一遭,云楼号称销金窟,各地富商云集,有句话说的好:“庆元府的哥儿,螺诗街上的姐儿,相会在云楼”。

    韩二捣鬼翘下屁股,崔玄便知道他放的什么屁。佯装踉踉跄跄,索性便顺着他去一趟云楼,估计他能知道的也就这点事了,想要继续打探消息,云楼这种烟花之地最合适不过,有个帮闲带他过去,顺其自然。

    云楼的每个角落他闭着眼也走不错,但还是装着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跟着韩二穿廊入厅,活跃在厅堂上的还是薛芸娘,一身风骚气,半点遮不住。

    如今再回云楼,真是恍如隔世。薛芸娘迎来送往,眼光最是毒辣,看着韩二带着的北地马贩子总觉得哪里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准备间上房,外带三位姑娘作陪,置一桌云楼头等席面,我要陪崔大哥痛饮一番。”韩二倒是自来熟,一边说着话一边抛个眼神过去。

    “我说大清早就听见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啊,两位爷跟我来,云楼的姑娘个个水灵,包您满意。”薛芸娘一甩丝帕,迎上前来两手挽住崔玄的胳膊,就往楼上走。

    十八道楼梯,走起来重心有起伏,崔玄想着做戏做全套,不经意间斜着身子用胳膊蹭薛芸娘高耸的胸脯,坐实了北地马贩子的粗野,惹得这位半老徐娘咯咯哒笑个不停。

    “也是个毛猴子,看老娘不扒你两层皮。”薛芸娘何许人也,勾栏里的霸王花,烟花巷内美娇娘。当年也是艳名传遍螺诗街,入幕之宾不知几许。想到这位马贩子褡裢中白花花的银子,芸娘眼角都笑出褶子了,反倒是挺了挺胸脯,半个身子都扑在崔玄身上。

    当夜崔玄与韩二,薛芸娘喝了个昏天暗地,确实打听到不少故事,韩二与薛芸娘都是鬼精的人,但却处处感觉被这位北地马贩子给牵着鼻子走,仿佛此人是螺诗街土生土长的龟公一般,各种荤段子,小手段整得芸娘心理乐开花,韩二不到半夜便趴在桌子底下了。

    崔玄打听到原来庆元府曹氏,陶氏,还有乔家联合瓜分了左家的产业,更重磅的是左老太爷被仵作验出来是中毒死的,这下子庆元府沸腾了,都说是杀人放火。虽然有人说三家掏了老本买的,但谁都清楚铺子田产可以买,生意上多年积攒下的香火情是买不到,更有人说这三家不过是明面上的傀儡,其实背后站着的是皇商萧家。

    庆元府三大商行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与左氏比起来,个头更小,由不得他们不听话。

    这次乔向柔奉道出家,就是被萧大少爷逼得走投无路了,萧靖明里暗里都已经让乔家步步维艰,要么跟着去晋安做金丝雀,衣食无忧,要么就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乔家其它几房的兄弟早就投靠了萧家,人人争当马前卒,做起事情来,个个下狠手不留余地,故而乔家祠堂内已经闹得鸡飞狗跳了。

    小厮崔玄后半夜翻窗离开了云楼,趁着黑夜进城,又趁着黑夜离开,当然熟悉的还是水路。

    乔向柔奉道出家,庆元府三家分左。

第五十一章 小莲庄

    在溪口,崔含章尚未等到小厮崔玄回来,便陆续收到了来自太康城的旨意,一份是四位监国大臣联名手书,令他五日内回京领军协助城防,一份则是世伯崔尚书的私信,信中再三叮嘱他切莫过于伤心,溪口已经随着他崔含章声名鹊起而走入了京畿各方势力的眼中,北伐之战的声势成了民众情绪的催化剂,如今太康城内人心浮动,务必让他收拾精神,回京应对。

    明薇入土之日哭的最凶的莫过于崔府大夫人和崔韫,崔大夫人是愧疚于心,母女缘浅奈何情深,几度哭昏厥过去;而崔韫则是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嚎啕大哭,哭状之凄凉,令在场众人都潸然泪下。崔韫自从收到消息,白天马不停蹄,夜间快艇飞驰,总算是及时赶到,送明薇最后一程,本为双生花,自幼相伴长大。

    在崔韫看来,闺阁内的手帕之交,远胜过与府里其他几房姐妹的情谊,也许是气愤积压于胸,无处宣泄,明知道明薇姐是为了崔汉章这个人而惨死河间府,但又能怨他什么呢?何况明薇临走前反复交待她,时也命也。

    回太康的路上,崔韫始终没有给崔含章好脸色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暗自抹泪,以前明媚爽朗的崔韫不见了。

    兜米巷的青石板被车轮马蹄磨得锃亮,白日间人声鼎沸,原本不起眼的小巷子走入太康城百姓的眼中,神光探花郎,八骏之一的崔含章就住在其中。

    造化神秀,去年明薇亲手移栽的溪口青莲疯长,一夏光景便成十里荷塘,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从盛夏光年一直到秋意浓浓,晚间,走在巷子里的青墙下听取蛙声一片。站在门前台阶上的老管家抻着脖子往远处张望,一刻钟后马车转入到兜米巷,老人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容牵动下,皱纹变成了深深的褶子,四处横亘,他的心算是落定了,宅子主人总算回来了。

    崔含章抬脚入门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右边院子里那成片成片的青莲,忍不住转道走向湖边,果然如她当初所言,湖面有所扩大,岸边的太湖石摆放错落有致,更远处还有个堆砌的假山,听得见的水流声,自上而下倾泻入湖里。

    “姑爷,大小姐对打造这个小湖最是上心了,那些太湖石都是她一块一块精心挑选的,去年从老家亲手移栽回来青莲,养好一湖水,小院就有了根基,说是给您读书累了散步之处,不曾想夏天的时候,长疯了一般,老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现如今已经满满一湖的荷叶莲花。”老管家一边说这话,一边带着崔含章走到湖边,湖水清澈,时不时还有窜出水面的鲤鱼,沿着湖边廊檐,回环曲折,甚是清幽。

    “有两尾金色的鲤鱼和一尾红色过山鲫,是上次二少爷路过的时候带过来的,说是家乡水口和大湫寒潭里的稀罕品种,宝贝得很,大小姐对它们可是上心,经常亲自制作饵料喂养它们,如今在小湖里活得滋润呢。”

    崔含章瞅着十里荷塘,不禁失神,一草一木皆是明薇亲手种植移栽。最适合在深秋后的午间,徜徉于湖畔,沉醉在桂花香里。风吹开水面,过山鲫跳跃在蓝天白云的倒影里,枝头摇荡着零星的几只红柿子,金桂银桂不耀眼却又好像无处不在。自在又贪婪的深呼吸,香气穿鼻入肺,沁入心脾的芬芳一种浓烈的独特的冷郁和沉静,内敛却又有力度,仿佛一根香索,穿进肺里,将之前的浊气全部带走,留下它独特的芬芳。一种人间的,浓郁的生活气,一种家的味道。

    日头逐渐西落,一点点余辉撒在荷叶上,与湖水涟漪辉映,微风吹风而过,老管家静静的站在后面,一高一矮,两个落寞的身影逐渐的拉长。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崔含章从老管家的咳嗽声中听出了催促的意味,

    “崔伯,我们回家。”说完便转身往屋里走去,崔伯在他转身之际,仿佛看到男主人面上有湿润的痕迹。

    “明天咱们出门去采买些木料,我要做个亭子”

    “好来,选木材的事老奴最拿手了。”这宅子里里外外都是老管家亲手翻修,他想着如今男主人要动土木是好事情,宅子里沉寂太久了,人心浮动,此时正是归拢下大伙的好时机,上下安心,家宅才能安宁。

    崔玄是后半夜到家的,尘土满面,连带发丝都是灰的,他先是回到溪口扑个空,无奈下调转马头,一路上打听着消息追着屁股来的,老管家一把拉住他:

    “玄哥儿,人和马都累了,姑爷刚刚躺下,有事情咱们明早再议。”

    崔玄本来急匆匆的性情被老管家拦住,刚想发作,听到这番话语,整个人的精神陡然放松下来了,天大的事情也得喘口气。

    聪明人轻易不会钻牛角尖,但若钻了,就不太容易出来了,书读多了,崔含章从来不喜欢来硬的,当然也没有本事硬生生的打破迷障别开生面,只有土法子,一步一步的原路退回,审视复盘,推演其它的路径。

    明薇的离世让他的心田干涸,火烧翁城本身就是求死之举,奈何老天爷不收他,姑且赖活着。

    如今拖着躯壳回到太康,看到这一湖青莲失神,种种昨日之景再现,严格说起来两个人安静的相守时光并不长,短暂的美好回忆都是商议着如何打造十里风荷,如今湖中荷花满,秋意凉凉,风姿绰约。

    夜间浅寐,听到了老管家与崔玄的对话,他知道崔玄会有一肚子话要说,但这些都可以等等,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慢慢说。

    一抹鱼肚白刚闪现天边,崔含章便睁开眼睛,心田干涸有一个好处就是意根敏锐。以前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很多东西,朦朦胧胧间能够感觉到存在,譬如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朝阳紫气,又譬如那尾过山鲫散发的寒气,他也只是以为感官敏锐了而已,孰不知末那识是无法具现的……

    一趟把式打下来气定神闲,身形垮塌,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楼岳山看了,会无言,崔明堂看了,铁定摇头。庄家把式种地,每年都会翻地瓯土,也许次年啥也不种,但能增长地力,土壤肥沃,崔含章目前的情况有点这个意思,他不知道种点啥,种了又有什么意义?

    崔玄起的挺早,静静地看完了主人的一套把式,二话没说,自己也走到场地中间打了起来。一样米养百样人,一套把式耍出各种风采,崔玄出手疾如风掠如火。

    崔含章看了两眼便沿着小湖边溜达,昨日不曾见的过山鲫竟然浮出水面,朝着初升的太阳吐了几口泡沫,一摆尾巴潜入湖底,小东西力气可不小,尾巴扇起一滩水撒向崔含章。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待见,后面百来年的光景不好过。

    两尾金鲤很是讨人喜,跟着男主人沿湖游了一圈,泳姿矫健,婉若游龙。

    “水火既济是个念想,但愿三个小家伙能相安无事。”崔含章对明堂的好意看的明白,能用异种灵物压胜的,太康城里不超一个巴掌。

    崔含章看到玄哥儿已经早早立在岸边如,身姿如长枪般挺拔,一身拳意流淌。

    崔含章忽然往左一晃身子,滑行飘忽出去几步后,又往右边晃荡过去,这次滑行的更远,尚未看到下一步的腾挪,便忽然没了身影。只见他再次出现时已经一个脚步横抹,骤然停住身子,后脚踏地,高高跃起,势若猛虎,飞扑而至,一拳朝着小厮崔玄的头颅砸去。

    崔玄在他失去踪影时便凝神聚目,呈现在他眼帘内的只是一个硕大的拳头,由远及近,瞬间便占满了他的眼眶,拳意收敛,两臂自然如十字架起,硬扛这一拳,“噼啪一声”他的两只袖子粉碎,裸露出古铜色的臂膀,身子晃了几下后,还是控制不住的后退了两步,方才把全部力道卸去。他感觉刚才是挡住了猛虎一扑,而非是崔含章的一拳,虎扑的力道当真如泰山压顶一般,手腕处仍然麻木着,耳朵里响着闷雷声,心神摇曳。

    崔含章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随口说到:“边吃边聊。”

    清粥咸菜,粗茶淡饭。

    崔玄慢慢的说,他就慢慢的听。

    先前有预期,庆元府的事情听过也就听过了,的确没那么多悲伤仇恨了,又是一笔人间债。

    “我曾听一位朋友谈起拳理,深以为然。你也参详下,天下拳分千百,各有不同的拳架拳桩拳招,拳架是根本,立定之根,拳桩是地基,起势之基,拳招是门面,眼花缭乱,三者结合在一起,便有千百样的拳种,江湖武夫又被成为拳把式,道理便是如此,但是在这三者之上更有拳意,有人虔诚,有人纯粹,有人无情,同一个师门里的同一个师傅却会教出不同的徒弟,说的就是拳意迥然。”崔含章此时想到在嘉桐关时李青山传授的拳理,便说出来与崔玄听。

    “今日跟崔伯买足木材,咱们动手湖中起一座两层亭子,要经久耐用。”崔玄还沉寂在那句“死力不足贵,拳意为最高”的棒喝中,崔含章容不得他继续原地发愣,又交代件采买木材的事情后,便出门去往青川大街,往宫里方向徒步走去。

    这几日兜米巷里多了不少各府小厮,探头探脑的,太康城里没有新鲜事,自打他入城那一刻,九门四关都传遍了崔探花回京的消息。

    时至今日,即便是最富贵的门楣也不得不承认,荣登神光八骏榜单的崔探花已经站在了足以让他们正视的位置,折腰下顾是姿态,如果谁还像先前那般看待这位清贵文人,那么也真是祖坟冒黑烟,开府老祖宗们的棺材板估计压不住了。

    历代以来能以文人进士出身领兵作战之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嘉隆二十年的三甲进士及第,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追随太祖爷那一批人中的冠军侯,当年他可是大端朝最后一年的二甲进士,弃笔从戎,追随太祖,早早的出将拜相,无人匹敌,后面若非冠军侯英年早逝,恐怕也就没什么一等灵武候的事情了。

    崔含章如今比当初冠军侯可是更加年轻,而且是从北伐大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流鸾城里刺绣狐,幽云城中火烧翁城,更夸张的是手里还握着精锐部队游骑军,想想都让那些老而不死的勋贵们无奈摇头,多好的一颗苗子,咋就没生在自己家地里呢?

    现如今再与之示好,不仅晚了,而且还下作,真丢不起那人,被满城老头子笑话,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在大朝堂上,故而都是紧密观察着,谁也没急着上门。虽说不急着上门,但心里都在盘算着,也都在暗骂崔钱袋子真是个老狐狸精,早早的搭上了个侄女不说,如今连女儿崔韫也是三天两头的往兜米巷跑。

    帝都里还是有些老人知道太康尚书府与建阳崔氏不一般关系的,多少也能寻着蛛丝马迹查到溪口崔家的出身,更是有心人还查出了晋安北狱的那点事,如今倒是没人敢拿出来说事,平康穆王可是一等一的实权王爷,吃了熊心豹胆也没人敢触之霉头了,传言平康穆王与崔探花关系匪浅.......

    愿将炉中一点雪,散入人间照夜灯。

    这是漱兰轩圣上出征前写的对联,谈不上工整,但好在意境。

    自从圣上出征以来,太后娘娘联合监国四臣召集过一次大朝会后,神光朝已经足足半年未有大朝会议事,以上圣上都是大朝会后留下几位要臣在漱兰轩商议事情,如今四位监国大臣也是在漱兰轩里议事,故而六部间都是称呼漱兰轩为小朝会。

    庐阳王秦铮,户部尚书崔敬,鼎国公宋雨山,吏部尚书兼光华殿大学士茹鹚,这四位监国大臣神神在在的端坐两边,有人闭目养神,有人轻啜香茶,还有的手指节有韵律的轻敲着座椅扶手,完全看不出来信上所说的人心浮动,局势紧张,崔含章进来后轻轻的咳了一声,然后躬身拜道:“游骑军崔含章拜见四位监国。”

    “崔统领来了,来我这边坐。”只见户部尚书崔敬慈祥的招手,喊他过来,

    崔含章自然不会真的落座,轻轻的走到他旁边后,面露微笑,站立在旁。

    “我们四个有些对不住你啊,为了国之根本,老脸皮也就没羞没躁了,起初想法是游骑军与城防羽林军联合清理太康城,圣上旨意指示昆大统领的禁卫军也要接受你们游骑军的调度,如此以来太康城内外防务就都托付崔统领了。”崔敬此时当着其它三位的面也是放得开,索性直接说个明白,如今太康城防务由你崔含章掌控,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圣上对你很是器重啊,太康城如今人心躁动,圣上回京之前必须整顿清理,切不可在自家眼皮子底下出了纰漏。”庐阳王秦铮笑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独子秦嗣阳跟着平康穆王在西线战场立下大功,这老头也是倍感欣慰,看谁都觉得顺眼。

    “圣上距太康尚有八百里路程,按照目前行军速度,估计一旬后便可班师回朝,不知游骑军现在何处?”鼎国公宋雨山比较关心的是游骑军现在所处位置,能不能快速入城接手防务。

    “禀国公,游骑军五万人护卫圣上班师回朝,三万人就在城外五十里驻扎,随时可以入城。”崔含章回话。

    “着急火燎的请崔统领回来主持城防事务,一方面是圣上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让你接手鬼方部大长老的安置。”

    大学时茹鹚一本正经的说道,鬼方部大长老带了百名部众,如今暂住在清凉寺。

    “属下即刻带人去接手城防,亲自去清凉寺请鬼方部大长老入城。”

    “你先去吧,这事耽搁不得,不可慢待了鬼方部。”户部尚书崔敬特意嘱咐他一句。

    等到崔含章退出漱兰轩后,几个老头子闲聊起来:“城里这几天闹妖,希望小崔探花能压的住啊。”

    “小崔这后生年轻了点,但你看他身上的煞气,血气滚滚,这是从北边死人堆里沾染的,他要是镇不住,咱们几个老骨头捆一块也不行唠。”鼎国公说话一向是直来直往。

    “这事跟鬼方大长老脱不了关系,崔含章只要压的住此人,便能压的住局面。”庐阳王秦铮一口咬定。

    “散了,对着你们几个,两看相厌。”户部尚书崔敬一口喝了盖碗茶,便起身离去。

    “走唠,咱们几个相面,的确看的腻歪。”鼎国公宋雨山笑着骂道。

    吏部尚书兼光华殿大学士茹鹚默默的坐在位置上饮茶,等到案台上的香燃尽,才起身离去.........

    “徐清风,立刻传令游骑军洪字营和荒字营,申时一刻入城,二刻封锁外城,三刻与禁卫军调度加强重要位置的防备;神弩营去清凉寺,没有我的手令,一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崔含章出了漱兰轩后,转身便对亲兵侍卫下令。

    “标下得令。”徐清风躬身抱拳,翻身上马,直奔游骑军城外大营。

    崔含章没有着急回去,让车夫拐了几个巷子后,便进了尚书崔府的后门。

    崔韫在府里上上下下都交待过,都是老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经管家引路后,他便闲坐在蒲草堂等着

    “来了啊,也不知道看看你崔伯母,她可是对明薇姐视若己出,伤心了好一场,这些日子也是茶饭不打牙的。”崔韫满脸怨气的从后堂走进来。

    “就怕又勾连起老人家的伤心事,故而犹豫不决。正好你来了,这事我从溪口带来的山野佳品,最是补气益血,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早晚各服一碗。”崔含章只好如实相告,赶紧拿出来东西奉上。

    “算你还有点良心,母亲这些时日茶饭不香,常常在明薇姐以前住的房间里独自抹泪。”崔韫说着也是眼睛变红,眼眶里蒙上一层水雾。

    崔含章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坐着。

    “老爷回来了。”管家一句话惊醒两个伤心人,崔韫擦了下眼角边转入后院陪母亲了。

    “含章,太康城防与鬼方部的事情透着诡异,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不比北伐战场少,最是消磨人心。”崔尚书看到他面上布满哀伤,心气低落,不由得担心提醒道。

    “让世伯见笑了,今日漱兰轩里几位监国大臣明显就透着异常,恐怕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吧?”崔含章收拾好心情,恭敬的请教。

    “这事情确实诡异,先是流传圣上在北伐大战中身受重伤,危及性命,在市井坊间传的沸沸扬扬;接着宫里面失踪了几个宫女,昆百川查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进展,偏偏宫里的事情不知怎么就流传到外面,刚巧这几天城里也陆续有女子失踪,如今闹的人人自危。鬼方部大长老的百多名部众如今也来了,我们只能先安置在清凉寺。”崔尚书简单的介绍了下情况,便低头饮茶,让他慢慢消化信息。

    虽是只言片语,但崔含章能感受到里面的凶险,圣上北伐,各州抽调精锐支援,京城之地空虚,地方上更是微妙,宫里的贵人和市井的百姓都是压在天平两边的砝码。监国大臣代理朝政,输送粮草,稳固后防,定然是劳心劳力,他有留意到崔尚书的两鬓斑白了许多,其他三位也是苍老了许多,这份差使干的如履薄冰,容不得一点闪失。

    “这事跟鬼方部有关系麽?”崔含章沉思片刻,单刀直入的问道?

