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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鹬蚌相争

    县城的店铺通常不会在日落后营业,芳杏堂顺理成章地在围观众人看不到更多热闹的惋惜声与议论声中上了门板,宣布一天营业结束。然而,芳杏堂的老主人没有一点作为比试胜利者的愉悦之心,他嘴里的滋味是苦涩的,他对未来比在决定店铺歇业的时候更为茫然。

    看起来是庞然大物的金函堂,县城十家老药铺奈何不得的金函堂,有财力、有古方还有真正的“阳州一抹蓝”镇店的金函堂,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败下阵来,不,别说那一抹蓝是假货芳杏堂的主人在今天之前,可是连假货都没有见过啊!不但他没有见过,连他的父祖都没有见过!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想到,金函堂总店为了此处分店,居然连一抹蓝都拿出来作为镇店之物,如果他那时候知道的话,也许早就设法改行做其他生意了吧!和金函堂相比,他家有什么?积祖就是几本大路的药书,一个乡下的药园,一个城里的小小门面,在县城都算不得第一,要是能竞争得过金函堂,那才有鬼呢!

    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到了金函堂在双河县的这家分号,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实力!过去他曾以为,若不是姓茂的县官为金函堂铺路,若是城里几家老铺联手一搏,未必没有机会,到了今日,看到金函堂展示出来的镇店药材,他才知道,金函堂为了攻下双河县,下了多么大的赌注!

    这赌注根本是他们几家老铺倾家荡产都拿不出来的!有茂家在背后支持的金函堂,又岂是他们本地的小铺所能抵挡的?

    然而,这一切的精心准备、厚积薄发在女徒华灵的面前,就好像一个笑话一样!

    芳杏堂的主人,是华灵行过拜师之礼的师傅,他是她的尊长,她必须对他使用敬语,他则拥有对她使用体罚的权力。就是不拜师,在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从祖上那里继承了土地与南门商业街店铺的资产者,是县城里有一点儿地位的体面人士,在家,他是一家之主,他掌握着孙子孙女的婚姻与人生,他有权决定他们的继承权,或者是否出卖他们,家里的其他人,更不用说。而华灵呢?她是个北门贫户的女儿,资产与她是无缘的,这不光是因为她家里穷,作为女性,名义上她不能拥有任何财产,即使天上下金雨下到她手里,那也不是她的,是她的男性家长的,即使所谓的户主是她年幼的儿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份财产,这也是芳杏堂主人先前不愿意收女徒的原因之一,学得再好,她也可能随时被家人卖做丫鬟或是沦落到更加不堪的地方去。

    所以,即使芳杏堂已经沦落到随时要倒闭关门的境地里,一开始,他对华灵还是拥有心理上的充分优势的,他是人,是个仅次于大户们的上等人,而华灵基本不能算人。他收下了拜师、学徒的钱财,而他不打算教什么东西,用得着教什么呢?华灵还是应该多花点时间学习怎么煎豆腐才对。

    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说是纯粹的恶意,而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看法,一种几十年只遇到庸碌之人培养出来的自然而然的凭出身看人的作风,因此,在遇到一个真正的天才后,他的那点儿心理优势立即溃不成军。

    接着,华灵自作主张地与金函堂展开了比试,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他是不同意砸金函堂的招牌的!是的,金函堂把他家逼入了死路,他不止一次希望金函堂消失、关门,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光天化日之下,当众砸掉金函堂的招牌!

    那可是有茂家在背后支持的金函堂!是光此处分店就有三十名伙计的金函堂!是在州城都有势力的金函堂!

    他怎么敢当众去砸金函堂的招牌呢?

    华灵就敢!

    她不但敢,她还真的砸给所有人看了,假一抹蓝,假一抹蓝啊,县里的大户们不懂药理,不知道一抹蓝(即使是煎去汤汁的)有多么珍稀难得,经过今天,他们只知道金函堂的东西有假!连芳杏堂的女幼徒都认得出来的假!他芳杏堂生意兴旺时候都有联过县里大户的姻,其他几家老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在亲戚们面前吹风的机会,他们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拼命地吹的,反正当众砸金函堂招牌的不是他们,是芳杏堂!金函堂要是不服的话,再跟芳杏堂斗啊!斗到最后,不管哪家倒下去死了,他们都会高兴的!芳杏堂的主人知道,因为要是他的话,他也会这么想的!

    什么?不是他的授意?

    得了,不要说金函堂了,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呢,一个刚刚拜师的幼年女徒,敢当众砸与他家积怨已久的金函堂的招牌?一定是老掌柜的授意啊,简直是一定的事。他否认?他拿什么否认?说华灵跟他不是一家的?在见识过金函堂的真正实力后,他知道气急败坏的金函堂要碾过他是多么地轻而易举,而他能抵挡住金函堂攻击,活下来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是……

    芳杏堂的主人想到这里,竟然有了轻微的窒息的感觉,他跟金函堂都被同一根绞索绞住了脖子,区别在于,金函堂是不会相信的,而他,他甚至不能放开这根可能绞死他的绳子。

第十五章 商场

    在芳杏堂的主人认识到自己和金函堂都被同一根绞索勒住脖子以后,晚餐的气氛就格外的沉重,起初玉桂的哥哥还在为今天战胜了财大气粗的金函堂而高兴,但是他爷爷的一句话就让这点天真的欢乐荡然无存了。

    “金函堂万一报复的话,可怎么是好?”

    他的孙子孙女都听懂了他这句话里隐含的凶险,金函堂有茂家的靠山,他们有什么?一句话让孙儿孙女闭嘴后,芳杏堂主人看了一下另外的两人,他们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他先看到的是阿兴,阿兴正襟危坐,郑重地用仿佛仪式一样的姿态和旋风般的速度吃着他自己煎的豆腐,对他刚才说的话置若罔闻,而他新收的女徒则低着头吃着一碗半透明的绿色糊糊,看不出表情,于是他又提高了一点音量说道:“金函堂光是伙计就有三十人,州里还有茂家的靠山,一旦闹将起来……此番可是结了仇啦!过日子,还是和气生财的好。”

    这句话,就是警告华灵的意思,别以为她当众砸了金函堂的金字招牌,就赢了金函堂,她可能给芳杏堂招来了更大的祸患!以后,不能自持才艺高超自作主张,还是得听他这个老师傅的!

    华灵听到这句话后,抬起头来,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师傅,我芳杏堂当初是杀了金函堂的人,还是抢了他家的店?”

    芳杏堂主人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回复:“这?都没有。”

    华灵嗤笑一声:“既然没有,他们和气生财,怎么会把我芳杏堂往死路上逼呢?”

    “这……”芳杏堂主人期期艾艾地说:“生意上的事情……”

    “师傅,商场如战场,既然是战场了,还有什么仇家不仇家的,总归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罢了。”

    芳杏堂主人一阵头疼,他在这酒楼大街上开店也有数十年,乞丐帮派闹事见过不少,本来除非必要,他绝不与这些帮派分子接触,可是前些日子他确实被金函堂逼入了死路,才接受了“平脚帮”的代销请求,那时候他还自我安慰,阿贵等人虽然自称是帮派分子,但是个个斯文有礼,与其他帮派分子不同,现在看起来,只是杀意不外露罢了,帮派分子,究竟是帮派分子,即使穿得干净整齐,口里师傅掌柜的礼数齐全,真个做起事来,还是那种喊打喊杀的帮派作风,和逢人说好的商铺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但是,现在他已经上了贼船,可怎么下来哟!他的脸苦得皱了起来,又说:“生意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你砸了人家的招牌,明天人家就会来砸你的。”

    “师傅,我芳杏堂当年可砸过金函堂的招牌?”看到芳杏堂主人闭口不言后,华灵说道:“他们砸我们的,师傅你不管,我砸他们的,师傅你倒在意,真不知道师傅是金函堂的,还是我芳杏堂的?”

    玉桂被他这一句大胆的话都吓得瞪大了眼睛,芳杏堂主人更是气得吹起了胡子:“小丫头懂什么!他金函堂要搞你,可不是光砸招牌就能了事的!他们到底有州里的靠山……”

    华灵又笑了笑:“师傅你原来是怕这个,放心,我看那金函堂也是做正经生意的店家,纵使州里有人,调兵遣将也得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出不了什么害人暗招,至多也就晚上派人来放个火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要不是声音清亮,直透入耳,那“放火”两字大概会被玉桂等人听得漏过去,可是一旦入耳,就恍如一个霹雳,把几人都给劈在座位上呆坐不动了。

    芳杏堂主人想板起脸来斥责她几句,小小丫头,口气比天还大,言辞间哪里有一点把他当作师傅的样子!但是他上牙打下牙,一句话滚在舌边,硬是滚不出来,玉桂早就把小脸吓得煞白,她的哥哥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不会吧,他金函堂……”

    他金函堂今天可被芳杏堂给害惨了。

    大概自从到双河县以来都没栽过这么大的一个跟头吧,如果不解决他们芳杏堂的话,有华灵在,十年基业一朝完蛋不说,附近几个县、甚至州里的市场都可能被人夺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玉桂的哥哥,大概就是想到这么一句,才说了一半就停下来的吧。

    一片肃杀般的寂静之中,就听见“哗啦”一声响,芳杏堂主人转过僵硬的脖子,看到阿兴已经吃完了煎豆腐和饭,站起身来,正在收拾碗筷,预备送到厨下去洗,自始至终,他既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的特别变化,一直一直专心地吃他的饭和他的煎豆腐,看得芳杏堂主人心里都羡慕起来:“到底是小孩子,只顾着吃,什么都不知道!”

