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笛声
沁州,官道,清晨时分。
两匹瘦马一前一后,慢慢而行,第一匹马上是一位白衣男子,第二匹马上则是一紫衣女子,男子腰间一柄长剑,一手放于缰绳,一手轻扶剑柄,虽说目光一直向着前方,但从身姿上看,时刻提防着身后的女子。
女子骑马距男子颇远,若非她一直紧盯着前面的瘦马,没人会觉得这两人行在一路上,她侧身坐在马上,一手轻抚马鬃,另一手则把玩着一柄飞刀,那飞刀在她手上来回跳跃,似是有灵性一般,虽说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但始终和前马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这二人正是祝士廉和孟姑娘,与孟姑娘的主子马老大交谈之后,孟姑娘便奉命将祝士廉送出府邸,送至来时的客栈之中,离开那座秘密府邸之时虽不像来时一般用了迷药,但却将祝士廉的双眼双耳捂得严严实实,确保他绝不会知晓府邸所在。
祝士廉虽说无从得知这个迷宫一样的府邸究竟在何处,但他也并不执着于此,回到客栈之后,他先写了一封密信,而后来到北都城内的官府之中,找到了一个姓王的差役,将密信送出,但当他回到客栈,却见孟姑娘正坐在客栈中等着他。
祝士廉并不想多说什么,他现在需要回到待贤坊中,不仅仅是因为孟姑娘提到翠烟阁,更是因为孟姑娘将一件翠烟阁的翡翠玉镯交给了他,这信物他当然认得,如果截杀李老板的事翠烟阁也牵扯当中的话,那么这件事便非同小可,至于孟姑娘这边,李老板自会有所定夺,自立留在此处调查也无意义。
可虽然他不想多和孟姑娘说什么,孟姑娘却不想放过他,她走上来,脸上带着笑容,说道:“祝公子,我家老爷命我跟随公子,他有口信要要我交给待贤坊李老板。”
祝士廉只摇了摇头,说道:“姑娘,不识,李老板,不见。”
孟姑娘歪着脑袋看着祝士廉,说道:“若是,小女子这个口信要紧呢?”
祝士廉眼珠微微一动,目光扫过四周,这客栈当中并无他人,他说道:“请讲,在下转告。”
孟姑娘却摇起了头,转过身,两手背过身后,说道:“那可不行,祝公子,虽说你守口如瓶,但还是不能告诉你,小女子受人所托,不会失信于人,公子,就让小女子与你同行如何?”
祝士廉仍是拒绝道:“男女,不便。”
孟姑娘轻轻地笑出了声,说道:“公子,小女子丫鬟人家出身,若是公子喜欢,小女子一路侍奉公子也好,也没有什么不便?”她扭过头来,看着祝士廉,如侍女一样作了个揖,说道,“公子以为如何?”
祝士廉仍是只摇头,抬手抱拳说道:“不必,姑娘,告辞。”
见他转身要走,孟姑娘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作生气模样,抬手伸在祝士廉面前说道:“公子居然如此不近人情吗?若公子当真要走,便把小女子的手帕拿回来。”
听她这么说,祝士廉也并未犹豫,伸手到怀中,想要取出香囊和手帕。见他要取,孟姑娘忙将手又放在他伸到怀中的手臂上,认真地说道:“公子当真要取?”
祝士廉见她如此反复,早已心知她并非真的要取走,只是取闹罢了,于是说道:“姑娘好意,心领,同行却不可。”
孟姑娘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看在公子多说了几个字的面子上,小女子便不再纠缠公子,公子自去吧。”说完,便回到了客栈房间当中。
祝士廉见她走开,心中只暗自摇头,他自然知道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以孟姑娘心性,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绝无可能,他回到自己屋内,整理行囊,待到来到客栈后院马厩,却发觉马厩当中一匹马都没有,他找到店主询问,店主也大吃一惊,叫来小二询问,小二也一无所知。
祝士廉一幅大家公子打扮,店主知他绝非寻常之人,深恐他怪罪,愿奉上银两补偿。祝士廉自己的马只是普通驿马,他倒是并不太在意,此事少不了是孟姑娘从中作梗,于是他只要店主另寻一匹马来便可。店主大为高兴,忙派手下伙计去城中买马,请公子安坐,却不想不多时,手下伙计已返回报告,城中马匹昨夜已被官府全部连夜征走,竟然一匹也买不到。
祝士廉听闻此事,颇为吃惊,他知道孟姑娘会做些手脚,却没想到他们的人在北都城有这么强大的影响,既然城内没有马匹,他便打算沿官道暂且徒步出发,最近的驿站若是施展轻功,差不多半天时间便可到达,那里不可能没有驿马,如此并不会耽误太久。
既已做好打算,事不宜迟,祝士廉马上出发,出城之后,施展轻功向驿馆前进,果然如他所料,差不多半天时间,他就赶到了城南官道驿站,驿站之内官差见他拿出待贤坊令牌,慌忙接待。可当祝士廉要驿站立即备马之时,官差们却面面相觑,只说驿站之内只剩下两匹瘦马,昨夜连续数个急报通过,驿站之内马匹都被派走,要到三五天后才能从别处再运马来。
祝士廉摇了摇头,要官差把两匹瘦马牵来,马虽不好,但也总要好过自己徒步,他所修习之轻功,短途奔袭并无问题,但却长久不得,瘦马一匹也就凑合了,却不想官差仍是面露难色,原来即使是最后两匹瘦马,也已被重要人物订下,不得随意动用。
祝士廉正要询问是何人订下之时,却见孟姑娘从外走进驿站之中,取出信物交给官差,看了一眼祝士廉,扭过头对官差说道:“那两匹驿马牵来,本姑娘奉命取马。”
见她来到,祝士廉已是惊奇,自己脚程极快,也并未发现有人跟随,孟姑娘却前后脚来到,他虽知孟姑娘武功甚高,但轻功如此之好还是让他有点出乎意料。待到孟姑娘拿出信物,要官差为她取马,祝士廉才发觉自己所行早已在孟姑娘安排之中。
差人倒是听话,很快将两匹马牵到门前,孟姑娘走道马跟前查看了一下,点点头,回头看着祝士廉,笑吟吟地说道:“祝公子,小女子让给你一匹马如何?”
祝士廉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干脆走到门口,说道:“姑娘,佩服,条件?”
孟姑娘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那意思自然是:本姑娘的条件你早就知道了。
祝士廉叹了口气,显然是已经认命,他走道一匹马边上看了看,这马虽瘦,但行路并无大碍,于是翻身上马,看着孟姑娘说道:“姑娘,去哪?”
见他上马,孟姑娘立时喜笑颜开,侧身上马,说道:“小女子要去长安城看看,公子既然不愿小女子做你的丫鬟,那我们便各走各的咯,如何?”
祝士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指示,孟姑娘却只是等他先走,自己放马跟在后面不远处。
就这样,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行了数天,每日投宿客栈,清晨祝士廉刚刚出门,孟姑娘便紧随而至,不觉已到沁州与晋州边界。
是日天高云淡,虽是清晨时分,却并无什么露水,只有渐起的微风,此刻祝士廉并不着急,昨日晚间,北都城中的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上,告知送往长安城的信鸽已返回,李老板已收到信件,若是有要紧之事,则必有另一封密信单独而来,现今并无第二封密信,便是要他便宜行事。
时节已是入秋,官道路过一小村,村口处,一小童手持一竹笛,胡乱吹着,显是不怎么会,尽管如此,小童还是吹的不亦乐乎。
祝士廉看到小童笨拙地吹着手里的笛子,面露奇怪的神色,既像是好奇,又像是欣慰,还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嘴角不禁有些上翘。
那小童看到祝士廉一袭白衣,骑一瘦马,腰间挂剑,眼中也充满了新鲜与崇拜,手在笛子上按地更加起劲,吹的也更大声了,不过在旁人听来,只能说更加刺耳了。
后面的孟姑娘听到这刺耳的声音,不禁眉头紧锁,两手捂在耳朵,在发现这样并不能阻止噪音之后,她策马上前,来到小童面前,说道:“小子,别再吹了,你不知道你吹的很难听吗?”
谁想那小童并不理她,仍是我行我素地吹着手里的笛子,仿佛是在赌气一般,吹的愈发响亮。
祝士廉本已放马走过,回头见孟姑娘找上那小童,便停下马等待,有一说一,那长笛乱吹确实吵闹刺耳,想来这小童不在村中而来到官道路边,想必也是村中人不堪其扰,不过在祝士廉听来,这噪音其实还是有一个音律规律的,只是小童实在年幼,掌握地不好,并不是在乱吹。
但孟姑娘可没有祝士廉这样的好脾气,见小童不理他,登时火冒三丈,早上清风带来的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化作了一团怒火,说道:“你这顽童,怎么如此不听话,本姑娘现在不跟你计较太多,赶快停下,否则本姑娘可不客气了。”
那小童听她这么说,好像也很生气,放下笛子说道:“我练我的笛子,关你路过的人什么事。”说完没等孟姑娘再教训,又把笛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见小童如此顶撞,孟姑娘登时火冒三丈,一抬手,两把飞刀便掷了出来,她当然不会因为两句顶撞便要杀人,只是要吓唬吓唬这个小童,这两把飞刀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最多也只是划伤小童胳膊小腿一侧皮肉,但惊吓也是足够。
小童哪里会反应的过来,眼看飞刀到了面前,吓得大叫了一声,长笛也脱手落下,只听“铛铛”两声,一把剑无声无息而来,将两把飞刀挡落在地,一袭白影已落在面前,长笛未落地,已被祝士廉接在手中。
孟姑娘更生气了,对祝士廉说道:“祝公子!小女子教育教育顽童,公子多管什么闲事,小女子又不会真的伤到他。”
祝士廉却没回她,只是转过身蹲在小童面前,脸上罕见地挂着温柔之色,小童已被那两把飞刀和祝士廉手中的剑吓得坐到了地上,祝士廉从腰间取出一些银两,塞到小童手上,说道:“笛子卖我,如何?”
小童虽说被吓得不轻,但眼前这位公子面容和善,而递过来的银两,莫说买一根竹笛,就是把村里所有的竹器买光都是够了的,于是连忙点头。见小童点头,祝士廉笑了起来,说道:“下次,记得寻个清静之地。”
小童看着他,点了点头,于是祝士廉站起身来,目送小童朝着村子一溜烟地跑了,回身向自己的马走去,孟姑娘见他如此这般,更是生气,说道:“祝公子!你不要说点什么吗?”
祝士廉却只是安稳地上马,扭过身来,笑了笑,把手里的竹笛对孟姑娘晃了晃,说道:“姑娘,愿听士廉抚琴,愿听士廉吹笛否?”
孟姑娘正想让他好好解释,却猛然意识到,祝公子居然完整地说了一句话,脸上的愁云马上便散了,驱马向前与祝公子平齐,说道:“好啊,小女子当然愿意。”
祝士廉也不再多说,举起竹笛到嘴边,一口气吐出,一阵悠扬的笛声立时从竹管当中传出,笛声婉转千回,如泣如诉,虽是秋高白日,却让人觉得风吹叶落,似是山雨渐冷,哀泣长歌若天边云暗,孟姑娘脸色变得有些疑惑,看向祝士廉脸颊,却见祝士廉神情戚戚,似是有千万句话隐藏于心,闷闷不得吐出,是思乡?思人?思亲?孟姑娘只觉自己仿佛沉醉于笛声之中,心境也随着祝公子的心绪而动。
祝士廉似乎也沉浸于自己的笛声当中,不能自已,许久不曾吹笛,技艺生疏了些,但情之所至,又比技艺更高了一筹,待到他注意到,自己所吹的竟是刚刚那童子所吹旋律。
注意到了这点,祝士廉脸上的愁云仿佛减了几分,曲调婉转,声调也更短促了些,恍惚之中,孟姑娘觉得似乎拨云见日一般,笛声竟在一阵精妙地变调之下,轻快了起来,虽说谈不上欢脱,但早已没了刚才的沉暗之感,只剩下一阵欣然的舒缓,随着笛声,孟姑娘脸上笑容渐出,再看祝士廉,脸上已是欣慰之情。
一曲毕,祝士廉两手放下,将竹笛握在手中,扭头看向孟姑娘,孟姑娘似是梦中醒来,才发觉笛声已然结束,不禁鼓起掌来,说道:“公子笛声竟然如此美妙,可否告知小女子,此曲是何名字?”
祝士廉只是摇头,说道:“山野小子所作,不曾有姓名,姑娘若有意,可取一名字。”
孟姑娘不禁喜出望外,说道:“公子当真?如此,便叫柔云调吧,似天边浮云,随风而舞,风若劲则愁,风若徐则柔,风若止则轻,公子觉得如何?”
祝士廉点头说道:“此名甚好。”
孟姑娘脸上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祝公子?为何现在肯和小女子完整的说话了?”
祝士廉将那并不精致的竹笛收好,说道:“孟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如此说话,只是和师姐约定如此,适才见那小童模样,一时触景生情罢了。”
孟姑娘颇为惊讶,说道:“刚才那小童乱吹,竟能牵动公子如此感情?”
祝士廉看了看天边浮云,长叹一声,说道:“故事罢了。”
孟姑娘更加好奇了,凑近前来,认真打量了祝士廉一番,说道:“江湖传言,祝公子出身待贤坊之中,竟也会有如此经历?”
祝士廉笑道:“姑娘只知道祝某出身待贤坊这样的大家,却不知祝某十二岁时仍不过是山野村落一无父无母之牧童罢了,恰似适才所遇小童一般,只是有幸得一古琴、一琴谱,若是自行学练便也罢了,偏偏引得贼人近来,若非师姐相救,又怎会有今日的祝某。”
孟姑娘恍然大悟,说道:“难怪祝公子对那小子如此和善,如此说来,公子和梁女侠想是关系甚密?”
祝士廉长叹道:“救命之恩,又如何能报。况师兄师姐将祝某视若己出,悉心培养,关系甚密这话,并不恰当,不妨说是长兄若父,长姐如母吧。”
孟姑娘看着他,似是若有所思。
第十七卷 问剑
翠烟阁,三层,夜已渐沉。
阁主李宗戎带顾仪、吕朝云二人登上了翠烟阁的三层,三层比二层要小许多,只有一块不大的空间,与二层相同,被十六根大柱子撑起,夜风从外吹来,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显然,这一层并不是用来住人的,虽说也是雕梁画栋,但摆设却比二层更加简单,中间四根立柱用金丝帷幕遮盖,幕外除却立柱便空无一物,李宗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随他来,待顾仪和吕朝云靠近,才发现这三层虽说空荡,却另有玄机。
在三层的十六根立柱当中,只有一条道路通向当中的帷幕,其余地面均是镂空的格栅,从上面可以轻易地看到二层落座的所有人,一切二楼的声音也尽可收入耳中,但刚刚从二层向上,只能看到头顶上繁复奢华的镶金雕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完全处在监视之中。对于二人惊异的神情,李宗戎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解释,不过也不必解释,这么一座神秘的组织,若没点手段,怎么轻易控制下面的人。
三人沿着唯一的通路,来到殿中帷幕面前,不知李宗戎碰了哪里,帷幕向两旁拉开,当中只有石台一座,台上呈品字形有三座兵器架,其中两座空置,当中一座上,一柄宽刃长刀摆在其上,刀背厚重,刀身上饰有猛虎一只,刀型略有弯曲,与刀柄一齐看去,似游龙一般,整个刀隐隐泛着金光,一股霸王之气尽显,此刀只厚重,非大力之士绝不能用,寻常武者若使用此刀,恐怕只会让自己招式迟滞缓慢,断不能发挥其力,但若是能驾驭此刀,则每一招便如泰山压顶一般,绝不可招架其势,敌手必退避三舍以避其锋芒。
李宗戎说道:“老夫本以为二位小友只是想来阁中换点宝物,却不想吕小友有如此渊博见识,故而只在二层相迎,既然吕小友已说出‘一刀二剑’,那老夫也不必隐瞒什么,二位眼前的,便是‘一刀二剑’之首,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霸羽刀’。”
吕朝云虽说早已知晓这‘一刀二剑’的故事,但第一次真的看到,仍是震撼不已,二十年前的传奇现在就摆在面前,刀刃的金光之下,似是有说不完的英雄豪气,若说顾仪手中剑充满了杀气阴冷的寒光,这把刀则满盈着霸王震慑四方的威光,只要放在眼前,便让人有一种屈服于其下的压力,她竟一时难以开口言说。
顾仪虽说对这把刀并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从朝云口中听来一些,但却通晓兵器,一看到这把刀,便知其中的非凡之处,他心中暗自估量了一下,如此规制的长刀,只消简单的挥砍而下,即便不凭借刀刃的锋利,也能拥有如一柄巨锤般的冲击力,想来二十年前霸羽刀主人那位侠士,必是有一套独特的武功,可以将此刀运用自如。
李宗戎走到霸羽刀之前,看着这把剑,似是想伸手去拿,但在半途停了下来,只转过身来,示意两人自便,三座兵器架之前有坐席一块,他当先坐了下来,看阁主落座,顾仪和朝云也一同坐下,阁主问道:“二位,老夫已经把这翠烟阁的镇阁之宝给二位看了,二位也该告知老夫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了。”
顾仪虽说对翠烟阁的阁主仍有一些提防,但阁主将镇阁之宝如此展示,竟让他也有点动摇,也许这也是一种策略,若是毫无保留的展示诚意,自己便已占据了道义上的高点,实在是让人很难假言相对。顾仪毕竟江湖经验有限,此刻有点不知如何回答,不知究竟是应当坦诚说明还是应当继续隐瞒试探,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看向朝云,朝云似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显然,阁主的名字,霸羽刀的现身,其中蕴含的信息让她也有点不好消化。
看到顾仪看向自己,朝云也从顾仪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犹豫,于是对阁主拱手说道:“谢阁主美意,这霸羽刀确实不凡,只是江湖传言,不只是霸羽刀,荡寇剑也在翠烟阁当中,想来这把剑和阁主您关系匪浅,为何却不在此处呢?”
“哦?看来你知道我是谁咯?你这姑娘知道的还真不少,”李宗戎有些吃惊,知道一刀二剑也就罢了,居然直接说出自己和荡寇剑的关系匪浅,看来眼前这个姑娘绝非听到一些传言这么简单了,之前只是觉得二人这个年纪见识颇多,自己还有些欣赏,现在看来,这两个人可不像是光顾翠烟阁的客人那么简单了,想了一想,李阁主继续说道,“不错,二十年前,荡寇剑确实曾经在我手中,不过却被人抢走了。”
“抢走了?!”顾仪和吕朝云几乎异口同声地惊道。
李宗戎点头道:“是的,二十年前,老夫从长安城中取走了荡寇剑,此事确实也为人所知,吕小友所说的恐怕便是这件事了,不过在老夫在回阁途中,被一蒙面之人夺走了那把剑,好在其时这柄霸羽刀老夫已先行送回阁中,故而不曾被一齐夺走。”
“竟有人能从翠烟阁阁主手中夺剑?”吕朝云脱口而出,突然又觉自己失言,自己这句话,摆明了便是自己很清楚阁主武功底细,阁主看着她,两眼有些微微眯起,但转瞬之间神色便已消失,只是淡淡说道:“这个人武功颇为不同,老夫只和他过了十招,那时老夫用剑,那人却是空手,说来惭愧,十招之间,老夫手中荡寇剑已被夺走,彼时老夫只想要夺回此剑,四下探查而不得,无可奈何之下,便许以重金悬赏之,那是老夫所悬赏之金实在过于丰厚,一时之间,天下剑客中持有名剑之人皆少不了遭人暗算,夺了剑便来老夫这领赏,可惜没有一人找到这把荡寇剑,也因为老夫这个举动,让江湖中人人人自危,不敢再谈一刀二剑之事,他们都以为这些夺剑的恶徒都是老夫安排下的,却不知这些只是老夫重金之下激出的野心作崇罢了,后来这些人时常拿一些并无价值的刀剑棍棒兵器前来,老夫也不堪其扰,便迁至这座阁中,能来到我这阁中的才能交换好处,老夫想要以此过滤掉那些投机之徒,但这二十年来能到老夫阁中的也就寥寥数人而已。”
说完,阁主倾身向前,看着朝云说道:“看来,吕小友对老夫身世知之甚详,现在老夫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该到了两位回答老夫问题的时候了吧。”
吕朝云看了看顾仪,顾仪仍是有些犹豫,吕朝云知道他不知如何作答,于是自己说道:“前辈既然如此坦诚,朝云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朝云是吴越之地长城水坞人士。”
“哦?”阁主眼前突然一亮,说道,“长城水坞?难怪小友姓吕,长城水坞吕家确实有名,知道一刀二剑,倒是并不奇怪。”
他这么一说,反倒是顾仪有些吃惊,扭头看向吕朝云,自己这一路只是把吕朝云作为大和尚的女儿这个身份去看,自己江湖历练不深,这长城水坞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一概不知,听这口气,想来也不是个寻常地方,不过细细想来,长城水阁吕家,朝云姐姐竟是随了母亲族姓吗?
吕朝云看到顾仪看她,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这个眼神的意思顾仪马上就明白了,有什么问题以后我自然会给你说,就是这个意思了。朝云回过头来,对翠烟阁阁主说道:“其实我二人此次前来,只是为帮顾公子寻访自己的身世,并无它意,只是朝云自幼便知晓一些翠烟阁的事情,才有了刚才的问题,望阁主休要见怪。”
“嗯?寻访身世?到翠烟阁中?”阁主更是奇怪,“莫非顾小友也与老夫的翠烟阁有关系?”
顾仪见朝云已将目的和盘托出,当下说道:“非也,只是顾仪只有一把剑和武功的线索,想要寻访颇有难度,得一高人指点,说到翠烟阁中当有所收获,也就来了,前辈见谅,我二人也不知为何要到此处。”
“哦?得一高人指点到老夫这里?”他转向吕朝云,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啊?能知老夫住处的人可不多了,待贤坊宗儒?武君剑林寻正?还是北都孟隋君?”
吕朝云只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是游散仙安德玄。”既然她已知道荡寇剑不在阁中,那么安德玄不来阁中取剑便解释得通了,那么二人就并无什么紧张关系,可以直说无妨。
听到这个名字,阁主点头认同了,说道:“游散仙,嗯,不错,他确实知道老夫这座阁,既是他说了,那想来老夫这里确实也帮得上你,不妨说说看吧。”
顾仪此时也不再有所保留,说道:“顾仪跟随师父长大,学的师父一身本领,但一直不知师父姓名,师父所留遗物,也只有顾仪随身所携的这把剑而已。”
“那便取剑来,给老夫看一看,既是游散仙让你来的,想必老夫认得。”阁主也不推辞,只让顾仪取剑来便是。
顾仪站起身来,将剑从背后的剑鞘中拔出,烛火映衬之下,反射的却非金橙之色的烛光,而是凛冽凄白的寒光,似是天间月色直洒下来,顾仪反过手来,以两手托剑身,将剑递给了翠烟阁阁主。
在他拔出剑那一刻,阁主便已知此剑非同凡响,于是郑重地以双手接过这柄比一般长剑还要长上一截的剑,放在膝上,细细观瞧,此剑长约四尺,剑面厚重,剑刃较宽,整个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阵寒光相缠,整个长剑重量颇大,似是有两把剑的重量一般,阁主掂量了一下,神情颇为惊异,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将剑挥舞几下,金属破空之声凌厉刺耳,阁主略一思虑,再将剑刃放在手上,细细察看,摇了摇头,四下扫视一圈,快步走到帷幕之旁,将剑尖放在其上,轻轻一划,帷幕立时被撕开一道口子,阁主仔细查看帷幕上的裂口,断裂处整齐干净,他点点头,回到二人面前,将剑放在顾仪身前,开口说道:“老夫这层帷幕,是用天蚕丝线混以金银丝线所织,寻常刀剑是伤不得其分毫的,顾小友这把剑的确不凡,品质不在老夫在二层所放的一十五把名剑之下,不,还要更高一些,若是只论锻造技艺,这把剑还要在其上,顾小友,此剑可有名字。”
吕朝云看向顾仪,她也有些好奇,顾仪从未对她提过这把剑的事,只听顾仪回答道:“确实有名字,只是师父叮嘱,此剑名字太过不吉,如我真的要使用,可自行取一名字,原名弃之不用最好。”
阁主只是说道:“原来如此,但寻根问底,总是要有个头绪,顾小友还是将原名说来给老夫听一下吧。”
顾仪说道:“那倒是不错,顾仪也不曾为此剑新取一名字,只是还叫此剑原名,名曰‘散魄’”。
“哦?”阁主再次伸手将剑拿过,再观瞧一番,说道,“此名确实不吉,听到这个名字,老夫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一刀二剑中的夺魂剑,夺魂散魄,似是对剑一般,只是那夺魂剑老夫知道,剑身细长,乃是一把锋利的快剑,剑主剑法精致细腻,用剑如舞,和这把剑实在是很难有相似之处,若不是顾小友说道这个名字,老夫是绝对不会将这两把剑想到一起的。”
他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大概是老夫年事已高,记性不是很好,现在想不起有听说过如此一把剑,这二十年间的搜罗,老夫也未见过一把和此剑相似的剑,安德玄让你二人到我这里来,想来还是有些多余了,恐怕老夫给不了你们什么帮助了。”
阁主将剑递还给了顾仪,顾仪接过剑,自己又看了一会儿,便收剑入鞘,他自然知道没那么容易,自己的师父隐居山林,想要探寻师父这柄剑的由来哪有那么容易。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旁朝云突然开口说道:“前辈刚刚提到这柄剑的锻造技艺,以朝云所知,能够打造如此兵器的匠人并不多,前辈深懂铸剑之道,可否猜出这柄剑是哪位工匠的手笔,我二人也算有个方向。”
阁主本来已经站起来,背身在思考着什么,听到吕朝云这么一问,便又转了回来,说道:“老夫懂铸剑这件事,你也知道?”