    “时间对不上,事情出在前,他们来在后,我们几个不是没怀疑过,但是找不到证据,昆百川亲自去清凉寺也没找的线索,这事闹僵了两族生隙,所以更要慎重对待。”

    “打扫干净太康城,才能迎接圣上班师回朝,晚点我去会会这位鬼方部大长老。”崔含章如今杀伐果断,再无半点书生的优柔寡断。

    他是从北境战乱之地抽身而出的,自然最清楚北伐战争到了这份上已经难说输赢了,几场硬仗下来,双方死了几十万人,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局势对神光朝有利而已,稳住局面消耗下去的话,被拖死的只能是北胡。

    这个时候就看谁的后方稳固了,可以持续供养对峙的战线。鬼方大长老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入京祈福,由不得四位监国不紧张,打仗他们不行,但是感知人心温度,世情冷暖,那几位人老成精啊。

    崔含章从尚书府出来后,直奔禁卫军办事衙门,两人一番深聊,把这一年来太康城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捋了一遍。看得出来,昆百川脸上有无奈也有疲态,如今倒是疲态轻松了些许,等到送他出门时,已经是月落西山,夜里凉风习习,倒是惬意。

    来不及在太康城里转悠了,便催促马夫往家赶,想着今天把地基打好,三日内起亭子。

    等到他推门回家后,第一时间就看到院子里灯火辉煌,崔玄带着十多个亲兵热火朝天的干活,亭子已经初具规模,看着地基结构是双层的,崔伯看到姑爷回来便走上前说道:

    “玄哥儿手脚麻利,上午采买木材,下午就开始打桩下地基了,后面又来了几个当兵的,大伙一起帮忙,一层就要建好了。”

    “木材要经得起水泡,告诉他们,先吃饭,明日再造。”崔含章点头,看着这处在湖心位置的亭子吩咐道。

    “没事,我们今晚先搭出个架构来,明日上大梁,找泥瓦匠铺瓦,细细打磨。”崔玄耳力好,老远便听到岸边的话,便喊话回复他。

    “姑爷放心,这几个小伙子都是壮汉,吃的多力气大,厨下已经做好了酒肉饭菜,随时开饭。”老管家一旁帮腔。

    崔含章看着他们干的热闹,便脱下外套,挽起裤管,撸起袖子,搭把手一起干,至戌时,两层木制凉亭的主体结构搭建好了。

    刚才搭手干活之际,脑中便反复设想凉亭的效果图,如今站在岸边再看这颇具规模的亭子,湖面青莲环绕,不由得想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他倒是喜欢栖水而居,水中亭的名字有了,就叫“小莲庄”。

第五十二章 人间照夜灯

    开基取土,奠定基址,建造小莲庄是兜米巷院子里头等大事。

    次日大清早崔玄就在瓦舍中请来了泥瓦匠,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听闻崔探花修亭子,满城勋贵总算是找到了突破口,从顶级红木大材,到琉璃彩瓦,乃至自家宅子里的老手艺人都给送来了,教武场上堆的满满的,主人们比着送东西,家仆们也是暗自较劲,轮毂争挤,各不相让,结果小小一条兜米巷竟被各府马车给堵的死死的。

    风成于上,俗行于下。

    太康城的风俗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历朝历代都不缺像柏言秋这样的浪荡子,看不惯嗤之以鼻,嘴上极尽嘲讽,但事情还得该做的做。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崔含章看待这些风轻云淡,轻飘飘的一句:“都收下,登记造册。”

    崔伯是老把式了,但凡是看上眼的都是好东西,瞅着一地红木大材,不禁笑出了声,“老奴我二十年没见过这么好的材料了,金玉满堂武侯楼,单看直径便是百年大材,何止一座双层凉亭,怕是再造一栋大屋也是够了。”

    “哦?查查是哪家送的。”崔含章接着话头问了一句。

    “是萧居安,晋安萧氏在太康城的话事人,而且我还听说这批金丝楠跟宫里修金明池的是同一批货。”崔玄抢着回答。

    “呵呵,本是后山人,偶做堂前客。”

    这话说的他们两人摸不着头脑,崔含章也没有解释,笑着挥挥手。

    “这些东西搁在太康城里,不收下就说不过去了,既然是规矩,咱们不能不上道,有所能,必然有所不能。”

    崔伯是个简单人,听到能收下材料,便盘算该如何物尽其用,

    “姑爷,您看咱们沿着这条道建一圈走廊如何?刮风下雨也是个遮挡,还能跟湖里的亭子连接上,方便家里人走动。”

    “就按崔伯的意思办。”崔含章看着崔伯的比划,脑中浮现出效果图,有点家乡廊桥的意思,老人家还是念旧的。

    崔家小院造亭子修廊桥的事暂且不表,单说城外清凉寺那边,只见鬼字营个个彪形大汉,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其围住,给本就庄严肃穆的佛门清净地增添了肃杀气氛,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煞气之重令方圆十里内飞鸟禁绝。

    说是即刻去请鬼方部大长老,但只是派了神弩营和鬼字营先去接手防务,这一晾就是一夜,里面的人急得如热锅蚂蚁一样,不时就有鬼方部众被阻拦在大门前,更有不要命的酒徒尝试翻墙硬闯出去,结果弩箭不长眼,当场射杀,横死墙头。

    “大长老,这帮军士沉默寡言,动辄就是拔刀上弩,且动作娴熟犀利,照面就是杀气腾腾,只允许在我等在寺院里走动,神光朝这不是把咱们当成囚犯了么?”护骨赤狄满脸怒气的回禀情况。

    “赤狄啊,难道他们好吃好喝的招待咱们,咱们就不是囚犯了麽?”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漆黑的大殿里响起。

    若是没有声音传来,恐怕任谁都不会发现眼前黑袍罩体,痂而坐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双眸始终轻微的闭着,帽檐低垂许多,袍子上还有些许的灰尘,与周围大殿里枯寂融为一体。

    “您是没看到这伙人气势,个个都是杀气外露,看待我等的眼神就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太嚣张了。”护骨赤狄还是心理愤恨,说起来鬼方部横行西南,从来都是他们如此,哪想到今日自己沦为待在羔羊。

    “你们都收敛些,这些个士兵气血旺盛,煞气沉重,腰间的刀刃上还有血腥味,想必是刚从北方前线撤回来的游骑军,他们应该是擅长战阵合击之术,一天内有三个时辰都能保持统一协调的气机,进退如一,如臂使指,这就十分可怕了,传言中的神光八骏果然名不虚传。”鬼方部大长老虽然人在殿中坐,但对周围情况了若指掌。

    “大长老好精深的道行啊,崔某人可当不起这么高的评价,就怕捧得高摔得惨啊。”人未到,声先到,崔含章带着鬼字营亲卫大步流星的走进大殿。

    “崔将军真是爽朗,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鬼方大长老身形如影子般出现在门槛处,与崔含章衔接自然,两人同时出现在大殿门口,一槛分两边,殿内幽幽暗暗,殿外白日青天,略微僵持了几个刹那,两人相视一笑,大长老侧身用请,崔含章抬臂虚扶,果然力若千钧,崔含章握住佩刀的五指瞬间收紧,佩刀自动弹出半尺,脚下青砖更是悄悄塌陷下去。大长老呵呵一笑,用手挽住崔含章臂膀,从门槛外看去,于是乎两人并肩走进殿内。

    “实不相瞒,城里出了点状况,崔某担心有人不利于鬼方部,便提前派人来接手护卫事宜,他们都是刀头舔血之辈,杀气重了点,还望大长老体谅。”远来是客,崔含章礼数周道,抱拳躬身施礼。

    “万万使不得,折煞老朽了。

    ”大长老一手虚托住崔含章下倾得胳膊,崔含章顿时感觉到被巨人托顶一般,怎么也拜不下去。

    都是敞亮人,门里门外两相试探后便知斤两,传言鬼方部大长老乃不世出的高手,崔含章自问不够斤两称称,但他胜在大势在旁,刀把子在手。刚才那一抱拳躬身他用上了老猿拜月的拳架子,但最让他难受的是拳架尚未成型便已经散了,大长老那一下虚托,刚巧托在了肘关节的要害处,劲一散,形便散。

    “还得委屈鬼方部众在清凉寺内多住几日,待崔某打扫打扫屋子,再迎诸位客人入城。”崔含章这一趟本就是来看看,见识下鬼方大长老,索性也不绕弯子了,直言相告。

    “客随主便。”大长老古井无波,两个人接下来便是一番闲聊,崔含章对西南鬼方部也有诸般疑惑,便一一请教,大长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相谈甚欢,一起用过斋饭后才各自散去。

    大长老起身送到大殿门槛前便留步,目送眼前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游骑军统领崔含章离去,身后的护骨赤狄忍不住说道:“大长老对这位神光将军未免过于热情,乳臭未干的小年轻。”

    “赤狄,小心祸从口出,你若不改改这性格,早晚会吃亏的。这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可不简单呐。”大长老并未转身,反而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你想想自己对上北胡慕容嫣然,能全身而退麽?用心想,用脑子想。”大长老并未作罢,反到追着问了一句。

    “我还会怕个娘们,都说绣狐慕容嫣然智谋卓越,赤狄俺也不是吃素的,一力降十会,手底下见真章。”护骨赤狄自幼便擅狩猎,力道奇大,况且身受大长老传授武艺,死在他手里的敌人猛兽更是数不胜数,在鬼方部年青一代里威望颇高。

    “下次见面,你们切磋切磋,传言这位崔小将军孤身刺绣狐,十万军中斩敌首,弱冠之年便统帅游骑军。”大长老说完这话便独自离去,来时无声,去时无影,大殿内便陷入了漆黑枯寂。

    “比就比,俺可从来没怕过谁。”护骨赤狄不是个吃素的主,看着族人奉若神明的大长老如此赞许崔含章,心理也是不服气。

    崔含章走出清凉寺门后,驻足回望,天色渐晚,整个清凉寺由远及近,都慢慢隐入到漆黑的夜里了,刚才大殿内给他的感觉便是如此,黑夜仿佛无处不在,如一层细密的网覆在他身上一般,让他浑身不自在,又动弹不得,故而他才以老猿拜月的拳架子抖擞精神,希望挣脱出来。还是大长老功夫深,雀不飞的压迫感让崔含章无法展翅,他有感觉若是在大殿之内恐怕无人是其对手,若是出的山门便是他崔含章说的算。

    “清风,传令下去,将寺内的兄弟们撤出来,以山门为界,门内由他,门外禁绝,飞鸟走兽,但凡是喘气的都不许进出。”崔含章这一趟没有白来,见了大长老,也见了鬼方部。

    “得令。”徐清风跟随崔含章时日不短,最是清楚这位主将的脾气,领命后便迅速返回寺内部署安排。

    清凉寺与太康城的距离不足十里地,但是一堵城墙之隔,隔着是红尘俗世。

    崔含章见了大长老后改变了接他们入城的想法,这样的人物他掌控不住,见他如临深渊,故而须如履薄冰。

    这样的人物,想的话,随时都能入局。

    请他,不如等他。

    既然来了,也就不用担心等不到了。

    当他骑马快要进城时,忽然一位青衣僧人从路边闪出拦住:“贫僧沩山灵,见过崔施主。”

    僧人闪出便占据官道中央位置,逼得崔含章快速勒紧缰绳,收住奔驰的马蹄,惹得跟随护卫一干人等都是紧急勒马,骑术不佳者滚落马下,

    “大师不好好待在沩山清修,怎么跑到这里拦道崔某?”崔含章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并未生气,稳住座下宝驹后,翻身下马走上前来。

    “沩山有魔,小僧只能避走,求助于崔施主。”沩山灵面色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偏偏话里头充满恐怖。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也是名满太康的得道高僧,难道也要学世俗之辈趋吉避凶?”崔含章依稀记的这位青衣僧人,沩山乃佛门临济宗圣地,法脉以清凉寺为主,但山阴处亦有黄龙庙一座,此庙法脉稀薄,唯有灵异军突起,与清凉寺法脉并称于太康。

    “佛陀有受难日,但清凉寺众僧却非佛陀,小僧恳请崔施主发慈悲心。”沩山灵眼神清澈无瑕,静静地凝视着崔含章。

    “大师既然有心搭救他们,怎么舍近求远,在城门口拦道?”崔含章答非所问,笑着问道。

    “小僧有心无力,知崔施主人品贵重,素有仁义。”沩山灵佑求人办事,倒是坦然的很,面上毫无扭捏之态。

    “大师给

    崔某得这顶高帽子戴不得,你的请求恕难从命,但可允你入寺,至于救多少,又需不需要救,全凭造化了。”崔含章打断灵的话,直接给了新的方案。

    “昔有马祖道一磨砖成镜,即心是佛,当下又未尝不是机缘,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若是能明心见性,也能见性成佛,不知灵大师为何执着于色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狗子无佛性也,但求息妄,莫更觅真。铁壁银山,一箭穿过。”

    “善哉,善哉。崔施主有大慧根,小僧受教了。”话音刚落,人已不见,原来灵脚下生风,一步两丈远,只见一袭青衣飘飘飘荡荡,逐渐远去。

    崔含章示意身边的亲卫跟上灵,若是没有他的口令,除非沩山灵舍命硬闯,否则谁也别想进清凉寺。

    外人无从得知佛门内幕,但各种公案流传甚广,崔含章仅凭道听途说的几宗公案话头可以猜测些枝枝叶叶,世人皆知禅宗一花开五叶,各自结果成,沩山临济一脉传承至今,两支同气连枝。

    夜越深,夜越黑。

    若是站在西北高山处俯瞰太康,便可以发现黑夜中的点点灯火陆陆续续亮起,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的灯火将夜空照亮,人间灯火总有尽时,天上星光却是亘古长存,灯火与星光之间隔着的是登天路。

    这个世间却总有些人,随着修行愈深,自身的光芒愈加闪亮,超脱出人间灯火的限制,欲与夜空中的星光争辉,时而隐晦,时而光华,心华发明,照十方刹。

    修行各家都有压箱底的绝技,但观风望气心算推衍则首推阴阳家。端坐天心庙的阴阳士庞衍心绪不宁,他模模糊糊的感应到今夜太康城的上方有两股对峙的场域气机,一股枯寂如渊的气机笼罩着清凉寺,一股阴冷堂皇的气机盘踞在太康城的上空,直到下半夜寅时又一股至诚如金的气机腾起,虽不如前面两股气机煌煌,但却悠远淳正,硬生生的从太康城上空中占据一席之地,这期间也有零星的气机苗头冒出,但都在三股气机的压制下逐渐消失了,即便是庞衍也尝试依仗师门秘宝运转心神冲破现有格局,但无奈力有不逮,口吐鲜血倒地昏迷,一时间三足鼎立格局彻底稳固。

    场域气机玄之又玄,一闪即逝。

    见微知著,崔含章这一趟收获不小,他明白城里的事情不能出城,城外的人更不能进城,既然容不得他一点点的捋线头了,那就拔刀快斩。

    沩山禅宗一脉的事情合该如此,不是他崔含章手里有兵有权就能改变,多年以后回头再看,也许清凉寺与黄龙庙的机缘便该在此处。

    沩山灵佑为禅宗法脉而舍身饲魔,凡夫俗子亦有执念信仰,大概这些真正的人生,都不会如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结局也总是皆大欢喜,而俗世中行事过日子则是迷迷糊糊,摸着石头过河,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事情比比皆是。

    神光八骏的名气很大,大到水井边的顽童都以八骏为裤裆下的竹马命名,八骏中又以战神佑和将种青山最受欢迎,小孩子的选择最是简单,高大威猛便是最好,但这两位恰恰离太康城最为遥远。小孩子才选择,女人们则是都要,逮着哪个算哪个。

    崔含章并未着急赶路,饶有兴致的停下来待在巷子口,远远看着一群孩子骑竹马打架,“驾,驾,驾,胡不归,胡不归,丢了王都能怨谁?……”仿佛这一瞬间便回到了溪口的私塾院子里,当年他和明堂也是这样呼啸而过。

    这时候要是有一壶浊酒九月霜呷啜,才是人间好时节。

    他不知道此时远行在极北的崔明堂正经历着生命中最大的考验。

    风夹着带雪花呼啸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试探的走着,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在含糊不清的的胡人土话中,他总算是打听到了名为冰幽兰的一种异种花,可是这种花极其罕见,一年只会在九月份的朔望两个时间段开花,开花期间植株透明雪亮,隐匿在冰天雪地中,多有传言而未见真身,能否找到全凭运气。

    在茫茫冰原上的日子孤寂又无趣,不是明堂心神松懈,而是一天一天的时间流逝让他绝望,素来机警的他一脚踩空,半个身子陷落时才骤然醒悟,左脚弓起,脚尖如锥子一样插入雪里更深处,后脚跟轻轻一震想着借力把下落的身子甩出去,无奈后脚跟落地处仍然是厚厚的雪层,整个身子只是偏移了少许,他还是结结实实的掉入了当地渔民捕鱼的冰洞中,水寒刺骨,瞬间便刺穿了冬衣,冻住了他的手脚,连带着灵魂都一起冻住了,脑子里求生的意识让他拼命的挣扎,但是他肉眼看的到是自己手脚缓慢的挣扎,仿佛这寒气连时间都冻住了。

    造化弄人,结果还没找到冰幽兰,他就要失足溺死在极北冰洋中,这事情如果传回溪口,他能想到众人们笑的前仰后合的表情,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情景,崔明堂感觉自己死的真窝囊。

第五十三章 白熊与望月鳝

    万幸崔明堂没死,被人用网兜打捞上来时,进气不如出气多,整个人冻僵住了,连思维意识也被冰封了。

    冰窟窿最初是极北寒地的白熊开凿的,用来引诱捕食跳出水面的鱼儿,方圆十里全是这头白熊的势力范围,雪枯族人平时都不敢轻易涉足,不曾想这个冰窟窿把崔明堂给坑了。

    好在有追逐雪地白狐而路过的猎户,知道这里有个冰窟窿,偶尔趁着白熊冬眠时过来捡漏,结果一网兜下去打捞上来个活人,准确的说应该是半死不活的,眼瞅着活不成了,带回部族内又是烤火,又是灌汤,最后还是几个大老爷们轮流用烧刀子烈酒给他揉搓活血,疏通全身经络,总算是救过来,但寒气入体冻伤了经脉,留下了畏寒的病根,一年四季都是披着白狐裘,最爱喝烧刀子驱寒,酒越烈越好,故而江湖上多了个披白裘的瓷器商人。

    崔明堂遭了这一灾后,便被拖在了极北苦寒之地,他知道长姐明薇等不起,每日上着急上火坐立不安,口腔生疮,一头黑发中两鬓日渐发白。

    祸兮福之所倚,他在与雪枯族老辈人攀谈闲聊中,终于打听到了冰幽兰的线索。机缘在此,原来苦苦找寻的冰幽兰曾经出现在离冰窟窿不远处的矮雪山山阴处,崔明堂喜极而泣,人命关天,天见可怜,当即下跪乞求雪枯族人为他做向导,摘得冰幽兰赶回嘉桐关救治长姐。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了雪枯族人的帮助,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

    麻烦的是那头白熊,它是这片苦寒之地上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雪枯族的猎手遇见它也会犯怵。以冰窟窿为中心方圆十里都是它的地盘,任何生物进入它的领地都会留下气味,崔明堂莽莽撞撞的踏入过一次,碰巧应该是它外出捕食了,如果再侵犯到极北寒地霸主的领地内,后果不堪设想。

    崔明堂红着眼睛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求过去,可是大家都告诉他不要去招惹那头白熊,尤其是在哺乳期的白熊,昨天夜里有雪枯族人在山脚位置听到嘶吼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远远的看到白熊产下两只幼崽,如今这只白熊看护幼崽,舐犊情深机警敏感,容不得任何生灵靠近矮山,大伙都劝他不要冒险,只有耐心等待好时机,

    大凡天材地宝,多有凶猛野兽守护。事实上崔明薇等不起,如今白熊下崽,崔明堂认为也算是难得的虚弱期,错过这个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多久,崔明堂绞尽脑汁的谋划着。

