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八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九)
“卑职请求面见皇太子。”冯元辉见了李明睿,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
李明睿对这讼棍越发厌恶起来。要不是自己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处理宗族方面的问题,这讼棍就是想见自己一面都不能够!此刻竟然敢理直气壮地要见皇太子,真是痴人说梦!
“空口白牙就要见皇太子殿下,你以为本官会如此孟浪么。”李明睿好整以暇,冷冷地看着冯元辉。
“如今大理寺上上下下能理好宗族宗法之事的,恐怕除了卑职,再难找出第二个。”冯元辉自信满满道。
李明睿很想怒斥一声“笑话”。
大理寺上上下下五七十人,难道就没个对宗族方面有想法的人?
何况谁家没有宗族?只不过有大有小罢了。
“太虚公,他们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知道什么叫家?什么叫族?什么叫宗?”冯元辉自来熟一般笑道:“公在朝为官数十年,多久不曾回乡了?族中往来除了书信和子弟,可还有何印象么?公可知道今年贵宗为了田中引流,是否与邻族私斗?宗族小辈是否拿着您的拜帖在县里走动?”
李明睿不得不承认,远离宗族的确是整个官僚集团的问题所在。
进入城市之后,宗族的力量就被削弱了许多。尽管许多人会在逢年过节时回乡祭祖,但如果只是升斗小民,宗族也不会太过在意,两者就更像是走亲戚一般,各尽人事。
至于在城里为官为吏的公家人,他们对于宗族而言是保护伞,是财神爷,只管照拂族里不受强权欺压。捐钱捐物帮衬族中公益:诸如修建祠堂、扩展祭田、兴办宗学,再不济也要为社学里延请的先生送点束脩。
宗族只有对仍旧生活在农村的族人有巨大的影响力,简直就像朝廷一般。又因为华夏有耻讼的传统,宗族本身就具有调解纠纷,甚至裁决审判的作用。在南方许多交通不便的地方,甚至还会动用私刑。
或许有人觉得这样的宗族要他有什么用处?
大致可以从虚实两个方面来说。
虚的一面有个前提。便是知道何谓宗族。
祖先宗亲之族谓之宗族!
人人心中都有对生后世界的畏惧和憧憬。
因为这份畏惧和憧憬,华夏先民就产生了祖先崇拜:死后自己的神位被放入祠堂,接受子孙香火祭祀,由此才能彻底完成从人到神的转变,成为庇护后人的“祖宗之灵”。只要香火不绝,自然神灵不昧。而子孙又是自己的血脉延绵,故而虽死犹生,薪尽火传。如此想想,也就能够最大限度“乐生而不恶死”了。
所以说。祖先崇拜就是华夏先民的精神寄托,就是华夏的信仰(注一)。
在另一个时空中,某些人极端地认为华夏没有信仰,故而见佛拜佛、见鬼拜鬼。其实不过是拾利玛窦的牙慧。利玛窦进入大明传教之后,提出华夏祖先崇拜不是信仰的论调,正是为了给基督耶稣腾出位置,实际上却不被耶稣会主流思想认可(注二)。若是细细想来,利玛窦显然更为狡猾。
在实的一面:宗族在私斗时就是一个军事决策机构。
华夏的私斗不是泰西骑士的决斗。也不是三三两两打成一团。而是以家族为单位,以生产工具为武器的小型战争。当年戚继光以为浙兵不堪用。想选用北兵,后来见识了义乌矿工的私斗,彻底改变了观念,取义乌壮士为兵,最终造就了一支震古烁今的强军。
却说私斗的产生原因很多,最普遍的就是争水。
因为田地对水的需要极大。水流过的渠道如果被人多开几个孔,多得渠水浸润,庄稼自然就长得好。但前边水放得多了,水渠远端的田地就没水可用了。这个时候只能每村约定好放水的时间,尽量让渠水灌溉更多的土地。
这种君子协议很快就会被村中的“聪明人”破坏:在晚上偷偷掘开水渠。灌溉自家田亩。
于是“守水”也就应运而生了。
有人偷,有人守,必然会发生冲突,很快就会一呼百应,发生私斗(注三)。
南方水网稠密,不用争水,却会争矿脉、争林木,乃至于田里界碑都可能被人偷偷挪动。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宗族的重要性来,若是宗族势弱,势必会被强族掠夺欺凌。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一方面要团结武备,另一方面也要以举族之力,尽量多地供养读书人,以求出仕为官,保证宗族的强势地位。
故而小说中出现的宗族内讧在现实中极端罕见,因为绝大部分宗族都面临着“强敌环伺”的境况,总是面临异姓的侵占,没有那份心力去内讧。
这种形态一直延续到了四百年后,历经各种运动之后,仍旧有的地方举村供养一个大学生,可谓一脉相承。
“卑职常年都在乡间,后来又在县上充任裁判,争田争水,见了怕不下百起。”冯元辉昂首道:“廷尉公若是不打算让殿下久等,恐怕只有将卑职荐上去。”
“殿下等得起,”李明睿幽幽道,“本官也等得起。”
……
“一起去散步否?”朱慈烺放下筷子,洗了手,擦了脸,问一旁默然无声的皇太子妃段氏。
段氏晚上吃得极少,早就已经吃饱了。见皇太子吃完,她才洗手撤席。听到丈夫的邀请,段氏有些诧异:“今晚不用忙政事么?”
“嗯。”朱慈烺点头应道。
今晚本来是有安排的,但在晚饭前,朱慈烺突然陆素瑶取消今晚和明天的一切安排,所有事项推后。这种事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史无前例。当一个以工作为乐趣的人突然停下手,谁都会怀疑是否发生了变故。
陆素瑶甚至不得不入宫禀告中宫娘娘,以免发生问题措手不及。
皇后显然早有心理准备,既没有打扰儿子。也没有放过这个可疑的端倪——她派了太医在钟粹宫外候命,随时准备抢救。
朱慈烺这回是真的被难住了。
如果是上辈子,他会找间深山古庙,看两天云起云涌……当然,这在他数十年的职场生涯中寥寥三五次罢了。
现在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散步。
之所以邀上这个年轻得几乎有代沟的新婚妻子,却是源于自己的孤独。
面对“宗族”这个问题。朱慈烺是整个天下最孤独的人。
所有对宗族持批评态度的意见,全在五四之后,在现在这个时代,无论去问谁,都不会说宗族有任何问题。
周公能享有那么高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将宗族关系梳理了一遍,制定了调解宗与家,宗与宗,宗与族。族与族之间的规则——礼法。从那时候开始,华夏正式进入宗法社会阶段,脱去了最后一丝部落制度遗存。
从那以后,除了某一个特殊历史阶段,任何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父亲母亲以及父母亲的父母亲、兄弟姐妹,都要表露出礼貌和恭谨,这就是最直接的宗法社会表征。
在这种情况下,朱慈烺即便明知宗族是社会改革的绊脚石。也无力独自对其发生挑战。甚至于只是幻想一番,就有种堂吉诃德似的荒诞。
“爷好像有心事。”段氏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过着披风走在朱慈烺身侧,一开口便喷出一股白雾。
冬至过后一日冷似一日,这些天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没事在外晃荡了。
“小倩,你家祭祖么?”朱慈烺突然问道。
段氏略略一怔,脱口而出道:“只要不是破落户,天下哪有人家不祭祖的?”
“你能记得几代祖宗的名讳?”朱慈烺又问道。
段氏越发琢磨不透皇太子的意思。暗道:这小爷以为天下只有天家才记得自己祖宗?还是瞧不起我这小户人家出身?
“我家是随太祖高皇帝征战而起,从那一代始祖往上还能追及五代。”段氏略有些生气,口吻也硬了起来。
朱慈烺开始没注意,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太子妃在表示比朱家能追及的祖宗还高一代。
因为朱元璋只能追及四世祖。再往上已经就断了。
“你觉得宗族对你而言,有何用处么?”朱慈烺又问道。
段氏几乎要晕过去了,怎么突然间问出来的都是稀奇古怪的问题?这是考校么?段氏垂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微微踢起的披风,道:“若是没有祖宗,哪里来的我身?”
“不,我是说从你生下来之后,族里对你有何影响?”
——这影响当然是极大的,若是没族里几个叔伯帮忙,父亲如何得授昌乐教谕一职?若不是同族,那几位叔伯又怎会帮忙?
段氏却知道这话不该乱说,否则就是否定父亲的才能了。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也没有等答案,径自往前走去。段氏小跑起来,方能跟上,隐约觉得今晚皇太子的问话大有深意,但又不知道重点何在。
“这些话别说出去,尤其别跟皇父皇母说。”朱慈烺停下脚步,关照一声,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段氏迟疑着放慢脚步,却见朱慈烺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她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却不知道心中的辛酸从何而来。
“娘娘,咱们先回去吧,小心冻着。”贴身服侍的女官上前掺住段氏,柔声劝道。
段氏微微拒绝,自己站得挺稳,望着皇太子奔走的方向,吐出一团白雾:“去坤宁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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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事比较复杂啊,当初大纲里对于宗族问题没想过写这么多,直接就是抛出问题,解决问题的低俗套路。没想到刚起了个头,就发现现在的读者朋友们对于宗族已经很陌生了,所以不得不多花点笔墨写透一点,否则估计很多人无法理解主角的做法。即便读着有些枯燥,也请见谅吧。
注一:华夏文明的信仰不止祖先崇拜,楚地的自然灵性崇拜,蜀地的星宿崇拜,都是华夏文明的信仰来源。鉴于这是小说,就不展开了,但祖先崇拜是主流,这无可厚非。自然灵性崇拜多沦为巫术信仰,星宿崇拜则为道教所吸收。
注二:利玛窦死后,龙华民改利氏之法,禁祭祖,从而有南京教案。
注三:上个月小汤还去乡下见识了“守水”,虽然没有打起来,但也很刺激。
五零九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
段氏并没有来得及去坤宁宫,刚走出没多远就被宣召去了乾清宫。
帝后二人身穿常服,在乾清宫东暖阁见了段氏,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小爷他说了几句思念祖宗的话,然后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段氏十分委屈地站在帝后面前,像是接受质询。
“他去了奉先殿。”周后先开口应道,然后才发现段氏受气小媳妇似的站着,又道:“你坐。”
段氏这才福了福身,退到绣墩上挨边坐下,心里却是空白一片,已经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帝后,只等吩咐。
“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思念过祖宗……”崇祯一时着急,竟口吐真相。
周后轻咳一声,忙替长子洗刷这“不孝”的考语:“春哥儿也是极孝的,只是不会做出来给人看罢了。”
崇祯也意识到自己失言,道:“朕是说他总将心思藏起来,并非说他不孝。你说……他会不会又犯了……”
段氏一个激灵,茫然地望向周后,正好与婆婆目光相触,连忙垂头避过,不敢失礼。
周后干笑一声,道:“小时候偶尔有些癔症,这些年他南征北战,也没听说再犯过。”这个时代对于伴侣的地位财富固然看重,但最重要的还是没有恶疾。周后为了打消段氏可能产生的胡思乱想,特意补了一句:“春哥儿绝无恶疾。”
段氏大大松了口气,对周后的话没有半分怀疑,反倒是周后说完之后觉得自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没来由地腾起一股不悦。
暖阁之中陷入一片冷寂。
“气闷。”崇祯猛然起身,背手朝外走去。
虽说是透气,皇帝陛下的目的地倒是十分明确。
奉先殿。
天子有太庙。以七、九之数祭祀祖宗。朱元璋虽然不是诗礼人家出身,但对父母、祖父母的感情却十分真挚,想起来就要去祭拜一番。时人认同这份孝心,但孝也必须守礼。太庙是国家祭祀的地方,皇帝的祖宗也是庇佑这个天下社稷的英灵,只有在规定的时间以规定的礼仪才能祭祀。
于是朱元璋便在紫禁城内修建了奉先殿。效仿宋朝皇帝在私阁内进行家祭的方式,穿着常服进行日常礼拜。
奉先殿没有后殿,正殿也是同堂异室制度。如今除了百世不祧的太祖、成祖,只有血缘最近的七位皇帝供奉其中。
朱慈烺从刚会走路就来这里祭拜过祖宗,在仪式上取得了祖宗的庇佑。其后来这里的次数也远高于太庙祭祀,好在常服家礼,所以不很麻烦。
主动来奉先殿却是朱慈烺降生以来的头一遭。
前世的朱慈烺对家族的认识只能上溯到祖父一辈,五服之亲对他而言已经无法理解,更何况天子九庙。竟然要追溯那么远的亲缘。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七年,虽然祭祀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对亲缘的认识却仍旧处于肤浅程度。
朱慈烺让宦官开了门,进了正殿。长明灯下,殿中泛着明灭的金光。这里可以说是大明盛世最后留下遗迹的地方,供奉用的金银玉器仍旧完好无损,算是躲过了崇祯、李闯、满清的三重劫难。
朱慈烺走到太祖高皇帝神位前,旁边的是马皇后神位。这对夫妻是大明的肇始之祖。驱逐鞑虏,兼并群豪。重开江山。也正是他给自己留下了眼前这个难题,宗族问题。
据说在南北两宋,城镇化率已经达到了三成,这样高的城镇人口自然不会产生严重的宗族问题。
太祖高皇帝自己深受胥吏欺凌,以至于当了皇帝之后仍旧没有清晰自己身份的变化,对“扰民”看得极重。从严苛治官到“皇权不下乡”,都是太祖皇帝有意制定出保护小民的举措。
或许从小民的角度而言这是好事,对于国家发展来说则未必有利。虽然朱慈烺也可以等到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提出这个问题,但如果没有前瞻性的指导,未来的阻力就会更大。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现在必须趁着北方宗族势力的空前削弱,把新的社会关系建立起来,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平衡点。
朱慈烺走到笼着黄纱的金柱旁,靠着柱子缓缓滑了下去,直到地砖上传来的凉气让他精神一振。
从腰带上取下玉钩,朱慈烺在地上写了个“人”字,画了个圈,又写下“家”字。这应该是社会的最基本构成单位。
“家”就像是一颗种子,冒出芽,萌芽长成主干,这就是出于嫡系的“大宗”。主干继续生长,冒出许多枝桠,这便是庶出的“小宗”。大宗小宗构成了整个树型结构,这便是“宗”。当这“宗”有子弟外出,就如树上掉落下来的种子,在另外一处生根,发芽,再长出主干、枝桠,与原来的那颗树遥相呼应……由此便有了族。
当这些宗族因为共同的文化认同交织生长,一起开发脚下的土地,捍卫族群尊严,传承亘古以来的价值观——这就是民族。
朱慈烺朝后靠了靠,仰起头,目光中焦点涣散。
只要有人成家,势必就会成为宗族。别说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前世的红色贵族不也如此么?
