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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死水

    巫星渺领着肖如诗翻出了自家院墙,从后门往最近的水道而去,半路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就见夜空中乌云四起,遮得一轮圆月光辉不显,群星黯淡,再看四周,如此深夜时分,路上早没了行人,连狗吠之声亦无,只有那些插遍街头的代表无瞳之目的白幡,在夜风中呜呜作响,宛如哀歌,这一座向来繁荣富丽、群商汇聚、仙家驻足的浩荡大城,竟然在无兵无灾的情况下隐隐有了几分乱葬岗般的森森鬼气!

    若在平日里,就算对了无瞳之目的人,她也要公开啐上一口,声讨他们将本城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可是现在与肖如诗一起行动,她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因此不管心中如何感叹,脚下行程是一步没停!

    等到他二人来到了最近的水道,巫星渺不由得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肖如诗忙道:“怎么?”

    却见巫星渺脸上现出一点歉意来:“我却忘了……”神色之间,却又不像误了事的样子。

    原来这座大城与其他规模类似的大城一样,凡人百姓所用的物资多半是由廉价的水路运进的,为了交易方便,所有的几条水路各运不同的物资进城,方便统一在码头卸货然后在专门的市场交易,巫星渺领着肖如诗所来到的这条水路,往日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水路,运的不是别个,正是家家户户煮饭热水必备的柴草煤炭之物!若是之前,哪天不进来几十一百船!

    可现在城中家家信了那无瞳之目,冷食冷水,便是不信的,有那官家比捉杀人犯还严的法度在,就是明知冷食冷水不好,轻易也不敢生火,实在熬不住了就躲到城外荒僻处去煮饭饮食,这城里哪还用得着这些柴草之物?巫星渺闭门不久,这离她家不远的水路竟然早已经荒废多时了!

    因此,她见到自幼习惯所见之景大变,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但是仔细一想,精神却是一振。

    既然已经知道那些恶人可能会从水路进攻,又知道他们强制城中之人冷食冷水不用柴草,那这条因此而荒废的水路?岂不是很有可能就是

    肖如诗望向那一船也无的运输水道里黑黢黢的波涛,明白令肖家覆灭的大敌可能就潜伏其下,登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探手取出一样宝物,往河边一处低矮的荒草中一掷。

    巫星渺的目力向来比常人优异许多,却也没看清那宝物是什么,就看见肖如诗的手里捏了个法诀,许久后一挥,就见河中火光连闪,大团黑烟腾空而起,肖如诗却扯着她往旁边墙根后一躲,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刚才用宝物探查河中情况,果然如他二人所料,河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腐尸,腐尸有老有小,却不知是祸害青州城的那批呢,还是青州城被害的百姓呢,还是其他地方遭殃的不幸人呢!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云梧国的这座城市,本以为信服了无瞳之目就能安稳度日,其中还有不少权贵做着趁机捞取好处的美梦,却不晓得他们和那不晓得无瞳之目是什么东西的青州城一样,全部都在无瞳之目写好了的死簿上!

    当然,仙家镇压的妖魔也不乏将所有凡人并仙家都视作食物的,可是那些妖魔,没有几个凡人甘心服侍,这无瞳之目却不一样,只要拿出一些本来就属于城里人的财物来打赏愿意不问缘由替他们做事的,就有那么多凡人与仙家,殷勤地忙前忙后,立幡断炊,这不辨是非全心全意地为敌人服务甚至都不问敌人的财物从哪里来,觉得自己能分一份太好了主动从凡人甚至仙家劫夺财物送给那并没有出什么力的无瞳之目还因此觉得无瞳之目真是法力无边的情形,可不是比那吃人的妖魔还要可怕!

    肖如诗并不怕死,可是这一城人轻而易举地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自愿地把自己给安排了的现象,着实令他胆寒,既然眼下之城如此,那青州城呢?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享受了肖家分配的资源,末日来临时却没有任何支援的其他仙家,他们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帮助无瞳之目就可抢夺肖家资源”的念头?甚至……甚至……

    他不敢再往下想下去,有几点他是记得的。

    忽然失踪了的姐姐,连同她一起失踪了的自己的通行符牌,还有她在失踪前曾经放话说自己终于有了幸福的、确定了的归宿的事情,以及,那作为常家在肖家的代表,本该在祸乱起时、至少来向自己的父亲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的常延寿夫妻!事情是明摆着的,常家很可能与这无瞳之目有秘密的来往,而肖如歌,族中曾经那么地看好,用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资源培养的姊姊,也是幻想靠傍上无瞳之目获利的人之一!

    这也是他引火焚烧河中腐尸的缘故之一,这样做极有可能引发无瞳之目的警觉和报复,可是,眼见这座城市马上就要步上青州城的后尘,实在是没有时间给他继续小心探查了。

第八十四章 微光

    巫星渺只从肖如诗那里听说了青州城覆灭的简略经过,就是她有心打听,重点肯定也在那些腐尸进攻的种种方式、青州城仙家应敌的招数上,对于一个曾经是肖家看好,但是早早就半途而废根本就不是什么战力的肖如歌是不会去打听的,肖如诗也不会主动提起,所以她并不知道肖如诗此番的激动是从何而来,还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眼看着本城也要覆灭在即所以才会激动发难的。

    她的心思在另外一个方面——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生为大城里世代为吏之家的小姐,巫星渺是很有一些自得的,足以舒适度日的资财、良好的教育、官府中体面的职位、可以任意调阅本城历年档案的权利……而且她拥有的还不止如此!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同,她可以轻松地站在小猫都不敢上去的细枝上而不折断它,也可以自如地数日不进水饮食,还能过目不忘,这些才能是她的同族同僚中无人所有的,起码据她观察是没有,而且,她还从族中继承到了若干厉害东西,那些应该也不是族中每个人都会继承到的!有这些傍身,寻常的山匪、野鬼,根本就不在她眼里!无瞳之目在城里兴风作浪,她固然是厌恶万分,可因为自持有些本事,还是不免存了些侥幸之心。

    直到今日,先是听闻无瞳之目的妖人已经在百眼国搞出若干大事,然后目睹了肖如诗的种种施为,才对双方实力有了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她之前怀疑肖如诗是妖人时准备引爆的火珠已经是她所拥有的破坏力最强的东西了,据传给她此物的族中长辈所言,可以将一座五间开面的大厅弹指间连厅堂带其间的家具活人化为飞灰,这也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差的下场!可是肖如诗刚才拿出来的宝物不仅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显然可以使用不止一次,还可以随意引爆,不知道比她所拥有的东西高级多少!而那只是肖如诗拿出来试水的东西!她知道,肖如诗也知道,河中的腐尸是无瞳之目最低级的炮灰!这种炮灰,无瞳之目一声号角,随时能从地下站起几万来!

    和随时能以“万”为单位增加的腐尸数量相比,别说她的火珠,就算肖如诗的宝物能一次烧尽十座大厅的地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这还仅仅是对方最低级最低级的炮灰而已!

    她在听说了百眼国青州城的覆灭之后,已经明白了无瞳之目的实力大到了她无法想象的地步,她和肖如诗的抵抗是注定微弱而几乎没有获胜的希望的,但是她也没有想到过,他们很可能是连一场稍微像样点的胜利都没有就会弹尽粮绝的!而她在这场绝望的战争中甚至连战力都算不上!

    肖如诗在她面前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不用他说,巫星渺看他面色也明白此时不是高谈阔论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算不上战力,也绝不拖后腿!

    接着,肖如诗在空中连划了几下,巫星渺登时觉得被清新之气环绕,她到底是饱览群书的书吏,知道这必然是仙家遮掩气息的法术。

    肖如诗是希望水中异变引来主持此事的无瞳之目的高级人物!

    她凝息屏气,等待可能的幕后之人现身。

    过了许久,河中火光早熄,黑黢黢的波涛照旧一**轻柔拍岸,河道两边上下无数描绘了无瞳之目的白幡在风中呜呜地哀嚎,像是哭丧妇一样地抖动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人声,也没有犬吠,连刚才就像是垂死般的月色也无,若不是那些白幡太过醒目,巫星渺的目力又胜过常人,几乎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屏息长久,不见肖如诗再有动作,便略微偏头,想看他对下一步有什么示意没有。

    这一看,她遍体冰凉,三魂几乎飞尽!

    肖如诗满面青黑,竟是在她咫尺之内,悄无声息地就变成了一具中毒的腐尸!他的仙术、他的法宝,他的小心翼翼,都没能在那些可怖的白幡面前保住他的性命!

    而敌人,除了那些河中腐尸、岸边白幡,竟然都没有露面!

    他死都不知道自己死于何人之手!

    巫星渺神智略为恢复,便伸手取了她最强的,可能在行家眼里仍然是微不足道的那枚火珠,足下发力,便要往河边冲去——她心知在如此强大而又诡异的敌人面前,她最多最多也就是能烧掉河中的三五具腐尸而已,可是她也只能做到这些了!难道还能赢吗!仙家,仙家都已经……

    她的胳膊突然被一只血淋淋的白骨爪抓了个正着,而平日里,连那些捕吏都比不过她的敏捷!