    熬了半宿毫无进展,下半夜撑不住了,他不自觉的趴在案台上打起瞌睡,梦中正酣处忽然被人推醒:

    “别睡了,有情况。”雪枯族以狩猎为生,极北寒地中想要生存殊为不易,必须保持时刻警惕。

    “怎么了?”崔明堂知道他们族里有守夜人,便问道。

    “有一伙陌生面孔闯进白熊的领地了。”雪枯海一边推醒他,一边背好钢叉羽箭,准备出去。

    “看来冲着冰幽兰而来的外族人,不止你小子一个,都是不要命的蠢货,我这就去禀告长老,你先别冲动。”

    崔明堂哪里听得进去,二话不说,从包袱内翻出短刀揣在腰间,披上狐裘后便悄悄的跟了出去。

    他不敢太靠近,只能远远的吊着。

    上半夜风雪交加,此时则是一片宁静,一轮圆月悬挂在天边,皎洁的月光照射在雪地上,六个人的身影清晰可见,连帽的兽皮大衣遮住了身形,清一色的戴着厚厚的口罩,这伙人一路上隐匿行迹,蹑手蹑脚的摸进了矮山附近,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嗷呜......”哺乳期的白熊果然敏感,闻到了异物的气息,愤怒的吼叫一声,震得崔明堂耳朵内仿佛炸雷,嗡嗡作响,胸膛内气血翻涌,后背直冒冷汗,想起雪枯族老人的话来,单单是吼叫声,便声震十里地,这头畜生果然不好惹。

    冲在最前面的这伙人中,有一人被吼声震翻在地,耳朵流血不止,还有一人捂着耳朵痛苦的隐忍着,其他人则是半蹲姿势硬扛着声波冲击。

    崔明堂身形不稳,晃荡几下就要倒地,幸亏雪枯海在后面一把扶住,压低嗓子骂道:“你小子不要命了,不要连累我们雪枯族。无论是暴怒的白熊,还是这伙来历不明的人,我们雪枯族都惹不起。”

    “雪枯大哥,咱们先静观其变,我看这伙外族人是有备而来,让他们对付那头白熊。”崔明堂自知理亏,不好辩驳,但仍是希望雪枯族能助他一臂之力摘取冰幽兰。

    “情报有误,没听说过有熊守护冰幽幽兰。”几个人总算是站稳了,彼此用眼神商议着。

    “看来不宰了这头畜牲,是摘不到冰幽兰了。老二老三你们俩埋伏在洞口,下好铁夹子和绊马索,老四跟我在洞口引诱它,老五准备麻药和强弩,老六瞅准机会去摘冰幽兰。”其中一个低沉的嗓音连带着手势指挥,六个人都准备好跟白熊干一架了,看他们的身形动

    作干脆利索,分工明确装备精良,行动之间暗合合击之术,尤其是手里刀剑都泛着寒光,应该是萃毒了的。

    还未等他们落好位置,只见一个如小山状的白影冲了出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一下子就把绊马索给撞开,名为老二老三的两位被当成蚂蚱一般挂在锁链上,白熊将绊马索攥在手里甩在空中,两位更不敢松手,

    “嗖”,“嗖”两只弩箭射在了白熊脚上,他们寄希望可以延缓它的移动速度,效果并不明显。

    “老大,这畜生皮糙肉厚啊,弩箭射不进肉里,麻药起不了作用。”这时老五身形隐藏在一块巨石后面,但声音中透露着焦急。

    众人定睛一看,好家伙,通体雪白,身形如山,眼球瞪大如灯盏,两只獠牙因为愤怒而突出,白熊挥舞着绊马索拍打着地面,就像是甩鞭一样,狠狠的往地上砸。

    白熊舞锁链的景象深深的烙印在了崔明堂的脑海中,看似毫无章法,简单粗暴却充满力量美感,最关键的是听不见破风声,颇有大巧若工的意味,这种意境正是烧窑把式中的熊形,绝对力量被它展现的淋漓尽致。

    “不管了,我们拖住它,老六抓紧摘冰幽兰。”这次行动前期过于顺利,没想到危险都在最后面,容不得他们抱怨了,只好硬着头皮周旋到底。

    “啊.....”说话间,只见绊马索上一个人便坚持不住了,被狠狠的摔在矮山上,咔嚓声响起,筋断骨折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听起来格外清脆,只见他翻滚着砸落地上,大口咳血,胸腔被肋骨刺穿,估计活不成了。

    另一个被甩飞到更远处,在空中划过有一里地的距离才重重的摔在雪地里,昏死过去。雪枯海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后面便有两个猎户悄悄的摸了过去,一刀砍在脖颈处,鲜血滋的一下冒了出来,染红了一大滩。

    “我先缠住它,你绕去左边找个位置用弩箭袭击,记住射它的眼睛,给老六拖延时间。”老大焦急的下令,他猜测眼睛没有皮毛保护,应该是脆弱的部位,话未说完便挥舞着弯刀冲到这头白熊的面前。

    大喝一声,“好畜生,让爷爷送你上路。”此人一身拳脚功夫着实了得,身形游若蛟龙,脚下闪转腾挪,竟然能够与白熊缠斗片刻,老四则是也默契的在理另一侧骚扰偷袭。

    “那是北胡王帐龙骑军的贴身佩刀。”呈圆月型的弯刀最适合骑兵冲击力量的释放,是北胡铁骑征战草原的利器,他留意到这位头领的弯刀表面铸有云纹异兽,刀光凛冽,应该是最上等的乌兹钢锭和寒铁混合打造的。

    “嘘!”雪枯海示意他不要出声,两个人悄悄的往前矮山方向摸了过去。

    只见老四手握弯刀砍在白熊的后背上,卯足力气斜切而下,火星溅射,白熊吃痛,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扭身挥掌打过来,只是擦过他的半边肩膀,瞬间鲜血四溅,破破烂烂,如纸糊的一般脆弱。

    “老四,绕后去洞里看看。这畜生凶性非比寻常,若非发情期就是哺乳期,不管哪一样,咱们都够倒霉的。”老大倒地一滚,借势脱出身来,大声的喊道。

    名叫老四的王帐暗卫忍住疼痛,爬起身子来踉踉跄跄的往洞里跑,白熊似乎发现了他们的企图,瞬间舍弃了眼前的暗卫头领,转身追过去,裹挟着一阵风冲进洞里,一巴掌就拍死了他,血肉混杂一起,如泥浆一样流了一地。

    这幅景象看的众人胃里一阵翻腾,崔明堂心理一阵后怕,幸好没有冲动,否则被拍成肉泥的就是自己了。

    瞅准这个机会,暗卫头领追上后一脚踏在白熊右侧方石壁上,借力腾空从它头顶翻过,只见寒光一闪,白熊右眼彪出鲜血,眨眼间便染红了半边身子,割瞎了白熊一只眼睛,便大大削减了它的战力,另外名叫老五的暗卫也跟着冲了进来,弩箭全都射在它的面部。

    受伤后的白熊凶性大发,脚下发力蹬出一个大窝,整个身子扑了出去,速度比先前都快,双掌将暗卫首领击飞,撞在石壁上,恰巧被石壁上凸出的石头刺穿背部,鲜血混着肠子顺着石壁哗啦流了出来。

    暗卫老五看到头领悬挂在石壁上,石尖穿胸而过,脸上痛苦万分,五脏六腑流了一地,而他的脚下正是熊窝,两只毛绒绒的熊崽子正在酣睡,既然对付不了白熊,就转移目标先杀熊崽,他疯狂的扣动弩箭扳机,想着先射杀两只熊崽子为兄弟们报仇,不曾想白熊异常机敏,阻挡不及的情况选择横着扑过去用身躯挡住弩箭,面部又中了两箭,重重的摔在地上。

    崔明堂看到这只白熊舍身救子,能感受到那份舐犊情深,心理想着禽兽如此,何况人乎。

    暗卫老五稍等片刻后,看到白熊趴在地上不动,以为是麻药起了作用,便小心翼翼的靠近,想要救下挂在石壁上的头领,不曾本来瘫着地白熊猛地直起半个身子扑了过来,一口咬掉了他的脑袋,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喷射而出,

    死状凄惨.......

    虽然搏斗情况惨烈,两方都是死伤惨重,但是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的情况下来不及让人细想。

    雪枯海还守在外围,紧盯着去采摘冰幽兰的老六,崔明堂看着暗卫老五的凄惨下场,心想刚才换做自己也会猝不及防,白熊这次估计是真的中毒了,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爬起来,弯刀上涂抹有剧毒,面部中箭,毒药直接侵入脑颅内,神经系统已经被摧毁了。崔明堂蹑手蹑脚的靠近,看上了那把乌兹钢锭打造的弯刀,可怜被钉在石壁上的暗卫头领仍未完全死透,看着悄悄靠近的崔明堂,嘴唇动了动,脸上竟然透露出诡异的笑容.....

    “将死之人,大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崔明堂不理会那渗人的笑脸,掰开他的手指将弯刀拿在手中,忍不住挥舞了两下,带起一片寒光,

    “好刀,好刀。”

    “看到宝刀的份上,给你个痛快。”崔明堂提刀上抹,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环顾洞内,除了角落里堆着的几条冻鱼,便只剩两只初生幼崽,想着刚才白熊用脸挡住弩箭,拼死也要保护熊崽的情形,崔明堂犹豫起来。

    “算了,你俩也是倒霉蛋,刚出生就没了娘,没人照顾在这冰天雪地多半活不下去。”崔明堂一边说着,一边抱起它们。

    横躺在地上的白熊留恋的看着崔明堂怀里的幼崽,一只眼睛汩汩流血,另一只眼神中充满了依依不舍,出生不满两天的幼崽还未睁眼,身上包裹着一层毛茸茸,通体透明,有纤细的血管依稀可见,崔明堂忍不住逗弄了一下,想着这样的小家伙以后会长成白熊这般的巨兽,真是不可思议。忽然感觉到一阵冷风袭向面门,如刀割白纸一般,抬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只如磨盘大的熊掌,“我命休矣”脑海中闪过一句话,便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狂风呼啸过耳畔,轰隆隆作响。

    等了许久未见熊掌拍下,也未听见自己脑瓜碎裂的脆响,睁眼一看,抵在自己鼻子前的是白熊灯盏般的大眼球,仍然不舍的望着他怀中的幼崽,而那只磨盘大的巨掌则镇压在崔明堂身后的望月鳝身上,硕大的一颗鳝头被拍碎成几块,其中一块带着锋利的毒牙仍然嵌在它的熊掌上,血浆溅了一地,无头躯体还在无意识的扭动着,足有丈长,看着十分渗人。

    崔明堂一晚上经历多次死劫,险象环生,小心脏吓得突突狂跳,脑中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危险之地,无奈两腿打颤发软,一时间竟然提不起力气。

    直到几个人将望月鳝尸体带回雪枯族内,才从长老嘴里得知,形似巨蟒的望月鳝是只存在于雪枯族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这种灵物只有在满月之时才会浮出水面望月,有传说是吸取日月精华,故而得名望月鳝,本身剧毒无比,偶尔会窜出水面捕食,将之拖入水中绞杀,故而地上的霸主是白熊,水中的杀手则是望月鳝。

    估计这只畜生是闻着浓烈的血腥气忍不住而出来觅食的,平时断然不敢侵入白熊的领地,两只异兽格外仇恨彼此,王不见王,尚能相安无事,若是会面,必是凶险至极的生死搏杀。

    崔明堂感觉自己又从鬼门关晃悠了一圈,多亏了自己怀里的白熊幼崽,才能死里逃生。看着身边横死的两只异兽,心里只有恐惧,他总算是慢慢回过神来,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崔明堂快走,冰幽兰拿到了。”外面是雪枯海焦急的喊声。

    雪枯海不见崔明堂出来,以为这小子死在里面了,便小心翼翼的摸进洞里来,当他看到里面的惨状时,他霎时间想明白了摘冰幽兰的老六为何保持着怪异的表情死去,一半惊喜夹杂着一半恐惧,惊喜必然是冰幽兰唾手可得,但是恐惧又是什么呢?他的表情仿佛见到了不可名状的大恐惧,此时看到崔明堂身后的这只望月鳝,便瞬间想明白了,惊吓过度的情况下瞬间毙命。

    至于望月鳝是怎么瞬间杀死暗卫老六的,则不得而知,反正最后白白让他雪枯海捡了便宜。

    “就你这点胆,还敢喊着熊口夺花,瞧把你吓得,怂包赶紧走。”雪枯海看着崔明堂抱着两只熊崽僵硬的站在那里,两腿微曲,身子后倾,便打笑他两句。

    “过来扶哥们一把,刚才要不是白熊这一掌,我是真交代在这里了,到现在腿肚子还打颤,走不动路啊。”崔明堂顾不得被它嘲笑,如实道来详情。

    另外两个雪枯族的猎手也进洞来,看到洞内狼藉满地,更有两只异兽同归于尽,短暂惊愕后心中狂喜,白熊外加望月鳝,简直是大丰收,仅是这一张熊皮便是几十年未见过的好货色。

    四个人先把洞里收拾一番后,连夜便把望月鳝拖回族里,次日跟族里长老们商量过后,全族壮丁出动,一起将白熊拖回族里。

    至夜间,又是一场风雪不期而至,将一切都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

第五十四章 事事岂能尽人意

    崔明堂从雪枯族手中得到半枝冰幽兰后,一刻也呆下去了,巴不得插上翅膀,飞跃千山万水,回到嘉桐关救治崔明薇。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他困住,只好躲在帐篷内琢磨那场惊险的搏杀,他脑中反复演练白熊的身形步法,明明身形笨拙,施展起来却灵敏小巧,毫无违和感,出掌快,迅如奔雷,落掌狠,沾之非死即残,收掌稳,进退间气定神闲,当真是大拙若巧。尤其是那一招旋翻挞掌,当真是神鬼难测。若不是面门要害被偷袭,最后选择舍身护幼崽,想杀它太难了。

    熊形者,其性最迟钝,其形最威严,有竖项之力,落脚有闷雷声。老熊看似笨拙呆滞,内藏机巧形体如山,熊掌力猛且灵巧万分,既有斗虎之猛,亦有涧中捉鱼之巧劲。

    熊精硬靠出蹲纵 拗步出洞,出势就是钻横之意。老熊溜肩膀,没有肩,膀力才最大。练这个拳架有了钻意就有了塌,肩头一顶项一竖,熊架跃然而出。灵光乍现间,崔明堂总算是明白了熊形单把的练法与打法,两者糅合一体才能得其真意。站式轻扑,凝神聚气而松沉于双足片刻。然后吸气意在右足跟,催动前左足跟落地再吸一次,同时旋转双肩左肩向后右肩向前左,与双掌相错在两胯侧由前向后划圆以及转两胯同步。再上后右足跟落地为呼气,双掌和肩胯同时的再划圆与前相反,最后的右肩在前与右足同步落地后的停顿,如此循环往复,练得身形如熊形,自然气力生。

    《拳经》云:“猩猩出洞老熊形,为要防心胜不伸。” 拳理并不复杂,但若摸索不清诀窍,练也白瞎,一要塌腰、二要垂肩、三要扣胸、四要顶、五要提、六要横顺、七起、落、钻、翻,自分明也。熊形练到最后就是脊椎的一颤,意在骨髓之内,如男子小便后的一颤也。

    烧窑把式本就脱胎于野兽搏击术,机缘巧合下能亲眼观摩到熊形本尊把式让他恍然大悟。

    修行路上有良师益友则事半功倍,此时若楼师在旁,必然会为明堂进一步讲解:“武道修炼贵在精纯二字,练得五内坚实,十二经络初通,则说明具备武者之像,道心初合旭日初升,此时胸中有兵甲千万。更进一步则是帅为心君、肾如相火、心君动、肾必随之,若是百脉畅疏、四相和合,如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则海阔天空,驰骋四海。

    崔明堂心性浮躁,难得能有此机遇沉浸心神于把式。正当他专心致志之际,忽然听到一声尖锐凄厉的鹰鸣,崔明堂钻出帐篷,被大风吹得眼睛睁不开,但隐约间还时看到的了空中有一黑点,盘旋回转。

    崔明堂自然联想到雄鹰扑抓把式,正所谓一理能通,百理能融。他将熊形吃透便如春风化雨滋润心田,天地万物奇妙如斯,鹰熊竞志。鹰能捉鱼,熊一样能捉鱼,熊用劈抓,鹰也用劈抓。

    鹰有捉拿之技,爪锋目敏、能视微物、翅展雄风。站在帐前不自觉的五指弯曲模仿鹰抓形态,筋骨血脉打通后养的筋强力壮,劈抓之鹰形力点前移至腕部小臂会贯力,长久练下去小臂发力便有独特的感觉。雄鹰扑兔亦用全力,鹰捉之技比之于武夫含怒出手,抓胳膊扭腕子不是目的,目的是控制敌人脊椎,“打拳如号脉”,身体一触碰甚至眼神一搭就知道敌人身上的毛病。擒拿是技法,擒或者拿,最后都是打,无打不成席面。

    白熊幼崽憨态可爱,嗷嗷待哺的样子深得雪枯族上下喜爱,尤其是小孩子们整天围着转,各自献宝似的拿着羊奶喂它。经过商议崔名堂留下一只交由雪枯族照看,自己则带着另一只连夜顶着风雪匆匆南下,他是想把熊崽一起送给明薇姐,养只宠物,希望在精神上可以舒缓病痛的折磨。

    崔明堂避开大道,专挑小路,越往南边越是狼藉,兵患匪患猖獗,往往走过百里地都见不到一处完好的部落,两国大战打得异常惨烈,比拼国力,看谁耗得起。他从往北逃亡的流民口中得知前方幽云城走不通了,两国几十万大军对峙,决战一触即发,无奈之下只能绕道,渺小的他若是卷入两国之间的战争,必然是灰飞烟灭。即便是他及时转道,也是被一股骑兵当壮丁抓走,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北胡帝国也只能竭泽而渔,守不住幽云城便是亡国灭种。

    在河间北境呆久了,他熟悉骑兵的作息习惯,估摸着守夜最难熬的时辰,便悄悄割断绳索逃了出来,还未走远便被发现。忽然幽云城方向的爆炸声盖过了一切,众人的双耳被震的嗡鸣,相隔几十里地仍然都看得到巨大火舌冲向天空,黑夜里幽云城的轮廓清晰可见,接着城里其它几处都响起爆炸声,远远看去幽云城如炼狱火海一般。

    这队骑兵顾不上追逃跑的壮丁了,全都调转马头直冲幽云城而去,看样子大决战的时刻到了。

    崔明堂侥幸逃生,往夔阴山方向窜去,避开战场漩涡,绕道伦东北方向,兜个大圈子回河间府。可怜他披星戴月,冒着风雪南归,险些丧

    命于途中,竟然扑个空。

    若非是他与董宝珍往来密切,恐怕这胡子拉碴,尘灰满面的形象非让守卫当成匪徒捉拿下狱不可。

    董宝珍看着面前的粗野汉子,络腮胡须爬满下半边面部,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枯草,活脱脱的一个流民匪徒的形象,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无奈的说道:“明堂兄弟,你来晚了。”

    “来晚了?我家长姐是回太康治病了麽?”崔明堂焦急的上前,一把抓住董宝珍的肩膀问道。

    入手处是空荡荡的袖管,才想起来他也是那场刺杀案的受害者。

    “你先别急,为兄让人安排热水,洗漱一番,咱们边吃边聊。”董宝珍想着先让他缓一缓,不然这般着急火燎的赶路,听到崔明薇却已经香消玉损了,恐怕急火攻心,惊怒交加之下必然伤了心神。

    “董宝珍你别给我玩虚的,我敬你,喊你一声董大哥,但我拼死从极北寒地弄来解药就是为了救我长姐,不是来你这里讨饭吃的。”听到董宝珍的话,崔明堂焉能不急,就差要撸起袖子揍他了。

    “明堂,你能安全从极北寒地回来已经是万幸了,含章临走前反复叮嘱,务必不能让你在冒险了,明薇她已经走了,她走的时候对这个人世间充满了眷恋。”董宝珍一边拦着他,一边安抚他,希望他能听得进去。