吕朝云笑了起来,说道:“家母曾有提过。”
阁主手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看着吕朝云,说道:“长城水坞,名不虚传啊,确实,老夫懂得铸剑之道,好吧,不妨就告诉你二人吧,能铸成如此一柄剑的人,这世间不超过四人,这四人当中,长安城中有两人,专为皇家铸剑,所铸之剑皆有内府的标记,这柄剑不是,另外两人,一人是这把霸羽刀的铸造者,现居青州北海,已然垂暮老矣,一生只有这把刀传世,绝无第二件作品。”
顾仪很是好奇,问道:“既是现今还活着,为何这几十年间没有打造别的刀剑?”
阁主长叹一声,说道:“老夫也只是道听途说,在铸造这把霸羽刀之时,淬火甚是不易,淬火所用油槽在淬火之时突然碎裂,烧了他的锻造工房,也将他本人烧成了残废,还熏瞎了两只眼睛,故而在此之后再也没了作品,只是几个弟子勉强将铸剑坊撑了起来,但没人得其真传,现在虽说还活着,但也就是苟延残喘罢了。”
“得天作之艺,却不得天作之时,可惜了。”吕朝云也跟着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阁主所说共有四人,那么这最后一人呢?”
阁主说道:“最后一人,十多年前就已过世,若说这四人当中谁最有可能铸这把剑,老夫觉得便是此人了,只是此人性情古怪,只要他乐意,你为他送去的最好的材料可能只会被铸成一块锄头,他若是开心,即便是自掏腰包,拿出家底的材料为你铸剑也未尝不可,所铸兵器形状各异,也不喜在上做任何标记。只可惜十多年前死的不明不白,可能是这性情得罪的人太多,现在连后人所居之处也成了一片废墟,从这条路你二人恐怕很难探寻了。”
顾仪听他这么说,略微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前辈可否告知此人故居何处?虽是废墟,但也总归能找到些什么。”
阁主说道:“好吧,那老夫便说了罢,此人生前住所据此并不远,就在绵州地界。”
听到“绵州”二字,顾仪和吕朝云不禁眼前一亮,对视一眼,已知找对了地方,顾仪开口说道:“还请前辈将具体地点告知顾仪。”
翠烟阁阁主刚想开口,却听楼下一家仆说道:“阁主,玄色堂胡堂主、生色堂徐堂主一齐来到阁下,请求与阁主见面。”
第十八章 试剑
翠烟阁,三层,夜已渐明。
却说二层一家仆向上通报,只说玄色堂、生色堂两堂主已倒阁下,询问阁主是否要与其相见,阁主李宗戎正与顾仪、吕朝云二人交谈,忽听此报,神情大为疑惑,以往手下堂主前来,从未有一齐等在阁下之说,这五个堂主见面便要争个不可开交,也从来不曾一齐前来,当下站起身来,对家仆下令道:“命他二人上二层来见我。”
见他起身,顾仪和朝云二人也站起身来,这两位堂主二人虽说从未见过,但二人在山下一阵喧闹之后,想必只会来者不善。阁主看他二人一同起身,便说道:“二位不必紧张,虽说玄色堂和生色堂在江湖上名声不太好,但在老夫的地盘上,这两人是不敢造次的,你二人所问的铁匠所在,老夫还需命人去查找一下,稍后再交予你们,现下且先随我来吧。”
既然阁主如此说了,客随主便还是应该的,于是二人跟随着李宗戎来到二楼,阁主示意二人坐于大厅一侧,自己高坐主位,刚刚落座,便已听闻两个脚步声在阶梯上响起,一人脚步沉重,另一人脚步甚轻,不多时,两人便已来到大厅之内,两人差不多高,只是一人稍壮,一人略瘦,两人皆是相貌堂堂,瘦的那人相貌甚至有几分文气,完全不似江湖传言一般凶蛮残暴。
两人看到顾仪和吕朝云坐于阁主右手一侧,略有些吃惊,但暂未理会二人,径直走到阁主所在高台下,抱拳行礼,齐声说道:“属下见过阁主。”
阁主点点头,说道:“胡堂主,徐堂主,你二人深夜来老夫这里,是为何事?”
两人中稍壮的那位向前一步,说道:“禀告阁主,徐堂主与胡某一同上山,有要紧事务禀告。”他看了一眼顾仪和吕朝云,说道,“事关重大,须当密谈。”
阁主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自己属下故弄玄虚,阁内没有什么机密事务,真正需要保密的事堂主们也并不知情,想必是这两个堂主私下里有冲突,不宜为外人知之阁内不和,想到此处,阁主大手一挥,说道:“无妨,此地并无额什么需要密谈的东西,你直说便是。”
胡堂主听到阁主如此一说,颇为无奈,扭头对徐堂主使了个眼色,徐堂主看了眼顾、吕二人,再看了看阁主,摇了摇头,说道:“既如此,属下直说便是。”他取出一锦盒,双手奉上,一小童自阁主身后屏风走出,快步走下台阶,从他手中取走锦盒,送到阁主面前,阁主将锦盒打开,一块玉佩置于其中,雕琢极其精致,一眼便知绝非凡品,阁主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甚好,你想要用此物换些什么?”
徐堂主却摇了摇头,说道:“阁主,且先听属下一言,属下得此宝玉,沿小潼水而上,欲到阁中献宝,却在河道之中撞见一条船,不仅船员不多,甲板之上也有血迹,属下甚是好奇,便拦下了这条船。”
说到这里,徐堂主停了下来,扭头看向顾仪和吕朝云,两人听他如此一说,心下不禁一惊,看他二人神色有变,徐堂主嘴角有些上翘,继续禀告道:“属下刚一登船,便听到此船舱下有本派人求救之信号,仔细搜查之下,发现船中关着胡堂主门下之人,属下细细询问,才知此人所带手下被人屠戮殆尽,自己被囚禁在船上,属下将他救出,深感此事事关重大,与胡堂主共同商议后,方才一同来此。”
一旁的胡堂主一直斜眼看着顾仪和吕朝云,待徐堂主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继续说道:“此人乃是胡某堂下门人,名叫毛震,绰号‘铜双锏’,属下得知在剑门关处以待贤坊令牌通关,便差人在潼水之上拦截,一共派出手下三十人,但只有毛震一人活了下来,其余人等皆被杀死,据毛震所说,对方共有男女二人,皆不过二十岁上下,一直在逼问翠烟阁所在之处,不仅如此,中色堂崔堂主门下的香主‘索首勾’郑通,也是被此二人所获。”
翠烟阁阁主听徐、胡二位堂主所报,说到毛震这个名字之时,眉头微皱,眼神瞧向顾仪二人,再说到待贤坊令牌之时,眉头皱的更深,而最后说到郑通之时,阁主双眼猛地一睁,开口问道:“可是去取玉环剑的郑通?”
“正是。”胡堂主回报道。
阁主转过身来看着顾仪,问道:“顾小友方才所说的毛震,可是胡堂主所说的人吗?”
顾仪和吕朝云听得两个堂主的话,只觉心越来越沉,虽说翠烟阁的人确实想要杀死自己,但顾仪也确实杀死了翠烟阁门下二十余人,江湖杀戮本就无度,奈何阁主自二人入阁便以礼相待,加之二人自待贤坊而来一事也确有欺瞒,不知不觉在道义上已落下风。
听到阁主发问,顾仪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道:“前辈,胡堂主所言,确实如此。”
阁主扭回头来对两位堂主说道:“徐堂主远来不易,宝玉品质也甚是不俗,能救胡堂主门下之人,也颇有同门之义,你是要自己挑选还是老夫为你选一件宝物?”
徐堂主一抱拳,说道:“属下不敢逾越,还请阁主作主。”
阁主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徐恒堂主风流倜傥,老夫当为你选稀罕之物,来人,为堂主取锦袍一件。”
话音未落,一家仆双手捧一白色锦袍上前,锦袍之上绣有翠丝,质地不凡,这翠烟阁阁主向来不曾赐过锦袍服饰,徐堂主虽说心下有些不满意,但既然已请阁主作主,自己也不便表示,只得取过锦袍,当下穿在身上,果然显得更是英俊挺拔,似玉树临风,徐堂主自视一番,不满也算少了几分,再向阁主行礼道:“谢阁主赐袍。”
阁主知道,徐堂主虽说日常很是在意自己相貌如何,但一件锦袍肯定不能让他满意,但他也不说什么,扭头对胡堂主说道:“胡翰堂主又有何期冀?”
胡堂主大手一摆,豪迈地笑道:“胡某不曾有功,不须劳烦阁主赐宝。”
阁主见他推辞,也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虽说未携宝来,但守卫翠烟阁有功,折损门人手下,老夫自当有所赏赐,但若无交换,便是坏了翠烟阁的规矩,明日下山,你自去中色堂一趟,带崔堂主过来,只说是为玉环剑之事,带他到此之后,老夫自有赏赐。”
胡堂主两手一抱拳,答道:“属下遵命。”
听到阁主直接说道玉环剑之事,顾仪和吕朝云忽觉不妙,虽说是安德玄直接干预了翠烟阁夺剑之事,但顾仪也确实出手相助,现今深陷敌营,看形势,阁主免不了要兴师问罪,先封赏手下乃是先稳军心,再之后要作何,可就难说了。
只见阁主站起身来,双手背于身后,在这二层大殿之中缓缓踱步,似是漫不经心般四下观瞧,这般步态,顾仪恍惚之中,竟好似看到李老板一般,胡、徐两位堂主只是站在原地,胡堂主双手抱臂,徐堂主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停于胸前,虽说不曾说话,但眼神始终警惕顾、吕二人。
不多时,阁主在一根立柱之旁站住脚步,低头思虑良久,自己微微点头,扭回身来说道:“徐堂主,老夫所赐不止一件,二层阁中有一十五把名剑,你取一柄。”
徐堂主大喜过望,立即抱拳拱手说道:“属下谢过阁主。”
阁主走回到高台坐席之上,安然落座,说道:“老夫让你取一柄,还未许你带下山去。”
徐堂主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了一分,不解地看着阁主,阁主却只是扭过头来,看向顾仪说道:“顾小友此番入阁,有求于老夫,老夫既然已许诺告知那铁匠所在,自然不会食言,只是老夫的翠烟阁一向讲究有来有往,顾小友既是不为献宝取宝,老夫也不便取你身上物件。”
说道这里,阁主停顿了下来,顾仪只觉威慑之气顿生,站起身来,眼中已满是警惕,吕朝云也站起身来,一手背于身后,早将那柄短扇捏在手中,只听阁主继续说道:“顾小友能伤老夫门下二十余人,又能在胡堂主看守之下来到老夫阁中,这手功夫,还请留下,给老夫开开眼。”他回头说道,“徐堂主,选剑,试剑,若胜了顾少侠,你便带走罢。”
“领命!”徐堂主话音未落,人已一跃而起,自最近一根立柱之上,取下名剑一把,手指一弹,剑刃之声清脆悦耳,徐堂主眼神流转,对顾仪微微一笑,说道:“顾少侠,请了!”
请了二字余音未落,剑光人影已至顾仪身前,顾仪见徐堂主来势甚急,又恐伤到朝云,当下脚尖一点,仰身向后跃去,二人一前一后,一直走一倒退,向后退出数步,却不想徐堂主脚步如此之快,剑刃抢至,顾仪避之不及,只得翻身躲避,身形一斜一矮,剑刃竟紧贴面颊划过,已是险摄心魄,但徐恒堂主剑下毫不留情,剑法若细雨骤雷,忽绵忽厉,只逼得顾仪翻身扭转,四下躲避,一时匆忙之下,虽说自己长剑就背在背上,竟一无拔剑之机。
这几招风雷骤起,转瞬之间便已过了十余招,吕朝云眼见顾仪生死一线之间,心中焦急,折扇在手,便要相助,却不想一人已立于自己身旁,说道:“姑娘还请静观,否则胡某恐怕不得不出手阻拦了。”
吕朝云扭头一看,胡堂主已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后,双手虽无武器,但那一身横练的肌肉隐于衣下,加之身形高大,不怒自威,贸然出手,恐怕反而不妙。
但顾仪那边却也险至极处,徐恒抢攻之下,衣袖已有几处被剑刺破,鬓角间也被划落一缕头发,吕朝云急切却不能相助,情急之中,大声喊道:“顾仪,环柱躲避!”
顾仪被徐恒逼地慌乱,只能反复躲避,一时无暇他顾,后退、撤步、翻身、腾跃,几次堪堪避过,死里逃生,忽听吕朝云喊声,根本不需细想,再避过一剑,转身便向着一根大柱飞身狂奔而去。
看到对手转身狂奔,徐堂主毫不迟疑,拔脚急追,手中利剑直刺顾仪后心,眼看刺中,立时顾仪便要毙命于剑下,只看顾仪身形一晃,似惊鸿一般拔地而起,脚尖在立柱之上重重一踏,施展轻功,朝着另一根大柱反冲而去。徐堂主一剑刺空,也并不气馁,亦施展轻功追赶,两人于二层大厅几十根立柱之间穿梭,几个起落,顾仪惊觉徐堂主轻功远胜自己,穿梭之中仍是剑招不断,内力到处,剑气纵横,立柱之上的纱帘纷纷划破落地,柱下所点烛光被剑气所扰,摇曳挣扎几下,只剩青烟一缕。
顾仪心知眼下拔剑才是要务,但徐恒剑招招招直指要害,顾仪连抬手这个动作都被剑气封锁,强行拔剑只怕一招之中自己手已被利刃所伤,情急之下,顾仪内息一滞,身形向下急坠,眼看落地,徐恒手中剑也已自上而下追至,却不想顾仪借落地之机,左手抓住半截落地的纱帘,反身向上猛掷,只这一招,左手小臂之上已留下一道血痕。
徐恒见纱帘向上飞来,毫不在意地将手中剑一转,纱帘应声撕破,但只需这一招迟滞,便已足够,顾仪就地一滚,右手已放在了背后剑柄之上,再一滚而起,徐恒剑已至面前,只听一声金玉破空之声骤起,顾仪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剑刃一阵寒光闪过,“铛”地一声!两剑相交,内力相碰,顾仪和徐恒手臂均是一震,各自后退了半步,清晨第一缕曙光已自山间乍起,两柄长剑借朝阳之辉,相映而闪,一阵清风过处,被斩落的纱帘吹到一旁,吹落阁去,随风吹下山间。
只需这一下碰撞,两人心中均是一凛,都对对方内力之深厚颇感惊奇,徐堂主没想到如此一年轻人竟有如此浑厚凶蛮的内力,虽知眼前之人杀死玄色阁中二十余名好手,但这一招交手,便知自己仍是小看这对手。
顾仪心中更是震撼不已,眼前之人内力剑招,实在是自己从未见过,刚才一下交手,对方功力竟在仙贤派林大侠之上,这翠烟阁之中当真卧虎藏龙,但既已死里逃生,手中长剑在手,虽敌强我弱又有何妨,一股年轻豪气顿生,右手‘散魄’向后一展,左手捏一剑诀,一声暴喝,似猛虎蛮熊,长剑舞起一团旋风,先行向徐恒抢攻而来。
见他如此英年豪气,李阁主不禁叫好了一声,虽说徐堂主是自己手下,但爱才之心,仍是让他不自觉地欣赏这种迎难而上的少年意气,而在一旁,胡堂主和吕朝云也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二人,胡堂主暗自点头,吕朝云见顾仪死里逃生,不自觉摸下额头间冷汗,担心至极之时,手里折扇竟在手里摁出深深地一道印记。
徐堂主不敢怠慢,施展起看家剑法相迎,一招一式之间,有条不紊地化解来势,轻重缓急招式相错,长剑在手运转自如,似天生手臂一般,剑虽比顾仪的剑短上一尺,但凭借精纯剑技,几招来回,均是处于上风。
顾仪手下剑招则不同,招招皆是重剑,剑剑皆要斩对手要害之处,若说徐恒剑招若细雨惊雷,柔厉交织,那么顾仪的剑法便可称是如怒涛拍岸,连绵不绝,长河流水不绝,一浪一浪,层叠堆积,剑势也越来越沉。
但即便如此,徐堂主剑招也仍是不疾不徐,他一向以剑法自傲,虽说翠烟阁中天下兵器招式均有收集,但若论剑法,五位堂主之中绝没有人敢挑战自己,即便是阁主本人,也对自己剑法甚是赞赏。眼下顾仪的剑法,他仍能应对自如,顾仪的剑法长于以一敌多,但若是面对与自身相若的敌手,便没那么好使了。
看他二人交手,阁主李宗戎频频点头,突然,他开口对吕朝云问道:“吕姑娘,长城水坞见多识广,徐堂主的剑招,你可认得?”
吕朝云只是摇头,双眼不敢离开交战二人,口中说道:“剑招并不认得,只是用剑手法,似是燕地人士。”
“哦?”阁主惊异不已,连一旁的胡堂主都对眼前这个姑娘另眼相看,徐堂主这路剑招乃是成名之后自己独创,断无认得的道理,但只从用剑手法便能猜出大概出身,便是李阁主这般人物也难做到。
但吕朝云根本无暇再多说什么,两眼直盯着顾仪的剑招,她能看出顾仪使剑中的迟滞之感,想来也并不奇怪,两人从入阁到现在,已近一天一夜,虽说两人均持内力,并不会困顿,但疲倦之情仍是难以避免,顾仪可能自己都未能察觉到这一点。
虽说徐堂主从容对敌,一直处于上风,但却始终难得胜势,这套以一敌多的剑法,虽说难以威胁到剑法出众的徐堂主,但凭借着沉重剑势及宽刃剑长,旁人也绝难以攻入其中。吕朝云对顾仪的招式一直深感残暴,但此刻,见他与高手相搏,虽落下风而不败,忽而心下明澈,这套剑法原本便不是为了与众人相敌而创,乃是为了应付一个武功远高于自己的人而创,居然是一门以弱打强的功夫。沉重暴虐的剑势,本身便是为了在快剑多方夹攻之下,一有机会便行杀伤,稍纵即逝地一个空隙之中便能造成对手受伤流血,剑长刃宽,便是要将这种守中伺机进攻的思路发挥到极致,吕朝云心念一动,手中的铁扇及扇中暗藏的飞刀,一直以来令她不解的设计此时迎刃而通,唯一难解的是,究竟是何等对手,能一人用剑便如几人齐用,顾仪的师父究竟是与何人为敌,竟创作出如此武功。
徐堂主见自己虽得优却不得胜,也很是惊奇,即便自己剑法运用起来,已将顾仪笼罩其内,但总是难伤到其身,虽说占尽优势,但心下难免有些焦躁,眼神一转,忽地从交战的剑气当中脱出,背身翻身跃起,脚反踏在一根立柱之上,向上弹起,左手一勾,又取下名剑一把,头也不回地说道:“阁主,恕在下再试一剑。”未等李宗戎首肯,便左右齐施,自上而下冲杀而来。
寻常人若双手使剑,力量必遭削弱,两手运转也决计难以平衡,只会自糟其乱,但徐堂主这手双剑齐施,绝非寻常剑招,方才只使一剑,只是忽急忽徐,细雨惊雷交错,此番双剑齐施,则是一快一慢,徐风怒雷齐下,犹如自身分身为二,两名绝顶高手一齐进攻,顾仪方才已是落于下风,现下便只剩下防守,十招之中亦难寻一招反击。
见顾仪形势更是危急,吕朝云不顾胡堂主仍是在自己身旁,向前一跃而起。见眼前姑娘动作有变,胡堂主早已有所警惕,见吕朝云跃起,自己便紧随其后而起,后发先至,一步竟已踏至吕朝云之前,扭身一掌击出,掌风如山岳之势,将吕朝云挡在其后。
但吕朝云并不想真的越过胡堂主的控制,身形回旋而过,右手轻转,竟避过击来那一掌,捏在胡堂主击来的手臂之上,内劲一吐,登时令胡堂主左臂一阵酸麻,但这却难不住胡堂主,虽说左臂受滞,但右手一掌已然击到,这一招不敢怠慢,掌风之中暗含变招,吕朝云想要再打右臂穴道,却不想胡堂主这一招半途之中竟变掌为爪,手臂一盘,已将吕朝云右手牢牢制住,眼见自己脱不得身,吕朝云将左手暗藏之物向顾仪猛掷过去,口中喊道:“顾仪!接扇!”
听到喊声及破空之声,顾仪未加多想,左手向后一勾,身法回转,“啪!”地一声,折扇恰好接住徐恒右手重剑,得扇在手,顾仪剑招立时行云流水一般运转而出,吕朝云早已想到,这扇与剑本就不可分离,乃是同存于一套剑法之中,只有这柄扇在手,顾仪才能发挥出这套剑法的所有本事。果然,转瞬之间两人剑招形势一变,虽说徐堂主仍占优势,但顾仪以折扇迎重剑,以重剑敌快剑,渐渐竟已是胜负不分。
眼见顾仪转危为安,吕朝云心下已安,便不再挣扎,任由胡堂主将她拉回到李阁主所在平台之下,李阁主此时脸上已带着笑容,他轻轻鼓掌,说道:“长城水坞吕家的打穴之法,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吕小友年纪轻轻,便得真传,老夫佩服,佩服。”
吕朝云这才扭头看他,突然开口说道:“阁主前辈,朝云剑州此行,并不只为顾仪师门家事,乃是专程来寻一人。”
李阁主听他如此说来,倍感诧异,说道:“如此说来,吕小友也有求于老夫?”
吕朝云示意自己并不会逃脱,要胡堂主松开手,对李阁主问道:“前辈可知一人,称为‘无住心’”
李阁主大吃一惊,胡堂主追随阁主十余年间,从未见过阁主如此惊诧,只听阁主问道:“你为何知道此人?!”
吕朝云只轻轻一笑,说道:“只因,此人乃朝云生身之父。”
第十九章 秘事
天已渐亮,翠烟阁中,两位用剑的高手正以生死相搏,但翠烟阁的阁主此刻完全没在意这两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沉默了良久,说道:“你是‘无住心’的女儿?”
吕朝云只是点点头,她此行虽有要事要向翠烟阁阁主询问,但眼下还是在意着顾仪的安危,目光不时向斗剑的那边看去。
见她点头,阁主眯起了眼睛,他捏着自己的胡须,引一句佛经说道:“‘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此视世间事物如虚妄之人,居然会有一个女儿?”
吕朝云听他如此引用,笑了起来,说道:“我爹爹现在仍要别人叫他大和尚,只是这个给自己取的名号,却再也不想听人提起了,色声香味触,酿酒烧菜为乐之人,怎会不住其心。”
阁主虽说吃惊,但想来既然是和人有了个女儿,想必就再也不能放下对家人的牵挂之心,佛家所谓虚妄之情,终究还是被红尘之事男女之情所扰,烦恼缠身,便与佛法无缘了,想到这里,他也释怀了一些,问道:“既然吕小友是他的女儿,那老夫就更要以礼相待了,只是为何先前不说出此节呢?”
那边顾仪与徐堂主斗剑正愈发精妙,顾仪剑招施展若行云流水,师父所传授剑法,左手向来是空捏一诀,剑招使时左手亦少不了随之而动,此前顾仪并不曾用过此扇,只当作一暗器玩物,因而不解剑招其中奥妙,甚至觉得师父所授太过死板,总是自己作一些变招使用,还因此被师父训斥责骂,很是不平,今番拿上折扇,方知师父传授之时的苦心孤诣。此刻不必考虑自己随机应变的剑招,将跟随师父十余年见所学剑法一股脑使出,徐堂主只觉得自己所面对的恰如顽石一般,对手凭借剑刃之长、内力之重为守,自己刀劈斧凿,仍不得入,又常需防备这套剑法当中毫无预兆地反击,一时间甚是恼火。
话虽如此,徐堂主仍是处于上风,顾仪虽说稳住了阵脚,想要取胜却只能等待反击得手的时机,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此刻顾仪便是处于这样的情形之下,况且另一边吕朝云还受制于人,心有所想,剑上便迟滞了一些。
吕朝云见顾仪虽能防守,却仍是不利,于是对阁主回答道:“前辈,爹爹他从来不曾说过他来到过前辈这里,只是朝云自己从前辈的规矩当中,有此一猜,不曾想果真爹爹与前辈相识。”
阁主心念一动,立即便知此事之中必有要紧之处,于是问道:“吕小友,你是如何猜得的?”
