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九 扶桑今在指挥中
隆景八年六月,上苍似乎是为了让朱慈烺凑足一支枣核球队,他的第五个儿子顺利降生,以“朱和坍”的名字录入宗谱。就在他降生的这个月初,崇祯皇帝和皇后也顺利结束了江南之行,回到宫中,什么事都没耽搁。
不过却有一桩事错过了,因为要急着赶路,崇祯皇帝没有机会在舟山大阅海军。
大明的海军建设远比陆军坎坷,原因很简单:技术瓶颈。
圣明的皇帝不愿意走弯路去造那些排炮大船,浪费船材,所以大明的海军战船中只有极少比例的泰西式炮舰,定为“护卫舰”,主要是布列在旗舰周围进行护卫。战舰仍旧是用过去的船型,加固龙骨和甲板,以船首主炮为主要远程攻击手段,等到近身时还是跳帮作战。
既然主流思想是加固船身以支持更大口径的重炮,这的确在海战思路上抄了捷径,然而加固容易,动力难寻,所以海军不得不将大量资源用于舰船研发,而非一股脑地用海船将洋面铺满。
即便如此,南洋平定之后,南海舰队许多主力舰划归东海舰队,仍旧将这支拱卫内海的舰队撑成了个大胖子,足足有七百艘大小战船,如果站在海边的高山上,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船队,一直延伸到海平线。
郑森站在东海舰队旗舰敖广号的船楼上,看着舰队浩浩荡荡驶向外海。自从南海舰队开了个头之后,东海和北海舰队的旗舰也就跟风改成了龙王的名号,谁让南海舰队在出航至今还没碰到过海难呢。只有台海舰队没有对应的龙王名号可以用,索性打起了妈祖的旗号,号称妈祖号,十分霸气。
十余年来。郑森也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长成了三十过半的大叔,如今他就是敖广号的舰长,位居施琅之下。
作为皇明海军大学的最早一批骨干,施琅没有再回郑芝龙的怀抱,而是抱上了朝廷的大腿,由此成为颇受信赖的提督东海舰队总兵官。
面对施琅。郑森多少有些纠结。这人背信弃义,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走上了荣华富贵之路,这是家仇。然而作为一名军人,忠于皇帝的朝廷才是天职,本就不该忠于私家军镇,这又是大义所在。更何况施琅在海军大学担任过教官,是他郑森的老师,两人有师徒之分。这让郑森更没有道理与施琅为难。
“大木,你看这东海舰队如何?”施琅走到船楼上,理所当然遇到了舰长郑森。
“果然是蔚为壮观。”郑森敷衍道。
施琅上前站在了郑森身侧,眺望海空,良久方才道:“远洋舰队总兵官调到这里当个舰长,大木是否觉得委屈?”
常言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郑森的确有过这样的委屈。真正到任之后。看到东海舰队舰船型号丰富,战术操演规范。才渐渐心平气和。相比之下,远洋舰队就是民商船队,只是负责跑跑澳洲运送货物。
“并无甚么委屈,反倒还有些庆幸。”郑森道:“远洋舰队的炮舰可没这么多。”
东海舰队旗舰级别的大号福船有三十艘,每艘配有四艘炮舰,旗舰更是翻倍。这就有了百二十余艘。至于战舰更是多达三百艘,补给舰三百五十艘,可以不靠补给一路远航至琉球。
至于用于联络、靠港、侦察的苍山铁,更是不知凡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为了增加运量,许多战舰上连火炮都没有配备。
——沈督说的海洋时代。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来啊!
郑森心中暗道。
隆景八年九月初,赶在南风的尾巴上,东海舰队从琉球转向萨摩藩,正式掀开了“惩戒暴民”战役。
与此同时,长崎发起了数万人的“一揆”。
长崎本就有汉商万人,这还不算那些生在长崎的第二代汉商移民。他们许多人都娶了日本女子,对外使用日本姓氏,与日本人并无二致,然而每个汉商心中都有一份缺憾,那就是背离故土而不得回归的遗憾。
锦衣卫在这些汉商中秘密联络,三年来在长崎拓展出了一个极大的空间,朝廷也给汉商们开出了极具诱惑力的价码:待日后长崎反正,朝廷并不设民政官员,而由汉商推举领袖担任知府。
如此一来,在隆景八年最终启动对日作战攻势时,长崎已经藏下了一个军三万人的战斗规模。这些年来,在日本盟友的帮助下,德川幕府仍旧处于朦胧之中。
萨摩岛津家是外样大名中尤其不听话的,所以德川幕府并不打算为萨摩藩出头。甚至有些乐见萨摩藩被迫吐出占据琉球国的土地,被明军狠狠教训一番。然而长崎却是德川幕府的钱袋子,大名们喜欢的南蛮货都是从长崎这个港口运进来的。
“明国欺人太甚!”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愤愤骂道:“召集各方大名,整备人马,我们要尽快平定长崎!”
德川氏的想法是好的,然而他却忽略了大明发起战役的时间。
明历九月二十之后,北风起,正是坦克师从苦兀渡海攻打虾夷地(北海道)的大好时机。
王翊那等性子,早就在等这个雷霆一击的时刻了。借着早年在虾夷地经营的桥头堡,坦克师顺利攻克了整个虾夷地,覆灭虾夷地松前藩。明廷早就有了预案,只等王翊扫清虾夷地的日藩,便设立了北海府,并且迁徙民众加以巩固。
这里可是大明走北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的重要据点。
日本虽然是个能够动员三十万兵的东海大国,但面对准备充分,思想统一的明军,却败在了战略上。
这种失败甚至让德川氏无从用兵,若是发兵虾夷地,非但无法保证补给,更没有渡海的船只。若是先平定南方的长崎,则面临诸多反幕府外样大名的掣肘和叛乱。若是什么都不做,消极防御,则自己的威信日益消耗,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境地。
加之大明一船的大米运入日本,德川氏还要面对通货膨胀,经济崩溃的局面。
这也是明军从九月虾夷地之战后,再没有进行大规模作战的原因,只是据守各路要隘,形成围困胶着的局面。
这种令人煎熬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隆景十年的到来,德川家光派出家老,以日本国大君的身份向明廷求和。
扶桑今在指挥中。
隆景十年初,德川家光踏上了大明的土地,与之同行的是日本良仁天皇。在日本,天皇的地位更像是精神领袖,并没有实权。而且因为财政权不在手中,日本天皇甚至出现了等钱登极,然后等新皇存够了钱登极便退位禅让。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尊崇禅让制,而是无法承担天皇的葬礼开销,所以早早退位。
朱慈烺在皇极殿接见了来自东瀛的两位客人,并且册封良仁为日本国王,德川家光为东瀛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准许世袭。这个结局是壬辰之乱时万历皇帝就希望看到的,如今总算是达成了。
因此明军在军事行动上算是告一段落,但日本的局势反倒变得更加纷乱复杂。
首先是国王良仁不肯回国,哭着喊着要留在京师服侍天子。
朱慈烺开始以为这是越王勾践式的表态——当初勾践被俘之后,也是这样伺候吴王夫差的。等吴国失去了警惕,他便回去卧薪尝胆了。后来朱慈烺才知道,原来良仁希望留在北京的原因很简单:每顿饭都能吃饱,而且有鱼有肉,伙食比在日本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尤其是不用看武家的眼色,更不用担心被废、被暗杀,几乎没有了心理压力。
其次便是日本国内的保守派不能接受自己奋斗了一辈子,最终变成了明国藩属,纷纷起兵反抗德川氏,欲图重新获得独立资格。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毛利家,他们虽然与明国结盟,而且从明国购买了大筒和火铳,出卖了日本的情报,但终究是为了倒幕,而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明国人。
于是将日本的内战变得复杂起来。对于一个刚刚结束战国乱世的国家而言,各豪族上溯三代人,总是有些仇怨的,而现在就是这些仇怨重新浮起来的时机。
“增加大米的供应量,让他们能够放开手去打仗。”朱慈烺指示道。
大米在日本是硬通货,许多大名在支付藩士薪俸和公款上都用大米结算。而且大量的南洋米涌入日本,日本农民的生产压力就大为减轻,各藩也就能够动员更多的人进行战争。虽然有识之士都知道,一旦大明从粮食运送上收口,日本就要陷入饥荒和动乱,但是邻居在磨刀霍霍,难道自己就能安心让百姓种地么?
这种饮鸩止渴并非愚蠢和短见,而是因为大明在战略上的棋高一着,迫使日本各藩不得不按大明的剧本往下走。
而这个剧本真正的编剧,武备大学教授杨威,正收拾行装,准备前往西北集团军报道。他将出任集团军参谋部的总参谋长一职,正是当初皇帝陛下为他筹划的升职路线。(未完待续。。)
七二零 锡尔河来信
隆景十年的元旦,整个北京城都被浓烟笼罩。几乎家家户户都大放炮仗,地上的碎纸足足堆起了一尺高。
从崇祯二年东虏潜越至今,足足三十二年,这是北京城第一次恢复了盛世之象。即便是隆景朝的前五年,这京城之中也不曾有这般风景,如今到了第十个年头,好像一下子天色豁然开朗,家家户户都有了积蓄。
吴甡从宫中值班出来,嗅着空气中的火药味道,长长吐了口气,在冷风中凝成一道白练。
昨夜初更时分,城里就响起了炮仗声,几乎连绵一夜。今晨顺天府报说有十四五家民宅走水,好在大家都在守岁,没人睡觉,只是烧伤了几个反应慢的,倒没死人。
这事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也算是盛世重临的副产品。
等着接吴甡回去的老家人赶着四轮马车过来,在吴甡面前稳稳停住。
作为首辅,吴甡能够使用驷马规制,也就是用四匹马拉的车,这是郡王以上的待遇。否则即便是亲王世子,也只能乘坐两匹马的马车。至于八匹马的大车,那是皇帝才能使用的规制。
大明仍旧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礼教之国。
“吴老先生。”一声沧桑干脆的叫声划破空际,原来是身穿朝服的尤世威。
秦良玉卸甲之后便谢绝了皇帝的挽留,回四川老家颐养天年去了。尤世威因此成为武将之首,在仪仗上丝毫不逊于吴甡,乘坐的也是驷车。
“大都督。”吴甡停步转身一气呵成,面带微笑拱手作礼。
尤世威却还有些成见,侧了一步,表示只敢受半礼。
现在武将地位的确是翻天覆地了。当年李成梁以伯爵之尊。镇守辽东,却还要对张居正行门生礼,自称“门下学生”。至于戚继光、俞大猷等,一样不能免俗。
“老先生,”尤世威快步上前,“春来阳起。可借尊足略行几步否?”
“敢不遵命。”吴甡笑道。
尤世威面带微笑,内心中的紧张却没有丝毫松解。他知道这些文官大佬各个看上去如同菩萨一般,但心中的千缠百绕却无法摸到头绪。武将有今日的地位,主要靠强势的皇帝一手打造,未必就是文官们所乐见。
不过总体而言,这是个好的开端,起码人家没有拒你于千里之外。
尤世威并不比吴甡年轻,但他一向没有撂下功夫,此时与吴甡并行。步伐明显要稳健许多。他掺挽起吴甡的胳臂,叹声道:“儿郎们还是打了败仗。”
内阁虽然不能再介入军事,但这种国家大事是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内阁的,所以吴甡自然也知道,这是昨晚的急报。而且从尤世威出来的时间看,想必是皇帝陛下召他一起吃了早餐。
“老夫看了抄报。”吴甡不动声色道:“但那上头只说败的是图鲁拜琥和僧格啊。”
“的确只是图鲁拜琥和僧格的瓦剌土兵。”尤世威道:“若是西北集团军随便哪个主力师参战,都不至于兵败。”他顿了顿,也不加掩饰道:“起码不至于败得这么惨。”
吴甡脚步微微一滞。道:“从抄报上倒看不出来。”
抄给内阁的通报只是说瓦剌土兵遭遇鄂罗斯、哈萨克、哥萨克联军,被击溃六十里。损失无算。然而这只是一次战役失败,充其量肉痛,大明在西北的真正战力还没有出动,谈不上惨败。
尤世威叫住吴甡,其实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求于人,说话当然也不能藏着掖着。
“兵败如山倒。恐怕连巴尔喀什湖到喀什噶尔一线都保不住了。”尤世威沉重道。
吴甡颇有些意外:“怎败得这么惨?”
尤世威面对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
倒不是羞愧,而是不清楚吴老先生是否能够听懂。
按照如今的军事术语来说,瓦剌人还处于冷兵器战争阶段。的确,他们的确有一定数量的火炮和火铳,但他们的战术战法仍旧是冷兵器时代的套路。严格来说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套路。
而他们面对的敌军却是冷热兵器交替的战法,更为先进高效。这当然是指鄂罗斯人的斯特尔茨军团,至于哈萨克和哥萨克的骑兵,在战术战法上并不比瓦剌人更先进。在尤世威看来,明军的战术战法、装备士气,绝对超过了斯特尔茨军团不止一筹,要战胜他们是必然之事。
所以只能从结果上说。
“图鲁拜琥三万人,僧格四万人,足足七万大军,战后收拢的人马不足两万。”尤世威道:“这两万人根本不足以看守远西诸地。如果弃面守点,就要放弃大玉兹,乃至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路退守喀什噶尔……如果鄂罗斯人和哈萨克人追下来,喀什噶尔也未必守得住。”
尤世威顿了顿,补充道:“西路谋长杨威认为俄哈联军可以轻易打到天山南北路。当然,他们若是这么做,我军倒是以逸待劳了。”
杨威到西北集团军担任参谋长之后,军衔理所当然从上校提到了少将,刷新了王翊的记录,成为大明最年轻的将军。不过王翊是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军事主官,杨威则是参谋出身,在人望上仍旧无法与前者匹敌。
吴甡接触过杨威,也从杨威那里了解过“地缘说”。他对这个年轻俊杰的军事眼光绝对信任,尤其是这位俊杰就身处西域,肯定有充足可靠的第一手情报。
“成事在天,实在守不住也没关系。”吴甡对于西域广阔的开拓并没有热忱,比如巴尔喀什、喀什噶尔……这些名字一听就让人觉得不是中国之地,实在没有感情。
尤世威心中暗道:还真的没白来找你,怕的就是你这样想!
“其实这其中关系真还挺大。”尤世威道:“陛下最早的意图是将国境推向一个易守难攻之处,如秦之三关,然后华夏自然能千年永固,再不虞蛮族侵扰。如今远西受挫,国境线便又退回千里,日后更要派兵驻守,军费开销何其大哉!”
吴甡继续走着,斜眼看了一眼尤世威,道:“那些土地,说实话也不能算是华夏故土。”
“列国争雄,还管是谁家的故土。”尤世威停了停又道:“即便哈萨克三玉兹并非华夏故土,难道就是鄂罗斯人的故土?他们此番竟然派出了举国精锐,无非就是想占据七河之地罢了。”
哈萨克汗国是术赤一脉拖离了金帐汗国而创立的蒙古汗国。他们不曾为北元统治,所以即便大明打着继承蒙元法统的旗号,统治他们的理由在法理上也不够充分。
尤其是如今的哈萨克汗国分裂成了三个玉兹,其中大玉兹汗即哈萨克汗,而大玉兹汗国的主体力量是突骑施——突厥一部,也是阿拉伯帝国扩张过程中的主力军。
从一百三十五年前,瓦剌人与哈萨克人开始了战争,如果在朱慈烺前世历史书上,这场战争被称为“二百年战争”,哈萨克人始终处于劣势,最终被准噶尔的葛尔丹所击败。
现在这个时空,瓦剌人得到了大明在后勤和军备上的支持,穿上了从未有过的坚固铠甲,挥舞着锋锐的马刀,踏着先辈们的战果,一举吞灭了大玉兹,迫使哈萨克汗逃亡小玉兹,向鄂罗斯人求助。
鄂罗斯原本就对东、南的蒙古人颇为忌惮,而准噶尔的僧格对俄国态度极为刚硬,甚至一度发生过小规模战斗,攻击俄军的堡垒。当听闻瓦剌人大举进犯大玉兹,已经将魔爪伸向小玉兹的鄂罗斯沙皇调集大军,最终在锡尔河之战中击溃了轻敌冒进的僧格和图鲁拜琥。
从目前的情报来看,沙俄和哈萨克联军只有五万人,能够打出彻底击溃的战果,多少暗示了僧格和图鲁拜琥之间蕴藏着矛盾。
这个矛盾其实也很现实,僧格首先对图鲁拜琥与大明结盟抢占天山南北路心存怨恨,其次又对图鲁拜琥贪婪不足,尾随攻打哈萨克而不悦。至于图鲁拜琥方面,既然能够做出这等贪得无厌之事,多半也是一副理所应当讨人嫌的面目,说不定在决战中还有卖队友的举动。
这些虽然没有具文而报,但是京师这些人精哪里就想不到呢?
“又是个怛罗斯啊!”吴甡感叹一声,并没有其他立场的流露。
唐玄宗天宝十年,高仙芝、李嗣业带领的唐军在葱岭以西、巴尔喀什湖以南的怛罗斯与阿拉伯帝国进行了一场的大战,遗憾的是并没有战胜。此战之后,阿拉伯人俘虏了数万汉军,由此学会了造纸术和其他大唐技术。从那时的军政局面而言,阿拉伯帝国因此取代唐朝,在中亚建立霸权。
怛罗斯之役后不久阿布?穆斯林因功高震主而被谋杀,手下大将齐雅德?伊本?萨里也被处死,由此引来大规模叛变,阿拉伯帝国忙于平乱,这才没有扩大战果。
“如今与怛罗斯不同之处在于我朝并无安史之患。”尤世威道。
怛罗斯之败后两年,大唐安西方面已经恢复了战斗力,但因为安史之乱爆发,内战八年,当唐肃宗最终在废墟上重建大唐的时候,大唐已经不再是天可汗打造的那个大唐了。(未完待续。。)
七二一 私访
吴甡在与尤世威分手时,就几乎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他象征性地登上了马车,很快又不得不下车,在合家老小的夹道欢迎中入内宅更衣,小憩之后享用午餐。
在等待午餐的时候,吴甡本该聆听管家的汇报,好知道这段时间里谁来过了,然而此刻他却将佣人摒除在外,独自一人闭目养神。
“老爷恐怕是累了。”家人们纷纷猜测。
其实吴甡并不觉得累,而是隐约中看到了一个机会。
这是尤世威亲自送上门的机会。
锡尔河之败显然会影响帝国在西域经营策略,无论是打是抚,总要个章程。大都督府的意思就是先缓一缓,进一步增加西域的主力军数量,甚至连王翊的坦克师,或是罗玉昆的西南集团军都可以调过去。
这或许让人觉得疑惑,调兵的事何必与内阁商量呢?