    她猛地用另外一只手按上了火珠。

    这就是结局了,她想。

    这一刻的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天边似乎有微光闪过。

    然后她发现这并不是由于她的紧张和悲哀引发的错觉,时间可能没有变满,但是天边的的确确有微光闪过,在那微光闪过的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抓住她胳膊的是满脸惊讶的肖如诗。

    他的脸上没有青黑之色,他的手也不是白骨爪。

    他的另外一只手拢住了那火珠,三片绿叶正环绕着那红澄澄的珠子,使得它的力量没有爆发开来。

    这清楚无疑地表明了他还活着,使用的是仙人的力量。

    巫星渺脸上一红,她刚刚还想着绝不拖后腿,竟然……然后,她看见肖如诗的注意力既不在她身上,也不在那即将炸开的火珠上,他看向的是微光消逝的方向。

    她也跟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倒是其他地方的异常被她的眼眸扫到。

    河岸边与来路上的无数白幡,在那微光闪现的时候,竟然全数倾覆在地,所有的邪异,似乎都在那一刻尽数褪去,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一堆以极其粗糙的笔法描绘了无瞳之目图案的白布。

第八十五章 鬼影幢幢

    微光闪过天际的时候,仙家子弟景与维正愉快地与那些“百眼国来的商人们”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确实有很多理由感到快乐,首先是他自从结交了这些商人就一直走着好运,通过他们的巧妙计划与运作,城里隐藏的财富和宝物被源源不断地挖掘出来,充实他自己的收藏,又通过他们结交到了很多本家和其他仙家的子弟甚至长老,这都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象到的。谁能想到呢!他,一个被打发去管理那些凡人的普通景家弟子,现在只需打个招呼,就能随便出入景家重地丹房,拿走新炼成的丹药,而那些丹药甚至连真仙老祖都只能拿他挑剩下来的!不止如此,凡是与他走得近的景家子弟,需要云家的什么法宝丸药,这过去需要景家长老出面才能勉强交易到的东西,现在却只需要他和云家的人点点头就能拿到!名义上,他离景家长老的职位还很远,实际上,见到他就点头哈腰的老家伙,却不是一个两个!

    而他也已经不再把这些看起来威严的老家伙们放在眼里,他已经知道他们有谁秘密地需要一个有仙家资质的女修,有谁需要一件法宝好在老祖跟前弥补某次愚蠢的过失,这些都是需要他与百眼国商人们交好得到的。正因为如此,不管他私自拿走不属于他份额的丹药也好,还是他在城里百般倒行逆施也好,没有一个人告到老祖面前,反而他们都尽力与他遮掩,在老祖面前夸凡人只能由他管理,既然有他们作保,老祖们又忙于修炼,还有谁能管他呢?相反,不止一个长老表示,如果他能弄到更多的东西,就推荐他做长老!

    对于他们恳切地请求,景与维保持了相当的矜持,他深知自己的一切都来自于无瞳之目的护佑,来自百眼国商人的鼎力支持,而这是有必要让长老们也领会到的,所以在长老们的请求得到满足之前,他不但在城里进一步地发展了无瞳之目的势力,而且还在景家的僻静之处,修筑了几间静室,在里面秘密地供奉了无瞳之目的白幡。果然,如他所料,那些急于满足愿望的长老们一个两个地到那里偷偷跪拜了,他们在静室里饮了冷水,发了以后只吃冷食的誓言。

    “这还不够,他们必须将他们的妻儿子女也带来朝拜无瞳之目,”为他准备各色礼物的一个百眼国商人说:“还有他们的亲家,我们要聆听到他们的愿望,这样才能给他们每个人准备恰当的礼物,不是吗?”

    “我以为结交长老已经足够了,”景与维说:“如果他们的儿子们也有和他们同样的想法呢?百眼国真能提供那么多女修吗?”

    “百眼国女多男少,她们都嫁不出去,急于来这里做妾,”那个商人笑嘻嘻地说:“过上和梅云一样的好日子。”

    景与维笑了,他以前从未想过一个有仙家资质的女修竟然是那么容易满足的生物,仿佛给她几间凡人住的小屋,几顿凡人的饮食,她就心满意足了,不但不要求法宝丹药,并且连门都可以不出,专心致志地服侍他,不过既然百眼国商人说了在百眼国女多男少,那么能得到嫁给一个男修做妾的机会,她确实应该感到满足!

    “那么,我还是愿意接受几个嫁不出去的女修的,”他也笑嘻嘻地说:“只要她们和梅云的容貌、材质差的不多。”

    “梅云的表妹是已经谈妥了的!”以他岳父身份自居的一个百眼国商人慌忙拦到他俩之间:“下个月就嫁到这里,和梅云一起服侍!”

    景与维笑了笑,这就是和百眼国商人们交谈的快乐了,长老们付出许多代价还没有到手的女修,他已经到手了一个,马上还将到手第二个,其他的许多东西更不用说,做中间人就是如此地惬意啊!景家的丹药他先挑,百眼国来的女修——还是他先挑!还有什么比这更舒心呢!

    正因为如此,他慨然应允了百眼国商人的许多计划,并且帮忙出了不少主意。真不是他自夸,百眼国的商人们尽管在百眼国与仙家打了许多交道,可是对景家的种种法门布置、密语暗号还颇有些无知,这些他都推心置腹地一个个教授了,又送给他们若干符咒令牌,确保他们能在送女修的路上在景家通行无阻,不至于遇到什么一根筋的家伙坏事!

    此外,他们还谈论了怎样在景家子女的课文里加入敬拜无瞳之目的内容,又怎样造势宣传,让那些即使不知道无瞳之目名号的景家人,也渐渐知道热饮热食的坏处,凉水冷食的好处,待他们都习惯了无瞳之目的饮食法,又学了无瞳之目的导引练气之术,再叫他们拜这一切的祖师无瞳之目,岂不就事半功倍了?

    正谈得高兴时,景与维突然发现有什么好像不对了。

    房间墙壁上,那些涂绘的、一直以恭维和仰视的目光看他的无瞳之目似乎在一刹那之间失去了生气,那些图形还在那里,一点儿都没变,可它们看上去就像死尸的眼睛,看着他,又没看着他。

    那些密密麻麻的无瞳之目,自绘制以来头一次让他感到了不适。

    他准备起身,也许他是坐得太久,喝得太多了,身为景家子弟自幼修炼本不会如此,可他最近一次练习景家的功法是什么时候了?一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他不记得——他居然会不记得!

    预料中的关切之声没有响起,他有点恼怒地看向之前还不住恭维他的那个负责准备礼物的百眼国商人——他是太得意无瞳之目的进展了么,以至于觉得可以踢开他了?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转了半转,因为他已经看到那个百眼国商人的惨状了。

    坐在他旁边陪侍的那名胖胖的商人,在一瞬间之前还红光满面,大口地吃喝着,现在却是一具肿胀的、半腐烂的尸体,他——应该是它——眼球已经被膨大的眼眶给挤了出去,尸绿色的胖大的脸上,处处都有皮肤被**的肌肉给挤得爆裂开来,黄绿色的恶臭尸液一滴滴从那些裂缝中滴下来,滴在它所穿的,早已看不清原来图案的污秽外袍上,也滴在尸体所持的,不久前还举杯向他敬酒的杯中。

    也曾打过一些妖魔的景与维被此情此景骇得倒退数步,忽然想起他的“岳父”,赶忙转头一看,应该说不出所料?

    那个瘦小的老儿展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具枯骨正冲着他呲牙咧嘴,而且,似乎——似乎是猴子的枯骨!