    “噗通……”崔明堂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躯壳仿佛散了架一般。

    自从明薇中毒后,他便愧疚难当,兄弟亲情,兄弟交情,一瞬间让他感觉到无地自容。这两个月心神日夜煎熬,身体倦怠,全凭一口心气撑着,死里逃生的弄来了解药,结果明薇竟然没有等到他,崔明堂听到这话后,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散掉了,积郁胸中的怨气随着鲜血喷出。

    七尺男儿,低垂着脑袋,就这样瘫坐在地上。

    “快去请牧神医。”董宝珍没想到他会如此伤心,口吐鲜血,铁血铮铮的汉子轰然倒地,看了让人不禁动容,一署衙的汉子看的心里默默叹息,

    年少吐血,非长久之相。

    牧神医号过脉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到也没有开药,嘱咐这几日好好修养。整个人绷得太紧容易过犹不及,他只是积郁太久,心神消耗过巨。

    崔明堂从来都不是懦夫,反而是天生的乐观派,但明薇的事情让他觉得世事太无常,老天爷就是见不得人好,

    他替明薇觉得委屈,他也替兄弟崔含章觉得憋屈,以前总觉得什么纸短情长,不求天长地久等等都是文人骚客的无病呻吟,到今时今日他才体会到人生最苦的不是求而不得,也不是日夜思念,而是明明握在手里的,却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她被带走。

    他是这样的汉子,决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连夜便离开了河间府衙,留书一封给董宝珍委托将白熊幼崽和冰幽兰转送到太康城的小莲庄。

    北风卷地白草折,极北寒潮九月便侵入了河间府,崔明堂裹紧了身上的白裘,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黑夜。

    他连夜出城,直奔北胡王庭而去,他决定在北胡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要亲眼看到胡人的覆灭。

    然而,他还不知道,北胡王庭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在更久远的将来,幽云十二州才是整个北境的中心。

    小莲庄静静的矗立在小湖中央,落成之日崔含章便搬进去了,一层书房,除了书架与书再无其他,二层起居,也只是一张单板木床,可以说简陋至极,他不要奴婢伺候,也不用她们打扫,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整个宅子翻新扩建将校场堆积的木材消耗一光了,从兜米巷子看过去还是那个小门小院,但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崔伯是最开心的,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经过了他的手,没事便绕着府院遛弯,

    “可惜大小姐看不到了。”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抹眼泪。人老了就特别容易伤感,他是陪着崔明薇从溪口走到太康的,一路看着明薇这个孩子长大,本以为还能看着她嫁人,生儿育女,结果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

    董宝珍通过驿站专邮将白熊幼崽和冰幽兰送到了小莲庄,口信只有一句:“崔明堂转送。”

    看着嗷嗷待哺的白熊幼崽和晶莹剔透的冰幽兰,崔含章心理充满了无奈,一场神光与北胡的战争,彻底改变了三人的命运,三个大老爷们只能无奈憋屈的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能想象到崔明堂失望落魄的神情,他也能猜测到崔明堂在极北寒地是经历了何等凶险,才弄到这两个宝贝,战火纷飞的时代,他能穿越两国火线将东西安全送回,真的是难于登天,可是崔明堂做到了。

    那又如何?如今看来,他却要怀着对明薇之死的愧疚过一生。

    苦笑一声,他走入书房内提笔开始作画,这是他第一百零一副画作,只是寥寥几笔,便将一位女子明媚

    的神韵勾勒出来。

    活人最大的痛苦便是要面对诸般的无常,如梦幻泡影,若是不能找寻到寄托,活的只会如风雨中飘摇的浮萍。

    董宝珍是内秀之人,应该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明薇这事情太大了,大到目前根本没有事情可以相抵,他与崔含章是同年之谊,若是论公,都算是受害者,多少能论的过去。但崔明堂与崔含章是发小兄弟情,更是姐夫与小舅子的亲戚,这里面的事情就大了去了,论私,怎么也论不过去。

    有些要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偶然间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专门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若是懂你,自然不必解释,若是不懂,解释了更加麻烦。往往事情都是一拖,运气好,不打紧,拖一辈子而已,小事终究是小事,有那做得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这三个人都是明白人,明白人也会犯糊涂,至少目前看来崔明堂是不愿接受现实的,董宝珍与崔含章到也明白此事只能暂时搁置,线头太多太乱,就暂时搁置它,不能追着赶着去宽慰,不然效果适得其反,终究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去解开心结,这是两位同年的默契。

    善意随处可见,却又难留。所以崔含章相信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人呐,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需一味向外求,只知往高处求。

    崔含章修建小莲庄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太康城里的公子哥都被家里的老太爷们连打带骂,说是此时不送礼,更待何时?谁曾想,起初收木料琉璃瓦等那么痛快的崔探花,如今却是闭门谢客,结果小小的兜米巷又是被各府马车挤得水泄不通。

    崔含章性情多变,这帮二世俎不愿动脑子也懒得动脑子,老东西们的礼能收,怎么就不收他们的呢?

    大统领李青山失踪,副统领崔探花执掌游骑军,又深得监国四臣的器重,在接手太康城防务后,生杀予夺雷厉风行,整顿的城内清平的许多,偏偏这位崔探花又是个心细之人,对各府老头子们脸面照顾的颇为周到,三五日光景便切割理顺了许多关系。

    烟花柳巷,勾栏瓦舍,还有寺院道观都是游骑军重点布防巡查的地方,这些地方既藏污纳垢,又能生财有道,银钱滚滚落地生根,若不能切割了与背后各府的势力,恐怕游骑军弹压了一时,却仍要面对凶猛的反扑,说是他崔含章杀人不眨眼,但太康城毕竟不是北境战场,杀一两个祭刀是必须的,但若是杀得流血漂橹,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更何况太康城里的地头蛇吃人都不吐骨头,崔含章还没自大到以为执掌游骑军就可以大杀四方了,想那羽林军可不是吃干饭的,都还要夹着尾巴做人,这里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动全身。各路势力若是一时隐忍,等到圣上回太康后,一窝蜂拥而上不把人撕了才怪。

    嘉隆帝能用钦点李青山与崔含章执掌游骑军,自然是看中他俩的身世清白,简单便好掌控。

    李青山是个神仙人,来的无声无息,走的也是突然,躲了清闲。可他崔含章却不能把自己往孤臣路上走,太康城看似平静,确实是暗流汹涌。

    世人都说太康有两城,有盛世繁华的一城,也有肮脏龌龊的一城,奇妙的是两城就在一城里。地下鬼市是下九流闲人聚集的地方,每到夜间子时便是热闹非凡,市面上见到的和见不到的好东西都能再此流通,甚至还能见到大内的稀罕物。

    两城的格局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有各自分明的界限,仿佛黑夜与白昼,从来不会相见。

    与鬼方部大长老照过面后,双方以山门为界暂时相安无事,稳住了鬼方部他便能腾出手来彻查鬼市。

    若是太康城里真是铁板一块,任谁来了也没办法打开局面。

    各府里送来的瓦工泥水匠是一个线头,有人送礼得好好接着,跟着线头摸下去。这个世间除了太阳,不能直视的还有人心。

    他花了五日光景才摸进另一城的地界,想要查清楚城里的诡异事,便得从地下鬼市入手,见不得光的鬼市才是魑魅魍魉的栖息地。

    听说公子要入鬼市,崔玄毛遂自荐。若不是崔玄这个小鬼头向他坦白,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崔玄竟然化身玄哥儿混入了勾栏里,听他说道精彩处,口沫横飞,看样子混的如鱼得水,这事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左幺当年便是庆元府螺诗街的混子,而且是混子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螺诗街的姑娘都知道,很多事情找左大公子办不成,但找幺哥十有**能成,故而才有'庆元府的左士奇,螺诗街的小左幺'的说法,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庆元府都以他们两位作为笑料,张口便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听劝的那两个人死的不能再死了,下场好不凄惨哦。

第五十五章 胸无城府

    抬棺入北胡的柏言秋回来了,整个太康城的老少爷们夹道欢迎,当然还有不少的青春少女,性子泼辣的就在大街上挥舞彩带,腼腆的则躲在在坊楼上包间探头探脑,这股子热情劲把西水关到侯府的马路堵的水泄不通。

    西水关这一片本就有诸多坊楼组成,酒肆茶馆,声色舞乐,样样齐全。如今坊楼门窗大开,诸色乐器齐响,杂以歌声缭绕其间,道路两旁更有杂耍匠人攀杆倚望,入眼处市列珠玑,一派绮丽繁华景象。

    灵武候一脉历来有情有义,在太康没少帮衬各府,碰到各府闹僵起来,都是让灵武候府做保人说和。到了这一代兄终弟及,两位灵武候都是忠厚仁义,不曾想好人不长命,如今偌大的侯府就剩柏言秋一根独苗了,这小子真是有种,抬棺出征,就不怕他们柏家绝了后。

    就凭这点,整个太康城没有不给他竖大拇指的。

    听守城的说没见到他那口棺材,想必是留在了朔方城,从西水关城门口到灵武候府路程不足五里路,闻讯而来的人越聚越多,巴掌拍的啪啪响,衷心祝贺者有之,老怀安慰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恨得牙痒痒的也有,偌大的太康城龙蛇混杂,巴不得他们柏家绝后的不在少数,可惜了。

    “柏言秋,好样的!”

    “柏言秋,是个爷们!”

    “柏言秋,俺稀罕你。”

    神光一朝民风开放,豪迈婉约交融,但男女严守礼教,像今天这般孟浪轻浮的言语,实属罕见。

    柏言秋耳朵里充斥着各色各样的声音,都被他自动过滤掉了。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家,家里不单单有巍峨华丽的侯府,家里更有承载他童年记忆的演武场,当年跟着父亲、叔父一起演武的校场,不知道当年在校场挨了多少棍棒皮鞭,反倒最是让他思念。

    近乡情更怯,区区五里路,竟然走了一个时辰,这盛况堪比当初状元游街,足见柏言秋的声望之高,经此一役,他的人气直逼八骏,灵武候府与篪骊街的各府相比,地位更是超然在上。

    崔含章没有去凑热闹,他能想象到高坐马背上的柏言秋心里是凄苦的。

    从此以后,灵武候府的事情都要他一人扛住。他再也不是那个躲在父亲、叔父背后兴风作浪的世子小侯爷,祖宗基业,家祀香火,朝廷军机等等,明争暗斗,利益勾连都需要他一个人去面对。

    柏言秋高坐马背,被众人拥簇着往家里走去,远远的看到了站在侯府门口的母亲婶婶等人,越是离家近,越是控制不住急迫的心情,急迫中有些心怯,柏言秋感觉从北胡战场到太康候府的日子恍然一梦,太康城没有变,灵武侯府也没有变,变的只有他这个人,掰指头算起来,他已经是第四代灵武侯了,世袭罔替,叔死侄继,太史楼已然记载在册。

    侯府几位女眷焦急的等在门口,碍于身份只能在此等着,远远的看到了柏言秋被众人拥簇着走来,侯府老太君看到唯一的孙子终于活着回来了,顾不得礼节走下台阶往前走去,柏言秋看到祖母颤颤悠悠的走来迎他,心中百感交集,翻身下马后三两步便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老太君,后面跟着走上前来的母亲、婶婶等一众女眷悬在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忍不住偷偷抹泪。

    “奶奶,孙子活着回来了,孙子没给灵武候府丢脸。”柏言秋单膝跪地,抬着头倔强的说到。

    “好,好,好,我们柏家的子孙都是好样子的。”看着柏言秋眼角的泪水,饶是阅尽沧桑的老太君,心中亦是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我的儿,你总算是回来了。”柏夫人抚摸着儿子消瘦的面庞,满嘴的胡茬疯长,看到他额头上的伤痕,再也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

    这一哭仿佛点燃了空气中悲伤的气氛,侯府一众女眷不在强忍,都哭出声来,仿佛哭出了这半年来的担惊受怕,哭出了胸中的委屈,此情此景即便是围观的百姓也都为之动容,有些个年轻姑娘更是忍不住也跟着偷偷抹泪。

    柏言秋安抚了祖母等人后,便转过身来向着众人抱拳致谢:“感谢老少爷们对侯府看顾,改日言秋逐一登门拜谢。”话音未落,人潮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掌声。

    太康城里每天都演绎着这样的悲欢离合,战火无情,人命最贱,能像柏言秋这般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活着回来,又有几人?

    人生哪有什么如果,有的只是结果和后果。这一仗下来城外的坟头又会平添几座?一岁一枯荣,坟头草也有一尺高了……

    .........................................................................................

    崔含章溜达在太康城里的大街小巷上,脚踩青石板,看着万家灯火,脑中格外清静,心里也踏实。

    相请不如偶遇,此时他竟然看到了白日里还英雄气概的柏

    言秋。这家伙不好好猫在侯府跟亲人团圆,竟然跑到这穷屋陋巷的小酒肆中耍酒疯,张牙舞爪的柏言秋此时像个稚子一般在街头酒肆吆五喝六,崔含章不由得想起一句话:“胸无城府人如玉”。

    “拼个桌,借碗酒喝。”崔含章倒是不客气,从旁边拉过一把凳子,一屁股坐下,拿起酒来就喝。

    “这世上的事呐,就这样,越是想两全,越是两个都不全。”柏言秋抓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含糊不清的的说道。

    其实在崔含章刚出现在巷子拐角时,他用眼角余光已经扫到了,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谁还不知道谁呢。

    “既能出声,终不是死结。”崔含章轻轻的呷了一口酒,然后双手十指交扣,抱住后脑勺,身子往后仰去,一只脚耽在另一只脚上,脚尖扣在小酒桌上,轻轻的飘荡着,远远的看去像是被狂风压歪的蒲苇,偏偏就是不倒。

    “你呢?说起别人的事这么的清,怎么到了你自己身上还放不下?”柏言秋头都不抬,趴在酒坛里问道。

    “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哪怕你会细细磨碎,即便用水磨的功夫碾成尘灰,终究会是积少成多,爆发出来伤人伤己哦。”柏言秋说这话时眯起眼睛盯住了崔含章。

    崔含章微微笑着,看着这位喝红脸的一等灵武候继承人,大街上只有清冷的风声在呜咽。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不知道何时忽然两人都爆发出大笑声,笑的前仰后伏的,笑的眼角流泪,

    “嘭……”

    两个人各自抓起面前的酒坛子碰在一起,随后单手抓坛口仰起头来灌酒,

    “咕嘟,咕嘟………

    “听说云岚快把自己宫里的补品全搬到你的小莲庄了,结果你次次凭实力送了回去,兄弟我就佩服你这种不怕死的,你牛。”柏言秋喝到一半探出个脑袋孟浪地调侃他。

    崔含章脑袋伸进酒坛子里,当做没听见。

    白天解不开的结,只能夜晚去慢慢消耗。两个失意人,一张破酒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柏言秋无法忘记在尕布湖牧场的第一个夜晚,他看着这一片浩渺水域失神,就是这片水域葬送了神光八万将士,葬送了他的叔父,更是葬送了三代灵武候积攒起来的声望。

    “嗖。”“嗖。”就在他失神的当口,两支冷箭从黑夜里射来,离他不足二十步的距离眨眼即至。

    “公子小心。”柏无陋扑向他,抱住他滚落到地。柏言秋躲过一劫,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扑过去找出偷袭之人才发现,北胡士兵已经自尽,打扫战场时的漏网之鱼,竟然趴在死尸堆里隐忍到此刻,意图刺杀神光军中的大人物,侯府亲兵看着自尽的刺客犹不解恨,乱刀剁之,将他肢解。

    “若不是无陋为我挡了那两箭,我们柏家就真绝后了,叔侄俩个蠢货都死在尕布湖,你说太康城里有多少人做梦都会笑醒?”

    “我估计到时候什么难听话都编的出来了,说什么柏家的人长脑子不长记性的,一个比一个脑残,叔侄俩竟然栽在同一个地方。”

    “可惜唠,咱们的柏大公子偏偏不让他们如意,为了柏无陋,我干了这坛。”崔含章笑的眼泪都飚出来了。

    “不过柏大公子想过没有,你若真是在尕布湖也挂了,整个西线战事还怎么打下去?平康王该如何带兵?”很多话不说出来不代表没意义,一旦说出来其实挺伤人的。

    “无陋之父母便是言秋之父母,无陋之姐妹便是言秋之姐妹,我准备把这条巷子买下来了。”柏言秋仰头望着夜空,自言自语的说道。

    “你家里的钱过北斗,堆在仓库不用也会发霉,个劲造呗。”

    “别说这条巷子买下来,你就是把这片街区都买下来我也信,可这一条巷子就能换回柏无陋麽?就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减少一丝丝麽?”

    “除了黄白腌物,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陋巷小酒肆中两个从北胡战争死里逃生的可怜人,痴人痴语,对饮到天亮............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多数人都在山里打转悠,爬到山巅看了外面,才能有机会走出来。

    人间总是有些无奈,满城里的豪门勋贵二世祖,有的生来就是如鱼得水,心神自在,使唤人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有的人出生就别扭,越长大越难受,活到最后要么逼疯了自己,要么逼疯的家人。柏言秋属于哪一类,一目了然。

    崔含章的酒量比柏言秋好多了,虽然喝得多,一泡尿的事情而已,比之后市蒸馏提纯后的高度酒,如今的酒水倒真是水偏多。

    他出来溜达是想亲自感受下太康城里的红尘百态,都说人间大雨百鬼夜行,他想混在其中。太康城一百零八个街区吃苦受穷者比比皆是,锦衣玉食者乏善可陈,还有魑魅魍魉隐隐绰绰。鬼市还没摸到

    门路,结果碰到柏言秋在这里祭奠朋友,两个人半夜闲扯淡,一把辛酸泪。

    红尘熔炉,人生百味,悲欢离合初看时散落如尘埃,星星点点,无迹可寻,再看时连成一片,仿若星河,灿烂晃眼,事事皆可相连。

    崔含章对第一缕太阳紫气十分敏感,一口丹田气流遍五脏六腑,自然醒的早。临走之时他挥手让远远吊在巷尾的亲卫把这柏言秋抬回侯府,将亮未亮的黎明最是黑暗,走夜路黑灯瞎火,醉眼朦胧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少了一块都是城防失职。顺带把柏无陋的家人一起接到侯府,如今柏言秋刚回来恐怕还不知道,太康城里的凶险半点不比北胡战场少。

    这一晚没白出来溜达,听了柏言秋的碎碎念,勾了两个小鬼头,崔玄那边已经盯上梢,顺藤摸瓜他是行家。

    崔含章最头疼家里这只小白熊,嗷嗷待哺的样子着实可怜。起初还挺倔的,给它吃羊奶还不乐意,歪着脑袋抻着脖子就是不吃,眼瞅着这货是要饿死自己的架势,谁知就被崔伯的一块鱼肉给收服了,崔伯亲自动手把鱼肉剃骨去刺后剁成肉泥,混入羊奶中给它喝下去,吧唧吧唧的吃食声,那叫一个欢啊。

    除了崔伯对这个小家伙疼爱之外,小莲庄一众女婢对其极其呵护,浑身雪白的小熊在甭说是在太康城里稀罕,就是放在神光朝境内恐怕也是独一份,即便是崔伯也是以异兽视之,小兽特别喜欢在水里扑腾,自从它发现了小湖里的过山鲫后,便找到了乐趣,一个猛子扎下去非要追着过山鲫闹腾个没完,小湖中的其它鱼类被这它给祸害了,即便是两只金鲤也未能幸免,终究有一只成了它腹中餐。崔伯饶有兴致的观察过,过山鲫灵性十足,对白熊根本就爱答不理,每每被追烦了,就是一尾巴摔在它脸上,常常把它扇的在水里滚出去好远。

    “乖乖,看来真是小瞧了明堂少爷送来的家乡异种啊,连小白这种异兽都不是对手,若是小白再大些估计就更有意思了。”半百老人竟然从一鱼一熊的身上找到了乐子,从此对它们伺候的更加殷勤了。

    异兽小白也是无赖,自打在崔含章怀里第一次睁眼,结果是连睡觉都要往他被窝里钻,对谁都不如崔含章来的亲,偏偏这位主人不待见它,惹得小莲庄的女子们都骂它是白眼熊,舔欢人也不看好坏的。好几次被扔给崔伯安置,结果它自己从湖里游回来翻窗爬进去,崔含章看它无辜的小眼神,可怜兮兮的,便让它趴在床下边睡。

    寒屋陋室,月辉清冷,一人一兽,相伴而眠。

    城东安乐街的许秃子很不满意,这帮小子比自己当初真是差远了,孬种,没法提了,竟然连一个刚从城西菜市口瓦舍冒头的家伙都收拾不了,还敢说是跟他许老大混的?

