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禁地
有肖如歌这个真仙嫡孙女用符牌带路,一路上的种种法阵机关布置都自动退去,无需绕路,照理说应该比上次华林夜探芝园时速度快不少,可是肖如歌对芝园只知大致方位,因此走到了那个隐秘的山谷入口处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这番耽误,惹得她身后那个常家的胖妇再三埋怨讥讽,肖如歌都当作是做常家媳妇必须的代价,忍气吞声照数全收,听得华林一路啧啧称奇,他不是没有见过叛徒,但是肖如歌这样的……他还真没有见过!
他们走到山谷入口处时天色已暗,无数的白梅花瓣依然在空中飞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像极了凛冬到来的时刻的缘故,这在肖如茵记忆中从未下过雪的青州城奇云峰上的风中竟然也有了一丝寒意,吹得偷偷跟在肖如歌等三人身后的华林直皱眉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双河县最混饭吃的算命先生也知道气候的突然异变绝非吉兆!
尽管如此,肖如歌却毫不在意,她周身洋溢着暖意,一方面,身为娇生惯养的肖家小姐,她还从未徒步走过这么漫长的道路,这次的运动量赶得上她平时一个月的,能不走得浑身冒汗吗?另外一方面,就是她觉得脱离肖家只是片刻的事情了,想到从此能做上常家的媳妇她已经将“五姨”“五姨父”的称谓偷偷地省略成了“姨”和“姨父”,将“外甥女”说成“小女”而未被驳斥,再进一步改称“爹娘”“媳妇”可不是板上钉钉的了?兴许常延寿夫妇马上就会改口而不必等她正式踏入常家大门她的心中就洋溢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喜悦和温暖,再也感受不到周围的寒冷了。
她怀着对做常家媳妇的甜蜜憧憬,在山谷入口处再一次高高地扬起了符牌,周围山崖上依附着的山爬子嗡嗡作响,纷纷爬动起来让路,常家夫妇闻到空中传来的稀薄蜜芝香气,俱都喜上眉梢,二人彼此间连望都不望一眼,争相往山谷中踏去。
就在此时!
所有的山爬子一起凌空飞起向常延寿夫妻扑来!
“这!”肖如歌的小脸都吓得煞白,她知道自己这次闯祸了!害死公婆的罪她是怎么都弥补不了的!想到那种悲惨的下场,她发疯一样地将手中的符牌扬了又扬,符牌被她的灵气所激,放射出白炽的光芒,可是没有用!那些山爬子反而更加疯狂地进攻了起来!
“贱人!”“贱人!”常延寿夫妻不约而同地怒骂道,他二人夫妻多年,不得不说于骂人一道上颇有默契,一个字都不带差的,听得背后的华林几乎要笑起来,当然他二人也绝非只有嘴炮,而是在骂人的同时也一起祭出了法器:常延寿是一支极细极长的绿色细剑,倒有三分像是华林前世预备当血鸦时选用的武器,他妻子是一把银色的羽扇,扇面上有银色的火花不时闪烁,随着二人唱咒声,只见绿色细剑凌空而起,在空中大开大合,像割草一样斩杀着那些山爬子,银色羽扇在胖妇人手中亦是连连挥动,一道道银色火光从扇上升起,灼烧迎面扑来的山爬子。
这番应变动作看得华林直摇头,他原准备有机会的话动点歪主意的,然而常延寿夫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不值得他那么做他还记得肖如韵是如何与夷人大祭司战斗的,她一边用叶片状法器防御一边用强力的雷符进攻,而这对夫妻却办不到这一点,他们的法器也很稀松平常,也许比肖如韵的好一点儿,可也好得极为有限他真不知道肖如歌是看上他们哪一点了!连对付守门的山爬子都如此吃力,如果没有肖如歌带路的话,恐怕他们连芝园的门都摸不到!
“啊!”常延寿发出了惨叫,他为什么要猪油蒙了心,居然听从那个贱婢的谎话,跑到芝园来偷肖家的灵芝呢?他当然绝非对偷肖家的灵芝感到后悔!他勤勤恳恳地替肖家干了那么多年,收获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丹药,肖家的灵芝理应有他的一份!还有他妻子作为肖家亲属的一份!他这不是偷,是来取得自己应有的那些!他后悔的是明知道肖如歌这个冒牌货没有陪嫁,还听信她可以偷来肖如诗的符牌带他们偷灵芝!当然,他发出惨叫的根本原因是疯狂涌来的山爬子越来越多,他的细剑来不及斩杀,有一根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背上,细刺戳穿了他的袜子开始喝他的血!
“啊啊啊”肖如歌也吓得放声大叫起来,一心要过后院妇人生活的她何尝见过如此血腥的战斗场面,再加上眼看着常家夫妇即将双双战死于此,她预备跳上的常家大船竟然比肖家沉得还快,能不让她惊慌失措吗?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叫反而让常延寿沉下气来,他喊道:“如歌!”
肖如歌正慌时听到自己名字,本能地应了一声是,常延寿随即叫道:“如歌!这些山爬子要喝的是人血身为常家的媳妇,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没有让公婆死掉媳妇活下来的道理!常家的香火还等着我们去守护呢!”
是呀,和公婆的性命比起来,媳妇的性命算什么!这是肖如歌很懂的道理,媳妇理应为公婆奉献一切,在凡人中,媳妇为了养活公婆而自愿被卖做娼妇或是真的被一刀刀切了卖掉,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哭着点了点头,将符牌远远地扔了出去,举步踏入了山爬子的攻击范围。
嗜血的山爬子一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朝向常延寿夫妻的攻势明显少了,常延寿松了一口气,继续喊道:“如歌媳妇好样的,以后我儿再娶,一定叫她在你的牌位前行妾礼,感谢你为常家香火延续做出的贡献!”
被山爬子包裹吸血的肖如歌闻言,含泪绽出了一个微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牌位被常家作为主母高高地供奉起来的样子,常家以后千秋万代的子嗣和他们的媳妇儿,都会在她的牌位前顶礼膜拜……作为一个女人,能这样,真值啊!
借着如歌的牺牲从山爬子中逃出性命的常延寿一瘸一拐地往来路逃去,他同样逃出一条性命的妻子刚刚回过魂,就又抱怨了起来:“我儿还没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丧了妻,真是晦气!这个贱人冒牌货真是临死都不叫我家安生……行妾礼,这哪个仙家的女儿肯!”
常延寿呲牙咧嘴地一笑,一半是疼一半是得意:“我哄她的话,你便当真了?左右又没个聘书,便是她老子亲到,我也不认!”
他妻子闻言方才笑了,又道:“这肖家眼看药丸,你说咱儿娶哪家的小姐方不辱没了?”
“横州的姜家前几日……”
“那种蛮夷地方的姑娘,我是看不上。”
“他家世代做着州官,虽比不上云、青二州,想必陪嫁不少……”
两人谈笑风生间渐渐走远,又不时为近在眼前却终没缘到手的灵芝悲叹,当然那全是肖家的冒牌小姐的错,若是正牌小姐,想必符牌就大有作用,可破里面一切机关让他们尽情搬空,所以终究还是如歌的错,谈着谈着,曲园已近在眼前,二人从肖如歌处知道这里不过是肖家人游乐之所,也不以为意,缓缓从银装素裹的桃树下走过,继续向前。
“哎?”常延寿突然觉得自己的脚疼还没好从山爬子的包围下逃走后已经敷了灵药,照说该完全不疼了怎么又疼了?是刚才的战斗太激烈留下的后遗症吗?
可是……怎么连腿也疼起来了?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是那个冒牌丫头搞的鬼?她没有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奉献自己?他们夫妻二人还在山爬子的吸血包围中,而她就躲在一边欣赏她骗局的最后一幕?贱人!贱人!贱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肖如歌这么卑鄙恶劣的女人啊!
他一想到此,根本顾不上招呼自己妻子,拼命向前飞奔,同时用尽了打他出娘胎后学来的一切恶毒和肮脏的词汇咒骂没被他利用反而倒过来利用了他的肖如歌!还有那个害得他放松了警惕的老婆!他回去就休了她!
一道耀目的雷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切。”华林放下他用来将山谷入口伪装成曲园的蜃珠,顺手捡起了他的细剑,被雷光烧成焦炭的常延寿身上留下的东西就只有这样没被灼坏了,至于被山爬子紧拥的常延寿老婆,他就更加没有兴趣了。
用蜃珠改变周围地形地貌,欺骗常延寿夫妇自寻死路,这一切和肖如歌的自寻死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他想进入山谷的话,自然需要几个自愿去踩陷阱的家伙恩,才两关就不行了,他们真没用。
“筚路蓝缕!”他举起捡来的符牌,喝出从肖兴龙记忆中搜来的咒语,果然面前浓雾散去,芝园的一切在他面前霍然洞开。
第七十三章 芝园
芝园不愧为肖家的根本重地之一,华林一踏入就感觉到周围弥漫的灵气浓重得宛如实质,与奇云峰上其他地方大不相同。他举目望去,只见环绕芝园的山谷之间,尽是奇松巨石,中间又有三十六道活泉,汇聚园中成一大湖,湖上列岛三处,山谷与湖中小岛皆如刀削斧凿般陡峭险峻,连泉溪底部的石头都锋利如刀,教人一看不知何处落脚。
这当然是肖家有意的布置,却也不是为了防盗能摸进芝园的人,有谁还能怕这个来?肖兴龙身为肖家看重的未来第四真仙,自然学过不少有关于家族培育芝草的知识,而今这些知识都被华林所得,他也因此知道了,仙家灵芝,习性与凡物不同,就像名贵的药草往往喜阴不喜阳,这些芝草好的是高山深谷、岛屿积石,把它们栽进平坦菜园怕是一天也活不了!
其中道理,华林不难明白,药草生在阴处,生长不易,药性能积累起来,若是在阳处用肥料猛灌,长得倒是肥大,药性就差了老远,这些仙家灵草所喜爱的地方,越是险峻难入,越是不怕凡鸟凡兽冲散,能积成灵气之处,不像平坦之处灵气容易逸散又有人来往打搅,也亏得肖家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硬是大兴土木,修造出了这些人造天堑、海上仙山,用以培植灵草,炼制丹药,只可惜千年苦心造就的一方福地,眼看着一朝就要囫囵整个落入恶敌之手了!
肖家统治青州千年,没有几个仇人,那是只怕连肖如歌都不会相信的,而这次来袭的敌人,不管与肖家有没有旧仇,凭这副一上手就开打的姿态就绝非什么善类了,华林从肖家统治下最偏远最穷苦的鸡鸣村一路走来,若说肖家统治下是什么人间乐园是绝对哈哈大笑的,可是如此凶残的敌人,万一得手后会善待其他人吗?哈!