    一定是我喝了太多酒!景与维慌慌张张地想,他说:“我先退了。”就好像那些百眼国商人以及他们带来的仆人还是他之前所看到的光鲜亮丽的模样,而不是或坐或躺的一具具尸骨!他摸了摸腰间的法宝,这法宝与肖如韵所用过的类似,可以一瞬间将主人传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没想过自己之前设置的“安全地方”就是隔壁他纳新妾的内室。

    他的新妾肿胀青黑的脸上,因为腐烂而外翻的嘴唇正吐着一条乌黑的舌头,尸液正一滴滴地从她——它以此种方式咧开的嘴中淌下。

    死人是不会有口水的。

    那么,他之前与他的新妾鸳鸯交颈时吃下去的那些口水,究竟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第八十六章 另一个世界

    微光照亮了想与无瞳之目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少女巫星渺与肖家最后的子弟肖如诗,也照亮了因为提前与无瞳之目媾和而洋洋自得的云梧国仙家景与维,在微光从大夷山的莽莽群山中升起到划过云梧国的这一瞬间,不知道照亮了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高尚丑陋,其中,景与维不是最得意的,巫星渺不是最绝望的,肖如诗甚至不是天赋最高的,毕竟,月夕山以西,有整整七个国家,有大小数千仙家、无数百姓——还没有成为尸神所统治的死人,他们依然活着,有的在战斗,有的在投降,有的在出卖。

    而当它一路向东越过月夕山,照耀到云溪派的鹿凌霜头上的时候,她对此毫无准备。

    她当时正背着手,照例在检查师弟师妹的晨课,本来这不是她的工作,除了每日的修行之外,她只负责维护影壁的运行,但是在四十年前她的师父响应仙门的号召参与那一次远征之后,作为师傅的大弟子,她就不得不将七名师弟师妹的教育也一起负责起来了。那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师弟师妹们都还很年轻,对遥远的战场有着年轻人的天真与好奇心,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投奔师傅,参与到远征里去。

    这也不能怪他们,鹿凌霜知道自己也好,仙门也好,都对他们隐瞒了不少情况,他们不大想到为什么四十年来师父只回来两次,也不大想到为什么本门增派出去的人员一次比一次年龄、修为更低,他们只是厌倦了门中日复一日,如山中溪水回环流转仿佛永远在不断循环的生活,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打杂工作和每日必修的功课,急于到战场上去领教刺激——相比前者,后者是多么辉煌啊!而随着有资历有威望能沉得住气的长老们纷纷离去,不得不像鹿凌霜那样接下教育弟子重担的大弟子们也有不少动了心思,甚至串联着要出门的,这让鹿凌霜的工作越发艰难。

    如果她将她师傅告诉她的那些艰难的真相拿来训诫师弟师妹们,他们听进去了,那是打击本门士气,他们没听进去——那和没说有什么两样?所以,鹿凌霜为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定下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规矩:“凡有在修为上击败我的,我便亲自去为他出门担保。”

    对这个规矩她严格遵守,对向她挑战的师弟师妹们也是毫无怜悯十分辣手,如此才保住了四十年太平。

    当然,在影壁面前面着壁做着晨课的师弟师妹们中,对她是一句好话都无,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了,鹿凌霜对此并无什么怨言,她期盼的只是战局好转,她的师傅能够得到回转的机会,她也就可以暂时卸下这份重担,专心自己的修行了——若是他们稍微听话一点,她大可以在水镜里看看他们作功课,提防他们走了岔路就可以了,同时还可以略微做些自己的修行,可既然他们如此顽劣,她也就不得不在他们作晨课的时候,像那教蒙童的塾师般在他们背后走来走去。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二弟子岑玄,他和以往一样规规矩矩地做着功课,这令她安心不少,岑玄这些年在修为上进步平平,有时也对她表达些不满,可也从未试图挑战于她,鹿凌霜能保住其余人的太平,和这个仅次于她的师弟从未尝试挑战她的干系不小,所以就是有时候晨课的时候他到得迟些,晚课的时候不见踪影,鹿凌霜也是从不追究,若有其他人主动询问,鹿凌霜还会帮他打个掩护。她认为,和闹着要出门相比,这些都是小事,不就是躲懒么!除了制止这些师弟师妹的冒险之外,她的功课、影壁维护,代替师师父给师弟师妹的教学都是不轻的任务,实在也没必要也没时间再去打听历来本分守纪的岑玄的些微不周。从前她就不是好打听的人,现在三份重担在肩更是无暇,但凡有点时间,拿来增进自己的修行不好么?

    她不知道的是,岑玄从来不曾躲懒,他非常勤奋。只不过他的勤奋没有用在了云溪派的功课上,甚至也没有像其他年轻弟子那样用在打听远征战况上,他的心思、精力,除了勉强做些功课应付门人之外,全部用在打探云溪派的虚实,以及为对云溪派的进攻做其他准备上了。

    各怀心思的二人相对微微颌首为礼,岑玄继续装模作样地做他的功课,而鹿凌霜再一次为其他几名师弟师妹太过明显的漫不经心而动怒。他们又一次在热烈的毫无益处的讨论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晨课已经开始了近一刻,在看见她的身影后才慌忙入座。

    鹿凌霜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再一次转过身去,根据她的经验,他们这么兴奋的原因通常是有了新的馊主意,她必须略微保持些耐心,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这是深知那几个捣蛋鬼脾性的法子,她借助手中浮出的水镜,已经可以看到那几个幼稚的师弟师妹以为瞒过一时而互相高兴地使着眼色的样子了。

    鹿凌霜在心中悲叹了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又一次犯蠢,犯的还是那么毫无新意,而是因为她又一次不得不额外花费许多时间来制止他们的愚行。

    维护影壁的工作是门派赋予的重任,给师弟师妹上课是师父的嘱托,她唯一能克扣的是她自己的修行时间,在被这样的烦心事围绕的时候,她怎么会还有时间去管岑玄的闲事呢!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能够坐在她门口的桃花树下望着流星缀饮青玉酒是什么时候了!而与她同时拜入山门的几位好友,也都很久没有畅谈一番了!那时候,尽管门派的惫态已经在许多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门中能负责维持事务的长老们那么多,作为年轻一代,他们甚至悠闲到有闲心去关注月夕山以西来的人从那边的蛮荒众带来的奇闻异事!

    所以,当微光朝着他们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反应。

第一章 花神渡

    两天后,鹿凌霜站在花神渡口,愁眉苦脸地等着岑玄交待工作——花神渡是云溪派最新修造的四大渡口之一,也是派中众弟子最欣赏的云溪新十八景中前三,四周的风景一如以往的美丽绝伦,点缀着无数奇花灵草的亭台池沼无不赏心悦目,便是道旁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上亦有五色之花错落有致地开放着——可惜她一想到最新接到的任务与云溪派的处境,便怎么也无心欣赏了。

    她即将接替她的师叔接受看守东山门的重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鹿凌霜眼前一黑,她知道仙门近年来着实困难,可也没想到竟然缺人至此了,连她这种尚未正式出师的年轻弟子都要参与看守山门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与她同时加入看守东山门任务的还有三人,情势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她在阐述了自己的修为如何不足后,还是咬牙接下了这个重担,幸而门中的宝物储备似乎还充足,师叔也借给了她几件法宝,若干符箓,总算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但是才思考完自己的新任务,她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几名不听话的师弟师妹操起心来。

    看守山门的任务很重,她不会再有时间教导他们,那么,就跟师叔的任务交给她一样,她的教导之职也必须按序传给她之后最有修为之人,也就是二弟子岑玄了。然而二弟子岑玄平时是那么地漫不经心,一个自己还会在课堂上迟到的人,如何能带好几名原本心思已不在功课上的师弟师妹?可是若不给岑玄,其他更无人选!

    也因为这两件事没有一件看着能顺遂的,鹿凌霜在即将奔赴东山门之前,始终松不开愁眉。她旁边几名与她接了同样任务的同辈已经在与继任者做最后交接了,那岑玄竟然还是不见人影,她不得不举起了手上珍珠制成的铃兰串珠,三枚珠子在她手中同时亮起,不一会儿,两枚珠子闪了一闪,同时她看见远处云雾深处,一个人影摇摇摆摆而来,正是那始终有些丢三落四的二弟子岑玄。

    那人走到近处,果然便是岑玄了,他穿戴得倒还整齐,与鹿凌霜一样打扮,穿着云溪派的白色长衣,系着银光点点的湖蓝色腰带,头插玉簪,手上也戴着与鹿凌霜一样的铃兰形状的珠串,看着倒还象模像样,沿路不紧不慢地与其他人见礼,竟无一人猜到他此番又迟到了,鹿凌霜也不便于在众人面前说话,便将他叫到近处,与了他两样宝物,再三叮嘱他接任后不可再如此轻慢了,看着岑玄浑浑噩噩地点了三四次头,不觉头疼欲裂,想要把自己猜测的战事不利等事略微与岑玄说说,看他毫不在意地样子,便是说了,他又能听进去几分呢?

    想到这里,鹿凌霜的心里不禁一动:“师傅虽然告诉我的比其他弟子多些,可当我要多问师傅两句时,师傅总是含糊不言,是否因为在师傅眼里,我也是太过疏懒庸碌呢?”

    她转念想到自己的修为寸近,于功课教导上亦是平平,不由得又添了一忧,交待岑玄的话也多说不出两句,就听到高处钟鼓响了二声,是祖师殿上的长老们招呼他们这些新人通过花神渡前往祖师殿受职,便匆忙将本门的云图交予了岑玄,和其他人一起乘了溪中浮出的白莲而去。

    几名一直严格管理着师弟师妹们的代理大弟子走后,花神渡口刹那间愁云惨雾一空,几名接任的弟子已经兴高采烈地拿着新到手的宝物研究了起来,其中独有岑玄走得远些,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他们都和他一样,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衣,戴着玉簪,只是其中两三人的腰带颜色,比他还要浅些——云溪派近日真是无人了!