关键就是这些兵得吃饭穿衣。
大明只有在海西、奴儿干还有农垦师编制。名为师,其实根本就是军事化管理的农民。除此之外的其他部队,无论是主力军还是边防军,都不能经营商业、进行屯垦。
大都督府总后勤部固然可以调派补给辎重,这却需要民政官的配合。尤其是陇省能否指向性地进行的土地规划,缩短供应线,提高供应量,建议权在大都督府,操作却在文官。
如果只是这件事还不足以让尤世威来找吴甡。
尤世威真正希望吴甡能够帮忙的,是大明第一条长途铁路线的铺设。
国变之后,因为神京沦陷,大量人口无从动员,以至于劳动力紧缺。时在潜邸的圣天子陛下因此大兴墨家技巧之术,通过机械来减少人力消耗。尽快补充军力。崇祯十八年,四轮重载太平车就出现在了山东,与之同时出现的便是轨道。
最初的轨道使用木头,这种木头非但对木料要求高,而且必须经过充分阴干,否则极容易变形腐坏。时间成本高不说。承载能力也不能让人满意。随后便有了铁轨,但也因为冶金技术的不足而差强人意。
后来随着化学的强势崛起,冶金方面倒是有了长足进步,终于能够制造出耐用的熟铁铁轨,而且随着矿厂、冶炼厂的增加,熟铁供应量趋向于饱和,非但能够满足国内的军、民用铁,还大有富裕,乃至于出口。
崇祯二十二年。经过四年的研发,蒸汽动力的火车试制成功,虽然比人步行速度更慢,而且因为自重过大,根本没有实用价值,但终究是掀开了蒸汽时代降临的序幕。
如今又过去了十一年了,随着数学,尤其是微积分的进步。大明的蒸汽机效能已经达到了初号机的数十倍,完全满足了铺设铁路。进行改天换地的蒸汽革命了。
整整十五年的研究中,朝廷一共投入超过两千万两,累计参与的设计人员三千人,参与的民间的资本不可胜数。朝廷因此获得专利近千项,从民间购买的专利也有数百之多。
隆景九年的十月,试验数据表明火车终于达到了应用标准。现在只需要一条上百公里的铁路,就能演绎出地球上最大的奇迹。
然而这条铁路铺在哪里却成了争论的焦点。
南方诸臣希望能够放在南方,这样可以加速物流,创造更多的经济价值。然而南方的地貌特点就是多山多水,这对于初生的铁路铺设工程队而言难度太高。
同样原因。北方诸臣也希望铁路能够从京师铺到家门口,振兴乡梓不说,也方便自己回家探亲。而且就华北平原的地形地貌而言,更适合工人练手,积累经验。如今呼声最高的,就是京师到张家口,以及京师到天津。
京张线在修建难度上比京津线高,而且距离将近京津线一倍。从经济和民生而言,显然不如先修京津线。然而张家口是通往大漠的门户重镇,是同化蒙古人的第一线,优先开通京张线,加大华夏对蒙古的影响力,无疑比京津线更具战略优势。
故而有人从技术上支持先修京津铁路,有人从战略上坚持先修京张铁路,大都督府却是从实际战争需要入手,希望内阁能够支持军方修筑一条从兰州到嘉峪关,最好是直接通到轮台的铁路。
在吴甡看来,这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要飞啊!
不过尤世威也开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价码,如果内阁能够支持优先在西域铺设铁路,大都督府就放弃督路权。
在大明,长江、运河等重要水道,原都有河兵、漕丁。光复之后,这些人力资源理所当然被军方接管,编入后勤直属部队。按照这样的惯例,铁路修建之后,必然是需要路兵的,而且也理所当然由大都督府控制。
即便内阁要争,既不符合传统,也没有过硬的理由,显得理亏。
反之,如果大都督府不要这路权,沿途保卫划归各府县,起码在预算上能多出一大块。而且日后军队大规模调动,无疑是要受到文官的影响,甚至可能成为掣肘。
“老爷,外面有个年轻的士子求见,还带着两个孩子。”管家小心翼翼进来,打断了吴甡的小憩。
吴甡不悦地抬了抬眼,问道:“大过年的,什么人?”
管家上前递上一封烫金的名剌,吴甡随手接过,翻开一看,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声道:“开中门请他们进来,中堂迎客。”
管家一早就觉得来者绝非寻常人物,就是两个孩子都显得与众不同。见自家老爷如此慎重,他心中不由打鼓:这来的可别是什么亲王吧!
如今京师之中,亲王郡王可不少。
可是大过年的,又有哪个亲王、郡王会跑到首辅家来?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弄得首辅过年不舒坦,自己也不自在。
来的这位,正是当今的皇帝,隆景帝朱慈烺。
朱慈烺穿过前厅,领着二皇子朱和圻、三皇子朱和垣,信步进了中堂。
吴甡已经候在堂上,拱手致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先生新年大吉,万事如意。”朱慈烺笑着拱手道。
吴甡连忙回礼,口中道:“大吉大吉,天佑皇明。”
朱慈烺又叫两位皇子给吴甡行礼拜年,这才在主宾的位置上坐了,道:“来叨扰一餐,老先生不介意吧。”
“实乃蓬筚生辉啊!”吴甡突然意识到皇帝身上穿着一套宝蓝色道袍,这是他在潜邸时常穿出来的,不由放松许多。说起来,自己也是与皇帝同甘共苦的功臣啊,在太祖、成祖时候,这样的关系都都如家人一般往来。
朱慈烺显然也不客套,等吴甡落座,直接道:“今早与尤督共进早餐。”
正巧管家端茶进来,听了这句话顿时一颤,险些将茶盏打翻。
——年纪这么轻,早上与国之上将军用餐,中午在首辅家吃饭……定王、永王如今在朝鲜、澳洲,京师哪有这般年纪的亲王?不会是个骗子吧?
管家一边方下茶,一边偷眼看朱慈烺。
朱慈烺也不介意,只是不继续往下说了。
虽然只是嘀嗒两秒的迟滞,吴甡却仿佛过了百年,发出不满的干咳声。
管家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朱慈烺继续道:“席间啊,尤督说锡尔河之役是我大明的怛罗斯。”
——原来谁都会如此联想啊!
吴甡在心中感叹一声,又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悦,脸上还带着笑意,颇有些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朕、咳,真要是怛罗斯,我倒觉得是一桩虽败犹荣的光彩事。”朱慈烺笑道:“好歹征战万里之外也需要资格才行,是吧。”
“就是!如弱宋那般,想打怛罗斯都没机会呢!”朱和圻突然插口道。其实他还不知道怛罗斯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吴甡不由一笑。
皇帝也笑了,摸了摸次子刚刚养起来的头发。如今二皇子朱和圻已经到了束发准备读书的时候,要把头发养长,在脑后梳成一条马尾,过个两年才能盘起发髻。同来的三皇子朱和垣才六岁,仍旧梳着总角,木然地不知道大人们在聊什么。
“宋朝可未必真弱。”朱慈烺跟儿子交代了一句,继续跟吴甡道:“不过这回败仗吃得有些冤枉,尤督心里过意不去。”
“尤督也是太过苛责自己了。”吴甡道:“土将土兵,打了败仗也不算什么。尤其和硕特、准噶尔总有些桀骜,吃些小亏未必不是好事。”
朱慈烺知道尤世威最初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让西北集团军跟着。老实说,如果西北那些近卫军、骑兵军跟过去,图鲁拜琥和僧格有没有仗打都成问题。
“人实在死的太多了,而且主要还是军旗的事。”朱慈烺道。
“什么军旗?”吴甡并没有听尤世威提到这事。
“册封和硕特和准噶尔之后,我还给了他们打金龙赤旗的资格。”朱慈烺道:“这回兵败,金龙赤旗可能被夺了。”
“我军还从未有过败阵失旗的事!”吴甡也颇为遗憾,颇以为这是大明赤旗上的污点。
“虽然失了军旗,但换个角度来看:好歹没被人斩将呀。”朱慈烺收敛笑意,又道:“何况仗没打完,总有夺回来的机会。”(未完待续。。)
七二二 雪耻
人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会基于知识阅历而变得复杂,从这个角度而言,恐怕不会有任何人比朱慈烺更“复杂”。尤其在民族问题上,吴甡也好,内阁也好,乃至全天下的大明国人,谁会将图鲁拜琥、僧格被击溃视作大明的耻辱?
即便经过朱慈烺十数年努力,“民族”这个概念其实也只是冒出个萌芽而已。
对于明人而言,只有在鱼鳞黄册上登记了姓名和产业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明人。所以在世人看来,满桂毫无疑问是大明的将军,而非蒙鞑。同样也不会有人去考究李成梁的曾祖父是否是朝鲜人。
而朱慈烺在这个观念上,却比明人复杂得多。
在这位皇帝前世数十年里,他接受的教育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沙俄在东北屠杀满洲人、在西北杀戮哈萨克人、瓦剌人,这在朱慈烺看来其实是:沙俄杀我同胞!这种愤恨就跟听闻西班牙人屠杀吕宋岛的华人并无二致。
另一方面,朱慈烺却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将来很可能出现各种“独”势力,而避免这种闹剧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文化清洗,民族同化。更简单粗暴地说,就是在人口数量上做加减法。
吴甡对此是能够揣摩一二的,深知皇帝陛下对蛮族的态度——他为皇帝找到的理由是:家里祖宅都被蛮族占了,搞得乱七八糟,能不恨么?但是吴甡无法想象皇帝对于沙俄打击瓦剌有着远超越常人的愤怒。
朱慈烺也并不想吴甡成为自己的心理专家,所以他抬出了军旗的问题。
从崇祯十六年开始,东宫系统就有了军旗和将旗相区别的端倪,到了崇祯二十年大军入辽平虏的时候,军旗已经形成了体系。各战斗编制的旗帜有了等级区分,其中赤底金龙旗就是方面军的旗帜。一个方面军只有这么一面旗,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
在东北方面,就连王翊都没有资格打这面旗帜出征,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扮演了陈德副手的角色——别无他故,正是因为陈德的朝鲜军是可以打这面旗的。
图鲁拜琥和僧格都不愿意屈从于汉人,也不愿意屈从于对方。所以西北方面就有了三面旗。明军方面是萧陌的近卫第一军执掌,图鲁拜琥和僧格也各自有一面。
军旗可以被焚毁,绝不可以被缴获,否则就是被人活生生打脸。当年萧陌夺了李自成的大纛,在军事博物馆里展示了三天就被收起来了,为何?因为这样让忠贞营一系的文武官员实在抬不起头。
想想看,如果日后俄国人也学会了建造军事博物馆,将两面赤底金龙旗交叉一摆,大明帝国的脸往哪儿搁?
尊严。可能有时候不如一个炊饼,但人要想昂首挺胸活着,就绝对不能抛弃。
“不雪锡尔河之耻,我绝不会罢休!”朱慈烺冷声道。
吴甡深深欠下身去,他现在真正明白了尤世威为何会拉下脸找他,宁可割舍督路之权。肯定是皇帝在早餐会上也说了同样的话。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这句话从《国语》传之今日,凡两千年。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今早遇到尤督,他希望内阁能够将铁路放在兰州到轮台。”吴甡道。
朱慈烺立刻就能明白尤世威的意思。以及吴甡告诉他的意思。他有些迟疑,还是摇了摇头,道:“技术上还是不成熟。”
吴甡略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摊上个对科技了解深入的皇帝的好处,绝不会让人去做些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朱慈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圣明,如何被人称作尧舜禹汤,技术规律却是不可能改变的。别说在茫茫戈壁、百里风口修铁路。就连京张铁路能否修起来他都抱有怀疑。
在前世的历史课本上有詹天佑主持京张铁路的故事,其中除了政治、经济的困扰之外,还有一条被放在明显的位置上:欧洲工程师认为这条铁路就算欧洲人也未必能轻松修成,更何况拖着辫子的中国人呢?
朱慈烺不能肯定这是否是先抑后扬的写作手法,但他自己亲自跑过张家口。知道这条铁路要翻山越岭,而且许多陡坡无从避开,难度上远高于京津铁路。从北京到天津可谓一马平川,就算有些小丘陵、河道,难度也可以忽略不计。
尽管朱慈烺早就选定了京津线作为大明第一条投入使用的铁路线,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偏向,仍旧让朝中进行讨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此刻他也没有暴露,只是否定了欲速而不达的兰天线设想,道:“汉唐别说火车,就连太平车轨道都没有,人口也不如我朝,不是照样能够控制西域数十年上百年么?尤世威太急躁了。”
吴甡顿时明白了,暗暗感叹失去了一个机会,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表示赞同。他看到管家蹑手蹑脚从外面进来,连忙用眼神制止他过来。
那管家一个激灵,连忙站定,垂眉顺眼道:“老爷,酒筵已经准备妥当了。”
吴甡嗯了一声,道:“知道了,先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道:“那就开席吧,家中还有何俊杰就一并叫出来吧,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先生家里分开吃饭。”
吴甡微微躬身,笑道:“多谢恩典。”他回避了对皇帝的尊称,倒让朱慈烺觉得听着顺耳。两人也不耽搁,就往饭厅去了。
吴家的饭厅修在一个小湖旁边,地下和夹墙都有新铺设的暖气,故而正月里屋中还开着窗,即便如此也是温暖如春。
朱慈烺也是第一次进富贵人家的饭厅,看着敞开的窗子脚下一滞。吴甡也是脚下一滞,他却是看到饭厅中央是家里闲聚的圆桌。
经历了蒙元的统治之后,中原礼仪有了很大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人一张食案的分餐制变成了蒙古人团团围坐的共餐制。虽然后者更方便,但是在注重礼教传统的人家仍旧是分餐制,而在鹿鸣宴、琼林宴等正规宴会场合,更是不可能出现圆桌。
关系极好的私交可以请他圆桌就餐,这是不分彼此。然而请上司吃饭谁敢这么大胆?尤其这位上司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以前直接烧火,屋里容易有碳气,现在用暖气了,完全可以关了窗。”朱慈烺笑道:“煤是你家买的不假,可这东西烧完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还得为子孙考虑。”
吴甡颇为尴尬,连忙让人关了窗,道:“都觉得煤碳不贵,却没想着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还是爷有远见。”
朱慈烺微微一笑,在对着门的主座落座,惊得在场吴家家人一片骇然。吴甡却松了口气,只是低声对管家吩咐:“单独洗一套餐具来。”
“不用,就这么吃吧。吴先生不落座,我们可就不敢动筷了。”朱慈烺招呼道。他并不相信吴甡会暗算他,谁会这么傻在自己家谋害皇帝?
吴甡只得坐下,抢先夹了菜送入口中,算是为皇帝试菜。家里奉命前来陪坐的子侄仍旧摸不着头脑,只是等尊客吃了,方才矜持地用了一些,很快便放下筷子,显出良好的教养。
朱慈烺笑了笑,先对另一盘菜下了筷子,笃悠悠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隐约是觉得这权贵之家的口味真比宫中的要强些。
“唔!这肉真香!”朱和圻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吃得满嘴酱料,乐滋滋叫道。
朱和垣人太矮,几乎爬上了桌子,也不拿筷子就要伸手去抓菜。
吴府管家真是要崩溃了,这哪里来的客人?看着人模狗样,连丝毫礼数都不懂。出门不带下人也就罢了,还有这熊孩子,这么用手抓菜不怕被烫着么?
“小爷,来来,小的伺候您用餐。”管家终于看不下去,抢在朱和垣被烫伤之前过去,拦腰抱着朱和垣,往椅子上一送,就要拿起碗筷喂朱和垣。
“让他自己吃。”朱慈烺对管家道了一声,又对朱和垣道:“用勺子,不许用手。”
管家愣了愣,还是吴甡道:“给小爷分些菜。”
管家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和垣,连忙出去吩咐了。
朱慈烺已经略过了这段插曲,一边静静用餐,一边看着饭厅里张挂的字画和几个精巧的盆景。朱和圻虽然跳脱,大人说话也敢插嘴,但吃饭的规矩还是有的,只是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吴甡看似自顾自用餐,但已经将两位皇子的用餐的仪态都收在了眼里,心中暗道:这位二皇子的吃相还真够豪迈的。不过都这个年纪了,陛下也不提封王的事,出入却又带在身边,果真是圣心难测。
等众人都吃完了,朱慈烺才放下筷子,漱了口,洗了把脸,对吴甡道:“味道很不错,看来能人还是在民间啊。”
吴甡连忙道:“这厨子是老家带来的,若是爷喜欢这口味,叫他去当差便是。”
朱慈烺微微摇头:“享受之事哪里有底?适度便行了。”他又望向在座诸人,目光落在吴甡的一个孙辈身上,道:“读书修身,孜孜不倦,才是君子所为。”
吴甡当即便对那少少年道:“还不跪谢指教?”