朱慈烺轻轻摇了摇头:除非有个更强大的信念占据百姓的信仰空间,让他们相信爹亲娘亲都不如皇帝亲,天大地大都不如皇室的恩情大,立志做个舍小家为大家,脱离低级习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整个国家的人。
上下五千年,这种狂热的状态只存在过三十年,而且崩塌之后带来的副作用似乎更大,颇有些饮鸩止渴的感觉。别的不说,朱慈烺并不希望自己的遗体被长久封存不得下葬。
而且以明朝的宣传能力和手段,要做到这样大规模的思想教育,其难度……还是先考虑一下火星探索计划吧。
既然无法从根本上铲除宗族。如何做才能既保证国家对人民具有控制力,又不至于制定出毁家灭门的恶法呢?
首先是思想方面,忠臣与孝子之间的平衡。魏晋时候,天下只有孝子,没有忠臣,故而有五胡乱华。北伐难酬。那时候的门阀与如今的宗族名异而实同,只是更加强大,直接控制了军国大权罢了。
朱慈烺又想到前世某个时期,天下都是忠臣——或者叫主人翁,只知国家需要就上山下乡、奔赴殊域。他们的确以自己的牺牲,为整个民族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过当信仰崩塌之后,正是这些人反转最大,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牺牲,认为被权贵阶级欺骗和出卖。彻底投入利己主义的窠臼。
这正好是两个最极端的例子,后来从隋唐起强调的“在家事亲,在朝忠君”可以说是一种缓冲和折衷。不过眼下的大明更注重“孝”,而“忠”的方面有所欠缺,这就需要人为给一些动力。
其次在于国家动员方面。
宗族的形成以北宋为分水岭,又有两种形态。
在先秦两汉时代,天子分封藩国形成宗族,其大宗对小宗的财产有直接控制权。这点到了明朝仍旧一样。分封的诸藩王可能因为犯罪或无子而被除国,田土收归国有。
后世熟悉的庶民宗族却诞生在北宋之后。因为范仲淹、张载、程颐等人的推动。庶民被允许立祠堂,以便“敬宗收族”。这几乎可以算是一场革命,打破了士大夫立庙的特权,也有了以血缘为基础的精神核心。
有了这样的核心之后,庶民就从单纯依附于地主豪强,转而依附于自己的宗族。这时候的宗族就像后世的工会。看似没有主宰宗人生命、财产的权力,却又极具凝聚力。
延续到了明代,乡官的职役制度更加明显,宗族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在基层舆论上远远压过朝廷王法。
比如募兵。在新设立的流民村落中。募兵明显要轻松得多。而在有宗族影响的地方,族中老人出于劳动力缺失的考虑,往往会对此抱有抵触。正是这些老人说一句“别去”,很多人都打消了入伍的意愿。
在现在的甲级行政区域,宗族势力奄奄一息,影响力极小,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能量。就是知县下乡问政,老人、农老办事,也都会对大些的家庭另眼相待。
因此在南方宗族势力更大的地方,整个家族抗税抗租,乃至暴力抗官,时有耳闻。
最后则是土地问题。
宗族本身不是大地主,族中的土地只有宗人捐献的义田、祭田。义田用于照顾族中贫穷子弟,为他们交付读书用的束脩,往往只有诗礼之族才有。祭田则必然是每家都有,其产出用于家族祠堂祭祀。因为这是族人捐献,所以劳动力也有宗人义务承担,收成和使用也受众人监督。
宗族对土地的约束性在于本宗族人私有的土地不会外流。
寡妇可以改嫁,但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夫家的土地必然要留给子嗣,这是宗族对宗人的保护。如果没有子嗣,族中则会过继一个符合辈分的族人给他,继承这块土地。
公开的说辞当然是家族实力不至于削弱,避免了外姓人的侵夺。
可朝廷也是外姓人啊!
这些土地一直被一家一族控制,不恢复“无主地”的属性,朝廷何时才能收回来?总不能出台“遗产税”吧?那是对三千年来“子承父业”的传统进行否定,还不如撕破脸去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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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佰十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一)
“皇爷……”随侍在崇祯身边的王承恩低声唤道。
崇祯抬了抬手,止住了王承恩说话。他从窗外望进去,正好能看到朱慈烺的半个身子,如同顽童一般靠在柱上,手拿玉钩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不小心,崇祯差点撞到冰凉的玻璃上。
这是宫中新换的一批玻璃窗。
第一批窗玻璃给了内阁;第二批给了父母和伯母;第二批换了奉先殿和太庙。
——果然是个重社稷,有孝心,却不会说出口的木讷孩子。
崇祯心中涌过一阵热流:皇太子刚毅木讷,即便以古君子的标准来要求他,也是个仁者啊!
“咳咳。”崇祯终于觉得有点冷了,又见朱慈烺有站起来的动作,索性推门而入,干咳一声表明身份。
朱慈烺没想到崇祯这么晚会来奉先殿,脑中先过了一遍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然后才想起来向父皇行礼。
“你在写些什么?”崇祯看了一眼地砖,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朱慈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难道直言说自己在打算对社会根基下手么?
“儿臣在考虑江南的事。”朱慈烺换了个角度,也不算欺瞒道。
“江南……遭灾了么?”崇祯有些提心吊胆。
朱慈烺微微摇头,问道:“父皇,您有时是否觉得政令无法通达到乡间?”
崇祯喉头滚动,干笑两声,突然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遍很难说是否在调上的歌声唱罢,崇祯笑问道:“小时候听过吧?”
——这个调子的《击壤歌》还是第一次听到。
朱慈烺点了点头。
“百姓耕作食用,怡然自得,此乃天下大治之胜景。太祖高皇帝不许县官、胥吏下乡。只许甲户、粮长收税,正是为了保民啊。”崇祯解答道,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朱元璋的神位,又有些心虚。
“那皇权就不用深入乡间了?”朱慈烺不敢相信崇祯竟然直接就要放弃如此重要的控制力。
“乡间自有老人、族长之伦维护风纪,派官下去徒然扰民。”崇祯道:“只要百姓按时缴纳粮税,服徭役。朝廷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如今你免了徭役与这两年的粮税,这就很好,让百姓在乡间好生休养。”
“父皇,那农田水利,修桥铺路,赡养孤寡……这些事谁来干?”
“自有乡里宗族去办呀。若非大工程,朝廷宁可不做,以免越做越错。”崇祯长叹一口气:“朝廷大把银子花下去,反倒惹得百姓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又何苦?”
“父皇……”朱慈烺已经有些无语了:“为何会这样呢?”
“因为贪墨之吏。”崇祯以为皇太子真不知道,耐心道:“人心隔肚皮,你看着他们各个斯文儒雅,真的贪虐聚敛起来却不顾百姓死活。我家虽是天家,太祖时候就告诫后世子孙,绝不能轻信官吏。我听说你选用的法官也是刚上任不久便贪渎枉法,好像还抓出来不少吧。”
“是。是儿臣有意为之。”朱慈烺道。
“哦?故意用贪官污吏?”崇祯被儿子的答复吓了一跳:“怎有这等用人之法?”
“一者是给那些读过书的人机会,只要他们能够自律自新。执行朝廷法度,过去的事也就既往不咎了。正可以重新做人,有个官身也好光宗耀祖。”朱慈烺道:“这些人中只要真有一两个干净的,也不枉儿臣一番苦心。”
“其次呢?”
“再有便是让都察院的御史们交投名状。”朱慈烺随口道:“官场陋规横行,必是从风宪败坏开始。趁着现在风宪新立,让他们多杀点人。吃到杀人的甜头,日后就收不住手了。真有人想收手,其他官员等闲也不敢信他们,自然两方隔阂,孳生情弊之事就少了许多。”
“第三嘛。杀鸡儆猴之类的事儿臣不屑做。要杀就直接杀猴子,只要杀完了这一批,日后法官还有几个敢伸手的?”朱慈烺道
这是借刀杀人、欲擒故纵、隔岸观火、上屋抽梯……崇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奇谋迭出”。
“随手拈来的小动作,不值一提。”朱慈烺笑了笑,重凝重道:“父皇,儿臣要去一趟中都,看看有什么法子在不扰民的情形下,将乡村农民都管起来。”
崇祯不解道:“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何必去做?难道你要在每村派官?国家如何承担如此之大的开销。”
“总有办法。”朱慈烺道。
崇祯见朱慈烺如此坚持,又问了些税制和纸币发行的事,默许了朱慈烺前往凤阳的想法。
朱慈烺之所以选在凤阳而不是南京,正是打算由简入难。凤阳本不是富庶之地,又常受黄淮水患的滋扰,近百年来没有出过真正的豪强大族。朱慈烺打算从北京走陆路南下,正可以沿途考察北方宗族势力,并且视察民生恢复情况。
随着消息的传发,都察院又因此发起了沿途州县官吏清查运动;吏部也提前派人进行考成,算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朱慈烺没有耽搁,既然决定要走,当天晚上通知了陆素瑶,让她安排人手先行南下,准备行辕。至于巡陵的圣旨也是立等可取,并不耽搁时间。萧陌亲自带领第一师侍卫南下,京畿外围防御圈交给了第三师和骑兵师。
锦衣卫任务最重,徐惇当夜就赶往塞外,布置针对蒙满鞑虏的情报警戒线,以免太子前脚走他们后脚来。一方面又要派出随同朱慈烺南下的南镇抚司的大汉将军,非但要样子好看,还得能保护得了太子的安危。他一直想将闵子若的贴身侍卫队收入锦衣卫中,但皇太子对此并不看好。
东厂自然也不能落在人后,更是全体发动,将皇太子途径的所有驿站、村落都放在了监控之中。
第三天,朱慈烺准备出发的当天,陆素瑶拿到通政司转进来的《家国天下四方之一元法》,这封题目大得吓人的奏疏里封皮上贴着内阁的票拟,写得倒是简单,只有几个关键词:宗法、乡约、国法、四夷法。最后注明是来自大理寺。
陆素瑶只看到“宗法”两个字,就想起了皇太子殿下那一篇“宗”字小楷,心中一动,将这奏疏放在了最上面。
朱慈烺看到这奏疏的时候还以为是李明睿有了想法,展开一看却是个叫冯元辉的大理寺寺丞所呈。
从行文上看,这个寺丞读书不多,一个简单的典故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偏自己啰嗦一堆,又是“甲乙”又是“假设”。
不过细细看下去,朱慈烺的眉头却展开了。
虽然文辞不佳,但是这寺丞对于宗族、宗法却的确有着不浅的认识和思考。在这个时代,能够认识到宗族对国法抵触的人绝对不多,即便是李明睿,对此认识也没他深入。更何况这个冯元辉还能将这种抵触上升到意识形态层面,认为约束子弟固守农耕,对当前的大明并不利。
大明已经到了需要更多人口参与自由流动,成为雇佣工人的阶段。
这个论断比朱慈烺大胆得多,因为不轻动宗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流民的无节制产生,薄弱的大明工商业能否消化得了那么多人口。在没有经过经济普查之前,朱慈烺并不敢轻易靠脑补来做出定论。
“让这个人来见我。”朱慈烺说道,旋即看到座钟上的时间已经该出发了。他又补了一句:“直接带他上我的马车。”
陆素瑶点头称是,一边派人去找这个大理寺的冯元辉,一边命人速度将皇太子的马车换成接见专用马车。虽然从外形上看,两种马车并无区别,但是内部的座椅布局却是如同一个小客堂,皇太子居中坐,可以直面看到车厢两旁客座的臣下。
冯元辉在向李明睿毛遂自荐失败之后,回到住所写下了这本《家国天下四方之一元法》的奏疏。他在大理寺这段时间,从基层到寺署,经历了司法实务和立法准备的不同环节,心中早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浮动。
这回皇太子问“宗族宗法”,看似针对的只是几个小问题,然而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皇太子想以一部国法控制整个大明的希望。这才是冯元辉有底气站在李明睿面前的原因,也是他不舍得通过李明睿转达的原因——也无法转达清楚,很多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把握了这个核心,冯元辉再反向推衍,从家国写到了天下四方,无意中突破了国内法的范畴,进入国际法领域。这方面他只是凭着本能,以及历代文人喜好的豪言壮语,为未来的国际规则描绘出一副以大明为主体,天下四方为附翼的蓝图。
非但是朱慈烺,就是冯元辉自己对后面这部分也不怎么看重,两人都将焦点放在了前面宗族宗法的部分。谁都不知道,这篇奏疏后来出了删节版本,删去的是宗族部分,节选的则是大明法对天下四方的适用,则成了法学生必读文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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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一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二)
“政出一门,法出一元。”
冯元辉参见皇太子之后,围绕着如何贯彻司法,展开了自己的演讲。此人一向在州县官面前侃侃而谈,颇有口才,见到皇太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畏惧的,说得天花乱坠。
朱慈烺却已经凭着前后两世的阅历将他打上了“夸夸其谈”的标签,对他所鼓吹的大话并不动心,唯一让他没有打断此人的原因是这人“豁得出去”。
冯元辉见李明睿的事,李明睿已经告知了朱慈烺,也说了对冯元辉的评价,认为此人就是个投机的讼棍小人。同时李明睿也对冯元辉竟然擅自以部寺名义送上奏疏表示愤慨,要求朱慈烺对此进行严惩。
朱慈烺却觉得这种人做出这种事,乃是性格所致。
冯元辉上车之后,大队前行,一路往京外驰去,冯元辉却没有丝毫异色,并不担心自己如何回去,或是没带盘缠之类。这也让朱慈烺觉得此人能舍能拼,倒是有做大事的潜质。
等冯元辉做完开场白,朱慈烺故作严厉,喝问道:“你说宗族有碍于民生,何其武断!可是故作惊世骇人之语以求上进!”