吕朝云却说:“还望前辈先放过顾仪,朝云才好安心言说。”
阁主见她虽朝向自己,眼神却仍是不停地看向顾仪二人,也未多想便说道:“你这小姑娘,要价钱的本事倒是好,好吧,胡堂主,为二人解斗。”
胡堂主听他如此下令,也不推辞,只说声得令,便转身朝二人走去,那边顾仪与徐堂主正斗至紧要之处,徐堂主虽说剑招不乱,但也不再是一快一慢齐施,而是双手皆快,力攻顾仪左侧,想要以自己双剑之长攻敌折扇之短,奈何投鼠忌器,每当双剑一齐攻去,顾仪右手长剑也总已攻至自己左手一边,继续进袭便是两败俱伤。二人就处在这么一个纠缠的局面当中,谁也不得得胜,但从外看来,二人之间剑气纵横,贸然插入其中,必死无疑。
胡堂主走到二人面前,说道:“徐堂主,兄弟得罪。”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副手套,戴在手上,而后深吸一口气,扎下脚步,内力在周身流转,待到准备完毕,双眼一瞪,一声暴喝,两掌分别击向二人。
顾仪正在与徐堂主缠斗,余光看到胡堂主缓步靠近,虽说想要有所防备,但徐堂主进逼甚急,心中只想不妙,却根本无暇防备。徐堂主则不同,见胡堂主靠近,以为自己这么长时间未能拿下顾仪,阁主不耐烦了,心下有些着急,担心胡堂主上来抢功,于是更加焦急地向顾仪攻去。待到胡堂主两掌击出,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那掌风凌厉沉重,直击二人面门,顾仪年轻气盛,左手折扇架开徐堂主一剑,回手打向来掌,不想折扇打在胡堂主手套之上竟好似击中一块寒铁,“铛!”地一声,折扇已被胡堂主抓在手上。那边徐恒见胡堂主来掌,自知胡堂主掌法甚高,当即后退一步,避开来掌,又见顾仪折扇被抓,毫不犹豫再行抢攻,即便阁主已下令罢手,他也不想放过眼前这个受制于人的对手。
顾仪左手折扇被胡堂主握住,不得脱身,又见徐堂主抢攻又至,一时忙乱,无奈放开折扇,双手握剑相迎,却不想胡堂主再向前一步,又是一掌击向徐恒,徐恒不想与胡堂主对敌,只得向后凌空一跃,人已退至三丈之外。
见徐堂主退开,胡堂主满意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将夺来的折扇随手抛回给顾仪,对徐堂主说道:“徐堂主,阁主要你二人罢斗。”
徐堂主脸色此时非常难看,一来尽展绝技也未能拿下顾仪,二来不曾防备,被胡堂主逼退,这么一来,今后自己生色堂和玄色堂有所往来,就难免低了一头,日后想要找回场子可就难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将双剑垂下,点头说道:“知道了。”
胡堂主回过头来,对顾仪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顾少侠果然不同凡响,请吧。”
顾仪见他并无恶意,于是收剑回鞘,那边两个家仆手捧剑鞘来到徐堂主身边,也将剑收至剑鞘当中,三人一同来到阁主面前,阁主看三人来到,开口先对顾仪说道:“顾小友,这套剑法,可是从你所寻的师父处学来的?”
顾仪回答道:“正是家师所授。”
阁主点头说道:“如此剑法,老夫倒是颇有相熟之感,只是一时半会总也想不出究竟与何人剑法相似,不过既然你给老夫看了剑招,按照规矩,老夫也自当将那铁匠所在之处告知于你。”说罢,他扭过头来对徐堂主说道,“徐堂主,这两把剑如何?”
徐堂主不敢怠慢,说道:“两把剑均是上品,重量平衡恰到好处,只是第一把剑剑柄之处略短,重量略轻,属下还是更喜欢第二把剑一些,剑柄更长,可双手共持使用。”
阁主说道:“不错,第一把剑是将近五十年前一位女侠的佩剑,彼时北境突厥袭扰,女侠以此剑斩杀乱兵无数,一时名动江湖,奈何终被奸人所害,此剑流落西域,五年前我命人从安西都护处取来,你既然不喜欢,那便留在这里吧。”
听阁主如此说来,徐堂主有些吃惊,但他也知道凡摆放在此厅中的剑,皆是难分高下,于是也并未说话,只听阁主继续说道:“这第二把剑,乃是由海上而来,老夫从吴越之地重金购得,吕小友,你是那里人,你可认得?”
吕朝云只是摇头,说道:“此剑朝云并不认得。”
阁主笑道:“此剑乃是二十余年之前‘游散仙’安德玄从海寇手中夺得,据传是海外人士打造,安德玄他用得颇为顺手,但是为了学得一套棍法,就将此剑作为交换,留在当地一户人家之中,只是三年前这一家家主病逝,其子纨绔好赌,把庞大家业两年之内败光,老夫才得机买到手,徐堂主既喜欢,就拿去吧。”
徐堂主忙抱拳称谢,一旁吕朝云听阁主说到“好赌”一词,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把剑可是来自江东虞氏?”
阁主听她如此一问,颇为欣喜,说道:“吕小友果然知道?”
吕朝云突然显露出一幅厌恶的样子,摇头说道:“虞家那个公子朝云见过,去年还曾到长城水坞一趟,虽说衣着外表光鲜,但谈吐举止甚是令人生厌。”
阁主说道:“老夫给了他再挥霍两年用的金银,还送了他家一座烧瓷的窑,想来去年之时他过的应该还是不错的,只是可惜了他死了的老爷子。”
侍从已经将那把剑连带剑鞘收好,以织锦包裹,奉给徐堂主,徐堂主听得阁主如此讲来,再看一眼那柄剑,说道:“名剑虽好,但对这样的人总归无用,阁主将其买来,也是此剑之幸。”
阁主摆了摆手,说道:“你二人且退下吧,我与两位小友有其他事要说。”
徐堂主虽说未能打败顾仪便被阻止,心下对顾仪仍有敌意,但得了宝剑一把,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本来此行便是为了献宝,至于顾仪所杀的人,那是胡堂主的玄色堂的人,和他并无什么干系,当下抱拳说道:“领命,属下告退。”又转身对顾仪一抱拳,朗声说道:“少侠高招,徐某改日再请教。”说完,便携剑转身离开。
一旁胡堂主则不然,虽说阁主给了任务,也许诺了报酬,但顾仪所杀二十余人都是自己的手下,这口气他可不想咽下,当下说道:“阁主,我和这位顾少侠仍有话要说,还请阁主给裁量。”
阁主脸色一变,说道:“你要老夫裁量什么?”
胡堂主说道:“这位顾少侠杀我阁中弟子,阁主又怎能以宾客之礼相待?若是阁主不允,恐伤了山下守卫翠烟阁的诸位兄弟的心。”
阁主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对胡堂主说道:“你用什么人作手下真当老夫不知?老夫允诺你在阁下经营私市,便已是宽恕于你,今日何敢以此言相逼?顾、吕二位小友是老夫的客人,下山之前便在老夫的保护之中,还不退下!”
见阁主发怒,胡堂主自知失言,口中忙说道:“不敢,不敢,”便自行告退。
等到胡堂主退下楼去,阁主面色稍缓,坐了下来,对吕朝云说道:“吕小友,闲杂人等俱已退场,也该告知老夫你爹爹的事了。”
吕朝云看了一眼顾仪,又看看阁主,先是有些吞吞吐吐地对顾仪说道:“顾公子,先原谅朝云一路上有所隐瞒,朝云此行并非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
这句话顾仪倒是一点也不吃惊,这一路之上顾仪本就有疑问,却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心想自己这一路只要护得她周全便好,究竟她想要做什么,自己本不必多问,但此刻朝云既然已自己说破,他也就不用多心了,当下说道:“朝云尽可安心,一路不少承姐姐照顾,原谅一词,又如何担当的起。”
看到顾仪如此真诚的回答,朝云露出了笑脸,转过头来,对阁主说道:“朝云自己的故事有些长,还请前辈休怪朝云嗦。”
阁主挥了一下手,便有家仆端上酒菜,他端起酒杯,说道:“但说无妨,长城水坞的故事,无论何时都值得一听。”
朝云也不再客套,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朝云此行,乃是受长城水坞中朝云家母所托,寻得一本爹爹年轻时携带的一幅画卷,名曰‘须弥图’,这幅画卷家母只在朝云出生之前见过一次,朝云出生后,爹爹一直云游四方,虽说时常来看望朝云,但一直以来都是居无定所,三年前才在长安城中定居下来,家母托付朝云来到长安城找到爹爹,从那里将这幅画带回长城水坞,但朝云来到爹爹这边后,却发现爹爹这些年只是安心酿酒,那幅画早已不在身边,向爹爹询问,爹爹只说几年前便送予了他人。”
阁主有些难掩好奇之心,开口问道:“这幅‘须弥图’究竟有何玄妙?为何要差遣你去取来到水坞之中?”
对阁主这句话,吕朝云笑了笑,说道:“此画当中,隐有长城水坞之中的一个不传之秘,朝云年纪尚浅,知之不详。”
阁主更是疑惑了,追问道:“既是你长城水坞中的不传之秘,又为何在你爹爹之手?”
吕朝云答道:“家母曾说,两人新婚之时,外公曾作主将一秘事藏于此画卷当中,五年前外公亡故之前留有遗言,命家母取回此图,藏于水坞之中为安,家母派人致信爹爹,但爹爹他说这幅图早已不在身边,家母屡次催促,爹爹却以云游为名,难寻去向,家母无可奈何,身边无甚亲信可用,直到朝云能独自行走江湖,才命我来爹爹处取图。”
这个回答虽说其中有诸多疑点,但故人家事,阁主也不好细问,只好说道:“如此说来,你在长安城你爹爹那里也找寻不到这幅画?”
朝云点头道:“确实如此,爹爹虽说对朝云关怀疼爱有加,但每当朝云提及此事,爹爹却总闪烁其词,只说不在身边。爹爹有一个好,那便是虽说生性懒散好游历,却谨遵不打诳语这一条佛规,他说不在身边,那便真的不在身边,朝云在酒肆之中多番打探,得知爹爹四处游历这些年间,曾多次返回剑州之地,并在剑州生活过许久,想来可能就将此图留在了剑州地界,朝云以言语相逼,终于得到爹爹默认,又恰好听说顾公子要到剑州附近的绵州去,朝云便顺势来了这里。”说完,她对顾仪说道,“顾公子,你见过我爹爹,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顾仪回想了一下,自己在长安这一个月当中,大和尚虽说整日嘻哈作乐,但为人正直,又乐善好施,吕朝云突然让他评价,他当即开口说道:“大和尚与顾仪虽说相识不久,但言谈甚欢,其人顾仪是无比信任的。”
吕朝云笑着点头,继续说道:“确实如此,爹爹他好结交友人,凡与爹爹认识之人,无不称赞爹爹品性,虽说是个破戒和尚……”她停住口,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如此说来有些不妥,改口道,“虽说不尊佛门戒律,却也逍遥自在。只是朝云知道,这幅画的事总是爹爹心中难平之事。”
阁主不禁又开口说道:“老夫确实与这个自称‘无住心’的人是旧识,他给人的感觉也确实如顾小友所说,只是吕小友又如何察觉你爹爹来过老夫阁中,莫非是他亲口所说?”
吕朝云只是摇头,说道:“爹爹从来不曾开口说过,只是听得阁主前辈所说翠烟阁的规矩,朝云突然想到了家母所说,这幅‘须弥图’是爹爹平生最宝贵之物,如此宝贵之物,爹爹又怎会随意交与他人,三年前爹爹突然在长安城定居下来,本就是不寻常之事,而在此之前,爹爹恰好是从剑州而来,且一到城中便与早先并不认识的待贤坊相交甚密,阁主前辈方才提到待贤坊李老板是您的族弟,顾仪身处险境,朝云情急之下便有此一猜,以此言想试,并非是朝云确切得知,只是为请阁主罢手歪打正着,还请阁主见谅。”
这话一说,反倒是阁主愣了,歪了歪头,说道:“如此说来,反倒是老夫不够沉稳,被吕小友诈到了,也罢,吕小友如此机灵,又愿意讲出长城水坞内的秘事,老夫倒也不会生气,只是你二人还有一个问题要回答老夫,胡堂主所说,你二人自待贤坊而来,究竟是也不是?”
两人对视了一下,知道此事已无法再瞒,顾仪说道:“前辈,我二人确实是自待贤坊而来,此言不错,但待贤坊李老板只是助我二人入蜀,并未有其他安排。”
阁主叹了口气,说道:“舍弟为人确实如此,老夫又何尝不知他喜好资助后生,老夫与他在二十年前便有约定,互相再无来往,他不许派人到老夫这里来,几年前安德玄到老夫这里来,老夫才知道待贤坊在江湖中之地位,命人在关卡要紧之处警惕与待贤坊有关之人,只是命令下去几年之后,就变成了不许任何待贤坊中之人接近翠烟阁,你二人可放心,老夫对待贤坊也并无太多敌意。”
听阁主说的如此诚恳,两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吕朝云正色说道:“既然前辈并无敌意,能否请阁主告知,‘须弥图’可是在您这里?”
阁主点头道:“不错,‘无住心’确实曾到过老夫这里,用一幅画卷换走了老夫这里一件要紧宝物,只是老夫与他有约,绝不说出他换走之物,吕小友,你就不要再猜了。”
吕朝云却摆手说道:“前辈,朝云并不想知道爹爹换走了什么,只是想要取回那幅画卷。”
阁主捻着胡子,说道:“既是想要老夫翠烟阁中收藏之物,这翠烟阁的规矩,吕小友还是要遵守的。”
吕朝云不疾不徐地说道:“朝云自当按照前辈的规矩办事,会以一物交换,阁主自可判断是否值得换走那幅画。”
阁主说道:“讲来听听。”
吕朝云站起身来,走近阁主,附在耳旁轻声说了几个词,又回到坐席之上,并不理会顾仪好奇的目光,说道:“朝云的条件,阁主以为如何?”
阁主沉思许久,方才说道:“长城水坞开出的条件,确实足够,只是这幅画是否值得这个价钱,老夫还要仔细思考一番,你二人来我阁中,尚未休息,不妨暂住一会儿,休息一下,待老夫思虑成熟,再做决定。”
他招了招手,对来人做了个手势,那人便退了下去,不多时,初时引二人入阁的童子便来到面前,开口说道:“顾少侠,吕姑娘,二位且随我来歇息片刻。”
主人既然如此安排,吕朝云和顾仪有求于人,也无法推辞,只得暂且随着童子,走过两座高阁之间那座飞桥,到那座阁中歇息。
李宗戎阁主这边,来回踱步,思虑一会儿后,又招来一仆人,说道:“你且下山,拿老夫密令,限你两月之内,到江州找到素色堂张堂主,让他到阁内来见我,不得有误。”
第二十章 骑手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玉门城高,汗血马疾。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正疾驰在大漠之上,沿着一条并不显眼的车辙痕迹,踏出一串蹄印,转瞬之间,又被黄沙掩盖。风卷起热浪,携着飞沙走石,打在来人身上脸上,却丝毫阻滞不了骑手的脚步。时值秋季,原本是河道的地方此刻成了最好通行的大道,两岸的胡杨正一片金黄,远处,沙山蜿蜒直至天边,若蟠龙伏地,细沙流动,似有升腾而起之机,变幻莫测,飘忽不定,炎日蒸腾之下,似是有人烟在远处若隐若现,但若当真循着那人烟而去,便难免迷失在无情的黄沙之中,壮美之中,暗藏杀机,这便是此刻玉门关外之景。
风沙扑鼻,银沙灼眼,骑手头戴缨盔,纱巾遮面,一袭白袍紧裹全身,以遮蔽如火般直射而下的日光,马鞍右侧挂有宝剑一口,长弓一张,箭囊之中有羽箭若干,左侧鞍下有银钩两枚,将一柄马槊挂于其上,可谓全副武装。所行之路是唯一一条穿越大漠的道路,时常有西域客商的驼队来回,这位骑手显然对这条道路很是熟悉,纵马疾驰而不必担心行至岔路之中。
突然之间,前路传来一声响哨,骑手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座沙丘挡在面前,道路从沙丘脚下一侧穿过,故而看不到前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急促的响哨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示警报急,骑手犹豫一下,一拽缰绳,坐骑便脱离了道路,带着骑手直直驰上沙丘,沿着大道赶去并不明智,视野被沙丘所阻,容易陷入危险当中,须得先观察形势如何。这座沙丘并不算高,脚下流沙也不算难行,骑手夹紧马腹,纵马翻过沙丘坡面,一片惨状正显现在骑手面前。
眼前是一小块绿洲,这个时节还有水的绿洲很是少见,可能是沙丘之下地势较低,地下的水位还未下降,骑手多次在这条道路上通行,因此对这片绿洲并不陌生,来往客商都要在此歇一歇脚,补充一些饮水,让牲畜休息一下,但此刻,一队马匪却袭击了这一片原本安逸的绿洲,烈日之下,马刀闪烁,人嘶马鸣,商队之中也雇有保镖,但在马匪的突然袭击之下,连上马迎战都做不到,想要四散奔逃,但身处大漠腹地之中,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马,只能无奈的吹响示警的响哨,徒劳地希望有人能来相救。
骑手并未犹豫,从马鞍一侧取下长弓,几秒钟内便将弓弦上好,两脚在马鞍之上蹬直,上半身直立,两臂舒展,张弓搭箭,虽说自己距离绿洲仍在百步之外,但他只是将弓稍稍向上抬起,略加瞄准,右手一撒,一支响箭带着疾风飞射而出,马匪听闻响箭长鸣,向沙丘这边看来,还未看清骑手所在,响箭便将一人射了个对穿,从那人正要落下的马刀之下救下一人。
见来人有百步穿杨的射术,马匪首领不敢大意,大声呼喊着奇怪的口号,几十个马匪纷纷放下眼前的劫掠,呼号着向骑手冲来,几十匹马一起奔驰而来,扬起漫天黄沙,虽说人数并不算多,但却有千军万马般的威压之感。
可骑手并不惊慌,将马匪们从客商一边引开便是他用响箭的缘由,眼看马匪冲自己而来,从箭囊之中再取一支箭,引弓搭箭,撒手,又有一人落于马下,再伸手箭囊,再张弓搭箭,又一人翻身落马,如此循环往复四次,四人落于马下,箭箭不失,眼见马匪已至五十步内,骑手仍不惊慌,再取一箭,“铮”地一声弦响,为首马匪翻身落于马下,其余马匪已至三十步内,纷纷向他开弓射来。
骑手牵动缰绳,枣红马前蹄离地,一声嘶鸣,掉过马头便向远处逃去,若论骑射,这些马匪显然不行,所用短弓射程力道不足,眼见骑手逃脱,便放马直追,看看距离拉近,却见骑手突然扭身,翻身背射一箭,马匪们毫无防备,一人胸膛被箭射了个对穿,落马倒地。
虽说已折损数人,但马匪仍是不依不饶,距离骑手也越来越近,倒不是马匪的马比骑手的要好,而是骑手长途纵马行路,枣红马终究体力上难以长久,马匪们则以逸待劳,马的体力更充足一些,再过不久便要赶上,骑手虽多次翻身背射,又射杀了几人,但马匪已追至身后不远之处。
骑手自然知道这一点,行至另一座沙丘之下,纵马爬上半坡,再一拽缰绳,马头正对来人,太阳恰好在背后方向,他将长弓挂在肩后,一手抄起鞍侧所挂马槊,两腿一夹马腹,纵马向马匪直冲而去。
见骑手持槊在手杀来,马匪颇为震惊,他们手中马刀虽说锋利,但如何比得了马槊这种重骑兵刃,眼见对冲而至,马匪方才看清骑手白袍之下身披重甲,最前马匪尚未举起马刀,便被骑手挺槊一刺,撞下马来。骑手冲入马匪群中,左冲右突,马槊到处,或刺或挑,将长兵之利发挥的淋漓尽致,马匪手中的马刀毫无还手之力。
电光火石之间一阵冲杀,几十名马匪便又有几人折损,骑手已挺槊纵马杀出人群,两方之间距离再拉开,骑手再次调转马头,准备再冲杀一遍,却见马匪那边已然乱了阵脚,虽然匪首仍大声呼喊,但此刻军心已乱,其余马匪已面露惧色,一人高声喊了些骑手听不懂的话,却被匪首喝止。
骑手并不想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缰绳一抖,催马再次冲杀而来,马匪此次不敢对冲,只是在原地严阵以待,几人引弓射箭,却被骑手用槊拨开,眼看杀至阵中,匪首一声呼喊,马匪忽而四散开来,但并非是要逃走,而是从四面八方想要将骑手围在中间,如此一来,马刀便可发挥近身之利。
骑手当然看出了他们的打算,以一敌多,被包围当然是情理之中,白刃近战,他手中的马槊便不好发挥,当下决定擒贼先擒王,看准匪首所在,放马疾驰而来。
匪首见骑手直冲自己而来,也纵马对冲,他对自己的骑术甚是自信,眼见两马相交,他突然翻身后仰,躲过骑手马槊一刺,自己马刀横砍向对手腰间,眼看就要得手,却不想骑手马槊一立,槊杆挡住了这一击。两人均为得手,马匹已交错而过,骑手手腕一翻一抖,将马槊锋刃以长刀之法翻身背斩而出,身子在马上扭转,一声惨叫,正刺中匪首后心。
虽说匪首落马,但其余马匪已从四面八方冲至,骑手将马槊横扫舞起,这杆重兵所至之处,无人敢摄其锋芒,再一夹马腹,枣红马吃痛向前一跃,骑手以槊为戟,又将一人斩于马下。
马匪正群龙无首之际,忽听远处喊杀之声四起,百余轻骑出现在远处沙山边缘,向着马匪这边冲来,这下马匪彻底放弃围攻骑手,纷纷掉转马头逃命而去,骑手借机追赶掩杀,马槊到处,便是落马之声。
眼看轻骑已近,骑手停下步伐,轻骑为首一将呼号一声,其余骑兵绕过这个掩面骑手,继续追逐马匪而去。骑将自己在骑手身旁驻马,摘下头上羽盔,说道:“末将奉命追捕这伙盗匪,竟在此处遇到何将军,营帐中已为将军备下接风洗尘宴会,还请将军随末将来。”
那骑手抬手止住骑将话语,眼看马匪已然跑远,他再次张弓搭箭,片刻之间已瞄准马匪,将长弓向上抬起,一撒手,又一支响箭划破天际,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由上至下,又将一人射落马来。
骑手如此连射数箭,直至最后一个马匪跑出了他长弓的射程,骑手才放下弓箭,解下弓弦,将长弓再次搭在马鞍一侧,伸手摘下脸前遮挡的面纱,其人剑眉星目,方正脸型,面相之中带着一股豪气,正是“千丈神弓”何容何大侠。
何容对眼前骑将问道:“那边商队可曾安排救助?”
骑将点头说道:“末将已安排人手,将军可放心。”
何容满意地点头,说道:“我一年未到这边,马匪形势严峻否?”
骑将禀告道:“回将军,比之将军回长安之时,已然好了许多,末将已然追捕了数个匪帮,西域客商基本已能正常往来,只是这两个月内,突然马匪又多了起来。”
何容问道:“可曾追查过原因?”
骑将低下头来,双手抱拳说道:“将军恕罪,末将曾审讯抓到数人,不论使用多少大刑,这些马匪均不肯开口,未能查出原因。”
何容却并无责备之意,伸手将骑将扶起身来,说道:“不必自责,我这次再回营帐,便是专为解决此事而来,你等应该已经接到都护府的消息了。”
骑将说道:“末将高济追随将军数年,得知将军再回西域,已是喜不自胜,有将军来此,何愁西域道路不平。”
何容却摇了摇头:“此事所涉甚多,还需将士们休辞劳苦,并力而为。”
高济正色道:“末将愿效犬马之劳,将军大可放心。”
何容脸上露出了笑容,眼前这个高济在自己帐下听令多年,对自己甚是忠诚,有他在,自己的事情就好办了很多。
高济见他笑了,自己也放松了下来,说道:“末将以为将军会带些人马,没想到您居然单枪匹马西出玉门关。”
何容倒是认真了起来,说道:“我来这边的事,都护府也就只有几人知道,须得保密,怠慢不得。”
高济疑惑了起来,问道:“竟是如此机密?”
何容只是默默点头,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鞍袋之中取出一个小画轴,递给高济说道:“对了,拙荆托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要不要看一下。”
高济颇为惊异,说道:“夫人还记得末将?”
何容笑道:“拙荆随我在这大漠数年,我这次重归故地,又怎能不带些礼物,快,打开画轴看看。”
高济不敢怠慢,将画轴展开,只一眼便不禁热泪盈眶,那幅画上,画着一位正在坐在堂内的老妇,面目慈祥,正看向远处。此画画工甚是精细,画中人栩栩如生,高济一眼便认出,画上之人,正是自己家中老母,多年征战在外,高济自觉已是铁石心肠,但此刻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漂泊思乡之情一股脑涌出,他收起画轴,翻身下马,跪地哭道:“梁女侠大恩,高济一生无以为报。”
何容忙下马将他扶起,说道:“如此大礼又是何必,快起快起。”
高济抹一把眼泪,说道:“高济戍边十余年,虽与老母未断书信,但母子之情,如何能不挂念,能在画中见老母安康,对末将已是重于泰山,将军,末将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
何容将他扶好,说道:“我岂会不知这些,好了,快将画轴收好吧,别被风沙吹坏了。”
高济赶忙说道:“是,夫人所赐,末将一定收好。”他并未将画轴放于鞍袋之内,而是掀开左腰甲胄,将画轴绑在腰间一侧袋之中,待他收拾停当,远方马蹄之声再起,那百余轻骑已追击马匪结束,向二人方向赶来。
何容与高济再次上马,待到骑兵队来到近前,为首骑兵队正上前汇报道:“报,高将军,何将军,马匪残部仅有四人逃脱,我等斩杀二十余人,生俘六人,已押在后面。”
高济点点头,说道:“带回营中严加看管,留待审讯。”
“得令!”
队正领命,指挥轻骑押解俘虏返营,一位什长驱马来到何容面前,双手奉上羽箭几支,说道:“卑职为俘获几人包扎之时,从其身上取下箭矢,将将军所射羽箭取来,还与将军。”
何容伸手取回羽箭,说道:“我所射的羽箭你能分辨的出?”
