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上撒糖(一)
“其实是那个讨厌鬼让我来的,那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我本来不想按照他的话去说的,但是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帮到你,所以我就说了。”凌次想起那一幕,心里还是有点不情愿。
“他亲自来找你?”何起红下意识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什么耳目后压低声音问道。
凌次摇了摇头,学着她的样子低声说道:“之前我不是找他打了一架吗,没打赢,还被他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了。然后我就搁狠话,说我总有一天会超过他,比他有出息,然后……算了,这不重要,然后他就给我手机号码,说我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就给他打电话再次约战。后来是他主动给了我电话,就是这一次。我想,这讨厌鬼应该还挺在乎你吧。对了,他还威胁我,说我要是把这个事情告诉你,他就找人抹黑我,让我当不成网红。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了,所以我假装答应,但还是会告诉你……”
何起红心里五味杂陈,她只是摸了摸凌次的头,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凌次原本就是个有眼力见的家伙,他心里其实也有点怕凌云皓会找他算账,所以很识时务地闭嘴了。何起红再往下看的时候,何世已经离开了。凌次很聪明,下楼跑了一圈后向何起红汇报:“你爸爸已经在五分钟之前走了,他刚刚还让工作人员帮他拍照,就在那幅小小的海底火山砖雕前面。”
这么久都学不会用手机拍照,这人真的是……何起红说着便下楼,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自己的作品很糟糕。凌次跟在她身后,用手势示意旁边想合照想要签名的人不要上前打扰,然后对何起红说道:“二师傅,我觉得你这个作品比其他作品好看多了,虽然说不上哪里好,但对比一看,还是你这个比较有感觉。”
“不,不好,太密了,布局太满显得有些拥挤,而且过于平了。你以后构图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在画面上留白,在打坯的时候要注意纵深和主次,这样才有张力。”何起红越看越不满意,甚至还想取下来继续完善。凌次回想起她教过的要点,慢慢也看出了一些问题:“我记得你说过要注意突出主要人物,背景要用阴刻,这样轮廓才会分明……我看出了一个点,就是二师傅你的细节做得比别人好,应该是你在那么什么道的环节特别下功夫吧?看起来比一般作品要好。”
“那叫‘捅道’,就是用契子阴刻纹饰中的细微处,比如说卷草、莲花筋脉、游龙鳞片、流水细纹等,就需要‘捅道’。”何起红见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心底有点小高兴。“这里很多作品都比我做得精细,我这个太赶了,跟别人认真专注做出来的不一样。你看这里的每一块作品,都有每一个人的风格和习惯在里面。但为了整幅作品的完整度,多多少少都收起了突出的特色,正是这种‘牺牲’才成就了这么好的作品。”
伤口上撒糖(二)
“噢。”凌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以后也要像二师傅一样,能够很轻松地说出厉害的东西来……我要赶回去拍视频了,二师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谢谢你。”何起红见江枫往这边走过来,于是朝凌次使了个眼色。凌次识趣地走开了,江枫一上来就将自己的工牌往何起红手上塞,摆出了负荆请罪的架势:“这是一场意外,但我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我愿意赔偿你的损失,并从凌峰辞职,你去金蜡笔组委会举报我吧。”
何起红一见他就来火,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江枫实在太有诚意了这种有备而来的诚意,像极了一场阴谋。他早就知道作品会遭到破坏,幕后的人早就跟他谈好了条件,开出了更丰厚的条件让他背锅。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凌卫邑……可凌卫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搞砸这个展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不知道,我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凌云皓帮我化解了这场灾难。
何起红还没有表态,凌次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举着手机边拍边说道:“你就是那个害砖雕摔烂的人吧?你知道这些砖雕对我二师傅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要怎么赔?”
“你是谁……我记得了,你是那个很火的网红吧?我就是专程过来道歉的,我们谁也没想到会在搬运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这个展我也有份策划的,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些作品,打包上车的时候还是我亲自监督的,但我因为其他事情没有跟车到这里来,没想到就在这个环节出错了……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无论是辞职,还是向每位值得尊敬的作者赔礼道歉,我都愿意……”
不愧是凌卫邑的好公关,感觉这番话还显得他诚恳有担当了……何起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凌次心思还是略显单纯,慢慢就放下了手机:“行吧,感觉你也不是存心这么做的……那么请你下次注意点吧,别让我二师傅这么难过了,也别让那么多辛辛苦苦做砖雕的人们难过了。”
“当然,当然,这种事情绝不允许有第二次!”江枫马上就做出了承诺,然而目光还是不安地飘向何起红:“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于事无补。但我一定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我已经递交了辞呈,组委会那边就随你怎么处置了……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还是想恳求你的原谅。”
何起红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一句:“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跟你一起写道歉信吧,这事我也有责任,我要是早点来这边,或许就能避免这种事情了。”
凌次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何起红,最后还是忍不住拉着何起红说道:“二师傅,我还有一个事情要跟你说,你方便出去跟我说吗?”