他想起了在双河县的废墟里辛苦忙碌的女仙官,想起终于可以看到家业重整的芳杏堂老师傅,想起了走上正轨的平脚帮众孩,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可能都是……注定徒劳的。
“蚂蚁女王在阳光下骄傲地看着自己的众多子民与繁盛城市,而远处,象群正在朝此走来……”这是嘉罗世界的一首古歌,古得如今只有孩子们才会把它当童谣唱,现在突兀地又在华林的脑海里回想,他仿佛再一次进入了在嘉罗世界毕业典礼上进入的幻象那是狂舞纪元最后一刻的音像记录,一个最后的女幸存者佩戴着她刚刚发明的记录宝石行走在正从九重天上向下坠落的浮空城里,在她的脚下七倒八歪着一具具身穿华丽法袍,佩戴王冠的巫师尸体,她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年轻美丽的面孔,除了嘴边的血迹之外好像正在沉睡,女幸存者的目光转向水晶窗外,窗外是被飞速下坠的浮空城撇下的层层白云和急速接近的大地,还有窗户上反射出来的影像中与地上尸体长着同样面孔的女幸存者和突然从她嘴里涌出的鲜血。
嘉罗世界会对每一个从巫师学院毕业的学生强制播送这幅不受欢迎的古代幻象,其目的显而易见,然而能把这幅幻象当回事的人不多,华林也没有放在心上,今天竟然会突然从记忆深处浮起,让他感到了又一丝不安都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太弱小了,他想,随后就把精力集中到了眼前的目标上。
肖家人显然已经先来了一步,肖兴龙记忆中那些培植了大量灵草的大石巨松底下都空空如也,有些地方还留下了因为匆忙采掘造成的伤痕,不过华林并未因此失望,他早就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他正是考虑到这点才来的只有灵芝都被挖走以后,肖家人才会撤走防卫,现在确如他所料,而那些芝草被挖走是不假,他们能挖干净才怪!
多年生长的仙草,和多年生长的凡草一样,会把最宝贵的一部分藏在根部,埋在深深的地下,肖家人固然挖走了绝大部分,但是华林相信还有一小部分是他们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没那个功夫找到的,这一小部分对他一个人就已经太足够了他又不用和几千族人分享。
而怎么找到那些深藏在地下的仙草呢?
他的天眼连梅林法阵都能看穿,还怕这点泥土?
不一会儿,他就在离一棵七八百年的松树一二丈处搜得一物,状似螭形,大如书袋,急忙取出预先画好的开山符在四面贴了,拿了常延寿的法器当作铁铲挖将起来,采掘灵草不能用凡铁,以华林的身份也不可能取得肖家采掘用的玉铲金击等物,之前华林与蒙班女孩做交易时有意囤积了一些法器碎片以备此用,倒没有想过今日会有一件法器送上门来若是常延寿魂魄未散有灵,看到自己的贴身法器被这小女孩这般使用,定然气歪了鼻子然而要不是他作孽在先、渎职又在先,别说法器白白送到华林手里,此刻一场泼天大祸晚来几年都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华林这么干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第七十四章 夜入
烈日当空。
蟹妖活了两百年,自诩见过不少世面,比寻常村夫那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可是眼前的奇景,它此生还从未见识过时间已近子夜,黑夜笼罩整个青州城,平时到这个时候,就是最喜欢趁夜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们也到了酒醉归宿的时刻,大街小巷只有巡逻的更夫走动了,但是在今晚,每条街巷上都蜂拥着无数的人头,大声议论着这前所未有的景象整座奇云峰被无数飞舞的白色花瓣包围着,在一千个太阳的照射下通体白得放光,仿佛整个变成了一座通体晶莹剔透的巨大白色琉璃宝塔。
“瓜子!茶水!糖果!”“猪头肉!喷香的猪头肉!”“香煎小鱼儿~香煎小鱼儿~”“酒~青竹居的好白酒!”小贩们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在人群当中挤来挤去地做生意,而结果也如他们所愿,住户们把桌椅板凳都搬了出来,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大嚼刚买来的夜宵,彼此交换着对此事的意见:“肖家一准儿是有喜事!依我看,他们的老祖大概是要大婚!咱们老百姓结婚,都要在门首扎个彩楼,这真仙结婚,还不把整个奇云峰都好好整整?”
“依我看,他们是要办个大大的祈福法会,你看这不每层都点起大油灯了么,还有天上的那些!”另外一人则想到了其他方面:“这些油灯怕得有缸大!”
“缸大?老兄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这可是真仙肖家!怎么会只有缸大,你当是你家做法会啊,他家每一个啊,都有船那么大,灯绳比缆绳还粗,都是新丝做的,里面满满地都盛着香油,不,是顶好的奶油,都按夷外人的法子用油和了糖、鸡蛋,拿胭脂海草染了色做了五色花,什么牡丹啊,芍药啊,都做得跟真的一样,包管你们用鼻子碰到都分不出真假来,又香又甜,吃一朵呀,包你多活一年,他们就拿这花点起来……这就是派!知道不!”马上就有人顺着这个猜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好像他亲眼所见一般,勾得旁边两个孩子都爬上了门首的歪脖树,流着口水望向那被一千个“盛着好看又好吃的奶油花”的“大油灯”照射的奇云峰,连桌边现成的糖果都忘了。
“啧啧”蟹妖还是第一次踏进青州城的大门,它当然知道青州城里能窥破它幻术的真仙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所以从来也没动过到青州城里捡漏的主意,万一被人家当漏捡走了熬成蟹壳汤就不妙了……“笨蛋!笨蛋!不要老想着熬汤!”它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嗦,然而它身边就够嘈杂的了,所以蟹妖再一次无视了这警告。
乌吉达在人群中大步向前走去,蟹妖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在后面,比起真仙来,这个小姑娘更令它感到恐惧,恐惧到连逃走都不敢的程度,毕竟真仙如何厉害它只是耳闻,乌吉达的厉害它是实实在在地领教过的。
和它不同的是,乌吉达不但知道青州城的正确方向,而且还仿佛知道青州城街道分布的正确位置刨去有一两次她不耐烦地一拳在墙上打出个人形洞不算总之他们这晚的游历好像没遇到什么阻碍给墙破洞这种有利于交通和通风的工程在往日可能立即激起狗吠随之就是更夫报警的锣声,而在今晚,大街小巷沸腾的人声遮盖了一切动静。
终于,乌吉达的脚步在一座高大的建筑面前停下了。
蟹妖松了一口气,随即它知道自己错了。
乌吉达把一只手贴在墙上,念出了一个字,整面墙就“化”走了,就像,就像整面墙是用盐砌成的,忽然遇到大量的水一样,蟹妖的大脑只能想得出这么一个形容,而实际过程比盐遇到水化得还快,几乎在乌吉达念完那个字的同时,那面墙已经不剩下什么痕迹了。
而蟹妖希望自己从来没听到过那个字,它想象不出任何词语,无论是水族的还是人类的,能够形容那个字,或者是那个字给它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恐怖。乌吉达所预言的青州城的毁灭和这个字比起来究竟哪个更可怕点呢?它不知道,事先有选择的话,它愿意为自己暂时的失聪付出一切代价,其实,它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听到那个字,蟹妖一族的听力按说明明没有那么好……
乌吉达向它打了个手势命令它在外面等,于是蟹妖安心地在旁边趴下了,它很高兴自己不用参与到接下来的任何事里。就连它也明白,乌吉达在此处用了与刚才不同的“开门”方式,一定是因为这里有着什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它也很高兴自己不用知道。
夷人女祭司踏进了刚刚被她不通知就强拆了后墙的建筑,身为女祭司,她可以感受到这里供奉着某类神灵,即使没有那种强烈的预感,没有她新得来的能力,空气中陈年的香火气息和塔楼上响动的铃声也能让她猜出这建筑的大致用途,天下神道之间都有共通之处,比如若是要沟通异界就必须用火、水和声音,一个地方祝福得久了,这些都会与众不同。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空旷寂寥的院落,每一扇门扉上都贴着新鲜的封条,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府大印,终于,她在一个不大的庭院前停下了脚步。
庭院中有一棵槐树。
槐树根部周围的砖块是被粗暴地砸开露出泥土的,槐树根部的泥土还散发着新鲜的湿气,这是一棵原来没有,而刚刚被移栽过来的槐树。
树上吊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风铃祠的前庙祝,他的尸体上贴着官府的宣判书,历数他收受贿赂勾结邪教的罪状,警告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将他放下,另外一具,则是……刚刚上任的新庙祝。
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身披灰炮,面如莲花,眼似秋水。
番外 迷宫(中)
上见第四卷四十二章
安娜几乎要放声尖叫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以为“嫁人”就是“穿得花团锦簇上教堂,亲友们沿街道喜”的单纯而狂妄的小女孩了,她甚至已经有过一个小女孩了,想到她得到那个小女孩的那一刻,想到那时她被撕扯的痛苦,她的四肢止不住地颤抖着,尽管她明白对方并没有追上来,她还是想尖叫、尖叫或是把人推到火里去,她的瞳孔几乎变成了红色,起码她自己以为是这样的,她能感受到血管在她眼球里爆裂,就像那个晚上她的徒劳无益的挣扎一样。
所不同的是她面前的男子没有向她的面孔猛挥一拳,也没有企图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到角落里去,她渐渐冷静了下来,感到冷汗顺着她的胳膊和脊背往下淌。
弗朗西斯悠然自得地在她原来坐的架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什么,直到她终于能够再次开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认为你是个小孩子。”
“我……”安娜很想说她根本不是小孩子,她在离开纽斯特里亚之前常常这么说,她已经超过十岁又一年多啦,她不是那种只会玩娃娃的傻丫头,她的同学们都说在她这个年龄完全可以做主母、生真正孩子而不是玩娃娃,神气活现地命令仆人干这样那样了,而现在,在她年纪更大,已经生过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却说不出这句话来,她想哭,因为她确实还是个孩子,她对这个世界懂得太少,太少了。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坚持认为你是个小孩子,明明你这个年纪早就该做新娘了,早一点的孩子都有了,她还坚持认为教你这些太早她希望你继续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直到十八岁,然后按你自己的意愿挑选未来的结婚对象,真是奇怪的想法啊。”
“让我自己挑?”这下连安娜也吃惊了:“她从没和我说过为什么她和你说过呢?”
“因为你还是个小孩子,她眼里的小孩子,而我怎么说也是她的大臣嘛,按照传统在这事上我比你有发言权。”
“发言权?”安娜还是不很明白,她当然知道什么叫包办婚姻,但是,弗朗西斯不是她的父亲或者叔父,怎么就在她的婚事上有发言权了呢?