什长笑着说道:“何将军射术,大漠中人尽皆知,您所用箭矢上的标记,大伙又怎会不知。”
何容笑了起来,高济说道:“一年多未见,将军射术还是如此令人惊奇。”
何容摆摆手,说道:“日后倘若有空,我教些诀窍给你好了,现在,我们回营吧。”
高济一听,不禁喜笑颜开,说道:“末将谨遵将令。”他转过头来,对什长说道:“我等随大队回营,你快马现下,通知营寨内准备。”
什长抱拳道:“卑职听令。”说完,便快马加鞭而去,大漠之中,百余轻骑沿着大道而行,与绿洲处救助商队留下的几十人汇合,驼铃响起,商队损失并不大,也已再次出发。马蹄踏处,风吹起一阵黄沙,吹过这条丝绸商道,吹向碧蓝色的天边。
第二十一章 出阁
清晨,翠烟阁,顾仪双手抱臂立于横桥之上,眼前是一片壮丽山景。
昨日二人在小童引导之下,参观了翠烟阁的另一座楼阁,这里与主阁的大气截然不同,虽说同为三层,但没有主阁那般空旷的大殿,只有许多被分割开来的一个个小房间。一层供人居住,阁主手下的家仆大都住在这里,此外部分房间储藏有柴火粮食之物,简而言之,整个次阁的一层皆是生活所需之物。
二层并不住人,数十个房间之中分门别类放置着阁中文件书籍,据小童讲,此处所存皆是阁主私人收藏之物,是决计不会给外人看的,家仆连靠近都是不能的,不仅如此,里面还存有阁主从全天下收集而来的武功秘籍,据说江湖之中所有门派的招式武功都有收录,连密不外传的那些招式阁主都能收集到。而在这二层的中间区域,则存放着翠烟阁阁主最为屡试不爽的武器:一排排一箱箱金银。
第三层与主阁的第三层大小差不多,这里是阁主自己休息之处,小童并未带两人参观,而是带两人回到主阁,与阁主一同享用午饭,之后又带二人参观了一番阁后的亭台园林,直到天色又转暗,才将二人引至次阁客房之内,客房也在三层,比一层的房间大了不少,但这样的房间只有两个,小童打开房门,却见整个客房被一隔断分成两间,各摆有一张床,一小桌,家具若干,皆是装饰华美,雕工精致,小童说道:“我家主人知道二位对阁内并不放心,故而将二位安排在一个房间之中,并布置如此,以免二位同住尴尬。”
吕朝云脸有些红,说道:“多谢阁主考虑周到。”
小童说完,便向二位行礼,退了出去,吕朝云四处巡查一番,对顾仪说道:“看来,阁主对我们倒是放心。”
顾仪在桌前坐下,点头认可,说道:“不过,从他和堂主的话来看,夺玉环剑这件事不是堂主自己做的,而是他授意安排的,虽说他自己讲对下面人并没有什么掌控,但下令的样子绝不是假的。”
吕朝云也在他面前坐下,说道:“没错,你试了试堂主的武功,觉得如何?我和胡堂主只过了两招,只知道他内力很深,其他的却看不出来。”
顾仪认真想了想,说道:“徐堂主剑法精湛,比较之下,剑招似乎比仙贤派的林知古大侠还要强一些。胡堂主的话,内力还在徐堂主之上,且空手入白刃,对剑招也非常熟悉,这两个人都比我要强一些。”
吕朝云并没有亲眼见过仙贤派的剑法,所以概念并不清楚,于是问道:“仙贤派我不了解,你觉得徐堂主的剑法比之待贤坊的祝少侠如何?”
这个问题有些问住了顾仪,祝少侠的剑法他见过不多,仔细思量了一会儿,说道:“若论剑法之疾,剑招之快,可能祝少侠还要更迅猛一些,但却不似徐堂主那样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之感,无论我用怎样的方式反击突破,总能被他以规整的招式化解。”
对于这个说法,吕朝云深感认同,顾仪的感受和她从旁看来的大致近似,她又开口问道:“你觉得阁主如何?他自己说荡寇剑是从他自己手中被夺走的,他的武功又如何呢?”
顾仪又认真回想了一番,说道:“从步态神情来看,虽说看不出武功路数,但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习武之人的仪态气魄与普通人是不同的,这我能看得出来,虽说他和李老板长得相似,但李老板在我看来是确实不会武功。”
吕朝云突然笑道:“这一天之中,咱们两个得到的情报实在是多,既然翠烟阁阁主自己都说了他和李老板的关系,你现在怎么看李老板?”
对此顾仪只是往后一仰,靠在圈椅背上,说道:“决定到绵州的那天晚上,我与李老板还有你爹爹聊了很多,在我看来,他和我猜想的身份还是有一些差别的,比我想的要平易近人很多。”
吕朝云靠过来问道:“那你觉得,李老板是什么身份?”
顾仪只是笑而不语,说道:“和你所知道的恐怕不差太多,朝云你说呢?”
吕朝云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是了是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想来你也已经大致猜到了,能在长安城中独占一坊,又能随意和朝廷命官来往,待贤坊的令牌在各处通行无阻,这些也足够证实了。”
顾仪接过话头说道:“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阁主的身份就更有意思了,如果荡寇剑的故事确实如你所说,那阁主寻找这把剑的理由倒是非常充分,二十年前的故事,李老板说不定也涉足其中。可是虽说如此,我还是觉得之为了寻找一把剑便建立一个如此神秘而庞大的组织,说不通。”
吕朝云手指敲了一下顾仪的额头,说道:“你啊,还是没想明白,你看这阁中四处都有的龙凤纹样,再想想什么样的人能在这深山之中建造一座这么庞大的楼阁,你再想一下,这座楼阁,恐怕说是宫殿更合适吧。”
顾仪像是刚刚被点醒一般,眼前一亮,说道:“难道阁主只是以收集一刀二剑为名,要谋划这样的大事?”
吕朝云看他醒悟,笑了起来,说道:“我可没说他到底要做哪样的大事,只是这玉环剑背后,秦家被黑岭帮袭击的事,绝不会那么简单,怎么样,咱们要一起去查一查吗?”
顾仪很严肃的思考了一会儿,正色道:“如果当真如此,家国之事为大,顾仪寻师这等小事,不做也罢,只是翠烟阁的堂主们如此厉害,只怕其中危险难以估量,朝云你觉得呢?”
吕朝云小声说道:“你还打算在这阁内直接搜查不成?我们先下山去,将这里的情况告知待贤坊,李老板自会想办法的,眼下我们只要和阁主以礼相对便可。”
顾仪此刻反倒有些犹豫了,问道:“这么说来,李老板是阁主的族弟,当真信得过吗?我们难道还能比李老板更了解他的族兄吗?”
吕朝云回他道:“这二人一个住在天子脚下,和文武大臣往来甚多,一个隐于深山,门下堂主到处搜掠,哪个有可能谋划事情,不是一目了然吗?况且李老板成名日久,这等事情对他并无好处,反不如现今这般逍遥自在,你说是吧。”
顾仪砸了咂嘴,只是觉得其中似乎有不对的地方,但却也想不到什么来反驳,只好说道:“你说的确实没错,若是未曾见过阁主,我便绝对相信李老板为人,只是他们这个亲缘,不会有什么变数在其中吗?”
吕朝云又笑了,说的:“你啊,还是见识不够,以李老板的身份,亲缘相近大多都是坏事,倘若真是如我猜想一般谋取大事,恐怕近亲之人更是死敌。”
顾仪想了想,倒也没错,于是说道:“朝云你说的对,那就如此吧,我们先下山去,按照李老板书信先找到绵州张太守,通过那里给李老板送去消息,再考虑之后如何。“
吕朝云见他这么说,欣慰一笑,说道:“这就对了,不过倒也不必忙乱,今日我给阁主提出的条件,他绝对会认真考虑,我们两个下山这件事绝对没有问题。”
顾仪看着她的脸,好奇地问道:“虽说是私事,我问这些有些无礼,但是还是一直在好奇,朝云你究竟要给他什么条件,哦,还有啊,大和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对,这些问题都不好,长城水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吕朝云神秘地笑了笑,说道:“叫我姐姐,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顾仪站起身来,一躬到地,说道:“朝云姐姐,还请不吝赐教。”
吕朝云说道:“好呀,那我便告诉你好了,不过这些事我一两句可解释不完,就先给你透漏一点吧,”她手轻轻一招,“附耳过来。”
顾仪凑了过来,吕朝云只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却见顾仪惊奇地站直了身子,说道:“当真如此?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吕朝云站起身来,说道:“今天就只说这些,姐姐我已经很困了,就先休息去了,你就在外面帮我守门好啦。”
顾仪自嘲似的笑着摇了摇头,眼看吕朝云转到内室,自己便在外室床上坐定,用师父所教吐息之法修习了一会儿,待到内力在全身运转两个周天,只觉困意渐生,不多时,便和衣而眠。
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天色尚暗,但自己睡意已无,他轻声下床,整理衣衫,看内室之中朝云仍在安睡,便打开房门,独自走出房间,来到两座楼阁当中的横桥之上,看着天色渐明,眼前清晨山景如画,云雾缭绕之间,这楼阁颇有神仙之境。
顾仪看着眼前景色,心里却在想着这两天脑袋里听来的东西,几个月前自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心里所想的大多是师父所教之事,或是想要凭借本领四处行侠仗义的志向,如今却站在翠烟阁之内,眼前似乎是一片满是陷阱的迷雾,但自己又不得不深涉其中,已经远不是自己初时所想的行侠仗义那么简单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昨日引路的小童已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让顾仪吓了一跳,到底是自己思索太投入还是这小童轻功不俗,顾仪自己也搞不清楚,只听小童说道:“顾公子,您居然起这么早,我家主人要我请公子和吕姑娘一起到大殿用餐。”
顾仪点头说道:“好,我去叫她,你先回报阁主,说我二人随后就到。”
说完,小童便自行告退,顾仪转身回到客房之内,推开房门,却见朝云正坐在外屋桌前,看着桌上认真思索,桌子之上放着顾仪的剑和他送给朝云的铁扇。
顾仪走近她,说道:“朝云,阁主让我们到主阁那边去。”
吕朝云看着那柄扇子,认真地说道:“顾仪,这柄扇子,还是你来用吧,你的剑法没有这把扇子便是不完整的。先前感觉你剑法中的暴虐之气,一旦带上这把扇子一起施展,其中的杀气便收敛了许多。”
顾仪只是点头,却说道:“对于这一点,我倒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但师父临终之前,并不想让我使用任何他所留遗物,他说若是哪一日我心生厌恶,这扇这剑丢弃也罢、赠人也罢、熔铸成废铁也罢,都全凭我自己决断,我因此才将扇子送给你,也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至于剑法完整,我再自行参悟便是。”
吕朝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更是认真:“顾仪,顾公子,若是昨日没有这柄扇子,你就要丧命于徐堂主剑下了,若是再遇到徐堂主这样的高手,又怎么如此托大?以我看来,你的这套剑法天生便是以弱打强,暴虐的杀气是在置之死地的情况下,每一招皆是殊死一搏造成的,若是少了这把扇子,招式不全,守中反击的招式便有漏洞,你要认真考虑。”
不想顾仪却摇了摇头,说道:“朝云,你所说的我早就知道,但以弱打强却是不对的,师父传授我剑招时,说以他的剑招对敌,出剑便必见人命,只是我现今功力不到,尚不能发挥师父剑法的一半,因此在你看来才是在防守之中反击之势,这套剑法本是以强凌弱的,这柄扇子我确实一直不知其用处,与剑法一起使用确实有奇效,但却绝不是师父所传授给我的剑法招式。”
吕朝云叹了口气,说道:“你比我更懂剑法,既然你如此说,那便按照你说的吧,只是这扇子你赠给我,我便要你先为我携带,若是哪一日我二人分道而行,你再把它交给我也可。”
顾仪正待再争辩,吕朝云却站起身来,拿起折扇硬塞在顾仪腰间,说道:“就这么办,你听我的就好啦。”说罢便走了出去,顾仪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桌上自己的长剑,跟了出去。
两人走过横桥,来到翠烟阁主阁二层的大厅之内,却见李宗戎阁主此刻正坐在主位之上,静等着顾仪吕朝云到来。见他二人走近,阁主手指一旁坐席说道:“二位小友,快坐,吃点东西。”
顾仪与朝云依言落座,阁主家仆为其端上餐食,是一些糕点水果,糕点精致美味,二人吃了一些,席间三人随便聊了一些阁中参观之事,待到用餐完毕,家仆上前收拾停当,阁主示意了一下,一人端着一锦盘上前,盘中有信件一封,阁主说道:“顾小友,这是你所想要知道的那个铁匠所在之处,你自可取去。”
家仆将锦盘送到顾仪面前,顾仪起身接过那封信,对阁主拱手言谢,阁主只是摆摆手,说道:“你给老夫看了一套从未见过的剑招,这便足够交换这个地点了,当真要说的话,倒是老夫赚到了。不过老夫要你保证,在下山之后方可打开这封信,你信得过老夫否?”
顾仪说道:“那是自然,前辈对我二人以礼相待,顾仪怎可能怀疑,谢过前辈。”
阁主很是满意,点点头,示意仆人退下,那名家仆退下之后,却见那引路小童自次阁走来,手捧一长匣,来到阁主面前放下,阁主打开长匣,其中乃是一画轴,阁主将其取出,说道:“吕小友,老夫答应将这幅须弥图交给你,便说道做到,你且检查一下吧。”
吕朝云来到阁主面前,接过画轴,道声“多谢前辈”,便打开画轴,其上乃是一幅山水之图,朝云认真查看一番,便将画轴重又卷好,说道:“前辈,这确实是须弥图不假。”
阁主说道:“昨日你二人休息之后,老夫取了这图研究了许久,也未曾看出任何端倪,吕小友愿意赐教否?”
吕朝云笑言道:“长城水坞家传之秘,前辈请恕朝云拒绝。”
阁主自然知道吕朝云不会说的,也并未在意,只说:“好吧,那吕小友便拿去好了。”
吕朝云再谢过阁主,说道:“既是阁主将须弥图交予朝云,朝云自然要兑现许诺,还需借阁主纸笔一用。”
阁主招呼了一声,已有一侍女捧笔墨纸砚上前,朝云提起笔,将一地名写于纸上,说道:“便在此处,阁主自去取来便是。”
阁主看那地名,自己颇为惊奇,说道:“果真在此处?”
吕朝云道:“确实正在此处,朝云以长城水坞信誉担保。”
“好,”阁主点头说道,“那便如吕小友所说,老夫自派人去取便是。”
吕朝云将画轴重新纳入匣中,与顾仪一起站在阁主之前,说道:“我二人现都已得到了所需之物,阁主前辈,想来我二人也需告辞了。”
阁主也站起身来,说道:“既是二位要走,老夫也不会多留,毕竟顾小友还有寻找师门之事要做,既如此,那便就此别过了。”
顾仪两人拱手行礼,刚要退走,阁主却说道:“且慢。”
两人回过头来,却见阁主叫来原先引路小童,叮嘱了几句,对二人说道:“两位小友是从山道上过来的,甚是不便,这山中有另一条入阁道路,本是建造此阁之时搬运物资之用,两位可走那条路,安稳许多。”
吕朝云和顾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其中可能另有目的,但既然阁主已经如此说来,也不好拒绝,只好说道:“如此,便要谢阁主美意了。”
阁主笑道:“不妨,不妨,让我这孙儿给你二人带路吧。”
听到孙儿这个词,两人都吓了一跳,但以阁主这年龄,即便不是亲戚,叫这小童孙儿也并无什么问题,当下也并未多问,只是拱手多谢。
两人随着小童走下楼阁,转至阁后小园之中,穿过园子,眼前是那条小溪,小童引着二人走上小桥,直到小溪中央那座小亭,三人进入亭中,亭正中有一石桌、两石凳,其余并无他物,却见小童在石桌之上轻推一下,石桌便被轻易地推到一旁,其下隐有一块铁板,板上有一铁环,小童说道:“小子臂力不够,还请顾公子帮忙拉一下这铁环。”
听他这么说,顾仪也没多说,上前伸手抓住铁环,向上一提,铁板颇为沉重,但顾仪还是将其提起,掀开之后,其下可见一石阶向下而去,石阶梯两旁燃有灯火,其下有风向外吹出,往下看去,其下只能看到灯火范围之内的东西,其余皆看不太清,小童说道:“这便是阁内下山密道,二位,请吧。”
第二十二章 危局
顾仪和朝云步入密道之中,密道初入之时颇为狭窄,台阶略陡,但向下走不多远,便来到一处平直的走道当中,走道四壁光滑而平整,手抹上去,墙上没有半点灰尘,那小童在前引路,边走边说道:“这条步道是平时阁内运送食材及其他用料的通路,毕竟阁内还有许多人手,日常消耗不小,平日里三天便要往来一次,故而也有人勤加打扫。”
吕朝云开口问道:“既然是物资往来的通道,又为何建在凉亭之中呢?建在阁内某处岂不方便?”
小童答道:“寻常送货之人,只能将货物运至山下,由我们阁内的人检查过后,方才挑选所需之物送到山上,外人是不知道这条道路的,即便是阁内之人,除了专管此事的那几人,其余人也并不知晓,建在凉亭之内是为防范阁内家仆。”
吕朝云更是疑惑,问道:“如此说来,时长日久仆役们总归会看到有人自亭中将货物运出,又能防范些什么?”
小童对答道:“阁内仆役往来作息均有时章规定,他们是看不到这些东西从哪里运进来的。”
吕朝云继续追问道:“若是这些仆人不知晓这条密道,他们上山入阁之时,又是如何做到的呢?难道他们也都身怀武功?”
小童再答道:“并非如此,若有需要入阁的仆人,则需在山下便遮住眼睛,堵住双耳,坐于一车中,从此密道中送上来,待到进入阁内,再打开遮挡,阁内仆人并不知道这条密道。”
吕朝云看着这条步道,的确,宽度上确实足以同行马车,只听小童继续说道:“能到阁中侍奉阁主的,都是阁主亲自挑选过的人,加之阁主给的赏钱很是不错,故而阁内仆人对阁主皆是忠心不二,这二十年间有几个老仆下山,阁主都给了不错的安置,在当地也是富户,这才是这座阁隐于深山的原因。”
吕朝云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再看顾仪却落在了后面,此刻正扶着步道一侧的墙壁走着,面色有些苍白,看他神情不对,朝云赶忙问道:“顾仪,你这是怎么了?”
顾仪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没事,只是这条步道狭窄拥挤,空气有些闷,这些灯火熏得我有些不舒服。”
吕朝云走到他身边,却见顾仪呼吸急促,额头有冷汗渗出,眼神不停地看向四周,神情甚是紧张,朝云忙扶住他,却突然感到顾仪内息混乱不堪,说道:“你这情况很不好,我们先歇息一下,你内息不稳,须得调理一下。”
顾仪摇摇头,对前面小童问道:“从这里出去还要多久?”
小童看他神色不对,自己也有些慌张,说道:“没多远了,在往前走一段便可出来。”
听他这么说来,顾仪神色放松了一些,对朝云说道:“我们先走,先从这里出去再说。”
吕朝云见他语气很是坚决,也便不多争辩,只是从旁扶着他的左臂,快步向前走去,心想莫不是他在与两个堂主对敌时受了内伤?或是今晨的餐食之中被下了药物?若是前者,只需调养一阵便可,若是后者,恐怕事情就麻烦了,若当真中毒,此刻返回阁中恐怕更是危险,但下山寻医又恐来不及。
一边想着,三人一边继续向前,走了没多久,走道一转,一个光亮的洞口便出现在前。
看到光亮,吕朝云便感到顾仪似乎放松了很多,洞口并不远,三人没走一会儿,便走出了这条通道,站在洞口之外一平台之上,平台一侧有一条山道,沿山侧盘旋而下,道路上还有车辙痕迹,但在如此狭窄的山道上赶着马车往来,稍有不慎便是一同坠下山崖。
眼见出了山洞,顾仪神色已好了很多,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说道:“还是外面好,里面的火把走道真是让人难受。”
朝云看他面色好转,很是奇怪,伸手拉过他的手臂,手指搭在脉上,却发觉顾仪脉象如常,内息也已顺畅,她有些不可思议,又伸手放在顾仪前额,也未发觉任何异样之处,忍不住问道:“你这当真没事吗?”
顾仪拨开额头上朝云的手,说道:“没事,朝云你别多心,真的只是刚才那条走道空气浑浊,我有些难以忍受,这不,出来就好了。”
吕朝云不知可否的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顾仪你这样真的不是受了什么内伤吗?方才你的内息混乱不堪,怎么如今这么快便好了?若是危险之时在遇到如此境况,那可如何是好?”
顾仪却说:“这种情形其实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刚一进这个走道我就感到一股窒息的感觉,具体来由我也不清楚,朝云,你可有这种感觉?”
吕朝云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顾仪说道:“那就算了,反正出了这个山洞我便没有什么感觉了,也不必多想,或许只是山洞中有一些气味之类的吧。”他对等在一旁的小童说道,“这条山道便是直通山下吗?”
小童只是站在洞口,拱手说道:“二位沿着这条山道一路向下,便可下山,我家主人有令,我是不可以下山的,二位若是没有别的事,便就此别过了。”
他本打算就此告辞,不想吕朝云走近前来,问道:“小朋友,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一下,不知道你能否回答?”
小童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道:“吕姑娘您尽管问便是。”
吕朝云问道:“你当真是阁主前辈的孙儿吗?”
小童顿时警觉了起来,说道:“吕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吕朝云说道:“如你所说,这翠烟阁选仆皆是精心挑选,连上山的密道都不为仆从所知,小朋友你却对阁内事物所知甚详,小小年纪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又如此得当,阁主如此悉心关照,又亲口提到孙儿,初时我以为只是对小辈的爱称,但仔细想来,这阁内管理森严,哪会有什么小辈,小朋友,我说的对吗?”
小童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若是便如何?若不是便又如何呢?”
吕朝云笑了起来,说道:“这个回答就可以了,并不会如何,足够了,小朋友,我们就此作别了。”说完,她便轻快地转身,拉上顾仪便走,小童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转身返回了翠烟阁。
顾仪被吕朝云拉着下山,觉得很奇怪,就问道:“朝云你刚刚这一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吕朝云只是神秘地小声说道:“阁主的孙儿就在阁中,便意味着阁主的儿子早已娶妻生子,但却将孙儿送到阁主这里,并且在阁中多年,只靠这个信息,便知要么阁主之子早夭,要么父子二人不和,多半是第一种,这么一个消息对了解翠烟阁这个组织,当然大有裨益。”
顾仪恍然大悟,他倒是没想过这么多,朝云笑道:“我娘从小便教导我这些信息的重要性,这也算是长城水坞起家之本了。”她拉着顾仪在山道上边走边说,“许多人就算是知道了机密之事也不知如何运用,所以呀,平庸也怪不得别人。”
顾仪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想到自己若是多做如此思考,做到朝云这般多识也未尝不可,见他只是点头沉思,朝云突然觉得自己说话是不是有些刻薄,赶忙说道:“只是人与人毕竟不同,我们家是家传如此,长于此道罢了,若单论武学修为,长城水坞可是差了很多,只是依靠这些事情立身。”
顾仪却说:“朝云你说的不错,若是武林中门派都有你家这般见识,横行武林便有望,寻常人若有如此见识,功成名就也是不难。”
两人就这么一边走一边聊,沿着盘山小路一路向下,这条道路比之来时的山间栈道要好走许多,此时天间太阳已然高挂,虽说时已入秋,但气温仍是不低,只是两人并未感到燥热,剑州之地,夜晚时有降雨,虽说昨夜天晴,但露水潮气却不少,山壁之间有微风吹过,带来徐徐凉气。这条小路孤悬山侧,并无任何树荫遮蔽,若向下看去,万丈深渊之前,定是心惊胆战,好在与二人来时的道路相比,有路可比脚踏树枝而行要强上不少。
两人一边向下前进,顾仪突然发问道:“朝云,你说那两个堂主上山之时,走的是这条路还是我们走的那条路?”
吕朝云想了想,说道:“既然他们已经在翠烟阁多年,身为堂主,想必这条道路他们都是知道的,尤其胡堂主所说,还要身负守卫翠烟阁之职,知道这条路就当然会走这条路上来咯。”
顾仪说道:“胡堂主虽然被阁主喝退,但看他神情,绝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们,若是知道我们从这条路下山,在这山下设伏也说不定,在这样一条山道上,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逃脱。”
吕朝云安慰他说道:“不妨,阁主已经向我们保证了下山之前的安全,以我对这位阁主的看法,胡堂主不敢轻举妄动的。”
顾仪却仍是忧虑,说道:“下山之前,阁主可没保证我们下山之后如何,若是专门让我们走这条路,然后在这条路的山下动手,也并不违背保证。”
吕朝云这才被点醒,仔细想来,阁主喝退胡堂主之时确实只说了在山上如何,下山之后如何却一字不提,如此说来,下山之时还专程指路,孙儿只送到山道起始之处,二人所求之物也都慷慨予之,以翠烟阁的江湖名声,事情只怕绝不简单。
但此刻二人已无他法,后退回山上行不通,山道又无其他分叉,一旁是绝壁,一旁是山崖,无可奈何之下,两人还是决定先下山去,只要不遭突袭,虽说胡堂主武功高强,但总归仍有逃脱之法。
这条山路极长,二人走了有接近一个时辰,虽说不停的在向下,但山路多弯折,似乎总在盘旋,抬头看去,翠烟阁主阁似乎总在头上山顶不远之处,不过渐渐的,山间树木逐渐变多,草丛灌木也渐生,终于,顾仪与朝云来到了山路尽头,尽头处有一大门,门上绘有精细纹样,两扇厚重门板之上镶有两个兽头,各衔一铜环。
顾仪走上前去,用力拉开门板,眼前竟又是一黝黑山洞,只是在阳光之下,能看到山洞并不算长,顾仪有些犹豫,吕朝云看到山洞之内也和之前山顶走道一般,便开口说道:“顾仪你觉得如何?”