“殿下,臣岂敢!”冯元辉当即拜道:“臣在任丘出任裁判,有十数起族中告宗人挥霍家产之案,也有许多父母告儿子不孝之案。这些案子自古就有不足为奇,然而臣久在乡间,却从未见过一地一时能有如此之多的‘痴愚不孝’之人。是任丘风气不佳?教化不行?臣因此深加查访,却发现挥霍家产案中,多的却是变卖田土为本金,置办车马,以此来运送货物、粮草。谋生求利。”
这是运输业的萌芽么?
朱慈烺边听边想,同时也判断出冯元辉所言并非捏造。
南北隔绝三年,一旦国内平定,商业物流就会如同血液一样亟不可待地冲过去。又因为运河不通,大量货运只能走陆路,陆路运输就是拼的人多车马多。
“尤其是官府运粮、兵器、各种皮革、矿产、食盐。这些都需要招募大量民役。殿下有古圣王之仁心,所给报酬十倍于地利,民众自然趋之若鹜。”冯元辉继续道:“许多农夫见辛苦一年所得,不如赶车三月之酬,自然趋利而避劳。”
不同于后世开车还要执照,在如今会干农活的才是高技术人才,驱车赶马就是小孩子都能学会。
朱慈烺知道自己练兵的那一套关键在控制后勤。
后勤最关键就是“有人”。
原本劳工营可以承担运输任务,但随着占领区扩大,更多的矿厂被收归国有进行开发。苦役营和劳工营的人手都呈现出紧缺的态势,后勤部和工部只能大量征募民工。
从越南、湖广输送过来的大量粮食,也导致粮食价格受到抑制,农民虽然得了免税的实惠,要想发家致富却的确不如为朝廷做运输。
“这是臣在任丘为裁判时的情形,待臣升任河间府推事之后,发现任丘之事并非孤证。非但整个河间,就是附近府县。也多有此种情形。为此布政使司衙门还发过公函,请我法司在裁判决狱时酌情体谅州府民政之艰。并以大局为重。”
朱慈烺点了点头。
“这种有田地变卖的,宗族之人视作败家。至于原本就无产的人,要想远行经商、承担货运、哪怕参军入伍,都遭族人反对。看似是父母告子弟不孝,其实多半都是族亲在后面推动。”
“原因就是族里需要青壮种地?”朱慈烺道:“若是推广河南的‘代耕’之具,改进农具提高效率。这些人能否就放出来做工?”
“恐怕也不能。”这问题超出了冯元辉的准备,好在他颇有临机应变之能,脑子转得飞快:“宗族长者不愿子弟离开乡土,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哦?”
冯元辉见果然勾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心中大喜。缓缓道:“臣曾以私情与某些族老几经盘桓,才知他们心中所思所想,敢辱尊听。”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人还知道做社会调查,工作方法上倒是不错,可以立个典型推广一下。
“其一,宗人在外走方,或有被鸡鸣狗盗之徒勾引,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一旦官府前来拿人查问,全族蒙羞。故而乡亲们要脸面,不愿让子弟出去。”冯元辉道。
面子……却是是自己思虑不周。朱慈烺心中暗道。
“其二,宗人在外赚了银子,置办奢靡之物,带回家中则全家光鲜,却引得乡人攀比奢华,坏了淳朴之风。”
这却是恨人有笑人无的劣习了。
“其三,或有宗亲在外受人凌辱,回来诉告族中。若是视而不见,则亲亲之义荡然无存,人心涣散;若是兴起私斗,一则犯了官家法度,再者又是徒生事端。与己无关的宗人又难免会生出:若是安稳种地不就没事了?诸如此般心思。”
“其四,外出务工有种种厚利,谁还肯安心种地?这事关切生计之本,不能不察。”
“其五,有些村落青壮人丁几乎结伴而出,以至于田地荒芜,祭田颓废,祖宗不得祭祀,为外人笑。族中老者自然痛心疾首,多加阻拦。”
祭祀用的谷物、牺牲都得本族人亲自耕耘饲养,否则就失去了诚意,违背了祖宗躬耕自养的教诲。不仅民间,就是历代皇室也都有这样一块田地,一者让子弟知道耕稼之苦,二者也要用来祭祀祖宗——只是皇帝日理万机,每年耕三锄就够了,剩下的活都交给了宦官。
“有数据么?”朱慈烺问道。
“数据?”冯元辉一愣。
朱慈烺大致讲解了一下数据的概念,让他回去点算这种的案件占了全县案件中的比例。
“照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朱慈烺问道。
冯元辉早就打好了腹稿,道:“殿下,如今朝廷不缺粮食,粮价稳定,何必那么多人一窝蜂地种地?让他们出来做工,保证货流通畅,让商人赚更多的钱,朝廷收更多的税,再拿这些税的一部分就足以抵偿他们务农的收入了。如此才是生生不息之道啊。”
“都不种地,粮食也是不够的。”
“殿下,臣听闻海外安南、占城皆能一年三收,此乃天赐务农之乡。北方一年只能收一季不说,产量还不高。莫若由南方种地,供北方之粮,北人则可出来经商贸易、参军卫国,两厢得益。”
这思路倒是与南方之粮税养北方之兵马如出一辙。朱慈烺不置可否,意外发现在大明若是推行海外殖民,或许不会有太大的阻碍。像冯元辉这样的“小民”都觉得用藩国的土地养大明的人口理所当然,那些士大夫作为得利集团更不会反对了。
“故而朝廷应当立法保护这些要脱离宗族约束的宗人。”冯元辉道:“让他们能够安心做工,又可不坏天伦。”
朱慈烺又问:“如何保护?”
“宗人对宗族所畏惧者,无非两样。”冯元辉道:“宗籍;人言。”
这与朱慈烺从前世所得到的资讯有些不符。他微微皱眉,仍旧听冯元辉说下去。
“所谓宗籍,便是个身份。宗亲大会可以在祠堂里勾除宗人的身份,从族谱上将名字涂墨。凡是被涂墨之人,便不再是本宗亲属,非但遭宗人排斥、欺凌,更不能进祠堂祭拜先祖。其本人死后,神主牌位也进不了祠堂,受不得烟火,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是信仰方面的精神钳制,眼下属于无解。
“至于人言,便是怕背后为人议论指摘。虽然不如开除宗籍那般骇人,但冷言冷语伤人命,能够不畏人言的终究还是少数。”冯元辉道。
流言足以杀人,古今如此。
“于前者,朝廷当订立《宗法》,明确罗列可以剔除宗籍的条件,不叫外出、失产为除籍之由,使宗人无后顾之忧,即便数十年后年老还乡,仍旧不失宗籍。至于人言,只有潜移默化,移风易俗了。”冯元辉应对道。
“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怕的就是朝廷立出恶法,又怕民间抵触,乃至于酿成民变。”朱慈烺皱眉道。
“殿下,立法之权在圣上,议法之权却大可放一放。”冯元辉道:“让各县大宗族自己出来,约定乡规,形成法条,仅用于本地,则恶法可予以避免。又因为是他们自己议出来,官府只是引导确认,事后他们想要反悔总得掂量一番吧。”
朱慈烺听了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作为一个重生者,朱慈烺当然知道有“地方法规”这种事物。或许在后世的红朝各地立法差异不大,但换成联邦制国家十分明显,同一个行为在某省合法,换到邻省就不合法了。
自从周公制定《礼》,华夏进入宗法社会,在国家层面有了统一的价值观和执行标准。然而具体到下面各诸侯国、各郡县,乃至各家族,风俗习惯都有不同。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绝非夸大其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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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二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三)
朱慈烺接见了冯元辉之后,让陆素瑶传达吏部,把冯元辉的资历转到舍人科。
冯元辉除了一身獬豸官服之外再无别的衣裳,只好路上新买,为此还借了朱慈烺三两银子,要等下月发俸才能还上。
这举动有些让人不解。或许是表示自己清廉而不与同僚有私,也或许是想学古之名士,以为标榜。反正朱慈烺也是见识过风雨的,既然冯元辉敢开口,他就敢借,大不了在后世史书上当个配角,却也显得天家度量。
至于冯元辉提出的“地方议法,局部成规”的建议,朱慈烺心里还是有些不能放开。
大理寺在他手里只有议法权,但以后如何演变却很难说。
是否会出现后世美国最高法院那样的“伟大篡权”?
是否会将议法权变成了立法权?
如果对地方下放了“议法权”,则势必要引入“司法审查”制度,以此判断地方乡规是否符合皇明法律。这看似简单,无非增加一个审查机构,结果却可怕——这将是通往“立宪”的快车道,否则哪里来的判断标准呢?哪怕朱慈烺的儿子仍旧是个穿越者,只要不是法学出身,仍旧极可能被新培养出来的大明法官所坑害。
现在朱慈烺是个大权独揽的皇太子,甚至可以说金口成宪。以他的性格来说,没有权都要争一争,哪有大权在握却自己放手的道理?
工作狂的乐趣就在于看到自己对社会的影响,看到劳动成果所带来的变化。影响越深远、变化越巨大,自我满足感也就越强烈。
如果没有权力还玩什么呢?难道跟那些失败者一样把大好人生浪费在花前月下?
随着车队前行,朱慈烺也沿途接见了不少村落的老人、农老、教官之人。绝大部分人见了他都敬畏如天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同时也抓了几个漏网的官员,他们能逃过吏部和都察院的火眼金睛。却逃不过皇太子的慧眼:因为皇太子太清楚自己给地方官员的权责了,若是在这个枷锁之中,他们还能阿谀奉迎,那就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正好现在辽东缺少大量官员,抓一个算一个。
在十天的旅行之后,车队到了河间府任丘县。这个距离北京三百里不到的县城。冯元辉的辉煌人生就是从这里展开,如今故地重游,身穿一袭生员澜衫,站在一堆“飞禽”之中,格外惹眼。
只有他与皇太子两人穿着常服,不明真相的人看过去还真有被唬住的。
朱慈烺选择在任丘停留,并非故意要看冯元辉在此地的声名,而是因为他终于做出了决定,要在河间府任丘县试点进行“同商共议乡规民约”。因为冯元辉与本县几家大族已经建立了一定的往来。以此作为试点有一定的信任基础和沟通渠道。
在短短十天的旅行中,朱慈烺已经调整了心态,抑制了自己的权力欲,做出了妥协让步。如果他现在不肯让这一步,未来恐怕就有人要砍掉子孙的脑袋逼皇室让步。时代是在前进的,就算不能搭上历史的快车,也得避免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去。
最终,朱慈烺决定:作为地方法规的乡规民约可以有。审查权仍旧归于皇帝。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朱慈烺恍惚中有种步太祖高皇帝后尘的感觉。这难道就是血脉对人精神的影响?
控制了司法审查权,就等于用手堵住了打开龙头的水管。后世皇帝松一松手,就会有一股激流喷涌而出。然而现在朱慈烺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不顺着历史快车往前走,跟它硬撞死得更快。而且他刚刚拯救了大明,可别又让后人说“明实亡于朱慈烺”之类的怪话。
……
“吴小官人!”
“吴家哥哥!”
“吴官人!”
吴荪菖满脸流汗。头上隐隐冒着热气,就像是传奇故事里的神仙一般。他匆匆走过,不忘与沿途打招呼的百姓招呼。众人知道他现在有事,故意叫得越发热情,好像恨不得将他拉住好好说会子话。让吴荪菖脚下更快,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一路跑到城外,远远就喊道:“巧儿姐,最近没有生人来吧?”
“怎地没有?太子爷一到任丘就全是生人啊。”巧儿姐的茶棚里宾客满座,却都无心喝茶。
吴荪菖只扫了一眼,就发现这些茶客里有东厂、锦衣卫、县里警察、当兵的诸色人等,这才松了口气,道:“好,我还要去巡视别处,若有可疑人物,定要报我知道。”说罢抬腿就走。
巧儿姐看着满头大汗跑开的吴荪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茶肆里的嘉宾云集,心中暗道:真要有什么可以人物,哪里轮得到我去报他,恐怕早就被这些人抓了去。也罢,反正他们也不会走,正好帮我看着店里,我好去见见太子爷的风采。
巧儿姐瞅了个最近几日天天都来的客人,知道他是县里的警察。因为是本地人,总比其他外来的好说话些。她上前添了茶,道:“客官,劳动您且帮着照看一下,我回去照看一下家里,马上回来。”
那装扮成客人警察只好点了点头,道:“嫂子要快些回来,等会儿我们可就要走了。”
“我省得。”巧儿姐手脚麻利,说走就走。
等巧儿姐回到庄子上,早就里三层外三层,连墙头都站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
眼下正当冬日农闲时候,附近好几个庄子的村民都赶来看下凡的太微星君,若不是近卫一师组成人墙,朱慈烺恐怕已经被人群淹没了。
萧陌亲自上阵跟闵子若带领的卫队一起护住朱慈烺,还派了火铳手上墙,架起斑鸠脚铳,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任丘知县此刻也在场,早已经吓得整个人发蔫,生怕有个意外,惊吓了皇太子。此刻他才知道,什么与民同乐都是上头拍脑袋,下面吓死人的苦差。早知道皇太子选在这里,就算要饭也得给这儿的申明亭做堵围墙啊!