    等阿兴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华灵方道:“去看看阿贵有没有抓到,抓到的话和他一起抬过来。”

    阿兴点了点头,朝后厨走去,不消一刻,与天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阿贵,一起抬了一个捆得跟粽子一样的人进来:“姐姐,已经抓到了。”

    芳杏堂众人看到这一幕,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听到华灵淡淡地说:“把他带来预备放火的油烧热了给他灌下去,然后从哪里来的送他回哪里去吧。”

    阿兴与阿贵一起点点头,抬着“粽子”就像一溜黑烟似的消失无踪了。

    “我,我明明前后都上过锁了。”玉桂小声说道,她的声音跟蚊子一样轻,不过反正也没有任何一人在听她说话……

第十六章 谈判

    当天的晚些时候,芳杏堂的主人在账台上点起了一盏油灯,摊开厚重的账本,将一天收到的碎银、铜钱都分门别类地摆好,他先点出两枚半银钱,芳杏堂的账台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漂亮这么新的钱了,然后是几枚灰蒙蒙的银角子,但是成色是毋庸置疑的,接下来是几叠铜钱,都是厚重的好钱,钱上的文字优美清晰,边缘宽阔,往日常会收到的坏钱,那种被预先剪去了边缘又被磨平了表面的小铜片今天一个也没有出现在账台上。

    这一切本来是会让他喜悦的,没有苦力再逼迫他收下那些实际上一钱不值的小铜片,米商和柴贩也不会堵在他的门口,为了几个小铜片高声吵嚷并且赌咒发誓下次不做他家的生意,前几天,玉桂到当铺赎回他们典当掉的东西的时候,掌柜很亲切地收了票,送回了他们的东西,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并且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再有那种好药卖。他可以想见,随着新药的名声进一步传播和货源的保证,芳杏堂即将恢复它原有的兴隆,柜台后又会有伙计和学徒忙碌,玉桂不必亲自下厨烧火,上门板的事情也不必由她的哥哥来做,而他,可能有闲暇到隔壁的酒楼去坐一坐,点一壶“双河白”,再要点儿煎虾子,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

    然而……他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在账本或者在钱银上,他就那么瞪着账本,一直瞪到玉桂在后厨忙完一切杂活儿,看到爷爷还对着账本发呆。

    “玉桂,把华灵叫来。”他说,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即使他能想出来的办法不多。

    华灵很快就来了,她跟影子一样安静地立在角落,像每个男人梦想的那种听话可人的丫鬟。

    “我今天才收你为徒,”他字斟句酌地说,尽量使自己的说话听上去威严又有分量:“所以,你做的事情,并不能代表芳杏堂,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的,但是……”

    华灵打断了他剩下的发言:“师傅,虽然我是今天拜的师,但是数年前,您已经发现了我的天赋,送给我药书并指点我一二了。”

    “这不是真的!”芳杏堂的主人喊了起来:“从来没有这种事!”

    “哦但是葫芦巷里有十个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华灵慢慢地说,他觉得不用提醒师徒文书上他是葫芦巷阿兴家的女儿这件事:“您发现了我的天赋,但对我是否能从事这一行仍有怀疑,同时为了避免可能的同行竞争,您没有告诉别人,包括您的孙儿女,以免被金函堂得知此事,直到我能与金函堂匹敌您终于等到了向金函堂回击的机会。”

    芳杏堂的主人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听过的最荒谬的故事:“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去过葫芦巷啊!”

    “有十个人证就不是胡说八道了,师傅,您又有什么人证可以证明您从来没有秘.密.地.去过葫芦巷呢?”女孩轻松地笑着:“再说,您想证明什么呢?”

    “什么?”

    “您是否想证明您跟白天以及晚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关系呢?先不说您没有证据了,就是有,您猜金函堂会怎么向总店写报告呢他们的生意被一个九岁女孩给毁了,这个女孩才第一天开始学徒,您觉得他们的老板会怎么想?会宽慰他们说他们被刚学徒一天的人给击败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是写成这是本地铺店处心积虑的报复,请求总店给予更多的支援好彻底把本地的反抗给斩草除根呢?”

    芳杏堂的主人沉默不语,这是很简单的推理,比起一个年幼女徒来,金函堂肯定更愿意归咎于他,这样才能显得他们的失败不至于太过愚蠢。

    不管按法律、按风俗还是按年龄履历,他在年龄和性别上都对华灵处于全面的优势,现在这种优势反过来变成了绞杀他的绳索,华灵的最后一句话更是很明显的威胁了,她知道金函堂接下来的报复里他只能靠她来抵挡,啊,她当然知道,本来这一切就都是她弄出来的啊!

    为什么呢?优势明明都是在他这里的啊,他有白胡子,他有祖传的基业,他有性别方面的优势还有师傅的名份,本来华灵抱他的大腿他还要考虑考虑,为什么结局变成了他被华灵坑了,还要抱华灵的大腿,而且不抱还不行呢!

    他恶狠狠地盯着华灵,嘴唇咬得紧紧的,以免几句最恶毒的诅咒脱口而出,而后者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上辈子那些人犹豫是艹他好还是艹他妈好的时候都是这种样子,他对这些内心活动一向宽宏大量,反正他们到最后都得给他干:“很快整个县城都会知道您是如何苦心积虑卧薪尝胆破除陈规最终一举翻盘打败金函堂的,您的传奇故事会在本城代代相传,与此同时,芳杏堂的成药会卖得远超过金函堂最兴旺的时代,这样不好吗?”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种承诺了,而芳杏堂的主人知道他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他得充当华灵的“幕后黑手”,还得替她卖她做的那堆,那堆玩意儿,收钱,算账,也就是说,整天忙着当她的帮凶,最后芳杏堂也许会成为她许诺的那种旺铺,可连他都能猜想得出来,到时候的芳杏堂恐怕和他、和他的孙儿女都没什么关系了。

    “得挡住金函堂的报复才行。”他喃喃道,这句话当然是说给某人听的。

    “尽管放心好了,我会负责的。”华林这句话说得极为真挚动人,上辈子他说这句话说了大概有上千遍,神态语气跟他的签名一样熟练:“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师傅。”

    “一抹蓝。”老掌柜忽然说。

第十七章 命中注定

    “那是个意外。”华林说。

    “意外?”

    “确实如此。”华林在与金函堂的战斗中完全称不上清白无辜,药铺里多了一个女学徒这种事本来也许只会有几个闲汉以及对面的金函堂会注意到,其实如果不是前一阶段的伤药及眼药抢了金函堂不少生意,金函堂可能要过好多天才会发现芳杏堂多出来的女孩是新收的学徒,然而,当然,一个经历过上流社会生活的高阶巫师对“炒作”两字是不会吟诗也会念了,他深知一个美女的身价并不完全与她的美貌挂钩,冤大头的数量与质量才是关键,而量变是能引起质变的,也就是说,当天第一批起哄的人正是他命令阿荣等人找来的,包括那个差点问候了他自己全家的汉子。

    而等到第一批起哄的人就位以后,恩,不得不说芳杏堂窄小的门面非常适合这种初级的炒作活动,整个铺面很快被挤到水泄不通,这就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看热闹,起哄,一个年幼的女徒在这种情形下看起来是多么形单影只不堪一击啊,金函堂派来的人很快就丧失了警惕,以为在场的人与他是一个立场,开始想要做些额外的小动作,华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了,战场摆上了酒楼大街,华林的炒作计划就已经成功了。

    县城第一的金函堂与年幼女徒的对决,这可比什么某濒临倒闭的药铺新收了一个女徒来得吸引眼球得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输掉对决,他也赢了。

    啊,他确实考虑过如果输掉这场对决会怎么样,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药铺学徒,所以输掉的可能性在理论上还是存在的。对此,他的预案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不算数,我一个小姑娘,说话自然是可以不算数的。”和某些擅长在游戏里骗人装备的男性一样,他在能利用女性身份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会拉不下脸来,能做多过分就做多过分。

    说白了,他赢了就推倒金函堂,输了就赖账,确实是万全之策。

    所以假一抹蓝的出现确实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是能利用这个机会大大加快打倒金函堂的速度,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金函堂跟他往日无,近日无仇,可惜啊,可惜他把县城十二家药铺数了一遍,就数金函堂最肥了,打倒金函堂,是他的芳杏堂快速成长的保证芳杏堂是他的,这家店铺的位置、人员、历史与窘迫的状况都是多么地合适他呀,与金函堂正对面,可以方便地挑起战争,人员只有一个不太傻的老掌柜,两个孤儿,简直是最好不过的吞并目标了,紧张的经济状况使得他们接下了代销药品,下面的事情,哼,自然就轮不到法律上的芳杏堂主人什么事儿了。

    被一个(上辈子的)高阶巫师看上,芳杏堂还会有第二个主人吗?

    甭管法律、风俗和规矩怎么说,芳杏堂是他的,毋庸置疑,看起来,连老掌柜都变相地承认这个事实了,很好,是个有脑子的家伙,他可以把拧断他脖子的计划暂时地搁置起来了,而且他熟悉药铺生意,又不会蠢到阻碍真正的人才(从给予他额外药书可以看出),无论是玉桂还是她哥都无法完全代替,所以,老掌柜还能跟他对话到现在。

    “你走好了。”老掌柜说,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他的身影消失后,芳杏堂的老掌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直到油灯烧尽,他是什么时候输掉芳杏堂与他自己的命运的呢?起初他以为是金函堂开张的时候,后来他以为是华灵发起挑战的时候,等到他得知“葫芦巷可以提供十个人证”的时候,他已经隐约地察觉到,战役早在华灵踏进芳杏堂很久以前就已经打响,细密的罗网早就织就,他能祈祷的只有这一网打上来的不仅有芳杏堂。

    “呵。”他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叹息,金函堂是多么强大的存在啊,假如他早点知道金函堂真正实力的话,芳杏堂会在十年前关门而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在乡下带着孙儿女忍受贫穷、但没有金函堂仇恨的平静生活。他也许会不得不变卖典当祖传的一切,玉桂会成为什么人家的童养媳,但是他们睡下去的时候是安稳的。现在他和他全家却被卷入了光宗耀祖的命运里,跟随华灵的意志起舞,忍受她拉来的仇恨:“商场如战场,并没有什么仇家可言。”他突然想起了华灵的一句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而……强大,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与被碾过的万骨之间大概确是没有什么仇恨的。

    也许她真的能够击败金函堂。

    不是人员十倍于芳杏堂的双河县金函堂分店,是有茂家支持的,整个金函堂。

    老掌柜摇了摇头,他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有多么地惊世骇俗,不过,金函堂的最终命运,很可能在那个女孩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他在黑暗中合起他的账本,明天看也是一样的。

    命运早已注定。

第十八章 绯闻

    次日,金函堂大门紧闭,悬挂多年的金字招牌也在第一批赶来看热闹的人到达之前就不翼而飞,这使得一些街面上的闲汉不由得猜测金函堂是否就此关门大吉,更老成一点的人却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芳杏堂得到了强力的援助,很可能与新来的仙官有关。

    他们绘声绘色地传播着他们自以为的真相:“仙官是女人,芳杏堂的新人也是女人,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确实如此呀!”其他人都点着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定然是新来的县官,瞧上了这门生意。不错,既然茂家会看上,没理由肖家会放过。”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我看这金函堂要完。”

    有些富于幻想的人则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新来的仙官是女人,芳杏堂的也是女人,这肖家会不会全是女人呢?”