那少年粉雕一般的面孔,顿时布满疑色,但还是麻利地离开座椅,跪在地上道:“承蒙先生指教,小子须臾不敢忘却。”
朱慈烺满意地笑了笑,离开座椅,前去喝茶了。(未完待续。。)
七二三 吴家
朱慈烺在吴甡家又喝了会茶,期间朱和圻出去上了个厕所,转眼就没人了。吴家管家只好进来回禀,说是小爷和府上的孙少爷们玩得十分的开心。朱慈烺自然也就不去管他了,又问朱和垣是否要出去一块玩,六岁的朱和垣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品味吴府的点心。
朱慈烺又与吴甡海阔天空聊了一些闲杂事,见正月里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起身告辞。吴甡当然不敢挽留,又叫大开中门,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皇次子殿下了。这可把吴甡急坏了,发动全家人去找,才在后宅的假山里找到了朱和圻——他和吴家的小孙儿在玩藏猫猫。
“你们这是赖皮!这么多人找我一个!”朱和圻大为不满。
“你爹要带你回家!”朱慈烺板起脸,无奈地上前拉起朱和圻的手,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外扯。
吴甡看看皇帝一边扯着二儿子,一边的老三只管拿着小糕点舔着,暗暗心道:皇帝家也有麻烦啊。
再联想到如今皇太子长大了,与那些真正的“儒臣”走得颇近,乃至于东宫官们颇有趾高气扬之态,吴甡更是隐隐头痛。
——还好家里的事并不需要我太过劳神费心。
吴甡心中这么想着,其实也是自我安慰。
身为一国宰执,吴甡非但要全力以赴处理国家大事,平衡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同时仍旧免不了为家族日后的发展费神。他所谓的不太操心。只是不像皇帝陛下那样连孩子的功课都要亲自过问罢了。
等皇帝彻底走了,吴甡才将三个儿子唤到书房,自己往太师椅上一坐。见三个儿子垂手侍立,目不敢抬,气不敢喘,倒都是好孩子,却少了一份灵性。他悠悠道:“你们可知道今日来的这位君子是何人否?”
几个儿子都陪着吃了饭,但是没得父亲允许,谁都不敢说话。席间朱慈烺与吴甡也只是谈些风月。基本没有多说什么。这三人放着胆子猜,也就是亲王、郡王之类。因为如果是朝中大臣的子侄,他们肯定是见过的。
“他便是今上。”吴甡叹了口气。沉声公布答案。
这的确令人失望。长子已经三十过半了,最小的儿子也将近而立,观人望气之术却如此不堪。想来国朝三百年,宰执之家难出宰执。难道是因为公心?实在是家中犬子不堪造就。只能提拔学生,将师徒变为父子。
吴家几个儿子听了却是惊愕非常。原来圣天子出行竟然可以不带侍卫,不备车马!惊愕之余,他们又都颇为庆幸,从席间气氛来看,父亲果然圣眷正隆,不愧外面相传的“文王遇子牙”。
“平日让你们好好读书,你们总是不肯。”吴甡颇有些痛心疾首。
三个儿子颇有些不解。为何父亲突然说起这话。自己虽然没能高中进士,但那也是因为时运。何况如今朝中并不重要进士,反倒更重用新学出身之人。
天下有哪个父亲不希望儿子位极人臣,如两汉门阀之家,世世代代与国同休?
实在是人与人的资质实在相差太大了。
吴甡作为崇祯朝最后一位能够统领群僚,不惧党争,对抗首辅的文官领袖,难道靠的是自身道德修养?
当然不是。
从汉朝以降,便有一门官场学问,纵横捭阖,观人望气,阴谋进退。这学问是师徒难授,父子不传,纯靠个人悟性。直到晚清之世,天下动荡,才有人将之泄露出来,所谓“帝王之术”,再后来才有厚黑学这门学问。
吴甡重视儿子们读《左传》,精《战国》,治《大学》,就是有心将儿子往这方面引领,可惜几个儿子皆是中人之姿,没人能够领悟。这如何能够不让吴甡失望?
“时事异也!”吴甡瞬息之间已经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道:“尔父非命世之才,二起二落而有今日,实乃圣眷之故。一旦圣眷不再,或是尔父弃世,尔等如何自立?”
身为宰辅,吴甡很清楚皇帝的治国方针。
如果说秦皇是家天下,那么汉皇便是与外戚豪族共天下。到了隋唐则有门阀,世上只有孝子而少忠臣。乃至于两宋,士人参政,故文彦博敢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这话在文彦博之前八十年余年,就有宋初三名臣之一的张咏提过。与文彦博同时代的范仲淹也多次表示支持,几乎成了公论。
所谓日月重开大宋天,明承元统,也承了宋制,那么明朝皇帝与谁共治天下的呢?
朱元璋是希望家天下。实封诸子,使藩王临军民政事;罢宰相,使诸司无宰执魁首;兴大狱,使功臣不敢震主。结果嘛,就是建文帝削藩而引发奉天靖难之役。
成祖当然不希望看到再有一次七王之乱,更不希望看到其他宗藩“靖难”,所以才立内阁,重郡县,削藩王,不得不走上了宋朝的旧路。从成祖之后,阁臣就越走越高,到了嘉靖万历两朝,达到巅峰,如此可谓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了。
然而国变以来,皇帝已经不再信任士大夫这个阶层了。他推广文教,有教无类,看似行仲尼圣人之道,实则是在培养新的“共治者”。而从所教的内容来看,这些“共治者”注定只能承担一部分的社会职能,而绝不可能成为“士大夫”。
士大夫是什么人?是要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一个只接受了某一领域专才教育的专才,从读书到工作,只遵循既定的策略和程序,势必只能承担“小任”,而不可能纵览全局兼顾“天下之任”。
从现在新学的课程表中就能看出来,四书五经只节选了数篇,而诸子之学却悄然而起。往后百年,天下哪里来的士大夫?只有一块块满足于自己位置的“砖木”罢了。
这种大环境之下,吴甡看到的是自己三个儿子根本没有成为“砖木”的资格。他们都觉得如今进士无用,但好歹那是国家从亿万人中选出来的国学精英,放在翰林院里写写抄抄也是一块好“砖”。吴家三子连进士都考不上,学新学又无兴趣,该如何是好?
吴氏三兄弟被父亲这么一问,也都有些困惑,却没有紧迫感。他们已经被这个时代抛弃了,但儿子们却走上了新学的道路,有父祖的余荫,必然比别人强许多,吴家仍旧不会破败。
这在国变之前,的确可以这么认为,因为那时候的吴甡肯定会培养一批自己的门生弟子。这些门生与吴甡如同父子,则与吴家实为一家,绝对会照顾吴氏子孙。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吴甡根本不敢培养学生,谨而慎之地看中一个王璇,也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暗中助力。
官场风云变幻,日后若是王璇反目,不会有人对他进行任何责难——因为没人知道他是吴甡培养出来的。
这就是新时代啊!
吴甡见几个儿子木然如此,又是长叹一口气,道:“为父没几年便要致仕了,今上已经选中了蔡懋德,多半不会留我。你们几个没一个能在朝堂周转……”
“父亲,我等固然难以入阁为相,不过做个小官总是可以的吧。”长子忍不住出言道。
宰辅部堂之子照惯例可以授以尚宝司丞,位在六品,就是负责给文书盖印的官员。
实际上国家宝玺是交给女官掌管的,承旨盖印的是司礼监,中途转手交递的是尚宝监,尚宝司在盖印的时候也必须接受宦官的监督……后来宦官直接就将尚宝司跳过了,这个官职也就成了专门用来养功勋子弟的地方。
吴甡见儿子插嘴,啪地一声拍在座椅扶手上,道:“当个小官?你若知道陛下今日为何而来,老夫腆着老脸为你求官去!”
吴家长子瞬间蔫了,心中嘀咕:不就是皇帝在宫中闲得无聊了么?还能有什么?
吴甡不由叹了口气,缓和下来道:“为父对你们兄弟几个颇有放纵。”
在这个时代,吴甡的确是很溺爱孩子的了。照其他士大夫的习惯,儿子在家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要竹鞭伺候,平日里“畜牲来畜牲去”,丝毫不觉得从遗传学上来说对自己很不利。他们相信,只有如此才能教育出忠孝两全的好儿子。
“以至于你们成不了大才。”吴甡自嘲一笑:“不过如今这天下,也不需要大才了,只需要勤勉之臣,奉公守纪便是。”
这便是阁老之中唯有才能不显的蔡懋德可以担当教育新一代阁辅的重任。否则孙传庭精于军阵、蒋德璟治河安民、周应期转运沟通、袁继咸明辨时事,论才干都要在蔡懋德之上。
“为了吴家将来不至于衰败,今日索性做个安排。”吴甡道:“你们听过之后,便要悄悄去做,绝对不可对外泄露半句!”
三个儿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总觉得有些像是宣布遗嘱一般。
长子正要再劝,只见父亲抬手制止,道:“为父还能当政三、四年,余荫还能有个两三年,阳寿总有十几年,从现在开始安排,时间已经是很紧了。事关吴氏一族之运,尔等绝不可轻忽啊。”(未完待续。。)
七二四 阶级教育
吴甡见自己几个儿子终于面露凝重之色,方才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产业,咱们不要也罢,日后那些堂亲们求到你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则舍,今上并不喜欢根深蒂固的豪族之家。”
吴甡虽然位极人臣,天下宰执,但在宗族中只是个寻常子弟,或有影响,但绝无决策之权,故而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懒得再去承担宗族义务,为整个宗族谋划了。
诸子很小就跟着吴甡,没怎么在老家呆过,许多亲戚都认不全,更没有牵挂,纷纷点头。
“大哥,”吴甡道,“你在兄弟之间最为跳脱,擅与人交际,这是你的长处。”
长子听了颇为欣慰,要得父亲的赞许可不容易。
“可惜失之轻佻。”吴甡来了个转折,顿时让儿子脸上布满羞愧。
“你这一房,日后就从商吧。”吴甡道。
吴家大郎顿时跪在地上,眼泪都流出来了,道:“父亲,儿子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么?”
吴甡叹了口气道:“你目光浅,性子轻浮,若是为官必有杀身之祸,牵连兄弟。还是经商的好,日后捐个民爵,既富且贵,何乐不为?再说,商贩从来不是贱业,日后你的子孙中若有天纵之才,银弹开路,要从政也更轻松些。”
吴家大郎这才起身站好,仍旧是一脸伤心。
“老二,”吴甡道,“你在杂学上颇有造诣,我看日后就走博物馆、图书馆之路吧。那是清贵之路,日后子侄们的教育也要看牢一些。”
吴老二最喜欢的就是读书、品茶、花鸟、书画、音乐……简单而言就是个玩家。他出生时吴甡已经入仕,家中优渥。所以他从未有过像大哥那般的上进心。自从有了图书馆和博物馆,这位二哥也是常常流连,颇为欢喜。
“明日你便随我去驸马府拜年。”吴甡道。
“多谢父亲成全。”吴家老二当然知道这位驸马肯定是长公主的驸马,傅眉。如今傅眉掌管国家博物馆,在士子清流之中才名甚高。
吴家老大看了一眼弟弟,颇觉得有些不公。
“老三。”吴甡端起茶,“你去美洲。”
“啊?”幼子登时瘫倒在地,连忙收拢双腿,哭道:“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且管打骂,千万别将儿子赶走啊。”
现在美洲之地开发正是浪潮,各个势家也都派人去开采金矿,垦荒种植,然而最多也就派个管家,就连庶子、远亲都不会摊上这种近似于流放的工作。更何况美洲也不太平。听说荆王在那边已经与西夷打了两场仗了。
“你没做错事。”吴甡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只是道:“美洲之地几乎等若整个大明,你在那边开枝散叶,经商立足,与你大哥相互照应,无论哪边出事,都能有一条后路。所谓狡兔三窟,你兄弟三人可能明白?”
“那让大哥去呗。我可不想去。”幼子跪在地上,嘟囔道。
“他儿子不行。你家小子倒是不错。”吴甡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口吻却没有任何变化。
“玉儿?他怎么地不错?”吴家老三疑惑问道。
“识时务。”吴甡简而言之,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
身为一国宰辅,他的城府已经决定他不会将话点透。如今说这些,实在是因为儿子不成器。若是成器,这些事他们自己就该安排好了。
“其实啊,皇家就是天下的领路人。”吴甡站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腰肢,道:“皇家重田土,天下就重田土。皇家重商贸,天下就重商贸。你们自己看看,如今皇家在干嘛。还会觉得从商是贱业,美洲是流放之地么?”
说罢,吴甡也不管三个儿子,入内堂休息去了。
……
“你以为皇帝是领着天下人往前走的?错!大错特错!”朱慈烺将皇太子朱和圭叫进书房内室,门口让陆素瑶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可见其慎重。
朱和圭颇有不服,并不答话。
“皇帝是被天下人推着走的啊。”朱慈烺苦口婆心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就没细细想过么?
“天下人要种地安居,所以皇家只能与他们合作,重农重耕。天下人要经商致富,皇家也只能与他们合作,鼓励工商。你这呈上来的《兴农十三策》,想清楚自己是站在谁那边的么?”
朱慈烺一回到宫中,刚安顿好两个儿子,正在逗弄的学走路的小儿子,长子朱和圭就进来了,呈上了一篇《兴农十三策》的草稿。
也亏得他聪明,只是草稿,若是写成奏疏送上来,恐怕朱慈烺连废太子的念头都有了。
这《兴农十三策》中,最关键的几条便是:重置卫所,罢兵为农,加重商税,劝耕劝桑。
这四条中,前两条就是在打朱慈烺的脸。因为废卫所是隆景新政的核心,彻底将国家土地人口统合起来,增强国家动员能力。在另一个时空中,满清初期的执政能力远不如晚明堕落之时,为何土地、人口翻了晚明一倍有余?正是因为满清废除了卫所,将卫所名下的土地、人口清查出来。
如今再置卫所,明面上是减轻国家财政负担,军队自己养自己,实际上却破坏了朝廷的动员能力,牵制了帝国对外用兵征战的力度。两代之后,卫所军官蜕化成了地主,重新成为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
从这眼光来看,教皇太子这条策略之人,也是个英才。
可惜他摊上了一个洞悉百年的皇帝。
“父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岂非从农家来?”朱和圭昂然不惧道:“如今国家重商,日后朝中皆是言利小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哈。”朱慈烺被气乐了,“士大夫从农家来?你去查查,国朝万历之后有多少士大夫家中没有经商的!你死抱着士农工商之说,却不能见到其以田土为根,以工商利身么!”
明朝官员的薪俸恐怕是历朝最低的,但明朝给读书人的待遇却是最高。所以明朝有穷秀才。却无穷举人穷进士,因为到了举人这个程度,自然会有人主动投靠,哪怕中举之前家徒四壁,中举之后也立刻富贵盈门。
到了进士这一阶层,就算他们家中只有三亩薄田,也必然有族人打着他们的旗号经商,逃避关税,每年给他们“孝敬”。说穿了这就是分红。只是伪装成了亲戚馈赠。
皇太子终究年纪太小,还不能明白这个社会的运作。
“儿子啊,你若是将国家重心放在农耕上,国家收入就只能从田土来。百姓负担增重,朝廷收入减少,碰到天灾便成人祸。而商人地位难以提高,他们便与这个国家离心离德,只顾自家。不顾国家。结果呢?便是闯贼献贼重来。”朱慈烺苦口婆心道。
“父皇,若是国家重农。百姓安居乐业,又哪里来的闯逆献贼?”朱和圭昂头问道,颇有些质问的意思。
陆素瑶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声响,虽然听不真切,但仍旧是心跳异常,一者为皇帝揪心。一者又为皇太子担心。
朱慈烺面对儿子的质问,心中无奈,招呼儿子过来,拉住儿子的手,柔声道:“你能看到士农为贵。工商为贱,那么就应该理解这个天下人是有三六九等的,对吧?”
朱和圭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三六九等,就如台阶一般,父皇且称作阶级。”朱慈烺小心翼翼地措辞,不敢一下子将“阶级斗争”这头猛兽放出来。
十三岁的皇太子已经有了一定的逻辑能力,又点了点头。
“阶级粗分为两个:掌握了社会资源的有产阶级,以及不掌握社会资源的无产阶级。”朱慈烺道:“对于个人而言,阶级不是恒定的,比如雇农子弟本是无产阶级,通过读书上进,掌握了生产所需的资源,也就是掌握了社会资源,成为了有产阶级。原本的官宦子弟,因为不求上进,变卖祖产,从掌有资源而变成赤身之人,这便是退到了无产阶级。能理解否?”
皇太子略一想,道:“我家便是如此么?”
“对对,”朱慈烺略有欣慰,“太祖高皇帝本是赤贫之人,乃无产阶级中的一员,后来驱逐胡虏,再造中华,君临天下,这就是有产阶级的马首了。”
皇太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对于整个天下而言,阶级却是恒定的。”朱慈烺道:“人在其中进进出出,但终有人制人,有人制于人,也就是说,无论天下怎么变,这两个阶级始终存在。”
朱和圭想了想,再次点了点头。
“现在为父问你,我家是与谁共治天下?”
“是……与有产者共治天下。”朱和圭略一思索,虽然还不能明白社会资源的确切概念,但还是做对了这道选择题。他立刻又道:“父皇,给百姓土地,他们便是有产者了呀!”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朱慈烺松了口气:“有产者之中又有两类,薄有家产者,以及富甲一方者。你觉得一个只有两亩地的农夫,和一个家财万贯的举人,谁说话更有用?”
这个涉及到社会影响力的问题,答案未必就是简单的非此即彼,但皇太子还是朴素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对了,”朱慈烺因势利导,“从表面看,天家是这个天下说话最有用的,影响力最大。实际上呢?如果下面的百姓都希望经商致富,而天家仍旧死守着田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不忠!”朱和圭叫了起来:“他们应当与我家共进退的!”
“对,他们不忠,结果也的确如此,所以才会有国变之祸。”朱慈烺道:“朝廷捉襟见肘,他们却是奢靡非常,宁可将银子扔进水里也不肯给朝廷。”
朱和圭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气。
“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国变之前,你皇祖几次劝募,却没人肯援手,难道能够抄他们的家么?”朱慈烺道:“因为你已经站到另一个阶级去了。他们这些掌握了社会资源的人家视你为仇雠,谁肯援你?”