伤口上撒糖(三)
“公司最近要推一个新人,是做纸艺的,就是和大品牌进行合作,用各种牌子包装盒改装成动漫人物。不过这些纸艺都是有专人来做的,新人只是摆拍而已。他们问我要不要做,要是我肯做的话就不推新人了,所以我很愁这个事情……他们等下就会找我说这个事情,我想先听听你的建议……”凌次边说边挠头,手指还尴尬地卡在发蜡粘结起来的一撮头发里,用力一扯才挣脱出来。
“感觉就是以开发新人为由逼你就范……”何起红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故意逗他:“这不挺好吗?又不用你费劲费脑子,在镜头前表演一下就行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二师傅你是认真的吗?你之前也不是这么教我的啊!”凌次傻乎乎地回怼道:“我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万一我现在的公司找到了比我更能干,更能吸引粉丝的人,我就被抛弃了,变成了一个中学没毕业,然后技艺也拿不出手的人,那时候就是真废柴了!我现在不能让这个新人冒头,我就必须去接这个纸艺的单子了!可我不喜欢纸艺啊,我也不喜欢这样弄虚作假的,要是有一天被别人拆穿了就完蛋了,我就不可能月入过万了啊!要是每天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会疯掉的吧?”
“你现在就没弄虚作假了吗?最近那个超重砖雕伞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是你自己独立完成的吗?”何起红反问道。
“不完全是,但是把手确实是我自己做的,我也偷偷做个一把小型的伞,就是型和比例不太对……我是没想过伞,但我有想过砖雕雨靴,有想过砖雕眼镜,有想过砖雕帽子,可我不敢说,我怕他们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们就喜欢容易控制、幼稚白痴的我……我必须学会装傻,才会有糖吃……”凌次越说越委屈,连哭腔都出来了。
何起红见逗得差不多了,于是认真对他说道:“那你就继续装一个没思想的人就好了啊,等你把想赚的钱赚够了,你就可以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我工作这么多年了,也是最近这阵子才月薪过万的,也不是谁都能轻轻松松就能拥有高收入。你的公司应该需要打卡上班吧?要是人人都热爱自己的工作,哪还用得着逼着他们按时打卡呢?再说了,艺术是相通的,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纸艺和砖雕不也需要审美和创造力吗?你就当自己多学一项技能,趁机开发一下自己的创新能力吧。你知道怎样才不会被人拆穿吗?那就是你本身就具备这项技能,在大家都质疑你、批评你的时候,你也可以证明给他们看,你确实可以把这些作品制作出来。你现在需要的是不断沉淀学习,尽可能多接触艺术作品,无论是砖雕、纸艺还是木雕,都能提高你的审美素养。他们都把你当傻子,但其实他们才是傻子,因为你能在不断的模仿和学习中逐步成长,而他们学来学去都只有算计,你比他们强多了。”
伤口上撒糖(四)
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这小孩能不能懂……何起红送走了凌次后,才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她发现好多人给自己发信息,都在关心她的状况。她点开了最上面的那条信息,是苏橘枳给她的一条链接,下面还有一句话:“这估计是有人想趁机搞你吧?我已经帮你举报了。”
她点进去一看,发现标题是“真人秀明星一红就膨胀?无理撒泼当街打人!”,视频内容更是遭到恶意剪辑,只剪了她扇耳光那一幕,而她说的话模糊不清,加速之后面容更加凶狠。底下的评论分成了两派,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谴责她的“野蛮行为”,也有其他人为她叫屈,说她不像是这种人,还是了解清楚事情始末再评论。
她刚点了举报按钮,苏橘枳就发来一条新消息:“律师函我都找人帮你拟好了,随时都能给它一个教训。”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何起红问她。
“不用想我也知道啊,能让你这么生气的,肯定跟砖雕有关系。那辆车是物流车,那上面肯定有砖雕,肯定是在物流运输过程中弄坏了你的砖雕,你才会大发雷霆,不是吗?”苏橘枳分析得有板有眼。
“也没差太多,不过不是在运输途中弄坏的,而是在搬下来的过程中摔坏的,就跟暴力分拣似的。”何起红一想起那个场景,那股钻心的痛再次来袭。
“不是吧?那些人怎么想的啊?不知道自己运输的是什么吗?不也是他们搬上车的吗?这该不是故意的吧?”苏橘枳连连问了几个问题,问得何起红越来越心烦,直接就看下一条信息。凌卫邑发来的信息上写道:“我已经帮你找到那两个搬运工了,你想怎么处置?”