    这个推测引发了不少热切的野心:“田三佬最近在新仙官手下很是得用呢!”“啧啧。”“财色双收啊。”

    “荒谬!”对于流入到他耳里的只言片语,田三虎毫不留情地予以反驳:“她是本县正官!我一个小当差的,不替正官出力,是打算挨板子,还是挨她的双河剑?”他这样对家里的其他人说:“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起了,我与她只是官面上应付而已。”

    “可是……”他的老婆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田三虎板起脸,一摆手道:“不要着了旁人的道儿,把市井瞎话当真。”

    然而,飞入田家的流言可没这么轻易被消灭,它潜伏起来,很快就繁衍了几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儿孙,是呀,他不是被仙官点名了一起出城的吗,他不是被仙官派遣去老家么正好前一日他的侄儿送来了老家的条子,那条子写了些什么没有人看过,这可不是他求着仙官给的差事么?鸡鸣村是消失了,但是“由我负责重新招募人手开垦周围的田地”难道不是田三虎亲口说给她听的吗?他不是正是籍着这个理由,多日不回家吗?他究竟是诚心诚意地在当差呢,还是给新仙官当其他方面的差呢?

    她不敢把这些话再同她的丈夫说,但是她还是有权回娘家的,父母和几个姊妹兄弟都急切地等着她传递回来的消息,她只把自己的顾虑同几个姊妹说了,而她们又把这些话递给了她们的丈夫,很快更多的流言在城里流窜起来。有的信誓旦旦地说,田三虎的原配很快就会被驱逐出去,死得不明白,也有人认为仙家会更守规矩,她会像戏文里一样主动要求做妾,其他人则羡慕加嫉妒,深恨为什么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田三虎。

    田三虎呢?

    田三虎只有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侄儿交给他的条子上面写了些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三座山垮掉了,道路毁坏,溪流淤积成湖泊,鸡鸣村周围的好几个村庄都被波及到了。肖如韵认为他是当地人,所以他得担起就地调集人力,清理鸡鸣村一带的废墟的责任来。道路要重新开辟,淤积的溪流要导引,鸡鸣村周围剩下的田地里的残余庄稼也不能白白地喂了野兽,他简直比真正的县官还忙!

    而县里居然已经在疯传他把仙官生米煮成熟饭了,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他是当事人,大概也会相信吧!

    然而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真相,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过仙官本人了!

    仿佛她觉得做县官只要把被毁的鸡鸣村一带清理出来而已,而清理鸡鸣村又只要委派他一个人并给予他一些做事的权力和事后的许诺就行,其他县官日常要做的事情,无论是听讼还是收税,她全不露面,于是县衙的一众官吏只好按照前任县官挂印而去的布置继续“暂代”,其实这放在之前的仙官身上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有些仙官甚至都不亲身到任,全由副官组织一切,但是女仙官既然已经亲身到此,所有人都以为她该有一番作为,哪里想到居然会不见人影呢?

    这让县丞和四官尤其茫然,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一番打算要与她虚与委蛇,甭管她吩咐什么,都先答应,再设法拖了不做,他们以为这是最妥当的办法:让一个女人,哪怕是仙家,来管事,岂不是要一团乱吗?但是她究竟是仙家,明白地说她不懂,怕是脑袋要落地,所以都得先应了,再找出八百条拖延的理由来,等拖个一年半载,把报告写得花团锦簇送仙官高升了,再把一切导回正轨,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为高明的主意。

    可这高明的架空主意竟然落了空!除了对鸡鸣村的主张外,新仙官好像不由他们架起,就已经腾云驾雾而去似的,在鸡鸣村的处理意见上,她又不管不顾地全权委派给田三虎,让他们都无从插手,他们原是为新官预备了许多棉花,没想到接到的不是拳头,竟是空气!

    他们都怨愤地盯着田三虎,觉得仙官的失踪一定与他有关,谁知田三虎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呢!

第二十章 生土

    关于祭祀失败的缘故,肖如韵猜想了很多,显而易见的原因是雷劫改变了双河县的山势水脉,但是就她所知,山河地形的改变确实能影响周遭的精灵与真气的运转,却改变不了古老的仪式,更改变不了影响范围之外的山川河流。在久未祭祀四山的双河,她原本可能会遭遇到一些不甚友好的挑战,她为此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一如面对河妖之时,然而她什么都没有遇到,没有任何显现,山川沉默如同凡人在祭祀。

    是她的法术能力受到遮蔽还是她的仙官身份不受认可?

    不可能!河妖明明回应了她的召唤,并给予了她正确的答案。在许多地方,河妖都以桀骜不驯著称,它们常常毫无缘由地要求当地人献上数量可观的童男童女,否则就以大水冲没州县。肖家的记录中,有许多镇压河妖的记录,所以,肖如韵在召唤河妖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山神并非如此。它们鲜少发怒,即使凡人错误地奉上了错误的祭品,它们也不大以为意,和易变的河妖不同,山神对时间和外界的感受非常淡漠,仙官们与山神的关系谈不上亲切,但是与山神的战斗……从未发生过,起码就肖如韵所看到的记载是如此。

    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县衙的记载,是否会有误呢?

    每一个被开辟出来的州县,初领的仙官都要在真仙的指引下其境内的东南西北四座山脉上举行祭祀,他们会精心地根据山神的方位与喜好挑选祭品直到山神受祭仪式完成,后任的仙官们只需照样奉上祭品即可。在双河的档案记录里,肖如韵应当向北山献上黑犬,向东山奉献乌鸡,向南山献上白豚,向西山敬奉白鱼,每一样祭品都需要纯色无暇,没有肢体的残缺和传染上任何疾病,年龄在三岁以内,献祭时所颂唱的诗歌与咒文都是肖如韵曾经学习过的,这些东西全部记载在双河县建城时最古老的档案之中,纸张破碎泛黄,看起来就是纯然的古董。

    而现在想来,这种仙家的典籍居然被记录在那么平凡无奇的纸张上,这事本身就显示了不好的兆头。肖如韵不知道这件事可能经过了谁的手脚,但是码头上众人迎接她的样子,实在不能说是亲切善良。

    他们的恶意溢于言表。

    在她脱离众人,单独行动的时候,所见所闻越来越触目惊心,如果说县城里还是泛着恶意的人类,那四面的乡野中的人众则隐隐显露了与野兽混血的征兆,村落中设立的仙家庙宇不是荒废,就是沦为了掷骰子以及一些更加恶劣之事的场所。富有的村民送子弟上学只为了写算账目,对最起码的仙家法度全然无知,他们对棍棒的热衷甚于历史,好像能靠拳棒打倒一切似的。

    哦,这一百年来他们的确能靠拳棒打倒一切,仙官不至,夷人又早就避入了深山,只在一些最偏僻的前线村落还流传着吓唬孩童的传说,其他人则以为双河自古就是仙家故土,将玉带国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和平的日子一年接着一年,路旁白发的老翁都在叙说着荒诞的仙凡之恋,幻想着天上落下一个仙女,恢复他的青春与气力,给予他财富或更多。同样一个觉得自己能制住仙女的老翁,在面对最低阶的小吏时又诚惶诚恐,仿佛以为那个小吏能在仙家面前算得了什么……

    双河县已经被仙家荒废太久了!肖如韵曾经以为自己要接掌的是一处贫瘠的薄田,需要的是多加水肥,结果她发现田地不仅瘠薄,还生满了经年的荆棘,坚硬如生土,非烈火钢犁不可。

    这大概也是肖家对她的考验?

    她是不会认输的!

    一念至此,她从耳边取下一枚白色半透明的云形掩鬓,粗看这掩鬓似乎和北门贫妇插戴的首饰一样以通草制成,只是妇人们插戴的通草往往制成桃、杏、柳、菊、海棠等色样,而这枚掩鬓则制成了云朵的形状,正好贴于她的鬓边。只有肖如韵的眼中才能看到它的表面上堑刻着细密的符文,在肖家的法印之下,层层金色云纹中掩藏着一轮金色太阳。

    她对准手中的掩鬓,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浓密的白雾刹时间从她四周涌出,翻滚如波涛,她就在浓雾中失去了踪迹。

    在她察觉一切的缘由之前,她决不会再在众人的眼前露面了有人可能会因为她这段时间不参与理政而误以为她对双河县的政治不感兴趣,大错特错,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当然会立即抛弃这里的一切返回肖家修道,而在明知担任仙官是肖家给予她的最后机会的情况下,她再对双河县发生的一切听之任之,那她又何必来双河呢?就凭她的这身仙骨,奇云峰上还怕找不到收留她的人家?

    所以,她此行必不辱命!

    明了再行祭祀也不会得到回应后,她施行了掩藏形迹的法术,希望以此获得邪行的蛛丝马迹。

    然后,一举予以歼灭!