“父皇太过悲观了,总还是有忠臣的!”朱和圭信心满满道。
“忠臣?”朱慈烺冷笑一声:“你去看看忠臣家里有多少银子,他们说的话有多少人听。嘉靖朝倒是有个海瑞,可惜他并非忠于皇帝,而是忠于名教!要想保家秉国。唯一的办法就是始终站在大势一方,万万不可逆势而为啊。”
见儿子不以为然,朱慈烺又道:“你知道英国国王么?查理一世,他就是被朝中新贵公然处决,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英国也有操莽那般的人物!”朱和圭颇为震惊。
“所以,站队很重要,尤其是天家。”朱慈烺道:“从万历之后,国家资源已经转移到了工商之族手中,而皇家仍旧站在地主的位置上。结果呢?这些工商之族一味要求增加赋税。将国家压力转嫁到土地上,而一旦有人要动商税,则群起而攻之。
“东林和阉党之争,说到底也是利益之争。所以阉党得势时,国家商税过百万,而东林所谓众正盈朝,朝廷却收不到商税了。”
“这……”皇太子从未考虑到国家税收的问题,一时语塞。
“为父不仅兴工商。同时也将天家带上了工商之路。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充沛的工商之税。能够兴修水利,进行基本建设,真正占据国家九成以上的农民才能安居乐业。”朱慈烺道:“如今有人想将你重新带回老路,让为父的苦心白费,让势家仍旧独占商利,你觉得这种人是什么人?”
“是……”皇太子刚想为几位先生辩解。但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道:“也不是奸佞。”
朱慈烺如果想知道到底谁在背后教唆皇太子,根本不需要问皇太子,难道那些人真当厂卫是假的么?实际上朱慈烺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臭虫,真正有能耐的人都知道现在绝非好时机。要想江山变色也得等这位皇帝大行才是。
说不定这些小臭虫就是那些人抛出来的诱饵,意图打草惊蛇罢了。
“你日后是会成为天子的,”朱慈烺叹了口气,“天家命运掌握在你手里。你若是逆了的天道,我家便粉身碎骨。你若是能够顺应天道,江山自然永固。”
“可这天道实在太过渺然……”皇太子有些无奈。
“其实祖宗都给你指明了的。”朱慈烺叹道:“民心自我天心。生民要吃饭吃盐,你就要掌握粮食食盐;生民要穿衣,你就要掌握棉布绸缎;生民要安居乐业,你就要掌握房土、职位。当然,皇家也不可能一手全包,所以在核心之处,只能皇家与朝廷共掌。次一等的,可以由皇家与民间更掌。再次一等的,则交由民间资本。你去看看皇家在天下产业中所占股权便知道了。”
朱和圭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朱慈烺唤陆素瑶进来,吩咐道:“素瑶,整理一份皇家产业明细交给皇太子。”
陆素瑶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刻承应下来。
这份明细并不难整理,司礼监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规整,然后存档,属于皇帝的家族档案。外廷要想知道皇家有多少家业,只能从报纸上的公告中细细搜寻。如果做不到这种耐心细致,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皇帝的布局。
朱慈烺相信以天下之大,终归是有这种人的,但这种人绝不会多。
起码皇太子身边没这种人。
若是有,也绝不会让皇太子呈递《兴农十三策》这种势必会被打脸的东西。
朱和圭其实早就有机会看到这份明细了,因为每个财年司礼监做完整理,都会呈递一份给皇帝。皇帝也会命人抄送一份给皇太子。只是皇太子并不在意这些银钱事,只是最后看一眼结余,从未看过上面的细项。
这回既然父皇明确说了,朱和圭终于耐下性子,仔细研究皇家产权结构。
让他意外的是,父皇的布局并非如自己所言,掌握衣食住行之类。皇家最大的股权只在两块:石油和煤铁。这两个产业上,皇家都占据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涉及全国登记在册的所有大矿。
其次便是教育。几乎每一所大学都有皇家的股权,而且比重从全资到百分之三十并不相等,但绝对不会低于百分之三十。这一块的股权收益也是最低的,除了经世大学和皇家技工学院,其他学校都处于亏本状态。
而经世大学和皇家技工学院能够盈利,也是因为朝廷项目多半给了他们。同样皇家占股的武林大学,因为拿不到朝廷项目,就几乎没有盈利。
这是为什么?
朱和圭偏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
接下去便是车马行、马车厂、船行和船厂。这总算是衣食住行中的“行”,但比重都只在两三成,并不算多,而且朝廷占股略高,同时还有民间资本涉及其中。
朱和圭足足看了一天,终于还是决定拿去问问先生,这其中到底有何玄机。(未完待续。。)
ps: 今天得空就多更点,平时忙就少更点,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七二五 何去何从
朱慈烺让宗室子弟与勋戚之后一同读宗学,所以东宫讲读官员也都成了虚职。朱和圭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在读书上颇有些如饥似渴,所以除了宗学的先生之外,还去国子监找了些翰林大儒请教学问。
这些大儒也教授其他皇子的功课,但普遍都认为只有皇太子敏而好学,至于皇次子朱和圻,那简直可以算是顽劣不堪了。
如今国子监是刘宗周执掌,但是蕺山之学却未能得到发扬光大。别无他故,如今政学分离,没有政治上的扶住,一任何哲学思想都很难得到光大。更何况国子监也不是只有刘宗周一位大儒,其他关学、洛学、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一样都是主流思想,学生之间也是辩论不休。
为了增进实力,刘宗周将自己的得意门生黄宗羲也拉进了国子监。
黄宗羲善于思考又博览群书,入监之后隐隐有宗师之风。他去宗学讲过历史,颇为皇太子青睐,常来请教问题。
朱和圭求教的先生,正是这位黄宗羲黄先生。
这位黄先生与黄道周同姓,而且有着极其相似的人格魅力,这也是皇太子对他格外信任的原因。
“历朝历代,人才总是国君最为看重的。自隋唐之后有科举为国取士,如今圣上兴办新学,这取士之途就又变了。”黄宗羲拿着皇家明细,细细为皇太子分析:“这也就是为何圣上办学不遗余力。”
“那为何要投资厂矿呢?”皇太子问道。
黄宗羲也有些疑惑,道:“或许是因为这方面利润不厚,圣天子仁善,不与民争利。”
皇太子结合父亲之前说过的话,觉得未必就如这位黄先生说的这般。
如今皇明还远远没有步入能源时代。石油除了提炼猛火油之外,只有沥青和油墨有用。属于贱物。煤铁更是如此,若不成规模,基本赚不到钱。所以朱慈烺在能源领域的布局对于旁人而言,可不像是看着做善事么?
然而一旦蒸汽机、内燃机大规模出现,这些贱物便会摇身一变,变成国家经济支柱。
可以说。只要控制了能源,谁都无法削弱皇家的影响力。除非索性打破整个体制,进行一场狂风暴雨般的革命。
这对于不重视技术的黄宗羲而言,自然是天边的星辰,肉眼难见。
黄宗羲更为看重的则是皇家在海外殖民领地上的股份。如今皇家大部分的收益都是南洋公司和澳洲公司提供,美洲公司也渐渐后来居上,输送大量的真金白银回来。如果皇帝如此重视海外殖民领,肯定是要影响未来国策的。
“黄先生,我看不懂。”朱和圭恭敬道:“父皇说的民心即我天心。要着眼生民立命之所处。那无非便是衣食住行。然而‘衣’方面,天家只占了极少部分,还是宝和店自己在天山置办的棉庄,并非父皇的意思。食嘛,许多皇庄都转手出去,天家除了在南海子种些粮食蔬果吃用,几乎没有旁的农田。这两样大头为何不抓呢?”
黄宗羲也十分奇怪,这样的产业布局显然不利于家族发展。任何一个大家族。肯定要有自己土地,才谈得上投资其他浮财。
“这。”黄宗羲觉得有些尴尬,“臣不敢浪对,且容臣回去思索一二,再报与殿下。”
朱和圭颇有些失望,道:“可。”
……
朱慈烺看着骑着竹马的二儿子,一直在考虑为何两个儿子的性情会相差这么大。或许是因为哥哥已经到了想证明自己的年纪。而弟弟仍旧懵懂无知。
“嘉哥儿,你想当个什么样的皇帝?”朱慈烺突然开口问道。
此时院子里只有父子三人,朱和垣只有六岁,正捧着苹果啃得开心,根本没去听父皇的问题。
朱和圻停下跳动的步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道:“皇帝不是只有父皇和皇兄能当么?”
“如果。”朱慈烺道:“如果你能当皇帝,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嘿嘿,”朱和圻笑了,“我要当秦始皇那样的皇帝。”
“那可不是明君的典范。”朱慈烺也笑了。
“但是明君太辛苦,还不开心。”朱和圻继续蹦跶起来,边喘气道:“像皇爷爷是明君了吧?总是被那帮老家伙气。父皇也是明君吧,成日里忙,什么都要操心,有些事还要苦口婆心跟人家讨价还价。”
朱慈烺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二儿子,平日里总觉得他有些没心没肺脸皮厚,没想到他也在观察这个世界。
“秦始皇多好啊,想干嘛干嘛。”朱和圻跳到朱慈烺身边,咧嘴笑道:“我要是当了皇帝,就跟大臣们说:朕要打突厥,要打泰西,要打西夷,要打全天下,你们去给朕准备好就出发吧!然后我就可以继续玩,玩着玩着,他们也就把地方给我打下来了。”
“当了皇帝能想吃啥就吃啥不?”朱和垣突然插嘴问道。
朱慈烺拍了拍老三的头,盯着朱和圻道:“底下的大臣要是不肯呢?他们偏就不肯打仗,你能逼着他们去么?”
“那……总有办法的吧。”朱和圻道:“秦始皇手下的大臣为啥肯呢?所以嘛,肯定有办法,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
“的确是有办法。”朱慈烺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二儿子又跳开玩去了。在他心里,其实已经回答了朱和圻的问题,那就是“盟友”,或者用后世更为精准地说法,应该叫做利益共同体。
商鞅之后的秦国,以武功封赏国人,别说贵族因为征伐六国而享受到了利益,就是普通的秦人也在征战中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环境。这就是最大的利益共同体。
当六国百姓还在为国君出征的时候,秦人已经在为自己卖命了。从工作热情而言,是打工的更在意企业利润,还是老板本人更在意呢?
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朱和圻年纪太小,多半是听不懂的。另一方面,朱慈烺也进入了治国的新阶段,战略布局和思想酝酿。
从朱和圻前世所受的教育而论,虽然在二十出头就出国留学,但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学”还是在国内高中上的政治课。无论那时候关于中学政治教育的争议有多大,此刻朱慈烺都觉得颇为受益于此。
如果没有高中对马克思主义扫盲,没有大学的马列毛邓概论,朱慈烺根本意识不到生产关系的重要性。在他执政的前十年——如果不算潜邸时代的僭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解放生产力方面。
毫不讳言地说,朱慈烺并没有想过要去改变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希望挖掘出更多力量进入生产,创造社会价值。
然而单纯的解放生产力又不碰触生产关系,这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存在。
当警察和巡检司将一批批懒汉、盲流、穷人以国家暴力押送东北、台湾、澳洲、甚至美洲的时候,生产关系就已经被触动了。
当山东为了筹集军费,东宫侍卫营抄没富户、大户,连朝中命官的家宅都不放过,成批量地制造“罪官”的时候,生产关系也已经被动摇了。
直至今日,“鲁政”仍旧是人们不敢提及的伤疤,因为在那场获利极大,对朱慈烺事业有极大推动力的“运动”中,其实自己已经站在了整个社会价值观的对立面上。没人提,正是因为人们不敢指责皇帝,并非他们能够认同。
朱慈烺在这些年间已经扶持起了一个新兴的阶级,让旧有的生产资料占有者向这个阶级过渡,当然也包括皇家本身。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出发,他找到了一个阶级盟友。这个阶级盟友将与皇家一起,为本阶级的利益战斗、掠夺、剥削。
关键问题是,这个世界上的哲学家实在太少。有多少人明明上了朱慈烺的贼船,却根本不知道这点呢?有多少人明明已经步入了新阶级,以新的手段方式获利,却又对旧有的小农经济抱有眷恋,甚至心存退意?
朱慈烺知道,一旦变革生产关系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这解决起来就需要更精细的手段,更巨大的耐心。
那么在皇帝的心目中,大明该进行怎样的生产关系变革呢?
如果按照高中时候学到知识,生产关系可分两类,一类是公有制为基础,一类是私有制为基础。从历史来看,宋朝儒生们希望建设一个公有制为基础大同世界,所以即便朝廷不能与民争利,但在盐铁、外贸等重要经济领域,国家只有越抓越紧。
从明朝立国而言,太祖高皇帝,以及其后的诸位嗣皇帝,却都在进行私有制改革。大批大批的官办盐场、铁厂,以极低的价格变成了民间私有。整个卫所制度崩坏,正是在朝廷的懈怠之下,近乎全国一半的土地和人口变成了军事贵族阶级的私产。
可以说,大明已经在私有制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了,要想重走以公有制为基础的国家资本主义路线,大约只有毛祖再世才有办法,绝非朱慈烺能够企及。(未完待续。。)
七二六 父子交心
“皇爷爷,历史上哪个皇帝是整日吃吃喝喝什么事都不做的?”朱和垣拉着祖父的袖口,仰头问道。
崇祯笑得双目都成了月牙,拍着孙子的头,道:“那可都是昏君,沉溺酒色,不是好东西,问都别问。”
“可我就想做那样的皇帝。”朱和垣嘟囔一声,又跳起来去看太上皇的御案上有没有放什么糕点。父皇说他现在的体重超重了,所以甜食都有了定量,再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这你就不用想了。”崇祯抚须笑道:“皇位是你大哥的,你就安心等着之国做个藩王吧。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学那些昏聩之人,成日里就想着好吃好喝。”
“哦。”朱和垣觉得很有些失落,又道:“那为何父皇要问二哥想当个什么样的皇帝?”
“哦?你父皇是怎么问的?”崇祯面带笑容,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
朱和垣说起来六岁,其实还有些不足。作为老三,他从未享受过皇太子朱和圭的待遇,父皇只是带他玩,从未真正教授过什么。就算普通人家,家里孩子一多也顾不上,何况他爹还要料理整个帝国呢。
所以朱和垣毫无心机地将前几日父皇与二哥的对话转述给了崇祯——这不能不说明朱慈烺的遗传基因实在强悍,儿子各个都很聪明,尤其记忆力超强。
崇祯只是微笑,微笑,微笑到朱和垣跑出去找别的玩……吃的了。
作为一个对国政已经彻底不关心,甚至连六部堂倌名号都不知道的太上皇,崇祯终于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儿子了。
朱慈烺在翌日问安之后被崇祯留了下来,说是要一起看看昨晚做的画。
父子二人进了书房。崇祯却没有任何拿出画作的意思,任由皇帝儿子站着,自己往太师椅上坐了,道:“你觉得神庙老爷如何?”
朱慈烺有些意外,道:“父皇何来此问?”
“你小时候不就喜欢看历代先祖的实录么?咱们父子也聊聊。”崇祯此刻却是一副皇帝和父亲大人的姿态,硬要压在朱慈烺之上。
“神庙老爷在大事上还是颇有远见。可惜性子太拗,不肯妥协。”朱慈烺道:“国本之争是大明盛极而衰的拐点,其实完全可以更上一层楼的。”
崇祯轻轻抚须,道:“你觉得为何会有国本之争?”
朱慈烺没有明白老皇帝的意思,道:“还是不知道妥协的缘故。泰西人说:政治乃是妥协之艺术,儿子以为颇有道理。”
崇祯摇了摇头,道:“不,我问的是,神庙为何想换太子。”
“因为郑贵妃吧。”朱慈烺一愣。道:“皇祖父谨言慎行,想来不会让神庙老爷厌恶。多半是郑贵妃想母以子贵,教唆神庙。”国本之争对于朱慈烺而言是当代史,史料与八卦齐飞,真相与谣言一色,不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一个女人想让儿子当上皇帝惹出来的事。
“你知道啊,”崇祯脸色一变,“那为何还想废太子!”
朱慈烺颇觉得冤枉。不过他的心理年龄可是比崇祯大得多,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是恪守身份道:“父皇不知哪里听来的,儿子断没有这个念头。”
崇祯仍旧不信。朱和垣天真孩童,难道会撒谎么?
“儿子只有段氏一人,五个儿子都是皇后所出,也都年幼,怎会莫名去变换国本呢?”朱慈烺颇有些无奈。
这话正好堵住了崇祯的嘴。因为崇祯本想用这个说辞来打消儿子的非分之想。
“父皇哪里听来的?”朱慈烺反守为攻。
崇祯挥了挥手,道:“你以为我是个昏君,认不准人,就看不出你所想的么?你现在明显偏心老二,以为我不知道?”
“父皇。这就冤枉儿子了。”朱慈烺叫屈道。
“当年我无论走到哪里,你与定王、永王都是跟着的。”崇祯道:“而如今,你出入多带和圻、和垣,而不带皇太子,这是何道理?”