他知道有些地方只是选一处屋子,然后挂上“申明亭”的匾额。那时候还颇不以为然:连亭子都没有,叫什么“申明亭”?可是现在就领悟人家的高妙了,防的就是这等情形。
朱慈烺其实也是随机选定,因为这里距离县城不远,附近村落市镇老人前来并不吃力,而且这庄子多有贩茶卖水之家,紧邻官道,也的确适合借用。
得了皇太子召见的令旨,任丘县立刻行动,将登记在册的老人统统请到了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屈家庄里。
屈家庄据说曾是成化进士屈伸的庄子,不过屈姓却不是任丘的大姓,屈氏宗族在任丘的影响力也并不大,可见一个宗族的兴起只靠一个进士还是不够。
此刻围坐在朱慈烺身边的老人都是任丘大族的族长。
从永乐年间起,陆续有八姓人家迁徙至任丘,二百余年生息下来,成了此间大族,正是边、李、刘、高、郭、舒、闵、谢。这八姓大族未必出了多少进士,只是胜在举人出得多,一直在当地保持着足够的影响力。
国变之后,河间府沦为沦陷区,这八族沦为难民,家产被掠夺,但影响力却仍旧还在。
在这核心的八族族长之外,还有其他家族的族长。请这些人倒也方便,因为有祠堂就有族长,认准了绝对没跑。而且位次也好排,只要看谁家的祠堂大,就知道这族人家的影响力了。
麻烦的是那些六十岁以上的乡中老人。他们往往地位有限,并不隶属于某个宗族。或是外来没有几代,根基尚浅。或是族中没有撑腰的宗亲,立不起祠堂。只是出于尊老敬老的传统,皇太子下乡的时候肯定要请他们出面。地方上宿老越多,越证明政治清和,官员也有面子。就跟后世领导喜欢看红领巾小朋友一个道理。
最外围才是各村的村老、农老,一直排到了亭子外围几圈。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朱慈烺步入正题,人也变得严肃起来:“诸位老丈,地方府县是否照制安民休养,可曾骚扰乡里?”
在座老人纷纷摇手道:“任丘县与民休息,开仓济粮,兴修水利,劝农垦荒,更是清廉刚正,不贪百姓一分一厘,实乃天下数得着的好官啊。”
任丘知县听了,心中高兴,却脸红到了耳根。他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一项项按照皇太子殿下的规划书去做罢了。
“任丘知县做得不错,诸位是否也该帮衬一番?”朱慈烺挤出一个微笑。
众族长一听,以为皇太子这是开口要钱,纷纷表态:只要国家有用,要人出人,要物出物,绝不吝惜。
这也是刚经过战乱,皇太子等于将他们从水里捞了上来,否则哪里肯如此光棍。
“我旁的不要,只要一条:订立乡规民约,各氏宗族奉行如同国法!”朱慈烺掷地有声道。
一阵冷场。
边氏族长年高德重,起身秉道:“殿下,鄙乡原有不少乡规民约,也都是奉行如国法的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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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三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四)
如果将宗族视作一个个小王国,那么这些小王国和大明一样,有“律”和“例”两种 约束性规范。
其中“律”主要来源三本书:
首先是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此人是复圣颜回的三十五代孙,对其所处的时代影响并不大,但此书对后世影响却是极大,真正发扬了治家之学,也是后世“家庭教育”的指导手册和评判标准。
其次是司马光所作《家范》,此书在仕宦之家广为流传,影响深远。南宋宰相赵鼎就曾令其子孙各录一本,以为永远之法。
最后集大成者是朱熹的《家礼》。他在司马光《家范》的基础上制订了一整套家庭礼制和礼仪规范,并与平民之家的生活、劳作规律基本一致,十分详备,最终成为平民之家的家教之法。
即便在蒙元时代,这三本书也是汉族(包括汉人、南人)百姓的家庭规范。在日月重开大宋天之后,理学成了国学,几乎全天下的宗族用的就是这三本书,充其量只是改了个名字。
正因为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极度相近,各宗族内部和各宗族之间,才能保持稳定,依靠舆论互相监督,最终形成了儒教的普世价值。
随着新问题的出现,这些家规之中也会添入一些个性化的要求,比如要求子孙耕读传家不当官——这是官场失意者常常写入家法的怨言;也有要求子孙宁为乞丐,不为倡优牙人——这是唐宋良贱制度的遗迹,因为乞丐还是良民,而倡优则是贱民;还有的则是规定了子孙不得与某氏联姻——这是有私怨家仇的。
这些个性化要求不会违背儒教普世价值,所以总体来说仍旧不出三大本的范畴。
至于“例”则有针对性,往往是本族与外族之间的约定。更贴切“乡规”两字。比如两个宗族之间约定对某处水塘的开发利用,或是某片林木禁止砍伐,也有早晚出入走哪条道路、下地干活衣服如何摆放不至于错拿——耕读传家的农民不同于没有“只耕不读”的农户,他们下地干活前要换上劳作时的褐衣,在收工回家时再换上居家的常服。
这些看起来的确有后世地方法规的味道,但朱慈烺要的却是官府介入。
“我沿途走来。也看了不少乡规民约,只感叹畿辅之地,教化风行,颇有耳目一新之感。”朱慈烺道:“因此也想,若是这些家规族约能够普及天下,岂不是天下皆能沐浴教化?”
若是在一个有电视、有网络的时代,听到这些话,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质疑:莫非别处的家规就蒙昧不化么?
然而在这个许多人一辈子没去过本县县城的时代,加上对本宗族的自豪感。在场众人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太子说得有道理,我们到底是天子脚边的百姓,与那些千里之外的蛮子不同。
朱慈烺捧完之后,又道:“故而我想,日后各宗族订立族规家法,让亲民官也参加进来。一来这些亲民官多是外地人,不知道本地规矩,看了这些乡规民约。不会硬搬家乡规矩,坏了一方风俗。”
在场老人经历过的县令怕不下二十余任。闻言纷纷点头,大为赞同。
“其次,也让亲民官择些要紧的条目,从一村用于一乡,乃至于施行全县。此正是择其善者而从之。”
不少老人咧嘴而笑,谁不希望成为一方表率?若是全县都用自家的规矩。岂不是无可置疑地表明自家最为懂礼么!
“诸位老丈,各家的规矩是怎么订出来的?”朱慈烺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这才转过话头问道。
老人们纷纷进言,讲述自家的规矩如何订立。
无非是召开亲族大会,在族长的主持下。各房长讨论,有地位的老者为长老,最终一起确定成文,用于后世。因为最初制定家法的祖宗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这种宗亲大会便随着环境的变化、宗族地位的变化,不定时地的修正。
至于乡规,则是宗族之间友好协商制定,原本就会有官员在场,最终落实成碑文,流传后世。
朱慈烺早就做过这方面的功课,道:“这与国家立法倒是相似。内阁如同族长,六部如同房长,风宪台垣如同族中老者,齐聚一堂袒露肺腑,便如廷议廷推之礼。”
“此正是家国相通,积家成国之道。正是我大明赫赫如古圣治国之征!”边氏族长接着朱慈烺的话头便恭维起来,听着肉麻却是他的肺腑之言——若非这位皇太子,他可就要顶着光头拖着辫子去见列祖列宗了。
朱慈烺笑了笑,继续道:“却还少了一样。”
众人被他吊起了胃口。
“皇帝。”朱慈烺起身拱手,复又坐下道:“廷议廷推,最终是由皇帝裁定。而乡规民约,各族家法规矩,却少了这层。”
众人愕然:难道订立个族约也要送到天子面前?再勤政的天子也看不过来吧?
“圣天子日理万机,自然是看不过来的。而且一来一去耽误光阴,徒耗人力。”朱慈烺转向任丘县:“我看,就由府县亲民官来做这事。原本也是代天牧民的意思嘛!”
任丘县事前并不得知,故而反应最真,惊讶之余连忙表态道:“微臣谨遵令旨!”
诸位族长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桩事就已经被定了下来。按照这个时代的通则,皇太子和朝廷命官一起定下的事,一介小民还能再说什么?对于朱慈烺和朝廷而言,他们在场却不发表意见,显然是默认了。
“任丘县,”朱慈烺道,“此法从河间任丘试行,你要做好表率!若是让风宪查明你苛待下民,国法定然不饶你!”
“微臣不敢以身试法!”
“你当牢记太祖之训,但凡宗法族规中不悖于国法的,皆由宗亲自议。”朱慈烺看似告诫任丘知县,却是定下了条陈:“其次,人命关天,故国法杀人慎之又慎。或有激了众怒之人,你定要及时与法司介入,告知国法所定,不可冤枉人命。”
任丘县和诸位老人都知道了太子的意思,不过北方本就很少有私刑,故而并不在意。私刑较重的大多在闽粤之地,非但有勒令自杀,还有投石、沉潭之类。
“再有,族法之中当明确除籍条款,犯除籍之事者,绝不可姑息。”朱慈烺厉声道。
“微臣明白。”任丘县是真的明白了。
作为县官,他最恨的就是手下人力不足。进一步挖掘民力时,却碰到了宗族阻碍。
府里发文给两级法司,大致意思就是希望法官在裁断的时候偏向要走出来的民工,不令其被宗族隔绝。如今牧民官可以直接介入宗规制定,甚至有一定的审核权,在开除宗籍条款上当然不会让步。
“还有,我听说如今乡间多有本末倒置,支强干弱,可是有之?”朱慈烺满脸笑意地问道。
宗法制度中的大宗小宗并不是以家财地位来算的,而是以嫡庶为别。嫡长子为宗子,为大宗,为族长。庶子为小宗,为宗亲。大宗统率小宗,小宗统率群弟,这就是周公制定的模式。任何一个家族在经历了上百年数代人之后,总有贤与不肖,大宗可能衰落,而小宗则可能兴起。
就以阁老蒋德璟为例,他是小宗出身,哪怕身为帝师阁辅,也没资格出任福泉蒋氏一族的族长。
这种现象在大明已经较为多见了,也是宗法社会不可避免的症候。当年周室以大宗统小宗,建立宗周六师,成周八师,三殷八师,结果却还是逃不过诸侯坐大,最终国灭的悲剧。
朱慈烺受五四之后许多文学作品的影响,不自觉地将宗族权与世俗权统一起来,以为族长权力极大,压迫宗亲。结果自己走了一路之后才发现,许多宗族的小宗比大宗厉害,族长非但普遍被各房架空,有些甚至还要仰小宗鼻息。
他最为忌讳的“宗族对宗人财产权和人身权”的控制,也是误中副车。这种权力其实在父权而非族权。当宗族规模小,父权与族权统一的时候,两者合而为一。宗族开枝散叶之后,族权与父权分离,却是父权高于族权。
在大宗族中,父权的代表并非族长,而是各房的房长。即便如此,碰上子孙有出息的,或经商暴富,或出仕为官,父权对人身权和财产权的控制也就近乎于无了。范仲淹和朱熙都希望整个家族的财产都归于族中分配,其实是大同世界的乌托邦,近乎空想社会主义,就连他们本族后人都没做到。
“这种本末倒置,正是礼崩乐坏之兆!”朱慈烺掷地有声:“若是官府不能出来正风气,天下如何太平?”
他看到好几个族长纷纷点头,心有戚戚焉,知道自己切入点找准了,当即宣布道:“所以日后各宗族族谱,与宗子、宗人、宗亲姓名都存档在官府。每有宗亲大会,亲民官该携此宗文卷与会,另以村老、农老、教官,及外姓老人三位并为董正,以免有仗势欺人之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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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四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五)
诚如颜之推说的“少年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少年时候的习惯甚至会影响人终身。朱慈烺在读书的时候就是学霸一类的人物,很自然地沾染上了“权威崇拜”的习惯。这使得他对明朝,以及明朝社会并不抱有太大的好感。
朱慈烺对宗族的认识,很多来自于鲁迅的小说。然而真正走入百姓之间看一看,与身边饱受“宗法大山”压制的人民交流之后,朱慈烺却没有发现礼法在吃人。而那些出现“吃人”现象的地方,恰恰是因为礼法不被尊重。
因为这样的矛盾,让朱慈烺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历史与文学知识,加上这些年来的见闻,总算找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宗族宗法社会本身具有政治和法治两重属性,是对皇权的补充。自己一直纠结的问题,如果细细分析,其实是如何保有其政治属性而击碎其法治属性。
在新文化运动对宗法社会的战争中,新兴的公民思想要击溃故有臣民思想,颠覆传统道德和其价值观。故而在鲁迅等人眼中,历史书里满篇都在吃人,字里行间都是血迹。这些干将们注定要击碎宗法社会政治和法治的双重属性,宣扬自己的价值观,并将之根植于天下百姓的头脑中——所谓启迪民智。
无论是先来的“德先生”“赛先生”,还是后来的“马先生”“列先生”,皆是如此。
当时的中国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尚可原谅。此时的大明却根本没有那样的社会环境和思想条件。
作为大明的皇太子,朱慈烺从未想过要发展社会主义,至于资本主义也仅仅是一株似有若无的萌芽,所以他在现阶段必然要站在传统道德的立场上,保护宗族宗法的政治属性。巩固自己的法统地位——否则带人革自己的命么?
又因为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朱慈烺对国家司法权十分敏感,这就促使他要击碎宗法社会的法治属性。
一旦开始反思,也就能够看清事物的全貌了。
鲁迅本人和其他左翼文人一直有“论敌”存在,可见在这场战争中他们也只是其中一方,掌握真理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如果鲁迅所言切中了所有社会问题的根结。为大众所信服,他就是精神领袖了——事实上他是个斗士、狂人,用流行语来说只是个“小众写手”。
一旦厘清思路,明白自己所面对的问题,自然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随着各宗族族谱在县府备案,家规族训、乡规民约都有了府县衙门、三老、外姓的介入,谁也不能关起门自说自话。借着如今皇太子的薄达云天的声望,各家对于这种介入都秉持了最大的宽容和欢迎。而介入者也因为传统思维的惯性作用,以最大限度的尊重。尽量不对他人家事指手画脚。
在互相谦让之下,政治层面的工作推进极快。
关键在于法治层面。
如何保证宗族内部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关起门来执行家法?