第二十一章 闺语

    身处双河县城的华林对于仙官的此番遭际与打算全然无知,他最近才接触到了一些不那么荒诞的传闻就对桃色新闻的喜好,县城里上流社会的夫人们与乡下的农夫别无二致,好在她们的丈夫不是在县衙当差,就是与官吏们沾亲带故,所以在种种匪夷所思的绯闻之中,总算还夹杂着一些扭曲得不太厉害的有用信息只是华林要想把它们淘出来,就跟在沙砾里淘取真金那么困难。

    他过去的导师热衷于小报,把读那些互相抄袭的拙劣怪谈当作一种修行,华林曾以为这仅仅是导师无数信口开河掩藏真相的一部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认识到这确实是真理。

    雕梁画栋的戏台上演着一出荒诞异常的戏剧,大意是某个无脑的仙女在被一介区区凡人抢夺了衣物以后,忽然发现他善良又可爱,不但不计较他抢夺衣物的恶行,还自愿陪这个穷困到没朋友的男子一起生活,呃,基本是单方面的养活,仙女负责养家和貌美如花,主角负责……负责善良,直到仙女的家人过来逮捕这个衣物行抢者,错了,是逮捕那个无脑仙女,于是这个天年不足百岁的凡人在路人指点下与一众数千数万年纪的仙家大战,终于打败了一众仙家,带着仙女回老家种地繁衍一堆凡人子孙受凡人地主官吏盘剥去也。

    戏文已经很荒诞了,比戏文更荒诞的是如今它居然还在上演。

    在仙官莅临双河县的时候。

    在嘉罗世界,所有胆敢演这种剧目的演员得到的最仁慈的处理就是默默无闻地在监狱的最深处拖着他们的长舌头腐烂,当然,他们在被抓到的第一时间就会被施以法术,确保他们的舌头能被硬生生地拉长到围绕他们在那里污蔑巫师智商的舞台整整三圈,然后他们就得带着这么长的舌头被浸泡在全监狱犯人的排泄物里,好让他们“尝尝他们造出来的那些狗屎的滋味”,一直泡到他们烂得能通过下水道的隔离网漏出去为止。

    在这种严酷的一点人权也不讲的法律之下,即使某个女性巫师学徒外出的时候“忘了”穿衣服虽然狂舞纪元已经过去了很久,仍然有一些,其实,是相当多的复古派女性巫师学徒在学院里是不穿任何衣服的其他人也会在第一时间把视线转向自己的脚尖而不是试图通过一些违反法律的“传统风俗习惯”把她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

    现在华林觉得法律确实是对傻瓜们的保护,不管它们看起来多么违反人权,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戏剧的主角出现在嘉罗世界展示他的“善良”,将会遭遇到一些什么了。

    复古派女性巫师学徒,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些极端狂热分子,在酒月大典里她们一直设法恢复狂舞纪元时代的律法,起码在学院里的某些时候得到了准许她们会模仿狂舞纪元的巫师风范,在舞蹈游行中一边喝酒一边像测试学院防护似的尽情释放各种强力的攻击巫术,也幸亏如此,其他人一般都能及时地闪避,不至于当众被这些疯子拉去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而华林十分肯定,任何一个女性巫师学徒发现自己的装备不翼而飞的时候,她向四周投掷的巫术决不会比酒月大典里她投出的少,而那个倒霉的“善良人”可没有学院的防护。

    而现在,这些卑微的演员都没发现吗?他们正在无以伦比地放肆嘲讽一县的正官,一个据说能够腾云驾雾、移山倒海的仙人,一个近在咫尺的审判者。

    也许没有近在咫尺。

    华林开始相信仙官确实是失踪了他尽量不去想有关于她被一个低贱的小吏金屋藏娇的传闻,这指引向一个可怕的方向,倒不是因为他间接基本全灭了田家,而是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女性,是否都被传染了一种蛀空了脑浆的疾病,连修仙者也不例外幸而王招娣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否则他真的得考虑给自己配几服脑残片了。

    他更相信另外一种可能,她故意在凡人们面前展示他们以为她会有的软弱而愚昧的姿态,等到时机到来,毕竟双河县再小再偏再穷,它也还是百眼国的州县之一,朝廷并没有正式放弃对这里的统治,肖家仙子的意外下降可能代表一种整肃的意图。他已经从某个佐员的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对于任职的抱怨,她的娘家四代以前同州里第一的姜家结过亲,虽然对方只是个凡人,她家还是靠着这层关系谋取到了不少好处,现在肖家的人“连双河也不放过”着实让她提起“姜”字来也没往日那么兴高采烈了。

    华林一边冥想一边整整听了她一个时辰的抱怨,然后给她开了一剂主要成分是黄连和大黄的“泄毒丹”,用来祛除她坚信的,由于吃了金函堂卖给她的假药所中的毒。

    大概因为这座偏远的县城实在太久没经历过炒作活动吧,芳杏堂的生意一飞冲天,大大超过了华林的预料,眼药几乎供应不上,伤药更是早已告罄,不过众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因而相信自己中毒的贵妇倒都排队等着他安慰,所以芳杏堂近日基本毋须卖药,仅靠他上门诊疗生意就胜过往日十倍,别的药铺就是眼红也插不进来,他们没有女性学徒啊!

    除了利润丰厚外,上门诊疗也使得华林进入了原先不可能进入的县城上流社会交际圈,从而接触到了更为真实的信息尽管这些信息对他还是犹如迷雾一般。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第二十二章 马放南山

    现在他已经对双河县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座城池早先肯定是仙家为了抵御夷人可能的反抗而建立的,它坐落于这一带平原的中心,扼守行船码头,只要县城没有沦陷,夷人不管是想掠夺四周的平原还是想夺取船只顺水而下攻击下游那些更为富庶的府县都不会顺利,而要打下这座城池又是多么困难啊!双河县的城墙极其高大,在城内没有任何凡人的建筑可以与它比肩,这使得任何使用投石机等远程攻击武器的外来者几乎不可能查看自己的攻击成果,那些企图攀爬城墙的进攻者则会发现在爬过一段垂直的城墙后必须面对向外倾斜的顶端,那是任何攻城梯都不可能给予帮助的角度,而他们头上的一些石头明显可以移动,好让热油和其他东西浇到他们头上。

    城墙之后的防御设施从北门就可见一斑,那里的布置在和平年代是不受欢迎的,沿街没有铺面,街巷又太过弯曲幽深,住户们必须走很长一段弯路才能到达街道,如果没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想买什么东西都得再走过一条更加漫长的巷子,才能到达商铺集中的市场。夜间,巷口会关闭落锁,有急事必须外出的人得折腾很久才能拿到钥匙。贸然突入城中的军队会发现他们被现成的街垒包围,不经过漫长的战斗他们什么都抢不到,一条小巷的失守不代表另外一条小巷被突破,街巷间的隔绝令放火也成为难事,攻城者势必迷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巷道里,面临漫长而痛苦的战斗,最终收获却少得可怜。

    然而漫长的和平时光淡化了这一切,沦为摆设的绝不仅仅是守城士兵的武器装备,在绘制出全城的地图后,华林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大约有一半的城区都已经被荒废了双河县的早期居民肯定比现在多得多,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现象,但并不一定预示着灾变。被遗弃的住宅区可能是士兵及其家属的,在局势已定的情况下他们陆续被调走,而双河县的居民无法弥补他们的空白。

    在繁荣的南门,早前的城建则被肆无忌惮地改建,巷口被拓宽了,沿街开出店铺来,生意不仅限于集市而是遍地开花,到了逢五逢十的日子,四乡的农民都赶着车和牲口到城里交易从米面到车马的各种商品,他们沿街摆出摊位,粗看似乎井然有序,但是华林几乎可以想象到一队突袭的骑兵会对这景象造成多大的破坏。没有起阻拦作用的木栅栏,没有弯曲幽深的巷道,沿街店铺大门敞开展示着他们最贵重的货物,门前还扎着易燃的彩楼,有经验的人只要用一个火把就能造成相当的恐慌。

    没有任何人对他想象的场景做出过什么预防的努力,有时街上会走过几个装模作样的巡逻兵或捕吏,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防止某个太过招摇的冲动匪徒,而不是有预谋的突袭。他们走起路松散得令华林实在无法承认那叫队形,然而不算还没露面的仙官的话,他们还是城里最有战斗力的人员。

    因为其他人的战斗力更加惨不忍睹,商人们从掌柜到店员都不晓得战斗训练是个什么玩意,他们从小到老都没有学过舞刀挥剑,更不用说技术要求更高的弓弩了。他们巡逻的范围仅限于自家的店铺,他们对保护他们的钱财有些心得,对保护他们自己的生命则一无所知,华林所熟悉的那种由市民组成的城市卫队于他们是个听都没听到过的词儿。

    或许不该苛求这些非战斗行业从业者,然而双河县的地下社会也毫无水平可言。丐帮是城里最大的地下组织,拥有数百名成员,可惜大部分都是真的乞丐,用来堵在人家门口讹诈钱财靠的是身上发臭流脓的烂疮而不是精湛的战斗技艺,“背麻袋”也得看中对方孤身一人方敢从背后下手。次一等的组织是由地方上的一些无赖恶少组成,他们的家境普遍较好,有的还学过一些四六不着的拳棒,在城里开设地下赌档,挟制私娼,或是充当这些地方的“保护人”,坑骗一般殷实人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是鸡鸣村田家那样的人物,论单个战斗力大概能一个打十个乞丐,但是人数往往少得可怜,所以也不是丐帮的对手。再下一等则是些纯粹的骗子,华林乘坐甜瓜车入城时遇到的摊主就是其中一人,他们擅长的是碰瓷,用歪理和人多势众来吓唬乡下来的肥羊,和恶少们不同的是,他们基本上不敢对任何有财势的人下手,也难怪周怀仁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人了。

    华林在经过探访后,总结双河县的地下社会就是“无赖型”,他们没有任何的敬业精神,乞丐身上的烂疮竟然是真的而不是伪装出来的!赌坊的打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配合可言,经过实地测算,阿贵都能一个打他们三个!至于阻拦甜瓜车的“摊主”,阿贵找他们谈了一次话,他们就客客气气地搬离了平脚巷附近的街道,倒也使得选择从北门进城的菜贩果农多了不少。

    另外还有些零散的传说,阿荣信誓旦旦地说他曾听说过一个飞檐走壁的独脚大盗偷窃过某家多少财物,又有一个别处来的卖唱歌女曾经打翻过前来讹她的三流帮会成员,这是他们所知的绝无仅有的“高人”,当然不管什么高人都无法和“姐姐大人”相比在平脚帮再次提升社会层次后,连阿荣的马屁都进步了不少。

    战斗训练和城建是如此的令人失望,其他方面呢?