“让他们挨个给作者道歉吧。”何起红回复道。
“就这样?”凌卫邑很快又发来了一条信息。
“我想辞职。”何起红反反复复将这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发出去了。凌卫邑马上就打电话过来了:“为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我累了,只想回家做砖雕,有空就去程修宇的咖啡馆帮下忙就挺好。”何起红这回总算想明白了,她不想再利用什么资源和平台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了,无谓再替凌卫邑打工,她自己完全有能力跟程修宇一起合作推广砖雕或者自私一点来说,她不再期待轰轰烈烈的爱情,不想成为凌家内部斗争的棋子。只要她不再被躲在暗处的坏人认定她跟凌云皓有感情,那她就能偏安一隅,专心地钻研砖雕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按正常的程序走,做好交接工作,一个月之后再离开公司。”凌卫邑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觉得很惋惜:“这次真的是无妄之灾,我一下子就损失了两个得力助手,我太难了。”
伤口上撒糖(五)
何起红去到医院的时候,叶倾市还在采访着他。他的余光看到何起红正抱着包包在外面等候,于是赶紧对叶倾市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你不是还没说外部结构和首展的事吗?”叶倾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马上就明白了,于是差人将何起红请进来,故作关心地问道:“我听说你今天遇到了糟糕的事情,你要跟大家说说,或者澄清点什么吗?”
“没必要了,我就是想来见他的。”何起红的回答并没有让叶倾市满意:“何小姐,你介意我问一个尖锐的问题吗?”
你哪个问题不尖锐……何起红默默吐槽了一句,然后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叶倾市果然够狠:“这是我替吃瓜群众问的,你现在是正式跟程先生在一起了吗?你和凌先生婚姻破裂是因为有人介入,还是说谁突然不爱了吗?”
何起红知道回答这种问题不能犹豫,一犹豫就会让观众觉得不真实,所以她很快就作出了回应:“是,我跟程先生在一起了。我跟凌先生之间就是不合适,没有什么第三者,都是在断干净以后才找的别人,谢谢大家的关心。”
“哦,这样啊。”叶倾市吃瓜失败,于是调转矛头,打算从程修宇那里下手:“听说程先生的追求者都能从权衡排到凌云了,为什么偏偏选了何小姐呢?”
“除了她,我没有别的选项。”程修宇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从14岁开始,就已经认定了她……但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害她离我而去……所以我很庆幸,兜兜转转之后还能跟她在一起。”
叶倾城吃瓜不成,反倒吃了一肚子狗粮,于是不再聊情爱的话题:“对了,刚刚你不是说大隐咖啡馆的外部结构很特别吗?要不要向大家剧透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原材质的基础上,增加了镜面外饰,使咖啡馆更加融入原来的环境中,消解了原来突兀的观感,也一定程度扩大了视觉空间……不过内部的面积虽小,但还是安装了一条弯曲的自动扶梯,可以直通向舞台……”
“这个就有点厉害了。”叶倾市和何起红瞬间被自动扶梯吸引,叶倾市忍不住质疑道:“这个扶梯是个大工程吧?而且为了美观,应该打算做地下扶梯吧?恕我直言,你们的技术和资金都不到位吧?”
“确实不到位……幸好有合一集团的大力支持,才能将这个大胆的想法呈现出来……”程修宇的回答让叶倾市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补了一句:“看来你们跟合一集团的合作还挺多的。”
“是的,无论是企业理念还是发展模式,权衡工作室跟合一集团都很契合……我们很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崭新的文化探索与消费体验,而扶梯项目正是我们的一大尝试……”程修宇回应道。
伤口上撒糖(六)
“我看你们还做了一个官方网站,说是第一个展就是退步展。除了想问你为什么要开设这么特别的一个展览,我也想问你还有多余的门票吗?我挺想去的哈哈……”由于叶倾市在采访过程中划花了指甲,所以临时让一个工作人员替她进行采访。现场的氛围瞬间变得融洽起来,程修宇连说话也变流畅了:“很抱歉,票是需要完成一系列公益活动才能解锁的。我们之所以限制了门票数量,是为了给大家提供一个宽松的参展环境,不想降低这次活动的质量……我们一开始没想办这个展,而是策划了一个小party。但在策划的过程中,很多人说party的内容太繁杂了,不如将主题的名字改为‘累趴’……策划越做越不理想,可以说是越做越退步……所以我在想,要不要直接做个退步展算了。”
“哈哈,原来是这样诞生的啊……但会不会在落地的时候被腰斩了我的意思是,好像主题不怎么积极向上啊?”小姐姐还挺敢问,而程修宇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是啊,但是如果你现在看不到自己哪里退步了,不觉得以前的自己做过什么蠢事,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你没有成长呢?”
“噢,我明白了……”小姐姐一下子被他说服了。“也就是说你想借这个展,让大家去检视自己的过去,看看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如果是退步了,就要引起警惕,并且努力去改正,是这个意思吗?”
“对,它其实就是一个进步展,但又不会说很正经很乏味那种,更多的是跟大家戏谑互动,鼓励大家停下脚步,花点时间去审视自己……当下不是很流行‘丧文化’吗?我们不能总要求大家积极向上,拼搏进取的,总要给大家放松、懒惰的时间和空间,这就是这个退步展想要带给大家的……”程修宇说着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补充道:“但是我现在又有新的想法,想为这个展办一份有趣的报纸,内容先不透露,有兴趣的观众们到时可以到现场取阅,我们在馆外也会发放的。”
“这真是让人很期待……”小姐姐本来还想问展出的事情,但看了一下叶倾市递过来的纸条后,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听说何小姐打算离开凌峰公司了,那接下来你们打算合伙经营权衡以及咖啡馆吗?”