顾仪知她关心,说道:“没关系,这条路并不长,况且阳光直射其中,我们走吧,想来快到山下了。”说罢,他便当先走入其中。
既然他这么说了,吕朝云虽有些担心,但还是随他一同走入了山洞之中。
这条山洞确实不长,但随着两人深入其中,吕朝云还是觉得顾仪有些紧张,她拉着顾仪的手臂,只觉得越往里走,走道越是昏暗狭窄,顾仪就越是犹豫,好在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山洞尽头,这里灯光昏暗,面前只有一面石墙,一个暗门隐于墙上。
顾仪毫不犹豫,推开眼前暗门,眼前之景却让两人惊奇不已,眼前仍在一山洞之中,只是这山洞要庞大许多,阳光从两侧照射进来,但最让两人惊讶的是,自己身处山洞中部一宽敞厅堂之内,几个马车停在面前,竟是二人来时所走矿场之后的那条道路中间休息之处。
此时顾仪和吕朝云方才明白,先前二人所见的从矿洞之内往来的马车究竟所运何物,便是小童所说的山上阁内所需物资。但现在这里却一个人也见不到,不像两人初来之时,有玄色堂的人在此地看守。
山洞通道之内颇为安静,甚至安静的两人心底有些发慌,两人四下查看,这里当真空无一人,马车也只剩车停在原处,拉车的马也被人牵走,想来可能是为避免二人闯入山洞之时,惊马胡乱踩踏之事。
两人就这么谨慎地走出山洞,眼前仍是那片矿场,但此刻却已经建立起了一道木制的围栏,许多人正在围栏之外驻守,见二人从山洞中走出,一声铜锣声响,只听喊杀之声大震,一人纵马而出,手持一柄凤翅镗,正对二人怒目而视,正是翠烟阁玄色堂胡堂主。
眼见并无逃脱的可能性,顾仪上前一步说道:“胡堂主在此等候,不知所为何事?”
胡堂主说道:“你这问法一点都不好,你应该问,我想要你留下什么?”
顾仪心中虽知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那就按胡堂主所说,胡堂主想要顾仪留下什么?”
胡堂主狰狞一笑,说道:“当然是留下你的命,为我死掉的二十多个兄弟报仇。”说罢,他手一招,又有三人从矿场三面纵马出现,各执长兵,跃跃欲试,正是玄色堂堂下三大高手,胡堂主向天伸出手指,说道:“拿下此人人头者,赏金百两,活捉此人,赏金千两,旁边那女子阁主有令,擒下便是,不得伤其性命。”
三位高手接令,皆大喝一声,纵马冲杀而来,看他三人来势汹汹,顾仪一手将吕朝云推开,说声:“朝云,暂且退避。”一手拔剑在手,便要迎战,他深知胡堂主武功高强,自己实力多少胡堂主也一清二楚,这三人一同杀来,只怕自己难以逃脱,当下自己能否逃走并不重要,既然胡堂主无意伤到吕朝云,那么想法送朝云逃脱才是要紧之事。
正在他如此想时,三人已杀到顾仪面前,这三人一人手持长锤,一人手持大枪,一人执一长刀,大枪先到,向顾仪猛刺过来,顾仪看准来势,脚尖一点,施展轻功腾跃而起,侧翻避过枪尖,手中剑裹挟剑气,如旋风般直砍向马腹处,却不想马上之人手上枪向上一抬,以枪末木杆挡住来剑,那木杆用料甚好,又以铁皮包覆,顾仪剑砍上去,只留下一道刻痕。
眼见一击未能得手,顾仪目光侧处,看到持长锤之人已至,当下并不多做纠缠,再次向旁侧滚,躲开长锤重砸,一手撑地,一手长剑横扫马前腿,用锤那人一拉缰绳,战马前蹄抬起,以后腿支撑,一声嘶鸣,已然躲过顾仪攻势,此刻长刀长枪一起向下夹攻而来,顾仪不得停留,一翻身腾空而起,转守为攻,向马上拿长枪那人砍去,那人长枪还未收招,眼看剑到,一旁长锤裹着凌厉风声已到,顾仪无可奈何,只得长剑点在锤柄之上,借势向后退去。
四人如此战成一团,虽说胡堂主门下高手借长兵战马之利,压制住了顾仪,但却总难得手,那边吕朝云已持短剑在手,想要上前助阵,一旁门人部众摇旗呐喊不断,胡堂主有些按耐不住,眼下顾仪无暇脱身,吕朝云无路可去,两人决计逃不出玄色堂的手心。
他就在如此想的时候,却听顾仪大喝一声,在空中将一柄铁扇飞掷而出,直砸向持长刀那人面门,那人挥刀荡开来扇,却不想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紧随其后,直直刺中左肩,一声痛呼之后,顾仪左手接住被打飞的扇子,右手架住长枪,一脚踢在正吃痛那人胸前,持长刀那人翻身落马,却见顾仪借势落在马上,左手一晃,虚掷长枪,另一柄短刀飞袭正在杀来的长锤。
余下两人都吃了一惊,慌忙作势格挡,顾仪趁势拽过缰绳,猛夹马腹,纵马从朝云身旁冲过,一手将朝云拽上马背,四下观察,想要寻路冲出。
胡堂主眼见不利,一声大喝,手挥凤翅镗纵马冲来,其余人众见堂主亲自杀来,也不含糊,纷纷向顾仪吕朝云所骑之马包围过来,想要从此逃脱,当真难于登天。
第二十三章 脱身
剑州地界,小潼水岸,原本喧闹的私市此时空无一人,从两日前开始,这里管事的便驱赶走了所有客商,这些人被告知,若想继续在这里做生意,就要等到五天之后,这五天期间只要被看到出现在附近,便永远不能再来此地。
对于这些客商来说,这么个能逃脱市税的地方当然不能放弃,于是也就乖乖地离开了这里,眼下,原本繁忙的小港上一艘船都没有,岸边的道路以巨石大木封锁,另有许多人手在此驻扎,决计不可放走任何一人。
从集市向内不远,便是采石场所在,此刻喊杀声正盛,木制围墙之内,一匹战马载着两人,正左冲右突,在人群包围之下,寻机逃生。
顾仪虽说会骑马,但马战却并不拿手,作为一个山中长大的孩子,少时没什么骑马的机会,师父也只教剑法,弓马战阵之法从未教过,直到师父死后,顾仪才有机会走出山来,骑师父留下的那只毛驴到处行路,遇到李老板之后,方才真正开始骑马,向西入蜀这一路上也只是行路,并未有纵马驰骋的机会,但现在,即便不行也要勉力而为了。
顾仪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持剑在手乱砍,逼退靠近的翠烟阁玄色堂步卒,他那柄剑本就比寻常用剑长上一尺,剑刃又宽,马上冲杀倒是更适用一些,只是若碰到远远刺来的长矛大枪,便只能拨开,不得进攻,好在骑在马上,凭借战马来回冲撞,自上而下劈砍,还能勉强将人逼退。
说起来这匹玄色堂养的马着实不错,毛色黝黑,气力充足,载着两人在人群中冲撞也丝毫不见疲惫,见兵刃四面包围也不慌乱,只依马上人缰绳命令而动,若是寻常战马,在顾仪并不熟练的马术之下,怕是立时便要将背上人甩下。
吕朝云伏在顾仪身后,此刻只能低头躲避,她的手中只有短剑一柄,实在是碰不到敌人,眼下的局势丝毫帮不上忙,她自江南一带而来,自幼虽学武功,但也并未学习弓马之术,眼下虽说形势紧迫,却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听得阁主有令,不许伤到自己,于是便紧紧伏在顾仪背上,以身为盾,使得翠烟阁部众不敢乱放暗箭。
逼退玄色堂的步卒已是不易,但难对付的确是几个手持长兵的高手,原本被顾仪击伤夺马的那人,此刻退到人群之后换了一匹马,挥舞长刀再次冲来,原本就在夹攻的手持长枪和长锤的二人也在靠近,幸得步卒一拥而上,虽说顾仪难以脱身,但这几位高手也受其阻。
不过最大的困难却一直挡在面前,胡堂主横镗立马,正挡在这座矿场唯一出入的门口,若想脱身,不管顾仪冲杀的多么凶蛮,最终都要面对胡堂主,顾仪在山上阁中便知胡堂主内力深厚,眼下拿上了最趁手的兵器,想要战而胜之,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不要说顾仪此时连一柄长兵都没有,在胡堂主手中的凤翅镗面前,实在是没有半点取胜的机会。
顾仪当然看得清形势,此刻两人只有一条道路,因此完全没有别的选择,只求架开胡堂主的攻势,二人只消脱逃便可,但此刻手中长剑迎敌断然不行,只怕还未近身便会被挑落马下,正在焦虑之时,一步卒手持长戟砍来,顾仪挺剑架开,正待落剑砍下,却见吕朝云伸手从他腰间拔出铁扇,点向步卒手腕,顾仪登时心领神会,左手缰绳向右一拉,马匹嘶吼着向右侧去,朝云恰好打在步卒手上穴道,长戟脱手而落,吕朝云扇柄顺势一勾,顾仪右手回剑入背后剑鞘,抬手已将长戟接在手中,眼见其余人马又杀至身后,吕朝云弯腰伏下,顾仪挺直上身将手中长戟向后横扫而出,一声大喝,震退来人,随后毫不犹豫,两腿一用力,战马吃痛向前猛窜,直冲胡堂主而去。
看到顾仪放手一搏冲来,胡堂主毫不慌张,将手中凤翅镗一招,身后几个弓手便听令上前,趁着顾仪正要越过木制围栏之时,乱箭射来。
顾仪横戟拨开来箭,纵马越过围栏,眼见接近胡堂主面前,却见胡堂主双手执镗,跃马直刺而来。兵刃相交,胡堂主只手一抖一转,镗上凤翅已钩住长戟小枝,向下一沉,顾仪手中顿感千斤之力,两马相冲之势未减,而兵刃却被钩住压在下方,顾仪双手发力想要将镗抬起,却不想胡堂主力大无比,加之顾仪实在不善使戟,此刻手中戟动不得分毫,战马前冲之势未减,再不松手,便要被长戟顶落马下,顾仪松开双手,趁着两马即将相交,大喝一声:“趴下。”吕朝云俯下身子避过一道剑光,顾仪从背后再次拔剑而出,长剑横扫向胡堂主腰间。
但胡堂主却一点也不着急,顾仪话音未落,他便将手里镗再一转,凤翅所钩长戟便被撬动,戟杆直打顾仪面门,看看打到,顾仪慌忙回剑挡住戟杆,胡堂主此时已将凤翅脱钩,两马错身而过,他回身将手中镗直拍下来,那镗翅之上皆开有锋刃,一旦碰到便是血肉淋漓,顾仪深知其利,扭转腰身,左手护住吕朝云防她落马,右手长剑斜劈,是为格挡来招,却不想半空之中堂主再变招,镗柄一拧,凤翅已然抓住顾仪长剑,借马匹前冲之势便要将其夺走。
顾仪深知此时若是丢了这把剑,便再无抵抗之机,当下翻身后跃,留吕朝云一人在马上,身形离马之际在马背上猛击一下,还未等朝云反应过来,马匹便一声嘶吼冲了出去,势如疾风,守门之人猝不及防,又见马上是堂主下令不得伤到之人,故而纷纷向两旁退让,竟被那匹惊马冲了出去。
顾仪手不松剑,被胡堂主拽着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待见到吕朝云冲出重围,心下稍安,立时停住脚步,两腿一扎,使一招千斤坠身法,硬是停住脚步,接着大喝一声,双手紧握剑柄,翻身一绞,只听“乒”地一声脆响,竟将胡堂主凤翅镗的小枝生生折断,若说内劲力气,顾仪确实要比胡堂主稍逊一筹,但若论兵刃之利,打造之坚,顾仪手中这把剑却比凤翅镗要强上许多。
胡堂主见兵刃折断,不禁大怒,这把镗随他征战多年,久历战阵如新,是他最为爱不释手之物,眼前之人不仅杀伤自己部众,更折断爱兵,当下再次纵马而来,手中镗虽折断一枝,但锋刃犹在,借长兵马战之利,定要将顾仪亲手斩于马下。
但此时顾仪却很是冷静,虽说翠烟阁的步卒慑于堂主威严,暂且不敢上前相助,但只需堂主一个命令,这些人一拥而上,自己依旧难以逃脱,就算是打败了胡堂主也无济于事,眼下仍是走为上计。
想通了此节,顾仪便无心恋战,拔腿便向围墙方向冲去,眼见冲到跟前,正欲施展轻功脱身,只听背后一声大喝,胡堂主马快,已是举镗纵劈而下,顾仪来不及举剑格挡,闪身避开,余光扫过,却见背后已有人张弓搭箭,此时跳上围墙无异于自投罗网,正一筹莫展,举剑架开胡堂主又一招,回头奔走两步,却见一哨塔立在面前,于是顾仪毫不犹豫施展轻功跃起,以哨塔阻挡射来的乱箭,足尖在哨塔与围墙之间左右连点,几个起伏已跳上哨塔楼台。低头向下看去,却见胡堂主也不含糊,施展轻功紧随其后,看看到了面前,顾仪来不及多想,从哨塔之上朝着围墙外缘一跃而下,正避过堂主追袭,在半空之施展身法,手里长剑在围墙上一拍一点,身形借势再起,一个回旋便落在围墙之外。
刚刚落下,却听一阵马蹄声响,原来吕朝云终于控制住了惊马,驱马赶回相救,恰巧见顾仪从围墙上翻下,便冲了过来,一把拉顾仪上马,正欲逃离,却见胡堂主挺镗跃马从围墙内杀出,身后紧随着十余名骑手。
吕朝云拉过缰绳便走,这匹战马今日奔驰已久,眼看过去已知其疲惫不堪,但形势危急,顾不了许多,还是驱赶着它向前狂奔。
还没走出多远,眼看接近初来时看到的那些紧闭大门的宅子,却听一声急厉地破空之声,一支羽箭正射在两人所骑战马的马腿之上,战马痛苦地嘶鸣一声,便向前翻倒,将顾仪和吕朝云甩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停了下来。
顾仪当先停下,他的运气较好,坠下马来也并未受伤,只是手臂略有疼痛之感,再看吕朝云,坠马翻滚之时身子被一块突起的石头阻挡,正撞在腹部,此刻痛苦地倒地不起。
顾仪大惊失色,赶忙到她身边将她扶起,吕朝云嘴角带血,虽说人还清醒,但却难以动弹,此时追兵已近,顾仪无暇他想,当即将朝云抱住,一跃而起跳到路旁宅子的围墙之上,脚踏着砖瓦向来时方向赶去。
胡堂主在马上并不着急,他早已安排人将山道堵住,港内船只清走,顾仪跑的再快也无济于事,于是便放马在后追赶,只等顾仪来到港口之时的绝望神情。
就这样,顾仪在上,余人在下,两伙人你追我赶不停,顾仪虽踏在围墙房顶砖瓦之上,但凭借绝佳的轻功,此刻仍是以不输地面奔走的速度前进,每每遇到两宅之间便一跃而起,虽说还抱着吕朝云,仍能稳稳地落在另一宅邸房上。
不多时,众人已追赶至私市之中,此刻的私市连原本搭着的买卖摊台都已撤走,只剩下一片空旷的道路,顾仪并未在房上多做停留,他知道此刻朝云的情况耽搁不得,须得即可脱身,容不得半点迟疑,胡堂主紧随其后,将顾仪向着水岸方向驱赶,身后随行之人皆是弓箭在手,只等他下令便可射击。
但胡堂主此刻只想活捉顾仪,并未下令放箭,而是继续威逼,他知道顾仪已是插翅难逃,的确,顾仪很快便跑到了小港之上,却见港内水中不见一艘船只,眼下摊位都已不在,顾仪的视野甚是开阔,一眼便看到了来时的那条路已被死死堵住,从陆上山道逃生已成泡影。眼看无路可退,绝望之际,顾仪对吕朝云轻声说道:“朝云姐姐,看来我们无路可去了。”
没等他话说完,胡堂主已来到小港边上,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看向眼前两人,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顾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上游江上,一小船正顺流而下,一人蓑衣斗笠,立在船头,此时已接近小港。
胡堂主还以为只是没收到消息的客商,抬手便要命人驱赶,顾仪看到一丝逃生的希望,再次抱起吕朝云,冲向码头长堤,一脚踏在长堤边缘,拼尽所有力气一跃而起,施展看家本领,竟跳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距离,正落在小船之上。
这一跳可是大大出乎了胡堂主的意料,见船上蓑衣斗笠之人并未有靠岸的意思,胡堂主下令手下乱箭射住,并命人准备船只追赶,不料没等他下完命令,船上斗笠人有了动作,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长弓,搭箭开弓一气呵成,未等胡堂主手下出手,一支箭如流星赶月一般飞至,正中那人手臂,而后又是一箭,另一预备放箭之人被他射倒。
胡堂主骂声废物,伸手抢过手下一张弓,正欲出箭,只听一阵疾风响动,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支箭正射在他手中的弓身上,“喀拉”一声,弓已被射断。
胡堂主大为惊骇,如此硬弓,又有如此百步穿杨之精准,这普天之下绝无几人可以做到,却听一女声厉声问道:“胡校尉,还认得我吗?”
听到这个声音,胡堂主更是一惊,脱口而出道:“何夫人?”
船上吕朝云听得此人说话,一股喜色立生,说道:“岚儿姐姐,你来救我了。”
眼看追兵被自己射术震慑,“鸣雀剑”梁岚梁女侠摘下斗笠,俯下身子对吕朝云说道:“妹妹莫慌,姐姐在这里。”说罢对顾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岸上喊道:“胡校尉,烦请告知李宗戎阁主,这两位是我待贤坊的人,留下这两人便是与待贤坊为敌,让他想清楚了。”说罢,便命后舱艄公顺江而下,不多时,小船已消失在远处。
胡堂主咬紧了牙,却只能将手里兵器一扔,对手下吼道:“还愣着干嘛?收兵!回营!”
第二十四章 婚宴
长安城,右相府。
今天是陆相之子大喜的日子,此刻的右相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各路官员要人纷纷前来祝贺,陆右相喜笑颜开,在府门口欢迎各路来客,一旁他的好友许阁老正与刚刚来到的窦左相闲聊,府院内,轻纱帷幔彩灯高悬,几十张大桌摆开,家仆为宾客端上瓜果点心,几位西域来的美女为宾客献舞,朝野中文武官员与陆右相的亲属在席间相谈甚欢,婚事的另一方是朝中御史大夫柳公之女,国子祭酒做媒,可称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
钱太尉刚刚来到府上,随从把礼钱送到礼金台前,陆右相上前相迎,拱手施礼道:“钱太尉亲到府上,陆某蓬荜生辉啊。”
钱太尉赶忙还礼道:“哪里哪里,陆相公子大喜,钱某安能不来?今次陆、柳两家联姻,可谓天作之合,恭喜恭喜啊。”
陆右相笑道:“钱太尉总览兵事,公务繁忙,能抽空到场陆某已是喜出望外了。”
钱太尉摆摆手,推笑道:“太尉不过是个虚衔,钱某能说话的分量,还不是要靠陆相从旁协助,这大喜的日子,钱某岂有不到之理?”
“诶……”陆相说道,“太尉位列三公,已是人臣之极,钱太尉得皇上重用,休得过谦,快,里边请吧。”
说罢,他引着钱太尉入府,许阁老与窦左相见钱太尉来到,纷纷上前打招呼,客套一番后,许阁老问道:“钱太尉,魏相今天会来吗?”
钱太尉叹了口气,摆手说道:“此事就难说了,前些日子天子下诏要通查各地钱粮兵事,尚书省里正忙的不可开交,钱某手头的事不多,今日才能忙里偷闲,魏相要总揽六部事务,恐怕是来不了了。”
陆右相说道:“是啊,魏相行事严谨,事必躬亲,朝中谁人不知,陆某家里的事,怎比得了家国之事重要。”
窦左相接话道:“说到这个,窦某昨日在宫门口,见到魏相匆匆忙忙地跟着卫总管入宫面圣,不知又有什么要紧事。”
钱太尉摇了摇头,说道:“这钱某便不知了,兴许只是报告所查之事吧,至少不是兵部的事。”
四人正闲聊见,一马车缓缓停在相府门口,许阁老抬眼看到,赶紧拍了拍陆相,说道:“快,又有大人物来了。”
陆相回头看去,马车停稳,一白头老人被人搀着下车,虽说未穿官服,但陆相却丝毫不敢怠慢,快步上前迎道:“哎呀,没想到欧阳公能来,陆家受宠若惊啊。”
欧阳公笑道:“陆相客气了,老夫一路看着陆公子长大,今天这大喜的日子,老夫岂有不来之理?”
陆相脸上满是笑意,说道:“欧阳公如此抬举,确实是犬子之幸啊,诶?欧阳公,怎不见莫公子照料您啊?”
欧阳公摆手说道:“这几日老夫给他放了个假,让他回乡探亲去了。哦?钱太尉,窦左相,许阁老,你们也都来了啊。”
钱太尉三人已来到车边,纷纷向欧阳公施礼问好,寒暄已毕,许阁老问道:“听闻欧阳公告老还乡之后,一直居于外乡,不知是何时回的长安?”
欧阳公答道:“老夫已经来了几日了,一直住在小女府上,本就是为探亲而来,故而也没有告诉各位,见谅,见谅。”
众人纷纷摆手,口称:“欧阳公客气了。”
几人闲聊了一会儿,陆相一拍脑袋,说道:“站在这里算什么,来,欧阳公,诸位,我们府里再谈吧。”
说罢,他领着几位进入府内落座,见欧阳公到来,席间文武官员纷纷上前搭话问好,几个欧阳公曾经的学生见到他也很是惊讶,赶忙上前请安,一时间,这位前朝老臣成了宴席的中心,歌舞乐声美妙,此时却没几个人在意,反而纷纷猜测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这么大张旗鼓的出现在婚宴之上所传递出的信号,有人猜测是天子宣召处理近来难以处理的各地报告,有人猜测是天子启用老臣平衡魏相近来的权势,还有人猜测或许是欧阳公的这些学生想要提高朝中的影响,把老师请来出面。
喧闹之间,相府家仆慌忙跑到正招呼客人的陆右相身旁,说道:“大人,卫总管来了。”
陆右相大吃一惊,赶忙来到门口,却见卫总管正立在门口,正与相府管家闲聊,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卫总管看到右相来到,满脸堆笑,拱手说道:“陆相,恭喜恭喜啊。”
陆相还礼道:“多谢多谢,卫总管快请进,府内一叙。”
卫总管却摇手说道:“不了不了,陆相今日大喜,皇上命老奴送来礼物,”说完从身后随从手中拿过一个木匣打开,“皇上知陆公子和柳氏大婚,特地命老奴送玉如意一对,以示皇恩。”
陆右相慌忙便要下拜谢恩,却不想卫总管一把拉住了他,说道:“诶,陆相,皇上特地叮嘱,陆相你只管收下便是,这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切莫辜负了皇恩。”说罢,他凑到陆相耳旁悄声说道,“如意之下,仔细观瞧。”
陆右相立时心领神会,起身接过木匣,看了一眼府内宾客,对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木匣拿下去,对卫总管说道:“臣听旨谢恩。”
卫总管满意的点了点头,将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封手谕,说道:“这是皇上宣你明日入宫的手谕,老奴今日便是为此而来的。”
陆相接过手谕,后退一步,说道:“臣领旨。”
两人正谈话间,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陆相,皇上也宣你明日入宫议事吗?”
陆右相抬起头看去,却见一人正施施然踱步而来,正是尚书省魏相,朝着二人走来,他的随从走到礼金台前,献上贺礼,陆右相上前一步迎道:“魏相,听钱太尉说,六部事务繁忙,我还以为魏相来不了了,还正遗憾,想不到魏相总能给人惊喜。”
魏相走上前来,说道:“哪里哪里,陆相公子大喜,魏某岂有不来之理?您说是吧,卫总管。”
卫总管乐了,说道:“魏相既来,那便是有理,又何必要问老奴呢?”
他话里带刺,魏相又怎会听不出来,只是丝毫不以为意,说道:“卫总管,今日到此祝贺可是皇上的意思?”
卫总管回道:“非也,老奴只是来送皇上宣陆相入宫的手谕罢了,好了,既然事已办妥,那老奴便先回去了,陆相,魏相,告辞。”
陆相拱手道:“既是公务在身,陆某也不便多留,卫总管,慢走。”
魏相也拱手说道:“卫总管,慢走了。”
卫总管对二人以此还礼,便转身离开了,看他走远,陆右相对魏相说道:“魏相,你今日能来,陆某确实没有想到,未曾远迎,魏相可不要怪罪。”
魏相回道:“诶,你我同朝为官,魏某当然要来恭喜,谈什么怪罪,岂不显得魏某无礼?”
两人相视大笑,陆相问道:“魏相,各地兵事调动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魏相叹了口气,说道:“各地节度太守,不好对付啊……诶,不谈烦心事,陆相,你可知明日皇上宣召我等入宫,是为何事?”
陆相摇了摇头,想了想,说道:“陆某确实不知,”他压低了声音,“可是因为安西都护之事?”