“你既然是陛下的女儿,一举一动自然干系着国家,而朝臣们要做的就是确保这事有利无弊。”
安娜瞪着他:“听起来你们想要把我拿去做交易。”
“欲戴王冠者必承其重。”
“我的母亲有承重吗?”安娜想也不想地反驳道,然后她看到对方笑了,是一种极其尖锐的冷笑:“她若不承重,你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呢?我的外甥女,正统国王的女儿可是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嫁到圣奥美尔去了!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鳏夫!她这辈子都看不到纽斯特里亚的海岸和山峰了!”
安娜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公主们都该戴着漂亮的王冠穿着漂亮的衣服,却从未真正想过,在这个时代当一个公主会面临什么:“在成婚的时候,她必须当着朝臣们的面和未来的丈夫行房,若是仪式没有完成,或者她没有成功地为圣奥美尔生下继承人,那么她会不会被关进修道院,就得看我的战锤在圣奥美尔国的分量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在你的婚事上我比你有发言权了吧。”
很久以后,安娜才开了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因为我不想我的助手再被派去捞你而我得代替他捞鱼!”弗朗西斯不快地说,北方人在这个时代不仅是让人闻风色变的海盗,同时在他们的故乡也是出色的农夫与渔夫,他们习惯在海上捕捞多脂的鱼类,晒干后充作军粮,纽斯特里亚以这个时代的标准并不缺乏粮食,但是油脂丰富的鱼干具有其他干粮所不具备的轻便耐饥的优点,所以在面临艰苦的战事之前,纽斯特里亚的舰船都会出动去捞鱼,当然,安娜对这点就像她对军队里的其他事一样一无所知,她想都没想过在宫廷里穿得漂漂亮亮的大臣们会干捞鱼这种卑贱的差事渔夫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以前没见过,在今天的码头上也看得够够的了他们从船上下来,从发丝到脚底都散发着臭鱼和海水的腥气,每走一步都从身上淌下水来,必须立即“喝一杯”以驱逐寒气,怎么,骑士团的团长也会被派去捞鱼么?
“当然了!”弗朗西斯几乎要笑起来:“你见过你的母亲半夜被从我们从床上拖起来,为的是离她有三天距离的某个村子的农民为了分配草场打架吗?你知道总主教大人用他的双脚走遍了纽斯特里亚的每一个村庄,那些过去连一个最低级的教士都不会去的村子吗?你知道艾米丽本来是个大酋长的女儿,陛下的侍从女官,如今却在阿罗纳埃尔的街道上为那些进城的农民指路从早到晚吗?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你的母亲为了保护你们两个徒手和刺客搏斗过吧!”
“刺客!”安娜这次真的尖叫起来了:“我的母亲遇到过刺客?这不是真的吧!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图尔内斯特围城期间……啊,那时候你还真的是个小孩子呢,”弗朗西斯哼了一声,“你不知道总主教大人就站在城墙上,而敌人的箭矢飞过你母亲的头发你该不会连你母亲的王位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吧!”
“难道……”时间前移一刻,安娜一定会说,她的母亲生而为王,就像她生来就是个公主一样,他们家族世代流传着高贵的血液,就像前国王一样,他们和前国王之间只不过是父系和母系的差别而已……而今一个最黑暗的秘密被她发现了,她的嗓子一下子哑了,曾经被她认为坚不可摧的,属于她的王座忽然摇摇欲坠起来,辉煌的王冠上的每一个尖刺好像都要刺到她的骨髓里面去,她想起了酒鬼的控诉:“我的母亲,是……篡位者?”
第七十五章 血夜
僧人双手合十,似乎正在为吊在树上的两名庙祝祷告超度,但是,在乌吉达的感官世界里,这一切呈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棵看上去纹丝不动的槐树在另外一个层面里已经被僧人的力量扭曲到了极致,它的枝叶穿透了新庙祝的身体,将他的魂魄浸在他本人的血中禁锢起来,又用这魂魄的痛苦催发出更多的枝叶和根系,不错,此时它看起来还是一棵普通的大槐树,是任何一棵槐树活到三十年时应有的大小,然而乌吉达毫不怀疑的是,只要清晨的阳光照到这棵树上,它能够瞬间长到奇云峰的高度,将树上吊着的新任庙祝变形的尸体展示给奇云峰上的人们观看。
乌吉达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为什么?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不,这不是她“想”到的,而是她“听”到的,准确地说,是环绕在那名僧人身畔的恶意明明白白地在她的耳边吼给她听的。乌吉达的见闻里没有“读心术”的选项,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即使是伟大的格鲁大神,也是需要祭司们用狂热的舞蹈和集中全部精力的大声祷告来沟通的,而那名僧人未发一言,他此番举动的用心却已经在单方面地宣告给她“听”了,不仅如此,她还知道……
“小祭司,”那名僧人忽然开口了,声音十分安详,仿佛他刚刚真的在给两名庙祝念经超度一般:“这是仙家的事。”
“山与水都非常不安。”乌吉达说,她的话音落下时,装饰风铃祠建筑的诸多铃铛一起响了起来,在这静谧的庭院中显得十分可怖,良久方息,然而僧人见此异状并不动容:“它们会继续得到供奉的,这只是仙家内部的纷争而已……”槐树的阴影落在他的面孔上,远处奇云峰的光辉照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卡!”“卡!”随着两声砖块爆裂的响声,两条半腐烂的手臂突然从破碎的砖地下伸出,一左一右抓向乌吉达的小腿,动作凌厉破风,快如闪电,乌吉达的动作却更快一些,她将手一握,风在她的手中凝聚成了一条无形的长鞭,将两条抓向她的手臂无情地打了个粉碎。
落在地上的手指的指甲上闪烁着属于尸毒的绿光,刚才一下子若是抓得实了,连大象都能被毒毙,但是乌吉达提前把它们击碎却不是因为她害怕这毒,那手臂真的抓到她看似毫无防护的小腿就会瞬间被烧尽,指甲上渗透的毒药自然也就毫无作用,她提前打碎这两条手臂纯属不想恶心到自己。
能看到和感受到恶心的东西是一回事,让它们沾染到自己是另外一回事,乌吉达不快地想着。
灰衣僧人在默念出召唤腐尸的咒语后立即转身离去,他对自己的力量非常有信心,一个有些灵感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他用这一招杀过很多强大得多的对手。
而乌吉达对于她的计划也非常有信心,这个僧人是不会知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带走了什么的现在乌吉达可以看到他最终走到哪里,又准备要干什么了。
趴在风铃祠后门的蟹妖对风铃祠里发生的一切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它不喜欢那个大灯笼似的奇云峰,任何妖物对牵涉到仙家的一切都不会抱有什么好感的,众所周知,妖物落到仙家手里通常就是两个下场,第一嘛做成什么法器,第二就是熬成延年益寿的蟹壳大补汤……它脑海里的声音这次没有嗡嗡作响,大概是终于对蟹妖的智商和妄想绝望了,所以蟹妖这次竟然难得地得到了多日以来的第一次清静,而且周围越来越安静青州城的居民们渐渐吃饱喝足,奇云峰的异象也看够了,开始想起明天的工作和生意,于是各自拖着板凳拽着还不肯回家的小孩们一个个回转家去。随着门扇一扇扇合上,街市上行人寥落,仍旧矗立在那里的光明剔透的奇云峰竟然被映衬得有了些凄凉之意,像是一个有灯光而无演员和看客的华丽舞台。
夜风吹过了无人行走的风铃祠后小巷,远处有一两声狗吠,蟹妖终于觉得周围安静得过了分怎么风吹得它都有感觉了而刚才风铃祠里还响过老大一阵的铃铛都没有动静的呢?
这跟那个小女祭司有什么关系?
她是倒霉了还是没倒霉?
不管哪个结果,对蟹妖来说都好像很不妙的样子,它用脚扒拉了一下,下定了简单的决心:“我到那边的河里等她好了!”
水对于水族来说就是安全的象征,但是蟹妖这次一下水就知道自己错了。
它在河底看到了死人的大军。
番外 爱的教育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晚上……大魔王罗怡目瞪口呆地看着挤进她卧室的一干下属,不错,她刚刚给自己换了一个崭新的大卧室(虽然墙壁都还没有粉刷,但是她着实受够了睡办公室的生活了)然而再大的卧室一次挤进一、二、三、四个人还是立马显得狭窄起来:“我不记得有叫你们到我的卧室开会!”她气愤地说道,怎么,她连这点儿私密空间和私人时间也要被剥夺吗?
臣子们一个个依次跪倒,却没有一个人识相地离开,艾米丽第一个开口:“可是,陛下……”
罗怡恶狠狠地给了她一记眼刀,没有她这个首席侍从女官的帮助,那些人可没这么容易进入她的卧室:“出去!我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在气势十足地发出喝令的同时,她收在背后的左手偷偷伸进了枕头下面,握住了刀柄。
她总是在枕头下面放着一把刀的,最好的钢,最好的锻工,刀柄上镶着足够普通人过三年富足生活的宝石,刀锋上淬过毒,必要的时候,可以在刹那间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她自己的生命。
在这样一个乱世中,任何一个掌权者不给自己准备这样一把刀,不是太过自信就是太过愚蠢,罗怡两样都不沾。
她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丝绒马甲,下穿同样质料的长裤,只有边上略微有点金色的刺绣标明她的王者身份不是很显眼在夜色中的话如果她能够及时地从床边的窗户翻出去的话这套打扮保证她能跑得比绝大多数女人快,所以即使烧得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她也没脱下来换一套宽松点的睡袍。
自从她在厕所里遇到一个刺客以后,她最近确实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您再不喝药的话,恐怕不行。”
“胡说!我都有喝!”从政多年的罗怡已经达到了牛皮张嘴就来的水平,然后,她就看到她的另外两名最为得力的大臣默默地交换了一个令她心生凉意的眼神:“喝药不管用的话,剩下的措施只有一个了陛下……”
“你听好!放血并不能放掉身体里的病害,相反,放血会极大地损害身体,流失营养,使得人衰弱、消瘦……你们没做过比较不知道,放血的害处比好处大多了喂!我不是说放血有什么好处!”罗怡振振有词地说,哎,穿越就是累,什么都得自己一把抓,都病倒了还得给人上课。
更糟糕的是,听众的反应完全不如她所愿:“我看您就是怕疼,放心,我的技术很好。”
“我是怕疼……等等,我真的不是因为怕疼!放血根本不能治疗我的病!真的!”大魔王看到给她预备的刀片,吓得语无伦次起来这是表象,她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趁着她的尖叫声把窗户推开了,等她往窗边再挪一点儿……这窗户怎么这么沉啊,她这回病得是有点厉害了。
“陛下病了这两天恐怕还不知道,过春日节点篝火用的燃料都堆在您的窗户下面,什么树枝啊、蒺藜啊、劈开的木箱上取下来的带钉子的木板啊……”弗朗西斯真是明察秋毫,罗怡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扫向跪得越来越近手上还拿着刀片的总主教:“我以前不许你给放血的时候你不也没给我放嘛,我吃药总行了吧……”这次她是真的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那时候我管你去死,现在……”总主教跪在她床边,重重白衣在地上铺开,像是夜色中绽放的木兰花,他凄凉地笑了一下,美丽的脸上满是哀伤:“没您不行啊。”
颜控.重度.罗怡大魔王防御-99,敏捷-99,智商-99999
“你绑得没问题吧。”
“我爹的猪都是我给绑的,三百斤的猪都挣脱不了呢!”