    啊,其他方面华林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结果,士兵们在武备上的松懈是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得出来的,他们的配备里面照理应该有头盔,可能因为戴起来不舒服所以华林从来就没看到一个人戴过,他们只有在看到有势力的人才会站得笔直,其他时候就任由自己垮下去,巡逻的队伍常常会少了一两个人,而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捕吏们的精神面貌要好一些,然而他们所携带的都是为了抓捕醉汉和盗匪的非杀伤性武器,比如铁链和渔网,他们的人数有限,抓捕几个人还能做成合围之势,超过十人就非得请士兵出动不可士兵虽烂,城里还是没有能够和他们较量的武装。

    近战武力基本就是这种情况了,仙术华林拜访过城里二十多座庙宇,其中十来座供奉的是一位将军打扮的人物,他猜测可能是与当初奉命到这里与夷人作战的将军有关,到底如何则谁也不知道,这些庙宇无一例外地荒废了,被丐帮和其他小偷洗劫一空,只留下巍峨的建筑与将军庙的名号。剩下的庙宇中数量最多,香火最旺的是五座“送子夫人庙”,正好五个方位各有一座,供奉着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妇人,满城居民都到这些庙宇里祈祷后嗣,华林一一去看过,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庙宇相当窄小简陋,司祭全是些业余的骗子,天眼看去,别说法力,就连感知都一塌糊涂,当然他也不该有什么世外高人潜伏在这种喧嚣吵闹的地方清修。其他就是供奉水火与禾稼的庙宇,比送子庙更粗陋,连司祭都没有,纯靠附近居民义务打扫进香。

    二十多座庙宇转下来,别说一个像夷人小祭司乌吉达那样确实有法力的人,他愣是连一个感知略高的司祭学徒都没有寻到!

    总之,不管仙家在建城时对双河县有过什么期望,要是此时有什么夷人的大军突然冲进双河县县城,全城的两万百姓就只有祈祷新来的仙官确实会传说中的仙术了!这就是华林在对双河县的调查所做出的结论。

    他当然不是闲着没事干做这番调查的。

第二十三章 天外飞仙

    一个原因是他认为夷人确实有可能对双河县大举进攻,他们原先在这里有一个王国,虽然被朝廷大军摧毁了,但是逃走的人群中还保有一些贵族和祭司,这使得他们在深山里没有完全退化成野人,相反的,双河县尽管表面上好像还发展得不错,却连一个感知稍高的真正有祭司潜力的人他都暂时找不出来。而据乌吉达所说,光是她知道的祭司就有十数人之多,其中还包括教给乌吉达咒语的大祭司,双河县在人口数量上还有超过夷人的可能,在能力方面……如果不算仙官这个变数,夷人对双河县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而整个双河县城上上下下非但对自己脆弱无防护的现状一无所觉,还个个在津津有味地编造和传播有关新仙官的更多绯闻,根据最新流传的风向,似乎仙官自愿为妾的传闻已经占了上风,非常符合小道消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的准则。

    “听说,她下个月就要为田三郎的原配下跪递茶了。”怀抱着孩子的乳母说道,一枚金马镫戒指在她的手上显眼地闪着光。双河县上流社会的风气和别处的上流社会没有什么两样,贵妇们既不亲自为孩子哺乳,也不会给孩子把屎把尿,她们跟孩子的关系跟平民家庭里父亲跟孩子的关系差不多,她们会考校孩子的功课,可能会亲自传授女孩一些高雅的技艺,但是孩子们的起居都是由乳母和侍女照顾的。

    做上流社会孩子的乳母是贫苦的民众中是一种不错的职业,不但衣食无忧,而且因为一直照顾孩子的缘故,与未来的主人有相当亲近的关系,甚至有些显赫的家族就发源于先祖为乳母。作为代价,她们在被选中做乳母后会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使他们不得奶食,幸而那些善于挥舞大棒的道德家们善于用感情代替思考,以为亲生父母决不会抛弃子女,所以只会谴责贵妇们“娇气”“自私”,却不太会想到乳母自己还有亲生孩子这件事。那些乳母们也就因此不至于在母子分离之余再去面对诸如“饿了不会喝西北风吗?换做是我,绝对不会抛弃孩子!就算饿死都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别人能做到一家子一起饿死你为什么做不到”之类的蠢话。

    “已经进门了吗?”旁边一个好奇的侍女问道:“这么快!”

    “没有,”乳母摇头道:“总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凡人的门不是好进的听说,头三日,田三郎的原配意思要她独宿。”

    “仙家女,也要受这等气?”侍女惊讶道:“我以为仙女都是天上落下来的人,田三郎也舍得?”

    “管她什么仙家女神家儿,”乳母笑眯眯地说:“既然银瓶落在井里,成了田三郎的人,还不是田家大娘子说什么是什么,再使性儿,小心连小娘也不给她做,剥了衣服首饰,发在厨下烧火!”

    “那她也忍着?”

    “不忍她还能翻出天去吗?”乳母振振有词道:“搞不好连孩子都有了,不为她自己,为了孩子也得把这口气忍着啊,等孩子大了,有出息了,就好了。”

    话题很快转移到了肖如韵是否能为田三虎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在田家大娘手下是否会受到虐待,当然啦,既然是仙家子,定然知书识礼,是决不可能像市井泼皮不认大娘的,肯定会坚决地“大娘虐我千百遍,我待大娘如初恋”(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另外一个侍女又提出,田家大娘也有一个儿子,于是,这个应该还在襁褓里吃奶的孩子也被钦定成虐待肖如韵之子的人,他肯定小时候把肖如韵之子当马骑,长大了抢肖如韵之子的功名和意中人,肖如韵之子自然也会毫无怨念地忍气吞声,得出自己受虐全是应该的结论,加倍殷勤地侍奉大娘和大哥,终于积劳成疾,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撒手人寰,大娘和大哥看到再也没有人供他们当马骑当马当,悔不当初少抽两马鞭,不就有一生一世的仙女之子可供他们骑和打了吗?

    唉呀,这结局好像距离她们刚才非常肯定的“等孩子(必须是男孩)长大了肖如韵就能万事如意”有点远啊,当华林提醒了她们这点以后,她们很快就圆了回来等肖如韵之子被活生生折磨致死之后,大娘和长兄滴了两滴眼泪,表示了一下懊悔,于是肖如韵的一切苦难都得到了报偿,她更加谦卑和殷勤地侍奉大娘和嫡子,不久她就再次怀孕,又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又为田三郎购置了两个肖家的绝世美女做妾,这两个绝世美女也各为田三郎生了一个儿子,田三郎妻妾满堂子孙遍地福寿绵长,这都是他当初抢夺了肖如韵衣服的善行的回报。

    丹步雷斯的兄弟为什么还要到别的世界去搜寻灵魂腐蚀这个世界呢?我看这双河县里满满的都是人才啊!华林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给当家主母开了一剂以黄连和大黄为主的泄毒方,嘱咐她一定要分多次慢慢饮用,不可加糖加蜜反正这两味药清凉去火,关键是药材便宜量又足,华林不开简直对不起自己!

    往日,他会坐由病家提供的轿子回芳杏堂,但是这一次,他命令轿子抬到葫芦巷,借口是要回自己家一看,真实原因是因为他听说附近有一处狐仙庙。

第二十四章 狐山蛇踪

    狐仙庙的所在比葫芦巷和平脚巷还要荒凉,标明巷名的石牌早已倾覆在了荒草腐土之下,附近只有一家住户,据说是一对耳不聪目也不明的老夫妻,在巷子里的房屋废墟间清理出了一些土地,养了两只羊儿,在此种菜放羊,倒颇有点“市隐如荒野”的风光,起码一个普通人到此,看到一畦畦的菜地,两只羊儿在柳树下静静地啃草,左近一个人也无,很容易生出自己已经出了双河县城的错觉。

    这种景象,在华林眼里看来,既寻常又不寻常,说寻常,是因为双河县有一半的城区都已经荒废,城墙之内似这般退回到农家风光的也不止这一处,其实仔细想来,这不过就是双河县的一个缩影罢了。山区既然没有出产,双河平原物产比起下游诸县不算富庶,朝廷大军驻扎的时候的繁荣就只是无根之木,双河县的本土,实在是支撑不起如此庞大的城区。等到和平年代一来,仙官不至,朝廷大军撤走,县城里许多地界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原来的景象,就好似一地矿产掘尽后,矿业公司与工人离去,剩下的居民自然务农而生。

    说不寻常,是因为此巷两旁占地广大,与葫芦巷、平脚巷两旁居民住屋狭窄简陋不同,华林此时不但有周怀仁的记忆,还出入过好些县城里的豪门大户,对双河县的大户宅邸格局也有了些印象,现在仔细一一看去,竟然从菜地分界、荒草破瓦中看出一些宏伟布局,其气象广大,远胜他进出过的那些大户,可以说是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巷子里居住的这对老夫妇,所有维生的全部菜地,据他看来,竟然完全是在一家原来的花园之中开辟出来,这样的格局,旁边居然不是将军庙而是狐仙庙?

    待他一直走到巷底据说是狐仙庙的所在,抬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那里哪里是什么狐仙庙!

    原来那里是一处坍塌的石头假山,被狐狸选作了洞穴,就有一些愚民不知怎地,以为狐狸有灵,在此烧香上供,地上还残留着香烛的痕迹,可以看出是才上供不久,看得华林也不禁摇头搓叹,这些人现放着城里现成的仙官不拜说不拜还是轻了,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诋毁却在这里供奉一些法力也无的狐狸,端的是可笑之极!

    他把头摇了摇,转身踩着遍地的碎砖烂瓦离去,就听到身后似有人“咦”了一声,他心里有数,往前跨出一步后,忽然转身,背后哪里有人!

    只见一条黑蛇沙沙地从草丛中游过,左右并无一点人踪。

    远处太阳渐渐沉下,四处飞鸟鸣叫归巢,华林从病家出来的时候本已不早,经了一番徒步后时间更晚,此刻他估计芳杏堂等一般店铺也差不多到了该上门板的时候,整个双河县也就少数大酒楼和一些专做一些夜间买卖的生意诸如赌坊妓院之类还会继续开张,其他人都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双河县的许多古早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唯独宵禁一如以往,不是店家不肯趁夜做生意,实在是没有买卖可做,毕竟除了少数从州城里来的商人还要寻欢作乐以外,其他人都是早早歇下,有什么生意,尽可等到明天再做,何必大晚上的浪费灯油呢?