    许秃子真名已经无人可知,知道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也跟死了没两样了,当初许秃子一行八兄弟从城西菜市场瓦舍砍到城东西水关墙下,凶名赫赫,砍人的日子终究有被砍的时候,结果其他兄弟们都死绝了,当初他也曾差点被人斩成八块扔到龙沅江里喂鱼,心黑手毒脸皮厚,这七字真经是他存活下来的法宝,如今安乐街上的小辈都是听着许秃子的故事长大的,越传越邪乎,这么多年下来许秃子的大名越叫越响。

    崔含章听着崔玄绘声绘色的介绍,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崔玄的兴奋劲,这就有些意思了,城里的各路买卖都是有主的,篪骊街各府盘根错节但都隐在背后,明面上有家生子在外走动,打着主子的招牌做着各路买卖,正所谓有足谓之虫,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都要成百足之虫了。无足谓之豸,说的就是许秃子这种见不得光的,既然许秃子是无足之虫,那就先拿他开刀,免得他七个兄弟在另一边等的着急。

    “平时你们几个兔崽子嚷嚷比谁都凶,怎么就这么不经事?”许秃子难得没有发火,一只手掌轻抚着地上一人的肩膀,心平气和的说道。

    许秃子越是这样说话,地上趴着的人越是惊恐,忍不住身体颤抖,他们素知老大发火骂人,更甚者动手打几下都不是事,怕的就是老大心平气和的生气,这样会死人的。

    “那小子长得不人不鬼的,处处下死手,在菜市口跟个泥鳅一样滑溜,几次都没堵住他?”地上一个混子轻声的回话。

    “是没堵住他,还是拿不住他?小心说话,不然我看你这舌头留着也没用处。”许秃子看着门外的灯火,问道。

    “是,是拿不住他,他手下功夫了得,动起手来不要命,更是心狠手辣,专挑要害处,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回话之人吓得哆嗦,舌头打结。

    “有意思,请他来鬼市,不来就剁了喂鱼。”许秃子做事从来说一不二,难得他在崔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看着连滚带爬的手下远去,他收起感慨,眼神转而冰冷起来,就像一头冬天的狼。

    鬼市里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也曾向往狼一般的生活,可是如今在太康城里活得如狗一般,至少在各位背后大人物的眼里,他就是一只狗而已........

第五十六章 筱姑娘很好啊

    京师太康,有容乃大,牛鬼蛇神遍地走,魑魅魍魉白日行,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鸡鸣狗吠的市井乡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即便高坐庙堂的天子圣人也难以尽断善恶,即便是四世三公的侯府深宅也挡不住种种意外。

    可怜明薇最是了解夫君,崔含章虽外表和气,凡事好说话的样子,但内里却是个坚持自我判断的人,性子里更是有深深隐藏的倔强固执,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性,起伏不定。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小莲庄设计之初便有开天窗,夜晚晴空漏星透光,这番初衷是源于已逝世夫人崔明薇的想法。春秋两季,两人登楼一夜听雨,仲夏寒冬又能赏月观雪,谁曾想如今只剩他崔含章形单影只,半夜睡不着仰卧在榻数星星,孤守小莲庄。又是一夜浅寐,自从回到太康,他夜里常常这样度过了。

    辰时初刻,听到绵绵雨声,崔含章仰卧在天窗下,雨没有大到需要撑伞,却也悄无声息地沾湿了头发和衣服,渐入深秋的雨下不长,灰色的云不久便分开,让夜空露出脸来。

    开窗,迎一树桂香入室。

    蒙蒙细雨与静坐修行相得益彰,他醒来便吸气吐纳,运行一遍大周天后浑身大汗淋漓,三脉郁结,北伐之战中所受暗伤根子难除,难道真要如洛神医所言,三阳焦火气冲三阳,心脉阻塞,心火旺盛,一旦强行运气搏杀则会撕裂心脉,到时大罗神仙再世也无力回天。“开口神气散”的老话是让他深有体会了,不敢妄动口舌,养住一口气修心方为正道。

    崔含章虽然在体魄受损严重,但神识温养得当,意识中推演拳法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一龙四爪提四岳,高耸脊背横伸腰。出拳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出拳停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是谓拳之法度。

    酣睡在床榻边上流哈喇子的小白睡姿**,夜里乱滚又是掉下来也不自知,崔含章轻轻的把它抱上床,小东西睡梦里还不乐意,挥着爪子要挠人,瞅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着实让人好笑。

    廊桥上崔玄等人与金羽卫传令兵吵吵嚷嚷,昆百川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黑火雷丢失了一颗。

    黑火红莲燃尽世间罪恶,这玩意在北伐战场初试牛刀便惊艳世人,若是在太康城内引爆,后果无法估量,圣上怪罪下来,没有人兜的住。

    脑子里有千头万绪,手里攥着一千个线头,但是一个针眼一次只能穿过一条。这话是他安慰昆百川的,未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一世他遇到的人越多,顾虑便越多,总想要顾全大局,到头来发现什么也顾不得。

    嘉隆帝在神光朝织就一张网,随着时间越久,网便越密,密密麻麻覆盖在九万里山河大地,崔含章感觉自己就是闯入网中的人,踏出第一步就已经陷落,当然神光朝千万百姓也都在网中而不自知,或者说是怡然自得。

    快乐与痛苦,全看心境。若是敌视这种束缚,它便是无边的恶意,深不见底,有如万丈深渊。若是享受这种安全感,它就是压舱石,风吹浪打,自会岿然不动。

    直至妻子崔明薇的香消玉损,他在北伐战场逃得一劫回到溪口千烟洲的日子里,蓦然开始厌烦这个世道了。

    今天他打算跟着崔玄转转,论起对太康城的熟悉度,恐怕他比崔玄差远矣。毕竟混街面的本事,谁也没法跟其比,混子本性,街面上的头头。

    黑火雷丢了就再找回来,想从明面上把它运出去是不可能的,太扎眼了。把其拆解分装应该是唯一办法,但懂得拆解黑火雷的恐怕都在兵部衙门里挂上号了,所以崔含章很好奇谁能有这个胆子去碰黑火雷?

    崔含章仔细翻阅过墨家机关营的机密卷宗,其中详细介绍了当初研制黑火雷之艰辛凄惨,黑火雷能组装压缩研制带有意外因素,其内部组装精密复杂,单是意外炸死炸伤能工巧匠便是几十号,更别提有生手能悄无声息的拆解了它。

    崔玄很自然的说道:“东西能从兵部秘库丢失,若说无内鬼接应,小的是不信的。”

    “哦?怎么运出去呢?”崔含章边走边问。

    “动机呢?”

    “动机很难判断,但以小人来看,得利最大的肯定不是鬼方部,时间如此巧合,他们也许是最大受害方,而且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利高者疑。”

    昆百川听到两人对话,心理不禁诧异,都说崔探花在北伐战场带兵有一套,如今看来连门里书童都有如此见识,这位新科探花郎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是很难运出去,即便是走鬼市,恐怕也没人敢接这灭九族的祸事,有钱挣没命花,可为什么非要运出去呢?”崔玄是个局外人,看问题角度不一样,两人边走边聊。

    “如果就没有打算运出去呢?

    “冒险拆解本就是最下策,运不出去自然是用在城里的。”昆百川脸色极其难看,虽然不知道是谁偷的,但整个太康城里有谁能值得用黑火雷去致命一击呢?答案显而易见。

    “大统领,末将与崔玄准备去鬼市转转。”崔含章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悠悠的说道。

    “啊?”

    “哦,昆某还有巡防职责,恕不奉陪。”昆百川也是愣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崔探花在下逐客令。半载未见,崔探花身上文人气质淡了许多,反倒处处显露出武将做派的干净利索,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昆百川到觉得这样的崔含章的挺对他胃口的。

    “昆大统领可是太康城赫赫有名的大高手,老爷您这样赶他走,能耐。”崔玄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着话还翘起大拇指。

    “各有职责所在,等你到了军中便知,能让你有站着说话底气的唯有实力。”崔含章再次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崔玄,严肃认真的说道。

    “等你见到死足够多的人时,你便会觉得一切外在皆虚妄,唯有自身强大才是根本。”

    “我不希望家里人再出事了,你的命很重要,重要到你都没有资格去浪费,切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许说这些对于崔玄而言为时尚早,但他要让其知道,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小的清楚,怕死的狠呢!”崔玄用手挠挠头,面上尴尬的笑着,本就难看的脸五官拧在一起,崔含章蓦然单位想到李青山的大胡子。

    “嗯!”崔含章似乎是信了他的话,继续往前走去。其实崔玄真没想到自家老爷如此好糊弄,跟在身后还暗吐舌头。

    谁曾想走在身前的老爷忽然停步,崔玄眼瞅着就要撞上去,而且他看到老爷背着的双手,曲臂抬肘,往后送了过来,电光火石间崔玄以脚尖点地,抬起身子,拧腰侧身,双手轻柔平推出去,意欲拖住崔含章后送的双肘。

    忽然眼前一花,崔含章脚下移形换影,正向转身一百八十度,直面斜的崔玄,手刀跟着斜切而下,直砍颈部动脉而去,崔玄倒也果决,加速侧身,远处看似乎快要倒地,右腿带起一股狂风侧踢而上,直奔崔含章头颅而去,若是踢中,非脑残不可,打定主意以伤换命,反正他腿是长过胳膊的,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

    崔含章则是用双手抓住他的小腿,甩了出去。这主仆两人毫无征兆的便在兜米巷子里过起招来,短短两招惊险万分,崔含章颔首赞许,虽未上战场熬炼,但对杀人技有天生的敏感性,敢打敢拼,崔玄果然是块好材料。

    崔玄在太康城菜市口和瓦舍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他,天性如此也没必要非要改,崔含章一向秉承凡事有定数,人人皆有道路要走,他乐见其成,涉及到自己人便免不了多些关切。

    崔玄要是没有保命的手段,还是不要太过折腾的好。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并非大勇,谋划于胸中,自然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昆百川的态度已然很清楚,如今太康城八门十六关都是崔含章说的算,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出了事也得有人扛。

    “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面对纷乱复杂的局势,崔含章内心有杆秤,于己于人都要法度严明,理据可靠。

    “老爷得换身衣服,不然就得跟小的分开走。”崔玄苦着脸说道。

    “好。”崔含章嘴角抽动,对于书童的提议未知可否。街面上有些事,听他的。

    于是乎,今日的瓦舍里便有两位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溜达,走在前面的人穿着朴素,但眉眼飞扬,如鱼归大海一般自由自在,跟他差半个身位的年轻人神色漠然,眉眼低垂,一身洗的发白的麻布衣服穿在他身上,折折皱皱。

    崔玄路过一个摊位时,随手拿起一个草帽扔给身后的年轻人,“戴上,遮一遮身上的杀气。”

    辰时三刻而已,菜市口瓦舍中熙熙攘攘,翻浆的驴车穿来穿去,小贩吆喝声不断,有早点摊位飘荡的阵阵香气,崔含章感觉回到了久违的人间,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引导它慢慢流遍胸腔,向四肢百骸散去,这种感觉有些小惬意,心里不免自嘲:“果然还是贪恋红尘啊。”

    崔玄在一个豆浆摊位停下,一屁股坐下,对着小贩喊道:“两碗豆花,一筐寒具。”

    热腾腾的两碗豆花端上桌后,撒上些许的小葱花,搅拌均匀,香喷喷的气息引得胃部一阵蠕动,也可以挖一勺随意摆在桌子上的韭菜花,拌入豆花中,又是一种吃法,“呲溜呲溜”吃相不必在乎了,小矮桌子上满是油腻,看得出来是刚翻过桌子,四周围坐在长凳方桌的众人都吃的热火朝天,有口味重的撒上一把辣子,嘘溜嘘溜几口下去,额头微微渗汗,真是爽快。有的喜欢酸豆花,而且要求是汤汁偏多,入口要糯糯的,有人形容酸口的豆花如隔夜的馊水一样,闻不得,但捏着鼻子吃就是了,保管让你回味无穷。

    崔含章在军营呆惯了,士兵吃饭也是吧唧嘴,但都整齐划一,如今耳朵里听到零零散散的吧唧嘴声,觉得倍加亲切,仿佛回到幼年窑口学徒的日子。拿起竹筐里的刚出锅的寒具浸入豆花里,让寒具吸收豆花的水份和香气,然后抹上点韭花,送入口中,榨入寒具里的猪油的混杂着微辣的韭香微辣,稍作咀嚼,爆浆般溢满舌尖,果然是难得美味,不曾想隐藏在勾栏瓦舍还有这种吃食,市井百姓吃不起肉,三餐中汤汤水水居多,此种吃法真是别有滋味。

    崔含章有留意到铺子里边有一大锅灶,灶中火势正旺,噼里啪啦烧的豆杆燃烧着,有沙柳木头和枣木的香气飘出,烧的铁锅通红,里面油水滚烫,一步开外有一腰间围裙的姑娘在揉搓擀面,面团在轻巧的素手中翻转变形,反复拍打揉搓,截出一小段在案板上一滚一搓便是一根长条,然后对折起来,重复一滚一挫,再次变成长条,如此往复三次后,顺势一抛,整跟白条便如跳水一般滑入油锅里,扎个猛子眨眼功夫便翻滚着冒出油面,胀大成一根寒具,眼瞅着便的嫩黄酥脆。

    崔含章看到这幅少女制作寒具的画面,不由的低吟:“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本就是泥腿子出身,对底层小民的艰辛感同身受,普普通通的面食却能做成人间风味,填饱肚子才是升斗小民的朴素生活,所谓的过上好日子,无非是过新年时家里门楣能贴上春联福字,请上新财神,放挂红纸鞭炮,也就是知足了。

    他回想到幼年时期被送到窑口大师傅门里学师的情景,大师傅皱纹爬满额头,一双大手遍布老茧,瓷刀架在虎口,拇指与食指捏住刀身三分之二处,薄薄的刀面上立着一碗水,九分满,随着手臂弯曲舒展,水面有晃动,但一滴不撒,看的一众小伙伴不干瞪眼,生怕错过了碗倒水撒的镜头。

    “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古人诚不欺吾。

    崔玄吃饭如风卷残云一般,烫的嘴巴嘘嘘的,抬起袖子擦掉额头的密汗,然后一抹嘴巴,很自然的打个饱嗝,走到灶台前捡起一节竹筒,顺着纹理虎口用力两指捏碎,从一把竹劈子中抽出两根细细的,就这样站在灶台前剔牙,嘴里还不忘了调侃姑娘:“筱妹子,生意不错嘛。”

    只见揉面的姑娘手里活也不停,一边用力的在案板上揉搓,一边笑着回话:“还不都是靠街坊邻居帮衬,玄哥儿多来捧场,街面上就爽利多了。”

    崔含章坐在长条凳子吧唧吧唧的吃着寒具,眼角还是瞅见崔玄笑的脸上开花,咧嘴幅度较大牵动着腮帮子肌肉抖动,看得出来他是笑的很真心。

    只是忙里忙外的中年面孔的老板貌似面色不悦,看得出来是个老实人,做点小买卖讲究和气生财,迎来送外都是笑脸,擦桌子送豆花寒具,乃至进出灶台里间都是微微弯着腰,听到有食客打趣他生养了个好闺女,瓦舍里的豆花西施,也只是陪着傻笑,嘴里嘟囔:“说不得,说不得哩。”

    只是他每次路过崔玄身边时眉头微皱,额头上拧在一起的抬头纹显示着他霎那间的心里活动。

    崔玄到没有过多停留在里间灶台上,毕竟外面矮桌上自家老爷还吃着饭呢,况且以他心细的性格肯定也能看得出来铺子老板的丝丝不悦,毕竟街面上的混子对自家姑娘起了想法,哪个当爹的也不熟爽。

    退到外面把另一根竹劈子扔给崔含章,随手抓起一个满是油渍的马扎坐下,身子微侧,一半眼光可以瞟到里间揉面的筱妹子,另一半则不时转动,将街面上的热闹尽收眼底。

    揉面做寒具可不是轻松活,长时间的揉搓面食是个力气活,这使得筱妹子的指节粗大,有时候客人催的急,尤其是早间辰时,忙的不停手,不经意间常有额头汗水滴落在面粉中,崔玄觉得这样的姑娘挺好的,好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反正他觉得好就好,有啥好说头呢……

    崔玄在桌子上丢下三个云纹铜钱,喊了一声“走了”,两人便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了,可能是等了一会没听见声音,便自个说道:“筱妹子一家卖个豆花寒具在这个街面上也有三年了,本是北边逃难来的流民,去年母亲被马车撞了,废了不少的汤药,也没挺过来,如今父女俩守着早餐摊相依为命。”

    “嗯。”从帽檐下传出一声,崔含章压低嗓音,表示知道了。

    好像是没听到自家老爷训话,他有些局促,便忍不住扭头再说:“筱妹子人不错,就是他爹有些怕事,想来也是被欺负惯了,尤其是北边打仗的时候,三天两头有官府大头兵来查,剩下两天还要被地痞混子们吃白食,收好处。”

    “是个好姑娘。”崔含章一只手抬起帽檐,对着崔玄笑着说,早晨的阳光特别灿烂,照在他咧嘴的牙齿上,洁白无瑕。

    也许是听到老爷对筱妹子的赞赏,让他心里踏实多了,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迎着朝阳大步迈开,整个人充满了勃勃生机,这与一年前浑身戾气满眼仇恨的左幺截然不同。

    崔含章在他身后看着朝气蓬勃的崔玄,忍不住追了一句:“筱姑娘是很好啊。”

第五十七章 清水柜坊

    午后暖阳最是让人享受,但初冬的白日格外短。日头下山,寒气便无处不在了,书童崔玄带着老爷溜达街面,一路上也看到有几个盯梢的混在人群里,伪装的较为自然,但生脸出现在瓦舍街面上,总是扎眼的,何况那几人不时瞟来的眼神,透着贼光,八成是西水关那边许秃子派来的,玄哥儿跟瓦舍里的人相熟的颇多,自然也有人给他递眼色,都被他咧嘴笑着接纳了。

    勾栏、瓦舍、菜市口、西水关清水柜坊等几个街面都是鬼市的前哨,能知晓这些的都是混在街面的资深老混子,玄哥儿在瓦舍半载有余便很快进入角色,比起平日里困在兜米巷而言,他每每回到瓦舍便是鱼归大海,浑身自在。

    清水柜坊明明是赌场,偏偏起名清水,玄哥儿认为是典型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捞偏门下九流的玩意非要搞个阳春白雪的名字。

    清水不清,浊水不浊,这就是清水柜房的门头对联。

    清水柜坊是西水关许秃子的地盘,捞偏门是他的老本行,这一点人尽皆知,老爷是真不知道,但玄哥儿偏偏装作不知。

    天边刚染了一抹黑,西水关各座坊楼的灯笼便高高挂起了,崔含章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斑驳陆离的阴影被烛光拉长,不禁想起了两位同年董宝珍和顾鼎臣,一晃眼竟然大半年过去了,当初同科一百零三位上榜举人在西水关城楼酒宴践行,唯独缺他未能聚齐,每逢同年偶遇,说起探花崔含章贪杯误事的段子,大伙都是开怀一笑,人生总是有些无奈的遗憾。

    “一会随便赌,回头找崔伯账上支钱。”崔含章摇摇,努力的从遗憾情绪中摆脱出来。

    “老爷就不怕小的输太多啊,上了赌桌可由不得小的了,这可是个无底洞。”

    “螺诗街如果没培养出来你,那就拿清水柜坊练手,老爷我眨一下眼,都算输。”崔含章眼睛盯着门头的这幅对联,似乎根本不在意崔玄的话。

    “您呐,擎好吧,小的若不赢的他们急眼,算俺输。”崔玄此时的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回到庆元府螺诗街的感觉。

    “哦?那就赌大点,时间不等人,没工夫跟他们耗。”崔含章听进去了,扭头对着他说。

    “太康城里柜坊规矩是什一而取,不管输赢,柜坊永远都要抽头。但凡事总有例外,清水柜坊和鸣金楼就是例外,前者要抽贰成,后者更狠,抽叁成。”

    “凭什么呢?”