冯元辉提出的办法是“巡回”。
各县裁判所定期派出法官巡回各村,头一日公开接受诉讼,审理案情。翌日立一帷幕,村中老幼次第而入,报上自己姓名住址,各给红绿豆一枚。无事者交付绿豆。将红豆投入缸中。有冤不能口述者则暗递红豆,丢弃绿豆。
等见过了全村老幼之后。法官便请县里警察一道暗访,查明事情真相,保护弱势诉冤的当事人。
县里有裁判巡回各村,府里有推事巡回各县,多一个渠道就少一份情弊。再加上风宪官或明或暗的监督,不敢说政治清明。暗无天日却绝不能够。
在这番动作之下,河间府任丘县百姓的户籍上多了一项颇有地方特色的填空:所属宗族祠堂。
各宗族祠堂作为宗族核心,一并被官府登记在案,同时登记的还有宗族所有的宗产,包括义田、公田、祭田等等。这在官面上的说法是:保护族产。不使不肖子变卖、偷盗、侵占。然而其后手却是针对那些贪官,防止贪墨资产转移至族中,看似两袖清风,其实已经吃得脑满肠肥。
河间府和新成立的民部,以及大理寺都派了人前来视察。河间府考虑如何将之推广全府,大理寺则要考虑如何形成条文,确定《皇明宗族法》文本。民部嘛,什么都不用考虑,只是来帮忙干活的。
一个主事带了一百个从十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学生,跋涉三百里,到任丘县重新制定户籍本格式,帮着进行补充户籍登记。还要进行宗族人口与非属宗族人口的调查统计,同时也要进行初级的职业调查,看有多少人在从事工商服务业,为日后进行更多的统计调查进行实践。
这主事早就听说过“经济普查”这个名词,是姚桃在转述皇太子训示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这四个字颇有些风宪官的意思蕴藏其中,为了能够脱离这个整日打算盘的工作,这位主事自告奋勇前来任丘,希望日后真的有“普查”时,自己能够优先选用。
事实证明,在东宫体系之下,好职位固然众多,但要想获得好职位所付出的辛酸和血汗也是少不了的。
这也是隐形的贪腐成本。一旦被抓,钱财尽失,就连过去付出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在民间商行没能与国家机构展开人才竞争之前,朱慈烺着实有些肆无忌惮。
朱慈烺有个优点,从来不将人想得太笨。他没想过自己挖坑,别人一个个会跳得十分愉快。对于《宗族法》的推广,他决定看任丘的效果,一旦合适就用国家力量强制推行,只要不突破临界点就没有问题。
让朱慈烺意外的事,不等他下令,河间府其他各县已经闻风而动,而大部分宗族则表现出了热忱欢迎的姿态,真正抵触的宗族少之又少,最后也随了大流。
朱慈烺很担心是民政官员为了政绩,下了猛手,又派了人四处巡视,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实在是许多宗族主动找到官家,要求效仿任丘制度。
眼下并没有人意识到族权与皇权存在矛盾。在所有人眼中,皇权是理所当然天下第一,神圣不可侵犯。
宗族内部的矛盾却是存在多时。
控制了祭祀权、在宗亲中有极高影响力的族长,与控制着实际生产资料的房长之间的矛盾;受大宗欺凌的小宗,以及仰仗小宗鼻息的大宗,彼此之间存在的矛盾;想摆脱宗族约束却又不愿失去宗族庇佑的宗人,与深感对宗人缺乏约束力的族长之间的的矛盾。
这些矛盾的双方,在自己掌握着强势力量的时候,都希望强者为尊。在自己处于弱势下风的时候,又希望向官家讨个说法,让外人来评评理。
在大家无法平等地坐在一样高的椅子上时,索性全都坐在地上。
秉持着这种想法,各氏宗族纷纷往朱慈烺的坑里跳,生怕自己跳得晚了。
又因为朱慈烺放开了对立祠堂的限制和保护,降低了门槛,许多大宗族甚至因此分裂出来了新的小宗,自立祠堂,开枝散叶去了。一些在当地缺乏底蕴的家族,也能够借此机会立了祠堂,开宗续谱。这些人自然也都成了《宗族法》的坚定支持者。
唐太宗行科举而自得:“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朱慈烺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原来“坑”也是能大受欢迎的。
在一片称颂声中,朱慈烺的车驾终于缓缓前行,离开了任丘县这个特产苇席的地方。
除了意外地收获了一批苇席之外,朱慈烺也知道了有人要垦荒白洋淀。
这种垦荒一般被当地官府支持,也是朝廷增加田税的重要途径,但既然此地有发展第三产业的机会,自然要在政策上有些偏斜。
“开林垦荒与填湖开地都是好的,”朱慈烺充分肯定了农民的拓展意愿,“但是天下生态,不能光有农田,一样要有湖泊湿地来分水蓄洪。现在为了几亩好地把湖填了,以后受了灾再要改回来就难了。
“大理寺正好考虑一下,如何出台一部《皇明自然环境保护法》,粗略有三点:可以开山,不可毁林;可以垦荒,不可填湖;可以狩猎,不可令其绝种。”
如今粮食异地供给已经成了必然趋势,即便四百年后华夏大地人口十数亿,主要的产粮区也才五个。以现在大明的人口,即便根据太祖开国时的八百五十万顷来算,配合外购的粮食,也足够所有人维生。如果按照万历年间的统计,全国耕地在一千一百余万顷,那么更不至于出现饿殍遍野的情形。
关键在于歉收、绝收,以及分配不均。
朱慈烺决定从影响最大的“分配”上下手,对于新开田土也就不甚上心了。如果分配问题不解决,哪怕开再多田地,也会有人饿死。现在这样还可以让更多的人进入服务业,让商品流通更加便捷,加快资本累积。
“殿下,天下承平,人丁日多,没有足够的田亩如何养活人口?”
“天下太大了,有得是地方给百姓种地收粮,何必要破坏祖宗留下的青山绿水呢?”朱慈烺话中有话。
一旁的冯元辉突然想起自己说过的安南、占城之粮,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殿下真有外拓进取之心?到时候做个天高皇帝远的百里侯却是不错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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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五 旌旗十万斩阎罗(一)
“皇太子殿下带兵南下了,再不动手可就晚了!”一个焦躁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穴中振起回声。
“消息确凿么?”另一人问道。
“怎地不确凿?真人都见过了!只是隔得有点远,看不清眉眼。”
“我是问带兵的事,带的哪支兵?带了多少?有没有火炮?这些都查清了?”
“哪里能打探那么多!不过有人看到了双翼飞虎旗和坦克司的旗号,那就该是近卫第一师吧。”
“这下麻烦了……”刚才那镇定的声音颇有些消沉:“他们打闯王、东虏都凶悍得很,咱们手里连棒槌都配不齐,怎么跟他们打?”
“要不咱们去告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听说李闯和献贼的人马只要肯归降的都没杀。何况咱们现在还没造反呢。”
“告状?皇太子就算英明,他身边的那些狗官呢?能让你见到皇太子?那些狗官家里哪个不是养着成百上千的奴仆?官官相护,谁会给咱们主持公道?”之前那焦躁的声音越发焦躁了。
“你这么说是有道理,但告状不行,造反也不行,咱们就在这洞子里躲一辈子?”那怯弱声音渐渐有了底气,又道:“现在外面找我们的人可不少,被逮住可就没命了。”
“那些狗腿!迟早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那人恨恨啐道。
“反不反?”之前那镇定的人突然放声喝道:“弟兄们,反不反!”
山洞将他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一遍遍地追问着:“反不反!反不反!不反!反!……”
“反是死,不反死得更惨!大哥,咱就反了吧!”
“大哥,反不得。一旦反了就没回头路了!咱们还是先去告状吧!那些杀才不遵朝廷法度,本就不得好死啊!”
“大哥!”
洞里突然死寂一片。
被众人视作大哥的男子想扫视周围的弟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人影。他心里却亮堂得很,这里一共三十六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奴仆。平日里被打被骂,子子孙孙也都只能成为贱民,不能科举,任人打骂,做牛做马。
“反了!”男子长身站起一声怒号,底下却静寂无声,就连刚才让嚷得最凶那人都被吓住了。
“皇帝家又定了北京,打出关去了,若是现在再不反。难道千年万年做这奴仆!天下还有轮主的时候,我等竟然要为奴为仆与天地同休么!”男子振臂一呼:“反他娘的!弟兄们,咱们索了身契,从此再不为奴!”
“反了!反了!再不为奴!”
……
崇祯十九年腊月,朱慈烺车驾到了中都凤阳,在凤阳总督袁继咸及当地官员的陪同下祭拜了皇陵。这里安葬的是太祖父母——仁祖淳皇帝、皇后,与太祖兄嫂一家。
最早下葬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太祖与其二哥两人,太祖不过十来岁。没有能力置办棺椁,只能给考妣穿了旧衣、裹了破被。挖个三尺浅坑草草埋葬。后来太祖领兵一方,这才重修了山陵。后夺取天下,再修中都,最后营造出如今的规模。
朱慈烺在整个皇陵里走了一圈,仔细审视陵园修复情况。袁继咸与傅山两人在左,闵子若、萧陌在右。如同雁阵。
袁继咸到任之后已经修过一次皇陵,这次听说皇太子要来,又抓紧时间查了两遍,已经没有让朱慈烺可以指摘的地方了。
朱慈烺绕了一圈之后,回到了神道南端的碑亭之中。再次站在《大明皇陵之碑》前,重又读了一遍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的碑文。从文辞来看,这时候的太祖已经读了一些书,通体用骈文写作,用词直白,不加文饰,毫不避讳自己家族当年的贫困窘迫。
“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文字不多,这篇算是最好的了。”朱慈烺伸手抚摸碑沿,读道:“‘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这话不在正文,却是申明了一个道理:实事求是。国家糜烂之初,无不是粉饰而起。越是粉饰,问题越大。好比一人生了疥癣,不求医治,反倒涂脂抹粉讳疾忌医,最后苦的只是自己。”
“殿下所言甚是。若是天下牧守之官都能‘不讳过,不自矜’,有甚难事不能解决?”袁继咸接应道。
在左良玉病故之后,袁继咸成功地将左梦庚引回正途——想朝廷要诰封。朝廷当然不会不给,然而左良玉一旦拿了这诰封,就是盖棺定论,生是皇明的人,死是皇明的死人。其手下诸将见了,自然知道左梦庚没有代父而立的能力和魄力,已经向朝廷屈膝了。
如此一来,左军再无东进攻伐的可能。想马士秀在左良玉活着的时候都不肯用舟师渡大军过江,更何况左良玉殒身,左梦庚又向朝廷求封求荫。
从这上面论起来,袁继咸当时真是孤身入虎穴,行的好一手釜底抽薪之计。
凭着这份功劳,朱慈烺也是打算大用袁继咸,只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才放在凤阳。
两人正说着话,陆素瑶却接到了一份急报。她打开扫了一眼,知道兹事体大,连忙送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接过传报,面无表情读完一遍,递给了袁继咸。
袁继咸看了之后却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苦涩道:“殿下,这……是否发回北京部议?”
“送京中知道,议就免了。我既然在这里,就地解决吧。”朱慈烺并不觉得是甚么大事,只是心有不悦:“这事我看着多半是‘官逼民反’!这黟县知县就是个只会‘粉饰’的小人,就连事体闹得如此之大,遮掩不得了,还在粉饰!”
傅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意间瞥到萧陌目光炯炯,一副跃跃欲试之态,便知道此事不善。又听皇太子说“官逼民反”、“黟县知县”,心中一颤,暗道:可别又是民变了!
傅山不幸猜中,朱慈烺拿到了正是徽州府黟县的奴变之报。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很是切中大众心理。因为李自成、张献忠闹得太厉害,又有东虏内犯,攻城略地,劫掠百姓……让人以为天下就是闯逆、献贼、东虏三桩大事。
其实却是不然。
从崇祯十年之后,南方也是多灾多难。江西、湖广、广东、浙江、南直、福建,哪省没有乱民从贼?只是因为声势不大,也就数千上万人的规模,与闯、献、虏动辄数十万众相比不值一提,竟然被人无视了。
此番黟县发生的奴变,只是在“三贼”败落之后掀起了又一番大动作,这才能够直达天听,传到朱慈烺面前。
黟县知县在这封通报中只强调了这些“逆仆”如何凌辱其主,掠夺其财,索要奴契,对于奴变的成因也只说“其奴素黠”。
“田主德不我顾啊……”朱慈烺指着碑上文字:“正因为是无德不顾,所以才有太祖高皇帝龙起临濠。地方官吏庸蠹无能,主家不知好德,这是要逼得大明改朝换代?萧陌,派人去黟县……慢着,打唐河之战的那个王翊,现在是何职司?”
萧陌没想到朱慈烺还记得一个小小百总,惊讶之余连忙道:“王翊仍旧在坦克司,现为副把总,上尉军衔。”
“坦克司把总是谁?”朱慈烺问道:“还是刘老四?”