“我尊重她的选择,她如果想要一心做砖雕,那我一定会支持她……如果她想偶尔到权衡和咖啡馆帮忙的话,那我也很开心……或者有什么别的选择,我也会支持的。”程修宇望向何起红,似乎也想知道她的答案。何起红还没有表态,小姐姐就急着问道:“如果何小姐想去权衡工作的话,金老板会同意吗?”
程修宇迟疑了一下,最后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我觉得还是要看她想去哪里,她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
伤口上撒糖(七)
“我能问问金老板是谁吗?”好不容易等到访问结束,何起红终于问出了心中疑问。直觉告诉她,这个金老板一定跟曾经企图杀死自己的金静有关,他或许就是权衡工作室的真正负责人。
“他原来是权衡工作室的创办者,但是他早已将这一棒交给我了,他不过有名无实罢了……”程修宇将这个话题匆匆带过,开始关心起她的事情来:“我听说你的那些作品被蓄意破坏了,网上还流传一些不实视频。我一定会帮你查出谁在搞鬼,也会帮你澄清事实……”
“好,不过你还是先将重心放在自己身上。你明天就要进行植皮手术了,我不想让你分心……”何起红看着他缠满绷带的脸,实在不忍心让他操心自己的事情。程修宇似乎有些失落,臃肿的手指不时抓着床单,不知道是身上疼痛难忍,还是心中有波澜起伏。他最后无力地垂着手臂,轻声对她说道:“你是不是……还不习惯跟我在一起?”
何起红不敢跟他对视,目光飘向了旁边的镜子,她甚至都不敢直视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只是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整个人就像被推着走,没反应过来就到了这一步。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因为觉得亏欠才跟你才一起,也不是因为跟凌云皓分手,急需找别人去填补这个空缺。更不是因为你现在功成名就,有了自己的事业,我才愿意跟你在一起的。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了,尽管你做了让我很愤怒、很绝望的事情,但是……还是想跟你重头来过。”
“你知道吗?以前的我就是一锅粥,怎么熬也熬不出头,只能熬个稀巴烂……可我比谁都想要给你幸福,不想让江宇直那种人抢走你,所以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强迫自己不停地工作,不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就是怕自己一闲下来,就被那些过往蚕食鲸吞……我彩排过无数次,想过很多和你重逢时会说的话,甚至想过要跟你说‘我有钱了,你回来吧’这种话,可是很可笑不是吗……我就是这么一个敏感、自卑又世俗的人,一个我自己也讨厌的人,根本不敢奢求你会喜欢我……那一年你喜欢我,可我什么都没有,你还要坚持跟我在一起,这意味着你得要吃多少苦……你不懂事,我得懂……”
程修宇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何起红感觉自己手上多了一根线,牵动着他的情绪,也不停地拉扯着过往。她突然觉得房间里的灯光很昏暗,他还不知道要度过多少个阴冷的夜晚。她起身到隔壁拿了一张担架床,铺在程修宇的病床旁边,然后坐到担架床上对他说道:“这里比柴房好多了,就是有点暗。”
“你……是要在这里睡吗?”程修宇始料未及,可眼里一闪一闪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落泪。何起红让他躺平,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躺到了他的身边。她小心地握着他的手,就像年少握着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一样,一步一步往记忆深处里走。
伤口上撒糖(八)
“你是崔莺莺吗?以探病为由,自带红枕头投怀送抱吗?”苏橘枳听得直皱眉头。“故事的走向太诡异了,你真的想清楚了?你迈出了这一步,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再说了,没理由他靠伤害我长大,最后拿成熟稳重去爱别的小朋友,我也不甘心。”何起红一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原来他请了四个护工,我躺下没多久就有一个护工进来,他还以为房间又多了一个烧伤的人,我只好坐起来向他解释。前前后后共来了四个护工,我就解释了四次,基本都没怎么睡。”
“噗,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绮丽梦幻的事情……确实跟我想的不一样。”苏橘枳见她眼圈特别暗沉,特意为她调了一杯浓缩咖啡。“那你们是聊了整晚咯?”
“没有,我怕影响他第二天做手术,也没跟他说太多话,只是想让他安心睡觉。”何起红用匙子搅拌着咖啡,还是想起了那个并不平静的夜晚。程修宇的睡眠很浅,还时不时会惊醒,还有几次伴随着无助的求救声,听得她既害怕又心疼。程修宇被噩梦吓醒以后,第一时间不是平复心情,而是紧张地问有没有吓到她。她摇摇头说没关系,想要拍拍他的背让他放松下来,又怕弄疼浑身是伤的他,只好轻轻握着他的手,温声安慰道:“别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呼吸又恢复平稳,可隔了一段时间又再次惊醒,然后再次道歉。她想知道他究竟梦见了什么,他喘着气告诉她,是十字转门,像兽笼一样的十字转门,将他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无论怎么走也无法走出去,而周围的水位一直在上升,没过了他的身体。而他无法往上游,双脚像是被绑上了沉重的石磨,想要呼喊呼吸,却被水迅速堵上了口鼻,随着十字转门一同往下坠。
“是monstermaster。”何起红似乎读懂了梦境。monstermaster的装潢就像一个精致体面的兽笼,而无法逃脱的洪水就是四处肆虐的大火,这应该就是创伤后遗症。
“你突然说什么monstermaster啊?”苏橘枳不解地问道。她联系了一下上下文,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你现在还被monstermaster的事情困扰吗?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创伤后遗症?需要我找医生帮你看看吗?”