    “就凭一个是鬼市的档口,一个是鸣金楼的档口。”

    “鸣金楼的档口值这个价麽?”崔含章忍不住呵呵笑,看来这事有意思大了。

    有嫖就有赌,嫖和赌就是一对孪生怪胎。

    “老爷有所不知,太康城最大的赌档和花楼就是鸣金楼。”崔玄一边走路,一边详细的为他介绍。

    “也对,能喝花酒,当然少不了一掷千金的牌桌。”

    “您有所不知,鸣金楼还有更大的买卖呢?”

    “怎么说?”

    崔玄往四下机警的瞅了瞅,悄悄的靠近崔含章耳边说道:“但凡在清水柜坊的赌注,同步在鸣金楼那边下注,这种场外暗盘,同样的赌金,但杠杆都给翻五倍,俗称一拖五,可赊账,终局结算,人钱两清。”

    “这财力够雄厚的,黑白两道通吃,它背后是谁?”

    “小的不知,还没福份登上鸣金楼呢,据说能登楼者,非富即贵,还没听说有一家敢欠账不还的。”崔玄毕竟是混混本性,眼界有限,说起鸣金楼来一脸向往,哈喇子快流到地上了。

    “行了,快收起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今晚看你表现,明晚继续鸣金楼走起。”

    “妥了,有您这话,今夜小的就耍一手。”崔玄听了能去鸣金楼,两眼放光,撸起袖子便迈步进去。

    里面烟气缭绕,吆喝声不断,比菜场更加热闹,有身段婀娜的婢女迎来送往,男人们一个个的都光着膀子,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得意洋洋,谁也没在意两个人走进来。

    崔玄刚入门便瞅到中间最大桌子上的赌局,那里聚集的赌客最多,桌子上堆积的钱财也最多,看来赌战正酣。刚巧一圈人下完注,摇骰子的庄家要开牌,崔玄一步窜了过去挤开人群,一张银票拍在“小”字一边,

    “慢着,爷要下注。”

    一张宝钞银票孤零零的躺在小字上,格外显眼。刚才一桌子赌客都去押大,有一肚子凸出的秃顶男子连出六把大,风头正盛,银子宝钞都跟着他去压在大字那边了。

    庄家手都放在骰盅上了,看见这有个不知哪里杀出来的愣头青,非要下注,不禁眉毛一挑,“小兄弟,此局已经买定离手,你这不合规矩。”

    “规矩?你开了么?没开之前人人皆可下注?大爷我玩遍太康十六坊,就没听过你这规矩。”崔玄眼皮都不翻,根本不鸟他,趁着说话间隙,给旁边的老爷使了个颜色,结果崔含章又拍下去五张宝钞银票

    气氛突然尴尬了,刚才还吵闹不休的赌客都安静下来看起热闹

    了,还真有横的啊,敢来清水柜坊闹事,周围人们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纷纷都围了过来。

    “怎么,不敢开啊?”

    “是不是出老千啊?”崔玄看到有赌客都围过来,喊的更起劲了,一时间下好注的赌客更是跟着起哄,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开……”

    “开……”

    “开……”

    在众人的起哄下,庄家脸色十分难堪,养水养鱼半个晚上喂好一局,眼瞅着要收割了,忽然被不知哪冒出的老鼠屎给坏了,甭提膈应了,简直就是吃了死苍蝇一般难受。

    崔含章留意到这位庄家跟秃顶胖子赌客有隐秘的眼神交流,两者似乎都拿不定主意。

    “哪来的野小子坏了老子的财运,靠边去,别耽误大爷赢这局。”秃顶胖子瞅了眼二楼的包间,未见到有人出来,汗水不自觉的从头上冒出,沿着鬓角流下,作为此时的赢家,一桌人绝大部分都跟着他下注,大伙一起宰庄家,他此时说话还是有不少人附和。

    崔玄装作耳旁风,毕竟大厅里输钱的赌客更多,这时其它赌桌围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又都起哄开盅,一时间作为庄家的管事骑虎难下,开还是不开,终究不是自己这个小小的管事能说的算的,但清水柜坊的金字招牌不能砸。

    俗话说的好,天下赌徒是一家,不管在哪里,赌徒都能快速的混熟,面上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实际心理都在算计对方口袋里的银钱。

    他越这样周围看热闹的就越激动,一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样子,这会就是傻子也想明白过来了,这副牌恐怕就是要收一桌子的人了。

    “嚷嚷什么呢,我们开柜坊的,哪有不开牌的道理。”人未到,声先到。

    一个胖子,走路一摇三晃,两只宽大水袖跟着摇摆,肚子大如七月怀胎,慢悠悠的走到庄家位置。

    “这局我来开,看把你吓得,怂货。”此人看着满头冒汗的管事,一脸嫌弃,一只手准备按在骰盅上开牌。

    “慢着,谁摇的骰子,谁开,这是咱们神光朝铁打的行规,你们说是不是?”崔玄早就算准会换人来开牌,用行规和看热闹的人堵住他的口,更要堵住他的手,一旦让他摸了骰盅,恐怕这局也就没意思了。

    “是,清水柜坊也大不过行规。”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就是的,围着的百来号人嗓门洪亮,快要把屋顶掀飞了。

    “哦?小兄弟是有备而来啊,鄙人清水柜坊大掌柜金三。”金三脸色一沉,右眼皮不自觉的跳动了三下,拱手抱拳。

    “好说好说,爷是青川大街兜米巷崔府小莲庄书童崔玄。”自报家门这回事,崔含章已经交代过,如实禀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咱们在太康城的日子长着呢,没必要遮遮掩掩。

    “哈哈.....”此时围着的赌客全都哈哈大笑,被这位横的不要命的主给逗乐,

    “小小书童也敢上大台面,打脸事小,小心给你家老爷惹祸。”人群中夹杂着阴阳怪气声。

    “我家老爷说了,让俺拿清水柜坊练练手,练好了还带俺去鸣金楼耍耍。”崔玄装傻充楞,硬着脖子憨憨的说。

    “哈哈....”这会的笑声震得屋子都在摇晃,人群中爆发出更加响亮的笑声,有的人指着崔玄的鼻子,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整个柜坊的其他桌子上的客人全都停了下来,连二楼的的围廊上也站满了人。

    “来者是客,既然客人不愿意金某来开,那这局要么咱就算了,重新来过,可好?”金三不是没见过耍横的,但这样规规矩矩又处处挑刺耍横的还真是第一次见,摸不准脉,和气生财,所以陪上笑脸再次恳求道。

    “别介,清水柜坊可不能这样做生意哦。”

    “怎么着,输不起啊,这一局数数一桌子铜钱、宝钞银票也不过是十来万钱而已,大爷我刚热热手而已,输不起就赶紧关门。”崔玄仗势欺人,身旁就站着自家老爷,今天不把清水柜坊掀翻,他都觉得对不起溜达了一天的两只脚。

    “你开我信不过,我开你更不让,咱们找一个不相干的人开。”

    崔玄直接拿手指着刚才笑得最开心的那位,指桑骂槐,“死胖子就你了,别躲了,说的就是你,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屠夫就伙夫。”

    众人们顺着崔玄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一个满脸肥肉,脖子上满是褶皱的胖子在往后缩身子,瞬间旁边人闪开一片空地,把他孤零零的留在原地。

    “我,我,我不开,我就一来玩的,跟我没关系。”这胖子胆小怕事,吓得两腿哆嗦,额头冒汗,嘴上结结巴巴。

    “上去吧您呐。”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后面几个人给推了上去,差点一头磕在赌桌上,在众人言语怂恿下,艰难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到庄家位置上。

    金三此时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拿眼神吃了这位死胖子,刚要抬脚踢走他,却被崔玄一个侧身拦在了两人中间,

    “金掌柜的可不能耍赖啊,这位老哥,一脸福相,明显是众望所谓,大伙都力挺他啊。”

    这位胖子本是输光了身上钱财,赖着不走看热闹的闲客,对庄家赢光他的钱本就是气愤异常,如今更是被全场赌客的怂恿声鼓舞,横下一条心,老子怕过谁,便是当年爬墙偷隔壁的老王媳妇也没怂过,不就是开个骰子麽,索性闭上眼,用肥胖短短的五指抓住竹筒,猛然掀开:“一二三,六点,果然是个小,庄家输。”

    “给钱给钱,通杀。”崔玄可不客气,直接扑在桌子上把银子宝钞全都搂过来,不曾想刚才老爷崔含章拍下的五张宝钞银票,一张便是二万两,庄家这下子赔大发了,一桌子现钞不够,还得让管事去账房支钱。崔玄俯身搂钱的时候给老爷悄悄竖了个大拇指,果然还是老爷心最黑。

    “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趁着手气好,敢不敢晚点大的?”书童崔玄与老爷崔含章一对眼神,心想果然来了,做了这么久戏就等着呢。

    “小爷我今晚手气旺,来者不拒,说说怎么个**?”

    “一拖五。”金三咬了咬牙,嘴里吐出三个字。

    “一拖五啊,好久不见这么大的局了。”人群中率先响起议论声,众人听到一拖五的赌法仿佛跟大烟鬼烟瘾发作一般,莫名的兴奋。

    “可以,一拖五,小爷我怕清水柜坊赔不起哦。”

    “这点客人尽管放心,清水柜坊童叟无欺,离店清账,在座的诸位朋友都是个见证。”金三是铁了心要把眼前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拿下,敢来清水柜坊闹事,活腻歪了。

    崔含章心想着闹了这么久了许秃子还未出现,磨磨蹭蹭的没啥意思。自己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身子微倾斜靠在一边,手里拿着个筹码把玩。

    崔玄看到老爷的动作,便知道事情该加速了,若是不能逼出许秃子及幕后老板,便是他无能,正应那句老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废话少说,赶紧开始,里嗦,耽误大爷我赢钱。”崔玄有样学样拉了把椅子大大咧咧的坐下,二郎腿翘得高高的。

    赌徒从来都是不怕死,明眼人一看便知,眼前这两位是过江猛龙,今夜清水柜坊有好戏看了,所有人也都乐的凑热闹,有钱的跟着下注,没钱的围着叫好,这便是赌徒习性。

    十赌九输,要想赢,哪有不出千的,崔玄见过的千术不下几十种,但万变不离其宗,要么控制骰子,要么控制摇骰子的人。

    “慢着,换骰子。”崔玄早不换晚不换,就在金大掌柜手刚放在骰盅上时,喊出换骰子。

    “骰子都是统一制式,每一桌皆是如此,是信不过我清水柜坊?”金三气咬牙切齿,又摸不准眼前两位的底细,只好强忍着怒气。

    “咱们重新开局,一切重来,新人不用旧物。”

    “清水柜坊大门朝南开,来者皆是客,但若要来捣乱,也要掂量掂量许爷的份量。”金掌柜眼瞅着这两人油盐不进,只好抬出来许秃子来。

    “不敢换,还是不想换?别拿规矩诓我,小爷不是雏。”崔玄猛的站起身来,拿起一个骰子放在手掌上,另一手拍下,粉末横飞,只见他一手握拳抓紧,一手抬起,有点点红色像是染料一般的东西在流动。

    “小兄弟好好说话,何必动气呢,来人呐,换一套骰盅。”金三面皮一紧,赶紧陪着笑脸吩咐小斯换一套骰盅。

    崔玄皮笑肉不笑:“麻溜的,拿两套骰盅。”

    握拳的一手缩入袖中,再拿出来时已经看不到有任何东西。

    “规矩咱们讲好,人手一副,比大小。”崔玄这会才算是打起精神,准备好好耍。

    “五万银钱一局,三局定胜负,开盅之前可加码,鸣金楼一拖五。”金大掌柜嘴角勾起,悠悠的说道。

    好家伙,加上鸣金楼那边的暗盘托底,一局起步便是二十五万银钱了,这话一说出来就吓怕了大部分人,在场的能玩五万银钱一局的没几个,更别提敢玩一拖五的,动辄便是倾家荡产。即便是崔玄听到这个玩法,心脏也猛的跳了一下,很久没参与这么大的局了,不禁血液流动加快,兴奋感悄然而生。

    崔含章虽然表面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可心里却在不停地打鼓:“崔玄究竟靠不靠谱,刚才那一局赢得有运气成份,他可不信崔玄会未卜先知,自己平生第一次进赌场,就陪着崔玄玩大的,气势不能输,实在不行就把怀里这块虎符玉璧押出去.......”

    此时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双眼直盯着两幅骰盅。

    崔玄可不是傻子,敢赌这么大,他是有底气的。正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他自问赌技了得,更信大势在身,尤其是带着老爷,借了他一身文武气运傍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想他自幼便对术数特别敏锐,天生记忆力超群,家生子的缘故便被左老太爷相中,伺候在少爷左士奇身边,两个人还没桌子高便时常出入赌场,无师自通的情况,崔玄学会不少赌术,用左老太爷话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

第五十八章 红酥手流云袖

    谁知就在崔玄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性后,抬手拿起骰盅收起赌桌上三个骰子时,忽然听到一股清脆的声音:“贵客临门,金掌柜慢待了两位,这局由小女子摇骰赔罪。”

    本就静的可怕的大厅,这般婉转清脆的嗓音格外清晰,只见二楼包间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着水袖长裙的女子,只是与声音完全不匹配的是长了一张寡淡脸。

    众赌客伸长脖子等着声音主人出来,结果大失所望,这种姿色太普通,扔在大街上在都不会再看第二眼的寡淡面相,顿时没了兴趣。

    崔玄看到人后不禁皱眉,同样的把戏被用在自己身上,难免不舒服,看对方这底气十足的架势,想必是有过人之处。

    崔含章的感受则大不相同,刚才的女子从屋内发声,到迈步现身,再到款款下楼,一步一摇,气息与步伐节奏暗合,更奇妙的是声音与长相反差太大,却让人又无法挑出毛病,他猜想这应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由得为自家书童紧张起来。

    随着寡淡脸女人现身,整个大厅里各处门窗都悄悄的关上了,出口处更是多了几位彪形大汉把守。

    “别说大爷我欺负女人,我的骰盅给你,咱们换一下。”崔玄气势不能断,说话间便将自己眼前骰盅推了出去,撞开了原本属于金掌柜的骰盅,结果三颗骰子滚到桌面上,崔玄耳根抖动,听不出有水银流动的声音,况且骰子滚速均匀,应该是实体。

    女人抿抿嘴微笑,微微颔首烟视媚行,仿佛对眼前的事情毫不在乎。

    无诈不成赌,无骗不成局。崔玄现在差不多摸清楚了清水柜坊的门道,金三是明灯,眼前女子该是暗灯,如今明灯金三与暗灯齐上阵,配合隐在各处的眼梢,是准备把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给生吞活剥了。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让他兴奋,想当年在螺诗街他跟着左大少可谓见惯风浪,百万一局的牌面也曾亲历过,那种开牌定胜负的瞬间美妙感觉最是让他向往,上一刹那是天堂,下一刹那便是地狱。

    庆元府钞关客商云集,走南闯北各怀绝技,赌技千术层出不穷,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他都能打成一片,混在小清河舢板上,螺诗街花楼上,商会四姓的暗坊明中,少不了这位左府小书童的身影,正是如此才让他明里暗里没少偷师,曾经也沉迷在各种千术中不能自拔,直到左府遭遇灭顶之灾,一把大火把他烧醒了,原来他一直自诩的千术都只是小聪明,碰到真正的大势碾压,转瞬间便会灰飞烟灭。自此之后,他改头换面跟随崔含章,逐渐明白了这个天下的大势在何方,如何融入其中,顺势而为后才真正体会到,何谓大势在手,摧枯拉朽。

    尤其是老爷崔含章从北伐战场回归后,更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一种虚无缥缈的气势,这才有了小书童自告奋勇扫柜坊的局面,仿佛大战前夕的片刻宁静,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他这般坚信,他会赢。

    崔含章虽然悠闲的坐在椅子上,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把整个清水柜坊的形势尽收眼底,这一刻他明显的感觉到身边的书童崔玄气势不同了。看着眼前的书童,有一种不认识他的感觉,相处这么多久他是第一次看到崔玄性情飞扬的状态,由衷的感觉到做书童或许真是委屈了他,在某些方面他的禀赋自然而然的流露发挥。

    寡淡脸女子缓缓的走到庄家金三的面前,金三面色恭敬的起身与之交换位置,只见他先是挥了挥两只宽大的袖子,好像是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般,然后从女子身前位置绕过,两人一瞬间身影交错,从崔玄的方向看去是两人站在一条线上,就连金三的大肚子也被袖子遮掩,不曾想这位女子虽无绝色,但身材玲珑剔透,尤其是穿了粉色抹胸吊裙,香肩半露,侧身绕行的时候秀色可餐,一众赌客都被她那雪白一片的胸前四两肉所吸引,根本没有留意到刚才金胖子甩袖子时的小动作。

    这两位配合的可谓天衣无缝,金三甩袖与寡淡脸女子侧身都是发生在同一刹那,金胖子肥胖身躯够宽,寡淡脸女子婀娜纤细,刚好是在一条线上,所以在崔玄的视线范围内是只见金三胖子而不见寡淡脸女子,正是那一刻崔玄听到了骰子滚动的声音,想必刚才一定有人换了骰子,这两位坐馆刚一照面便配合完成流云袖的手法。

    崔玄十三岁那年便在小清河舢板上见识过一位樊城女客商施展流云袖,那位女子本身姿容出众,身着五彩斑斓蝴蝶长裙,一举一动都是风姿绰约,当时在场众人都被她翩翩身影所吸引,根本无人留意到她袖底换牌,若非是那位女客商心太黑,竟然看上来舢板老船家的姑娘,说要带她走四方闯江湖,老船家是不愿浑水的,为了自保也只好靠岸时揭穿其套路,怪只怪她赢的得意忘形了,所以说,做人要留一线。

    崔含章自从进来清水柜坊便精神高度紧张,他心神空明,观察一切纤毫入微,刚才一刹那他也只是觉得怪怪的,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如今看来眼前

    一明一暗两位坐馆是用了障眼法流云袖,只不过她们两位配合起来如行云流水,仅是弹指一刹那间,毫无破绽可寻,况且找不出换掉的骰子恐怕会打草惊蛇,一时间是不好拆穿的。

    此时金三侧立在寡淡脸女子身旁,双眼笑眯眯成一条缝。两人站姿协调,气势拧成一股,看架势是准备二对一,压制小书童崔玄。

    气氛逐渐凝重起来,很多赌客已经悄悄的往后退去,把大厅中心位置的这张赌桌全被空出来。

    “既然两位这么不要脸,太看得起我小书童,欺负人呐,”

    “大爷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用三局两胜了,浪费我家老爷的宝贵时间,台面上所有银钱外加上一局赢得十万两宝钞,共计二十五万两全押了,一局定输赢。”话未说完,崔玄便一挥袖子抄起桌子上的骰盅摇起来。

    只见另外一边寡淡脸女子也不甘示弱,伸出纤纤玉手擒压在骰盅上,只见她指甲修剪的尖尖,猩红的颜色格外扎眼,“那就让你输个痛快,一局定输赢。”一拍桌子,只见骰盅跳起,一把抄在手中,上下翻飞的摇起来。

    大厅里只剩下骰子与骰盅碰撞的清脆声,崔玄耳朵快速抖动,他分明听得清楚对方骰盅里的骰子有液体流动的声音,骰子必然是被灌注了水银,可以随意被其控制。

    崔玄把一个骰盅玩的跟杂耍一般,只见骰盅再他手掌上跳跃,斜立起来旋转停,众人的眼神被骰盅牵着旋转,忽然骰盅跳到书童崔玄的肩头上,只见他抖动双肩,跟玩毽子一般,骰盅就像蹦蹦跳跳的活物一般,一刻也不停,忽然间骰盅旋转着飞向了寡淡脸女子面前,来势之快之迅猛让人猝不及防,若是女子不撤手接住旋转而来的骰盅,必然会被砸的面部开花。

    就在众人一声惊呼中,一直立在身旁眯着眼睛的金三忽然动了,肥硕的身躯竟然灵活如鼬一般窜上桌子,意以袖子截住寡淡脸女子的骰盅,两人再次施展刚才的移形换位之法,各自去截住一个骰盅,崔含章自他一动便跟着动了,猴形蹿跳,一抓挠在金三肥胖的手背上,疼的他哎吆一声,骰盅便落入崔玄的掌中,如此一来便是各自互换了骰盅,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引发众赌客爆发叫好声。寡淡脸女子极度尴尬,脸色阴沉若水,狠狠的瞪了一眼金三。