“正是。”
朱慈烺笑道:“这么久培养不出接班人,这是刘老四无能。这回我钦点王翊的将,让他带本部人马护送冯元辉去黟县,解决此次奴变。”
冯元辉此刻并未随驾,而是在后面督察《宗族法(草案)》落实情况。拿到皇太子差遣之后,星夜赶路,前往凤阳与王翊部汇合。他在路上还在想,这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留在京师,如此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就没了。
作为一个久在江湖的破靴党,冯元辉对于自己弭平奴变没有丝毫担忧。他早就听说过徽州那地方民风彪悍,百姓不读书,多是经商致富。致富之后自然要蓄养奴婢仆僮。而这些人实则是一夜暴富,没有诗礼之家的底蕴在,蓄养奴仆就如沐猴而冠,丝毫不将这些奴仆当人看待。
若真说起蓄奴之风盛行,江南、浙江才是首位。一者功勋之家多,二者官宦之家多,三者富豪之家多……为何那边没有奴变,偏偏徽州奴变?这岂不正是说明徽商不会做人么!
冯元辉心中这么想着,却并不恨那些徽商凌虐奴婢,只是为自己得了这么个出头的机会而高兴。
他却不知道,早在崇祯七年,桐城就爆发过奴变,打的是“代皇执法”旗号,后来被地方官府剿平。
十多年光阴过去,当年奴变的幸存者犹在壮年,尚未老去,听闻黟县又起奴变,感叹自己这奴籍不得撤销,而天下同苦之人何止百十万!
正所谓一呼百应,他们再次号召故旧,联络乡党,裂裳为旗,断梢为刃,群起前往主家索要身契,不给者便当众打杀。有奴仆不愿离主家而去的,众奴也将之杀死,分尸泄恨。
此风一起又何止桐城有变,从黟县往东,扰得南直、浙江受苦之奴纷纷起事;往西,则有湖北、江西一众大家奴仆响应。
崇祯二十年,就在这乱哄哄声中悄然而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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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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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十年正月,江南各地风起云涌,其中镇江府金坛县有潘姓奴某,在城隍庙聚得四、五万众,号称“削鼻班”,声势最为浩大,就连知县都只能据城死守,各大户人家更是紧闭家门,等闲不敢开启。
这一日,金坛县里来了两个外地生员,一样黑色儒巾,淡蓝澜衫,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显然非等闲生员。门子见他们都佩着刀剑,不敢放行,偏偏其中一个伶牙俐齿,开口王法闭口道义,吓得门子不敢阻拦,只得放进城去。
这两人正是受命平息奴变的冯元辉和王翊。
王翊第一次穿着儒服,只觉得颇有意思,不肯穿斗篷。冯元辉见他不穿,自己也硬咬着牙没有穿。只是如此骑马狂奔,却受不了寒风刮骨。跑出几里路之后,身子上蒸出汗来,这下才是真正内外交困,等到了金坛县已然从头到尾凉透了。
王翊却没事人一般,看着江南风景人物,都是平生所罕见,仿佛到了异域一般,时不时啧啧称奇。他生长在黄土高原,自幼随着父亲当了流民,别说眼前这些青砖绿瓦,甚至都不能想象过了长江之后,连水都随处可见。
在连年大旱的西北,往往一口水就是一条人命啊。
冯元辉听说过江南如何富庶,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本想嘲笑王翊少见识的话都忘了说出口。
旁人见这两个生员佩剑骑马,又一脸土包子模样,便知道他们是北方来的。纷纷避让。
王翊看到不远处有张酒旗,伸手一指:“有光兄,前头喝一盏如何?”
冯元辉字有光,深感王翊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止不住地牙齿打架:“喝……熬……好!”
王翊看了一笑,暗道:这般就承受不起了。果然是个文弱之徒。
他见路上人多,索性下了马,先探了探马脖子上的汗,轻轻捻了捻,快步朝酒家走去,一边扬声道:“叨扰,让让,叨扰……”路人纷纷避开一线,让这还算懂礼数的生员过去。
冯元辉也下了马。脚下被青石板一震,直震得膝盖疼,这才发现两条腿早就麻木多时。他好不容易才迈开腿,跟上王翊,已经兴起了生不如死的感慨。
“这里生意却好,不到正午就这么多人。”王翊到了酒家门口,却见酒旗招展,窗牗大敞。迎面却有一股热气扑来,也不知这店家点了多少火盆。竟如此奢费。
小二见有客来,大步出来,上前打躬作礼:“先生里厢坐,可要楼上雅座哇?”
王翊习惯性地一按刀柄,吓得小二退了两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像是遇到了恶鬼一般。
“给马擦了汗,多喂些豆子。”王翊掏出一锭小元宝,往那小二手里一拍:“照顾好马,多的作你打赏。”
小二额头一片汗光,连话都说不清了。
冯元辉追了上来。看到小二手里那锭一两重的小元宝,喉头滚动,连忙将缰绳扔了过去,道:“一样要给马儿擦汗,多多喂豆子精料!还有茶酒钱也是从这银子里扣!”
王翊颇觉得丢人,径自往里走,就差回头说不认识此人了。
那小二正觉不忿,毫不客气地剜了冯元辉一眼,嘴里用江南土话嘟囔道:“一色样额尚元,两色样额宁……”
冯元辉听不懂小二口中的土话,却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他本想抬脚踹上去,但想到如今奴变的大环境,咬牙忍了,紧跟着王翊往里走去。
王翊一眼将酒店里的人物都收入眼底,径直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通风采光又能看街上的市井风情。更重要的是,这张桌子后面坐了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用江北口音的官话说着浙江奴变的事。
这正是王翊和冯元辉四处采风的目的所在。虽然他们拿到的命令是平息奴变,但现在这奴变波及四省,显然不是一个副把总带几百人能够平定的。皇太子从来都是算无遗策,如今发生这种情况,只能坚信皇太子殿下他老人家另有深意,绝不能回去讨救兵。
既然平不能平,回不能回,又没进一步的指示,王翊和冯元辉私下一商量,决定还是先打探消息再说。黟县他们已经去过了,虽然是此次奴变的策源地,但闹得其实也不大,十来家富户遭殃,那些乱奴基本散了,剩下的十几人都在山里钻洞子,比寻常土匪还不如。
其他地方闹得也厉害,却没金坛削鼻班声势浩大,故而王翊和冯元辉让大队缓行,两人亲自到城中打听消息。
“哎呦呦,那个打得惨呐!这么粗的竹节,”王翊身后那桌行商用手比划着,“啪啪啪地往大腿上打,打得皮开肉绽,血都流到城隍庙的阶梯上了。边打还边问疼不疼。那主家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嗯嗯应着。那乱奴就说:某年月日,你打我多少多少,今日统统还你云云。啧啧,真是吓人!”
“你这还好些,只是挨打罢了。”同桌的另一人道:“我还不是见了一场,几个乱奴抓住他们主家,按到在地,往他嘴里灌屎尿……”
“噢噢,你们在说杨员外是伐?”旁边一桌客人,操着江南口音的官话也参合进来,道:“就是那个爱喝茶的?”
“正是正是。”刚才说话那人皱眉咧嘴:“吓!那真是肮脏龌龊到了极处。”
“那杨员外最爱喝茶,尤其以硖州碧涧、阳羡天池为最。他家奴仆奉命采茶去的,要计时日返回来,迟则受笞。”那南客显然知道许多此地秘辛,此时说来众人都是侧耳倾听。
“难怪那些奴仆还说:‘请老爷尝尝此处碧涧’……啧啧,太恶心了。”刚才说话人只是摇头。再看看自己眼前的茶水,也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冯元辉光是听听就被恶心到了,见王翊没事人一般地喝着淡黄色的茶水,对这丘八的粗陋大为惊叹。
“这些人也都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声音加了进来:“若是平素主家待他们好些,哪有今日之苦?别的我不知道,我是顾学士乡人。他老人家居家时候。亲自教僮仆莳花种菜,恬淡到了极致,且看那样人家的奴仆会不会做这等事?又譬如我知道的嘉兴府平湖县陆姓生员,自号二顽,平日里最是酷遇诸奴,打打骂骂都算轻的!那些奴辈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虐待,竟一道将之手刃之,然后投官自首,甘心抵命。由此也可见。善恶皆是自造。”
“也不能说都是主人刻薄虐待。”又有老成人道:“也不是目今,自古就有黠奴一说。老丈别地方不敢说,只说我们松江府就有两桩异事。
“一桩是府中有个姓徐的奴仆,死后无子,把主家请到内室,交代后事。那主家进去一看,帷幔竟是貂皮的,就是主家自己都用不起!这也就罢了。还穿了一件蟒龙裁制的五彩夹衣!骇人不骇人?”
他顿了顿又道:“这是那主家亲自出来说的,半分不虚。”
众人也纷纷咋舌。道:“还是老人见识多,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哪里听闻得?”
那老丈略有得意,继续道:“第二桩事略早些,不过见证之人更多。也是我松江府,在上海县,故南京礼部侍郎董公家的事。
“董家奴仆中有无赖纵酒好赌。白日里欧人抢人财物,竟将那人活活打死。当地官不敢管,董公过了几年才知道,便要将那恶仆杖杀。谁知那恶仆先得了消息,与同伙持斧扮作强盗。竟坏了董公性命!这又是一桩骇人的事吧!”
众人纷纷摇头,感叹这世道真是说不准了。
王翊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觉中已经转了过去。好在许多客人都听得入迷,就像是作了个社一般。等听完了这则故事,王翊转向冯元辉:“这怕不真吧?”
冯元辉到底是讼棍出身,业务素养过硬,装腔拿势地点了点头:“这却是真实。不过这老丈肯定也是听来的。因为此事乃生在万历七年五月初七日,故南京礼部侍郎董传策遇害一案。”
王翊挑了挑眉毛:“这你都知道?不会是随口编个日子糊弄我的吧?”
冯元辉本想收获一些崇拜,不料却被王翊质疑真假,顿时泄气,道:“不信自己查去,是大案子,当时震惊天下呢。”
“奴仆说到底就是奴仆,怎地能比主人还富?”王翊不解问道:“你家可有奴仆?”
“大明律:庶民不得蓄奴。”冯元辉没好气道。
至于奴仆竟比主人还富有这事,当下也有人出来为王翊解惑。
“奴仆也有好多种。那些官府收的罪犯亲戚,发给功勋之家为奴,那是闹不出花样来的。”那人轻捻胡须:“不过这样的到底少,更多的是投身缙绅家为奴的。这些人多是诡寄,就是逃田税、赋役的。说是奴仆,其实缙绅也不管他们,只是收租子罢了。他们私下里还打着缙绅的旗号去招摇撞骗,都进了自己的包囊。少则一两代、多则两三代,奴仆比主家富有也不稀奇。”
那胡须男子朝老丈一拱手:“又要说到你们松江府了。徐华亭徐阁老,跟严分宜斗了几十年不倒的人物啊,结果还不是被这种恶仆坏了名节?”
王翊不知道徐阁老是谁,望向冯元辉。冯元辉忍不住卖弄,低声道:“是嘉靖、隆庆时候的首辅,徐阶徐华亭。”
王翊点了点头,还是不知道这人怎么被恶仆坏了名节。
好在那个松江府的老丈见外乡人多,解释道:“徐家在当地名声极不好,大半都是这些诡寄之仆闯下的祸,让他徐家背了。否则哪有宰相致仕,被乡里逼得便装夜遁的事?”
“这富也就罢了,还有奴比主贵的呢!”又有人忍不住加入论题道。
“大明不是不许贱籍科举么?”这回连冯元辉都吃惊失声叫了出来。
“你是北人,难怪不知。”在场这些南方行商、客人纷纷嘲笑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万历年间的旧事了。许多奴仆家资万贯,直接纳资得官,有的将子弟送入学校。还有些被举乡荐,联捷南宫,甚至与士流联姻。其主不过乡贡生员,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贵仆?如今这事在我们江南都见怪不怪了。”
“别的不说,你们说削鼻班的潘首领怎生聚起这么多人马?还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钱么!”有人将话题拉回目今,像是触动了某个忌讳,刹那间一片静寂。
王翊见众人不开口,正想挑个头,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吹吹打打,像是有人家办喜事,又像是中榜夸街,但前者听着唢呐曲乐不对,后者又没开科考试。
众人纷纷张头探望,却见街拐角出涌出一队人来。
只见这些人打着仪仗,张结彩纸,抬着一升八人大舆,声势非凡。
这大舆上坐着的是个员外一样的胖子,正月天里竟然满头大汗,连连拱手,言辞甚是恭谨,却是请这些奴仆放他下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哪家的主人还该如此大事声张地让奴仆抬他?
这些奴仆却死活不肯,又是旌奴导前,又是骑仆环后,轩盖鼓吹,沿路炫耀,定要绕城一匝方肯送归。
有路人相询,这些人便大声宣扬道:“我辈之主长厚,仁慈待我。我辈若不知报,恐为神人嗤笑!故而今日定要让主人大涨颜面,也好教人知晓我辈并非不知恩义的蠢物!”