这的确可以算是个政治信号。
朱慈烺接受了崇祯的说法,并没有往自己的小儿子身上想,解释道:“皇太子如今出阁读书,颇为上进,有些娱乐之事,儿子也就不想打扰他了。”这是真心的推己及人,朱慈烺当年就很讨厌崇祯走哪里都要叫上他,影响他的写书进度。
“老四老五都还小,带出去也不方便。”朱慈烺补了一句。
崇祯将信将疑,试探道:“其实啊,我也知道老二更肖你。”
“嗯?”朱慈烺有些意外:“儿子怎没看出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啊。”崇祯道:“你有知人之智,却没看清你自己。别看和圭整日里手不释卷,言必称圣人,像你小时候那般敏而好学,但性子上却颇有些柔弱。和圻虽然不好学,但那股没脸没皮,醉心自己小天地的性子,却和你如出一辙。”
朱慈烺沉默了。他知道长子的性格缺点,甚至也有种担忧,是自己太过于注重教育而导致了这些性格缺陷,给孩子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正因为长子的教育出现了值得自己反思的东西,在和圻、和垣的教育上,他更加放手,不进行太多的介入。
“所以你喜欢和圻,大可以给他一片天地,但国家,国家还得是和圭的。”崇祯道:“这是祖宗成法,是祖宗为了保证天下安定,天家和睦,亲亲敦睦而设立的成法。你就算再不在意,也不该拿天下安危任性。想想神庙呢。”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父皇,儿子早年的确想册立一个更适合大明未来发展的皇帝。”
崇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但是,儿子后来抱着和圭,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朱慈烺觉得自己都有些动容。
朱和圭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个儿子。他一直坚信儿孙自有儿孙福,有儿子也是政治需要,但真正每日抱在怀里。看着他一天天沉重、长大,乃至于学会了顶嘴,父子之间的那条牵绊却越来越厚重。
“这倒也是,也就和圭被你整日里抱着。”崇祯点头承认,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吧。”
朱慈烺这才坐下,道:“人的认识肯定是会变的。所以我虽然不赞同和圭的一些认识,但儿子相信他肯定是会变得成熟起来,到底他才十三、四岁。”
——这可未必,你就没怎么变过。
崇祯心中暗道,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我担心的是他的价值观和性格。”朱慈烺道:“和圭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心软,不愿意看到杀戮,听说百姓困顿就吃不下饭。”
崇祯自己何尝不是呢,听了不免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于。身为皇帝,这样的善良心软是不合适的。”朱慈烺道:“父皇手中有车厢峡,儿子手中有山陕大败退,多半会在千年之后被人贬斥。”
崇祯觉得耳朵发烫。如果当年他能狠狠心,将流贼堵在车厢峡里全杀了,那么崇祯八年国家就能恢复太平,根本不会有后来的闯逆献贼——当时这两人在车厢峡里只能算是小头目。
同样,朱慈烺当年留下了秦晋两省的百姓和资源。而没有执行自己那个草菅人命式的大迁徙,从而让李自成的实力进一步扩大。山东局面为如累卵,复国进程起码被拖延了三年。
后世肯定会有键盘评论家称之为“妇人之仁”。
无论崇祯还是如今的隆景,都没有后世某位伟大领袖那种打破一切,连自家的反都敢造的魄力。
“与其说儿子对和圭有所不满,不如说儿子心有不甘罢。”朱慈烺最近常在考虑这个问题,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什么不甘的?”
“再回到虚君时代。”朱慈烺道。
崇祯大为惊奇:“我大明何曾有过虚君?”
“这里有个君权和政权的区别。”朱慈烺丝毫不惊讶崇祯会没有概念。因为这个时代,或许只有一些人精才知道皇帝未必能够把握政权。如果万历三十年之后朝堂再有夏言、严嵩、徐阶、张居正中的某一位,恐怕大明皇帝真的就只有君权,连一点政权都捞不到了。
在解释了君权和政权的区别之后,朱慈烺道:“父皇当年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能够十七年换五十相,但那只是君权,政权其实早就旁落了——否则怎连该收的税都收不上来呢。儿子如今看似放权,重用文官武将,明晰职司,本质是将君权涵盖了政权。
“如果日后和圭登极,以他的心软和善良,难保不会将这政权再次拱手送出去。”朱慈烺叹道:“真正品味过了权力的甜美,儿子难免会有私心,想让这巨大的权力延续给子孙后代。”
崇祯无语良久,幽幽道:“这点私心谁都有的,否则哪里来的家天下。”
“其实想想,日后若是不行,索性就将君权和政权划分清楚,皇帝便垂拱而治吧。”朱慈烺叹道:“大明是我朱家,也是这天下亿兆黎民的,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
崇祯在思索良久之后,道:“秦皇之后,朝代更迭,从未有过五百年不倒的皇朝。唐太宗说生民若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但惟独你敢说这天下是天下百姓的。”
“儿子也是最近才这样想的。”朱慈烺苦笑道:“大权在握,终究要比当个傀儡强太多了。不过时势变幻,能当傀儡也总比被人宰杀的好。泰西那边的英国就发生了弑君之事,我朝国变时,那些逆贼也是针对皇族。”
崇祯犹然记得国变的惨烈,皇族被戮,祖坟被挖,就连太庙都丢了……
“你可想过,如何不再发生这等惨剧?”崇祯问道。
“顺天应时。”朱慈烺简单道:“即便是我皇家,也不能逆势而为。当天下资源在地主手中的时候,天家就要当天下最大的地主;当天下资源归入工商业主手中时,天家就要当天下最大工商业主。如此一来,天家始终走在最前面,身后总有巨大数量的追随者,这是天家权力的根本。”
天家将始终代表最先进生产力的需要。朱慈烺在心中总结一句。
崇祯点了点头,对此颇以为然。他虽然自己领悟不了这层意思,但听还是能听懂的。
“所以即便最终我家要将权力归还天下黎民,但是影响力始终还在,子孙性命不至于堪忧。”朱慈烺道。
崇祯默然良久,突然嘿声笑道:“与你母后去江南走了一圈之后,只觉这天下甚是可爱,真要将它拱手于人,我也有些不甘。”
“没有人愿意交出权力。”朱慈烺道:“但即便交出权力,也总有拿回来的时候,总比死抱着权力不放被人推翻的好。”
“你不担心放了权力之后,被人篡位?”崇祯不相信自己儿子会被人篡位,但心慈手软的孙子就说不准了。
“不担心,因为我不可能将权力放给一家一姓。”朱慈烺笑道:“权力也好,金钱也罢,都如雨水一般。集于一处就是大灾难,然而均分出去,恐怕只会给空气增添点湿气。”
崇祯算是彻底放心了,道:“这些话你也该对和圭说说。”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父皇,儿子如今真正知道你当年的担忧了。”当年崇祯对朱慈烺说:皇帝可以不在乎天下所有人的看法,不在乎身前身后的褒贬,但终究会在乎儿子的看法。
当时的朱和圭只是个小肉团,朱慈烺对此毫不上心。
如今朱慈烺却不敢给朱和圭看他苦心记录的日记,不敢让朱和圭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心中没有丝毫仁义诚信概念的小人。最为痛苦的,就是朱慈烺明明是这样的小人,却还是要教育孩子:诚实,守信。
小人的处世手段,、偏偏还有君子的价值观,就像是后世那些自己乱穿马路随地吐痰的父母,仍旧教育孩子要看红绿灯、听老师的话,做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子。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这样的自我悖离吧。
难怪自己好像更喜欢和圻呢,或许就是因为他敢直面自己内心中的欲望,却没有任何羞耻感。
朱慈烺心中暗道。(未完待续。。)
七二七 诱敌深入
当年崇祯是皇帝,朱慈烺是皇太子,父尊子卑,根本不可能有今日这样的交流。
到了朱慈烺和朱和圭这边,年纪阅历的差异如同山海,要想坦诚布公地交流也实在有些困难。朱慈烺已经发现朱和圭的性格缺陷许多都是自己介入教育过多而产生的,对此就更加不敢轻易矫正。
皇后段氏也发现了朱慈烺对两个儿子的不同态度,只是并不相信皇帝会废太子。从她的角度来看,反而应该担心皇帝为了保证皇太子的江山稳固,将几个小儿子打发得远远的呢。
“自秦皇以来,像皇爷那般宠爱太子的皇帝恐怕还真的没有。”段氏对前来觐见的几位王妃说道,一则是事情如此,一则也是稳定人心。
因为最近京师有了不好的传闻,说是皇帝很不满皇太子将宫中机密泄露出去。
就是那份皇家资产明晰账册。
皇家的资产其实并不是机密。
按照大明的公司法,营业额超过一定数目的企业都必须要向公众披露财政状况,就如后世的上市公司一样。现在虽然还没有证交所和股票市场,但传统上的商号已经发行了上百年的商业票据,在朱慈烺看来可以算是股票的雏形,当然也有必要建立公示制度。
更何况这种制度在收税查账上有天然优势,非但方便官府查,也方便同行竞争对手举报!
当这些企业在公布财报的时候,皇家作为其股东,理所当然也会出现在上面。只要付出一点劳动,就能很轻松掌握皇家资产的基本数据。关键就在于这份资料是在宫中总结的,是陆素瑶以宫中女官的身份总结给皇太子的,而非以舍人科印君的身份总结出来的朝廷公开文件。
这种情况之下。皇太子拿给黄宗羲,而黄宗羲竟然“不小心”让朋友看到了,这似乎就有些让人不悦了。
尤其是皇帝的铁杆忠臣,十分不高兴。
皇太子本身与这些忠臣就不怎么往来。尤其是锦衣卫和东厂,其身份原本就很敏感,而皇太子还未意识到情报机构对权力的重要性。皇太子更喜欢跟不受重用的翰林们往来。总觉得能够从他们身上学到知识,学到品味,学到人生道理。
这种倾向如何能够让那些以技艺入仕的皇帝铁杆安心?
难道眼看着百年之后,大明再走回国变前的老路么?
非但技术官僚不乐见,新学出身的官员们不乐见,就是吴甡为代表的朝堂主政派也不乐见。
为何?
因为主政派很清楚现在皇帝推行的制度,实在太方便他们发展家族势力了。
照国变之前的科举难度,要出一个进士得祖坟埋得好。然而现在呢?只需要儿子稍微争气一些,将新学读完。总会有个体面的位置等着他。
如果未来的皇帝跟翰林们走得近了,再次回到那种“非进士不授显官,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游戏规则,谁最吃亏?还不是没有科举功名护身的保皇党么!
“皇太子需要从能臣干吏处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不该整日与清谈之人混杂一起。”
这种呼声甚至上了报纸,成为一股批判皇太子的风潮。
社会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有作用力就会有反作用力,皇太子身边的翰林们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会反抗起来。他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在打笔仗方面有天然优势。而且保皇党也不敢公开说这是为了自家利益。
一时间,京师开始热闹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队,加入这两派纷争之中。
如果是在国变之前,此刻肯定奏章满天飞,吵得不可开交。下一步便是在京察时候攻击异己,流放失败的一党。
现在还好,纷争只局限于报纸,朝中还比较克制。
翰林党很清楚,真要闹到朝堂上。皇帝龙颜大怒,百官针对他们这些清流,他们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反而是许多藩王都希望闹到皇帝面前,这样或许能够为日益把紧的宗室法寻求一个突破口。
“以往各藩都在封地,不能走动,如今同在京师,天家人也该互相走动才是。”晋王妃代表了很大一部分的藩王说道:“皇太子跟堂兄弟们多多交往,才是祖宗广建藩屏的道理。”
段氏却并不反对儿子与翰林们往来。她更喜欢翰林院的清流,比那些终日言利的官僚更让人觉得舒服。
“诸藩子弟也未必有空。”段氏冷冷道:“对了,如今诸位家里子弟该服兵役的都服了吧?”
无论你们说破天,《宗室法》都不能废!
段氏心中暗道。
诸位王妃顿时沉寂下来,打着哈哈准备撤退。
《宗室法》规定得再严苛,终究日子还是那样过。而且无非就是限制土地和特权,跟着皇家宝和店投资,工商之利远胜于土地获利,并没有什么不好。关键就是《宗室法》里对宗族子弟要求太高。
如果不能好好读书,就得去参军当兵了。
晋王妃笑道:“您侄儿都已经服役回来了,整个人都精壮不少。”
晋王妃的次子朱心坎最终还是熬过了五年的军旅生涯,以下士身份退役,安然回到家中——惟独左臂到了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乃是当初为了逃避兵役自残落下的病根。
段氏知道这是皇家的典范,道:“如此甚好,他那个郡王的爵位算是铁打的了,圣上也不会忘记他为家国出了力。”
听到这里,诸位王妃已经心里跟明镜似的,再略坐片刻就等着回家了。
段氏送走了这些亲戚,自己略坐了一会,突然发问道:“东厂和锦衣卫那边有什么消息?”
当即有侍女上前道:“回娘娘,皇爷今日午间将锦衣卫都指挥使徐惇和提督东厂太监丁奥传进书房,过了一刻钟才放出来。那两人灰头土脸,想来是受到了训斥。”
宫中文件流露出来,锦衣卫和东厂肯定是要管的。东厂是针对国内情报安全,这事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锦衣卫是上直亲军,只要涉及天家的事都得管。
只是这次他们瞎积极了。
《皇明祖训》里写得很清楚:皇太子即便真的违法犯罪,有司也不能介入,只能是皇帝将之召回,亲自问询。
朱慈烺这回也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有司即便要调查,也该去调查黄宗羲和他那个朋友,跟皇太子完全没有关系。更简单来说,有这样一份资料并不算犯罪,但刻意传播,这就有些居心叵测了。
“他们打算如何利用皇太子?如何利用这份账目?都有些谁人参与?彼此之间有何关联?是否有纲领?这些事才是你们该去查的!”朱慈烺对徐惇和丁奥连珠似的发问,显然并不高兴。
徐惇这回明白了,皇帝陛下似乎是想甄别一个群体出来啊,这种口吻显然是制造党争大案时候才会有的。
“查出来之后监控起来,不要用刑,不要过激。”朱慈烺下了定论。
这些人会团结起来是肯定的,但朱慈烺不相信皇太子会有意识地组建自己的班底——除非他也是转世来的。不过掌握这些人却有个最大的好处,有的放矢地推进生产关系改革,或是分化,或是折服,避免对抗引起的社会资源浪费。
或许这种想法过于温和,效果也不会立竿见影,但大明终究是条巨轮,要想转向需要时间和耐心。
账簿的泄露倒是塞翁失马。
隆景十年给京师百姓最大的震动就是皇帝家竟然如此富有,南洋、澳洲、东北、河套和美洲竟然能够带来如此巨大的红利,使得皇家连国内的庄园、耕地都抛弃了。有皇家带头,不管是否看明白了,人们仍旧跟风似地将财产投入教育科研,以及海外殖民地。
至于矿产能源领域,如今朝堂内部正在立法,总体方向是收归国有,只有皇室有资格入股,以及皇室特许的家族——比如勋戚之家,即便如此,他们的股权比例不得高于百分之三十。
隆景十年的十月,兵部收到了西北方面的最新通报。萧陌已经将近卫第一军、第二军、骑兵军三个军共十万余人带到了古城突厥斯坦,有效地保护了僧格和图鲁拜琥的溃退,阻挡住了继续东进的鄂罗斯人和哈萨克人。
萧陌同时也将党守素率领的陇军派往轮台北面的阿拉泰地区,保证整个天山布政使司不至于受到侵略。按照圣上钦定的地图,喀什噶尔是天山省的西部边界,只要敌军不到没到喀什,那么明军仍旧是御敌于国门之外。
一旦喀什有事,无论胜败,萧陌都难免被人追究守土之责。
……
“鄂罗斯人野心不小,从他们的势头来看,必然是想攻入突厥斯坦城。职部以为,此地易攻难守……”
萧陌仔细听着参谋长杨威的报告,对于这个年轻的智囊没有丝毫质疑。这也是他对皇帝陛下的信任,绝不相信陛下会看走眼。不过听到“易攻难守”四个字,萧陌有些不以为然,又觉得这个参谋长还是过于稚嫩,只是从军事出发,浑然没有想到丢掉突厥斯坦,让敌军兵临边境带来的舆论压力。
“正是个诱敌深入的好战场。”杨威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让萧陌颇为惊讶。(未完待续。。)
七二八 突厥斯坦之役的序幕
突厥斯坦原本是波斯语,本意就是突厥人居住的地方,最早是八世纪的阿拉伯人喊出来的。突厥斯坦从广义上包括了东起天山、喀喇昆仑山,西滨里海,南接阿富汗、伊朗东部,北连西西伯利亚在内的广大中亚地区。
从狭义上说,便是哈萨克汗国的首都,突厥斯坦城。
这座古城起源于突厥人西迁,同时正是华夏大唐时代,从西域都护府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来自东方的技术、文化、商品,然后转而传往西方。从那时期起,突厥斯坦就是中亚最为富庶的城池,汇聚了东西方两种文化风格的繁华之地。
如今的突厥斯坦已经不能与一千年前相比了。虽然时代的车轮朝前走,但因为地理环境的局限,哈萨克汗国并没有在生产力上有显著进步,最多就是铁器的有限推广。而作为贸易都市,如今在他们西边的是鄂图曼人,北边是鄂罗斯人,南边是莫卧儿帝国,西边是大明新近收复的天山,怎么看都没有商业存在的气息。
如此一来,繁华的贸易都市理所当然败落了,但作为突厥人的圣城,这座城市仍旧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
如果突厥斯坦被鄂罗斯人和哈萨克人收复,那么就代表着大明对哈萨克的征伐彻底失败,哈萨克汗国和大玉兹再次复国。