魏相点点头,说道:“这件事很是麻烦,其中涉及亲王之事,不知明日皇上是否会宣召亲王一起商议。”
陆相还未开口,却见两架马车在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人矮胖身材,身着紫袍玉带,从车中钻了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从后车下车,跟随着那人一起向相府门口而来,几个随从从后车上取下几个锦盒跟上。
陆、魏二人看到来人,颇为吃惊,魏相小声说道:“说曹操曹操到。”两人一同上前施礼,陆相说道:“王爷,真没想到您大驾光临,陆某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来者笑呵呵地回道:“诶,宗儒不请自来,该是我失礼。哦?魏相,公务如此繁忙,难得一见啊。”
魏相调笑道:“您是一品亲王,如此见面,是我等的荣幸。陆相,王爷亲来道喜,陆家公子前途无量啊,哈哈哈哈。”
陆相说道:“魏相不要说笑,王爷,您也不要过谦,您这么一说,陆某反倒不好说话了。”
王爷虽一脸喜气,但还是摇头说道:“二位乃国之栋梁,治国理政,劳苦功高,宗儒只是闲云野鹤,借个王爷的名头四处寻欢作乐,谦虚一点自然是应该的。”
不想魏相却说道:“王爷您实在是过谦,我二人功劳再高,又怎比王爷从龙之功。”
陆相看着魏相,神色颇为慌乱,这样的话怎么乱讲,但王爷却淡淡笑道:“提那些旧事干嘛,宗儒早已不在朝中,皇上还要靠二位辅佐啊。”
两人赶忙应诺,陆相看一年轻女子立于王爷身后,问道:“王爷,这位是?”
宗儒让了一步,让那女子走上前来,介绍道:“这是小女锦鸾,锦鸾,这位是尚书省的魏相,这位是中书令陆相。”
锦鸾姑娘向二人施礼,两人连忙还礼,魏相说道:“听说您和夫人多年未有子嗣,今日竟有如此一个女儿,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啊。”
宗儒笑道:“这是宗儒与封地内一个侧室的女儿,一直以来养在封地,头一回到长安城,各位,宗儒这点事,还是莫要说笑的好。”
两人忙说道:“那是自然,王爷有女如此,也是一件幸事,不知令爱婚配否?”
锦鸾姑娘红了脸,李宗儒说道:“小女不曾婚配,若是有好的媒事,二位可要帮小女多提一下啊。”
两人应声许诺,陆相说道:“在此闲谈不妥,两位,府内请吧。”
他从前引路,魏相和李宗儒随后,和锦鸾姑娘一起来到府中,府内文武官员见陆相引着魏相进门,已是颇为惊奇,刚要上前问好,却见待贤坊亲王李宗儒紧随其后,更是惊掉了下巴,人人皆知这位王爷为避嫌,已不与朝中文武往来多年,一直以来在四处游历,做些江湖侠义之事,大家也都知他一心培养侠士,今日突然出现在相府之内,背后有多少信息,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与几位朝中重臣寒暄了一阵,李宗儒百般推辞,自称不宜喧宾夺主,没有坐在陆相为其安排的主位,而是坐在一侧了十六卫大将军戴将军身旁,锦鸾姑娘坐在他身旁,应付了几位前来问好的后辈之后,总算安静了下来,相府管家看看时辰,对陆相点头示意,陆相来到许阁老身边,说声:“阁老,时辰到了。”
于是许阁老来到大堂内,高声说道:“诸位来宾,吉时已至,迎亲!”
鼓乐之声大作,伴着乐声,两行丫鬟抬各执花篮在前引路,花中皆是随嫁的金玉之器,在丫鬟之后,一队家仆抬几张红毯铺出道路,之后,一对金童玉女洒下五谷杂粮,再往后,乐声大起,欢喜之音四绕,两队舞女在道路两旁献舞作歌,歌为乐府诗词,直唱夫妻和睦、多子多福之意,在场宾客的欢声之下,陆公子携手柳姑娘一同踏在毯上入内,新郎着红,新妇着绿,头戴盖头,一同入场走向厅堂,每走两步,便有仆从撤走身后红毯,鼓乐喧闹声毕,新人已至堂内。
两人站定,许阁老高声说道:“叩拜!”
新人转过身来拜天地,再转过来,拜高堂,接着两人相对而拜,新妇先拜,新郎回拜,三叩九拜已毕,陆相已是止不住的喜笑颜开,许阁老说道:“却扇!”
新人站起身来,柳姑娘一手扶着盖头,陆公子轻轻地将她的手拿开,将盖头掀起,却见柳姑娘手执团扇,遮掩芳容,美貌在团扇之后似隐似现,却不肯示人,许阁老问道:“陆公子,可有却扇诗否?”
陆公子沉吟片刻,对柳姑娘吟出第一句诗道:“娥似隐彩云间。”
见柳姑娘不为所动,便又退开,左右踱步,扭过身来思索片刻,第二句诗道:“牵牛比翼执素弦。”
堂下已有人大声叫好,柳姑娘听他将自己比作天仙,脸上红云飞起,似是将团扇向下动了动,却依旧不肯露面,见她如此,陆公子轻笑一声,转身对诸位宾客说道:“花月总须得雨露。”
堂下诸人哈哈大笑,柳姑娘脸色更红,似有有些恼怒,却见柳公子贴近其耳边,轻声说道:“如何封琴拒凤鸾。”
凤求凰谁人不知,听他以卓文君作比,柳姑娘终于不再遮掩,羞涩地将手中团扇放下,当真有沉鱼落雁之姿,诸位宾客纷纷起身作贺,陆公子看着自己的新娘,也是难掩爱意,柳姑娘对他小声说道:“最后一句,不妨改作‘如何绿绮配红鸾’。”
陆公子听之大喜,抬手再拜道:“夫人之才,我不及也。”
当下堂内均是文武重臣,无不通晓诗书,听得新人如此赋诗作对,纷纷点头赞许,许阁老看却扇已毕,上前说道:“却扇礼毕,送入洞房,行结发之礼。”
府内近侍上前接引,二位新人向诸位宾客行礼后,便随之转入后堂,陆右相起身,取过身旁酒盏,说道:“今日诸位光临,实是犬子之幸,陆某之幸,陆家柳家两家之幸,各位今日可尽情畅饮,陆某在此,先敬诸位此杯!”说罢,将酒盏一饮而尽,宾客也一同起身,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祝酒已毕,席间各桌各自开宴,家仆来回穿梭,为各席端上美食美酒,一些人已站起身来,端酒盏向诸位公卿敬酒,李老板虽坐于侧边,但仍有人络绎不绝而来,毕竟这位王爷虽不在朝中多年,但却可直达天听,还是一品亲王,朝中官员谁人不想拉近关系。
李老板与人碰了几盏,便不再碰酒,直推说自己不胜酒力,让凑过来的人先去向魏相敬酒,自己只管夹菜,待到身边人群散的差不多了,一旁戴将军凑过来问道:“王爷,江州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李老板看四下无人,对戴将军说道:“我这边的消息是你派去的人已经到了江州,但似乎为人所制,两日前便不见踪影,你最好尽快回府,再安排人手过去,我的人还要几天才能到,恐怕你的人有性命之忧。”
戴将军略显慌乱,说道:“竟有此事?我确实已好几日没收到那边的消息,王爷所言属实?”
李老板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你最好尽快安排。”
戴将军立即起身说道:“如此,末将先告辞。”说完,便向外走去,先找到陆右相,推说近郊兵事,须得尽快处理,而后匆忙离开。
戴将军走后,李老板身边只剩下其女锦鸾姑娘,他贴近锦鸾问道:“木儿,在场的各位大人你可认得否?”
锦鸾姑娘,也就是木姑娘,摇头答道:“在座诸位,小女只认得欧阳公和戴将军,其余不甚了解。”
李老板手指相府主人陆右相说道:“这个是中书省的陆相,总领中书省事务,官拜右相,在朝中可以说是魏相之下第一人了,他曾是欧阳公门生,后投前朝房公门下,与我们待贤坊关系甚密,算是我们这边的人。”
锦鸾姑娘点头默记于心,李老板又指众人包围当中的魏相说道:“那位是尚书省的魏相,官拜从二品,是如今朝中权势最大之人,统领六部,三位宰相之中,魏相最为刚正,又加之经历充沛,治学又好,有许多门人弟子在各省各部要职当差,故而谁想要办好事都要看他的脸色。他和我们待贤坊关系较远,但也并无什么冲突,目前看来确实一心为国,皇上布置事务都能办好,德行人品均无可挑剔,御史台都找不出他的毛病,当然,也可能是深不可测,你要牢记此人。”
锦鸾深深点头,李老板向一旁指道:“那位是门下省的窦左相,为人宽厚圆滑,可称是朝廷上的老好人,朝中纷争总有他去调停,皇上虽知他并无什么大能,但却乐得用它处理朝政,只是此人油盐不进,难以拉拢,也从不站边,可以说是很难对付了。”
见木儿牢记,李老板再指一人说道:“钱太尉,虽说官拜三公,但三公之职已是虚衔,实职与兵部相关,常待在尚书省处,只是因其是皇上幼时玩伴,故而兵部的实职反倒像是虚职了,深得皇上喜爱,领一个正议大夫的头衔,常在皇上身边走动,因此权势也很高,此人很有建功立业之心,但却无施展的场所,你且记住。”
说罢,李老板再指一白头老者说道:“许阁老是陆相的中书省舍人,官虽只有正五品上,但资格最老,是陆相最为倚重的幕僚,也是欧阳公在朝之时的好友,若是有人想要动中书省的权力,他可是头一个不答应的,你要记得,此人虽年事已高,但智谋不俗,常有神鬼莫测的奇谋。”
锦鸾姑娘看了许阁老好一会儿,对李老板说道:“我记得了。”
李老板想了想,又说道:“此次大婚,另一方是御史台的柳御史,官从三品,总揽御史台事务,奉命监察百官,今日柳家与陆家结亲,中书省可谓势力大增,从魏相那边看来,这一手显然是要压制他那一派,今后免不了要吃亏,不过柳御史与和魏相本人关系不错,事情怎么发展倒也难说。”
两人正说话间,吏部的韩侍郎走近前来,先向李老板问好,而后对锦鸾说道:“锦鸾县主,你看这场婚宴如何啊?”
锦鸾姑娘回答道:“宾主欢畅,歌舞美妙,这场婚宴很好啊。”
韩侍郎继续问道:“那县主觉得,这位陆公子和柳姑娘如何呢?”
锦鸾姑娘想也未想便回答道:“陆公子玉树临风,柳姑娘闭月羞花,此二人天作之合,小女倾慕不已。”
韩侍郎笑了起来,说道:“县主大婚之时,这个场面可就比不了了,李老板,您说呢?”
李宗儒笑道:“怎么,你要给我说一桩媒?”
韩侍郎从衣袖之中抽出一封信,递到李宗儒手中,说道:“韩某给李老板带来的,可比一桩姻缘要美妙许多。”
李宗儒看了一眼信封落款,大喜过望,说道:“确实美妙,木儿,待会儿你且不要回府,随我再去一处地方。”
锦鸾姑娘略显疑惑,但已然回道:“谨遵大人之命。”
第二十五章 探监
长安城内,天色已晚,右相府内的宾客大多已回,陆右相在府门口与来宾一一作别,魏相来时并未乘马车,故而走时与窦左相同乘一车,引得朝臣不少议论。
欧阳公在席间喝了不少的酒,此刻已是大醉不醒,李老板特意吩咐用自己的马车将他提前送回府上,自己则在与陆相辞别之后,与女儿一同乘欧阳公的马车离开,马车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拐了几拐,转入一条并不常有人同行的巷道之中,只停了片刻,便又回到大道,返回待贤坊之中。
李老板与木姑娘在巷道之中前行,时已渐黑,天光暗淡,巷道两侧墙高,又有房檐遮掩,李老板只觉得巷道之内昏昏沉沉,抬眼不见四壁,他只依稀记得大致方位,但在这片昏暗的环境之中,木姑娘却双目灼灼,似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扶着李老板避过脚下杂乱的废旧木板石料,在李老板的指路之下,不多时,来到一处暗门外。
李老板抬起手,在暗门上轻敲几下,三五长,四六短,一串长短不一的音节之后,暗门应声而开,一人蓬头垢面,立于门口,看着眼前衣着华美的两人,颇为意外,但既然敲对了暗号,也没多问,便放两人入内。
屋内烛光昏暗,墙壁上,斗笠和一块咸肉挂在一起,桌子上杂乱地摆放着几个破碗,中间置一烛台,还未吃完的一碗上,却极不协调地摆着一双犀角筷,一旁是一个打开的酒坛,酒一闻便知是上品,另有一人正躺在墙边靠垫之上,嘴里嚼着瓜果,正看着刚刚进来的两人。
木姑娘厌恶地掩着鼻子,遮挡这房中刺鼻难闻的味道,李老板却不以为意,他知道规矩,取出一锭银子,与韩侍郎早先给他的那封信,递给靠垫之上那人,说道:“劳烦,给我一只水牙子。”
听李老板这么说,那人才伸手接过银两和书信,将银两毫不在意地仍给门口那人,拿起信却未打开,只是看信封上落款,又将信封撕开,里面竟并无信件,确认无误后,那人站起身来,揭开地上靠垫,手指在黑暗里摸索一番,似乎是扳动了哪个机关,只听“喀拉”一声,地上出现了一道缝隙,他将手指插入缝隙之中,用力向上一扣一揭,一条暗道便出现在了那里。
那人让开身子,对李老板努嘴示意,李老板自然懂得,又取出一锭金子,递给那人,而后带着木姑娘便踏入了密道当中。那人接过金锭,却并不自己收下,而是打开身旁一破旧柜子,抽开柜底木板,其下竟是一地窖,将金锭抛入其中,“当啷”一声金属相碰的声音后,那人关闭柜门,将密道门合好,以靠垫遮蔽,自己又回到躺坐的姿势之中。
密道一路向下,但并不深,两人走了没几步,便进入一条狭长的甬道当中,不知向前走了多久,转过拐角,却见一人守卫模样,手持一柄大刀,立在甬道尽头,见到如此装束的两人走近,也并不意外,只是捧着刀等待二人。
李老板走近守卫,伸手掏出一块腰牌,与一锭银子一起递给守卫,守卫先接过腰牌看了看,又接过银两,掂了掂重量,收好银子,对着背后的墙壁或轻或重地敲了几下,片刻之后,墙那边也或轻或重的传来回声。守卫确认了敲击声之后,将腰牌还给李老板,自己让开,手不知在哪里一摁,眼前的墙壁忽然后退,一扇门就打开在了李老板两人面前。
两人穿过暗门,眼前的场景让木姑娘很是意外,两人竟身处一处监牢的牢房之中,眼前的牢门开着,见四下无人,李老板说道:“木儿,你可知我们现在在何处?”
木姑娘摇了摇头,李老板说道:“我二人现在正在大理寺最底层的牢房之中,这里关押着的,都是那些皇上钦点的人,就连太常卿和宰相都无从过问,这个地方只要是进来了,便绝对不得脱身。”
木姑娘问道:“那我们到这里是要找什么人呢?”
李老板轻笑一声,说道:“你稍后便知。”
说罢,他推开牢门,带着木姑娘穿过地牢中的通道,这座监牢并不大,两人没走多远,便来到了唯一关着人的监牢门口,李老板敲敲旁边的墙壁,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
牢里那人原本背对着牢门而坐,听到李老板声音,便转过身来,昏沉的烛光之下,木姑娘看到眼前这人和她所想的牢中囚犯完全不同,头发梳得整齐,戴一道冠,身着道袍,袍子干净整齐,面容虽因不见天日而变得惨白,但却毫无瘦弱之感,相反,两眼炯炯有神,开口说道:“李宗儒?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老板微微一笑,说道:“我来这里看看老朋友安乐否。”
马道长轻蔑地一呼鼻子,说道:“贫道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年月,你到此时才来看我,还要叫我老朋友吗?”
李老板扳着指头数了数,看着马道长说道:“我数了一下,你也只是待了九年。”
马道长额头微皱,眼神直盯着李老板,恶狠狠地说道:“九年,也才九年,你到这里找贫道做什么?”
李老板笑了起来,说道:“马道长,你可知道我为了见你,也花了九年的时间,这天牢地牢,岂是何人都能来的?”
马道长干脆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老板说道:“你当你的王爷,我蹲我的大牢,你见我做什么,皇帝他亲自安排人照顾贫道的起居,老道我吃喝不愁,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老板只是冷冷地说道:“这么说来,马道长还运的起内力?还觉得自己身怀绝世武功?”
这一句话便刺中了马道长的痛处,这九年间,他本来引以为豪的一身内力慢慢消解,明知牢饭之中混有药物,为了活命却不得不吃,现在几乎与寻常人无异。他忿忿说道:“成王败寇,贫道我失手被擒,又有什么好说的。你走罢,贫道不想见你。”
李老板知他会这么说,开口说道:“马道长,你若是真的要我走,我就走了便是,只是今日宗儒带了一个人来,这个姑娘,你可认得?”
木姑娘惊诧地看着李老板,她也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马道长听他这么说,虽是不情愿,但还是转过身来,看着木姑娘,初时看到并不清楚,但马道长依稀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于是干脆站起身来,来到牢门前,忽而大吃一惊,后退两步,口中喃喃说道:“像,真像。”
李老板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对木姑娘说道:“木儿,今天我带你来这里,便是为了揭开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那便是你的生父究竟是谁。”
木姑娘也吃了一惊,她一直以来都将李老板当作生父看待,李老板也一直是以亲生女儿般照料,虽知自己是李老板收养,但对自己生父却一无所知,李老板突然一提,顿时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不知说什么好。
马道长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手扶墙壁,颓然坐了下来,说道:“李宗儒,你赢了,你想要贫道说什么?”
李老板拉起木姑娘的手,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是谁,我要你把属于她的那件东西交出来,还给真正的主人。”
马道长闭口不言,只是默默地看着牢房的地板,木姑娘看着眼前这两人,心中满是疑惑与不解,对李老板说道:“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老板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温柔,说道:“木儿,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收养的你?又为何要给你取这个拗口的名字?”
木姑娘摇了摇头,说道:“您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收养的我,也就是十三年前,却不知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只听监牢之中一声长叹,马道长重又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了出来,说道:“姑娘,这个给你,李老板,是贫道输了。”
李老板伸手接过那件东西,交给木姑娘,说道:“木儿,你一看便知。”
木姑娘拿过那东西,却是一件铜雕,多年磨损之下,一些细节已难辨别,但一眼便知是一只小鸟,嘴长且直,脚稍短,四趾两前两后,尾呈楔状,却是一只啄木鸟的样子,木姑娘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更大的疑问仍在,开口对李老板说道:“这是……”
但李老板并未直接对她说明,而是对马道长说道:“道长,该你说了,我家木儿需要知道真相。”
马道长犹豫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道:“好吧,李宗儒,我便说了,木姑娘,这件铜雕,是贫道我从你娘那里取来的……”
李老板在旁边干咳一声,说道:“让你讲的是真相,不是要你修饰,据实讲来。”
马道长听他这么说,咬了咬牙,改口说道:“铜雕,是我从你娘那里……夺来的,十八年前,你娘带着刚刚出生的你到处逃难,路过贫道我的道观,那时贫道还有个好名声,听你娘讲了你家的家事,知道了你爹的身份,也知道了你娘随身带着你爹一身武功的秘籍,便起了歹意,那时贫道并无伤人之心,只想取了武功秘籍便罢,想方设法支开你娘,在她的包裹中翻找一番,却只找到这尊铜雕,武功秘籍却一本也没见到,只有一些金银细软之物。贫道便将此物先行取走,只是这件事做得太过莽撞,你娘发觉了我意图不端,也发觉了这件铜雕丢失,惊惧之下,将贫道误认为恶人……”
李老板再次打断了他,冷冷地说道:“误认为?”
马道长一时语塞,半晌才继续说道:“你娘……将我认作恶人,带着你趁夜逃出道观,贫道发觉了此事,连夜追赶,却不想道观山路艰险,追逐之际,你娘一时失足,带着你一起掉下山崖,她那时的面孔,一直以来贫道都记在心头,天明后,贫道带人到山崖之下多方寻找,却只见一些散碎的包裹,你们两人贫道便再没有见过。”
木姑娘此时已是眼挂泪珠,李老板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这位马道长心有不安,担心若是你娘活了下来,他的名声和道观就完了,于是一直派人寻找,我那时得知你家变故,便循着你娘逃走的路径一路巡查,找到道观附近之时,已是半年之后,在山脚一处农庄之中,我找到了一户人家,有一件明显不是农家打扮的外衣,这家人带我来到一座坟冢面前,那便是你娘的坟冢,你娘她摔下山崖之际,被山崖间树木钩住,虽说受了致命伤,但一时未死,被那家人所救,临终之际将身边所有细软交给那家人,想要换得他们把你养大,但她死后,这家人实在贫穷,饭也不够吃,便把你送给经过的一队商人。我又随着寻找了将近两年,才在百里之外的一个人家中将你找到。”
马道长沉默不语,木姑娘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自己娘亲的遭遇之前从未听过,此时听到,已是满面泪水难忍,李老板知道真相令人难受,心觉如此讲来太过残忍,便暂且住口,让木儿先消化一番,却不想木姑娘擦一把脸上泪水,说道:“大人,您不用在意木儿,还请您告知,木儿的生父究竟是谁?”
李老板长叹一口气,还未开口,马道长说道:“还是让贫道来说吧,你娘坠下山崖之后,贫道后悔不已,便将那件铜雕随身携带,时刻提醒自己因一时贪念,害死了大侠岑文的家人。”
木姑娘问道:“这么说来,木儿本姓岑?”
李老板说道:“是啊,木儿,你爹爹一代大侠,是二十年前‘一刀二剑’之中‘夺魂剑’的剑主,岑文,你娘是当地大户顾家长女,只是你那时太过年幼,尚未取名家中便突遭变故,我找到收养你之后,为纪念你爹爹,便叫你木,木儿,请你原谅我一直以来都在隐瞒你,只是这十几年间,我没能查出你爹爹究竟为何而死,你家所遭变故是何人所为,为了保护你不被仇家找到,才不敢告诉你真相。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也是时候继承你爹爹的衣钵了。”
木姑娘头一回得知自己身世真相,虽说难以接受,但这十几年间,自己在待贤坊内长大,李老板与欧阳夫人一直将自己视如己出,过得衣食不愁的生活,于是抹掉眼角泪水,对李老板下拜说道:“大人,您将木儿从小养大,已是父母之恩,今日将真相告知木儿,已解木儿心头之惑,父母生身之恩为大,但木儿还想叫您一声爹爹,感谢您养育之恩。”
李老板不是轻易动容的人,但此刻也是赶忙将木姑娘扶起,说道:“木儿快起,只要你愿意,你便是我李宗儒的亲生女儿,你爹爹是我至交好友,你这般长大,想来他泉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了。”
见他二人父女情深,马道长感叹道:“哎,世事如此,老道那时若非一念之差,又怎会落入如此地步。”
李宗儒并未理会他,只是为木姑娘擦去眼泪,对她说道:“既然这尊铜雕已到了你手上,你爹爹的一生所学,也该传到你手上了,来,木儿你看。”他拉起养女的手,手指在铜雕之上轻敲,在一处机巧处一拧,“喀啪”一声,铜雕应声而开。
马道长见他如此动作,不禁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牢门口,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尊打开的铜雕,却见其中隐有一张锦帛,其上所记,便是“夺魂剑”一生所学武功秘籍所在,马道长不禁悲从中来,为了这武功,自己落得如此地步,背上一身恶名,终其一生,这秘籍所在便一直藏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泪水从眼里留下。
李老板对养女说道:“木儿,回府之后,你便去到此处,将你爹爹的遗物取回,严加保管,多多参悟,只盼你传承下去你爹爹的侠义之名,以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灵。”
木姑娘将铜雕与锦帛收好,对李老板再拜说道:“木儿定不负爹爹期望。”
李老板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看着马道长,说道:“你只当是自己一念之差,便造成如此后果,可曾想过就算到了刚才,仍在为自己没得到秘籍而流泪?马道长啊马道长,你再多想个十年吧。”
说完,他便领着木姑娘,离开了这座了无人气的地牢。
小潼水边,一叶扁舟。
吕朝云悠悠转醒,抬眼看去,梁岚女侠正坐于自己身旁,关切的看着自己,见她醒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说道:“朝云妹妹,你终于醒了。”
吕朝云想要撑起身子,但只觉腹中一阵剧痛,不禁咬紧牙关,梁女侠赶忙将她按住,说道:“妹妹先不要起身,我已经查看过了你的伤势,也为你包扎过了,你就这么躺着,再过几天便可走动了。”
吕朝云再次躺好,梁女侠走到一旁,从自己行囊之内取出一小瓷瓶,从中取出一粒药丸,又拿起水囊回到朝云身旁,说道:“妹妹先服下这颗药丸。”
她将药丸送到朝云嘴边,又扶着朝云的脖颈喂她喝水,做完之后,方才放下心来,吕朝云问道:“岚儿姐姐,顾仪呢?”
梁女侠说道:“他啊,我派他去岸上不远的一个镇上买些食物,我们还要在水上走个一两天。”忽然,她听得岸边动静,起身向外看去,却见顾仪正手提背囊而来,她招呼了一下,便又回到朝云身边,说道,“这不,他回来了。”
顾仪从岸边跳上小船,说道:“梁女侠,你要我买的东西我都买到了,朝云她醒了没有?”
梁女侠笑道:“把东西给我吧,朝云妹妹刚醒,刚刚还在问你在哪呢。”
吕朝云脸上红了起来,顾仪闻言大喜过望,把手上东西递给梁女侠,便匆忙跑到吕朝云身边,看她看着自己,关切地把手放在朝云额头摸了摸,问道:“朝云,怎么样了?”