    骰盅入手,轻巧灵便,果然有鬼,骰子撞击声沉闷,这种骰子随他崔玄要摇多大便可摇多大。

    另一边,寡淡脸女子不甘心,有样学样,以崔玄的手法将手中的骰盅撞向崔玄,谁知崔玄不接招,直接侧身侧脸让出空间来,且对着面前旋转的骰盅啸出一口气,撞偏了它的旋转轨迹,结果骰盅横飞出去,撞在一位赌客身上,一群人瞬间闪开,生怕沾染了瓜葛,骰盅是瓷制,摔碎在地上,三个骰子最终滚落,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滚地的骰子,“一二三,六点。”

    “哎……”众人无不发出叹息声,仿佛六点这个数字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那边暗灯寡淡脸女子银牙咬碎,两只眼死死盯住还在杂耍一般摇骰子的崔玄,仿佛要吃人一般。

    “你敢出老千,来人呐给我剁了他。”金三肥手背吃痛,红肿起来,本就肥嘟嘟的手掌此时肿的像熊掌一般,嘴上不忘喊话,怎么也不能让对面这小子把骰子摇出来。

    一群混在人群的眼梢和堵门的彪形大汉全都扑了上来,崔含章直接扑出去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缝里出手,想他也是在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猛人,如今虽然重伤初愈元气不足,但收拾一群腌泼才还是小菜一碟的。

    另一边崔玄已经跟两位交上手,三个人影在宽大的赌桌上你来我往,“啪”的一声骰盅不堪拳力对撞,从中间碎裂,崔玄用手抓住其中两颗骰子,同时用脚踢将一颗当成暗器踢出去,寡淡脸女子以手掌挡在面前,猩红指甲划碎飞来的骰子,洒落一地的水银。

    另一边金三胖子被崔含章再次截住,一记老熊靠背贴身短打,口吐鲜血倒地。崔玄趁势将手拍在桌子上,两只骰子六点朝上,虽然少一颗但点数远大过六点,刚才这位小书童硬接两位夹击,单腿逼退暗灯寡淡脸,抓住骰子拍在桌子上,动作潇洒一气呵成,赢得满堂喝彩,更有人叫号吹哨。

    大厅里噼里啪啦满地狼藉后,胜负已分。柜坊门外更是刀剑撞击,原来自金三掌柜出面开盅后,消息就已经递出去,清水柜坊就没打算让他们两位出的了门。

    许秃子领着百来号混子气势汹汹的赶来,怀里鼓鼓的露出个刀柄,结果被门外早就蹲点的游骑军亲兵营给一锅端了,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兵,虽然便装打扮,但遮掩不住浑身的杀气,杀鸡用牛刀,真是看得起许秃子了。

    徐清风拖着被斩断右手掌的许秃子进入大厅,跟扔一只死狗一般将他抛在地上,单膝跪地,“启禀大统领,来犯一百人,斩杀九十余名,领头的叫许秃子,人已带来了。”

    崔含章挥手让清风下去,顺道把不相干的赌客清走,中间有几个眼梢想浑在其中溜走,被揪出来直接打断腿,他走上前逼问寡淡脸:“这一局该是我家书童赢了吧?

    “点数大者赢,小女子许鹤认输。还望崔统领手下留情,清水柜坊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记下的恩情从不赊欠。”许鹤面面色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回话。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又是一只手掌落地。

    崔含章的刀法太快,以至于许秃子竟然是看到地上的手掌时才反应喊痛,满地打滚,杀猪一般的惨叫响彻清水柜坊。

    “威胁本统领?许鹤,你是觉得我打狗也得看主人,就敢出言威胁我?”崔含章头也不回的说道,语调中的不屑如针扎一般刺痛了许鹤的心。

    “奴婢不敢,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清水柜坊愿赌服输。”许鹤不敢有半点怨言,寡淡的脸上满是焦虑恐惧,她可不想许秃子真的被剁了,若真如此,清水柜坊怕是人财两空,从此在鬼市除名了。

    “记住回去传话,鸣金楼的一拖五,本统领明天去收,现在先把清水柜坊的账给结了。”崔含章觉得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简单,这会以势压人简单粗暴,什么阴谋诡计都没用。

    崔玄走到许秃子眼前踹了他一脚,抵住他翻滚的身体,

    “行了,别装了,不就是断了两只手掌。”

    “我家老爷有话问你。”

    许秃子果然是个狠角色,硬是站了起来,抖抖索索恭恭敬敬的走到崔含章面前赔罪:“清水柜坊该赔的一分不会少,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给他包扎下伤口,血这样流,可惜了。”崔含章倚坐椅子上,并无着急问话。

    “先把赌账结了,老爷我一向公私分明,我家书童这一把全押共计二十五万两银钱,此局捉对放堵,庄家一赔三,清水柜坊该赔七十五万两银钱,宝钞银票我只收萧氏大通钱庄的。”

    “清水柜坊账上共计七十万两银钱,给您打个欠条,容小的周转周转,明早一定送到府上。”许秃子听了许鹤的耳语后,小心翼翼的回话。

    “不要紧,剩下五万两银钱老爷我给你买个消息,如何?”

    “老爷您可别逗小的,小的就一混子,看场子的。”

    “废话什么,我家老爷给脸不要,是吧?”崔玄好几次被许秃子派人堵路,此刻报起仇来毫不脚软,一通乱踹,还专挑伤口下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崩开,殷红渗透了纱布。

    “求您别打了,再打他会死的。”许鹤不忍心看着许秃子继续受罪,扑上前用身体护住他。

    崔玄虽说在赌桌上跟许鹤交手,彼此争锋相对毫不手软,但此时让他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还真做不出来。

    就在他讪讪收脚之后,转身走向赌桌时,忽然许鹤从地上扑向他的后背偷袭,袖子中匕首寒光闪闪,崔玄脑后倏忽生风,心中悔恨:“坏了。”

    这许鹤也是心狠手辣之辈,刚才一番隐忍做作毫无违和感,此时趁崔玄放松警惕时,抓住空子后毫不犹豫,意图重伤挟持他,突围出去。

    可惜她遇见了从北伐战场回来的游骑军统领崔含章,想他在幽云十二州跟着牛马栏暗杀偷袭下毒打闷棍无所不用,时时刻刻都提防意外,自从她一出场便被崔含章列为危险人物,更何况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她能如此在乎一个许秃子的死活?

    扑过去护住许秃子时半个身子俯下,但力道紧绷,尤其是一只脚背外弓踩在地板上,另一只脚收在身子下,整个人就不是自然的状态。当她猛的发力弹起扑上崔玄时,崔含章比她更快,从椅子如离弦之箭冲了过去,一刀砍断她握匕首的手,

    “呲……”

    鲜血飙射而出,一张寡淡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两只眼中射出怨毒仇恨的眼神,这个女子更狠,偷袭不成,转身一脚含恨便踢向许秃子的脑袋,可惜徐清风已经上前防备着她,用刀背敲在她的胸上,弹飞出去,两个亲兵上去便将之捆了。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崔玄转身看到的只是飙射鲜血的断臂,不禁一阵后怕,看来自己还是江湖经验太浅,若不是有老爷坐镇掌控大局,恐怕今天他还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许老板,刚才老爷我可又救了你一命,一命换一个消息,不亏吧?”崔含章俯下身子,笑意盈盈的问他。

    崔玄此时怒气冲天,差点丢人现眼,直接拿起断臂手里的匕首扎在许秃子的大腿上。

    “好,好,您尽管问。”许秃子疼的快要昏过去了,真翻白眼,光头上满是汗水在冒。

    “黑火雷。”崔含章明人不说暗话,不想跟他嗦。

    “快说。”崔玄看他还敢翻眼珠子,直接拔出来又扎在另外一支大腿根部,这下子刀刃卡在股骨缝里,血水溅到了崔玄的脸上,显得他格外狰狞。

    “我说,我说,鸣金楼找卓四娘,是她让我弄得地形图。”许秃子嘴唇发白,失血严重,说完这句话便昏死过去。

    混子常常是这般下场的,生死两茫茫。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给他包扎下,全部带回去,严加看管。”崔含章吩咐徐清风后,便带着崔玄打道回府了,折腾了半夜,赢了七十五万两银钱,果然赌博上瘾,瞬间暴富,心情别提多舒爽。

第五十九章 捅了马蜂窝

    逛青楼喝花酒这档子事在神光朝乃风流雅事,上至豪门勋贵,下到翻浆走卒,莫不是全都津津乐道。兜里但凡是有银钱,找个好去处组局,三五好友相会若无几个姑娘作陪,难免不够体面,这便是太康城老少爷们的调性。

    若是文人骚客齐聚的席面,少不了诗词唱和,那更少不了丝竹舞乐陪衬,正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这帮子老少爷们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腻歪了丝竹之乐,最是喜好听姑娘唱曲,尤其是二八佳人玉体如酥,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动朱唇嘤然有声,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如今鸣金楼里最流行的便是唱崔词,正所谓一曲崔词歌断肠,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尽思量何处藏。

    这位崔探花恐怕还不知道,他在红粉帐中的名望已经盖过状元和榜眼了,还有更大的一个原因便是这位爷如今是个鳏夫,没主的啊,甚至很多姑娘都不知道他还成过亲,毕竟在嘉桐关的婚事极其短暂,如昙花一现。

    若是有人翻老黄历应该知道鸣金楼是后改的名字,起初名字俗气的很,无非也就是烟花柳巷之类的直白庸俗。

    据说,当年不知哪位翰林老爷说了句不胜腰力,鸣金收兵,被姑娘们传为笑谈,更是被车马房的小厮间拿来逗乐子,结果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太康城夫人们的圈子,结果被家里河东妻揪着耳朵审问,于是乎鸣金二字也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太康城的男爷们的心照不宣,上到七旬老叟,下至青葱少年,哪个敢说鸣金收兵的,哪个保管第二天上不了街,唾沫星子淹死得了,是男人不说鸣金,绝不收兵。

    幕后老板不知是附庸风雅,还是经高人指点,反正是琢磨透了这点意思,偏偏改名叫鸣金楼,于是乎,太康城的爷们动辄有事便相约鸣金楼,看谁先收兵?收兵自然败火了,事情坐下来慢慢谈唠。

    自从书童崔玄回禀貌似在鸣金楼后巷瞥见过有位腰形神态像是卓四娘的姑娘后,崔含章便琢磨该怎么找个由头去逛逛太康城的第一销金窟。赶巧的是,清水柜坊跟鸣金楼有这个暗地里买卖,一拖五的帐也该收了。

    说来也奇怪,有了这个念头后,潜意识里总是蠢蠢欲动,想来想去唯有一人最合适牵头组局,篪骊街的柏言秋,一条篪丽街,神光半边天。

    这位侯爷正在家里憋着难受,相亲送礼的踏破了侯府门槛,传宗接代绵延子嗣已经是整个灵武侯府的头等大事,老太君亲自坐镇选孙媳妇,他躲不掉也不能躲,但好歹让他挑个顺眼的,结果几日相看下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种猪,选择权完全不在他。

    这种日子过得他不胜其烦,简直度日如年,看到兜米巷的帖子,一拍大腿,“崔含章真乃小爷我的救星呐。”

    刚巧昨夜端了清水柜坊后,从许秃子嘴里得知了鸣金楼里的卓四娘是一条线索后,崔含章便在琢磨九月霜小店里的卓四娘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殊不知当初他们主仆二人稀里糊涂的撞上了夷茅峰下酒肆的暗夜杀局,若非本分老实听老板娘的劝,恐怕早就成了刀下亡魂。初来太康时懵懵懂懂,现在则是看什么都觉得有古怪,甚至都自嘲是不是过于疑神疑鬼了,但是转念又一想,若把时空环境换成幽云十二州,貌似一切又都是顺理成章了。

    所谓的听天由命,只不过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罢了。既然多少抱有点希望,那就小心翼翼的捧着它,免得摔得稀巴烂。

    人心险恶,多留个心眼算计别人,总比被人算计好,这也是管家崔伯常叮嘱玄哥儿的话,老人家风风雨雨六十载不容易,熬出来的一句话。

    崔含章带着书童大闹清水柜坊的事情次日便传的沸沸扬扬,毕竟小书童玄哥儿自报家门兜米巷小莲庄,整个太康城打听打听便知,兜米巷再也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子了,堂堂神光八骏之一游骑军副统领崔探花的宅子便在其中,但凡是上了点台面的都知道这么号人物,如今太康城里惹谁都不能惹他,绕着走都来不及。

    风评一向很好的崔探花竟然也去赌钱,还大闹赌场,后面听说动刀动枪了。赢了多少银钱谁也不知道,但众人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清水柜坊歇业了,掌柜的及一众管事的一个也不见了,清水柜坊可不是普通的档口,传言太康地下鬼市的银钱流水有三分之一都要从它那里过一遭。

    青川大街兜米巷小莲庄书童玄哥儿也是声名鹊起,他那一句自报家门可谓神来之笔,流传甚广,以至于被许许多多的街头混子都引起经典语录,傍上小莲庄的大腿,不愁在太康城里不能横着走。

    接着更令太康城老少爷们意外的是,崔探花与小侯爷柏言秋一起逛青楼喝花酒了。酒色财气,这位探花郎还真是一样不落下。不过对外打着的旗号是收账,鸣金楼一拖五的赌账,拖不得,柏言秋的话说的敞亮,欠啥账也不能欠赌账,否则逢赌必输。

    说是明日便收账,其实还是拖了半日的,主要是柏言秋这小子脱不了身,软磨硬泡最后搬出探花郎崔含章才被放出来。这小子见面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可把兄弟想死了啊。”

    “行了,装给谁看呢?”崔含章一脸嫌弃,用手中扇子抵住这位热情的小侯爷。

    “你要非得告诉世人,

    柏言秋不喜欢女人,别拖我下水。”崔含章对柏言秋算是颇为了解,这小子一撅屁股便知他拉什么屎,大街上两人搂搂抱抱,不消片刻谣言传的满天飞,柏府老太君不得拄着龙头拐杖打杀了自己才怪。

    “你不仗义啊,兄弟我怎么听说你昨晚带着小玄子大闹清水柜坊啊?这种好事,怎么能少了我呢?”柏言秋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讪讪的收回两只大长胳膊。

    “满太康城谁不知道你柏侯爷在选正房大娘子,是个待嫁的姑娘都跃跃欲试,你问问玄哥外面都怎么传的?”崔含章继续拿着他的糗事打趣,柏言秋属小破车的,不敲打不好使。

    “小的不敢说,有些话说得忒没品了。”崔玄强忍着笑,躬身弯腰的回话。

    “行啊,连你小子也敢取笑我,看爷怎么收拾你们主仆俩。”柏言秋跳起脚一把揽住崔玄,用胳肢窝夹住崔玄的脑袋,愤愤的说道。

    “赢了不少钱呐,今天的花酒记在你俩账上。”

    “不会是打到侯爷府上了吧,清水柜坊背后站着谁,我可不管。”崔含章虽然打砸了清水柜坊,但还真不清楚它背后的道道。说这话看似客套,实则是投石问路。

    “我要说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会不会上门赔罪啊?”

    “想问啥就直接点,探花郎跟我整这些咬文嚼字,没劲。清水柜坊跟侯府没有直接关系,但每年的份子钱也没少交,你砸了它,也不光是只为砸了它吧?”柏言秋一边跟崔玄闹着玩,一边回他话,字里行间多少透露出点不痛快。

    “入山不必太深,这个太康城哪家还没个勾连的,树大根深啊,看看人家昆百川,和光同尘吧?”

    “话虽如此,这回含章不是也被抓壮丁了嘛,眼瞅着圣上要班师回朝了,太康城里的事还是一堆乱麻,鸣金楼跟侯府也有买卖唠?”崔含章还真听进去了柏言秋的话,但事到临头没退路了,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界,探花郎便是今天不来找本侯,本侯也要亲自敲你兜米巷的大门了,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你惹急了某些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柏言秋难得表情认真起来,一番语重心长的说道。

    “咱总不能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要知道最虚无缥缈的事便是上面那位的性情啊。”

    “这次我喊了几位小兄弟一起聚聚,都是篪丽街的子弟,探花郎不会不给我这点面子吧?”

    “柏兄仗义,含章心领了。”崔含章拍拍胸口,意思是领了这份情。

    “要么咱俩收拾收拾,低调点,就让几位小兄弟先撑撑场面。”

    “我办事,你放心。已经让他们先去打头阵了,咱俩晚点到便是。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鸣金楼的热闹我柏言秋还是很乐意瞧的。”柏言秋一脸坏笑,还飞个眉眼给玄哥儿,恶心的他一阵胆寒。

    “鸣金楼是哪家的买卖?”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鸣金楼可不是哪家的买卖,而是大家的买卖,至于这个大家有多大,你自己想想看唠。”

    “别着急,咱们边走边聊,长夜漫漫,醉酒当歌,兄弟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想过这个快难啃的骨头,但没想过这么难,听到柏言秋不怀好意的调侃,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会知道捅到马蜂窝了吧,不过再大的家还能大的过皇家?”

    “鸣金楼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只是一个象征意思,买卖也不靠它做,但几十年下来各家都在鸣金楼里谈买卖,自然也就成了那么个意思。掌舵人又是个会来事的,各府也没少拿红利,多年运作下来,挺过了风风雨雨,当真是让它上了台面。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现在的鸣金楼真是鱼龙混杂,用我那死鬼叔父的话说,池深王八多,有你这条过江猛龙清一清,我看挺好,哥们这次挺你。”

    崔含章是越听越不对味,鸣金楼还真不像是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太康城的花楼多得是,但能以一座鸣金楼撑起黑白两道生意的,恐怕只有它了。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但它若是敢把手伸到兵部头上了,做上了杀头灭门的买卖,在这个特殊时期的当口,便要把乱伸的爪子给剁掉,到底是北伐战场刚回来的,崔含章还是杀气太重,一狠心便敢将之连根拔起。

    今夜游骑军统领崔含章只带了贴身小书童和护卫徐清风,都是便装出行,刻意乔装打扮一番后乍一瞅是认不出来的,这点偷鸡摸狗的伎俩还是学自李青山。倒是柏言秋,从头到脚一身风流,丰神玉朗遮不住,反正说好了,上半夜各自逛各自的,酉时在碰头,一座鸣金楼丢不了人。

    时令秋冬之交,崔含章伸手紧了紧脖子上围着的貉毛领子,可风还是顺着缝隙灌进内里。天气太冷,他索性将脖子缩到毛领子里,两只手插进袖管暖和着,这幅神态要多土就有多土。

    “崔含章,你是不是有点虚啊,有这么冷麽?”柏言秋说话一向口无遮拦。

    “鸣金楼夜里生活丰富的很,花样也多,你行不行啊?”