所有西北方面的诸将,都面临着人生的污点:战败失地。
是的,没人会在意这块土地也是新近打下来的,他们只会轻松地吹着口哨说:看,萧陌萧东楼号称帝国名将,结果呢?他们把突厥斯坦弄丢了。
杨威站在突厥斯坦城楼上,这是带有泰西风格的一座塔楼。不像大明城楼那般具有美感,留出来箭孔让人觉得压抑。
从这里能够看到城市西北边流淌而来的河流,明军参谋部秉持保密和自大的习惯,将之命名为西凉河。这条河流最宽处只有五丈,最窄处不过一丈,可以涉水而渡。只能有限地增加防御能力。
作为西凉河的发源地,是被明军命名为翠屏山的山脉,当地人叫它“卡拉套”山,位于城池西北面,是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因为山脉距离城池距离太远,所以只有战略意义,而没有任何战术影响。
与此类似的还有城池西南方蜿蜒而来的锡尔河,整座突厥斯坦城池就在锡尔河中下游的右岸,与僧格和图鲁拜琥被击败的锡尔河之战的主战场足有上千里之遥。因为距离城市太远。所以锡尔河对于明军的防守也没有太大帮助,不过沿河的农垦区却可以成为明军的粮食供应区域。
萧陌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杨威,当他披着披风站在杨威身后时,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们在战略上犯了错,好在敌人犯的错误更大。”杨威回过头,道:“将军,我们不该现在来救突厥斯坦。”
“西域太过于辽阔,战兵人数实在不足。即便是瓦剌人也得珍惜。”萧陌道。
瓦剌人虽然不说汉语,但是相比察合台人、哈萨克人。他们起码长得更接近汉人。对于刚刚有民族概念萌芽的大明军人而言,那些隆准深目枯黄头发的人,绝对是不能沟通的异族,反倒是瓦剌人可以勉强算作同胞。
“让图鲁拜琥和僧格彻底败退,我们再来攻打这里的鄂罗斯人、哈萨克人和哥萨克人,一者在战术上有更大的主动权。再者也不需要将这里让给瓦剌人。”杨威透过箭孔,能够看到远方西凉河流域的农田,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锡尔河、西凉河流域的耕地足以承负数十万人,若是耐心经营,将是华夏彻底统治西域的重镇。”杨威道:“如此大明可以从这里辐射到远西地区。而不用担心失去根基。”
萧陌承认这个设想更加诱人,但是……
“西域以西,我们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萧陌无奈道。
“缓一缓的话或许会更好,朝鲜军、坦克师,都有可能调派过来。”杨威道:“而且南洋方面我朝也不需要继续保留三个军的兵力,单靠澳洲驻军就足够威慑了。”
“是么?”萧陌挑了挑眉毛:“我听到消息,隆景十五年之前,西北方面不会再大规模增加战力了。”
杨威有些意外:“可靠么?”他给皇帝陛下的建言并非如此,而且他觉得皇帝陛下对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让他在工作上越来越有成就感。
以当前地缘政治的研究成果,大明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建立世界霸权的千年帝国,关键就在于西域以西的广阔领土控制上。一旦让大明取得了这块前沿阵地,未来千年间,泰西都不可能出现能够挑战大明的国家。
萧陌坚定道:“可靠。”
这是尤督给的暗示,绝对是不会有差错,只是不能告诉别人。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萧陌更加珍惜瓦剌人的战力,不愿见到毫无意义的损耗。
在最早的北伐战略安排上,西域方面预备增加到五十万大军的规模。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那时候大明还没有开始与西班牙的战争,更没有想过要插手美洲。如今大明见美洲机会难得,要分出战力过去,西域方向也就不得不停下来了。
虽然分走的看似不过十万人规模,但考虑到两边的补给线,所需要动用的民夫、物力,西域方面的扩张只有放慢脚步了。
说到底,还是朝中文官相信美洲能够给大明带回更多的财富,而西域远西之地不过就是一块新的流放地罢了。
这也是新的地缘学说尚未成为主流认识的缘故。
“如此说来,此战将是隆景十五年之前最后一场大战了。”杨威道:“若是不能斩断鄂罗斯人的手臂,怕是日后要攻克整个哈萨克汗国就更困难了。”
如今的鄂罗斯已经结束了与瑞典的战争,仍旧持续着对波兰的战争,希望能够保住吞并的乌克兰。这就导致沙皇在南线很难调集大军,但是碍于情报匮乏,萧陌和杨威都不能保证鄂罗斯是否会发狂,不顾一切地派兵来争夺哈萨克。
到底他们已经将哈萨克小玉兹部收入了囊中,正在觊觎大玉兹和中玉兹,就如进食中的野狼,绝不能容忍别人插手。
“此战真是瞎打瞎撞,咱们连他们的将领是谁都不知道。”萧陌在短暂的冷场之后,低声叹道。
“从瓦剌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敌人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哥萨克人战斗力最强,其次是鄂罗斯的火铳军,哈萨克人只能打打顺风仗。”杨威道:“只要能够牵制鄂罗斯火铳军,集中优势兵力对哥萨克骑兵进行打击,哈萨克人不足为虑。”
“此番我军人数是敌人的两倍之多,若是不能胜得漂亮一些,实在无法向圣上交代啊。”萧陌道出了心中的压力。
从西北军临战收集的一手情报,参谋部已经分析出了鄂罗斯人的基本战术。从装备上来说,他们已经落后明军半个时代,火器配备率远低于明军,而且没有制式装备。军中从斧头到火绳铳、燧发铳都有配备,而且因为鄂罗斯缺铁,许多火铳火炮都是青铜打造,数量也远远不如明军。
至于哥萨克骑兵,仍旧处于冷兵器时代,用散兵线冲锋,除了马比明军的好一些之外,根本已经落后这个时代了。
明军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兵员数量,都已经占据了优势,要打赢实在是铁板钉钉的事。
关键就是要赢得漂亮。
图鲁拜琥和僧格被这支敌军打得胆气尽丧,图鲁拜琥甚至因此而一病不起,如果明军能够举重若轻地解决这支人马,自然会对瓦剌人形成心理压制,使得他们更加恭顺大明。
另一方面,今上有“快马加鞭”的习惯,更喜欢将优势集中一点,造成更大的优势。所以在历次扩军中,除了战区需要,更重要的就是将领能否表现出色。只要此役打得出色,或许会让朝廷将目光重新投入远西地区,从美洲战略中匀出一部分力量。
隆景十年三月,突厥斯坦还是个滴水成冰时候,身穿灰色、红色、绿色驳杂军装的鄂罗斯军队出现了突厥斯坦城外。他们已经“击溃”了前头出现的瓦剌和明军,还缴获了三门大炮,这让他们深受鼓舞,一改之前由哥萨克打头阵的习惯,希望能够率先进入突厥斯坦城。
传说城中堆满了粮食和金银,以及哈萨克汗国百年珍藏。
正当鄂罗斯的火铳军乘着枯水期踏过西凉河时,河对岸的明军火炮发出了怒吼。
这不是之前他们遭遇的三五门炮,而是数十门火炮长久不息的轰击。每当鄂罗斯人以为火炮已经停止了,准备列阵进发的时候,火炮总能再次掀起战斗号角。
“天主啊,对面到底是什么军队!”上校亚历山大?克拉弗特眼看着自己的阵型活生生被火炮撕裂,嘶吼着让手下的尉官们收拾人马,重新组成战斗阵型。(未完待续。。)
七二九 突厥斯坦之役的落幕
在爆炸弹没有发明之前,明军的火炮杀伤力其实并不值得期待,但是火炮带来的心理轰击却是极大。
炮声隆隆,让人总以为下一个被弹丸撕成碎片的就是自己。
“虎!虎!虎!”
当鄂罗斯人总算看到明军阵列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便是整齐的踏步声,以及异口同声地战吼。
近卫第一军第一师的三个营率先从明军方阵横列中突击,整个进攻阵型随着方阵的推进而产生了一道斜线。
“天主保佑!”亚历山大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机会,他扬声吼道:“敌军阵列出现了破绽!给我插进去击溃这些鞑靼人!”
鄂罗斯人从三十年代开始向西欧学习陆军作战,同样使用方阵阵型。在上校亚历山大看来,明军肯定是因为训练不足,导致方阵之间步速不一,失去了齐头并进对敌人进行火力打击的机会。
然而当这位上校按照传统套路开始对明军突击的方阵进行夹击时,却惊恐地看到明军的后续方阵并没有散乱,仍旧坚定的跟了上来,与突击方阵一同对俄军进行了反夹击。
鄂罗斯火铳手们刚刚经历过火炮的洗礼,好不容易面对面进行交战,却发现东方之国的火铳手有着比他们更好的装备,以及更强盛的战斗意志。
“进了二十萨金再开火!”亚历山大喊道。
在鄂罗斯的度量单位中,一萨金等于三阿辛,约等于大明的五尺半。亚历山大要求的二十萨金距离,对于明军而言就是二十五步上下。在这个距离上,明军的命中率已经极高,而鄂罗斯火铳手却只能进行的扰乱射击。
对于俄军而言。最佳的射击距离是在三至五萨金。
亚历山大听到明军遥遥吹响的开火号令,虽然没有学习过,但作为将领仍旧能够猜出这声号令的意思。他眼中的希望之火越发灿烂起来,几乎忘记了刚才明军的火炮压制使得鄂罗斯军队的火炮完全没有存在感。
“太远了,他们不可能对我们造成杀伤!”亚历山大兴奋地对身边的中校副手喊道。
“砰!”
随着明军打出了第一排排铳,鄂罗斯或充军正面就薄了一层。
亚历山大的嘴巴还没有闭拢。第二排排铳已经响起。
两轮齐射之后,明军军阵上空笼罩着浓浓的硝烟,射手已经不可能有视野进行瞄准射击了。然而鄂罗斯军阵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进行转移,而且这个时代也完全没有匍匐卧倒一说,所以明军打出了第三次轮射,旋即按照操典的规定,半蹲填充铳药弹丸。
为列国火铳手憎恶的浓烟,此刻却成了明军的保护罩。
鄂罗斯人从未遭遇过如此强悍的敌人,即便他们是欧洲刺头。与瑞典、波兰、乌克兰等诸国都进行过战争,或是正在战争中,但明军这样的射击距离和准度,实在让人惊恐。
“他们是魔鬼的军队!我们的骑兵在哪里!”亚历山大的压力山大,惊恐地看着手下军官用皮鞭和枪托命令士兵重新排列好阵型。
他自然不知道,他的上司早就调动了哥萨克骑兵和哈萨克人,然而占据了地形优势的明军同时还占据着数量优势。鄂罗斯人在缺乏情报的盲目状态,已经撞进了明军的大口袋。
近卫第二军从战场侧后方进行运动。截断了鄂罗斯人的后路。
骑兵第一军作为侧翼主力,第一时间冲击了保护鄂罗斯人侧翼的哈萨克军队。哈萨克人在遭遇瓦剌人之前也算是中亚小霸。有着不俗的战斗力,只是瓦剌人秉承其民族传统,所过之地只有寸草能生,对哈萨克汗国打击极大,以至于根本没有抵抗明军的能力。
周遇吉击溃了哈萨克人之后遭遇了哥萨克骑兵。从名字上来看,这两个民族似乎是兄弟。其实哥萨克人根本不是一个血缘民族。他们是散居的自由民而组成的阶级联盟,更类似土匪山贼。
鄂罗斯沙皇对于哥萨克人没有直接的统治权,只能以土地、金银、粮食来收买哥萨克“贵族”。这些上层人物才是“部落”的首领,拿了鄂罗斯人的财物便替他们打仗,如同后世的雇佣兵。
这些穷山恶水出来的蛮骑兵果然不愧其素有的威名。然而在撞上明军的铁墙般骑兵阵列之后,他们也只能忍受着屈辱调转马头,远远遁去。从马匹和骑术上来说,明军的确不如哥萨克人,因为要保持阵型,移动速度也受到很大影响,只能看着他们脱离战场。
“这些高头大马。”黄成明看着被俘的哥萨克骑兵和他们的坐骑,发出了感慨。
“没有蒙古马好,你看这,瘦成什么样了。”周遇吉摇头道:“倒是可以带些回去改良驮马的马种。”
军中最喜欢的还是杂交出来的蒙古马。那种马比蒙古马高大,作战时能够让明军骑兵占据高度优势。同时它们也都兼备了蒙古马耐粗饲的优点。比如这些欧洲马,在没有精料的情况下就要掉膘,而蒙古马却能够啃青草过日子。
现在周遇吉是还没有见识更加精贵的阿拉伯马,要是让他知道世界上还有那种养在温室里的马,不知会作何感想。
隆景十年的突厥斯坦之役在短暂的一天时间里降下了帷幕,虽然明军打得很精彩,但鄂罗斯人实在不够配合,在当天天黑的时候意图逃跑,发现退路已经被切断之后便派出特使,希望能够向文明的东方君主投降。
亚历山大?克拉弗特就是这位倒霉的特使,因为他所率领的团在白天的战斗中损失惨重,连带着他本人也成了人见人厌的弃子。
好在明军的确是文明之师。
“我军可以接受尔等的投降。”萧陌在两个通事的帮助下,弄懂了这个鄂罗斯人来意。他打量着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克拉弗特,又道:“你可以现在回去整队,交出所有武器,俘虏可以仍旧住在营房。我会派人收缴武器,然后讨论处置问题。”
亚历山大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简单,似乎东方军队也有着欧洲一样的文明程度。他壮着胆子问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能冒昧地请问,我们将被要求支付多少赎金么?”
按照欧洲中世纪以来的传统,战败的敌军将领可以被其家族和国王赎回。当然,底层士兵没有这个优待,也没人会为他们的生命考虑。如果将后世西方那些感人的战争片拿给现在的将军们,肯定会让这些将军脑溢血。
“我军从不要求赎金。”萧陌道:“这点你们可以去问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他们会告诉你们,大明只要求正义。”
亚历山大彻底放心了,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出现在别国的领土上是一种罪过——大明不也是如此么?他相信的正义是贵族的正义,是军官得到善待的正义。
当亚历山大将这个消息送回营地之后,鄂罗斯人很快收拢的武器,收拾好行囊,预备接受大明的俘虏。
隆景十年十二月初六,突厥斯坦战役落下帷幕。这次战役的过程简短得让人难以置信,明军以碾压的姿态将鄂罗斯人推倒在地,同时还踩上一脚。从鄂罗斯将领瓦连京?波戈洛夫斯基将军到伙夫,全都成了明军的俘虏。
哥萨克人没有留下给明军找麻烦,他们在被周遇吉击溃之后,一度想回来联络盟军,结果当然是看到了瓦连京?波戈洛夫斯基将军低下了肥硕的头颅,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递交给萧陌的侍从兵。
十八岁的侍从兵没有丝毫礼貌的概念,他嘴角高高扬起,用一只手接过镶嵌着蓝宝石的佩剑,直挺挺地接受败军之将的躬身行礼,然后转过身,带着跳跃的韵律回到萧陌面前,扬声道:“报告将军,鄂罗斯军将军瓦连京?波戈洛夫斯基,奉上佩剑,请求投降。”
萧陌坐在行军椅上,身穿军服,肩上的金星闪闪发光。他抬了抬手,高声道:“准予投降。”
下面的侍卫上前左右押着瓦连京走到萧陌面前。
瓦连京在与萧陌对视数秒之后垂下头,道:“贵军骁勇善战,我表示敬佩。”
通事将瓦连京的话翻译给了萧陌,萧陌挥了挥手,道:“带下去。”
与瓦连京一起被带下的包括了三名上校,四名少校,以及十余位尉官。他们将和士兵一起住在战俘营,等待裁决。因为大明也是个礼仪之国,军官的确受到了超过士兵的待遇,而且阶级明显,让鄂罗斯人安心不少。
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豢养起来,这是列国通行的惯例。
与鄂罗斯人不同,哈萨克人作为这片土地上原本的主人,他们没有被关入战俘营,而是被交付司法系统进行审判。
如果说鄂罗斯人是侵略者,那么这些哈萨克人则是叛国者——容不得他们不承认,因为图鲁拜琥和僧格是带着大明的赤旗来的,只要赤旗所到,便是大明的国土,这点毋庸置疑。
哥萨克人此番因祸得福。
在杨威的建议下,萧陌请周遇吉释放了一部分的哥萨克战俘,同时还从这些哥萨克人之中聘用了一些骑兵。他代表大明官方邀请哥萨克人来此地定居,接受大明皇帝的庇护。只要他们遵守大明的法律法规,大明皇帝肯定会对他们一视同仁,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
战争看似就此结束,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未完待续。。)
七三零 巨轮滚动
耶历一五四七年,正是大明嘉靖二十六年,这一年的一月十六日,伊凡四世在莫斯科加冕,成为鄂罗斯第一任沙皇,将莫斯科公国的历史推进到了鄂罗斯沙皇时代。
伊凡四世也因此被人称作“雷帝”或是“大帝”。
然而伊凡雷帝的帝国只持续了两代,便随着尤里克王朝的灭绝而进入了混乱时期,一直到罗曼诺夫王朝建立,鄂罗斯才回归一个正常国家。如今在位的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第二任沙皇,也是一个结束三十年混乱,为儿子彼得大帝奠定基础的承上启下人物。
从伊凡雷帝到阿列克谢,鄂罗斯从莫斯科扩展到了东欧,虽然之前与瑞典的战争失败了,但最终仍旧能够取得了第聂伯河东岸的东乌克兰国土。
“沙皇经常亲自出征,开疆拓土,但因为他的谨慎,所以人们给了他一个‘羞涩者’的别称。”亚历山大?克拉弗特坐在突厥斯坦城的奢华房间里,面带微笑地为总参军情司的人讲述鄂罗斯历史和当前的社会环境。
作为一个僧侣的私生子,亚历山大算是边缘贵族。他早年在射击军,后来随着沙皇阿列克谢出征波兰、波罗的海,再后来才被派到了哈萨克与东方的大明作战。他在射击军的时候,也曾做过走私和正当生意,可以说他对整个鄂罗斯社会都有着深入的了解。尤其是他很识时务,健谈风趣,所以才能从苦役中解脱出来,住在温暖的房间里,靠一张嘴过日子。
“鄂罗斯全国军队有多少人?”军情司的参谋笑眯眯地就如同与老朋友说话,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只能通过翻译来交流。
“我们一共有十万人左右的军队。”亚历山大皱眉思索道:“其中有五万是射击军。负责保护沙皇和莫斯科。其他还有各地贵族的民团,这个数目就不清楚了。在我们有需要的时候,也会征用顿河哥萨克和鞑靼人……不过现在看来鞑靼人不会为我们打仗了。”
“总共能够动员多少人?”参谋问道。
亚历山大很难理解“动员”,在几经解释之后,道:“三十万人吧,这是我们动用的最大的一支军队了。”
“你们的军饷如何?”