吕朝云小声说道:“我还好。”
梁女侠放好东西,走到他二人身边,拿扇子敲了一下顾仪放在朝云额头上的手,说道:“顾公子,朝云她好没好,是我这个当姐姐的说了算,你还是先问问我比较好。”
顾仪把手缩了回来,赶忙对梁女侠说道:“是,顾仪知错了,梁女侠见谅。”
梁女侠笑了起来,对船尾艄公示意了一下,小船便继续顺流而行,她说道:“玩笑罢了,顾公子别太在意,只不过我这个妹妹一路上,少不了给你找麻烦,倒是我要向公子你道谢的好。”
顾仪回答道:“哪里的话,今天这个境地,确实是顾仪造成的,如果顾仪剑下能多生怜悯,也不会惹得如此麻烦。”
梁女侠摇摇头,说道:“这翠烟阁内是什么人,李老板一清二楚,收到你们要探一探翠烟阁的信后,他就马上把我派了过来,我一路赶路,可算及时把你们两个救下,顾公子,你不必自责,就算你不下杀手,那个胡翰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顾仪只是默默点头,问道:“对了,梁女侠,你叫那个胡堂主胡校尉,你认得他吗?”
梁女侠笑了起来,说道:“自然是认得,十几年前我和何容一起在安西都护帐下,这个胡堂主就是老何他的部下,我昨天这一手从老何那里学来的箭术,他肯定认得。只是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他居然混到了翠烟阁的堂主之位,真是世事难料。”
顾仪脱口而出问道:“何容?可是‘千丈神弓’何大侠?”
吕朝云虚弱地抬起一只手,打了顾仪一下,说道:“呆子,岚儿姐姐便是何大侠的夫人,这还没听出来吗?”
梁女侠和何容虽说已结婚多年,但此刻脸上还是有些红,说道:“何容既是我师兄,也是我丈夫,顾公子,你还不知道吗?”
顾仪叹了口气,说道:“顾仪实在是愚钝,梁女侠,多多包涵。”
吕朝云说道:“你呀,要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顾仪说道:“是啊,若不是朝云告诉我,我绝不会知道你和梁女侠竟然是真的姐妹关系,只当是关系亲近而已。”
梁女侠笑道:“我和朝云妹妹都是从长城水坞出来的,我娘与朝云妹妹的娘亲是亲姐妹,我们便只是表姐妹而已。”
顾仪看了吕朝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这长城水坞,深不可测啊。”
朝云想要再打他一下,但手臂有些虚弱,梁女侠手中扇子在顾仪头上敲了一下,把扇子扔给他说道:“别多想了,去休息一会儿吧,朝云醒了,你也该安心去睡一觉了。”
顾仪接过自己那把铁扇,揉了揉脑袋,说道:“顾仪听您的。”
小潼水上,扁舟顺流而下,虎口脱险,顾仪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长安城外,两匹瘦马一前一后赶路,总算在黄昏之际赶到城门,前马上是一英俊公子,后马上是一美貌女子,正是祝士廉祝少侠和孟姑娘,来到城门前,城门尚未关闭,祝士廉亮出待贤坊令牌,守门兵卒让开去路,两人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中。
祝士廉对孟姑娘说道:“孟姑娘,今晚,客栈,明日,待贤坊,如何?”
从那次吹笛之后,祝士廉说话便又变回了这般样子,孟姑娘倒也不生气,只是说道:“到了长安城,小女子人生地不熟,全听祝公子安排。”
祝士廉也不再多说,只是在前引路,心里却在盘算,明日若带她去见李老板,该如何解释。
沉默无言之中,太阳已落,长安城全城宵禁,道路之上,已是空无一人。
秦岭群山之中,一匹驴子载着一白发老者来到了一处营寨前,营寨规模甚大,里面足可驻扎几千人马。
老者在寨正门前翻身下驴,揉了揉肩膀,深吸一口气,对营寨之中大声说道:“黑岭帮,安德玄到此一会,还不速速出寨相迎?”
声若洪钟,深山之中惊起一群鸟雀,却不见寨中有任何声响,安德玄长叹一口气,再次默默上驴,朝着另一山间黑岭帮的寨子而去。
第二十六章 战阵
兵法有云:其正如山,其奇如雷,敌虽对面,莫测吾奇正所在,至此夫何形之有哉?
大漠之上,沙丘之间,百余骑兵此刻正缓缓而行,为首一人银盔红马,手提马槊,身背长弓,腰间挂一柄直刀,烈日之下,额头却不见一滴汗珠,正是“千丈神弓”何容何将军。
身后百余骑手,皆身披铁甲,手持长矛马槊,骑手捧“何”字旗帜。不同于何将军的镇定自若,骑手们的脸上仍有紧张之色,毕竟战场厮杀之事,任谁都不会视若儿戏。
何容身边随行的副将名叫司马路,也在都护府中行走多年,行事以谨慎著称,虽说弓马娴熟,但总是谋定而后动,此刻也面露一丝不安,十日之前,何将军来到大营之中,出示了都护府将令,告知了帐下众人此行的目的,那便是清剿一支藏于大漠之中的匪帮,这支匪帮不同于往常商道上的马匪,不仅实力雄厚,更勾结附近突厥部族,洗劫周边市镇,来去如风,援军每每扑空,且狡猾多端,高济将军带人几番清剿,皆无功而返,似乎是得到了通报,只给高将军留下空空如也的营寨和掳来边民的尸首。
根据密报,这支匪帮现在正驻扎在大漠深处一片干涸的河床附近,何容和帐下的将军们商议之后,定下了清剿之策,用了三日时间调动人马,又花了三日调配粮草物资,何容点将已毕,大军分作三路,向大漠深处进军,至今日已进军四日。
三路大军,以高济将军统四千步骑居中,侯立虎将军率两千轻骑居左路南翼,张子清将军率四千步卒居右路北翼,何容自领一支兵马在三军之后,以为三军协调。
何容见司马将军面露不安,便将马鞍旁的一只葫芦抛给了他,说道:“子非将军久厉战阵,此刻如此紧张,却是何故?”
司马将军接过葫芦,却并未打开,他知道葫芦中是夜晚御寒用的烈酒,行军途中喝之不妥,于是将葫芦又还给了何容,说道:“何将军,此番调动兵马,虽说有将军您策划统领,但末将觉得仍有不妥之处。”
“哦?那你应早早说来,我何容绝非不听谏言之人。”何容又接住葫芦,打开饮了一口,看着对方说道,“子非觉得何处不妥?”
司马路说道:“高济将军几番用兵,皆是空手而归,必是我军当中隐有内应,提前将进剿之事通报予匪,末将以为,进剿之事,当以急兵攻至,稍有延误,恐进军又为贼所知。将军所谋划的进军路线并无问题,所调人马也却是精锐之师,故而末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延误六日方才行动,若是军情泄露,我等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
何容点点头,说道:“子非将军所言不错,只是深入大漠,若无充足粮草补给,则未见贼人,士卒便有所折损,士气不如贼人,反而更易遭其祸。”
司马路回答道:“将军所言差矣,古语云:兵贵速,不贵久。若将军命令末将等人只带轻骑,携五日所需口粮,轻装速进,贼匪必措手不及。”
何容只是摇头,说道:“轻兵急进,我当然有所考虑,只是这大漠之内,倘若贼匪营寨坚固,坚守不出,子非你说又当如何?”
“这……”司马路一时哑口无言,只好说道:“末将也只是稍有不安,将军所虑甚详,只是若贼人得信而走,此番不是又要扑空?”
何容只是笑而不语,手指身后大旗说道:“放心,我何容既然来了,那便是有所准备,子非你且放下心来,安心听我将令即可。”
两人正言谈间,远处一飞骑赶来,赶到何容面前,翻身下马说道:“报将军,高将军所部先锋已至贼营附近,大军主力距离贼营尚有半日路程,先锋回报,贼营之中只有数百人马,但占据一废弃土城。”
何容听报,点头道:“我们距离中军尚有半日的路程,你赶路而来,马匹劳顿,且在我部休息,子非,你命人到高济那里,让他暂且不要惊动贼人,待我到后再做计较。”
司马路依令,派麾下一人传令而去,自己思虑一番之后,对何容说道:“将军,贼匪有数千之众,若营寨内仅有数百,恐怕我军军情已为贼人所知,若贼人在附近设伏,我等如何应对?”
何容笑道:“不妨,我兵分三路进军,所虑的便是此事,高济坐镇中军,左右军相互照应,何惧贼匪的伏兵。”
正说话间,又一探子来报,只说张将军所率步卒被风沙所困,行军路线已偏离既定方向,此刻已不知所踪,司马路大吃一惊,急忙对何容说道:“何将军,右路失去联系,恐怕已遭到埋伏,还请将军即刻速行,与中军汇合,向左翼骑兵靠拢,以防被人各个击破。”
何容表情略有动摇,但依旧不慌不忙,说道:“子非不必慌张,右路步卒想必只是在风沙中迷路,想必不超半日,即可重新取得联系。”
司马路还要劝谏,忽听左前方一声唿哨,远处沙山与天际交界之处,一彪人马突然出现,远观似有千余人,向着何容这百余轻骑而来。
何容抬头看去,那彪人马皆着黑衣,坐下坐骑并不高大,但步伐却丝毫不慢,借着下山之势,越冲越快,及至山脚之下,为首一人张弓搭箭,一声鸣镝响起,司马路大呼道:“是突厥人!整队,保护何将军!”
何容深知突厥骑兵之利,自己只带百余人,断不可与之对敌,当下下令,全军调转马头,向北右路步卒方向撤退,只见百余轻骑迅速整队,向北疾驰而去,但突厥人的骑射功夫很是不错,随着响镝之声呼啸落地,箭雨也随之而至,何容所部人马虽皆着甲,但仓促之下,仍有几人被射中坐骑,翻身落马。
但此刻已无暇他顾,倘若被敌人追上,后果不堪设想,何容所率后队本有两千步骑,只是大多是新近招入的兵卒,训练并不完备,难以快速行军,故而何容下令由部下一校尉统领,暂且在后压阵,自己只带百余轻骑赶上队伍,没想到竟然忽遭埋伏。
好在这队轻骑仍是训练有素,虽皆面露不安之色,但对何将军的信任让他们士气高涨,他们深信何将军必有迎敌之策,即便是撤退,也并无混乱嘈杂,而是列队整齐,旗帜不倒,即便有人落马,也并未出现四散而逃之景。
司马路虽说也信任何将军,相信将军有破敌之法,但此刻撤退之中,却不得不想一想了,敌兵自左翼南路而来,那便是绕过了南翼侯将军所率骑兵,侯将军也是行伍多年,深知用兵之道,怎会不设探马,放任敌军偷袭?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又一声响镝,司马路回头看去,却见突厥为首一将,纵马在前,身后骑兵皆弓箭在手,又是一阵箭雨随着响镝落下,这一次敌人的距离更近,箭雨落下之处,有十几人已落马下,如此继续撤退,不说军心大乱,单是这般追逐,只消再射几轮,这百余人便会尽数落马遭擒。司马路心知如此不是办法,对着前面的何容喊道:“何将军!”
却见何容马不停蹄,自己扭身向后,已是长弓在手,箭在弦上,一声弦响,羽箭若流星一般射出,追兵之中一人已是翻身倒地。
见有人落马,突厥追兵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群溃兵之中竟有人有如此射术,再看何容,手上铮铮弦声不停,又射翻追兵数人,其中一支箭直冲突厥首领而去,惊地那首领以手臂挡箭,一声惨叫,手臂已被何容射穿,所幸突厥部族世代生活在马上,这位首领即便受伤,仍能夹紧马腹,继续追击不停,但一只手臂受伤,所持马弓响镝失手掉落,只用一手拉住缰绳,继续追击而来。
虽说何容射术精湛,但两方的距离却在不断减小,突厥人的坐骑虽说不甚高大,但耐力却较之更好,长途奔袭,更是其优势所在,司马路估算一番,如此追赶,只消半个时辰,他们便会被追兵赶上,到时便免不了一场肉搏战了。
突厥追兵这边,虽说少了响镝指引,不能以箭雨集中射击,但突厥骑手们仍是不断放射冷箭,好在没有齐射,命中率下降了不少,何容这边的骑手并未遭受过多的损失。
不过这样仍然不是办法,眼看敌军便要追上,何容大声喊道:“众将士听令,翻过前方山坡后,随我而动,便是我等反击之际!”
听得将军如此下令,众将士心中一喜,前方的山坡并不遥远,虽说突厥人已近跟前,但有了明确的军令,那么跟着走便是了,当下骑手们催动坐骑,尽力攀上沙丘斜坡,司马路此刻一手催动缰绳,一手紧握马槊,心道:将军啊,这道沙山过后,就再无可以阻碍追兵的地势了,所谓反击之际,也只是死中求活,鼓舞士气罢了。
回头看去,追兵已在身后不足十步之处,箭雨射来,司马路扭身以马槊横扫,拨开几支来箭,自己肩上便已被射中,好在来箭力道不足,并未射穿铠甲,再转回头来,沙丘山脊已近在眼前。
时间已是正午,日光之下,黄沙闪烁着金色刺眼的光芒,何容率队已翻过山脊,只听得骑兵之中一阵惊奇的呼声,司马路还未来得及细想,自己的战马也已翻过山脊,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沙丘之后,四千步卒已列成锋矢之形,前队为一千长矛手,两翼展开,皆跪坐于地,双手扶长矛架于身前,矛尖直指追兵方向,其后十余步,便是五百陌刀手,阵列如墙,皆着重甲,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再往后,一千弩手早已装填完毕,只待敌军接近,弩手之后,一千五百轻步卒此刻皆手持弓箭静待。
骑兵队已全部转过山脊,何容一声令下,全队随之绕过锋矢阵一侧,一人驱马上前迎接,说道:“何将军,末将张子清在此等候多时。”
司马路这才明白,自己随着何将军居然做了诱饵,难怪要在着大漠之上竖起“何”字旗帜,原来是就是要让敌兵看到。
回头再看,突厥追兵前部已翻过山脊,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轻,但马队既已动,就绝无停下的可能,前队即便想要驻足,也会被后队驱赶着向前,突厥部族首领心一横,虽说遭遇伏兵,但自己这千余训练有素的骑兵,还会怕这些个步卒不成?当下催动马匹,借下山之势,排山倒海般向阵列冲来,一时间杀声震天,沙尘四起,马蹄之声惊天动地。
张将军此时却镇定自若,自己行伍多年,一直以来便是统辖步兵作战,这般场景见得多了,骑兵携下山之势猛冲,虽说震天动地,寻常部队都会被这种气势压垮,刚一接触便会丢盔弃甲而逃,溃不成军,但自己的部队训练多年,该被压倒的,反而是那些看不起步卒的骑兵。
敌人距离战阵已越来越近,马蹄声也越来越震耳欲聋,眼看还有一百五十步,张将军大喝一声:“弩手!放!”
“碰!”地一排声响,一千弩手齐射,弩箭直冲骑手而去,在这有效杀伤范围之内,即便是胸前铠甲,也要被穿个窟窿,一时之间,前排骑手纷纷落马摔下,但突厥人冲击之势未减,顶着弩手弩箭排射继续向前。
转瞬之间已到六十步内,张将军再次大喝一声:“弓手!放!”
一千五百轻步此刻弯弓如满月,听得令下,当即齐射而出,一千五百支羽箭一齐落下,突厥人又折了许多人马,看看已到二十步内,张子清再喊一声:“全军整备!”
全军齐声呐喊,弓弩手纷纷扔下弓弩,持长刀在手,一千长矛林立于前,准备接敌。突厥人冲锋之中,也不断射出弓矢,已有矛手倒地不起,但即便中箭,长矛矛尖仍是直指敌人来势方向。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呐喊声中,突厥人已冲入枪阵之中,一刹那间,无数骑手连人带马被长矛洞穿,更有许多枪手被骑兵践踏而过,一时间痛苦地呼号声随之骤起,大漠之中,一片地狱般的屠戮之景。
眼看骑兵杀入阵中,张将军大喝一声:“陌刀队!杀!”
“杀!”五百陌刀手听得将令,齐声大喝,挥舞陌刀杀入骑兵之中,由于冲击之势已被长矛所阻,此刻与矛手正杀成一团,待到陌刀队杀入,已失去了机动冲击的优势,只以长矛马刀与匕首从上而下砍杀步卒,但这些个兵器怎是这五百精锐死士的对手,陌刀到处,残肢断臂飞舞,连人带马斩杀而去,突厥人后队虽已杀到,但被前队及矛手所阻,不得施展,前队则被后队堵住退路,被长刀长矛斩杀,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眼看时机已至,张将军大喝一声:“全军!杀敌!”
却见二千五百弓弩手皆持刀在手,分作两队从两翼而出,从侧面杀向敌人,两翼的骑手受此轻步卒的冲击,再也难以支持,开始向后退缩,部族首领眼见不敌,自知难以取胜,当下掉转马头,大呼撤军。
趁着突厥人撤军混乱之际,轻步士卒已然赶上,提刀乱砍乱杀,血流漂杵,转瞬之间撤退已成溃败,何容见机,手一挥,将旗紧随其后,百余骑兵从阵中冲出,追击溃兵,这一下子,败军再也收拾不住,四散奔逃而走。
何容正待驱兵追赶,扩大胜利,忽听得背后喊杀之声,忙回头向后看去,张子清、司马路也随着他的目光向南看去,远处平坦的大漠之上,又是一彪人马,有数千之多,正向着自己这边而来。
眼看形势不对,何容对张子清大喊到:“整队!迎敌!快!”
张子清自然知道不妙,这些从后方杀来的兵马太多,自己的步卒虽训练有素,但阵型散乱,形势危急,他大声命令各队将官,收拢兵马,转身再战。何容战马立在沙丘之上,看着渐渐接近的敌人主力,他心知肚明,幸亏刚刚杀败了追来的骑兵,不至于两面受敌,眼下必须先杀败这路人马,不然等到溃兵收拢人马,再冲突而来,自己所设的这个伏兵之计,便是自己葬身之地了。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溃兵更南面的方向。
第二十七章 血战(一)
烈日黄沙,灼目的阳光之下,张将军正尽力重整步卒阵型,敌人尚在远处缓缓行军,来到自己阵前大概仍需半个时辰,话虽如此,但对手是骑兵,自己是步兵,断无逃脱可能,唯有原地整队防御,等待援军,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看向何容,这一战本就是何容预先规划好的,六天集结部队的时间里,何容早已秘密派人侦察了附近地形地势,三路军队各领密令行事,他的部队便依令在向导的带领之下,于这一座山坡之后设伏,也确实伏击得手,但现在远方又有敌军杀来,该当如何,只能看何将军调度了。
何容立马于山脊之上,观察远处溃逃的敌人,刚才一阵伏击,已然杀伤敌军三成,现在想要收拢败军,并不容易,况且敌酋已然受伤,更是难有继续作战的决心,短时间内,这支敌军不成威胁,于是他传令道:“子非,你循着来路,回去找孙校尉所领压阵步卒,令他们急行军赶来,立即去办。”
司马路抱拳说道:“谨遵将令。”毫不犹豫掉转马头,单骑向来时道路而去,此时他心中对何将军已无任何怀疑,方才还觉得将军用兵太过谨慎,延误战机,但这轻骑诱敌,步卒设伏之计,显然早已料到军中泄密之事,几天等待乃是反间之计,给对手设伏的机会,自己料敌在前。只是若是如此,军中究竟何人通敌?
见司马路已走,何将军又叫来一骑手,从鞍袋之中取出一令牌一地图,下令让人带着将令,立即向西面寻找高济将军所领中军,只说暂且放弃原先计划,将他派人率领一支骑兵到图中位置等候。
下完了命令,骑手得令而去,何容转过头来再看山下,张将军部署已大概整备完毕,此刻正面向敌军来势方向,布设前军,方才一番激战之中,要数长矛手损失最为惨重,一千矛手损失已有近半,其后的陌刀队和弓弩手损失并不严重,加之需要连番激战,虽说刚取得一胜,但士气也难高昂。
何容四下观察,他选择这个地点设伏本是看中了此处隐于山坡之后,骑兵初翻过山脊,来不及调整冲击角度,只能迎头撞上步卒的阵线,但现在敌人从一片平坦的大漠远处而来,步兵极难布阵。
他驱马带领部属骑兵来到阵中,大声说道:“将士们,现下情形,俱在我何容的料想之内,只需再守两个时辰,援兵便会杀到,众位所在即是战场的核心,还需各位奋勇杀敌,本将军将与诸位一起,坚守此处,胜利已在我军手中!”
周边步卒齐声高呼:“杀!杀!杀!”
何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张将军喊道:“布六花阵迎敌!”
张将军接令,大声回道:“末将听令!”转身下令道:“布六花阵!”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三军应声而动,全军分为七队,一队居中布作圆阵,其余六队各呈方阵,分列圆阵六角,各阵之间,相互照应,中间圆环轮转,为奇兵,伺机照应各队,中心为何容所领骑兵及张将军指挥之处。各部依令旗而动,其中蕴含奇正变化,确实难测,这便是六花阵。
各队之中又有阵型,迎向敌人来势的三阵里,所有剩下的长矛手皆列阵其中,另有一半弩手位列其中,等待敌人靠近便行第一排杀伤,矛手前面,是全营粮草所在的大车,以马车阻隔敌人的冲击。后方三阵之中,全部由剩余弓箭弩手构成,以向前射击策应,必要之时,也可放下弓箭持长刀冲锋。而居中圆环则完全由陌刀队组成,时刻向各个阵中支援。阵中有阵,各阵不同,往来变化不绝。
这六花阵本来所需兵卒要更多一些,但人数有限,也就只好收缩一些,好在所有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临危不乱,已是百战之兵,加之将军亲自坐镇,必有破敌之法,因而士气再次高涨,等待敌人进攻。
待到阵型完备,敌军已然接近阵前,大多是突厥骑兵,其中杂混有一些马匪,为首一人,以纱巾缠头,难辨其面目,在他身旁一人,锦袍辫发,身着翻领胡服,面容严酷狰狞,戴有耳环首饰,一看便是突厥大部族的首领。
眼见面前的军队早已布阵等候,包裹面目那人对突厥首领说了些什么,突厥骑兵并未直接发起冲锋,而是停在了阵前三百步弩手射程之外,显然,那人非常熟悉张将军所布阵法,虽说兵力占优,且骑兵对步卒,本就是以一换三计算,但依然不敢贸然而动。
见敌人停留观察,何容眉头一皱,策马向前,对张将军点了点头,张将军知他是何意,当下令旗向两旁一挥,环阵让出一道口子,何容从中策马而出,立于阵前对对方高声喊道:“我何容奉皇命至此,何人胆敢阻挡天威!”
突厥首领显是懂得汉话,但并不作答,只是对左右示意,拿起马鞭正待向前指去,身旁那人却忙上前阻止,低声嘀咕几句,首领听后,颇为犹豫。
何容见对方不答,继续大声喝道:“尔等边民已领受天恩,早已是都护封疆之臣,如此兴兵作乱,不怕天威到处皆成齑粉吗?!”
突厥对身旁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驱马向前,对何容喊道:“大汗在此,你部区区千余步卒,休要挡了大汗去处,还不速速退开!”
何容冷笑一声,说道:“突厥大汗早已是我天朝臣下,你算是哪门子大汗?不过土鸡瓦犬耳,一群打家劫舍的匪徒,也敢如此妄言?”
那人咬了咬牙,说道:“何将军,你这一点步卒,当真以为是我们大汗虎狼之师的对手吗?”
何容对这人是谁早就有所猜测,听他直呼自己姓名,当下眼疾手快,从箭囊之中抽出一支羽箭,开弓便射了出去,他这一手动作实在太快,那人尚未反应过来,羽箭便已到了眼前,只听一声惊呼,却见那支箭从那人面颊一侧划过,并未伤到来人,只是将他头上裹缠头巾射落。
两人之间仍有近百步之遥,如此电光火石之间,又是如此精准,百步穿杨,当真不假。
却见那面纱之下,乃是一张汉人面孔,更是何容甚为熟悉的面孔,何容鼻孔哼了一声,放下弓箭,大声喝道:“罗舟!你果真当了叛徒吗?你父亲罗老还在长安城等着你呢!”
罗舟被揭穿了面前伪装,面色很是不好,当下一咬牙,掉转马头回到突厥首领面前,又说了几句什么,那首领回了他几句,罗舟便驱马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见罗舟匆匆而去,何容已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下也牵扯缰绳,翻身返回阵中,却见那首领马鞭一指,几千突厥铁骑便撼天动地而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第二十七章 血战(二)
喊杀之声惊天动地,时间已过正午,太阳斜照,人影摇晃,大漠之上似是冒着蒸汽,热浪滚滚,但在冲锋而来的突厥铁骑和严阵以待的都护府兵卒面前,一切环境都显得无关紧要了,眼下,严守阵列、拼命厮杀才是唯一的出路。
何将军出阵之时,张子清将军本还有些不安,但见何容一箭射落对方面纱,露出罗舟的面容,他更是惊讶不已,这个罗公子在都护府内待了多年,更在自己所在兵站驻扎了多年,只在半年之前被人调走,一直以来都被营帐里的各位当作生死兄弟,更何况罗舟家世显赫,又是何将军的好友,人人都想要与其结交,谁能想到今日竟在敌营之中见到。
士卒们也有许多认识罗舟,一见到他,立时阵中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待到何容厉声喝骂,罗舟掩面而走之际,议论之声更胜,张将军高声喝止了交谈,严明军纪,却见何容掉过马头回阵,突厥首领马鞭一指,鼓角之声大作,突厥骑兵进击而来。
原本还有些忙乱的张将军此时也冷静了下来,战阵一开,可由不得多想什么,眼下,带着这帮生死兄弟守住阵列才是唯一要做的事,他对身旁令旗一挥手,喊道:“击鼓!迎敌!”