“你还是……”何起红原本想说“你还是给程修宇看看吧”,可她又不想让苏橘枳知道太多,毕竟她不大喜欢程修宇,程修宇也未必愿意让她插手这些事。于是她改口道:“你还是先忙你的事情吧,我这边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了?我有很多重要的话想跟你说呢!”苏橘枳将身上的围裙一摘,关上门后坐下跟她说道:“造谣的人已经找到了,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说是为了博点击率才会发那种不实视频,那些谣传说你恶意殴打的媒体都受到了处罚,大家都在为你说话呢,这事你就不必再担心了。”
伤口上撒糖(九)
“不过呢,josh找人查了一下,发现那个孩子就是个顶罪的。”苏橘枳继续往下说道。“我们吓了他一下,说要将他告进监狱,他一急就招了,说他是在群里接到任务,专门搜刮你的黑料。有趣的是,这个任务发布了快半个月了,都没有人能搜到你的黑料,这次这个还是捏造的。不过很遗憾,这个群提前解散了,我们也找不到到底是谁发布的任务。唯一知道的是,有人想要搞你,你得注意一点。”
“嗯,我知道了。”何起红缓缓地喝着咖啡,想等自己清醒一点再去想事情。苏橘枳接着说道:“还有,josh发现了一个关于叶遇卿的秘密,说出来你可能会很失望。”
“我能有什么可失望的?”何起红不解地问道。
“行吧,他的展馆一直有一支智囊团队帮他策划各项活动,也就是说,你之前觉得他有很多很棒的创意,比如说拔火罐,比如说乳腺癌那个活动,其实都是别人的功劳,可他总会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堆策划人的最前面。这个先不说,我想说说那个‘风暴龙王’,也就是策划人那一栏排在第二的名字,其实是凌峰的人。”
“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其实这个人就是凌卫邑?”何起红的话让苏橘枳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不,你说的那些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但我觉得能想出这种级别的创意的人,好像就只有凌卫邑了。”何起红其实有一点点失望,因为她对叶遇卿的好感就来自那些有意义的创意策划。虽然她早就看出一些端倪,觉得接触下来的叶遇卿好像并没有那么睿智,可没想到她曾经欣赏的人居然是凌卫邑,这只有智慧的深水狼,越聪明就越危险。
“而且monstermaster改名了,叫‘hi story’,法人一查发现是凌峰的人,我估计也是凌卫邑的了。”苏橘枳还特意在网上找来一组照片,然后用平板电脑展示给何起红看。何起红发现它仅仅是改了一个名字,内外的装潢都没有改变过。就连当初大火的痕迹也没抹去,破败的地板,焦黑的墙壁,破碎的橱柜,依旧长明的红色蜡烛,默默散发着颓废又致命的魅力。
hi story,组合起来就是history,这是意味着韩清策的一切将成为历史,然后由凌卫邑开始编写新的故事吗?何起红还没来得及细想,苏橘枳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更大的猛料:“先别关心凌卫邑,你想不想知道权衡工作室是怎么来的?你的程修宇可不是白手起家噢!”
“还问我想不想知道,你自己不是已经剧透了吗……”何起红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随即就帮程修宇说话:“你为什么非要咬着他的过去不放呢?”
“我咬什么咬啊,我秋田犬吗?我只是不齿他的手段罢了。你知道金静为什么这么恨你吗?就因为她帮程修宇拿到了工作室之后,程修宇就跟她摊牌,说他一直喜欢的其实是你。”苏橘枳的猛料让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伤口上撒糖(十)
所以说,自己现在拥有的,其实是靠别人的牺牲得来的吗……
能不能假装不知情,继续跟程修宇谈下去……
不行,我的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如果我不问清楚,迟早有一天会忍不住爆发……但是他现在还没痊愈,我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他……
何起红很纠结,以至于在上厕所回来的途中还多点了一杯咖啡,正准备刷脸支付的时候,苏橘枳把她的脸掰过去了:“你之前帮我做的那个能不能系列赚了很多钱,我还怎么好意思收你钱?早知道你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就迟一点再告诉你了。我以为你会知道的,程修宇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他把自己说得多无奈,多委屈,走投无路才这么做,可你得承认他选择了这种可耻的捷径不是吗?他对你越深情,对金静就越薄情。”
何起红没有说话,苏橘枳越想越觉得后悔,觉得何起红脸上的忧郁又多了一些,于是打算转移她的注意力:“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你现在还有更新那个《砖雕日记》吗?”