王翊与冯元辉所见所闻,越发不知道这奴变到底罪在哪边,又该如何平息。之前两人还曾因为到底是招抚还是围剿发生过言语争执。
因为皇太子并没有在令旨中明确权责,所以谁也说服不得谁。现在看来,波及四省的奴变要说围剿,少不得十万人马,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而招抚的话,貌似这些人也并非真正的呼啸一处,更像是个松散的盟会。
此时此刻,两人不由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庆幸眼下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个层面能够解决,只要据实报与皇太子殿下便是了。(未完待续。。)
五一七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三)
在华夏,奴与隶是两个概念。后世所谓奴隶在此时单是指“奴”,反倒是隶还有一定 “事业单位编制”的味道。
从有历史记载至朱慈烺此时,从未根除过。只能说从宋朝开始,儒学得到了空前发展,民本民粹地位高涨,由此产生了对奴的保护。
只是这个过程很快就被信奉奴隶制度的蒙古人打断。又因为蒙古人打下了世界史上罕见的广阔疆域,更是将各色奴隶带到了中国。在元大都的贵人之家,若是没有黑厮劳役、棒子奔走、朝鲜女奴侍寝、南女歌姬演奏……那这家人家就会被整个权贵阶层嘲笑。
国朝承接蒙元,虽然志在恢复大宋制度,但不可否认蒙元的九十七年就像是白绢上的墨点,只能靠时间来冲洗,而且未必能洗得彻彻底底。这也就是国初在许多制度上仍旧带有浓浓的蒙元气息,比如蓄奴。
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太祖朱元璋废弃“行省”不用,而改用三司,对于蓄奴的问题也是大加限制。
首先在蓄奴的资格上,庶民不许蓄奴。这是因为奴在许多法律层面的权力其实与“凡人”一致,所以庶民与奴的分界线不大。
其次,对于有资格蓄奴的勋戚、官宦之家,蓄养奴婢的数量也有规定。公、侯之家不能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在太祖皇帝的高压铁腕之下,大量奴仆被解放出来,成为自由民,为国初的休养生息提供了人力基础。太祖高皇帝对《大明律》的期望是“万世不易之法”,为了避免蓄奴之风的再次兴起,大明律中还有“禁止奴婢典卖”、“禁止逼良为奴”的条款。
谨以黄世仁与杨白劳为例。则黄世仁犯了“庶民蓄奴”、“典质奴婢”、“逼良为奴”三项罪名。若是杨白劳讼至官府,黄世仁可能受到“杖一百”到“流三千里”之间的刑罚,喜儿还是得放还自家。
朱慈烺知道如今这种局面,乃是两百年沉疴所致,是法纪驰废的结果,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而且据他所知。奴婢之中还有农奴和奴工两种。
尤其是奴工,在江南蔚然成风。那个毁誉参半的徐阶徐阁老家中就蓄养了上千女奴,为其纺织,然后拿出去贩卖。一刀切地废奴,非但无法解决被废奴仆的安置问题,还可能摧毁现有一些新兴行业。
虽然没有人明面上提出来过,但朱慈烺能够从江南拿到巨大批量的廉价棉布,这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经济依赖。
“我从南方招兵,但凡有奴籍者一旦入伍便脱奴为良。本意就是怕有奴变之类产生。怎奈竟然还是避免不得。”朱慈烺一向是以自我为中心,坚信自己的举措都是对的,而在奴变这个问题上竟然有先见之明却无应对之策,显然是对他的一记重击。
陆素瑶上前劝道:“殿下的本意自然是好的,只是地方上却实在过分。那些蓄奴的大户不肯放人,官府竟然也用巡检司、警察防止奴仆逃走、参军。虽然殿下开了口子,下面却将这口子堵死了,着实可恶!”
也有人认为参军还不如为奴。不过陆素瑶不会往这方面去说,否则也太不会聊天了。她只是秘书。却不是采风使,应答只求真实,不求全面。
朱慈烺也是气得牙痒。在他意识到自己出现负面情绪的瞬间,他立刻深呼吸,将情绪牢牢控制住,道:“先让刑部出一道公函。告全国各警察厅、局、所,所有警力不得为追捕逃奴而用。从接函之日起,凡以任何借口抓捕逃奴移交故主者,一经查实,以逼良为贱罪论;再令。大都督府各总部抽派人手到地方,联同都指挥使司相关职官,彻查各府县擅动巡检司之事!”
巡检司相当于后世的武警部队,是留守地方的军事力量,主要是镇压暴乱、剿灭土匪。这支人马虽然不能跟六大主战部队比拟,很多甚至是淘汰下来的辅兵,但擅自被基层官员调动却是国家体制的大问题。
各巡检司巡检恐怕还是存了武不如文的惯性思维,一看到县府出文不敢不动。而县尉多半也是没有深刻意识到自己编制转入都指挥使司的内涵,仍旧以为自己是知县的佐贰官,唯知县之命是从。
这种情况也就只会发生在东宫势力照耀不到的南方,北方哪有官儿会做出这等蠢事!
“最后,让内阁商议一下,起草一份圣谕。大致意思就是,无论良贱,皆我大明子民,圣天子不愿看到子民相残。凡是愿脱籍而主家不肯给身契者,可自陈脱籍,视作良民,切莫以暴行施加故主,不然以欧凡人之律论处。”
奴婢欧打主人在大明律中要加欧凡人一等,朱慈烺取了轻罪,也是配合前面的这个“视作良民”。
这道圣谕的看似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其实却是偏向脱籍奴的。
至于主家,想必是很不乐见这道圣谕。但他们本身已经触犯了律法,或是不可蓄奴而蓄奴,或是超额蓄奴,这都是“杖一百”的罪刑,很可能被活活打死,只要脑子还清楚的人,多半不会顶风而上。
……
“贱奴作乱,国家不思剿灭,竟然姑息纵容!此致纲常于何地!”
钱谦益的绛云楼前,几个乡绅联袂拜访这位名流,希望他能出面制止这倒行逆施之事。
钱谦益一身布衣,看着他们却没来由一阵厌烦。
他虽然不赞同这种扰乱百年习俗的做法,但圣谕就是圣谕,身为臣子不能违抗。当初还有可能是逆储挟持天子,而如今储君南下,天子在北京仍旧发出这等谕旨,再没有半分理由质疑真伪。
因为这个道理,钱谦益在得知圣谕之后,就按照江南普遍流行的“雇工”制度,与家中奴婢改签了身契。凡是死契的,或长或短都改成了活契。为了避免麻烦,身契上的“奴婢”字样,也都改成了“雇工”,写明“俟尝身价,则许自去”的文字。
改过之后,钱谦益觉得也没什么变化,家里仍旧是按部就班做事,倒少了一桩心病。
“纲常之中,本无主仆之说。”钱谦益淡淡一句顶了回去。
刚才慷慨激昂者顿时偃旗息鼓,强压怒气,忿忿不平道:“那些刁奴连身价都不偿还,吃用我多年,如今一朝脱籍,岂是道理?”
钱谦益摇了摇头,抬眼看他,道:“国法如此,你又能如何?”
“听闻皇太子已经到了南京,我等要去觐见储君,申明道理!”有人叫道。
钱谦益冷笑:储君颇类太祖,没见他讲过道理,你们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夫足疾日重,不能远行,只好在此等候诸位佳音了。”钱谦益说完,随手端起茶盏,身边小厮连忙高呼送客。
这些乡绅讨了个没趣,只得告辞而出。
待这些人走了,柳如是方才从屋里出来,道:“老爷为何不劝住这些人呢?”
“劝甚么?这些人已经是利令智昏,能劝么?”钱谦益又长叹一声,道:“如今天下定鼎,大明江山却要变色了。”
柳如是对钱谦益仍旧是死心塌地,听闻此言,心中却是暗道:若是变得百姓安居,倒也是桩好事。传世之奴都已经得以解脱,只不知教坊贱女何日方能拨云见日……
“不过我看这皇太子还是能听人劝的,未必就是无药可救。”钱谦益道。
“老爷此言……是因为皇太子受了《谏忠王书》么?”柳如是问道。
钱谦益仰望蓝天白云,抚须颌首:“我本道他光复了京师,定要行灵武之事。如今看来,他却是受了良谏,终于没做出那等不忠不孝的事来,可见心中还是有一份良知。”
柳如是点了点头:“皇太子到底只不过十七岁年纪,一时为宵小所误,未必就是真的泯灭了良知。”
钱谦益点头道:“且再看看,若真的只是被奸佞所误,老夫也少不得出山,匡扶社稷。”
柳如是顿时心中激荡,再看钱谦益时,却从这老者皮囊之下看到了万丈豪气,暗自钦慕:果然是世间奇男子!大丈夫!
“最近《士林报》上也不妨呼应《通报》,到底是有些人做得太过分了。”钱谦益脸上浮起一丝不屑道:“我听说:西溪张氏家里蒸团子,因为奴婢没能蒸糯,其家主便计团子数目捶其手,场面着实不堪。”
江南民俗,凡时节喜庆,要碾白米、糯米成粉,用蒸笼蒸熟成糍,名曰团子。一笼大约五六十枚,每次蒸三四笼,或六七笼不一。如此少则百五十枚,多则有四百余枚,论这个数目打起来,哪个血肉之躯能够扛得住。
柳如是想起自己幼年时候,也是动辄挨打挨骂,心同此心,也是怒道:“这等人枉费读了圣贤书,半分恻隐之心都不曾有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钱谦益负手挺了挺胸:“我且进入编书目了。对了,朝廷任了张宗子执掌大图书馆,这等文章盛会,我家不能落后于人。你且去选些善本,送去给他吧。”
柳如是福了福身,应诺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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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八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四)
朱慈烺并不是直接从凤阳去的南京,而是先转道盱眙,祭拜了祖陵,然后才南下到了南京。他这边刚到南京,北京那边的传书已经到了。其中一封圣旨,给朱慈烺加了监国头衔,让他负责平定南方奴变,但凡能列出来的省份也都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之中,包括尚未传出奴变消息的福建和两广和云贵等地。
这基本就是将半个大明交在朱慈烺手中的意思。
现在朝中鱼龙混杂,不像行在在济南时清一色的东宫官当道。因此也难免有些怪话冒出来,即便自己不敢说,也借着宋人的口说出来了。其中有用王十朋之说:“大抵太子之职在于问安视膳而已。至于抚军监国,皆非得已事也。”
也有人借用杨万里之辞,越发鲜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惟其无二王,故合万姓百官而宗一人。今圣主在上,而复有监国,无乃近于二王乎?于此使万姓百官宗一人乎,宗二人乎?自古及今未有天下之心宗父子二人而不危者。”
如果前者还有《左传》作为支持和解释(见《闵公二年》),尚可认为是道学分析,而杨万里的“二日二王”之说,则触及到了权力核心。
如此听起来骇人听闻,换成宋朝的皇太子,或许就要哭哭啼啼地请求父皇不要任命“监国”。
可大明终究是大明,不是脂粉味十足的大宋。
太祖高皇帝在《立世子标为皇太子册文》中明确写着:“尔生王宫,为首嗣,天意所属,兹正位东宫。其敬天惟谨,且抚军监国,尔之职也。六师兆民。宜以仁信恩威,怀服其心,用永固于邦家。”
抚军、监国,六师、兆民,如此明确地规定了皇太子的军、民权力,还有谁能够故意扭曲文意?
至于后来成祖时仁宗七度监国;仁宗嗣位。册立宣宗为皇太子,诏曰:“中外启事悉归裁决”;世宗南幸承天,也是命皇太子监国,因庄敬太子才三四岁,故以宣城伯卫錞为留守使,大学士顾鼎臣等协守。
在有明一朝,皇帝对于儿子瓜分皇权,是有制度地纵容,有目的的培养。这也是崇祯不在乎朱慈烺在京师编练护卫的主要原因。
有这铁打的祖制放在眼前。谁还能说什么?
唔,在原历史时空中,光时亨曾对提出太子监国南京的李明睿说:“欲行灵武之事耶!”
不过那个时空中,皇太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嫩芽。
换了这个时空的朱慈烺,手握大明最精锐的师旅,三分之一的国土上是他委任的官员,再要将他与唐肃宗联系起来,总也得掂量着万一触了皇太子逆鳞的结果。到时候祖制是刀。实力是俎,身为鱼肉作何感想?
朝堂上不能说。却还有个地方可以说。
报纸。
随着占领区扩大,越来越多的地方报纸依循《皇明刊行法》建立。朱慈烺从这上面收到的保证金就有数十万两,当然不可能在人家要办报前先问一句:你是铁铁站在皇太子这边的么?
一万两白银对于升斗小民而言是天文数字,对于那些有志于“立言”的人来说却是毛毛雨。既然朝廷上不能反对,那么打着研究《左传》经义的旗号,在报纸上说总没问题了。
事实证明。这些人却是太幼稚。
用了假名就没人知道了?
东厂是干什么的?
没有一家报社敢阻拦东厂办案,要查物证有投稿的原件,要口供有责任编辑,查住处有送润笔的小厮,正可谓人证物证齐全。只是朱慈烺也不愿意因言入罪。一旦开了这个坏头,未必不会再有文字狱之类的畸形产物出现。
不过朱慈烺还记得自己与琉球使者的承诺,要凑齐五千人去传授汉语,学习琉球语。
交通总署也质疑过,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答案很简单:委任。
是官员就要服从委任调派。
当初在北京近三千的官员降闯,后俩死了一批,被满洲带走一批,最后还有近两千人留了下来。这些人有《特赦令》保命护身,朱慈烺也不舍得因为这些蝼蚁坏了自己的信誉。
既然他们还留着官身,正好去琉球走一趟吧。
这些人汉语汉学之佳,可谓大师,必然不会耽误琉球子弟。
当然,这些没节操的降官也不能全派出去,有些负有庶务之才的官员还是要留用的。因此产生的缺口,正好由这些喜欢在报纸上口水惹事的人来补足。
另外在这次奴变中有“突出”表现的地方官员,也都有机会获得前往琉球,后世冲绳这一旅游胜地的机会。
姜曰广最初觉得皇太子也太过信口开河,上哪里就去找这么多人?殊不知皇太子殿下早就胸有成竹,第一批遣琉官员的名单都早已拟好了。
至于那些拒不赴任的官员,直接以抗命之罪剥夺官身,发往琉球服役,仍旧是在劫难逃。
因此而想到辞职的官员,总算是多了一个选择。
经都察院核查没有贪墨渎职、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等经济问题,朝廷允许其白身回乡。若是有问题,视情节轻重发往辽东或是琉球服役。
朱慈烺到南京第一天还与众人相安无事。
第二天祭拜太祖高皇帝、孝慈马皇后的孝陵,仍旧是一副孝子贤孙的好孩子模样。
第三天监国皇太子朱慈烺在奉天门御门听政,一下子就变得狰狞起来。
在南京吏隐的百官,以及各家勋戚,突然发现这回皇太子并非来祭祖修陵如此简单,反倒有将南京一干文武百官尽数扑灭的打算。而支持皇太子这么做的,却不只是萧陌带领的一万近卫,而是随同朱慈烺南下的一千“东宫官”。
如果放眼整个大明,则能看到还有更多按照东宫体制教育出来的基层官吏,成批次地从河南、济南、天津、北京前往南京。大明朝吏部登记在册的朝廷命官,总数为五万人上下,江南占据了半壁江山,皇太子的目标是为他们每个人都找好替身。
一夜之间,应天府毫无意外地全由皇太子的亲随官员接手。原本官吏无论有无罪过,一律退避,只协助政务交接。
……
“这钱谦益一贯无耻!”崇祯帝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自己手心发麻。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桌子上的奏疏,竟然是被免了官身的钱谦益送来的。他缩回脑袋,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惹得皇爷这么大气。不过通政司竟然将这奏疏送上来,想必是有授意的吧?