喂!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隐藏技能点都是在哪里点出来的!不过事到如此,再怎么喊:“我不要杀猪的给我放血”也无济于事了吧。
恩,以上就是大魔王两天没吃药,然后,被推倒.被捆绑.还被放了血的悲惨经历。
“娜诺卡,你还是不想喝药吗?”
“咕嘟咕嘟。”
第七十六章 变异
“噗,噗。”
这当然不是蟹妖在笑,任谁看到它眼前的情形怕是都笑不出来,青州城的水底竟然无声无息地隐藏着这许多腐烂的尸骸,这谁能想得到?连一路从水上行来的蟹妖都毫无察觉,更不用说这满城的百姓和……镇守的仙家?
它的眼力和耳力比起凡人来都不算好,但是它的嗅觉还是非常灵敏的,远在青州城外它就能闻到隐约的血腥气,现在它算是知道了这血腥气的来由,这些尸骸中有相当一部分身上有着可观的伤口,污浊的血随着它们的行动从伤口中渗了出来,连同操控它们的黑暗邪术一起弥漫在河水中,甚至散逸到了水上,使得漂浮在水面的蟹妖也闻到了。
“河神怎会容许呢?”蟹妖知道这一带的河川都被仙规天条约束着,它们不能随意泛出河床,相应的,仙官们会在四时八节向河中投入各种各样的祭品。类似的协议还有很多,蟹妖曾亲耳听到过隐秘的消息顺水流传,虽然那消息模糊一闪而逝,它还是证实了水族中的小道消息,并从此尽力远离像青州城一般的富庶城市,只在仙官不至的几个偏远县城活动,若不是这次被乌吉达胁迫,它再活一千年也不会进入青州城它没有想到过这次河神会站在仙人们的敌人一边。
“哗啦!”一具尸骸活动了起来,它的步伐本来应该是僵硬的,但是因为水的浮力显得跌跌撞撞好像醉酒一样,不敢动弹的蟹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具尸骸爬上了另一侧的河岸,它迈着戏台上小丑般滑稽可笑的步子一步步跨过了河边的街道,然后,它笨拙地挥舞了一下手臂,门上的铜锁落了下来那本来就是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样子货,有仙家镇守的青州城是从来没有大盗出没的,因而再富有的百姓也不会在购置防盗措施上多花钱推开门,跨了进去。
“噗。”蟹妖很清楚自己不该吐泡泡,可它更清楚腐尸进门后那户人家会落到怎样的下场,在它的身边,一具具腐尸伴随着水声从水里站起身体,爬上河岸,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户又一户人家,看着这不动声色的大举进攻,蟹妖体内的血液都快吓得冻结了。
“哗啦~”刚才那户人家的大门又被推开了,首先走出来的是男主人,他穿着白色的内衣,满脸堆笑,一只手里还拎着个锡酒壶,另外一只手里是一条啃了一半的煎鱼,看起来似乎是准备在临睡前再小酌一杯,随后走出来的是女主人,她的发髻已经摘掉了,一头乌云用一根镂刻了松菊花样的银花簪松松地挽在头上,脸上的胭脂洗了一半,双手高高地举着一个铜面盆,脸上尽是惊骇之色,似乎是想用这个面盆打退来犯的腐尸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在男女主人身后跟着的是他们的孩子,生得白白胖胖,穿着一条大红绣金鲤鱼的肚兜,赤着脚,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背上扣着他的摇篮,街道上粗糙的石板很快就磨破了他幼嫩的手掌和膝盖,一路上留下了小小的血手印,不一会儿又被更多新生尸体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掩盖了。
旁边的门也打开了,一名挑着担子的佝偻老汉举步而出,花白的头发和眉间深深的皱纹说明他生活的艰辛不易,他在受到袭击之前应该刚刚做完今晚突然增加的生意,还没来得及放下货担,一转眼变成了僵尸,货担却没扔下,又抬着出门了。不远处走来了拎着锣的更夫,蟹妖都不用看他的气色,看他的步态就知道死人大军又增添了一名带锣的成员。
不久河边的街道上就比刚才更加热闹起来,挑担的推车的一样不少,只少了吆喝叫卖之声,沿街居民也是老的少的连同摇篮里和病床上的都上了街,间中有两个举着灯笼的,在沉默的人群中一闪一闪的,不但没有给蟹妖以光明感和安全感,反而让它想起了传说中的鬼市。
人群起初尽是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乱转,那些水里出来的,淌着水的腐尸带着满身的鲜血从容不迫地夹杂在人群中推开一扇扇沿街的门窗后,又向街巷的深处走去,等到各处小巷中也涌出了新生的死人后,满街都快挤不下的死人就像突然从风中得到了什么号令似的,挑担推车,连滚带爬,一起向城市中央进发,挤在他们的腿间是看门的狗,捕鼠的猫,步履踉跄的马和驴,蟹妖甚至还在它们当中看到了老鼠和八哥。看起来,死人大军的首脑觉得它的部下不必限定于两腿的生物,而是凡喘气的都照数全收,征召入伍了。至于它们的目的地,那是猜也不消猜得的,青州城的市中心还有什么?当然就是八水源头,黑龙湖中央的青州仙家象征的奇云峰啦!
蟹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死人大军的首脑将它发现,一并给征召了去,有的选择的话,它会立即藏身到河底的污泥里,直到乌吉达预言的灾难日过去。
可它真没的选择。
河底的死人大军才出动了三分之一而已。
剩下的,不但没有爬上河岸,此刻甚至也没有在河底向黑龙湖进发,虽然就连蟹妖也知道整个青州城,不,整个青州水系的源头都在黑龙湖,理论上任何一条隶属于青州的河流向上游走都必定能走到黑龙湖,这些死人的首脑也该知道派它们从水底走是不会占用街道的,那它们为什么还没走呢?
刚才出发的那些,只是第一波炮灰而已,更加凶残毒辣的招数,还在后面呢。
一想明白此事,连乌吉达的恐怖在蟹妖心中都被冲散了,它并不害怕死人的尸体,它日常就是以此为食物的,不过,看着盘子里的烤鸡,和一只烤鸡忽然站起来走到鸡舍然后一鸡舍的鸡都变成会走路的死鸡是完全不一样的。
它放松身体,准备顺水流逃出青州城。
“没用的。”乌吉达说。
第七十七章 静夜思
“没用的。”肖公桥毫不客气地说,听得肖在礼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片刻之前,他刚刚为两位老祖奉上了最新的报告,在他看来,肖家的每一个人都已经为抵御这次前所未有的强敌而动员了起来,他亲眼看到了像肖如茵奶奶那样的末流人物都翻箱倒柜地穿上了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装备,他亲自监督着执事们将族里积存的法器丹药发放到每一个有战斗力的人手里,甚至很多人家都拿出了自家祖传的宝物“借”给更有战斗力的人员,而这些宝物是他们之前连至亲都不予展示的,不管他们平日如何斤斤计较,此刻都可称得上是不遗余力了,这种热烈的气氛使得他在被肖公桥说了这句话以后都非常接受不了,他当然知道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修士和真仙比起来不值一提,但是……
肖千秋也没有安抚他的意思,他正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阅星堂的残骸,那里除了一个巨大的凹坑和边缘一些残余的青砖外什么都不剩了,过了许久,他才说了一句:“梅林法阵只能坚持三天。”
“而我们甚至还没有看到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人。”
“他们有备而来。”肖千秋说:“山神、河妖就算没有彻底站到他们那一边,态度也暧昧得很,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是无法向其他家族求援的况且,我十分怀疑他们是否还有闲心来帮助我们搞不好,他们已经陷入了和我们一样的麻烦。”
“这怎么可能?”这下,连肖公桥都动容了起来:“拜死教的邪术,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拜死教对于他而言都是偏僻遥远的名词了,这个教派从来都不上他的心,他们盘踞的夷外鬼国在地图上看是很大的一片,可是其出产甚至不能和荒漠之国丹霞相比,一个有大力量的教团,怎么会甘心只占有那样一片不毛之地呢?拜死、活祭等传言固然恐怖,可是他知道在百眼国的仙家、甚至就是肖家,也有许多隐秘的酷刑,他并不认为拜死教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相反,他觉得他们的恐怖名声只是凡人的无知妄言而已,几个真仙应该就能打得他们狼狈逃窜了。
“和五色门合流的话,不奇怪,”肖千秋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拜死教消灭在萌芽状态下的缘故了,他们的邪术总的而言无足挂齿,只能迷惑那些凡人,对稍有修为的仙家都无能为力,论起来比五色门的法术都差之甚远,可是,他们合流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五色门是会一些我五行一脉的仙术的,他们如果彻底背叛了我们的话,拜死教就有可能开发出利用凡人力量、神道法术模拟出五行仙术的效果来就像击毁阅星堂的这一下。”
“这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肖公桥闷闷地说,他心底里明白肖千秋说的很可能是对的,他毕竟是他们之中资历最老、见识最广的真仙,和他比起来,肖银云都像个孩子,更不用说最晚结成正果的肖公桥了:“一两百年都不可能。”
“一两百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两百年前征伐玉带夷人之事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而他们那时候就可能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在敌人从黑暗中现身攻击以后,他们的身形步法在真仙眼中就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他们以盟友之名加入,说是为了仙家共同的利益参与讨伐,其实是为了观测我方的虚实,最后阻拦我们的奇怪瘴气可能也是他们的手笔,他们不想让我们抓到夷人的残余祭司问出真相。最近的夷人攻城事件,十有**也是他们的手笔,以‘复仇’之名,鼓动当年被他们利用的夷人再给他们当一次炮灰,呵呵,真是好计策!”
“感谢夸奖。”
肖公桥和肖在礼骇得几乎惊跳了起来,肖千秋眼皮一抬:“彼此彼此。”他们一起向发声之处望去,就看到一名美貌的灰衣僧人在飞舞的白梅花瓣中踏月而来,等看到了那僧人的面容,肖公桥和肖在礼又都抽了一口凉气,肖千秋不等他们发话就摆了一下手阻止了他们,又摆了下另外一只手,在他们和僧人之间就出现了两张黑漆几案,案上陈列着四时果鲜,一壶水酒,两边皆是一样。
僧人没有在几案前坐下,相反他笑意盈盈地问道:“肖家的真仙,想好日出之后怎么办了吗?”