“没有吧,它本来就不是我负责的栏目……”何起红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苏橘枳好奇地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砖雕日记》连续更新了两集,于是点开看了看,很快就被节目内容吸引过去了。
“还挺牛,免广告免流量,还是网站上的王牌主推栏目。”苏橘枳本来想要开二倍速观看,但始终不舍得加快进度。何起红把脸转向一边,刻意不看屏幕,可耳朵还是很诚实地听得一清二楚:“这个很有趣啊,是你做的吗?”
“不是,朋友送我的。”
“这根红线已经拉到底了,是意味着这个月过完了吗?”
“嗯,每过一天,这根线就要往外拉一点。”
“可这个时间是九月的啊,他怎么只做了九月的月历给你?”
“因为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何起红不用想也知道,凌云皓正跟selma wang谈论着她的砖雕日历。她曾经跟凌云皓承诺过,她每个月都会为他做一版日历作为补偿,不过最后她还是爽约了。
反正没签合同不是吗?口头承诺就是这么脆弱。何起红还是忍不住往屏幕瞟了一眼,发现凌云皓大冬天还穿着一件短袖,弯着腰为砂眼填补砖细灰。桌子上还放着两个酒杯,旁边还有一瓶度数不低的酒。
你胃里有铜墙铁壁啊?不是经常要吃胃药吗?怎么还敢喝这种酒?何起红假意让苏橘枳倒回去,嘴上说着要看看凌云皓用的是什么材质的砖,其实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一录节目就喝酒。后来发现是selma wang作客时带的伴手礼,心里竟然怪罪selma wang不了解他的身体状况,让他随意喝酒。后来才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喝不喝酒是他的事,关你什么事啊?你是他的谁啊?轮得到你去关心他了?
伤口上撒糖(十一)
何起红一从sometimes出来,马上就用围脖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可还是有粉丝认出了她,热情地向她索要拥抱。身后的保镖见状便拦住了那个男子,直到何起红说没关系以后才退到一旁,可眼睛还是紧紧盯着男子。待男子离开以后,后面的保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何小姐,你别怪我们小题大做,我们以前有遇到假借拥抱来行刺的人,所以我们才会这么警惕……”
“没事,我理解的。”何起红明白他俩也是一番好意,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低头往前走。一辆宾利突然拐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大跳。当她看清车上的人是凌卫邑的时候,差点没把他的车窗卸下来。凌卫邑直接打开车门,将手和下巴抵在车门上,半命令半商量地问道:“能不能把你们的主人借给我用用?我跟她聊会天就还你们。”
两个保镖为难地对视了一下,还是担心会出状况:“我们必须要跟车,要保证何小姐的安全。”
“还真是恪守职责啊……可我最讨厌别人坐我车后座,你们俩自行打车吧。”凌卫邑说罢便向何起红招了招手:“上车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何起红在恍惚中觉得他就是韩清策,但面对这张具有欺骗性的充满少年感的脸,又跟邪气的韩清策区分开来。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起码不会让他起疑心:“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一眼就看穿你是个憨憨。”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凌卫邑不依不饶地诱惑道:“比如说程修宇的前世今生,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那走吧。”何起红迅速打开车门,凌卫邑也很默契地关上车门,一踩油门便疾驰而去。何起红帮他也扣上了安全带,不出一阵子便把两个保镖甩得不见踪影。
“把手机关了吧,不然他们还是能通过定位找到你。”凌卫邑向她提出了建议。
万一他要对我下毒手,我又关闭手机的话,那岂不是暴尸荒野都没人知道?不会的,那个保镖不是亲眼目睹他将我带上车吗?我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就会帮我指证的。
不对,要是凌卫邑花钱收买了这些人呢?那我岂不是死无对证?那我也太惨了吧?可我也不能从这里跳下去啊,这个车速跳下去的话我就落地成盒了……可不关机的话他可能不肯说真话吧,那这一趟就没什么意义了……不如,赌一把吧?
何起红偷偷打开了共享儿子app,一键给凌云皓发送了定位,并快速在留言板上留下“with lwy”的字样,随后便赶紧关了机,并将手机的电池抠了下来放到后面的座椅上,然后对凌卫邑说道:“这样你放心了吧?车速也能慢点了吧?你都超速了。”
“刚上高速,开100码没问题。”凌卫邑说罢又开始提速,将前面两辆轿车都狠狠甩在后面。
伤口上撒糖(十二)
“冷吗?没办法,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凌卫邑见何起红打了个哆嗦,拼命将外套往胸口拢,于是学着她的样子将自己的大衣合拢,故意惹她生气以后拎起自己的衣领,“哗”的一声将大衣剥下来套到她身上,然后无奈地搓着手说道:“没办法,偶像剧都是这么演的,我得帅一点。”
“等下你的鼻涕出来了,跟偶像剧也没缘。”何起红见他手都搓红了,就想把衣服还给他。但一想到他是凌卫邑,又将所有的善意都收起来,任由他冻个半死。“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抽一个幸运观众传染感冒吗?”