    但是华林眼见天色将晚却毫不担心,他艺高人胆大,既然袖中有刀,身为一个上辈子贼窝出来的人,又何必怕什么黑夜?

    他只循着那条黑蛇跟去,那蛇看有人跟来,慌忙翻石钻洞,可是华林岂是那等笨拙之人?他一个在水上山上都跑得过的人,眼睛又尖,两块假山石又哪里拦得他住!

    眼看着华林追到眼前,那黑蛇盘起身子,朝他吐出分叉红信,华林却住了脚,说道:“我看你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啊。”

    黑蛇吐信不止,华林又说:“你是这里的精灵吗?”

    黑蛇依旧朝他吐信,华林看到问话无效,讶异道:“你不会说话?平脚巷的蛇姑娘就会”

    “什么!”黑蛇登时口吐人言,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诈我!但是你能看出我是个姑娘!你也不是普通的丫头啊!”

    华林点了点头,郑重之极地说道:“我从小就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能看到,我找过很多跳神的人,他们都不能和我一样看见,我想到这里来找狐仙,但是只看到了普通的狐狸,然后就看见了你。”

    黑蛇立起身体,光是上半身就有华林这么高,它一对金黄色的蛇瞳郑重地凝视一动不动的华林很久,轻声道:“随我来。”

第二十五章 学法

    黑蛇领着华林来到一处断壁之后,方直起身体,只见它从头到尾一抖,就像两边拉开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帷幕下竟是一个冰雪般的美人,迎风一晃,就长到了正常少女的身高,一身打扮都与双河县妇人不同,良久叹道:“你确实看得见我。”

    她说这话不是指她刚才施了隐身法,而是指的是华林能看见她蛇形下的原型,对她恢复的真身毫不惊讶。

    华林也看得目不转睛,他还是第一回亲眼看到这个世界的人施展法术,不禁喜道:“你真的会法术!”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无论变人为蛇还是变蛇为人的法术,在嘉罗世界自然不算什么,也许他若是一开始就穿越到双河县城,目睹仙官下降,此刻都不会如此激动,可是经历了鸡鸣村的种种窒息后,陡然遇到一个真正会使用法术而不是对修道嗤之以鼻的人,不免生出他乡遇故知之感,何况还是在相当于一个植物学家在充满了食人生番的地界遇到了一个可以一起讨论孟德尔豌豆的!这时候别说对方是条蛇,就是个土豆大概也能滔滔不绝了!其实要是由他自己选择的话,也许会觉得食人生番的地界都比双河县鸡鸣村强太多,起码,食人生番们和平脚帮小孩一样,对拳头就是真理是无比地认同的,不大会把拳头脑补成真爱。

    蛇化少女一扬手将刚才敞开的黑色帷幕收在了手里,原来却是件玄色大氅,质地如羽似缎,华林吸收了周怀仁的记忆,近日又看过许多县城上流社会妇女的穿着打扮,都没有看过此等材质,猜测定然是件法衣,上面许多黑色暗纹华章,不是华林天眼也看不出来,只是不知怎地,与少女身材不太相称,倒好似她偷穿了一件男子衣袍似的。

    他正狐疑间,又看到少女神色挣扎,几次张嘴,又闭口不言,于是说道:“要是我会这个就好了!隔壁那个胖子最怕蛇了!”他说话间一片真诚与向往,当然罗,能学到这个变身为蛇的法术,于现在缺乏法术的他确实是大大有利,他也确实想学,虽然这个法术根本没有什么威力,但就是上辈子在嘉罗世界的时候,巫师们为了交换一些基础的法术也不乏跨越数个世界历尽艰险只为求知的,他自己更是有好几次为了一株灭绝的古代的植物开的是蓝花还是开紫花、某种宝石是用地狱烈焰造的假还是用魔龙火焰造的假之类的和力量毫不相关的问题去打扰一些很了不得的存在,现在面对的又不是喷火的丹步雷斯(有次他提问的时机不太对)他为什么不敢提想学呢?

    少女摇头道:“你想学这个也容易也不容易。”

    华林惊讶道:“我以为都不容易呢。”经过了王招娣偷听与芳杏堂拜师事件,他已经做好了对方百般刁难自己的准备,这个世界的知识一点也不便宜,对女孩来说尤其如此。在鸡鸣村,那么一点儿可怜的知识对他是完全关闭的,他不使用非法的手段根本就拿不到。到了双河县,情况要好很多,在这里钱还是能起到不少作用的,比如买书,比如拜芳杏堂主人为师,接下来他的能力还是能获得大家包括芳杏堂主人的承认的,不像在鸡鸣村,不管一个人怎样聪明伶俐,在大伙儿眼里也就是看她的屁股是值一头猪还是两头猪,脑子是完全不值钱的。

    却没有想到这个少女会说学法术很容易,那她为什么又显露出万分为难之色来?

    “容易是说,既然你能看得见我,本就是天生的学法术之人,我不瞒你说,像你这样凡胎即能看见道身者,若是生在我肖家,必将胜我百倍,什么法术学不到呢!就算是……”少女笑道,双眉却颦起,显得神色颇为凄凉,不知想到了什么事上:“可惜,你不是我肖家之人啊!”

    华林听闻她坦承自己便是双河县议论纷纷的“肖家女”,虽然心里也有些准备,还是被她的直白给震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便也不全是伪装:“你……您就是肖……本县正官?”

    “正是。”肖如韵慨然承认道,接着又惋惜说:“你不是我肖家人,想学法术只有……”

    “只有怎样?”华林问道,肖如韵显然是知道如何让他学到法术的,却吞吞吐吐不肯言说明白:“是拜师,还是立约?”

    “都不是,是婚姻。”肖如韵叹道,这正是她如此惋惜之处,她自己就是不肯轻易放弃修道之途,出卖一身仙骨所以才被发到这双河县为官的,末了在此看见一个天赋如此惊人的女孩,对方却不是肖家之人,除了婚姻一途,再无法入肖家之门修道,想到她要么出卖自身,要么如同凡人一般年华早逝天赋轻掷,怎能不为之扼腕长叹呢?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足够辛苦,生在显赫却冷酷的肖家,六代不出真仙的家门,母亲为了支持家门硬上比试台变成废人,肖家全族上下都翻着白眼,等着瞧她家二十年后被赶出肖家,为了家门不堕,母亲的牺牲不白费,她四岁就开始辛勤修道,小小年纪就等着将来有一天去上那个她母亲被生生打成废人的比试台!

    肖家女,肖家女,呵呵,肖家有多少人看她就是个将死之人啊!

    芝园的出产、丹房的供给,她家到底是肖家一门,该有定数多少,族里仙册上都规定明白,但是那些没有仙骨的管事,仗着出自真仙家门,拖延克扣,以次充好,风凉话说了一筐又一筐,把她们看得比凡人饭桌下吃剩饭的鸡犬一般!其他像讲道时的位次,道书的查阅,等等肖家子弟都有份之事,位列前茅家门的子弟以为理所应当能得到的,肖如韵哪个不受着气、陪着小心啊!

    但是,这些天在双河县的历练,增添了许多她过去想也没有想到过的见识,过去,她以为凡人不是如那些可恶的管事,就是像她那些表兄弟姐妹般,再不就是青州城里那些客商住家般,鲜衣怒马,饮甘食肥,坐享仙家好处,还要嚼嚼仙家的舌根,以为自己也能修炼,只要拿了顶级灵芝丹药道书就能一飞冲天,已经是顶顶愚蠢可恶,没想到这双河近乎与仙家无干,凋敝破败不说,凡人们之间连修炼都省了,直接做梦靠喝仙女血就可飞天长生了!

    正当她万分失望之时,却在此荒宅陋巷,遇到一个真正身具仙骨之人!那人却只有出卖自身才可能踏入仙途,否则,就得永远和这些不愿修炼却做梦喝仙女血的凡人为伴!

第二十七章 嘉罗往事

    可能有人会有疑惑,既然有了超凡能力,那么还需要后代做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个人确实是不需要的,就像他们个人其实不需要婚姻一样,需要他们后代的其实是社会,婚姻这个关系也仅仅在一定的社会中才存在在嘉罗世界,狂舞纪元之前的蒙昧时代,虽然有巫师,却没有巫师文明,原因只有一个,能当巫师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当时的一个国家里,拥有天赋,能成为巫师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国王的宫廷里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子女还往往不具备天赋,不能传承他们的技艺,倘若老巫师没有及时地找到拥有资质的年轻人传授技艺,他的一切成果都将随着时间化为灰烬,更遑论做什么改造世界的大工程了。在这种巫师传承都经常中断的情况下,许多符咒和施法技巧一次次地遗失在了岁月长河之中,有些在很久以后才被其他人恢复出来,有些则永久地在那个野蛮年代失传了。

    可以想见,蒙昧时代的巫师们是何等的弱小,他们不得不寄生宫廷,向其他职业者乞食骑士们有骑士团,盗贼有工会,牧师有教会,连现在基本绝迹的小丑都有巡回戏班等组织,可是巫师们连和同行说句话都很困难,有些巫师一辈子除了授艺师傅就没见过同行,说来可笑,这些以寻求、传承知识自许的巫师们在当时是最不擅长传授知识的,他们仅有的一点教学技巧全部来自于自己唯一的老师,然后就得祈求自己的子女中有一个传承了巫师天赋,或者有幸找到一个可以学习的弟子。在蒙昧时代的记录中,一个巫师带一个弟子似乎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行规”,其实一切都出于无奈。他们无奈到了这个地步:巫师是唯一不需要出身考察的职业,连铁匠木匠都不如,这反过来又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许多巫师丧命于品行不端的弟子之手,使得巫师的传承更加艰难。