    作为有数千门人的云溪派,其中规矩与那些拿不出几件宝物,找不出几名像样修士的家族传承不同,门中人的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男女都穿一色的素白长衣,顶簪戴花,遍身装饰宝色辉煌,只有衣袖上的飘带与腰带颜色略有分别,刚进门的弟子是白色的,以后随着修为跃进,其颜色越深,由蓝到青,由青到玄,倒是容易分辨,除此之外,各人在衣襟袖口做些记认,也有不做的,因为门人太多,彼此间隔得又远,不在同一师傅门下的就是亲兄弟也可能几年碰不到一面,所以不认识的彼此见着都极其客气,也极其冷淡。这也就是几名接任的弟子在送走大弟子之后,都只顾自己研究之故。

    岑玄知道这缘故,也知道大弟子们另有联络之法,当然,其他人此时都忙着研究到手的宝物,于是等他们研究过一阵,兴奋劲已过时,才上前礼貌地攀谈了两句,谈到突然接手,今后教学任务的不易,果然有两人与他交换了联络术,有一人则听到师弟们顽皮等语忽然急了,听也不听就急着回门了,岑玄也不在意,他本来就不是为了交换什么联络法子,他为的是接了鹿凌霜的云图后,出现在一些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时,有见证人证明他只是为了难以处理的教学问题出门请教人罢了!

第二章 受困

    华林醒来的时候,那感受真的是不怎么样——云溪派用来招待他的地方,景色还是很美的,不但澄空万里,而且还有无数晶莹剔透,美不胜收的尖锐冰莲凌空绽放,像是一场磅礴大雪被仙人一令而止,悬停空中,倘若一个自恋狂人误入,一定会欣喜万分,因为能从这些冰面上看到无数个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各式镜子搭成的冰雪宫殿——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被蒙得结结实实的。

    他马上就发现云溪派并不是特地蒙的他眼睛,因为他的周身都被一层又一层的符咒给糊得结结实实的,只勉强在他的手腕和脚踝留出了几个小孔的位置,那里都被细细的银链穿过,众多的银链从冰莲上升起,组成一张银光闪烁的大网,将他系在空中,另一头则在空中蜿蜒远去,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至于他为什么被蒙了眼睛还能看得到这一切,那是因为他到底是通灵之体,生就的天眼,至于为什么他的天眼还能用?

    云溪派为了封住他身上所带的异常之物,已经把他身上所有能贴的地方全贴上了封魔符,没地方再贴封灵符了。

    所以他还有一点点活动自由,当然他没试着第一时间就挣脱束缚,别的不说,他身上从黑山所带来的东西,还得仰仗那些将他困在此处的符咒银链呢,他只是将天眼尽可能低往银链消失的远处望去,居然给他看见了几个依稀的人影,与月夕山那边的穿着打扮绝不相似。

    “云溪派。”肖千秋忽然在他心中说。

    “已经过了月夕山么?”

    “你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么。”肖千秋哼了一声,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他原以为华林是要为了拯救苍生,跳进老虎山里和老虎拼了,没想到他跳进老虎山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门打开——然后在老虎还没来得及残害误入虎山的人之前,将其引到山下的兵营里去——这一招证明华林——没他原先想的那么蠢,但是比他原先想的还要坏得多了。

    华林企图对他呲牙微笑,但是这个动作在一张真正正宗的娃娃脸上贴了七八十张符咒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做到,于是改成了信口开河东拉西扯:“不愧是修仙门派,美女就是多。”

    “那些是男的。”

    “吓?”

    “云溪派中男女皆做同样打扮——当然也戴花。”

    华林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对男性戴花倒是没什么意见,嘉罗世界的女性巫师还经常连遮羞布都不穿就招摇过市呢,只不过他凭着继承来的记忆里那个被肖家上下都在背后偷偷诟病的肖家老祖的形象想到了一个隐约的可能性:“你来过?”

    “当然。”肖千秋回答得很坦然。

    “那为什么——”华林没有问下去,答案显而易见,肖千秋当日答应了守护肖家,他便守护了肖家,不管他本来可以在云溪派有多么好的前程,而为什么他不在云溪派修行个几百年再回去,想想肖家其他人的水平,也是很容易想到了。也许,当肖家覆灭的那一日,肖千秋对一族尽灭没有多大的悲伤,也是来源于此吧。肖家在他的守护下屹立青州千载,看似繁盛,可是潜力似乎也到达了极限,合族上下都整日钻营,肖如歌的所作所为固然可笑,她的父亲作为家族长老,只顾“维护与其他修仙家族的关系”“成就真仙种子,好与上等家族联姻”,不顾大道,其实又比她高明到了哪里去呢?若无肖家的覆灭,怕是他这个老祖都很难将所看好的肖如诗送到云溪派吧!毕竟,让一个可能成就真仙的孩子出门求道一去五百年前途未卜,对于多一个真仙就可能多占一个州,让合族上下都能享受到更多资源的肖家那些至多活一二百年的普通修士,会支持哪个主意是连想都不用想的。

    一旦想通这一节,那高居云端之上的肖家,竟然与华林出身的那个穷苦不堪的鸡鸣村隐隐等同了。

    区别就是有的地方拿人才换一头猪,有的地方拿人才换了千年的富贵,结果都是一致,众人喜闻乐见,以为“赚了”。

    他们赚了,那谁亏了?

    是这个世界。

第三章 柱下人

    华林想到这一节,心中正一动时,就看见远处那些依稀可见的人影忽然星散到四方,其速度比他在肖家看到的那些修士都要快得多,果然云溪派的仙法不是月夕山那边的家族传承可比的,正高兴时,那些人一起祭起了什么东西,于是华林连天眼都不能用了。

    原来那些人走到他能看到的近处,是发现了他醒来使用天眼的动静,随即就用咒术把这个破绽也给封上了。

    “已经把我贴成了这等的,连看都不能多看一眼么!小气!”华林在心中骂道,肖千秋听了倒也不怒:“云溪派中昔日掷棋为戏,为防师叔师姐们以修为作弊,就是这么贴法。”

    华林听了一呆,别说嘉罗世界上下分明,就他到这个世界,哪个地方小辈能把长辈贴得满脸纸?肖千秋语气中颇有怀念之意,仿佛这个只来过一回的云溪派才是他家,那个他奋斗千载的奇云峰不过是客居。

    既然连天眼也用不了,华林只能在心中默数呼吸,好在不到一日,便有人解开了他身上几道咒术,开始盘问他的来历。

    华林就依着肖千秋教他的话说道:“百眼国青州奇云峰肖如歌,因家逢大难,来此投贵门柱下真人。”他之所以冒充了肖如歌的名字,是因为他第一不想照实说自己的来历,第二云溪派既然有肖千秋的故人在,那么还是直接说自己是肖家的后人来得稳妥,也少许多口舌,至于以后发现不对,以后再说,现在先设法解除了身上的符咒银链以及黑山带出来的邪物才是要紧的。

    远远立着的那三人交谈了片刻,手里拿了什么宝物抖了抖,不一会儿,就看见离华林最近的一朵冰莲那尖锐的莲瓣一瓣瓣折下,当中浮起……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真人。

    应该是真人吧!

    就是别说云溪派,肖家以及与肖家来往的那许多修士,再无一个是长这样的——通体——应该说是像个碧绿生青的大西瓜,不过外面紧紧束着云溪派的白衣,看上去是白里透绿的一个圆球,倒是神似华林初入双河镇时候见识的甜瓜,头上除了顶着几件璀璨花饰之外还站着一个细长的绿影,高约一尺,远望好似一根瓜藤顶在瓜上,近看才晓得是个青绿的人影,四五十岁年纪,形销骨立,瘦如恶鬼,面色灰败,极为愁苦。

    绿球底下驾着的非花非叶,非禽非兽,是一团腾腾的火焰,放在平日也够稀奇的,但是华林只看那绿影,果然那绿影扫了他几眼,开口道:“你是百眼国奇云峰肖家人?来寻柱下童子的?”

    华林赶紧一板一眼地学了肖千秋说话道:“长辈吩咐,是寻柱下真人。”

    绿影面容更加愁苦:“他四百年前已经陨落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绿影道:“修道之人,要上一步,千难万难,身死道消,也是常事,他冲关不成,本门都以为憾事,既然你是他故人,我与长老们禀报了,再做处理,你且安心在这里候着。”说完,就看到“甜瓜”顶着绿影,颤巍巍地踩着那一朵不住舞动的火焰,飞到冰莲里去了,冰莲的花瓣随即合上,一切又重归寂静,连远处的几个修士也不见了。

    他却不晓得,华林的惊讶是装的,毕竟他出来之前肖千秋已经与华林交待了几件事,他也知道奇云峰与云溪派已经五百年不通音讯,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那“柱下真人”又或者是什么“柱下童子”的,肖千秋不肯多说,华林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多大道行,那一声“这不可能”是学着肚里的肖千秋叫的。

    看到那甜瓜走远了,肖千秋又屏声静气了很久,直到华林说:“修道之人也不是不死……”时,他方怒道:“修道之人冲关艰难,死了原不稀奇,但是他没死!”