“根本不够用!”亚历山大顿时激动起来:“所以即便是射击军。也不得不做些小买卖。”
参谋听了十分感兴趣:“军人做买卖?”他知道宋朝的厢军有做小买卖的事,但那时候禁军也不敢做这等事啊。而射击军可以算是鄂罗斯沙皇的禁军,乃至近卫军了吧。
“闲着也是闲着,一个士兵一年只有三个卢布,就算加上一日三顿的伙食津贴,但还要花钱给自己买军装,不做点买卖怎么养活自己呢?”亚历山大无奈道。
“不耽误训练么?”参谋又问道。
“训练?一周三次……”
在氛围良好的交谈之中,亚历山大完全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军情司很轻松地就将鄂罗斯军队基本情况摸了个彻底,形成报告交给了总参谋部。
这份报告让朝廷上下都有些宽慰。可以不用担心鄂罗斯人的大举报复——突厥斯坦之战几乎覆灭了整个鄂罗斯的南方驻军,其中包括八千人的常备军。
只是萧陌和萧东楼脸上很不好看,因为对方的战斗力之低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甚至于鄂罗斯人一周——七天的训练量,还不到明军士兵一天的训练量。鄂罗斯人因为火药和铅弹的费用高昂,使得火器操演成了奢侈事,而明军士兵每天都有火器实弹射击训练。即便在和平时期,明军一个士兵一天消耗的火药,也等于鄂罗斯士兵十次训练的消耗量。
因为鄂罗斯的国库匮乏。所以全国除了一万七千余常备军之外,更多的军团都会在战争结束后解散。根本没有训练可言,更没有荣誉和地位。
打赢这样的对手,实在让人没脸张扬。
“这非但是军事上的胜利,更主要的还是国力上的胜利。”朱慈烺得到这份报告却是十分高兴。这是大明第一次直面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军队,虽然不是瑞典那样的世界一流军事强国,但鄂罗斯此时也绝非一个三流弱渣。否则就不可能吞并东乌克兰了。
“陛下,现在萧陌将军与萧东楼将军各领一个军朝北和西两个方向挺进,希望能够克复整个哈萨克汗国。”尤世威以苍老深沉的嗓音报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既然两位大将做出了这样的决策,肯定是有其道理,远在北京的皇帝和中枢最好还是少质疑。多支持。在技术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只有信任大将才能获得胜利。
萧陌和萧东楼原本都是将突厥斯坦之战视作的最近五年里的最后一战。大明即便胜了,可能也是巩固远西战区,并没有扩大战果的想法。只是听了亚历山大的介绍,再结合斥候的情报,两人发现这实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哈萨克人被打破了胆,哥萨克人带着大明的友谊回了老家,鄂罗斯人被送去下井采矿,整个哈萨克就如同披着薄纱睡衣的美女,正翘首弄姿期待明军大爷的宠爱。面对这样的情况,要是萧陌和萧东楼就此在突厥斯坦垦殖驻守,视若无睹,那才是皇帝该忧心的事。
“至于哈萨克人……”尤世威有些迟疑。
“抵抗天军的论以叛国。”朱慈烺道:“无辜顺民可以让他们上户口,成为大明国人,也是朕的子民,一视同仁,绝无苛待。”
“陛下,那瓦剌那边……”
“都是一样。”朱慈烺道:“大明人自然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垦殖放牧,不过得做好户口登记,遵守大明的法律。现在总参得挑选一些参谋,随同姜尚书前往莫斯科,进行战后谈判。”
一场大战之后。肯定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烈度不低于战场的谈判。这回大明派出的正使是礼部尚书姜曰广,副使是西北集团军参谋长杨威。姜曰广赶到突厥斯坦的时候恐怕要两三个月之后,所以杨威也没有等他的意思,在接到委任之后便出发前往莫斯科,为正使打前站。
这回大明的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与沙俄签订边境条约,其中西部边境要求以乌拉尔山为交界。
也是因此朱慈烺才知道,俄国同样是个贫铁国,在跟瑞典打仗之前,还从瑞典高价进口了近五千吨生铁。俄国唯一的富铁矿就在乌拉尔山地,已经开发了三十余年,正是走向出产高峰期的时候。
这样一个宝贝地区,可不是鲜卑荒野那种可以随便放弃的荒地。
姜曰广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现在内阁阁员已经满了。要等有了空额让他入阁,恐怕此生都没希望。借着出使外国的机会,姜曰广可以在礼部尚书上加东阁大学士的头衔,享受阁老待遇,等他回国时候也该致仕退休了,算是给自己的仕途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且姜曰广年老心不老,思维反应之快甚至比许多年轻人都强,再配上一个思维缜密的副使。即便任务再艰巨也有成功的可能性。何况杨威出使俄国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取得合约上的胜利,更是对这个敌国的全面考察。
萧陌和萧东楼、周遇吉则挟大胜之余威。率兵在哈萨克的土地上开展了极大的扫荡,只有插上了赤底金龙旗的村落才能免于“检查”。
俄国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进行了一场错误的战争,非但损兵折将,整支南方常备军都因此覆灭,绝大部分战士都转职成了农奴和矿工,成为了支援大明建设的一份子。
除此之外。之前已经被俄国控制的小玉兹和实力最为强劲的中玉兹,先后倒向大明,希望能够得到大明皇帝的册封,不过明军从俄国俘虏口中已经了解到了整个哈萨克汗国的实力部署,所以对这根橄榄枝并不甚感兴趣。
然而俄国人最大的损失并不在于兵力、土地、势力范围。还有人心。
朱慈烺能够想到的最严苛的待遇,对于俄国人而言都是善良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种待遇上的差异让接触到两个国家第三方人民铭感五内。哈萨克人第一次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并非被人苛待和劫掠,也应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享受官府提供的帮助、低息的贷款。
哥萨克人也发现明帝国收买他们的标价中,除了有更廉价的粮食,更广阔的土地,还有尊严。
即便是个隆准深目的哥萨克流浪者,只要他的户籍上标注着“大明”字号,那他就拥有被大明帝国保护的权利,不受任何人的欺凌。
在整个隆景十一年,西北方面最紧缺的两样物资就是代表大明的赤底金龙国旗,以及对哈萨克、哥萨克等部落酋长的委任状。随着朝鲜和日本人为主的边防军到达西域,明帝国对远西地方的控制越发体系化,虽然管理费用比较高。
“突厥都指挥使司完全就是靠大明百姓的血汗堆积出来的!”
南方士林诸报上对哈萨克建立都司十分不满,正是因为北京诸部堂公开的年度开支和来年预算。
“朝廷对突厥都司的管制只有两个字:砸钱!每个突厥地方的‘明人’每年都有高额的免税优待,可以说大明根本没有从突厥收到一文钱。而大明却要承担突厥方面道路、水利的兴修,军队消耗,官员的俸禄,这岂不是只出不进的亏本买卖么?”
《士林报》是不耻于说这些言利之言的,但是《工商报》却毫无顾忌,尤其是在他们提交的减免税额意见书被北京驳回之后,更有发泄的冲动。
“再差的房子,租给别人住总也要些房租,如今突厥地方却是房东赔钱请人来住,这是何道理?”
《工商报》的读者群属于略有资产,做些小买卖小生意的小康之家。这份报纸的风格就是直白,善用比喻,以及成版的广告。当然,在《工商报》看来,广告也是新闻的一种,同样都是信息嘛。
实际效果也是如此,因为《工商报》对突厥的怨气深重,花了大力气介绍这块大明新的土地,使得许多人都知道了大明西面还有这样一块待开发的土地。也有不少对丝绸之路充满憧憬,同时被突厥地各种免税政策所吸引的商人,纷纷带着大明的茶叶和丝绸,再次踏上了前往西域的道路。
此行都是陆路,反倒比海路更受欢迎。为了保护大明百姓的这种积极性,朱慈烺不得不规定这条丝绸之路的终点暂时设在突厥斯坦,以免汉民们在无知之中冲入鄂图曼人的领地。
论说起来,鄂图曼人对同一宗教的兄弟是很讲信义的,但面对异教徒,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信义可言,似乎在他们的教义中,不信仰他们的宗教就是一种罪过。之所以鄂图曼帝国会封锁陆上丝绸之路,正是因为这种对“罪过”的惩罚心态,可以让他们在结束交易的同时,拔出弯刀进行抢劫。
好在大明的领地上也有信仰这种宗教的人,而他们显然温和得多——这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缘故。让这些温和派带着商货前往鄂图曼进行交易,危险性就能下降许多,而鄂图曼本身也需要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和工艺品,正好将他富有的黄金宝石交给大明来利用。
只要能够打通这条通往鄂图曼的商路,世界贸易的圆环就只有薄薄一层,随时可能被打破。
现在大明需要的只是时间,以及切入影响世界潮流的机会。
……
“况且,况且,况且……”
朱慈烺坐在火车的软座上,感受着久违的工业气息。
隆景九年关于铁路的铺设问题尘埃落定,当然是选择了北京到天津的京津线。在整整一年的紧张施工之下,京津线的试验路段已经完成,在经过数十次安全性测试之后,皇帝陛下坚持要亲自搭乘火车,终于有了这次离京二十里的“远行”。
为了让孩子们一起感受工业的力量,朱慈烺带上了五个儿子,包括尚未开口说话的朱和坍。(未完待续。。)
七三一 教子
火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着中央权力的延伸。在没有火车的时代,一份《皇明通报》从北京到交趾要走两个月的时间,而中央的政令因为不能使用信鸽,所以还要多花一个月。
三个月足以发生许多大事了。
而如今轰鸣的火车将大明帝国朝廷中枢的手臂延长了,让朝廷诸公能够更快地了解到地方上的问题,并且以更快的速度调动军队、粮食、商货。
虽然只是试验路段,长度也仅仅是二十里,但随同火车携带的数千斤货物,以及皇帝陛下和皇室成员,终究是以更快的速度抵达了京外的第一站。
“陛下,刚才火车最高时速达到了二十四里。”负责火车计划的教授向朱慈烺禀报道。
这位教授姓田名爽,只有三十出头,是王葵心公的得意弟子,在机械领域颇有造诣和天赋。如果不是朱慈烺在这个时空呼风唤雨,或许他将皓首穷经,在五十岁上中个举人,过完他庸碌的一生。然而因为朱慈烺,他在幼年时候的爱好得以成为终身的事业,并给他带来了光宗耀祖的机会。
朱慈烺朝这位年轻的教授点了点头,道:“载重多少?”
“实验货物共六千斤。”田爽道:“不过理论数据在十二千斤上下。”
“因为朕比较重。”朱慈烺玩笑道。
田爽也跟着笑了,道:“陛下肩负日月,手握江山,焉能不重?”
这回因为皇帝陛下要求亲自感受火车,所以车厢里当然不能满载,从之前的实验情况来看,满载的危险性远高于空载。好几次事故都是因为载重过量发生的。
朱慈烺从窗口望向月台,因为采用了他的设计构思,所以与后世的火车站台差别不大。他问道:“葵心公如何了?”
田爽顿时消沉下来,道:“恐怕无法亲见京津线贯通了。”
王徵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其高寿了,在确定京津线铺设之初,他就已经不再有体力和精力负责实际工作。破格将自己的关门弟子推到前台,也就是这位田爽。他把建设大明第一条铁路的殊荣给了田爽,正可以表明他对田爽的期望和重视。
这可以算是他最大的一笔遗产了。
朱慈烺想起自己与王徵的通信,想起技工学院到经世大学一步步走来,乃至葵心奖的颁行,不禁有些感伤。
“算了,朕不下去了,添了煤就回京吧。”朱慈烺道。
田爽奉命而出,立刻去安排了。
车厢里只剩下五位皇子。环坐在皇帝左右。
朱和圭看着父亲,心中颇为心疼。他想了想,终于开口劝道:“父皇且莫伤怀了,薪尽火传,葵心公能见到这火车,定然也是心满意足了。”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不是伤感,只是失落。”他顿了顿道:“英雄何惧生死。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不能亲见自己的事业得到成就吧。李阁老临终前还在担心考成法会否走人亡政息的老路,这些都是忠臣啊。”
隆景十年的腊月。李遇知寿终正寝,在永别之前一个时辰还见了一位到访的吏部官员,对考成法的改进和推行详加过问。那位官员也只是意外拜访,而李遇知在致仕之后也就过问了这一次政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皇太子知道皇帝陛下在得闻李遇知辞世的消息之后郁郁寡欢,今日又得知王葵心公的大限将至。原本热热闹闹的出行也变得让人压抑。
“父皇,李阁老的谥号还未商定。”朱和圭道:“在文忠与文正之间,似乎颇有争议。”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争议?”朱慈烺反问道。
朱和圭有些意外,不解道:“翰林院和国子监早就吵开了,报上也有……父皇怎会不知道?”
“父皇的意思是。这事没必要上心!”皇次子朱和圻突然插口道:“随便是文忠还是文正,看他们最后报上来的是什么便是了。如果不合父皇心意,父皇自然可以赐个文正,这叫恩自上出;若是合父皇心意,自然顺水推舟许了,这叫众望所归。对吧,父皇。”
朱和圭冷冷地看着弟弟,道:“你再放肆些给父皇看看。”
朱慈烺摸了摸老二的后脑勺:“这不叫放肆,他能说出来,是为你这个做哥哥的着急。”
朱和圭颇有不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虽然没有人跟他说过什么,但他越来越觉得父皇对他的爱分给了弟弟们。回想当年他寸步不离父皇,还有父皇陪着玩游戏,而如今父皇一直跟在父皇身边的人却变成了老二和老三。
老三还小,且不去说他,老二却越来越放肆,颇有些不把他这个当哥哥的放在眼里。
见老大面色不好,朱慈烺又对朱和圻道:“不管怎么说,兄弟之间不该有隔阂,但君臣之道是要顾忌的。你皇兄终究是副君,就算有一时顾虑不到的地方,你也该注意劝谏建言的方式。”
“他啊,呵呵,顾虑不到的地方多了。”朱和圻大咧咧道:“而且死脑筋!”
“你!”朱和圭当即就要发怒,见父皇望过来,才忍住没有发作。
“怎么说?”朱慈烺又望向老二。
“上回考数学,他在那边抓耳挠腮半天。我把答案扔给他,他却不知道抄。”朱和圻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这是你皇兄为人诚实,考试作弊到哪里都不是光彩事。”
朱和圭这才脸上有些暖意,道:“欺骗自己是为不智,欺骗先生是为不诚,欺骗父皇更是欺君,你实在是胆大妄为!”
“父皇,这些信条岂不是腐儒们弄出来的?皇兄身为副君,还受这个牵绊?”朱和圻不满道。
“什么腐儒!他们都是先生!是我的先生,也是你的先生!”朱和圭已经叫了起来。
朱慈烺按住了两个儿子,道:“别吵,父皇头疼。”小孩子声音太高。喳喳起来的确让人头疼。
“首先,”朱慈烺转向朱和圻,“称先生们是腐儒肯定不对。身为华夏子裔,我们如何与蛮夷们区别?就是因为我们有礼仪之大,有内心的信念,有处世的原则。这些礼仪、信念、原则。就是先生们教的规矩,要敬天法祖,要尊敬长辈,要孝敬父母,要爱护幼小,要待人诚恳……诸如此类,一旦背弃这些框架,我们与东虏、蛮夷还有什么区别?”
朱和圻撇了撇嘴,垂头不语。
“至于你。”朱慈烺转向皇太子,“你的数理化成绩怎么会那么糟糕?”
朱和圭没想到父皇问的是这个,一时难以回答。
“你是否觉得,只要学会了圣人之道就足以治国了?”朱慈烺不等儿子回答,又道:“大学之道的根本在哪里?格物致知四个字,数理化都是格物之学,目的仍旧是为了致知。你不能格物,无以致知。最终岂不是被人用愚弄么?”
朱和圭垂下头,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先生们怎么想的。好好的优良中差不用,偏要搞百分制,真是让人闹心!等我当了皇帝,再也不许先生们用百分制考核学生。
其实百分制早在蒙学普及的时候就推行了,只是宗学之中没有采用。在更早的皇家教育中,先生也是臣子。臣子如何评判君父?所以根本不存在考试考核,只是老师将内容讲清楚,学生能知道就行了。
在宗学推行百分制的罪魁祸首就是朱慈烺。
他从宗学先生那里发现,文科老师对皇太子的评价较高,理科老师却是评价一般。更认为二皇子的天姿高于皇太子。这显然是偏科的信号,而不为人注意,正是没有用百分制来严格评价。
从隆景十年下半年,宗学里也一样要进行的考试,进行评分,掌握学生们的知识掌握程度。如此一来,皇太子便被打回了原形,在数理化等自然科学科目上表现得十分危险。
“儿臣错了。”朱和圭爽快地承认错误。在他幼年的经历中,只要自己认错,父皇便不会再责备他了,这招可谓屡试不爽。
“你别笑,你的国学成绩也很成问题。”朱慈烺转向老二,道:“历史和地理能考九十分很不错,但为何古文只有六十分?”
“老师偏心,”朱和圻脖子一梗,“他们都拍皇兄的马匹,故意不给我高分。”
朱和圭登时不乐意了,道:“你让父皇看看你写的东西,离经叛道还想拿高分!”
朱慈烺瞪了一眼大儿子,又道:“我倒真没看过你写的东西,不过先生应该是有操守的。你都写了什么?”
“也就是邻家焉有许多鸡之类……”朱和圻嘟囔答道。
朱慈烺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是嘲讽孟子的一些寓言故事。
在《孟子》中讲了一个每天都偷邻居家鸡的人,当那人被告知说偷鸡非君子之道,他便说:“那我就每个月偷一只吧,明年再说。”孟子认为既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为何还要等明年呢?应当速速改正啊。
这个故事的立意是好的,关键在于皇次子是不相信邻居家有那么多鸡可供人偷。
“还有那个齐国乞丐,娶了一妻一妾。他说孟子是胡诌,乞丐哪有这么许多钱!”朱和圭揭发道。
朱和圻眼光飘到了天花板上,显然不以为然。
碰上这样的学生,难怪先生们要头痛。
“先生们怎么跟你说的?”朱慈烺问道。
“他们说,这就是个比喻,不能较真。”朱和圻道。
“的确,”朱慈烺点了点头,“孟子为了说理,会用夸张的手法衬托出一些行为方式的荒谬性,这并不能说孟子胡诌。”
“他不是亚圣么?要是有人信以为真呢?”朱和圻仍旧较真道。
“亚圣是后人封的。至于有人将先贤的智慧扭曲误解,这也不能说先贤就是错的。”朱慈烺道。
朱和圭听了有些疑惑,心中暗道:父皇在格物上的造诣为世人称道,但怎么也会为先贤辩诬?皇爷爷不也说父皇的学问不够精纯,对先圣缺乏敬畏么?