“算了,这个酒店不知为什么没有开,里面有个超级好的观星台,真是可惜了……”凌卫邑最后还是打开了车门,等何起红跟上车以后便打开了暖气。“我很少带人过来这边的,你知足吧。”
“得了吧,我记得你之前跟韩清策说过,你经常带女孩子上山欣赏星空,后来发现她们看中的是你的豪车。”何起红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他一下子笑出声来:“原来你还记得啊?是这样没错,但这是在她们强烈暗示下才这么做的,我很少主动带别人上来的。”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但你该不是想要带我看星星吧?不用等到晚上,我背包上有榔头,我现在就给你一锤子。”何起红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她想知道更重要的事情。凌卫邑高举双手向她投降:“我真没想到会有人随身带榔头,是我大意了。你想知道什么?程修宇的前世今生是吗?也没什么好说的,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靠金老板上位的,只是他现在出人头地了,谁都不敢明着说这话罢了。”
“他……是怎么上位的?”何起红其实只想当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算了,她不想去触及那些阴暗的真相。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生活总是变着法子去逼自己面对。
“放心,没做违法的事情,只是违背道德罢了。”凌卫邑说罢便放起了车载音乐,但轻柔的音乐根本承载不起如此沉重的话题。“他早就找公关团队洗白了,再加上拼命救了你,以后造个宠妻人设什么的,以后肯定会大红大火。大众遗忘的速度有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是怎么个违背道德法?”何起红追问道。
“给人家女孩子承诺,说飞黄腾达以后就怎样怎样。那女孩子就明里暗里向他爸灌输他的好,什么潜力股,什么稳重男,金老板听昏头了就让他接管权衡工作室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向金静摊牌了,金静气不过就找你算账了。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媒体没有找程修宇麻烦吗?”凌卫邑反问道。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他找公关团队洗白了啊。”何起红回答道。
“那金老板没有公关团队吗?那是因为他有金老板的把柄。金老板在自己女儿出事以后还得为他说话,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无辜的,自然就不敢乱讲。”凌卫邑侧头看了看时间,及时收住了话题。
伤口上撒糖(十三)
“你大老远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吗?”何起红觉得这首《风居住的街道》太过凄清,于是换了一首《好运来》。凌卫邑本来还想回答她,但一听这歌又忍不住捂头笑了起来:“你的画风还真是清奇,非要听这种歌吗?”
“我怕你会说更糟糕的事情,所以要用这首歌壮胆。”何起红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他决定要提一嘴:“你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时的场景吗?”
“我怎么可能忘掉?跟被逼上梁山似的,估计没少丢人。”何起红一想起那个场景,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凌云皓。那时候他跟自己还不熟,三句话不离工作,就跟一个长得好看的工具人似的。不过她宁可跟他不熟,也不想像现在这样刻意远离。
“我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可以说是专门针对我设定的,跟一份牛排有关的。”凌卫邑试图唤起她的记忆:“你记得你当时用的是黑椒汁还是黑椒粉吗?”
“应该是黑椒汁……”何起红还真的不太记得这个细节,凌卫邑却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黑椒汁。通常那些习惯吃快餐速食的,就会用配套的黑椒汁。而比较讲究的,用的一般是黑椒粉,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判定我的对象是什么阶层的人,我们家对此心照不宣。不过很奇怪,二哥第一次用了黑椒汁,似乎不想让你太尴尬,照顾一下你,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二哥用黑椒汁。当时我就在想,我二哥应该是对你有点意思。这么想好像也没错,本来是我要跟你一起装情侣,但后来被他截胡了,他肯定对你有意思……”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我选程修宇让你失望了吗?那我是不是应该选凌云皓?”何起红用连续三个问句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她一点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也不想让凌卫邑认为自己对凌云皓还有感情,尽管她听完之后对凌云皓又多了几分好感。“他即便再喜欢我,我也不能勉强自己喜欢他吧?既然我已经认定了程修宇,那我会说服他,让他归还不属于他的东西,我会陪着他重新开始。”
凌卫邑像是听到一个巨大的笑话,关了音乐大笑不止,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对她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原来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个男人赌上了他的尊严和名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你现在让他放弃一切?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残忍。依我看,你才是程修宇最大的劫。”
何起红心里没底,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全相信凌卫邑说的话,可她觉得程修宇是这种人,至少以前就是这种人。重新出发对他而言,应该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我说了那么多程修宇的坏话,又说了我二哥的一些好话,不是想让你跟他复合。我来告诉你我为了什么。”凌卫邑向她勾了勾手指,示意让她将耳朵凑过来。何起红无奈地看着他故作神秘的样子,不太情愿地侧头听答案。他没有说话,只是顺势捧着她的脸颊,给了她一记猝不及防的吻。
伤口上撒糖(十四)
“至于吗?打你也打了,嘴你也擦过好几遍了,你就不能消消气吗?”凌卫邑挨完打以后还不怕死地锁死了车门,非要将何起红留在车里。何起红余怒未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闹够了没有?”