“还没有,”肖千秋回答得非常坦率:“也许看到太阳以后就能想出来也说不定。”
“哈,哈,那我就等着了!”僧人张狂地笑了起来:“等到你们这些以虚伪的不死为荣的蠢货看到死亡的真面目时……想必会很有趣。”
“虚伪的不死吗?那也好过以为奴为荣啊。”肖千秋叹息道:“即使我明天日出时死了,我之前的每一次胜利都是我自己所赢得的,我的每一次欢笑都是我内心所发你是吗?”
僧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很快就会明白你所谓的胜利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么地不足道!”说完,他的身形在月色下像破裂的水泡一样消失了,而此时肖千秋才对其他两人说:“你们都看到了吗?”
“即使看到了,但是……”肖公桥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肖在礼就更加庆幸肖千秋的这句话不是对他所发的他实在不愿意承认那个可能性。
他们谁都不愿意就此谈下去,于是肖千秋就吩咐肖在礼回去暂歇,肖在礼清楚自己道行浅薄,留下也出不了什么力量,领命而出时,看到一只青鸟急速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着实让他精疲力竭,回到暂时的值班之处,下面已经乱哄哄站了七八个人等着安排职守、分发物资,他竟是到天明也没歇上多久。
青鸟飞过了传道堂,又飞过了真英洞,白天梅林张起的及时,敌人也没进一步攻击,奇云峰上其他的建筑、防卫布置都没有被破坏,而这只青鸟不管遇到什么结界都顺滑地飞了过去,任何阻拦对它似乎都是无效的,一转眼,它就落在了芝园中的一棵古松上。
正捧着刚挖出来的东西的华林抬头翻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当然认得这只青鸟就是肖千秋本人。
第七十八章 千里马与猫
“大敌当前,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化身青鸟的肖千秋说,以眼前的情形而言,他这句话相当地温和,给对方留下了一个不小的台阶,当然,这不表示他真的就会接受对方的辩解。
但是,倘若他以为被自己人赃俱获的华林会尴尬,那就大错特错了,华林怎么算也在嘉罗世界当过统治阶级的一分子,对“法律代表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这句话不但有着深刻的体会,而且至今都没有摆脱自己原来身份的影响,他对肖千秋的那一个白眼根本不是因为自己当场被抓,而是感叹肖家的老祖大敌当前,居然不干正事,那么多敌人挂在头顶,却跑来找自己的麻烦,事情明明有轻重缓急,他怎么就不明白呢?他朝肖千秋摆了一下手,理直气壮地说:“抢救性发掘!”
这么糟糕的答案,肖千秋简直无语了:“这芝块还差一百年就成型了,被你掘出来……”
“是差了点儿,不过凑合也能用啦。”华林表示自己不介意。
“这是我家的东西!而且我不记得有任何人准许你进芝园!”肖千秋紧紧地盯着华林,他一直有密切地注意着这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孩,特别是在她吸收了肖兴龙的记忆之后表面上看,是她吸收了肖兴龙,而究竟是不是像表面上这样,即使是真仙也不能完全确认,他到底是个五行一脉的真仙,于五色流派的仙术会使不精,又不能把华林切开研究,就只能密切监视她的行踪,防范肖兴龙借着她的躯体再度兴风作浪将她安排在充满了留级生的蒙班进行“考验”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华林对此毫无愧色:“我也是你肖家的人呀,用点儿怎么了?”
“既然是肖家的人,就要遵守肖家的法度!”
“您不能要求千里马去抓耗子呀!”华林摆出了一副吃惊到家的神情,当场拿住贼脏的肖千秋反而被他看成了一个白痴:“您用喂麻雀的分量去喂水牛,害得水牛把槽嚼了,这怎么看也是您的罪过更大,像我这样有资质的人,得不到相应的资源,还要到那群傻瓜手里坑蒙拐骗”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
华林心安理得地点点头:“这还用说吗?”
青鸟冷笑了一声:“若是敌人不来,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你还会乖乖地上蒙班对吧!”
“如果敌人不来,这灵芝当然是一百年后采收才好,”华林一点都没为自己的策略脸红,反而将之视为理所当然:“可是敌人马上要来了,而且盯上它的还有其他人比如”他指了指被天雷阵正法的常延寿:“所以还是让我赶紧挖出来的好。”
“如果肖家犹在,你这是多此一举,如果肖家不在,你以为你能独活?”肖千秋厉声道:“这次来袭的是拜死教,拜死教是什么人你不是打听过了吗!”
恩他果然有关心自己在蒙班上了什么课,华林只有在内心感叹一句这帮真仙可真够闲的,蒙班那点课程都要了解:“知道,他们不留俘虏不留活的俘虏。”
“那你还心存侥幸?”肖千秋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自己会在敌人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区别对待,甚至有个别罕有的大傻瓜,为了得到俘虏营第一的头衔专门跑去投降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修道一途上意志坚定的小女孩竟然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到底是因为太年幼吗?
“我不会当拜死教的俘虏,”华林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凡人……有我们凡人的办法,您若是和肖如韵有沟通过,应该知道。”
“是吗?”这句话一下子浇熄了肖千秋的怒火:“说说看,你对拜死教的手段是怎样预备的?”
华林知道他想的是自己准备用来躲过拜死教搜查的办法,他自然不会和盘托出,而面对一代真仙,这时候闭嘴也是不行的,于是他就采取了第三种办法,故意把问题拉到他认为肖千秋这会儿应该关心的事情上:“这次来犯的敌人,是拜死教与五色门的联手,但从他们之前的动作来看明显是有你们肖家的人在而且,应该是很多年前在大比中落败,怀恨被驱逐出肖家的子弟恐怕当年的大比,和我如韵姐姐在小比中的遭遇一样,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落败者不肯服输,又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得到修行用的资源,所以他们就选择为了私怨而投敌!”
第七十九章 歧路
肖家在关系到末位家族生死的大比和小比上有弊端这件事是华林一直所关心的,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这简直是不可原谅之事,嘉罗世界的法则完全称不上有多少温情可言,但是对于每一个拥有巫师天赋的孩子总是网开一面的不需要他们多么优秀,只要达到哈巴狗的学习能力,能在巫师这个大系统里做些最低端的工作,就能一直在学院里保留学籍,享受近乎免费的衣食住行之外终身能有继续上进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在肖家却没有,像肖如韵一般以肖家的标准资质还不错的子弟,竟然仅仅因为一次落败就可能再也没有继续修行的机会了,这在华林眼里无疑是一种可怕的浪费即使他们没有转投拜死教也是如此。
然而肖千秋却似乎对其他方面更感兴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人是拜死教与五色门的联手的?”
华林一摊手:“您忘了您为什么收我的吗?”
肖千秋听了也笑了起来,是啊,小女孩的天眼可以看到真仙都很难看到的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她没有被河妖山神的瞒报所蒙蔽,这份天赋实在珍稀难得,而从她的表现来看……一开始,他的确是为了小女孩在大难临头时挖走灵芝而感到不快的,谁遇到这种堪称趁火打劫的事会开心呢?不过,等他明了到小女孩甚至已经先他一步明白了肖家所处的危机,他又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你确能躲过这一劫的话,就到月夕山落照峰去,说是留香主让你来的。”
说完这句话,青鸟随即振翅飞走了,倒是留在原地的华林“啧”了一声,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位真仙他摊开手,掌心是一只丝质的灰白色小袋子,看起来是用最普通的生丝织成,外表上毫无刺绣的纹样与隐藏的符咒肖千秋一旦想明白,华林之所以要跑路是因为肖家这次必定不能幸存之后,不但没有继续谴责他挖走灵芝的行为,相反似乎是要给他以未来的指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华林所言关于家族大小比弊端之事,也许对这些事也不是全不知道吧!
他将丝袋在手腕上扣好,把刚才掘出的灵芝和常延寿的剑形法器一起放了进去,向芝园的深处走去。
“话说回来,肖家第一真仙的猫哪里去了呢?”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所以华林比别的更关心这一点,他缩了缩身体:“比刚才又冷了一点啊,这寒风……肖千秋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蟹妖的牙齿正在捉对儿厮打这只是一种形容词蟹妖并没有牙齿,至少本体没有,它倒没觉得风中有什么寒意,因为自从它遇到乌吉达以后,每一天它都沉浸在全新的恐怖之中,起初是来自于乌吉达的恐怖,后来是面对青州城毁灭预言的恐怖,当然这些和亲眼看到腐尸大军攻城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它都甘愿冒着被腐尸大军主人发现的风险逃离这注定毁灭的城市乌吉达却在此时来到它身边,坐下,于是蟹妖哪儿也不敢去了。
街道上行进的腐尸摩肩接踵,蟹妖在其中看到了牵着牛马的农人,捧着木桶的旅馆小厮,心里一沉,腐尸攻击的范围显然不止青州城的城墙之内,而是连同城墙外歇宿在旅店里准备趁清晨进城的商贩旅客们都遭了毒手,用他们绝没有想过的办法进城了,以此速度,待到天明时,围攻奇云峰的腐尸大军会有多少?青州城素日夸耀自己拥有四百万人口,这可能有所夸大,但是,奇云峰肖家到时候面对的肯定还不止这个数字。
尽管如此,乌吉达的身边却荒凉寂静一如平常的深夜街道,不是没有腐尸走到乌吉达的身边来,但它们甚至还没有走到蟹妖能看清楚的地方,就扑倒在地,化成了一滩黑灰,又在晚间的微风中被吹散。
“山和水都非常不安,”乌吉达说:“它们已经明白自己被骗了,太蠢了,太迟了,拜死教什么都不会给它们留下,尸神经过的地方……再无它神。”
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青州城所有的水都已经被拜死教所污染(可能奇云峰上暂时还没有),无论什么法术都会引起拜死教的警觉的,不过风不一样,她可以用火净化一些,不多,足够她使用了。
风中传来了她想听到的讯息,那是拜死教众人与五色门人的窃窃私语。
第八十章 不可靠的盟友
常志安从一棵高大的柏树下走过的时候,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不过这和他心中的忧虑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常家在与环湖大道平行的第二大道上拥有一处面积可观的宅邸,其广阔到内部足以塞下四个美丽的庭院,这四个庭院被分别按照春夏秋冬的主题设计装饰,华美的覆盖着绿色镶金琉璃瓦的建筑环绕着这四个庭院,人们通常要通过长长的曲折游廊才能从一个庭院走到另外一个庭院,但是这对常志安来说这完全不成问题那些看起来坚固得仿佛经得起攻城锤的厚重院墙其实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每个修行有成、又佩戴了必要标识的常家子弟都能毫不费力地从一个庭院径直走到另外一个庭院。
青州城中并没有真正的冬天,常家以冬天为主题的庭院也没有奢华到安设四时起效的降温阵法,这个庭院只是种植了大量的松柏,又在地上铺设了大量的白色湖石,布置出一种苍凉的格调,从前,常志安曾经在这个庭院里多次宴请过他的好友们,那时候他们施法唤来风雪,在雪中高歌畅饮,品尝刚炙好,散发着香料芬芳的驼肉,用将来的志向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切都澄明得像青州城年末的青空一样这一切仅仅是十年之前的事,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十年前,常志安达到了参与家族大事的年龄和修为,也就在那年,他的爷爷,也就是常家的真仙老祖,下令断绝他与外界的往来。
他起初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视为家族对他的考验,是家族对他在修行上更进一步的期望,然而随着他对家族事务参与的深入,一个骇人的真相逐步浮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他,无处可逃。
冬季庭院的中心是一座以奇形怪状的白石垒砌的假山,和环湖大道旁富人别墅内常常有的那种假山看起来别无二样,常志安知道它的内部远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他走进了假山,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两百多步,看到一个长得很精神的白衫青年正与一个美貌僧人相谈甚欢。
“哥哥,你来得真巧,大师正说到事后要请我们一个东道哩!”与僧人说话的青年是常志安的弟弟常志方,与他的名字不同的是,他能说会道,很得常家老祖的欢心,因此在今日的密谋中,他也是最积极的分子之一。
“那也要等到事后才行啊。”常志安本想把话说得圆滑一点,可他生来就没有这种天分,他的不满几乎冲口而出了。
僧人正待说话,常志方先拦了下来:“哥哥,明明是我家大胜之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亏得老祖不在近处你我都是老祖嫡传的子孙,便是此战无功,事后分东西,好处也少不了你的,何必总是这样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呢?”