    突破的曙光来自于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向。

    在野蛮的蒙昧时代,“络拉华”也就是两个女子之间的婚姻,不要说被正式承认为婚姻的一种形式,就是私底下的行为都被法律、风俗和道德严厉地禁止了。有些地方甚至发展到这种程度,倘若一个女孩子摸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两个人都得被架起来烧死。上至国王,下至娼妇,都认为这是一种顶顶不名誉的事情,每个小女孩在初晓人事的时候就被告知,两个没有亲属关系的女孩子是绝对、绝对不能单独共处的,只有母女至亲才能在这方面得到一些豁免,但是,她们在迫不得已地要接触的时候,也会自觉地在接触的部位穿戴上手套或者别的衣物。

    这种法律、风俗和道德在当时的嘉罗世界广泛地流传,大家全都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会去探究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有某些致力于收集冷门知识的神殿的最深处隐藏着一些秘密的,只有地区主教等级以上才能查阅的,关于一些偏远地方的两个未婚少女“出于好奇、无知和魔鬼引诱”,造成“相当糟糕的后果”,最后被民众“用火净化”的记录,因为事情本身实在太过不名誉了,即使是神殿的隐藏记录上也会用隐喻来指代真相,常用的隐喻就是“络拉华”,双花,双果。

    结果,一切都在“恩菲儿与孔特丽”事件后,完全翻转了过来。

    孔特丽是某个小国的公主,宫廷巫师在年幼的公主身上发现了巫师的天赋,但是他丧命于嫉妒的弟子之手,国王只得从远方聘请了一个刚刚结业的年轻女巫师恩菲儿来教导自己的女儿。两人隔着一扇花窗传道授业,时间一长……私奔了,成为了一桩天大的丑闻,邻国的笑谈,孔特丽的姐妹们被丑闻拖累再也不能婚嫁,但是谁也没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数十年后,孔特丽与恩菲儿离开深山,重返故土,与她们一同到达的还有她们的二十个女儿,二十个人,人人具有巫师资质,人人都是巫师。

    邻国再也笑不出来了。

    嘉罗世界巫师文明的第一声春雷就此炸响,狂舞纪元开始,整个世界随之改变,“络拉华”也终于第一次从神殿的阴暗档案室中浮了出来,不久,所有消息灵通的人都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年轻女子同床共枕的结果就是会双双受孕生下的都是女儿,都是她们自己的翻版,这也就是为什么“络拉华”被法律、风俗和道德严厉禁止的缘故,世界(先前的世界)需要的是男子的劳力,而不是没有父亲的女儿,但是,换在巫师的身上,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个巫师以“络拉华”方式所诞生的后代,会百分百地传承到巫师的资质,成为巫师也就是说,巫师可以批量生产了。

    过去的法律、风俗、道德立即全部成了狗屁,当然,许多守旧的国家和地区仍然抱着传统不放,于是它们自己也成了狗屁骑士家庭生十个子女已经很多了,巫师家庭却能生二十个,火球一扔一百个好像“喀秋莎”一般,这仗怎么打?仅仅一百多年,嘉罗世界的国家数量就减少了六分之五,剩下的全都是巫师国家,巫师文明正式统治了嘉罗世界,随即开始了对整个世界的重新整理,高山被削平,河道被改造,新生的巫师们以无比的热情测试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些糟糕的方面:内婚制巫师家族诞生,反正以“络拉华”方式结合,不管怎么乱来,血缘多么近,后代也绝无流产、遗传疾病之虞,而且全部都能继承到巫师资质。

    随着她们人数和力量的进一步增长,野心和**都爆发了出来,她们开始了对其他世界的远征,在嘉罗世界建造横跨整个世界的庞大结界,也有一些不那么起眼但是一样影响深远的巫术被发明出来造福大众,比如无痛分娩术,比如催生术。以“络拉华”方式结合的内婚制巫师家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庞大程度,其他职业则遭到了空前的压制,曾经一度兴盛的小丑职业就是在那时候绝迹的,当巫师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一打有资质的后嗣的时候,肉盾看起来也没那么有必要了什么事儿是巫师做不了的呢?

    不能以“络拉华”方式获得后嗣的其他人在那个时代简直不能用倒霉来形容,男性巫师们在几个有数的“保留地”里苟延残喘,只能与普通人结合,连传承都保证不了的他们根本无法与异性同行们竞争,他们之所以还没被镇压是因为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在最庞大的几个巫师家族中开始了。

    华林认为复古派女性巫师都是些狂热的疯子,那是以他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放在狂舞纪元,她们都是些最温和的温和派了战争惨烈的结果也有好的一方面,大规模的巫师学院和传道所在那时候开始建立,用来抚育那些双亲都在战争中阵亡的巫师后裔,巫师文明从家族制转为学院制。

    狂舞纪元的结束和开始一样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无名的瘟疫在嘉罗世界蔓延,空无一人的浮空城自天空坠落,世界结界在坍塌后破碎成若干个残破的小结界,河水狂暴地冲出河道淹没一切,只有七个巫师家族在那场浩劫中幸存,即使她们,人数也还不到原先家族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而她们无一例外的,都没有全部采用“络拉华”方式获取后嗣,她们仍然与男性巫师有一定程度的交往,这种交往在诞生一部分普通人的同时,也诞生了一些对巫师瘟疫有抵抗力的后代。

    狂舞纪元的结束距今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如今嘉罗世界与其他世界的交往平静而温和,它要舔自己的伤口,恢复巫师瘟疫中损失的元气,然而摆在它未来的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没有普遍使用络拉华方式意味着永远没有足够的巫师,一个男性巫师与一个女性巫师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一半后嗣传承巫师资质,如果选择的对象是普通人的话这个比率直接下降十倍到一百倍,匮乏的巫师数量使得复古派思想一直很有市场,华林上辈子的工作之一就是阻止这种危险的思想在未成年人中流传超过允许的限度,当然,随着他的穿越和……某种改变,如今这种结合方式看起来也很不坏了!

    肖如韵觉得这种方式不行,不一定代表真的不行,嘉罗世界蒙昧时代,也有许多同样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后来全部被推翻了。

第二十八章 再议

    肖如韵却哪里知道这些嘉罗世界的陈年往事,她觉得婚姻自然该是一男一女,别的形式想也没有想过,当然,她知道凡人中有很多贪婪之辈纳妾置婢,也曾听族里年轻的长辈讲过一些远方的轶闻,比如拜死教徒中流行一妻多夫制,但是那些都与她相距遥远,只是些事不关己的“地方风俗”“凡人见识”而已,仙家自然该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就像她的母亲与父亲那样。至于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乃至更多的像嘉罗世界的种种形式,于她真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甫一听说,看华林是个小孩子,就当作了小孩子胡说的过家家话,一点儿也没有当真。

    但是,要让华林嫁给肖家别人的话肖如韵又陷入了惆怅之中,她自己的那些表弟,嘿,真是吃喝享乐都会,一丝一毫才能都无,让华林嫁给他们,这个念头想一下都觉得自己成了反派,华林如此仙骨,禀赋惊人,就算她没有仙骨,胆气见识无不胜过她的表弟们,怎么好推她进那些火坑的!其他几户相识的人家,都与如韵家一般遭遇,有仙骨的还指望攀附,没仙骨的凡人与她家的表弟们一般不肖。

    若是说凭着她这身仙骨嫁到那些兴盛的家门里吧肖如韵觉得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那些家门肯定一心扶植自家子弟,有什么好的资源都给自家优秀子弟用了,华林嫁进去,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谁会看顾她一个没有娘家没有陪送的外人?那些真仙家门里彼此势利的样子,看他们家出来的管家就可看出一二了,肖如韵自己修道养心,又是本族嫡传,尚且被他们百般折磨羞辱,华林一个无根的浮萍进去,怕是仙法没有学到,先被活活磨死!

    这也正是她说“不容易”之处,她也想不出来如何与年幼的华林解释,心想对方连两个女孩都以为可以结婚,却如何跟她说婚姻不是儿戏?又想了一想,对华林说:“你既然情愿婚姻,我就先带着你学些仙家规矩,看你可吃得了苦,要是你学下来不差,我就送你去肖家,看看可有人家有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愿意留你。”

    华林一听这话直摇头:“我要和姐姐一起,不要别人。”

    吓,怕啥来啥,他在嘉罗世界的时候,因为巫师资质是魔鬼给他造的假的缘故,不敢亲近女性巫师,生怕走得太近露馅,被对方锤成饼饼嘉罗世界的女巫师跟“温柔贤良”可是半点都不搭,不是狂热的复古派疯子就不错了。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和脱逃(嘉罗世界的女巫师真的很不介意采用一些暴力手段)之后,给别人造成了某种可怕的错误印象。在他升为正式巫师的时候,配备给他的随从里无论是骑士也好、牧师也好、探子也好,清一色的男性。而他,拜糟糕透顶的感知的缘故,居然没看出配备给他的人员有什么不对,兴高采烈地带他们出任务去了……等到他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的时候,再想挽回自己的形象,已经……

    怪不得那个管人员分配的家伙、那个管发布任务的家伙、那个管任务成果评级的家伙……都一个两个地问他:“看你精神这么好你的随从好用吗?”

    他还该死地回答了:“挺好用的!”

    然后她们都笑得像朵花一样,为什么?配备给他的随从们又不是她们的亲戚。

    等他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以后……

    非复古派的女性巫师,有一个算一个,也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疯子!这一定是对他拒绝她们的报复!他悲伤地想着,可以想见,他找一个普通人女友的愿望也全泡汤了,在看到对面因为这件事笑出眼泪的丹步雷斯以后,他更加悲伤了想到那个时候的惨状,他就下定决心,才不要在这个世界也遭遇这种事情!