    “什么!”这下才轮到华林真正惊讶了。

    “他曾与我一道符咒为戏……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他应该还活着!”

    “那刚才那个大瓜说……”

    “云溪派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肖千秋说,久久再无一言,显然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第四章 化境

    鹿凌霜来到东山门已是第三日,情形比她预料得有好也有坏,在接下此次任务之前,在数十年的修道岁月中,她也随着长辈们来过几次东山门,不过那时候她踏足的只是山门周围的一小块地方,现在她却要与同班的六人交叉巡视整个门派的东方区域。她当然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块地方,只是来之前都还不知道人手已经短缺至此了。

    怎会这样呢!她心里默默地存下了这个念头,没有和任何人说,说了又有何益呢?来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门派中少数不被长辈们刻意单纯释放的好消息误导迷惑的清醒人士,真到了第一线才发现,她对现实还是太乐观,太富于幻想了。那么,和那些与她差不多水平的人,就是再议论,又能怎样呢!与她同次补入这区域的同伴们似乎也被这样严重的情形吓到,不复当初被赋予如此重任时,得领法宝时的欢呼雀跃之态,就是有些议论,也是私底下的窃窃私语。

    不过,除了人手,其他的物资也都还齐全,而且因为她这次等于是越级任职,所以不管是道书,还是符咒法宝,都接触到了许多本以为还要几十年后才能得到的好东西。负责领他们这一班人的,又是一位很有资历的师叔,虽然道行修为方面有些笨拙赶不上同辈,可是很有阅历,又平易近人,乐于和小辈们交流指点,这让多年来没有师傅带领还要带一班师弟师妹的鹿凌霜有了重回课堂,捡起荒废学业的意外之喜——尽管她从未停止过修行。此外,巡视任务,也是她以前没有经历之事,名义上还在山门之内,其实与下山历练差得也不多,只这一二日内,她已经见识到了好些平昔只在道书上见过的东西,增加了好些阅历。

    比如说,看守东山门的碧蛟。作为小辈,他们之前只在长辈的言语中听到过,现在他们都与碧蛟见过了面,也学到了召唤之法,更知道了一般弟子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碧蛟有五条。

    若是一般的敌人来犯,巡视人员可以召唤一条碧蛟助阵,若是敌人实在势大? 在领班师叔同意后? 可以发出召唤第二条碧蛟的命令。

    至于五条齐出? 那必须得是门派遭遇根本劫数时才可动用——领班师叔认为这只是写来凑数的,因为真遇到那样大的劫难时? 云溪派应该做的不是硬守山门? 而是立即打包跑路。

    跑路?没错? 整个云溪派是可以卷卷走人的。

    刚听到这种发言的时候? 即使是鹿凌霜也面上变色? 呆立当场? 她在云溪派中生活了那么多年? 从未想过? 整个门派? 那么多山山水水,洞窟仙府,竟然可以化入一张长卷内,被一个人带着跑路。

    “不是化入一张长卷上,而是我们本来就在这张长卷上啊。”师叔说,他说的就是云溪派的镇派之宝——也许倒过来叫做负派之宝也没错,整个云溪派千峰百溪,都是建筑在那张名为云溪图的山水长卷上,此卷全展据说可以覆盖八百个国家,收起时与一般画卷无异,甚至可以由凡人轻松携带,什么?你问卷起来时候门派里的那些活物、弟子呢?当然也是好好地收在卷里啊!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收在卷里了呢!

    “活物也可以收么?”鹿凌霜问道,她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此刻才想起来,她自己的师父也有一只能收活物的青色琉璃水壶,曾经当着她的面与人拿出来耍过两三回,每次都选一片空地,然后由水壶中倾出一方池塘,数只仙鹤,几丛花树,一座雅致茅屋,然后与他们一起坐在池边,赏花赏鱼,与仙鹤玩耍。那时候她师父还说,有些不太讲究的修仙家族,在类似的宝物中会收着一户凡人奴仆,在壶中日日洒扫以供修士一日驱使,甚至有些下作之辈,将外室养在壶中,以避人耳目,以至于有好事之徒编了个笑话,就是被收在壶中的外室,也藏了个同样的壶……

    “不能收活物,还叫什么法宝呢!”师叔说:“若是本派不能随时拔宅而升,那住在洞府中,与那些山兽穴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众弟子皆俯首称是,这是很容易想通的,而鹿凌霜也不因被师叔说了而难过,反而因为知道了本派更多的厉害手段而又恢复了些许信心。固然情况糟糕到超过了她的想象,可是云溪派的实力,也超过了她的想象啊!

第八十六章 另一个世界

    微光照亮了想与无瞳之目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少女巫星渺与肖家最后的子弟肖如诗,也照亮了因为提前与无瞳之目媾和而洋洋自得的云梧国仙家景与维,在微光从大夷山的莽莽群山中升起到划过云梧国的这一瞬间,不知道照亮了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高尚丑陋,其中,景与维不是最得意的,巫星渺不是最绝望的,肖如诗甚至不是天赋最高的,毕竟,月夕山以西,有整整七个国家,有大小数千仙家、无数百姓——还没有成为尸神所统治的死人,他们依然活着,有的在战斗,有的在投降,有的在出卖。

    而当它一路向东越过月夕山,照耀到云溪派的鹿凌霜头上的时候,她对此毫无准备。

    她当时正背着手,照例在检查师弟师妹的晨课,本来这不是她的工作,除了每日的修行之外,她只负责维护影壁的运行,但是在四十年前她的师父响应仙门的号召参与那一次远征之后,作为师傅的大弟子,她就不得不将七名师弟师妹的教育也一起负责起来了。那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师弟师妹们都还很年轻,对遥远的战场有着年轻人的天真与好奇心,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投奔师傅,参与到远征里去。

    这也不能怪他们,鹿凌霜知道自己也好,仙门也好,都对他们隐瞒了不少情况,他们不大想到为什么四十年来师父只回来两次,也不大想到为什么本门增派出去的人员一次比一次年龄、修为更低,他们只是厌倦了门中日复一日,如山中溪水回环流转仿佛永远在不断循环的生活,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打杂工作和每日必修的功课,急于到战场上去领教刺激——相比前者,后者是多么辉煌啊!而随着有资历有威望能沉得住气的长老们纷纷离去,不得不像鹿凌霜那样接下教育弟子重担的大弟子们也有不少动了心思,甚至串联着要出门的,这让鹿凌霜的工作越发艰难。

    如果她将她师傅告诉她的那些艰难的真相拿来训诫师弟师妹们,他们听进去了,那是打击本门士气,他们没听进去——那和没说有什么两样?所以,鹿凌霜为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定下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规矩:“凡有在修为上击败我的,我便亲自去为他出门担保。”

    对这个规矩她严格遵守,对向她挑战的师弟师妹们也是毫无怜悯十分辣手,如此才保住了四十年太平。

    当然,在影壁面前面着壁做着晨课的师弟师妹们中,对她是一句好话都无,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了,鹿凌霜对此并无什么怨言,她期盼的只是战局好转,她的师傅能够得到回转的机会,她也就可以暂时卸下这份重担,专心自己的修行了——若是他们稍微听话一点,她大可以在水镜里看看他们作功课,提防他们走了岔路就可以了,同时还可以略微做些自己的修行,可既然他们如此顽劣,她也就不得不在他们作晨课的时候,像那教蒙童的塾师般在他们背后走来走去。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二弟子岑玄,他和以往一样规规矩矩地做着功课,这令她安心不少,岑玄这些年在修为上进步平平,有时也对她表达些不满,可也从未试图挑战于她,鹿凌霜能保住其余人的太平,和这个仅次于她的师弟从未尝试挑战她的干系不小,所以就是有时候晨课的时候他到得迟些,晚课的时候不见踪影,鹿凌霜也是从不追究,若有其他人主动询问,鹿凌霜还会帮他打个掩护。她认为,和闹着要出门相比,这些都是小事,不就是躲懒么!除了制止这些师弟师妹的冒险之外,她的功课、影壁维护,代替师师父给师弟师妹的教学都是不轻的任务,实在也没必要也没时间再去打听历来本分守纪的岑玄的些微不周。从前她就不是好打听的人,现在三份重担在肩更是无暇,但凡有点时间,拿来增进自己的修行不好么?