“我是在乎东西么?”常志安大怒:“你带来的这些……这些……便是胜了,其他仙家岂肯服气?”因为常家老祖已经示下,他无法称对方为左道妖人,但要他向常志方一样称呼对方为什么大师,他却是万万说不出口。
“哥哥!”常志方的脸色也冰冷了起来:“你身为老祖嫡传的子弟,不为老祖出力,反倒一天到晚说些丧气话,要不是老祖看在你究竟姓常,早便斩了你!其他仙家?他们肖家独占奇云峰,将青州灵脉尽夺时,其他仙家有说过一个不服气?这天下从来便是强者为尊!我常家战不过他们肖家,从他们手里讨些吃的,还要百般受气,便是天理伦常,反过来,就不是天理伦常了么?”
“要是明公正道地摆开场子,赢了肖家,我也不说什么。”常志安对肖家并无好感,但他对常家找来的盟友更加担心:“你说强者为尊……他们……”
“明公正道?哈!”常志方冷笑道:“他肖家当年何尝明公正道?不也是靠着盟友之力夺下的奇云峰么?”
“他们的盟友好歹也是仙家!”常志安大喊:“不是供奉死尸的……”
“大师,请先走一步,”常志方对自己顽固不化的哥哥感到伤透了脑筋,他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同盟是真仙老祖的意思吗?啊,怎么能期望像他这种一心要“明公正道”,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单纯的修行上的蠢人了解到战略、战术和大局呢,他常志方当然知道这些信奉尸神和死亡的僧侣有多么地不可靠,他们的手段又是多么地残忍,他知道的事,比如常家宅院外的青州城已经在拜死教僧侣的法术下化为死域血海的事情,让仅仅对拜死教有个“邪门”印象的常志安知道了,怕是会当场吓死呢!
可那又怎么样呢?常家不是被蒙在鼓里的肖家,他们是拜死教此次行动的攻击设计者,那些攻击奇云峰的五行仙术都得益于常家的出力,没有常家改换风水,拜死教在这片仙家属地寸步难行,更不用说瞒过肖家三位真仙的耳目了,只要常家老祖适时地改变主意,这些拜死信徒一个也离不开青州城的地界。
拜死教是多么完美的盟友啊,他们不是仙家,所以仙家的资源他们一概不用,奇云峰也好,灵脉也罢,没有一样会被瓜分,他们需求的只不过是青州城里数百万凡人的性命,而这些人的性命并不在常家老祖和常志方的心上,广大的青州有的是人,等拜死教带着他们的祭品离开(或者离不开,看老祖的意思)以后,他们尽可以从附近的州县移民一些人过来,也许短期内达不到以前的繁荣程度,但是供应仙家所需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是一个有些残忍却很完美的计划,只要能够得到奇云峰和其上的资源,常志方对这份残忍毫不在乎。
他不是他哥哥那样软弱的蠢人,能得到更好的资源的话,何妨杀一些无辜的凡人呢?
拜死教的僧人走进了常家招待他们的客馆,这里已经按照他们的信仰重新布置过了,四壁都张挂起了血色的帷幔,在帷幔的边缘则是一连串的骷髅,正北设立着神座,下面侍立的是三名位阶在他之上的拜死教僧人,排在第一的是一个面目干瘪得像七十老翁的七岁孩童,排在第二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如果她的脸上不是有许多流着五色脓的烂疮,又有活的蛆虫从这个烂疮爬到那个烂疮的话,容貌尽可以可以与当年的青州第一美女相比,排在第三的是一个长手长脚让人想起蜘蛛的男子,他的肚子鼓得像怀胎足月的孕妇,和他精瘦的四肢完全不相称。
年轻僧人知道,这三人没有一个真的就是这三人。
第八十一章 冰山一角
话说起来可能有些拗口,不过任何一个对拜死教有深入一些了解的人都不难明白这三人的外貌不是他们原本的外貌,也不是幻术的结果,在尸神的庇佑下,经过恰当的仪式和祈祷,每一个拜死教的高阶僧侣都有能力将自己或是前辈大师的魂魄转移到一具尸体上去,理论上什么尸体都可以,但在拜死教的教义之中,越是腐坏不堪的尸体,被重新“唤起”就越能证明尸神的伟力,所以和无知的外人想象得不同的是,这些高阶僧侣选择的“转生”对象不是相貌优美、体魄强壮的新死之人,而是被用各种办法损毁过的腐尸,或是生来畸形不能成人的怪胎身上。他们深信,只有选择附体这样的尸体才能颂扬尸神的荣光,博得尸神的宠爱,选择转生在健康尸体上的僧侣会发现自己丧失了所有从尸神那里得来的特殊能力,沦为可悲的凡人。
而一旦他们附体在了这些天生有重大缺陷的腐尸之上,能让他们继续行动自如都要靠尸神的庇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再对尸神的教义起任何不敬的念头,因为只要尸神收回她的宠爱,这些僧人的魂魄都会被永远困在散发着臭气的肉身棺材之内背对死神的叛徒又怎么能享受到死亡的安宁呢?
所以,拜死教的僧侣们在行为上是完全不能用常人的感情和理智去衡量的,他们的生和死都是为了敬仰和敬奉他们的神,他们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他们用鲜血、骸骨和濒死的人装饰他们的庙宇和殿堂,任凭千里沃野荒芜无人烟,他们的国境上没有哨所和城墙,他们甚至也没有军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只需尸神的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战士自然会破土而出。
正是这种荒芜和萧条给了许多人,也包括仙家一个错觉,以为拜死教只是边鄙荒原上挣扎求生的愚民们在苦捱度日时用以精神寄托的一个垃圾教派,和他们自家边境上那些狐仙野鬼的东西别无二致。从仙家偶尔驶过的云舟望下去,鬼国的大地上只有零星的茅屋,不成规模的村庄和与这些景象毫不相称的巨大辉煌的庙宇,他们自然以为,鬼国如此倒行逆施,没有灭亡只是自家长辈不去征讨罢了。
哦,可别和他们一样天真,以为拜死教的僧侣们只会躲在屋子里念经!他们无时无刻在思考着如何得到尸神的庇佑,他们所想出来的计策非一般人所能想到,因为他们即不在乎人伦,也不在乎道德和法律,拜死教的经文里说得明白:“当眼珠子里有蛆虫在爬的时候,谁会注意到眼珠是黑的还是黄的呢?”
与鬼国为邻的一个个国家、城镇都在一夕之间消逝在了风沙之间,路过的商人会惊骇地发现他去年经过的村庄已经荒无人烟,而灶上的锅中还满满地盛着尚未腐烂的食物。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蛛丝马迹,鬼国的边境就像感染了瘟疫一般逐渐变得和鬼国本身一样荒凉,最后被认为本来就是鬼国的一部分,神秘的“瘟疫”又从这些新的疆土上向新的邻居蔓延而去。
极少数敏锐的仙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向其他人发出了警告,然而拜死教的僧侣们及时地洒出了大笔的金钱和其他的资源,于是这些警告大多数都消散在了风中,近年来他们发现金钱在仙家中和凡人之中一样好用,所以行动就变得更加积极起来了,这次对青州城的攻伐,就是在肖家的盟友们的鼎力支持之下进行的。
想到这里,年轻僧人的脸上挂上了一抹冷笑,奇云峰上的肖家,怕是从来都没有得到他的这些所谓盟友如此卖力的支持吧!肖家赐予他们的种种权力和资源,都被他们认作了理所应当的东西,相反,拜死教抛撒的一些臭鱼烂虾和空口许诺倒是逗引得他们个个如痴如醉,啊,也不是个个都是如此,刚才那个常志安看起来就很警惕的样子,可惜像他这般资质禀赋既不出众,也不可能给家族提供比拜死教许诺的更多好处的人,怎么可能拉回整个被利益和傲慢蒙住了眼睛的家族呢?
他向北走了七步,恭恭敬敬地向神座之上施了一礼,神座上供奉的是一个头戴骷髅花冠、脚踏群蛇的女子,外人常常将这尊神像误认为尸神,甚至像肖千秋这样见多识广的真仙也不例外,而拜死教中人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她是“喜尸”,是曾经的拜死教高级僧侣,在她七次转生后,尸神降在她身上就像僧侣们转生在尸体上一样,随后她就变成了有伟力的尸神的一部分,尸神的神座,真正的尸神和死亡一样空洞、无形。
其他僧人也一起向尸神的神座行了礼,他们都知道尸神的位置是不可捉摸的,不可为人所知和所能辨认的,所以行礼的目标只能是它的神座也就是喜尸,随后,他们开始了像祈祷一样的交谈,每个人都只对喜尸发言,在法术的作用下,他们所有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是一样的苍凉,好像只有喜尸在空旷的房间里做出询问和回答,而他们只是默默地跪拜而已。
“青州城已经沐浴在了血中,死亡在街巷中流淌,明日,奇云峰上也会如此。”
“奇云峰还有一些力量。”
“微不足道的力量。”
“不可大意。”
“肖家的真仙们都没有想到……”
“他们中有人还试图与我们……”
“明日后的明日,这里也要献祭给尸神。”
“这是注定的事。”
乌吉达可以感受到年轻僧人身上传来的兴奋感,突然一阵与生人完全不同的力量触碰到了她,让她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古鲁大神?”