    当然,对他这些悲惨的黑历史全然不知的肖如韵根本没有把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放在心上,反而笑了一下:“等你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比你嫁在这边好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华林只得答道:“我住在葫芦巷,刀刀树下,离此不远。”

    肖如韵袖中掏出一枚驴形剪纸,放在嘴边一吹,然后往地下一掷,落地一旋,就平地升起一头白鼻白蹄的黑驴来,原来是件坐骑法器,她扶了华林上驴背坐了,又掏出两枚剪纸掷出,旁边登时又多了一个牵驴提灯的伙计,一个提篮的仆妇,俨然富家小姐归宁状,这种法术都是嘉罗世界所无,看得华林也啧啧称奇。

第二十九章 初授

    华林坐在驴背上,定神看那驴,头尾不缺不说,连眼睫毛都有,背上与鞍垫接触的地方磨没了一大块皮毛,伸手一摸,热腾腾的,除了不叫,跟真驴别无二致,又转头看背后剪纸变的仆妇,见她头颅低垂,不见面目,只见头上盘着个圆髻,鬓边插两支银簪子,脑后翠云,身穿青布大褂,腰系黑纱绦,垂着个旧松花色香袋儿,下穿半旧紫花裤,暑袜布鞋一样不少,发式打扮与双河县的一般妇人虽然略有不同,但要不是他最近与大户人家的仆妇来往得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不同来。

    肖如韵看他好奇,想到虽然限于家规,法术不可传授,但是这些法器知识,属于仙家常识,理应与他说说,便开口道:“这些都是仙家法器,我们现在乘坐的这个,叫做纸卫。”

    “纸卫?”

    “卫地所产之驴最良,所以我们都管它叫做纸卫,以后倘有人问你买纸卫一双,就是两头这驴,可别错给了卫士。”肖如韵又指了一下前面牵驴提灯的伙计:“那个叫做提灯鬼,其实也是纸做的,这个名字的来由是他手里提的那盏灯,你且仔细看看。”

    华林一看:“这火不是这里的?”

    “正是,这人就是这灯难做,其他的地方用符纸点了朱砂即可,这灯的部分却要用九月九剥下的槐树皮磨的纸才行,槐树能困鬼,然后把一点鬼火封在灯里,外面裱上乌眼纱,纱网眼儿当中都用河砂金涂了,用时看起来就是一盏黄澄澄的纱灯,一点鬼火的绿气都没有。”

    “原来不是提灯的鬼,而是提的灯是……姐姐,这些东西是不是不能说出原来的名字?”

    肖如韵点头道:“你说的对了,后面那个仆妇,我们叫做傀儡夫人,不仅可以跟马,而且还可以做些打扫提水的粗活当然,你不能用它来烧火、洗衣,缺点就是你说什么它做什么,你要它扫院子,不及时收了,就会在那里长长久久地扫下去,直到整个朽烂,剩了一条腿一只手还在扫,凡人见了吓死。许多地方说是‘闹鬼’,我们过去一查,都是些没有及时收起的傀儡夫人。”

    “我们?”

    “肖家世代领青、云、横三州,这三州地面上有不安静的,我家都会派出人员处理,”肖如韵答道,当然,家族里的话是这么说,实际情况嘛……经过这些天在双河县的观察,肖如韵说起来已经有点儿心虚了她隐隐地觉得,家族目前对地方的布置,似乎有些不妥,起码在横州双河县一带,是不妥的,然而要是说些什么肖家的调配,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连“肖”这个姓氏都不一定保得住的末流来说三道四呢?当然,这些考量完全没有必要对华林一个小孩子说,她就照着家族学堂里教她的话,原样说给华林听。

    “不安静,是指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的事情吗?”华林问道。

    “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不见?”

    “恩,”华林说:“我家邻居有个到山里贩货的叔叔,他说,那些山村里,每年都有人不打招呼地不见了,问村里的人,都说是‘新户’,不关他们的事,一年他也损失半个银钱的账目呢!”

    “新户?”肖如韵松了一口气:“这些新户,都是没有地的,在村里没有牵挂,走了也是常事。”她在双河县查访地方许久,于这老户新户的事情也颇知一二。

    “不是的,有的人,连猪也没有管,丢在村里,被村里‘吃绝户’了呢。”

    “啊?”肖如韵这下便认真了起来,想到先前不给予她回应的四山这确实是条可查访的线索,难道是有人在山里做着什么秘密的恶事吗?她又想起历史上这一带是举行活人祭祀的玉带国地界,便点头道:“真如你这般说的话,我是要去查一查看,这便是刀刀树?”她指着巷子里一棵皂角树问道,树上悬挂着许多皂角豆荚,孩童看来,活像一树的“刀刀”。

    “是的。”

    “那我便送你到此处,去吧,明日我自来寻你。”华林落地后回头一望,少女、驴、提灯伙计、携篮仆妇均已无影无踪,只有他自病家提出的篮子遗留在地,恍如一梦。

第三十章 互相伤害

    华林这天本来根本没有打算住在葫芦巷的“自己家”里,但是既然对肖如韵这么说了,肖如韵又说明天会来接他,他当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进阿兴家住一晚了。

    阿兴家有两间小屋,听起来条件似乎还不错,可惜他们家有八个孩子,却没有一张床。大人睡的床铺是两三个破箱子上铺了被褥,地上铺开了几块不知是从什么废墟里捡来的腐朽木板,小孩子们到了晚上就睡在上面,再简陋也比睡在地上好昨天下雨,阿兴家是标准的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现在地上还不得干,不过他们家里对此倒是很乐观:“我昨儿到隔壁张三家借火,正说着话儿呢,忽然‘豁’地一声,屋里一下子亮堂了原来是墙走了一堵,我家破归破,好歹还不是泥墙。”

    这事在鸡鸣村的贫户家里也经常发生,穷人家不但老婆孩子会跑,连一堵墙都会长上腿儿跑路,华林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习惯的是如存弟般的穿越者对这种生活条件甘之如饴,有爱万事足,死也不跑路,照他如今看来,就是县城的大牢,搞不好都比当初王家的茅屋条件好些肖如韵也会是这种人吗?

    “不会的。”他对自己说,甭管传闻里的肖如韵是何等样人,他今天亲眼看到的肖如韵并不觉得嫁人成功就是女孩子的最高成就,她在“嫁人”与“嫁人”之间还有个选择的高低,一点都不像传说里“做妾万事足”的样子,即使是面对“华灵”这样一个贫户女孩,与传闻中显赫无比的肖家的联姻,她看起来似乎还觉得是“华灵”亏了。她决不会是存弟的那种心性,她会真诚地因为一个人的才能与天赋被埋没而可惜,虽然她还没有想到去破坏肖家的“规矩”,可是她并不觉得肖家的“规矩”就是最好的,考虑到她是肖家的小姐,可以算是肖家的“既得利益者”,这种考量就很难得了。

    尽管他的感知低得很够可以,他还是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没有看错人才是。

    她之所以离群索居,在众人面前隐藏踪迹,可能和双河县的某些状况有关,自己提起了“山里人失踪”,她对此非常关心,没有说“我派手下去查”,而是“我去查一查”,那么,她和自己寻到“狐仙庙”的理由,很可能是同一个……

    在大户家窜访多日的华林,此时已经知道肖家并无派人陪伴肖如韵,她这次的“镀金”之旅,并不简单。那么,如果自己在她身边显露了相当的才能,她可能会改变主意。

    想到这里,他又郁闷起来,第一次被女孩子送回家,得到的却是“我会安排你嫁个好男孩”太郁闷了,上辈子当男生的时候被掌握大权的姐姐们介绍(强制分配)可爱的男孩子,这辈子终.于.(x)当女生了,还是被肖姐姐介绍(强行介绍)可爱的男孩子!

    难道自己是因为坏事干太多,被魔鬼诅咒了吗!不应该啊,上辈子不算(算起来就太多了),这辈子也就炸毁了鸡鸣村,破坏了丹步雷斯他哥做了几百年的毕业论文,引发雷劫削平了三座山,让平脚帮换了一个新老大并从上到下过起了有规律有前途和钱途的职业化生涯,以拜师为名摆了芳杏堂一道,当众砸了金函堂的金字招牌,以及毫无那啥波啥底精神地给双河县上流社会那些热衷于传播仙官不靠谱八卦的贵妇们开了一堆泻药还命令她们不许加糖慢慢吃而已……

    他瞪着墙壁,好像天眼能把墙壁瞪出一个洞,让他一直看到深渊里面,看到熔岩宫殿里去似的。

    阿兴家对于“阿兴的姐姐”来混一晚是十分欢迎的,特别是对方还带来了礼物的情况下华林在行医的时候收了病家的不止有钱,还有饼食。县城里的风俗还有着乡村的残余,他们付出的诊金往往是现金和实物一半一半,华林除了银钱以外,也经常收到水果、糕点、布匹、鞋袜、手帕、扇子等物,这次他的篮子里便有十枚果馅酥饼,分送了阿兴家九人,自己留了一枚做晚饭。

    在铺位方面,华林也没让他们太过难为,灶屋里现成的柴堆,就是他的歇处。

    在梦里,他见到了刚刚诅咒过的对象。

    他很没良心地笑了。

    丹步雷斯换了个新发型,看起来真是,啧,哈哈,噗他当然知道魔鬼的新发型是谁给换的,啊还有丹步雷斯那一身已经不能用晒伤得用“烤焦”形容的“新造型”,就是这样他还是憋不住要笑。

    笑出来可就太糟糕了,魔鬼不管是什么性格和智商的,都绝对称不上好人,更别说宽恕什么人了。嘉罗世界有一句著名的反话:“巫师的心胸和魔鬼一样宽大。”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所以他赶紧挣扎着从梦里一口气浮上来,在梦里魔鬼瞪着一双不知被烟熏还是被火烤得水汪汪的大眼睛手舞足蹈地好像想对他说什么,他也没顾上。

    接下来的半晚他就没睡着,丹步雷斯是被这个世界驱逐了,可是不代表它不能用其他办法染指,而且即使它什么都不做,驱逐的时间也只有一百年而已,这短短的一百年,连一个凡人都未必来得及死去呢!

    第二天,他走出屋外,看到树上落着一只黑色的鸟儿,他仰起头,那只鸟歪着头,用金色的眼睛看着他:“薛华灵。”她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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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介绍:
此去泉台招旧部,敢叫日月换新天
注1:本来不濒危,猪脚去了以后,就濒危了……
注2:这是一个专门把人切片研究的坏蛋穿越以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拯救世界,破除封建迷信门户之见,弘扬爱和正义的超级正能量的故事(穿越以后的内容纯属虚构,信者后果自负)
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