    她不知道的是,岑玄从来不曾躲懒,他非常勤奋。只不过他的勤奋没有用在了云溪派的功课上,甚至也没有像其他年轻弟子那样用在打听远征战况上,他的心思、精力,除了勉强做些功课应付门人之外,全部用在打探云溪派的虚实,以及为对云溪派的进攻做其他准备上了。

    各怀心思的二人相对微微颌首为礼,岑玄继续装模作样地做他的功课,而鹿凌霜再一次为其他几名师弟师妹太过明显的漫不经心而动怒。他们又一次在热烈的毫无益处的讨论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晨课已经开始了近一刻,在看见她的身影后才慌忙入座。

    鹿凌霜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再一次转过身去,根据她的经验,他们这么兴奋的原因通常是有了新的馊主意,她必须略微保持些耐心,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这是深知那几个捣蛋鬼脾性的法子,她借助手中浮出的水镜,已经可以看到那几个幼稚的师弟师妹以为瞒过一时而互相高兴地使着眼色的样子了。

    鹿凌霜在心中悲叹了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又一次犯蠢,犯的还是那么毫无新意,而是因为她又一次不得不额外花费许多时间来制止他们的愚行。

    维护影壁的工作是门派赋予的重任,给师弟师妹上课是师父的嘱托,她唯一能克扣的是她自己的修行时间,在被这样的烦心事围绕的时候,她怎么会还有时间去管岑玄的闲事呢!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能够坐在她门口的桃花树下望着流星缀饮青玉酒是什么时候了!而与她同时拜入山门的几位好友,也都很久没有畅谈一番了!那时候,尽管门派的惫态已经在许多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门中能负责维持事务的长老们那么多,作为年轻一代,他们甚至悠闲到有闲心去关注月夕山以西来的人从那边的蛮荒众带来的奇闻异事!

    所以,当微光朝着他们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反应。

第一章 花神渡

    两天后,鹿凌霜站在花神渡口,愁眉苦脸地等着岑玄交待工作——花神渡是云溪派最新修造的四大渡口之一,也是派中众弟子最欣赏的云溪新十八景中前三,四周的风景一如以往的美丽绝伦,点缀着无数奇花灵草的亭台池沼无不赏心悦目,便是道旁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上亦有五色之花错落有致地开放着——可惜她一想到最新接到的任务与云溪派的处境,便怎么也无心欣赏了。

    她即将接替她的师叔接受看守东山门的重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鹿凌霜眼前一黑,她知道仙门近年来着实困难,可也没想到竟然缺人至此了,连她这种尚未正式出师的年轻弟子都要参与看守山门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与她同时加入看守东山门任务的还有三人,情势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她在阐述了自己的修为如何不足后,还是咬牙接下了这个重担,幸而门中的宝物储备似乎还充足,师叔也借给了她几件法宝,若干符箓,总算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但是才思考完自己的新任务,她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几名不听话的师弟师妹操起心来。

    看守山门的任务很重,她不会再有时间教导他们,那么,就跟师叔的任务交给她一样,她的教导之职也必须按序传给她之后最有修为之人,也就是二弟子岑玄了。然而二弟子岑玄平时是那么地漫不经心,一个自己还会在课堂上迟到的人,如何能带好几名原本心思已不在功课上的师弟师妹?可是若不给岑玄,其他更无人选!

    也因为这两件事没有一件看着能顺遂的,鹿凌霜在即将奔赴东山门之前,始终松不开愁眉。她旁边几名与她接了同样任务的同辈已经在与继任者做最后交接了,那岑玄竟然还是不见人影,她不得不举起了手上珍珠制成的铃兰串珠,三枚珠子在她手中同时亮起,不一会儿,两枚珠子闪了一闪,同时她看见远处云雾深处,一个人影摇摇摆摆而来,正是那始终有些丢三落四的二弟子岑玄。

    那人走到近处,果然便是岑玄了,他穿戴得倒还整齐,与鹿凌霜一样打扮,穿着云溪派的白色长衣,系着银光点点的湖蓝色腰带,头插玉簪,手上也戴着与鹿凌霜一样的铃兰形状的珠串,看着倒还象模像样,沿路不紧不慢地与其他人见礼,竟无一人猜到他此番又迟到了,鹿凌霜也不便于在众人面前说话,便将他叫到近处,与了他两样宝物,再三叮嘱他接任后不可再如此轻慢了,看着岑玄浑浑噩噩地点了三四次头,不觉头疼欲裂,想要把自己猜测的战事不利等事略微与岑玄说说,看他毫不在意地样子,便是说了,他又能听进去几分呢?

    想到这里,鹿凌霜的心里不禁一动:“师傅虽然告诉我的比其他弟子多些,可当我要多问师傅两句时,师傅总是含糊不言,是否因为在师傅眼里,我也是太过疏懒庸碌呢?”

    她转念想到自己的修为寸近,于功课教导上亦是平平,不由得又添了一忧,交待岑玄的话也多说不出两句,就听到高处钟鼓响了二声,是祖师殿上的长老们招呼他们这些新人通过花神渡前往祖师殿受职,便匆忙将本门的云图交予了岑玄,和其他人一起乘了溪中浮出的白莲而去。

    几名一直严格管理着师弟师妹们的代理大弟子走后,花神渡口刹那间愁云惨雾一空,几名接任的弟子已经兴高采烈地拿着新到手的宝物研究了起来,其中独有岑玄走得远些,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他们都和他一样,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衣,戴着玉簪,只是其中两三人的腰带颜色,比他还要浅些——云溪派近日真是无人了!

    作为有数千门人的云溪派,其中规矩与那些拿不出几件宝物,找不出几名像样修士的家族传承不同,门中人的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男女都穿一色的素白长衣,顶簪戴花,遍身装饰宝色辉煌,只有衣袖上的飘带与腰带颜色略有分别,刚进门的弟子是白色的,以后随着修为跃进,其颜色越深,由蓝到青,由青到玄,倒是容易分辨,除此之外,各人在衣襟袖口做些记认,也有不做的,因为门人太多,彼此间隔得又远,不在同一师傅门下的就是亲兄弟也可能几年碰不到一面,所以不认识的彼此见着都极其客气,也极其冷淡。这也就是几名接任的弟子在送走大弟子之后,都只顾自己研究之故。

    岑玄知道这缘故,也知道大弟子们另有联络之法,当然,其他人此时都忙着研究到手的宝物,于是等他们研究过一阵,兴奋劲已过时,才上前礼貌地攀谈了两句,谈到突然接手,今后教学任务的不易,果然有两人与他交换了联络术,有一人则听到师弟们顽皮等语忽然急了,听也不听就急着回门了,岑玄也不在意,他本来就不是为了交换什么联络法子,他为的是接了鹿凌霜的云图后,出现在一些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时,有见证人证明他只是为了难以处理的教学问题出门请教人罢了!

第二章 受困

    华林醒来的时候,那感受真的是不怎么样——云溪派用来招待他的地方,景色还是很美的,不但澄空万里,而且还有无数晶莹剔透,美不胜收的尖锐冰莲凌空绽放,像是一场磅礴大雪被仙人一令而止,悬停空中,倘若一个自恋狂人误入,一定会欣喜万分,因为能从这些冰面上看到无数个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各式镜子搭成的冰雪宫殿——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被蒙得结结实实的。

    他马上就发现云溪派并不是特地蒙的他眼睛,因为他的周身都被一层又一层的符咒给糊得结结实实的,只勉强在他的手腕和脚踝留出了几个小孔的位置,那里都被细细的银链穿过,众多的银链从冰莲上升起,组成一张银光闪烁的大网,将他系在空中,另一头则在空中蜿蜒远去,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至于他为什么被蒙了眼睛还能看得到这一切,那是因为他到底是通灵之体,生就的天眼,至于为什么他的天眼还能用?

    云溪派为了封住他身上所带的异常之物,已经把他身上所有能贴的地方全贴上了封魔符,没地方再贴封灵符了。

    所以他还有一点点活动自由,当然他没试着第一时间就挣脱束缚,别的不说,他身上从黑山所带来的东西,还得仰仗那些将他困在此处的符咒银链呢,他只是将天眼尽可能低往银链消失的远处望去,居然给他看见了几个依稀的人影,与月夕山那边的穿着打扮绝不相似。

    “云溪派。”肖千秋忽然在他心中说。

    “已经过了月夕山么?”

    “你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么。”肖千秋哼了一声,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他原以为华林是要为了拯救苍生,跳进老虎山里和老虎拼了,没想到他跳进老虎山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门打开——然后在老虎还没来得及残害误入虎山的人之前,将其引到山下的兵营里去——这一招证明华林——没他原先想的那么蠢,但是比他原先想的还要坏得多了。

    华林企图对他呲牙微笑,但是这个动作在一张真正正宗的娃娃脸上贴了七八十张符咒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做到,于是改成了信口开河东拉西扯:“不愧是修仙门派,美女就是多。”

    “那些是男的。”

    “吓?”

    “云溪派中男女皆做同样打扮——当然也戴花。”

    华林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对男性戴花倒是没什么意见,嘉罗世界的女性巫师还经常连遮羞布都不穿就招摇过市呢,只不过他凭着继承来的记忆里那个被肖家上下都在背后偷偷诟病的肖家老祖的形象想到了一个隐约的可能性:“你来过?”