“反正我觉得无聊,老是拿这个子那个子的话出来训人。”朱和圻道:“若是说得有道理,就是个宦官说的,我也会听,何必抬‘子’出来呢?”
朱慈烺笑了笑,道:“你这态度倒是对的。”
“啊?”和圭和圻两人同时发出意外的感叹。
“道理放在那里,不是因为谁说的,而是因为那就是道理。顺从了这个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违背了这个道理,天怒人怨大家都不好”朱慈烺道:“所谓圣人先贤,无非是将这个道理总结出来给人看,启迪愚昧者的智慧,仅此而已。”
朱和圻得到了父皇的支持,颇为来劲,正又要说些离经叛道的话,朱慈烺已经已经一巴掌按住了他的脑袋:“但你非孔非孟,显然不是因为掌握了比孔孟更真的道理,只是因为人家说什么你偏要对着干罢了!你要非孔孟之道,起码先去搞清楚孔孟是怎样的人,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至于皇太子,”朱慈烺转向大儿子,“你愿意精研学问,这很好,但是也别做只学舌的鹦鹉。有自己体悟才是真的,到底世界是在变化的,以史为鉴固然可以知兴替,但也要考虑到各个时代的不同。比如直至今日还有大儒希望恢复井田制,因为井田制是周朝八百年王业的基础。
“在他看来,恢复井田制,也就恢复了人心,也就能让大明千八百年地延续下去。这种出发点固然不错,但是现在真的还能用周朝的东西么?别说制度变迁,就说环境,周朝有火车么?周朝的华北还是水草丰茂,楚国已经是炎热瘴疠之地了,如今呢?”
朱和圭知道父皇说的是刘宗周,也包括刘宗周之前的许多大儒。他也一度觉得井田制是很好的制度,但显然父皇是不认同的。
“和圭,你也大了,有些时候不能单纯地去听道理,还得实践道理,体悟道理。”朱慈烺道:“还记得父皇给你说过的小马过河吧?诗里不也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
朱和圭点了点头,道:“儿臣知道了。”(未完待续。。)
七三二 问道
朱和圭说是“知道”了,其实未必就是真的知道。相反,在被父亲教育过后,他更多的是迷茫。
千百年来,恐怕所有的孩子都会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读书。
或许朱慈烺自己忘了,但他小时候也肯定有过这个疑问。
关于答案,宋人说得最清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宋真宗还有一首诗,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诗绝不是鼓励青少年去读意淫小说,而是劝学。
若追究根本,就连孔夫子都指出:耕地还有饿肚子的可能,学习则必然有禄位在其中。可见学而优则仕是从古至今的通行价值观,区别只是仕然后为自己谋私利,还是为生民立命,这就取决于学者的境界了。
朱和圭的身份注定他不需要“仕”,那么他求学的意义何在呢?
父皇曾经教育他,学习能够充实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书籍是人升华的阶梯,知识使人走向文明脱离蒙昧,这些话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因为我们不够完善,所以要努力学习,完善自己的人格,升华自己的境界,成为先贤至圣那样的人物。
本着对父皇的崇拜,朱和圭很小就奠定了对圣人的向往。读书之后,凡是修身养性的学问,他都十分用心,那些先生们也很无私地将圣人言行告诉他,将如何成为君子。乃至于圣人的路径指给他。
然而走着走着,他发现父亲反而不认可他了。
这是因为自己走偏了么?还是因为父皇应了那个“叶公好龙”的典故?
朱和圭在后来的行程中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闪过的林木和田野。他已经从蒸汽时代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不再像几个弟弟那样仍旧充满了兴致。他发现父皇也拿出了一本《万化之学》的杂志读了起来,仍旧是孜孜不倦地完善着自己的不足。
——莫非的确是我格物不足的缘故?
朱和圭想起了王阳明的故事。在阳明先生幼年时候,曾坐在庭院中格一片竹叶长达七昼夜。乃至于最后昏死过去。虽然阳明先生并未因此得道,但是这种追求智慧的坚决仍旧让朱和圭十分向往,他也曾偷偷模仿,但只是两餐未食,母后就已经哭红了眼。
再看看《万化之学》,里面都是天地万物构成根本,以及变化原理的内容,几乎每出一期就会成为新的化学课本。朱和圭对于这些变化既是新奇又是排斥,总觉得这些东西与性命之学根本没有丝毫关系。
的确。你知道铁和氧能发生氧化反应,但这能解决你心中的困惑么?
能知道天地人之间的感应么?
能秉持中道而不做任何错事么?
能圆融地在社会中游走,让所有人见到你都如沐春风么?
既然什么都不行,学他还有什么用?
国家的终极目标应该是个万民皆尧舜的大同世界,而非蝇营狗苟的小人世道。
朱和圭猛然间感觉到一股剧痛,原来是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肉中。
这么想实在太危险了。
如果自己是对的,那么父皇就是错的,他可承担不起偶像倒塌的痛楚。
朱和圭心头满是纠结。偷偷看了一眼父皇,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明察秋毫的父皇发现。
火车稳稳地停进了北京站。新修的车站还飘散着一股白和岩石的气味。皇帝陛下带着几个儿子从车厢里下来就登上了皇家马车,径直回宫中去了。
朱和圭与父皇同车,其他弟弟只能坐后面的马车,这让他有了些宽慰,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独享父爱的那段日子。在上车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黑色的车轮。用了新的橡胶材料,乌黑发亮,上面还有弯折的花纹。
“这就是橡胶吧,难怪最近坐车觉得舒服多了。”朱和圭喃喃道。
“你说当年夫子周游列国,要是有橡胶轮胎。会用么?”朱慈烺随口问道。
“应该会吧。”朱和圭道:“到底要比木轮舒服许多,车也不容易坏了。”
“而且如果夫子排斥橡胶轮胎,也就没理由用周朝时候的高车了。多半得回到圣王时代,恐怕还得走路。”朱慈烺略有所指道。
朱和圭敏感地意识到了父亲的用意,道:“父皇,儿臣绝没有排斥新学的意思。”
“我相信你没有,因为你就是新学的受益人。”朱慈烺笑着将儿子拉上车。
朱和圭在皇帝身边坐下,幽幽道:“只是没有必要将心思和精力放在这上面,由他去便是了。”
朱慈烺顿时有种气结的感觉,正要开口驳斥,突然舌头打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崇祯皇帝,身为皇太子的朱慈烺也说过一样的话。
朱慈烺对自己的认识和见解有着先知般的肯定,而且历史也证明明朝灭亡与皇帝卷入党争,荒废国事有极大的关系。
然而崇祯自己却没有这种意识啊!
如今的皇太子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啊!
只是单纯从这两句话上来看,自己和这个长子真可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并无二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朱慈烺就越发头疼了,因为从崇祯到自己,似乎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顽固性格。如果皇太子果真遗传到了这点,想来要矫正他小脑袋里的想法也不容易啊!
朱慈烺觉得颇为头痛,转而想到了一个足堪为先生的人物。
还阳真人郭静中。
朱慈烺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这些高人。
郭静中与自己相逢道左,也谈得颇为投机,然后又为国事奔走,让人以为他是个有政治抱负的出家人,就如成祖时姚广孝一般。然而天下大定之后,正当是他取得回报的时候,他却留下了徒子徒孙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态在北京白云观隐姓埋名。
白云观众道人根本不知道这位郭老道与当今皇帝相交甚密,还委派了菜头的职位给他,他也乐呵呵地每日在园中种菜。
朱慈烺专门抽了一天时间,换了便装,只带了十余侍卫前往白云观。到观中时已经日近正午,却见有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挑着一筐白菜往镇上走,却正是郭静中郭真人。
“真人这是哪里去?”朱慈烺停下马车,对让道一旁的郭静中喊道。
“观里菜收多了,拿去给几位老香客吃用。”郭静中朝朱慈烺一笑,顿时暖意大起。
“真人且上得车来,我送你去。”朱慈烺心中积蓄的心事顿时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郭静中也不客套,将担子上的菜交给了副车的随从,自己就要脱鞋上车。朱慈烺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来。郭静中道:“老道鞋脏,踩坏了可惜。”朱慈烺当然不会介意,虽然车厢里铺着纯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来踩脚的。
“观里就没年轻道人了么?要老师如此奔波。”朱慈烺问道。
郭静中拱了拱手,道:“该做的,该做的。如今乘着走得动就多走走,等日后走不动了有的是时候躺着。”
“老师还是道录司正印呢。”朱慈烺道:“前些日子母后还提到老师,说老师的几个弟子也都为皇子们操心劳力,该当给老师上个尊号。”
傅山以妇科圣手闻名后世,而当世的妇科圣手则属郭静中。皇家接生已经习惯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时郭真人年纪实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这些虚套吧。”郭静中笑着摇了摇手,又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如何得闲?”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闹心啊。”朱慈烺不知觉中已经放开了许多,说是闹心,心中却没有什么块垒堵着。
郭静中只是一笑,眯着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说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当即就将心中积尘纷纷倾诉出来,就如面对一个绝佳的心理医生。
郭静中始终静静听着,等皇帝说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达……”
“老师别俗套了。”朱慈烺打断郭静中,道:“该说什么便说,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见老师呢。”
“呵呵,”郭静中一笑,“陛下智慧通达,学究天人,这是实话,可惜一个‘我’字未破。”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师说的是我执么?”
“不懂那些,就说‘我’吧。”郭静中道:“陛下心怀四海,可终究还是划了个圈子,将这圈子里认作是‘我’。旁人不踏进这个圈子,自然无事,一旦踏进这个圈子,陛下就难免要视作魔道,除魔卫‘我’了。”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
“皇太子醉心儒学,是因为他自认能从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个颜回一样的贤者,陛下有幸得之却又烦恼了,不正是如此么?”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颜回三十六岁就饿死了,皇太子终究是要当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岁饿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带着举国百姓饿死怎么办?”(未完待续。。)
七三三 醍醐灌顶
郭静中听出皇帝冷笑话中的不悦,笑道:“看吧,陛下的逆鳞便是这个国家了。但凡有人要想让大明走上别路,陛下便忍不住了。这不是‘我’见么?”
朱慈烺有些头痛,道:“老师说笑了。我家奉天承运三百年,朕如何能眼见嗣君带着大明走上不归路?”
“谁知道这路归不归呢。”郭静中当然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跟他出家修行的,笑着又扯回主旨道:“其实皇太子只是年幼,见识少罢了。当年傅真山不也是辟佛辟道的卫道士么?如今不也是个道心坚固的道人?”
“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朱慈烺道:“我不是没有安排过,可他似乎已经养成了成见,非认为孔门性命之学才是要旨。”
“儒家也有经世之学,脱离了这世道,哪里来的性命?”郭静中笑道:“陛下无须担心,且让他走走看看,自然能寻得到路径。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亟不可待?”
朱慈烺虽然得到了答案,但仍旧有些将信将疑。
就在朱慈烺以为高人该说的都说完了的时候,郭静中又开口道:“陛下可有编录自己平生所思所想,留予子弟?”
朱慈烺吓了一跳。他写日记的事可是连跟在身边的陆素瑶都不知道,这老道人真有神通?
“似陛下这等英明神武,做儿子的只有敬仰崇拜,哪里肯违逆?多半还是陛下平日里过庭之训与帝王之术有相悖之处吧。”郭静中看在眼里,仍旧是一副浑浑噩噩模样,苍老的声音近乎呢喃。
帝王之术以韩非为祖师,又有人以鬼谷为鼻祖,不管怎么说。这门学问从来都隐匿不能示人。只有到了真正的乱世,才有人学得些皮毛,出来招摇撞骗。
就譬如说徐阶,朱慈烺一直觉得他是个精通帝王之术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将嘉靖帝那样的精明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主持了嘉靖帝的遗诏。将皇权硬生生割裂了一块握在内阁手中。然而这样的人,明面上却是心学嫡传,真正的儒生,谁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要不是后世的书店里满是这样的书籍,朱慈烺恐怕也不可能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厚黑学也好,帝王术也好,只有师徒相传,却从未见过有父子相承的。
朱慈烺当年写下日记,是希望以案例教学的方式让嗣君们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保证大明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前行,期间自然有阴暗面的东西,而且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环境,阴暗面的东西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多。
这些心术权谋交给儿子,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
再退一步来说,即便父子相惜,儿子不会因此觉得父亲是个虚伪、残酷的人,但作为父亲。真的愿意看到儿子成为一个虚伪残酷,利益至上的人么?
孟子曾经指责宋钘一方面提倡薄葬。一方面又厚葬自己的母亲,说这是小人行径,实际上这却是人之常情。人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事物,但当这种付出延续到至亲身上的时候,却会犹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己所欲。也不该轻易加诸他人身上,这才是一个成熟人格所应该做的。
所以朱慈烺至今没有将自己的日记拿出来过,更没有让几个儿子过早认识到世道艰辛。
“我终于知道太祖高皇帝掷荆条的心情了。”朱慈烺感叹一声。
懿文太子朱标曾进谏朱元璋,请父皇不要滥杀功臣。朱元璋将荆条扔在地上,让朱标去拣。朱标畏缩不敢——当然。未必是怕荆条扎手,也可能是不敢进一步忤逆父亲。于是朱元璋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你怕扎手,我就帮你把刺拔了,你还有什么好废话的?”
朱慈烺现在深刻感觉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无奈,作为父亲的牺牲付出,总是被有了自己主见的孩子所无视,甚至觉得做得不够妥当,不够漂亮。他又回想起当年看过的一篇朱自清的散文,名字已经淡忘了,其中有一句话却如同搅水带起的泥沙,浮现在脑中: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前世今生,我恐怕都有些聪明过分。
朱慈烺脑中同时浮现出两位父亲的身影,陷入沉思之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了父母才能知道这句话中有多少血泪啊。”郭静中呵呵笑道,颇有些让人觉得是幸灾乐祸。
“以智慧来论,我该如何处置呢?”朱慈烺问道。
“以出家人来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死后岂管他洪水滔天?”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这等智慧不是我能接受的。请次一等。”
“父母生人,天地成之,俊美固然是我儿,痴愚难道就不是我儿了?且容下他吧。”郭静中收敛了笑意。
朱慈烺颇有些痛苦。要包容儿子走上崇祯的老路,在他看来非但是放弃儿子,更是放弃了自己一身的努力和成果。现实主义者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一旦他的现实被打破,他便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还请再次一等。”朱慈烺道。
郭静中迟疑了很久,终于道:“陛下刚才自己也说了,行荆条故事吧。”
朱慈烺恍惚间有些畏惧。
太祖高皇帝拔光了荆条上的刺,也导致明廷失去了许多猛将,最终被成祖朱棣顺利推倒,取代帝系。可以说奉天靖难的根子是太祖高皇帝埋下的,谁让他从最初就将其他人视作了皇位的威胁者呢,这种心态怎么可能不传染给建文帝?
“不。”朱慈烺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如今只是安定,尚未巩固。如果再有一次奉天靖难,突厥、交趾、日本、朝鲜等地,或许还要生出变故。”
“那陛下……”
“我还是回去想想吧,先看看再说。”朱慈烺苦笑道:“当年我也是对太子太上心,一心想将他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却没想到他自己的心思活动起来也不可小觑。”
“心猿意马,非有大智慧是不能约束的。”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长叹一声,只能承认自己的确缺乏智慧。
……
“田先生,请等等。”
在朱慈烺独自前往白云观访道的时候,朱和圭一如平素耐心地上完了早上的课程。这一节正是物理课,任课教师就是火车上见过的那位田教授。朱和圭站起身,即便身为皇太子,也不敢对先生有丝毫不敬。
田爽停下脚步,有些意外。
他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随驾到了山东之后,进士授官甚严,他就在技工学院半工半读,也算接受了新学教育。在寻常学校,学生在课后请教问题并不罕见,然而在宗学,这样的学生并不多。他能感觉得到,这些宗室勋戚子弟对先生更加畏惧。
“殿下。”田爽应道。
“田先生,我想请教一些课外的问题。”朱和圭走到田爽身边,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时间?”
“殿下但说无妨。”田爽当然不会将皇太子拒之千里。
“田先生请。”朱和圭模仿着父皇的动作和神态,请田爽去教室外的花园里。其他原本要去花园玩的同学,见状纷纷避开,颇为懂事。
田爽只觉得皇太子稚嫩之中果然有今上的影子,不禁莞尔,随他出去了。
“田先生,”朱和圭走到外面,嗅着花草的香气,“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通。”
田爽有些意外,以为自己课堂上有没说清楚的地方,紧张道:“殿下尽管说来,微臣定当尽力开解。”
“物理化学之术,皆是格物之学,但如何致良知呢?”朱和圭道。
田爽瞬间被雷翻了。
“殿下,”田爽舔了舔嘴唇,“儒生有两种。一种是追求学问,明心见性,体悟圣道的大儒;一种是以四书五经为敲门砖,货与帝王家的小儒。微臣不幸,正是后者。”
朱和圭更加迷惑了:“但先生不也是在做学问么?不也是在格物么?难道不是为了致于良知,止于至善?”
田爽吸了口气,道:“殿下,微臣试言之。”他顿了顿,方才道:“圣上将天下应用之学分成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类。在此之上呢,则有哲学——先哲贤者之学。哲学当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为基石,然后探寻良知至善。微臣做的是自然科学的学问,拘泥资质,还不足以精研哲学。”
田爽原本以为自己会让皇太子失望,但做人总不能忽悠孩子,尤其是将来要当皇帝的孩子。
谁知朱和圭听了却是满眼放光,语带激动,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田爽吓得冷汗都留了下来:我到底说了什么?让这位小爷竟然像是着了魔一般。
朱和圭却不知道田爽心中的忐忑,深深一躬到底,道:“先生一席话,顿时让我如醍醐灌顶,心中疑云顿消,多谢先生指点!”
“殿下……言重了……”田爽连忙回礼,这回却轮到他迷茫了。(未完待续。。)
ps: 今天要出门一整天,早点更新,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