“我要不是喜欢你,我会费尽心思带你来这里,还跟你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吗?”凌卫邑突然有点沮丧,但还是笑笑道:“你真不喜欢我啊?那你再想想办法吧。”
“我想什么办法啊我?我就喜欢程修宇,你听不懂吗?”何起红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突然由悬疑变成了玛丽苏,简直能写成一部小说了,而她特别想打死那个荒唐的作者。
“那我就放心了,反正程修宇不会为你做出太大的牺牲,你俩迟早要掰的,到时候记得要优先考虑我。”凌卫邑又恢复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没想到我也会有当备胎的一天,心情有点复杂……我也不怕告诉你,程修宇早就知道我大哥要伪造火灾现场,可他不知道有人要使坏,以为那火不过是低温燃烧的火,所以才奋不顾身跑去救你。要是他知道那是致命的大火,你可能早就死在里面了,你还感激他呢?”
何起红一下子警觉起来,她想要知道更多细节,所以故意维护程修宇:“这都是你编的吧?以我对程修宇的了解,他不是这种人。”
凌卫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你对程修宇的了解是不是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候?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你真的知道?有没有看过《红与黑》?他现在就是那个于连,拼命往上爬却最终被送上断头台那个。我虽然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可我对这个人很感兴趣,所以找人将他调查个遍,结果还真没让我失望,确实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大可自己问一下他,如果他否认的话,我再把证据发给你看,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何起红有点反感他那居高临下的口吻,但又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刚想再问他几个问题,他却抬头看着远方,观察了一阵子才问道:“我没看错吧?那边是不是有一台无人机?”
何起红很快就反应过来,那很可能是凌云皓派人来追踪她的。她猛然意识到,当自己陷入危机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无论是在火场,摩天轮旁,还是凌卫邑的车上,她都会无意识地想起他。他或许是看懂了app上面的求救信号,刻意避嫌却又放心不下,所以作出了这样的回应。
很抱歉,又将你牵扯进来了。何起红忍不住陷入了自责。凌卫邑神情自若地向无人机招了招手,半带嘲讽地说道:“是哪家媒体这么厉害,还能跟到这里了?我好不容易找个清净的地方说点真心话,这下又被打扰了,我生气了啊。”
伤口上撒糖(十五)
“我渴了。”何起红知道这时候叫凌卫邑放慢车速的话,他很大程度不会听她的话,所以她尝试换了一种方式。凌卫邑一下子踩了刹车,她感觉自己在快要飞出去的时候被安全带拽了回来。
“在车上等我。”凌卫邑把车停在路边,“啪”的一声打开车门就往便利店里跑。何起红坐得老腰有点痛,也随着他走进了便利店。她看到便利店里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咖啡台,虽然只卖一种速溶咖啡,但它不是以大杯、中杯、小杯来划分容量,而是以0#、93#、97#的汽油标号作为区分。她觉得很有趣,于是拒绝了凌卫邑递过来的热牛奶,分别点了一杯93#咖啡和97#咖啡,然后让凌卫邑自己挑一杯。凌卫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只不过在设计上耍了点小聪明,然后骗你去为品牌溢价买单而已。”
“这咖啡它不香吗?”何起红不想理他,自顾自地上了车。凌卫邑笑着关上了车门,但不急着将车开走:“也就一般,但鉴于是你送的,那得洗干净裱起来镶金框。”
“弟弟,闹够了就回去吧。”何起红不想搭理他,他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将手搭在方向盘上继续说道:“第一,我不是弟弟,我跟你同年,还比你大几十天,按理说你应该叫哥哥。第二,我刚刚一直在说你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说,这一点都不公平。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你至少也得问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你才好改掉这些优点吧?”
“好的,兄弟,你喜欢我什么啊?图我岁数大,图我不洗澡吗?”何起红张开五指撑着额头,耐着性子听他往下说。凌卫邑最喜欢跟她拌嘴,学着她的样子撑着头看着她说道:“通常来说,长得漂亮的人对我笑,我都觉得她在撩我。长得丑的对我笑,我就觉得是苦笑。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在撩我。”
“那谢谢你的抬爱,替我掩盖了丑逼的事实。”何起红拿他没辙,只好看着他闹。他笑着说道:“你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我的人生底色其实挺悲凉。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发自内心那种高兴。我现在对江枫又爱又恨,我恨他办事不力,害你离开了我的公司。但我得感谢他,是他让我意识到你的重要性。那已经不是失去得力助手的遗憾和痛苦了,是失去我的快乐源泉了。”
“你有什么不快乐的啊?你爸不是一向都挺宠你的吗?给你投资开公司什么的,创业失败了还能回去继承千万家产,有什么不快乐的啊?”何起红不慌不忙地套出他的真情实感,她想要看看这头深水狼有什么故事可言。凌卫邑虽然还在笑,但这笑容有点不自然:“当然宠我了,天下底哪有父母不宠孩子的。但金钱带来的快乐是肤浅的快乐,你想要什么东西,到手的那一刻肯定会很开心,那也不过是一刻的开心,悲伤才是生活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