    “当然。”肖千秋回答得很坦然。

    “那为什么——”华林没有问下去,答案显而易见,肖千秋当日答应了守护肖家,他便守护了肖家,不管他本来可以在云溪派有多么好的前程,而为什么他不在云溪派修行个几百年再回去,想想肖家其他人的水平,也是很容易想到了。也许,当肖家覆灭的那一日,肖千秋对一族尽灭没有多大的悲伤,也是来源于此吧。肖家在他的守护下屹立青州千载,看似繁盛,可是潜力似乎也到达了极限,合族上下都整日钻营,肖如歌的所作所为固然可笑,她的父亲作为家族长老,只顾“维护与其他修仙家族的关系”“成就真仙种子,好与上等家族联姻”,不顾大道,其实又比她高明到了哪里去呢?若无肖家的覆灭,怕是他这个老祖都很难将所看好的肖如诗送到云溪派吧!毕竟,让一个可能成就真仙的孩子出门求道一去五百年前途未卜,对于多一个真仙就可能多占一个州,让合族上下都能享受到更多资源的肖家那些至多活一二百年的普通修士,会支持哪个主意是连想都不用想的。

    一旦想通这一节,那高居云端之上的肖家,竟然与华林出身的那个穷苦不堪的鸡鸣村隐隐等同了。

    区别就是有的地方拿人才换一头猪,有的地方拿人才换了千年的富贵,结果都是一致,众人喜闻乐见,以为“赚了”。

    他们赚了,那谁亏了?

    是这个世界。

第三章 柱下人

    华林想到这一节,心中正一动时,就看见远处那些依稀可见的人影忽然星散到四方,其速度比他在肖家看到的那些修士都要快得多,果然云溪派的仙法不是月夕山那边的家族传承可比的,正高兴时,那些人一起祭起了什么东西,于是华林连天眼都不能用了。

    原来那些人走到他能看到的近处,是发现了他醒来使用天眼的动静,随即就用咒术把这个破绽也给封上了。

    “已经把我贴成了这等的,连看都不能多看一眼么!小气!”华林在心中骂道,肖千秋听了倒也不怒:“云溪派中昔日掷棋为戏,为防师叔师姐们以修为作弊,就是这么贴法。”

    华林听了一呆,别说嘉罗世界上下分明,就他到这个世界,哪个地方小辈能把长辈贴得满脸纸?肖千秋语气中颇有怀念之意,仿佛这个只来过一回的云溪派才是他家,那个他奋斗千载的奇云峰不过是客居。

    既然连天眼也用不了,华林只能在心中默数呼吸,好在不到一日,便有人解开了他身上几道咒术,开始盘问他的来历。

    华林就依着肖千秋教他的话说道:“百眼国青州奇云峰肖如歌,因家逢大难,来此投贵门柱下真人。”他之所以冒充了肖如歌的名字,是因为他第一不想照实说自己的来历,第二云溪派既然有肖千秋的故人在,那么还是直接说自己是肖家的后人来得稳妥,也少许多口舌,至于以后发现不对,以后再说,现在先设法解除了身上的符咒银链以及黑山带出来的邪物才是要紧的。

    远远立着的那三人交谈了片刻,手里拿了什么宝物抖了抖,不一会儿,就看见离华林最近的一朵冰莲那尖锐的莲瓣一瓣瓣折下,当中浮起……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真人。

    应该是真人吧!

    就是别说云溪派,肖家以及与肖家来往的那许多修士,再无一个是长这样的——通体——应该说是像个碧绿生青的大西瓜,不过外面紧紧束着云溪派的白衣,看上去是白里透绿的一个圆球,倒是神似华林初入双河镇时候见识的甜瓜,头上除了顶着几件璀璨花饰之外还站着一个细长的绿影,高约一尺,远望好似一根瓜藤顶在瓜上,近看才晓得是个青绿的人影,四五十岁年纪,形销骨立,瘦如恶鬼,面色灰败,极为愁苦。

    绿球底下驾着的非花非叶,非禽非兽,是一团腾腾的火焰,放在平日也够稀奇的,但是华林只看那绿影,果然那绿影扫了他几眼,开口道:“你是百眼国奇云峰肖家人?来寻柱下童子的?”

    华林赶紧一板一眼地学了肖千秋说话道:“长辈吩咐,是寻柱下真人。”

    绿影面容更加愁苦:“他四百年前已经陨落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绿影道:“修道之人,要上一步,千难万难,身死道消,也是常事,他冲关不成,本门都以为憾事,既然你是他故人,我与长老们禀报了,再做处理,你且安心在这里候着。”说完,就看到“甜瓜”顶着绿影,颤巍巍地踩着那一朵不住舞动的火焰,飞到冰莲里去了,冰莲的花瓣随即合上,一切又重归寂静,连远处的几个修士也不见了。

    他却不晓得,华林的惊讶是装的,毕竟他出来之前肖千秋已经与华林交待了几件事,他也知道奇云峰与云溪派已经五百年不通音讯,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那“柱下真人”又或者是什么“柱下童子”的,肖千秋不肯多说,华林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多大道行,那一声“这不可能”是学着肚里的肖千秋叫的。

    看到那甜瓜走远了,肖千秋又屏声静气了很久,直到华林说:“修道之人也不是不死……”时,他方怒道:“修道之人冲关艰难,死了原不稀奇,但是他没死!”

    “什么!”这下才轮到华林真正惊讶了。

    “他曾与我一道符咒为戏……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他应该还活着!”

    “那刚才那个大瓜说……”

    “云溪派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肖千秋说,久久再无一言,显然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第四章 化境

    鹿凌霜来到东山门已是第三日,情形比她预料得有好也有坏,在接下此次任务之前,在数十年的修道岁月中,她也随着长辈们来过几次东山门,不过那时候她踏足的只是山门周围的一小块地方,现在她却要与同班的六人交叉巡视整个门派的东方区域。她当然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块地方,只是来之前都还不知道人手已经短缺至此了。

    怎会这样呢!她心里默默地存下了这个念头,没有和任何人说,说了又有何益呢?来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门派中少数不被长辈们刻意单纯释放的好消息误导迷惑的清醒人士,真到了第一线才发现,她对现实还是太乐观,太富于幻想了。那么,和那些与她差不多水平的人,就是再议论,又能怎样呢!与她同次补入这区域的同伴们似乎也被这样严重的情形吓到,不复当初被赋予如此重任时,得领法宝时的欢呼雀跃之态,就是有些议论,也是私底下的窃窃私语。

    不过,除了人手,其他的物资也都还齐全,而且因为她这次等于是越级任职,所以不管是道书,还是符咒法宝,都接触到了许多本以为还要几十年后才能得到的好东西。负责领他们这一班人的,又是一位很有资历的师叔,虽然道行修为方面有些笨拙赶不上同辈,可是很有阅历,又平易近人,乐于和小辈们交流指点,这让多年来没有师傅带领还要带一班师弟师妹的鹿凌霜有了重回课堂,捡起荒废学业的意外之喜——尽管她从未停止过修行。此外,巡视任务,也是她以前没有经历之事,名义上还在山门之内,其实与下山历练差得也不多,只这一二日内,她已经见识到了好些平昔只在道书上见过的东西,增加了好些阅历。

    比如说,看守东山门的碧蛟。作为小辈,他们之前只在长辈的言语中听到过,现在他们都与碧蛟见过了面,也学到了召唤之法,更知道了一般弟子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碧蛟有五条。

    若是一般的敌人来犯,巡视人员可以召唤一条碧蛟助阵,若是敌人实在势大? 在领班师叔同意后? 可以发出召唤第二条碧蛟的命令。

    至于五条齐出? 那必须得是门派遭遇根本劫数时才可动用——领班师叔认为这只是写来凑数的,因为真遇到那样大的劫难时? 云溪派应该做的不是硬守山门? 而是立即打包跑路。

    跑路?没错? 整个云溪派是可以卷卷走人的。

    刚听到这种发言的时候? 即使是鹿凌霜也面上变色? 呆立当场? 她在云溪派中生活了那么多年? 从未想过? 整个门派? 那么多山山水水,洞窟仙府,竟然可以化入一张长卷内,被一个人带着跑路。

    “不是化入一张长卷上,而是我们本来就在这张长卷上啊。”师叔说,他说的就是云溪派的镇派之宝——也许倒过来叫做负派之宝也没错,整个云溪派千峰百溪,都是建筑在那张名为云溪图的山水长卷上,此卷全展据说可以覆盖八百个国家,收起时与一般画卷无异,甚至可以由凡人轻松携带,什么?你问卷起来时候门派里的那些活物、弟子呢?当然也是好好地收在卷里啊!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收在卷里了呢!