在她所窥视的那个隐秘的拜死教临时殿堂里,八条白色的女子手臂在她眼前升腾而起!
第八十二章 接触
熔岩宫殿中的魔鬼猛然从美食的包围中一跃而起,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短到它的仆人都没来得及看清的一刹那,它确确实实地把脑袋和一半的身体都镶嵌在了熔岩天花板中,只剩下两条短腿和一条暴躁愤怒的尾巴在外面晃悠,活像一只不慎把脑袋套进篮子的猴子,当它成功摆脱了熔岩天花板,重新落到它那张超豪华大床上的时候,它的尾巴一甩,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灰烬,而魔鬼的身体则因为愤怒而红得发亮:“塞洛特!”它喊道。
魔鬼的仆人早就把脑袋埋进了地板之中,刚才它也看到了镜中映射出来的景象,身为深渊种族,它看得可比身临其境的乌吉达更为真切,在乌吉达面前升起的那八条手臂既不存在于那个拜死教的临时殿堂里,也不存在于乌吉达所施展的法术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幻相,是一个神在召唤它的神仆,而这个神灵,不久之前,它和它的主人还以为它是一个普通的、贪求血食的妖鬼呢!
想到这个伪装成妖鬼的神曾经在深渊里隐藏了那么久,塞洛特不禁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如果不是面对它自己的祭司乌吉达,它还要过多久才会被发现?面临这些疑问之时,它比突然发现某个下属其实是用皮毛伪装起来的摄像装置的猴王也好不到哪里去,而它的主人……塞洛特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小魔鬼的体色已经恢复到了正常,只有尾刺上和翼刺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告诉塞洛特,它的主人对这些问题不会一笑了之。
“你!去一趟!”
“遵命!”塞洛特赶紧说,在深渊里是不兴什么差旅费的,它立即展翅飞了起来,然后就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它的脖子被小魔鬼的尾巴给勒住了,然后小魔鬼用尾巴推得它转了个方向:“那里,你,这边,我。”
“呜……”塞洛特哭丧着脸向凡间的世界飞去,它早就把不久前打算的离家出走给忘了个精光,开始想念起熔岩宫殿的温暖和一些沦落到凡间的可怕传说了。小魔鬼看着它的背影,用尾巴在地板上敲了两下,它要过去的话可要快得多了如果它上次没有被那个世界放逐的话现在它也只能先去找那个假妖鬼了和塞洛特想的不一样,它并不打算立即收拾那个假妖鬼。
“我要对准它的屁股踢一脚,把它踢到它自己挖的坑里。”小魔鬼对自己那么说,一道明亮的火焰从它的背脊滚下一直烧到它的尾刺,它的两只小巧可爱的翅膀尖上伸出了可怕的长刺,这是它预备一场艰难的战斗的征兆,和一个真正的神的战斗从来都不简单,它们就像深渊海星一样,只要剩下一点灰烬就会重生并蔓延开来,很多魔鬼认为这种战斗徒劳无益,但是对丹步雷斯来说,艰苦的争斗本身就是一种丰厚的回报了。
会被华林拖着卷入各种奇怪的事情中,丹步雷斯的这种个性难辞其咎,当然它绝不会承认就是了。
身处青州城中的乌吉达对深渊中的骚动一无所知,她的记忆停留在眼前出现那八条手臂的一瞬间,她认出了那是古鲁大神的象征,是她每天顶在头上膜拜之物,是夷人们世世代代敬奉朝拜之物,古鲁大神住在最深的洞中,它的八条手臂是八面的风,是最强的战士,是最美艳的女子手臂,它的下属是蜘蛛和毒蛇,会撕碎和吞噬每一个不服从的奴隶。她几乎本能地想要向伟大的古鲁致敬,然而,就在那时,她新获得的力量一下子切断了她的法术,急速地将窥探的意识触手缩了回来,退得那么快,令她的魂魄和精神都承受了巨大的震荡和伤害,她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驱邪的法术被中断后,僵尸们不再远离乌吉达,它们像潮水般从乌吉达的身边涌过,间或还有几个人从她身上踩过,而她连本能的反应都没有,宛如一截倒在地上的朽木。
蟹妖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儿,在意识到女祭司不像能再爬起来的样子之后,它转身逃进了黝黑的水中。
如果它以为这能让它逃离可悲的命运的话,那它就大错特错了,当早晨的阳光照亮青州城的河道的时候,污浊的液体从有着两百年修为的蟹妖的壳中慢慢溢出,它的壳能够抵抗凡人勇士的钢铁武器,可是抵挡不了被拜死教污染的秽水,它被污染的体液又污染了更多的水,在水底的僵尸大军的污血漩涡之中,一个被召唤的妖物爬了出来。
师徒逆转下
“他们怎么敢呢?”尽管事情已经明白地发生在了眼前,路德维希还是很难相信他们竟然能愚蠢到这种程度,在贫民窟里大张旗鼓地捕杀一个少年和一个婴儿是一回事,使用重型弩炮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这里到底是首都啊!不过当他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他马上就猜到了对方的幕后主使和这重火力的来源,明智地不再继续做出评论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目前他们的困境上来。
他所指的困境不是压在他们头顶的那一大堆破烂儿刚才一记重武器的火力没有伤到他们分毫他在学院里受到的严酷训练使得他能够在被攻击的一刹那将手中的攻击法术立即切换成一个防御的盾法术而是围在废墟外面虎视眈眈的刺客们,他们的法师在路德维希看来微不足道,可既然他们能够丧心病狂地搬来重炮,天晓得还有多少骇人的,他原本以为只会用在最厉害的敌人身上的武器会被用来对付这个世界未来的拯救者们。
“这个问题嘛,你难道不清楚吗?”引发了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你称呼我为阿施塔特的爱德华,而不是别的什么名字。”
当然,当然,这家伙在此时是应该有另外一个名字的,而阿施塔特的爱德华这个名字即使在他上辈子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人知晓,路德维希怒瞪着他:“我有一笔账要和你算,私人的,不干外面这些人的事。”
“哦。”对方哼了一声,显然没把他的话当真:“多少钱?别人出了多少钱雇你来干这件事的?说出来,我给你双倍。”说完,他的掌心里出现了一块硕大的红宝石,即使在废墟掩盖下,路德维希仍然能看到清澈如冰、鲜艳如血的宝石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这是一块最上等的火焰魔法石,市价应该能卖到一万五千金币,因为所有的火系魔法师都会争着收购这么纯净的火焰石,而他随手一掷,将这块价值一万五千金币的魔法石丢到了路德维希的脚下,以示交易的诚意。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
他胸中涌动着怒火,这是被欺骗的怒火!
他早该想到,阿施塔特女公爵的独生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又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怎么会因为没饭吃跑到死灵学院去呢?随便带两件他母亲的首饰出门变卖就足以成为一个富翁了,而且从他先前的身手来看,他的火系魔法已经达到了职业级别的水准,不是普通的商人能够欺负得了的。
那么,他会自愿进入死灵学院只有一个原因。
无论是谁,背后被一大堆刺客追杀都会自愿加入死灵学院的,进了学院还能多活几天不是?可怜从没离开过死灵学院,不晓得人间险恶的蕾妮导师,还有自己的姐姐,居然会被这家伙的花言巧语哄得团团转,真以为他是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励志典范,老是偷偷地给他开小灶……想到这里,他能不气吗?
等他把外面的那堆刺客收拾了,他要慢慢地一笔笔给他算清蕾妮的和大姐的账,至于他自己,这笔算不算都不要紧,毕竟爱德华在别的地方骗他的多了,不差这一笔。
“你不知道阿妮亚拉?”爱德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视宝石如粪土的神情:“那么,雇你的人是用正义的名义吗?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事里,他们没有一方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
“阿妮亚拉是谁?谁又能保证你说的话呢?毕竟你已经撒了太多的谎。”
“我处在不能轻易相信人的境地,用一句话大概就可以让你知道我的窘况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阿施塔特的继承人阿妮亚拉不是别人,就是我父亲的真爱,我父亲的另外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和那个孩子的出生只差一个月,而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之后还健康地活了许多年,直到四个月前的一天,她并不知道阿妮亚拉的存在和某人的背叛。”
路德维希什么也没说,这不是因为他站在阿妮亚拉这边,通行于贵族,尤其是“上五环”贵族中的许多法则并不为俗人所知,其中之一就是某些领地只交给特定的继承人,阿施塔特女公爵的配偶的爱人显然以为他能像“下七环”贵族那样继承亡者的一切,只要消灭了法定的优先继承人即可而路德维希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猜到在那个贪婪的女子耳边唱出动听的、闪耀着女公爵宝库金光的歌谣并指派得力刺客为她服务的夜莺是谁了,能够把一个身怀宝物秘藏的职业级施法者逼到不得不躲入死灵学院的人并不多,驱动他们的代价也是相当昂贵的,并不是随便一个婆娘就能从路边拉来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阿施塔特女公爵的独子不幸死在残忍的谋杀中后,身为帝国秩序守护者的人路德维希的父亲会怎样因这桩可怕的罪行震惊、发怒,在众贵族、法师面前要求他们务必尽快抓捕那个敢于对拥有大贵族和施法者双重身份的未成年人下手的可怕凶手,凶手当然会尽快抓到的,阿妮亚拉听起来就不像一个能经得起严刑拷打的女人,而被她迷住了心窍的女公爵丈夫也一样,两人都会因为对贵族的谋杀而被处决,皇帝陛下则会因为父子相残的残忍真相而忧伤愤慨得几天吃不下什么东西(倘若他那几天正好想减肥的话)转身把好大一片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历代皇帝都垂涎了好久的阿施塔特领地收归公有,以“绝贪婪者之念”,恩。
他父亲办事,就是这样义正词严无可挑剔,相比之下更难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一旦发现双管齐下竟然没能把爱德华干掉,还让对方识破了他的阴谋,看穿了阿妮亚拉的背后还另有雇主,就改换策略,双方握手言和到了把自己的独子送给对方当人质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可他能在多事之秋以病弱之体支撑整个国家,和他这份铁面无私的态度是分不开的,如果地狱有九层,路德维希毫不怀疑他会在第九层谋求给地狱换个更厉害的主子,当然在他心目中,他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这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是考虑到路德维希这几辈子加起来统共就他一个爹,应该也不难理解。
“没有任何人雇佣我”很久以后,婴儿路德维希开了口:“你也休想雇佣我,若你卖身给我的话,另算。”
“成交!”
“!”
“死了就卖不出去了啊!”爱德华以他一贯的厚颜无耻解释道:“我可挡不住刚才那炮。”
“闭嘴!”