    “你懂个锤子,爷这是养精蓄锐。”一行五人哈哈大笑,马车

    停在离龙沅江一里地外便停下来,分作两拨各自进楼。

    但凡是初次见识鸣金楼的人,没有不被震撼的,崔含章和徐清风也不例外,崔玄早就不止一次的远远偷看过了,这会显得比较淡定。

    看着静静的停泊在龙沅江面上的鸣金楼,崔含章甚至怀疑这是偷的龙沅江水师的战船改造而成的,船体巍峨巨大,吃水颇深,楼高七层灯火辉煌,江面水雾缭绕,高处亭台楼阁隐隐绰绰,黑夜里看去如匍匐在辽阔江面上的巨兽一般,周围更有护卫船只若干,难怪说是太康城里第一削金窟,这气势,这规模,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来。

    看到鸣金楼第一眼时,崔含章便认定这里面有扯不清楚的军方背景,否则怎敢如此招摇过市。

    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三人做戏做全套,登船进楼后便各自散开,各寻各欢,若说寻欢作乐,还是玄哥最像模像样。

    先前江边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的人脸生疼,楼内却十分暖和,如春风拂面,烘的人脱衣解衫。

    入眼就是轻纱幔帐,飘飘扬扬地飞起来,丝竹乐声、脂粉、酒香,若隐若现的体香,都是一片暧昧的蒙蒙胧胧,丝丝缕缕地缠绕在空气里,让人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多少硬汉到了此处也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一层二层挑空做大厅,整个大厅有两个秋千飘荡,若干名彩衣女子置身于上表演,厅内有四角雕花的八仙桌一张挨着一张,张张桌案上都摆了酒菜,坐着的爷们有的已是耋耄花甲,有的堪堪是青葱少年,但无一例外,都是逍遥快活的自在神情,不时陶醉于大厅内的歌舞表演,鼓掌叫好。

    二层则是半开放式的包间雅座,有一圈木制围廊环绕,不时从各雅间内传出清雅唱腔,也有曼妙女子行走在廊檐下,花枝招展挑逗客人。三楼四楼则是类似,只是越往上,人越少,偶尔只见到小厮和婢女,端茶倒水进进出出。

    不过最令崔含章吃惊的是,二楼至四楼按照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方位各自悬挂了一幅丹青画像,神光八骏,个个惟妙惟肖。

    崔含章抬头望去,恰巧是东乙青木震卦方位,愕然发现探花郎崔含章画像便悬挂于面前。旁边批注:溪口千烟洲崔含章,文能提笔安天下,一曲崔词到天涯。

    丹青国手功力深厚,将崔探花眉宇间的才情刻画的入木三分,尤其是他青衫佩剑,一手握书卷吟风弄月,一手反握剑柄意气寒,两袖剑气萦绕鼓荡,即便是崔含章本尊立身于此,也是由衷的叹服。

    处在北方玄元乾卦方位的便是神光战神大皇子佑,人坐高台,单手拄剑,如虎踞龙盘,两眸间似有电光闪烁,寥寥几笔便绘就皇者气象。旁边批注:神光平康穆王,武能上马定乾坤,一袭黑袍平西北。

    大风巽卦方位,也就是战神大皇子的旁边,是与之齐名的神光双璧之一,兵部尚书鬼才刘之纶,寒门儒将,风骨卓绝,尤其是两缕花白鬓角无风自动,一副忧国忧民的情怀跃然纸上。旁边批注:巴州古蜀出人杰,游击奇谋斩敌酋,一部兵书传千古。

    沉水坎卦方位,是横空出世的兵家将种李青山,坐下青骢马,头戴亮银白虎盔,身披素银甲,一柄五虎断魂枪寒光闪现,虽是侧影,看去便有万夫不当之勇。旁边批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枪阻断朔北寒。

    再往下是叠山艮卦,正是四世豪门江家嫡长孙江云琅,背身负手而立,背影在夕阳下拉长,有视死如归之决绝。旁边批注:江家玉树,云琅晴空,弱冠之年撑家业,独眼淡看世间。

    与乾卦正对的则是戍土坤卦,高悬此位的便是泽康王佑,玉面紫衫,虽是弱冠之年但在北伐大战,誓死不退。旁边批注:神光泽康王,拜伦奇袭立首功,儒家贤王美名传。

    在泽康王左手是东乙青木震位,震位的左边是南明离火位,高悬着流鸾城锟刀连海潮,叛出幽云十二州的大轮寺传人,双手握刀劈斩,眼神如刀,看破人心。旁边批注:雪山大轮寺连海潮,一刀光寒十二州,从此再无南顾楼。

    再旁边便是西庚锐金兑卦位,正是边军少帅姚大观,怒目圆睁,勒马啸西风,悲壮英烈之气概令人神往。旁边批注:将门虎子姚大观,十万边军一少帅,幽云破城第一人。

    看遍一圈神光八骏图比之初见楼船之震撼更甚,胆敢如此放肆评比神光八骏,说是手眼通天未尝不可,更是让他觉得今夜的事情会很棘手。

    崔含章不敢在此久做停留,免得引起鸣金楼内眼线注意,便再次踱步四处闲逛。他留意到五层往上每层都有数名彪形大汉把守,非经人接引才能入内,进不去自然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兴许别人看不出,但带兵之人一眼之下,便看到壮汉身形站姿都是出自军中,没有三五年战火磨炼,到不了这种火候,绝非寻常江湖混子打手可比。

    崔含章在楼内四处寻摸闲逛,就像是刚见识过风花雪月的雏儿,看哪个女子都是一脸猪哥相。

    走在莺歌燕语之中,崔含章闻出了那些擦肩而过的女子身上的特殊香味,那是外邦香料的味道,显然是从异域或岭南海外贩运带进这里来的,而且似乎还经过了特制的加工,让人闻起来立马就会生起一种躁动,闻久了连精神都似乎会燃烧起来,心神不能自抑。

第六十章 明目张胆

    鸣金楼每层楼都有专门的老鸨子负责迎来送往,当初也曾是当红的姐儿,最是会察言观色,细微见著揣摩人心的本领更是了得,有钱的,富贵的,装阔的,老甲鱼还是小麻雀,等等,一打眼便把酒客看的七七八八,大厅里进来了个雏自然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崔含章初入红粉账的相让远处瞄着的老鸨子喜笑颜开的同时,心里也是好一顿鄙视,盘算着该是上前摸摸底了。便笑盈盈的扭着纤细腰肢拖着长裙,从大厅的角落里小步快走了过来。

    一把挽住崔含章的胳膊蹭了上来,腆着涂满脂粉的笑脸道:“爷,可是看出了这八幅丹青有何妙义?”

    崔含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她走过来的当口便留意到了,只是装作不知继续欣赏八骏图,看她束腰袒胸的鲜绿襦裙外披一件鲜红薄纱的大袖衫,风尘气息扑面而来,定然是鸣金楼的老鸨了,有心调戏她,便说道:“男人嘛看着都是一个样,哪里比得了姑娘有意思。”

    鸣金楼老鸨见人说人话,这位爷虽然衣着不显眼,但气质稳重,举手投足之间隐有贵气,想必油水少不了。老鸨挽住胳膊的手紧了紧,高高托起的束胸也往上蹭,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幽怨的说道:“现在的生意可真真的难做,都是些见过世面的老爷,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想要吃点素的,可光吃素吧又容易淡出个鸟来!”

    终究是欢场厮混的女子,说话也放得开,崔含章潜意识里有左士奇的风流经验,自从进入鸣金楼后便隐隐有兴奋感,对老鸨子这粗俗的比喻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一笑而过。

    老鸨子看到崔含章进来后就光在这楼里面转,有些沉不住气了,旁敲侧击地问道:“俊哥哥啊,**一夜值千金啊,您这转来转去的大半天了,难道满楼的姑娘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崔含章嘿嘿笑道:“货比三家,多看看总没错,不然,到时候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那就真是吃大亏了。”

    听到这话,老鸨子心里已经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哪里来的土豹子,奶奶的,当这里是菜市场啊?

    还货比三家?

    不是看在银钱的份上,能让你在老娘这鸣金楼里面转来转去,到哪去比的三家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满太康城打听打听,鸣金楼的姑娘,哪一个不是精挑细选、十八班武艺样样样精通?

    钱没花到位,就想看好姑娘,做梦呢。

    鱼和熊掌还想兼得呢,你咋这么心大呢?

    这白花花的大长腿,颤悠悠地小酥胸也被你看了,还吃亏?姑奶奶我呸,鸣金楼是富贵人家的销金窟你不知道啊?怕吃亏你来这种地方?

    来这里玩的哪个不是花钱装大爷,无非就是图个开心而已,一掷千金为红颜,你小子倒好,这还没叫姑娘呢,就开始心疼钱啦?

    你这是玩老娘呢?长得稀松平常,要不是看在拿着侯府的牌子,早就给丫的轰出去了。

    想到这里,老鸨子说话的态度就有点变味了,毕竟是有来头的客人,她也拿不准身边这位爷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虽然依然在陪笑脸,但是捧高踩低是本性,眼里的嘲讽却明显多了些,

    “我说这位爷,你是哪家的公子啊,奴家怎么觉得这么面生呢?”她开始试探了起来。

    “哦,你看不到腰牌麽?爷我常年在外面给侯府做事,怎么着,腰牌不好使?”崔含章随口说道,反正等会儿要在这里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没个准,干脆就甩锅给柏言秋。

    “哎哟,我的爷您说笑了,怎么会呢!”老鸨子听到这话,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回过味来,赶紧赔笑脸。

    老鸨子虽然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的年纪风韵犹存,但在鸣金楼已经多年,迎来送往的她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但凡是照过面的人都是过目不忘,他对眼前这位自称是侯府的客人却全无印象,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

    太康城里侯府不超过一个巴掌之数,她对各府里的男丁几乎都能够倒背如流,尤其是近来最惹人注目的灵武侯府,鸣金楼的姑娘啊老鸨啊,哪个不惦记着柏言秋,正房大娘子是不敢奢望的,那可是要名登金册的,但凡是被小侯爷收入房中做个妾室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故而她们对灵武侯府的男丁最是清楚不过,但老鸨子对眼前这号人物毫无印象。

    “这位爷,您不是存心来找事的吧?”都是场面上厮混惯了的人物,老鸨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感情陪了半天的笑脸,白瞎忙活了。

    “找什么事啊?”崔含章笑眯眯地转过头,故作深情地看着老鸨子,道:“其实,爷是来找你的!”

    “噗嗤……”老鸨子笑得花枝乱颤,好气又好笑地道:“还真是第一次遇到逛青楼不找头牌找老鸨的,傻哥哥,你是吃错药了吧?”

    一边说着,老鸨子一边朝着边上一人使了个眼色。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哪怕是最不入流的江湖,也有一些常用的暗语和手法。

    比如老鸨子现在就是让边上那人去知会一声,怕是有人要在这里闹事。

    那人会意,点了点头后,眨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老鸨子继续拉着崔含章走到一个桌子边,重新恢复了一张笑脸,道:“俊哥哥,你呢,在这里好吃好喝等着,老娘我啊,现在就去给你叫几个妹子来伺候着,包您满意。”

    崔含章大摇大摆地坐下,此刻哪里还有半点雏儿的样子,轻轻伸手,手腕一抖,将那媚眼如水波流转不停的老鸨拉在怀里,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轻轻伸出食指,挑起了她那精致的下巴。动作完成的可谓行云流水,俨然像是风月场里的老手。

    “叫什么妹子啊,爷不是刚说了吗?谁也比不得姑娘有意思,今晚就要吃你!”

    “你......来真的?”老鸨似乎被崔含章这态度弄得有些云里雾里,竟然还真的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毕竟,能够在这鸣金楼中行走的年轻人,还手握灵武侯府腰牌,对于她们来说,还真是得罪不起,要是不小心惹到一个混世魔王,虽然不至于给鸣金楼带来灭顶之灾,但掌柜的那边肯定不会轻饶了自己。她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若不是上一任老鸨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庐阳王小世子,恐怕也不会有她今时今日的上位,想到那位的凄惨下场,她都不寒而栗。

    稍微一迟疑,她竟然没有立即挣扎着起身,而是半推半就地任由崔含章抱在了怀里。

    崔含章感觉手指不受控制的沿着隐蔽腰线肆意摸索着,虽然只是手指肚的轻微抚摸,像是划过光滑的镜面一般,但越是这样,就越让怀里的女人感到有些慌,尤其是那双水波流转的大眼睛,像是能够把人融化在里面。

    老鸨子心里嘀咕:“这尼玛玩的是哪一出啊?”

    “别不是哪家的公子在外面为情所伤,跑这里来玩忧郁、找寄托来了吧?”

    “我的爷哎,这里是青楼啊,逢场作戏鱼水之欢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感情。老娘我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清倌人,不吃这套。”

    想到这里,老鸨头一甩,挣脱崔含章抬着她下巴的手指,吃吃的笑道:“爷除了调戏老娘,难道就没有点别的本事啦?”

    说完,她那柔软的身躯顺势一扭,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然后竟然还恶作剧地摸了崔含章下面一把,一阵风样地飘了出去。

    崔含章笑眯眯地看着她离开,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由得感叹熟女就是熟女,果然风骚入骨,也跟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外人看来像是追着老鸨而去的,实则他是想借机走入深处探察一番。

    绕过几根廊柱,他跟着老鸨穿行过大厅,穿过一道道幽暗的长廊,最后出现在了三层楼后面的一座雅致庭院内。

    进深十丈,庭院很幽静,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别致清雅,与前楼的喧闹和那些香料味形成了天壤之别,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鸣金楼果然是与众不同,一层楼台一片天啊,此处的清幽雅致让人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此时已不见老鸨,一半是好奇,一半是疑心,他便装作走错路的客人沿着砾石台阶一步步的走向深处,刚拐过一座圆拱门,他远远的便看到一个颀长身影在走廊内,尤其是转身间有耳坠闪动勾起他的记忆,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是眼熟。

    快步走上前准备看个清楚,结果这位女子便推开一扇格栅门消失了。格栅门上糊的是樟子纸,轻而薄,透光而出,里面身影绰绰。还未走近,崔含章便听到耳后有破风声,猫腰一蹲,躲过了暗中的偷袭,瞬间四位黑衣劲装大汉便围住了他,“什么人胆敢乱闯?”

    “乱闯?大爷我正大光明的随处逛逛,莫不是这屋子里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崔含章知道此时绝不能示弱,风月欢场比的就是一个横。

    四位壮汉互相对视一眼,貌似是在掂量这位不速之客的话语,只听格栅门叠室内轻飘飘的传出一句:“剁了他,喂鱼。”

    只见话音未落,便有刀光闪现劈砍而来,崔含章心想:“莫不是暴露了身份,刚才的老鸨故意引他前来此处?”

    脑中闪现念头若干,但脚下闪转腾挪十分利落,这四位黑衣人身手不弱,尤其是配合起来,进退有度,明显是习练有合击围杀之术,若是不小心应对,免不了要交待在此处。

    崔含章暗伤未愈,无法调动全身力量对敌,只能折悬俯仰采用游走战术拖延时间,况且他也不想过早暴露实力,嘴上便喊着:“怕了,怕了,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嘛。”

    清幽雅致的小院转瞬间便被踩踏的一片狼藉,崔含章有心搞破坏,便借着挨了拳脚后东倒西歪了,但凡能拿起的东西都作为武器砸出去。这会看来崔含章就是一个学了半吊子拳脚架势,打肿脸充胖子的富家子弟而已,碰到硬茬练家子自然要吃苦头了。

    好在他以蛇形走位避重就轻,熊形撑背卸掉部分力道,虽然看似被打的口鼻溢血,左右支绌,实则受伤并不重,多是做戏。他一边勉力招架,一边嘴上告饶。但四位护卫却不理他,处处下狠手,拳脚很重,破风声呼呼,如此下去不出一炷香功夫他也撑不住了,口鼻溢血倒真是脏腑被震伤的表现。

    无奈之下只得收缩拳架,两害相权取其轻,背上又挨了一脚

    借势滚出包围圈往阁楼里窜去,想着钻入抹黑处便能脱身,结果迎面而来的是一杆银枪,突兀乍现,银光毫芒,枪未至,杀气先至,刺的他眉心处疼痛,生死关头崔含章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本能间腰马合一后空翻,堪堪躲过这躲在暗中的致命一击。

    硬桥马将落未落时,崔含章双掌拍地弹起,左脚踩实地面借力,右脚如兔子蹬鹰一般朝天蹬去,刚好脚后跟蹬在握住银枪的手掌,只听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彻幽暗的小院夜空,脱力后银枪激射出去,差点钉在后面追进的护卫身上。

    是这一险之又险的硬桥马和爆发逆转的朝天蹬踹,不仅躲过了暗处杀手的必杀一击,还瞬间踹断了他的手骨,但如此一来也就曝露了他的真实战力,会引得房内之人警觉,恐怕更会惊动鸣金楼守卫大肆搜捕,今夜暗地里的行动就彻底黄了,只好让玄哥儿和清风继续暗中调查,他提前去跟柏言秋碰面举头,明着来收账,吸引鸣金楼的守卫过来。

    崔含章还是低估了鸣金楼的能量,更是低估了这处清雅小院的重要性,他只是看到老鸨子在外面小路上消失不见,也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背影身形,但小院内的守卫力量和危险杀机确实超出了普通青楼阁坊,却未曾想他误打误撞的闯到了鸣金楼下三楼的中心枢纽,这才有了惊险杀局。

    崔含章哪里再敢停留,麻溜的爬上旁边的栏杆,腰腹发力翻荡上去后,撞破窗户纸而入内,才发现是一座半开放的包间,看着突兀出现的崔含章,短暂的惊吓失声后,床上半裸女子拉过罗衾遮掩,尖叫,顾不上欣赏旖旎风光便直接开门而去。

    前脚刚走,后脚便跟上了两位黑衣守卫,凶神恶煞的问到:“人呢?”

    可怜这位姐儿惊魂未定,看着明晃晃的钢刀吓得不敢发声,抬起纤细皓腕指着大开的门口。

    守卫没有片刻停留,风一样便追了出去,结果看到外面景象时便悄悄收起了手中钢刀,毕竟三楼走廊内不少客人与姐儿在**说笑,人来人往的甚是热闹,他们不敢惊扰了客人们,便只好悄悄的查找。

    崔含章跑出来拐出门外后并未继续躲藏,而是借着廊桥栏杆又翻荡到二楼走廊内,迅速挤入一处人群中,边走边卸掉面部的伪装,逐渐露出了真容,只是右额角一处的伤痕暂时遮掩不住,索性不管它,打定主意死鸭子嘴硬到底。

    幸好进楼之初便四处观察鸣金楼下三楼的地形,此时绕着走起来不算生疏,总算是让他找到了盥洗处,揽着门口刚出来的一位客人又退回去,二话不说一记手刀砍昏过去,拖进格子间内扒掉外套青衫换上,简单收拾一下后,再出来便是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即便是两名黑衣守卫与他正面走过,都未曾认出他来。

    话说另外一边柏言秋带着护卫进楼后自然有专人接待,而且是直上五层楼独门小院,当初他还是侯府世子时只能享受到四层楼的专属雅间待遇,说起来当年曾有一桩趣事,庐阳王世子秦嗣阳与灵武侯世子柏言秋,初次相遇在鸣金楼内,两方因为抢一个专属雅间可是闹的好不愉快,那会都是少年心性,呼朋唤友站台拼酒,秦嗣阳也是当初一战成名,赢得混世魔王千杯不醉的名头。

    如今一场北伐大战归来,世子承袭侯爵,规格待遇更是水涨船高,如今鸣金楼已经为第四代灵武侯柏言秋专门开辟了独门小院,落地大窗可见龙沅江面水浪涛涛,柏言秋端坐在旁,不禁失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平时想见婉玉姑娘的人多了去了,从城西菜市口一直排到城东西水关,即便是鸣金楼开船了,屁股后面也跟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若干。

    此时她内着一件粉色绣并蒂莲胸衣,腰间束着撒花烟罗裙,外面罩着一件白色梅花薄衫,逶迤拖地,走动间如白浪滚滚,寒梅飘香。

    轻轻推开门,软糯声起:“来者是客,能再次给小侯爷端茶送水是婉玉的福气。”

    辛婉玉将手中的托盘交给身边的丫鬟,简单交代了几句,丫鬟便缓缓后退带上门后离开了房间,自己则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

    “你啊,嘴上这么说,可一见到是我柏言秋,还不是立马就把茶水都收起来了。”

    “那是因为婉玉知道,比起茶水,侯爷最爱的还是美酒,这不是让丫鬟去取小女子亲手酿造的千日春,看来侯爷是不喜欢,那妾身这就把丫鬟喊回来。”

    “别介,爷我说不过你得了。”柏言秋还能真让她喊丫鬟回来?赶紧阻止道,也就不点破她那点小心思了。

    柏言秋把她让到身旁,细细打量一番,不由得叹息道:“婉玉清瘦了。”

    “听闻侯爷抬棺去北胡,征战沙场,太康城内谁不担忧呢,妾身在鸣金楼内也是寝食难安.........”言辞恳切,略带点哭腔,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看的柏言秋差点就信以为真。

    “哈哈........

    “还是婉玉姑娘的小嘴甜,说什么都动听......”

    柏言秋可不是初哥,自幼便混迹各大风月场所,见惯了逢场作戏,听到婉玉这般说话,便哈哈大笑了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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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贰臣? 天地不仁,见人心深者,本心已是深渊。 神光朝一百又三年,本是一个太平盛世。 有人写的一手好诗,有人收的一手好尸.....贰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贰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贰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