    “活物也可以收么?”鹿凌霜问道,她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此刻才想起来,她自己的师父也有一只能收活物的青色琉璃水壶,曾经当着她的面与人拿出来耍过两三回,每次都选一片空地,然后由水壶中倾出一方池塘,数只仙鹤,几丛花树,一座雅致茅屋,然后与他们一起坐在池边,赏花赏鱼,与仙鹤玩耍。那时候她师父还说,有些不太讲究的修仙家族,在类似的宝物中会收着一户凡人奴仆,在壶中日日洒扫以供修士一日驱使,甚至有些下作之辈,将外室养在壶中,以避人耳目,以至于有好事之徒编了个笑话,就是被收在壶中的外室,也藏了个同样的壶……

    “不能收活物,还叫什么法宝呢!”师叔说:“若是本派不能随时拔宅而升,那住在洞府中,与那些山兽穴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众弟子皆俯首称是,这是很容易想通的,而鹿凌霜也不因被师叔说了而难过,反而因为知道了本派更多的厉害手段而又恢复了些许信心。固然情况糟糕到超过了她的想象,可是云溪派的实力,也超过了她的想象啊!

第五章 隐忧

    云溪派的法器手段着实高明,自从那大甜瓜般的真人走后,陆续又来了几人,一一盘问了华林若干关于青州肖家的细节,其中也有肖千秋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也有根本没来只通过法器传话的,好在华林实实在在的在青州肖家住过不少时日,又有吸收肖兴龙的记忆,所以竟然不用肖千秋指点,凡事都应答如流,半日后,来了两名白衣飘飘的女修士,一起祭起一张图卷,教华林朝上面看。

    华林便朝那图卷看过去,见图画上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百千洞府,正凝神观看时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身上所有束缚都已被卸下,竟是已经自由了,同时,那被他从黑山一直引到此处的存在——或者说是不存在——消失了。

    看来,云溪派等仙家门派,确实有不在乎百眼国等国状况的本钱,那轻而易举毁灭了青州肖家的,在这里居然没撑过半日。

    华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这就是他本来的计划——打个比方,就是跳进野兽笼子,打开兽笼,使用自己的通灵之体为饵,将野兽引到隔壁的军营,让军队的火力收拾这头自己对付不了的野兽——不过他也一直担心,如果那军营已经荒废,或者火力不足,那他这一笔可就亏大了!现在看起来,他这次是赌对了!只是,庆幸之余,他又想起了肖千秋对他说的话,柱下真人没有死,云溪派却说他死了。

    他没来得及多想,一名白衣女修士收起画卷,踩着白莲飘然远去,另一名女修士来到他面前,将手点了两点,第一下给他换上了一身云溪派的白色长衣,连手上也有了一串与其他人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的珠串? 第二下是唤起了一朵白莲:“既然你家与本派有些渊源? 长老们让你先在本派暂居些时日? 再作处置,去吧。”

    “那肖家——”

    “这须要看长老们的意思,你先去吧。”

    华林点点头,他原本也不在意什么肖家——肖如韵除外——而且他现在的境地就是肖如韵还活着也没什么可做的? 所以他便依言踏上了那朵看上去随风飘摇? 轻盈得仿佛不足小雀立足的白莲,等到踏上去后? 顿觉坚实,他知道这是仙家手段,便如他在肖家乘过的纸驴一般? 也不多言语? 倒是肖千秋在心中为他做了解说:“这些白莲,都是云溪派以石溪所产的仙莲炼成,不但可以作为脚力,还有其他许多用途? 不是纸卫可比。”

    “比如?”

    “若是你现在有什么异动? 白莲会直接闭合,拉着你沉入此溪。”

    “——”

    华林没有反驳,大概是因为“柱下真人生死不明”的关系吧? 一直以来对他采取不合作态度的肖千秋居然开始为他主动介绍起他所知的云溪派的种种布置来了,尽管他知道的也不多,比如,他刚才路过的某处建筑就让肖千秋也惊讶了:“竟是已经改建宏伟如此,看来本……云溪派这些年着实兴旺。”

    华林禁不住问道:“移山倒海,不是仙家常事么?何况修些房屋?”

    肖千秋答道:“你既有天眼,何不多看看——这些岂是凡人草木泥土所筑房屋。”

    华林依言看去,只见那几座华丽房屋上下虎踞龙盘,百千金甲武士前后拱卫,周围彩绘、雕塑、花草无不熠熠生辉,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就这两三座房屋就有这许多布置,奇云峰上那些仙家房屋一比简直就是纸糊的,他本以为云溪派既然是肖千秋也渴望长久修行之处,有些本钱也很自然,可是依肖千秋所言,在他所在时,云溪派还没有这般财大气粗,可是既然云溪派如此发达了,那柱下真人为何又要假传死讯?不多时,就听到肖千秋咦了一声:“门中人怎么少了这许多?”

第六章 入门

    华林一路随着仙莲漂来,固然看到房屋布置众多而修士寥寥,与他在奇云峰等地看到的绝不相同,可云溪派这种修行门派却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从未踏足之地,所以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在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也有建筑多而巫师少的情况。可是曾经在云溪派游历过的肖千秋既然这么说了,那他看到的就不该是云溪派的常态,又或许,是“新常态”?

    可什么新常态,会导致需要耗费修士劳力与资源的各种作战与生活布置繁多,修士的数量却减少得不同寻常呢?他一瞬间想到了好几个可能,没有一个是比较乐观的,而且也都不大符合,说是战争吧,战争难道不会导致后方资源紧缺么!他到过的一些陷入长年战争的世界,后方城市往往连窗户上的铁栏杆,屋顶上的铅瓦都送到熔炉里去了,整个城市惨得像是已经被入侵掠夺过一次一般,老建筑尚保不住脸面,更不用说要修建什么大规模的新建筑了,与他眼前所见到的那是截然相反。要说修士们是去参加什么聚会吧,就他所看到的许多建筑分明从未使用过,云溪派费力修筑那么多没人用的设施又是做什么?而且还修得那么尽可能的华丽!

    他正欲与肖千秋就此再谈论一点儿什么,仙莲却已经停留在一处风景极为优美的安静小湾中,此河湾周围是一片花草繁盛的平地,被两三圈低矮的苍翠小山环绕,山下有十来座竹楼小屋,从河边到小屋有一条窄窄的小石子路,整齐得宛如一张小画。他以天眼望去,就见到那几圈小山分明是一条碧蛟在云雾中守卫,知道是云溪派的守护仙兽,只是再看又有些朦胧,肖千秋为他解说道:“这里所有,都在画上。”

    “整个门派不都在画上么?”

    “画中有画。”

    这之后肖千秋便不再作声,华林也将刚才与肖千秋质疑之事收在心里,左右又看了几眼,抬步踏上小石子路,朝那几座竹楼走去。走得近了,就看到竹楼附近,有数名穿着云溪派打扮的少年少女在树下或作功课,或作游戏,看起来是云溪派安置初入门派,尚未正式入门的弟子之处,华林张眼望去,只见个个仙骨上乘,都极为出色。不得不说,这里就显示出云溪派作为一个门派的好处了,若是修仙家族,非血缘、婚姻关系根本无法加入,但是有血缘、婚姻关系却不能保证成员的能力,甚至都不能保证他们的忠心,有太多自以为有血缘、婚姻关系就觉得家族应该为自己付出,而自己什么都不用干的成员。即使像肖家那样不停地安排各家互斗的严酷家族,也不得不面对许多连仙骨都没有的成员依靠血缘关系分到他们本不该分到的资源这一问题。门派就不同了,一个没有仙骨的凡人根本无法加入门派,而一个没有血缘却有能力的成员也可以依靠自己的贡献为自己争取资源。

    那些少年男女见到来了新人,也不吃惊,其中一个看着年龄略大些的站出来问了华林名字来历,又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附近什么落宵村的人,被云溪派发现有仙骨后带来此处,其他数人有凡人出身的,也有修仙家族的,也有父母是云溪派门人的,七八人竟有四五种来历,其中一人祖上还是百眼国来的,与华林竟然能彼此叫一句“老乡”,虽然他的祖先离开百眼国已经有九百多年,他对百眼国已经是只知道一个地名的程度了。

    两人既然是“同乡”便彼此多问了几句,华林将肖家覆灭的事情略微讲了一遍,几个少年男女无不震动,叫道:“西边也不太平么?”

    “也?”

    华林再问,才知道云溪派这些年来一直在东方参与战事,与他算是“老乡”的那名少年,他从百眼国来的那位真仙祖先,便是在五十多年前连同他的数名得意弟子死于东方战场的一次惨烈战斗,不但千年修为一朝化为虚无,连他那一支派都元气大伤,剩下几名资历不足的弟子不得不改投其他仙师,也导致他作为有资质的门人子弟无人教导无法直接入门,而要与其他生人一起接受最初级的培训——再详细的情况,就不是他们这些还没正式入门的资历浅薄的弟子所知道的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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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介绍:
此去泉台招旧部,敢叫日月换新天
注1:本来不濒危,猪脚去了以后,就濒危了……
注2:这是一个专门把人切片研究的坏蛋穿越以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拯救世界,破除封建迷信门户之见,弘扬爱和正义的超级正能量的故事(穿越以后的内容纯属虚构,信者后果自负)
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