“后悔了?”
“才没有!”想到上辈子的大仇终于能够得报,路德维希用海洋巨鲸冲进小水桶的自杀般的气势冲着这明摆着的陷阱喊道:“以后你就得管我叫师父了!”
在珍珠群岛的外海上,散步着无数荒无人烟的小岛,那些岛屿至多不过是一些大一点的礁石罢了,只有一些不顺风的船只会偶尔在此停靠,近来有些水手在恍惚间会在那些礁石之间看到雄伟的法师塔,仔细一看,又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大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或是人鱼们使用的幻术,除了酒后的聊天以外并不谈起这些事,而即使他们谈起了,也会被当作无稽之谈。
路德维希就这样将自己的法师塔建造在了他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他没有去死灵学院的打算,谁会想把幼儿园从头再念一遍?另外一个选择,教导他新收的徒弟,他上辈子的师父,听起来要可爱得多起码他当初是这样想的……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法师塔,自己的实验室,自己的不受未婚妻打扰的生活,而且还有可以预见的比上辈子顺利很多的拯救世界计划到大海的另一边寻找塔拉的商人已经奉命出发,他可以比上辈子提前很多遇到其他人了简直完美,除了有时候变成菠菜绿,有时候变成茄子紫,有时候通体流光溢彩、七彩缤纷得跟彩虹有的一比还带闪光的自己!
罪魁祸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师父!徒弟要是不出错的话,那不就成师傅了吗?”
“上次你让我头上长出一棵卷心菜的时候也这么说!”
以为上辈子糟糕透顶的师傅,这辈子换了身份地位就能变成不那么糟糕透顶的学徒,那实在是……想多了。
附:路德维希倒是很想锤他,可惜他自从吸收了被揉脸的教训以后勤于练武,血统优势展露得很快,所以没法锤对方了在他把对方喂得跟刚逃出阿施塔特公爵府一样胖之前不能他现在实在是太瘦了,一锤怕是直接就拍扁了,路德维希的复活术又一直练得不好所以医术很好的塔拉还是快点来吧,到时候就想怎么锤就能怎么锤了!路德维希虔诚地如此祈求着。
end
第八十三章 恐吓
“这悉悉索索的是什么声音?”彻夜守卫在躲藏了肖家所有未成年人的真英洞前的众修士中不止有一个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敌人用会带来毁灭性光柱的“太阳”法器照耀了奇云峰一整晚,当真正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倒显得没那么显眼了,但是他们并未因为长时间的守卫而松弛下来,他们究竟是有道行的修士而不是普通的容易疲惫的凡人。他们可能在人性上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然而有缺点的修士照样是修士,不是凡人,也不是蒙班靠拉帮结派斗架的三脚猫们。他们的感觉比常人敏锐得多,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以往的异样。
新的报告飞快地传递到了肖在礼处,又经由他传递给了镇守奇云峰的三位真仙,然而他一到那里就发现自己又白跑了一次肖公桥已经在夜晚架起了数十面水镜以临时代替原来的镜湖,效果自然不能和原来的镜湖相比,只能看到奇云峰飞龙湖周围的一小片区域而已,甚至都观测不到青州城雄伟的城墙是否仍然屹立在原处。
从水镜之中,真仙们不但先肖家众修士一步发现了异样,还看到了异样的源头。
承接奇云峰灵脉之水,原为青州千万民众活命根本的飞龙湖,已经被彻底地污秽了!
飞龙湖之所以会在凡人中被讹传为黑龙湖,是因为清冽的湖水在庞大的奇云峰遮盖下,不见日光,正午时看去也是黑黢黢之故,而今这湖水里却涌动着无数秽毒至极的僵尸,名扬诸国的一处仙家名胜,此刻竟然活像一个盛满了蠕动活蛆的粪桶!
仅仅在一天之前,本地的导游还指着湖面上不时浮起的一串串明净如琉璃的水泡,向外地客忽悠说这是潜藏在水底的仙家真龙睡眠时的呼吸,逗引得他们一个个从船上俯身去看那虚无缥缈的神龙守卫的宝藏,而如今,从死人眼里脱落的白色眼珠取代了原本明净如琉璃的水泡,一堆堆地在湖面上飘荡,旁边是一团团因为水泡掉了腐皮而掉落的须发,一根根在死人们行军时被挤下来的手指、脚趾,这许多的秽物堆积在水上,被风送在一处,宛如一个死神的水上集市,让肖在礼一窥之下,恨不能马上冲到旁边去吐个够,这拜死教不也是人类么,怎么做出来的事情,比他们惯常讨伐的妖魔还要恶毒呢?
肖在礼并不是初出茅庐的纯情少年,以为天下都是奇云峰一般的宜人仙境,年轻时,他也多次为家族出征,讨伐青、云、横三州各处吃人的妖魔,无论是装着人肉的大锅,还是人皮缝制的衣衫,对他而言都不陌生,可这一次,拜死教以空前的杀人规模,一照面就将他镇住了!
水镜在肖千秋的命令下缓缓移动,于是他们都看到了在这个奇特的汇集点,除了尸体上脱落下来的残骸,还有一些别的碎片:一枚昨日还珍重地佩戴在头上、刻着爱人的名字,临睡都不愿解下的发簪,一只被岁月磨去了光辉的祖传的手镯,一块刻着明天要交的作业的小学生的写字板……
“都是青州城里的。”肖千秋说,听到这话,肖在礼失声惊叫起来以肖在礼的地位,能够送到他面前的凡人之物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舶来品,本城的普通工艺品他却因此接触得很少,远不如经常混迹市井的肖千秋熟悉:“全……拜死教竟敢……”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真仙肖家的子弟,早已习惯了家族的赫赫威名,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别说什么巨盗妖魔,就是等闲有一个真仙的仙家家族,都不敢轻举妄动,何时会想到有人竟然能一次在他们的领地上杀戮了他们如此之多的领民?但是,话一离口,他便想起今日早就不同往日,对方休说别的,连肖家的人都杀了,阅星堂都毁了,还差几个凡人吗?但即使如此,即使肖在礼不是什么重视凡人性命的修士,拜死教的屠戮还是教他脊背上阵阵发凉,甚至超过了阅星堂被毁之时。
往日的仙家战斗,双方只是尽出好手而已,何尝见过如此把无关人等当猪羊蚂蚁般地屠宰?拜死教这么做了,纵然得胜,青州城还能剩下什么?被污秽得如此厉害的飞龙湖,早晚会污染到青州主灵脉,到那时候……
“他们就称心如意了。”肖千秋说。
肖在礼一时还是不解:“拜死教的尸神,不要人供奉么?他们把青州城的百姓屠戮一空,将来他的庙宇怎么办?谁给他盖庙,谁给他上香,谁把此处的宝物资源运到他们的鬼国去?”
“拜死教的尸神,既不需要香火,恐怕也不需要庙宇。”肖千秋说:“天地宇宙就是它的庙宇,坟墓间的风就是他的祈祷乐,死人就是他的香火和仆人。”
众人一时静默无言,这是古书上对于尸神的记载,他们原都以为那是赞美尸神的夸大之词,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青州城的百姓不是田间普通的农夫,他们中大部分都能靠双手养活自己,他们是高超的手工艺人,他们会制酒、做漆,把本地的物产做成精美可口的佳肴和小点心,将从丹霞贩来的金银做成首饰,镶嵌上波澜海运来的珊瑚和珍珠,和云梧交换珍贵的衣料,再把这些衣料裁制成衣贩卖到海外,青州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用赚到的钱修建起来的连片的舒适住宅,一个能够一口气杀掉那么多能勒索出贵重财物的居民的神明,其他山神河妖看重的祭品在它看来应该是不值一提吧……
它的目标,恐怕也明确得很。
这就是他们陷入了沉默的原因,然而拜死教却不愿他们在这种沉默里耽误时间,风中传来了凄厉如同人类惨嚎声的号角声,令每一个听到的活人的血液中都立时浸入了凉气,这是拜死教向他们的尸神献上赞美的乐声,也是恐怖的攻击即将开始的号令。
听到这号角声,湖中的众死人再一次活动起来,他们的行动笨拙而无章法,只是简单地向湖中心聚拢,当湖水中央容纳不下更多的死人时,他们就爬到其他死人的身上,渐渐地摞起了一座尸体的高塔,向着奇云峰的底部越来越近了。
不错,尽管很多人会以为奇云峰的底部是与飞龙湖相接的,但其实并非如此,在滂沱水雾的遮掩下,它的底部是悬空浮在湖水之上的,一个不会飞行的凡人在他活着的时候想跨越这障碍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死了以后却能!因为此时他可以不在乎肢体的残缺和内脏的损害,只一心一意往上爬,或者充当其他尸体往上爬的垫脚石。
拜死教的僧侣把用人骨和陈年墓土混合制作的号角从唇边取下,发出了一声冷笑,自命为不死之人的愚昧的真仙们即将见识到尸神的伟力,那是任何活人都不能抵挡的!
“可恶!”肖公桥吼道,他迅速地激发了一道强大的符文,奇云峰下部那些美丽的琉璃宝塔一起亮了起来,青白色的电光在塔尖跳跃汇拢,向下直劈到湖面,随即,人肉的焦香味在湖面上传出很远。
那些爬得最高的死人不是在雷光下化作了飞灰,就是被雷电劈成了碎块,落到了湖里,他们体内的污血像秽恶的血雨一样落在了湖上,将湖水染成了不祥的红色。在奇云峰上历年来架设的众结界法器的加强之下,肖公桥的这一击足以杀死一千人,让剩下的十万人因为担忧自己的性命而瞬间崩溃如果他们还有一口活气的话问题是,他们就是没有这一口活气。
他的这一击可能仍然将一千个死人打得失去了战斗力,可这算得了什么呢?其他的死人并不会因为他的这一击而害怕得发抖,或是想起家中的老母妻儿无人奉养,惊觉自己性命的宝贵,相反,他们继续在尸神祭司的驱使下向奇云峰上攀爬。
拜死教的僧侣们纷纷开怀大笑,与尸神的伟力相比,区区一个真仙算得了什么?他可能能毁灭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甚至一百万个死人,可仅仅在青州城中,被伟大的尸神唤起向奇云峰发起冲锋的死人,就有四百万之多!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会杀尽青、云、横三州的每一个活人,把他们都编入尸神的大军,除了后勤之外,兵员的数量是尸神祭司们最不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最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呢,真是好笑。”满脸流脓还有蛆虫在爬的女僧说。
“将‘树’送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得清楚一些,这些活人的眼睛,就是不太灵。”长手长脚肚腹如鼓的男僧说。有孩童身材和老人面孔的首席僧侣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位在他们之下的年轻僧人又吹响了那支尸神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