一时间,鼓声大起,鼓手奋力敲击着鼓面,似是要与震天动地地马蹄声争雄,士卒们听得鼓令,立时变阵,三队在前的军阵变作角形,形如矛尖,以长矛分列两侧拒敌,一队人撑住阵前运粮马车,其余人弓弩预备,只待对手进入射程。后三队中皆将长兵立于身旁,取强攻劲弩预备,以为第二道火力。大阵当中,陌刀队按兵不动,六阵之中任何一阵若有威胁,则可随时依照将令增援。
眼看骑兵已到前军一百五十步内,居前三队中校尉各自下令,弩箭齐发,劲弩破空之声不绝,居中士卒上弹、起身、射击、蹲下、再上弹,如此循环,一时间弩箭密集平射而至,突厥骑兵人虽披挂铠甲,马却皆是赤身,大漠之上,行军不便,故而未着马甲,遭遇如此射击,居前头的一排人立时翻身落马,被身后骑手践踏而过,但即便如此,冲突之势依旧未减,冲锋的阵型依旧不乱。
一百步内,骑手们在马上纷纷张弓搭箭,向着前阵放箭,突厥人本就生活于马背之上,尤其擅长骑射之术,只是所携短弓实在不如劲弩射程,眼下距离敌阵较近,纷纷将羽箭抛射而来,这边虽说全军着甲,但也不断有人被落下的羽箭射中铠甲缝隙或面部,倒地痛呼。
六十步,三队中弓箭齐发,作为强弩射击的补充,杀伤后排骑兵,眼看居中一阵要当先承受冲击,那一队的校尉下令,全队放下弓弩,准备迎敌,长矛外指,后队举起刀牌为排矛掩护,高举盾牌遮挡箭雨,队中各自双手握持长刀,预备向外砍杀。两边两阵校尉审时度势,下令改变阵型,将长矛布置于各自左右侧迎敌,弩手继续齐射,弓手持刀牌上前撑住长矛身后阵线,他们不会受到最猛烈的冲击,但也免不了肉搏血战。
二十步,圆阵之中张将军大喝一声,鼓声未停,令旗向后一展,后三阵弓弩齐发,依山坡布阵,后三阵居于全军高处,居高临下,向冲击而来的突厥后军不断射击,这三阵士卒皆持强弓,羽箭吊射而下,防不胜防。
眼见骑兵就要冲到,何容喝一声“驾!”,策马率剩余骑兵,从圆阵侧面一口中冲出,只待血战之时,从侧面冲击对手。
五步,突厥人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当先一阵校尉一声大喝,撑住粮车的兵卒们猛地将藏于车后的火把扔到车上,早就被烈日晒透的草料登时点燃,步兵行军本就不需要携带草料,车中草料乃是早已备好,只待迎敌只用,一时间烈火熊熊,一道火墙冲天而起,热浪直扑眼前骑兵,但躲闪已是不及,最前面的骑手只能一咬牙,将缰绳一提,想要从火墙之上越过,但马匹已受惊吓,慌乱之中竟侧翻倒地,将骑手甩在一边。
前军虽突遭此乱,但突厥骑手也非流寇,人马向两侧绕开,躲过火墙,从侧面直冲长矛方阵。亏得是火墙阻延了一下冲击之势,不至于使枪矛正面受到冲撞,但即便如此,骑兵仍是以战马的血肉之躯冲进了长矛阵中,最前面的战马自己冲撞在了矛墙之上,立时毙命,但其后战马继续向前,硬生生地将矛手撞开,即便背上骑手已被左右长刀砍下,仍是乱蹦乱跳,踢腾不止,直到被其余长矛戳倒。
中间一阵已然陷入厮杀,两侧两阵情形稍好一些,他们将马车布在正前方向及靠外一侧,也是放起火来阻挡敌军,自己背靠火墙,只需抵抗一个方向的冲击,弩手们不停地向已经冲到脸前的敌人放箭,矛手将长矛架在地上,蹲下身子抵御冲击,虽说受到的冲击不如中阵,但眼看敌军不停冲锋,人数占优,矛手不停折损,被冲穿也是一时的事。
厮杀已起,何容率队从侧翼直冲敌手,此时他已将长弓背在身后,手持马槊,催动座下枣红战马,大喝一声,杀入敌阵,部将紧随其后,也各持马槊护将军周全,队中一都尉手捧军旗,一同撞进突厥骑手当中。何容马槊左右连戳,战马腾跃,身旁部将扫开刺来的长枪,几十人在这千余人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眼见将军亲自带队冲锋,步卒们士气大振,张将军下令击鼓,鼓点变化,令旗向左右挥舞,后三阵之中左右两阵放下弓弩,拿起长刀盾牌,迎接绕过来的敌阵冲击,居中一阵上前,立于陌刀队之后,继续向敌军放箭。
突厥首领立于远处,看着自己属下冲锋,眼见敌军外围六阵之中,居中一阵一几乎被骑兵淹没,左右两阵也被包围挤压,他很是满意,但何容率队侧翼冲来,所到之处无人可当,这令他很是恼火,当即下令,擒下一员骑手,赏马一匹,牛羊十头,取来将军人头,赏马十匹,牛羊百头,生擒之,皆倍加其赏。
命令到处,皆是一片高呼,一瞬间,所有骑手都调转马头,向着何容所带人马猛冲而来,前军向后,后军向前,一时间将何容及其部将围了个水泄不通,何容带着部下左右冲突,但冲到哪里都是重围,根本不可脱身。
但张将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敌军为擒将军自乱阵脚,虽说将军性命安危难测,但眼下正是反击之时,后两阵只是稍有折损,中军圆环未受损失,前三阵虽受冲击,折损大半,但阵型不乱,校尉尚且指挥有序,他大喝一声下令,一时间,阵当中鼓角齐鸣,六支令旗向前一指,喊杀之声立时回荡而起,中军陌刀队呈鹤翼之势,杀将出来,刀光如鳞,银铠似墙,向着突厥人冲杀而来,其后一阵也停止放箭,持刀牌在手,紧随陌刀队其后,砍杀疏漏之敌。
后翼左右两阵获得陌刀队支撑,立时解围,随队喊杀向前,三阵被围将士见反击之时已至,也纷纷跃起,端平了长矛向外冲突,将士奋勇拼杀,不顾生死,一时间原本包围冲杀的突厥骑手竟被其势所威慑,逡巡而不敢向前,转瞬之间,陌刀队已然杀到,没了战马冲击之势,陌刀闪闪若砍瓜切菜一般,解了三阵之围。
虽说步卒这边危急暂缓,但何容那边却深陷重围之中,四面八方长矛羽箭马刀马索一起打来,部将以马槊横扫乱刺,逼退一波,便又围上来一波,层层不绝,而部将之马已渐疲,虽说远处步卒已喊杀而来,但仓促之间决计解围不得,生死几合,就全看自己武艺如何了。
如此混乱厮杀之际,张将军正指挥步卒向前冲锋,忽听得背后山脊之上鼓角声起,一时间冷汗直流,若是先前溃走的突厥骑手从后杀来,自己阵型已成冲锋之势,背后一冲,必然溃不成军,回头看去,却不禁大喜过望,直呼:“好!好!”
山脊之上,一队骑兵翻山而过,向着张将军所在地方而来,头前一人银枪黑马,背后竖一“侯”字大旗,正是大军左翼侯将军所带的两千骑兵到了!
第二十七章 血战(三)
侯立虎将军越过山脊,眼前是一片混乱的战场,几日之前,他领受何将军将令,要他统领骑兵居于大军左路,走一条弯折的路线,目的是绕至贼寇军营侧翼,防止其在围城之前逃脱,故而开拔之日起,两千骑手日夜兼程而行,不过临行之际,何将军暗中留给他密令一封,要他行走两日之后打开,两日之后,当侯将军打开密令,不禁笑出了声,立时传令下去,全营原地扎寨,在一片绿洲处休息一天,再做行动。
他所带的部队,共有两千骑兵,其中七百人是为精锐的具装骑兵,人马皆披挂重甲,其余一千三百为轻骑,皆是骁勇善战的老兵,这支部队乃是整个安西都护之下最为训练有素的一支骑兵,加之自己常年统领,与部下关系甚好,指挥纯熟,将令之下,尽皆决死之士,故而侯将军对自己部属的战斗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休息戒备一天之后,侯将军命令全营拔寨而起,依照命令向中军方向缓缓靠拢,同时放出哨兵四下戒备,寻机歼灭来袭之敌,不过其时风沙大起,全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沙暴搞得晕头转向,未能找到敌人,侯将军有些泄气,但密令之上早有安排,一日之内未能寻得来袭之敌,则立即向后军所在方向靠拢。
于是他不敢怠慢,率领部属立即向北方向移动,走了约有半日,却见面前一支突厥溃军自北面而来,侯将军可算是见到了敌人,马上下令部将上前,务必生擒溃军,抓来审问,其时那支溃军正重新整备,忽见一支骑兵杀到,已是慌了神,四散而逃,侯将军的人没费什么力气便生擒了许多人,审问之下,方知何容在前方两个时辰脚程的远处设伏。
听闻如此,侯将军马上下令全军将辎重粮草交由已至两百人的小队看守,缓缓靠近,自己带其余人马只带口粮,急行军向何容将军方向靠拢,赶了约有一个时辰的路,忽见一骑疾驰而来,侯将军定睛一看,来者竟是何将军身边的副将司马路,他忙策马向前,大声招呼道:“子非!去往何处?”
司马路也看到了侯将军,赶尽催动坐骑赶到,来到面前,将何将军目前处境快速的说了一遍,说到何将军正与张子清将军帐下步卒一同在沙丘之后布阵迎敌,要侯立虎将军立刻支援,自己匆忙寻后军而去。
侯立虎得了消息,也紧张了起来,何将军若有闪失,他这个没埋伏到敌军的将军可是要担大责的,于是立即下令,全军火速向前赶路,抛下多余行装,驰援何容将军,两个时辰的脚程,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已赶到沙丘之下,稍事休整阵型,便翻过山坡,终于是赶上了。
眼前之景一片混乱,张将军步卒阵型几乎已经不再,原本六花阵中的六队正兵此刻已随着陌刀队向前蜂拥杀去,几乎拉成一条线,若是突厥人回马冲锋,那便是轻松杀穿,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突厥人之所以并未回马,乃是因为数千骑兵当中,一小队人马正左右冲突,将突厥人完全吸引至身旁。
定眼看去,侯将军吓了一跳,人群当中那队人马高举何将军将旗,他虽知何将军身手不凡,可称都护府第一高手,但重围之下,无论如何也难以脱身,当下命令部下鼓角齐鸣,立即救出何将军。
近两千骑兵顺着沙丘冲下,路过张将军的指挥台,张子清冲着他大喊道:“侯兄速去!救出何将军!”
用不着他多说,侯立虎自然知道形势危急,自己策马冲锋在前,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七百具装骑兵,一边冲锋,侯将军口中马哨吹出不同声调,部将得令,两位校尉各领六百轻骑两翼散开,预备夹击突厥人两翼。
张将军见侯立虎已率队冲过,立即下令鼓声再变,令旗左右摆动,厮杀当中的陌刀队听得鼓声,马上招呼身旁的其他步卒两旁扯开,为侯将军属下骑兵让出冲锋的通道,突厥人见骑兵杀到,一时间已是慌了神,都护府下的骑兵他们是见识过的,也深知冲锋而来的具装骑兵威力之大,连人带马皆披挂重甲,马铠包裹马身,只留双眼有空隙,刀枪不入,箭射不进,其战马皆精挑细选,精力充沛,冲击之势甚大,完全不可阻挡,眼看为首一将银盔黑马,已率队杀到,突厥人已自乱阵脚,忙乱向后撤去。
突厥首领自然已看到了远处对手的骑兵赶到,也深知眼下自己部属难以取胜,但敌军大将此刻正被围在重围之中,若是现在撤退,不光是无功而返,撤兵的混乱之中再受冲击,必是四散而逃,大败而归,但若取下将旗,斩杀敌将,那取胜也并非不可能,只需重整队伍即可,于是即便侯将军部队杀到,他也仍未下令后撤,只是命身旁左右再吹鼓角,催促部下拿下何容。
重围之内,何容所部骑手已折损大半,除了几人是被近处刺到,其余大部分都是于暗箭之下落马,何容身旁仅剩下十余人,但已听得突厥人前军大乱,己方鼓角大作,此刻自己只需想方设法脱身即可,但想得容易,做起来却难了,自己身旁虽说尚有十余人,但身上大多已经挂彩,队中手捧军旗那名都尉,此刻左肩及右腿已各中一箭,幸得突厥人爱马,战场之上总想着夺走马匹,并未向马放射冷箭,故而少了一分忧心之事。
主意已定,何容喝令剩余人马向将旗靠拢,在自己身旁重新整队,人马紧贴,马槊向外,呈箭矢之状朝着自己部队方向猛冲,何容亲自策马在前,手中马槊舞起,劈、刺、打、挑、格,将眼前刺来的长矛一一拨开,将马上的敌人打下马来,不时还要躲避射来的暗箭,可谓苦不堪言。
何容本人尚可支撑,但他身后的骑手可就难了,冲突之中,不断有人未能避开暗箭而受伤,虽说骑手皆披挂整齐,但方才冲杀激烈,剩下这十余人几乎没有衣着完整的,更有几人连头盔都被打落,面容挂彩,只是勉强撑在马上,若说何容本人冲锋在前开路困难,后面殿后防御的人更是艰险,追逐之间,长矛马索乱打,转眼已又有两人被矛尖刺中,更有一人臂膀甲片被套马索拉住,生生被扯下马来,被践踏而过,更不提不停从各处飞来的暗箭及从身侧贴上的敌人,突厥骑手不要命似的从侧面贴近,避开马槊刺击,把腰刀乱砍,这边也只好放开马槊,拔出腰间横刀相对,就这般惨烈厮杀之中,十余人很快便又倒下一半,只剩几个猛士紧随何容左右,捧旗的都尉已身中三箭,但仍然勉强支撑身体,催马紧随何容。
战场那头,侯将军率队已杀入敌阵当中,重装骑兵阵列密集,将马槊平端,只向前冲撞,绝不停步砍杀,在其后,陌刀队率轻重步卒斩杀被冲散残敌,轻骑兵在两翼突入敌军侧面,敌人在此等精兵的冲击之下,已然混乱不堪,眼看敌手即将战败溃逃,侯将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远处仍然屹立的将旗所在,救出何将军,此役便是大获全胜。
突厥首领也是这么想的,他催动战马,率领身边亲兵杀入,骑手们纷纷为首领让开道路,直冲何容所在,冲锋之中,眼看距离何容所在之处不远,那首领张弓搭箭,一声响镝飞出,不偏不斜,直指何容后心而来,捧旗都尉在乱军之中听得响动,回头看见响箭飞来,心知其后必是一连串箭雨,当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挺直腰身,横马立在何容身后,将旗落地,插在黄沙之中,眨眼睛,已是被乱箭射中,日已渐沉,残阳如血,何容已是孤身一人。
第二十八章 擒贼(一)
大漠夕阳,烟尘遮蔽,血染沙场。
一队精骑撕开裂口,向着突厥骑手当中杀去,扬起沙尘漫天,身后步卒身上几乎已被鲜血染透,但仍然随后冲锋,两侧,两队轻骑来回冲突,各持长矛短弓,游而击之,不断撕扯着对手的阵线,使得突厥人不得安宁,却又无从追逐。
眼看突厥人已成败势,但他们之所以死战不退,只是因为在他们乱军当中,一骑左右冲突厮杀,何容所率骑兵此时已尽数落马,只余下他一人独在阵中,原本跟在身后的将旗,此时就插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黄沙地上,被一阵风吹过,猎猎作响,只是再无人可看守这面旗帜,转瞬之间,将旗已被杀到的突厥首领亲兵抢下放倒。
何容当然看到了身后景象,部下阵亡令他痛心不已,但战场绝非哀悼之处,眼下唯有取胜才是最好的悼念方式,但将旗已倒,己方军心必受影响,若是突厥人重整旗鼓,胜势只怕难以维系。
突厥人那边,眼见首领率亲兵杀入,诸人不敢与首领抢功,纷纷让开道路,首领再次张弓搭箭,何容冲杀之中,听得响箭又至,两腿猛夹马腹,战马吃痛,向前猛然跃起,与另一突厥骑手相撞,何容眼疾手快,马槊一横一扫,将面前人扫到马下,也有幸避过一阵落在方才位置的箭雨。
何容心中知道,如此以乱箭射来,自己连人带马目标太大,纵然天大的本事也必然中箭,当下格开几支刺来的长矛,将马槊猛地抛出,刺倒眼前一人,趁着敌人被威势所慑,空着的手拔出腰间横刀,自己在马鞍上立直了身子,腿上发力,忽然跃上马背,足尖轻踏一下,人已是腾空而起,恰巧躲过再次从各个方向刺来的长兵,落下正踩在尚未收回的这些兵器上,借势再次跳起,一个起落已跳上另一突厥骑兵马上,横刀砍下,其人不及招架,翻身落马,何容未作停留,再次跳起,施展轻功在人群之中来回上下,手持横刀在马背之上穿梭,所到之处,敌人皆是措手不及,中刀落马,一时之间,敌阵中乱成一片,如此一来,纵使暗箭难防,突厥首领总归投鼠忌器,不敢乱来。
身边的突厥人见他如此,纷纷拉扯战马,想要避开这不要命似的近身搏战,那边突厥首领携亲兵已杀至面前,何容看准身边敌人回撤之机,在一匹夺来的马背上站定身子,抓起马鞍袋中羽箭,拉开身后所背大弓,突厥首领正待放箭,却见一支羽箭一如流星赶月而来,还未及躲避,手中硬弓已被射断。
首领手中弓箭虽断,但身边亲兵却并未受其影响,一排箭雨再次袭来,翻身跳落马后,那匹可怜的战马瞬间被乱箭射中,嘶鸣着倒地不起。何容躲过箭雨,将大弓再次背在身后,见他落在地上,突厥亲兵立即冲杀而来,长矛在前,腰刀在后,冲击之势迅猛如雷。
马上攻击地上的敌人,可以说是优势巨大,加之有战马冲击之势,绝难抵挡,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这些突厥亲兵自然也清楚,只是他们仍然是低估了何容,虽说身上披挂着铠甲,但何容的身手丝毫没有受其影响,眼前最前面的长矛已刺到眼前,他侧身一闪,避开矛尖,人在战马正前方弯下身子,两手舒展,猛地抱住战马脖颈,借着前冲之势翻身荡起,脚尖踢在骑手身侧,一瞬间便又夺一匹战马,随后拉过缰绳,抽出横刀左右劈砍,与亲兵们杀作一团。
另一边,侯将军已带人杀至不远处,方才看到将旗倒地,心中一阵慌乱,若是何将军有了什么闪失,自己的上级高济将军绝对不会轻饶了他,于是催促坐骑奋力向前,向后做了个手势,副将猛吹号角,传令两翼轻骑,不再做袭扰之势,直插敌阵当中,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何将军。
这边突厥首领见亲兵齐上,已经将何容围了个水泄不通,腰刀长矛齐下,稍事便可拿下对手,于是传令全军重整,鼓角旌旗传令之下,骑手们将阵线收缩,前队驱马避开敌人骑兵冲击,后军取短弓乱射稳住阵脚,突厥人的骑射功夫着实可靠,一时间,除了侯将军自领的具甲骑兵,其余两路轻骑皆被乱箭所扰,颇有折损,一时难以突入,只得回马躲避锋芒,已马弓还击,这便给了突厥人重整的机会,只见阵型变动,几队快马杀出,只携弓箭短兵,不停袭扰轻骑,其余皆聚集向正面,准备与侯将军手下重骑展开对冲。
但正面却没那么好办,突厥人虽同样一马上短弓射击,但羽箭却伤不得这些重骑兵分毫,这些身披重甲的骑兵依旧横冲直撞,虽说侯立虎自己心急如焚,但所部阵型不乱,依旧排开阵列碾压向前,拦路之敌根本阻挡不了其锋芒,只是奔袭已久,身后步兵距离渐远,突厥首领立在高处,看出正面前后脱节的趋势,立即传令部下两翼散开,准备包抄后路,一举包围吃掉这支重骑兵。
命令到处,突厥人依令而动,可以看出,这支突厥部族绝不是那种随处劫掠的普通部族,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只是东突厥早已归顺,这支部队又是哪里来的?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侯将军虽然看到突厥人左右调动,但他对自己的部下有着绝对的自信,即便万人之中又有何惧,眼下,将何将军救出才是当务之急,他看得分明,敌阵后方依旧乱作一团,何将军必然就身在乱军当中,他只能期待这位都护府第一高手能再撑一撑,自己马上就要杀到面前了。
何容那边被突厥亲兵团团围住,趁着抵御攻击的间隙用余光看去,却见突厥人正在其首领命令之下重整阵列,他备感焦急,但情急之下又脱身不得,急切之下,他突然有了想法,当即运足了一口气,反手砍倒一人,趁机吹出一个长长的口哨。
那群亲兵听他吹响口哨,都颇为吃惊,戒备之余,却发觉什么都没有发生,何容趁他们四下查看之机,仰身躲过一支刺来的长矛,横刀架住侧面刺来的一把弯刀,左脚离开马镫,右脚发力,侧身飞了出去,直扑弯刀来向,那名亲兵虽说也武艺高强,但怎是何容的对手,只见他一手撑住战马脖颈上部,周身回旋,将那人撞落马下,此时周边四个马索打来,想要套住何容四肢,何容手中横刀斩落,“喀拉”一声,四根长杆齐断,那把刀虽说与边关士兵所配横刀制式一样,但却是名家打造的名刀,这一斩又让那些亲兵吓了一跳,此时一阵蹄声踏过,何容喊声:“告辞!”翻身后跃,一跳三丈,已然越过亲兵外圈,一匹枣红色的战马恰巧赶到,何容施展轻功,稳稳地落在了那匹马上。
这匹枣红马方才被何容抛下,一直立在将旗之处,被围上来的突厥骑手所获,那骑手正因得了一匹好马而沾沾自喜,忽听得远处口哨声响,枣红马听得主人呼唤,猛地扬起前蹄,缰绳从那突厥人手中挣脱,朝着主人所在之处跑去,恰好接住脱困的主人。何容一扯缰绳,并未向外突围,而是朝着突厥首领猛冲而去。
那群亲兵看他朝首领而去,都被吓了一跳,此时从围困之处到首领所在一路并无任何阻拦,方才亲兵冲下的时候周围骑手均已让开,加之刚才骑兵调动向两翼,此刻已无人挡在何容面前,若是首领遇袭,那就真的完了,当下亲兵们赶马直追,边追逐边呼喊周边其他骑手回身救援。
这一喊不打紧,原本打算包抄重骑兵两翼的骑手们听得喊声,见一骑单骑直冲首领而去,也慌忙回马赶去,后队回师,前队尚未得令,一时间阵中再次乱作一团,而正面重骑杀到,顿时阵中人仰马翻。
首领在高处看得自己部下混乱,怒骂一声,这单骑而来不一定会伤到自己,毕竟自己身旁仍有数名护卫,但这场调动混乱却使得自己再无胜机,他咬牙切齿,下令全军撤退,马鞭一只,他的护卫向前冲去,妄图阻止何容。
何容手中并无任何长兵,他的马槊早就不知去向,手中只有横刀一柄和背后长弓,见护卫冲来,何容马上立起身子,横刀入鞘长弓在手,“唰唰唰”连发三箭,三人应声落马,余下四人已然靠近,两人长矛直指何容,两人绊马索打向枣红马,想要将何容困住,但何容又怎会让他们得逞,长弓一伸一绞,弓弦缠住刺来的两杆长矛,一拽一松,两骑被他脱落马下,绊马索到处,枣红马似乎是通得主人心意,嘶鸣一声,高高跃起,躲过了马索这一击,何容双手长臂伸出,横刀再出,左右将两个未及收手的人被他左右砍倒,刚刚抛掉长弓的左手一伸,已从一人马鞍之上将突厥人所用短弓取走。
眼见何容已至,那首领并不慌张,也未驱马躲避,他自己本也武艺高强,当即腰间金刀出鞘,策马扬鞭而来,若是自己能够取胜,说不得能再次稳住军心。
两马相交,何容横刀斜刺,被那首领躲过,那人金刀砍下,何容艺高人胆大,躲过刀尖,伸手抓住刀背,横刀再回再砍,不想首领也抬起手来,大胆以手甲上的甲片一格一抓,竟也抓住了何容手中兵刃,两人在马上拉扯较劲,却不想那首领天生大力,大喝一声,竟将两把武器一起夺走。
两人交锋仅仅一瞬之间,两匹马以各自错身而过,那首领心中满是欣喜,这下何容手中什么都没了,只需再调转马身,再一次冲击,他有自信生擒何容。
不过他没高兴太久,何容虽说横刀被夺,但手中仍有一把武器,只见他拿过方才夺下的短弓,从箭囊中取出羽箭,翻身背射,那支箭虽说不快,但突厥首领此时并无任何防备,箭至,痛呼,敌将仰身落马。
何容催动坐骑赶上,下马拉起那首领,大声喝问道:“罗舟去哪了?!”
那首领并未答话,何容定睛再看,那一箭竟恰好射中其铠甲缝隙之中,落马一摔之下,竟将其人后背扎了个对穿,已然断气,何容暗骂一声,听得马蹄声渐近,抬眼看,那群亲兵总算追上。何容不及细想,取回自己横刀,再次跃上马背,赶到突厥人令旗之前,趁着亲兵救援自己首领,一刀将令旗砍翻。
亲兵们见自己首领断气,一时间竟大哭起来,将首领尸首抬到马上,向远处撤去,见令旗倒地,其余突厥骑兵也终于丧失了斗志,眼看亲兵护着首领尸首退却,也只能忙乱溃退,兵败如山倒,侯将军猛力厮杀,终于已冲到何容面前,这一战,总算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