崇祯气得重重从鼻孔喷出两团粗气,方才站起身道:“拿上奏疏,去坤宁宫。”
长子远在南京,崇祯这边的政务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大致却只是让他知道,并不需要他 圣裁。有时候忍不住手痒,文官也会理智地告诉他,这事已经有了法度。
从这上面说来,崇祯很认可朱慈烺这种“立法度”的习惯,形成条纹,事事因循,而不凭一时情绪所致。
要说尊重儿子,说出去有些丢脸,但尊重国家法度却是任何一个明君都应该做的。
渐渐的,崇祯反倒对政事懈怠起来,随手写一笔“内阁知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回拿到钱谦益的奏疏,却让他有些发恨,恨不得将钱谦益流放到琉球去!
“看,竟然说我家春哥儿割据南京,任用私人!他不知道春哥儿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么!若是放在太祖朝,少不得一个‘离间天家骨肉’的罪过!”崇祯到了坤宁宫,将钱谦益的奏疏重重扔在案上。
周后笑得眼角皱起了鱼尾纹,道:“这等不识趣的人理他作甚,发给春哥儿让他自己看着办不就是了。”
崇祯犹自有些生气,见了皇后这个姿态,反倒好奇起来:“你今日怎么回事?有什么趣事?”
“是喜事。”周后上前低声道:“刚才太医院报说,皇太子妃有喜了。”
“真的!”崇祯一惊,旋即喜色满面:“确诊了么?”
“宫里规矩你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不确诊能报上来?”周后飞了皇帝丈夫一眼,道:“看不出来,春哥儿还是挺能干的。”
“哈,哈哈!”崇祯兴奋地搓着手,突然道:“快,传旨意下去,晨昏定省就免了。钟粹宫的所有东西都要查一遍,断不能让皇太子妃有损。一应饮食,要让太医参详,别误食禁忌。”
“我早就让人去做了,又派了几个老成有育过的婆子日夜看顾,断不会有事。”周后顿了顿又道:“只是春哥儿这一去不知道何时回来,太子妃一个人守在宫中,多半会害怕。我想着,莫若将她母亲、妹妹接来轮番陪着住几日,总有人好说说话。”
崇祯一沉吟,道:“就照皇后说的办。”
“春哥儿那边是否传个消息过去?”周后问道。
“有了元子是大事,岂止是让他知道?还要让天下人知道呢。”崇祯兴奋道。
“皇帝且慢。”周后叫住了崇祯:“照臣妾老家的习俗,新有了身子,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怕胎儿不稳。”
“唔,朕倒是不知。那且等胎儿稳了再说。不过春哥儿那边是要说一声的。”崇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有孙子了,也是极其兴奋,就连钱谦益那败兴的事都抛诸脑后。
直到皇太子的奏疏来提醒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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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九 旌旗十万斩阎罗(五)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士大夫们并不太看重钱财,因为他们已经有很多了。
士林最看中的是官职,这才是他们的真父母。
国变时候,科举不兴,要肃清贼匪而官吏不足。这种非常时期,皇太子要搞女丁科,委派妇寺小人办事,可视作权宜之计。而且当时太子所领之地皆在北方贫瘠之处,南方士子视作畏途,巴不得将位置让那些小人占了,自己好留在江南、江西等好地方。
现在皇太子带了这么多人跑到江南,住进南京皇城,刚祭完祖宗就将应天府端了。从正三品的应天府知府,到不入流的各房书吏,竟然一个都不放过。看情形似乎后面还举着屠刀,要好好清算呢!
这如何了得!
南京城顿时喧嚣起来,街上奔走的人都多了许多。
不等这些人商议出来对策,第四天早朝时候,南京诸部尚书、侍郎正要请皇太子秉持祖宗法制,不可鲁莽草率,原应天府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僭越礼制、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诸项罪状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
“臣启皇太子殿下:”高弘图上前道,“臣闻三木之下……”
“没有刑讯逼供。”朱慈烺打断了这位南明三贤相之一的老臣:“每一项罪名都有人证物证,其中还有此獠与他人的书信往来,自己写的日记帐,家中抄没的近百万两资产,包括黄金白银、古玩金石……论说起来,字画古玩之类估价恐怕都少算了。”
高弘图一时语噎。
“我已经下令在其原址展示证据,所有官民等人,皆可前往参观。”朱慈烺声音越发冷冽起来:“若是有人想给他翻案,就好生拿出证据。东拉西扯小心把自己陷入共犯之中。”
朝堂上一片冷寂,只有汗滴落地的声音。
“一个知府,在南京重臣环视之下,竟然能贪这么多?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人难道都不长眼睛!还是说收了他的贿赂有意包庇窝藏!”朱慈烺厉声喝道。
被点到名字几人吓得跪倒在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
朱慈烺其实就是虚虚一指。并非专指某人,见他们这般丑态,心中一笑,挥手道:“值殿御史呢!将这些人拖出去,清查!”
张慎言等几个老臣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犯虎须,互相摇头。
“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启殿下:”吕大器出班道,“殿下,南京诸部本为‘吏隐’,并无实权。如何能监视应天府长官?殿下所谓包庇云云,令忠臣心寒。再者,古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如此疾风劲雨,固然出自天恩,应天府却是恐怕再难执行公务,眼看春耕在即,而一府空乏。如何行牧民事?臣请殿下只诛首恶,放过其从。”
朱慈烺哼了一声。道:“吕侍郎所言,无非两句话:其一,南京部寺就是样子货,做不得实事,怪不得你们。其二,我要是大开杀戒。下面的官儿就要罢工罢事,江南就要大乱,是否?”
吕大器没有想到皇太子如此解读,虽然道理的确与自己说的一样,但听起来怎就那么刺耳呢?
“臣南京吏部尚书。右都御使张慎言启殿下:”银发苍苍的张慎言出班道:“吕大器此乡愿之言哉!南京部寺诸臣,无不勉力为圣天子守牧留都,所谓吏隐,乃无奈之称。”
朱慈烺看了一眼吕大器,心中暗道:还算你有人缘。
吕大器见张慎言出来为他找补,也只好认错:“臣失言,请治罪。”
眼看刚掉进坑里的吕大器又被人拉了上来,朱慈烺道:“勉力与否不在嘴上,要看实务。传令南京部寺百官,旬日内进呈‘工作报告’一份,罗列任职以来所推行之政务,务必要遵守格式,非式而论者视同未交。不交报告者,视同渎职。”
朱慈烺又环顾一周,道:“至于江南这道小鲜是武火猛烹,还是文火慢炖,其中关键不在我,而在尔等!好好思量,莫行差踏错,我只给机会,不给宽赦。退朝。”
原本只是走个过场的早朝竟然成了皇太子与江南百官的第一次交锋。只是这次交锋中,南臣表现出的战斗力实在让朱慈烺心生警惕——不是太强,而是太弱。
这些人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大部分都是东林或者是东林的同情者,南京既是他们的政治流放地,也是他们的老巢所在。说是无力对牧守官员进行监督,实际上下面的知府知县看到他们的名帖,哪个不是跑得跟狗一样!
朱慈烺端了应天府,他们却只是这种反应,就像是散打高手被个地痞打了耳光,转身就走一般。
“殿下,是否要再从北京调些舍人来?”
退朝之后,陆素瑶也嗅到了空气中的浓烈火药味。她跟上朱慈烺,低声问道。
朱慈烺用人重能力而轻文采,这对于大明的朝争来说处于劣势。因为文采好的人,哪怕骂人的文章都能流传千古。很多人支持他,单纯是因为读起来舒服。不过朱慈烺也有解决之道,那就是——集体创作。
让脑子机灵的寻找漏洞和切入点,让逻辑性强的人制定大纲和框架,再让精通庶务的人列举事实,最后由文采好的人整理成文,由此炮制出一篇见解深刻、逻辑严密、例证确凿、文采斐然的大作。
朱慈烺当初收编吴伟业,就是想让他做创作集体的最后一环,只是实在缺乏官员,才放他去基层锻炼锻炼,了解庶务。
“就少个最后填字润色的,吴伟业该到了吧。”朱慈烺从北京出来得匆忙,但是府县官面见叙职的工作却没有停下。廖兴是在半路上叙的职,然后去了浙江提督学政。吴伟业在下一批,也就安排在了南京。
朱慈烺已经决定将吴伟业收回来了。怀庆府同知沈加显颇有干才,在前几任上官声也很不错。十九年最终清点时,怀庆府报的平收,但粮食收成较往年高出三成,这位同知贡献颇多。所以让沈加显出任怀庆府,乃是题中之义。
朱慈烺说着,停下了脚步:“这些人在朝堂上留手,想来是另有主意。我看多半是报纸舆论了。”
陆素瑶并不意外,以前朝争是靠奏疏打仗,现在是靠报纸打仗,南臣转移阵地一者可以留条后路,二者也更能发挥他们人多势众的本土优势。到底能用奏疏打仗的只能是进士,而报纸这片新战场上,就连生员,乃至白丁只要会写字的就能掺合一脚。
“臣这就知会王传心、田存善,让他们准备好文章发在报上。”陆素瑶斗志昂然,就像是一头准备狩猎的母狮子。
“你这……”朱慈烺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凡事重点抓住两头,中间过程只需要监控、微调。你这显然又忘了。”
“啊?”陆素瑶脸红到了脖子上。
“两头是什么?一头开始,一头结束。”朱慈烺耐心教道:“开始的那头要抓什么?”
陆素瑶像是学生面对考试一样,立刻背道:“何时,何地,何人,如何着手。”
“常用的手段呢?”
“打草惊蛇,声东击西,抛砖引玉。”陆素瑶飞快回忆起自己小本子上的授课笔记。
“这复杂的一头你倒是记得牢,反倒是简单的那头总是忘了。”朱慈烺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素瑶已经想起来了,回忆刚才自己的错误,脸上就跟喝多了酒一样,红得滴出血来:“是,要紧抓最终目的,须臾不可忘记。”
跟南臣扯不清楚显然不是最终目的。
只有泼妇打架才会拉拉扯扯,真正的厮杀都是一击毙命,根本不给对手拉扯的机会。
皇太子殿下的根本目的是肃清江南,将东宫体系的影响力覆盖这片充满了阻力的土地。
在这个根本目的之下,才是尽可能保全文化产物,避免造成文明断代。
“现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为了最终目的,还要将这蛇引出来。”朱慈烺道:“所以嘛,让王之心、田存善尽可能地袖手旁观,最多只说奴变的事,不要提政事。都察院那边也让放一批报刊特许出来,让他们闹,闹得声势越大越好。”
“是,臣明白了。”
“唔,对了,以前他们不是叫我逆储么?这个名词不错,可以再用用。”朱慈烺脸上浮现出的一抹笑意,再一次嗅到了胜利之果的芬芳。
崇祯二十年正月,南京官场上惊变突起,旋即猛然落地。应天府从知府到书吏被杀三十余员,如此血淋哒滴的剧变却在一场朝会之后再无声讯。
诚如海啸来临时大海会诡异地退潮积蓄力量,在二月初六上,留都各报刊上突然异口同声地爆发出对皇太子肆意妄为的声讨。
当年有人说皇太子殿下在山东软禁天子,欲行灵武之事,南方报上还有争锋相对的异见。而此刻,皇太子赫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祸害,整个江南士林、南人南官,全都摒弃前嫌,一致地站在了皇太子对立面上。
原本一直与几家清流报纸站在对立面的《曲苑杂谭》,却整版整版地讨论起戏曲杂戏,半个字的政见都没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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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零 旌旗十万斩阎罗(六)
“你们这样搞是要招来杀身之祸的!”张慎言满头银发乱颤,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赶出去。
事实上,若不是因为人太多,老尚书早就命人动手了。
此刻来访者已经从前厅站到了前院,堵满了门厅,又挤出了大门……若是踮起脚,还能看到大门外人头攒动,也显然站满了人。看着这等情形,张慎言一者感动:自己宦海沉浮数十年,终于收获了如此之多的士子桃李。另一方面,他却有浓浓的惧意。
这些人都是他的门生故旧,或是因为他的声望而来。
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是庆贺新春拜晚年,而是求他出面,一同加入到声讨皇太子的阵营中来。而这个阵营在张慎言看来却是近乎癫狂,有人甚至连废储都喊出来了。
若是身为皇帝嫡长子的皇太子都能被废掉,天下还有更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么?这不是拿万古纲常开玩笑么?这不是打东林前辈的耳光么?若说皇太子不贤暴戾就可以废除,当初跟万历皇帝斗争三十年的东林前辈,岂不是都成了无理取闹的小人?
所以当这个声音一出来,立刻就被人扑灭,只是难免有人心里会嘟囔一句:为什么不能废?这样的皇太子,日后肯定还是个昏君。
有这样共识的人越多,反对的声势自然也就越大。
二月初八日的时候,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在正阳门外请愿,要皇太子殿下“远小人,近君子”。这还算是克制的,给了朱慈烺一个台阶,让他扔两个替罪羔羊出来,安抚一下“冤死”的应天府官吏。恢复旧观,事情也就过去了。
皇太子本人没有出面,宫中也没人出来传令旨。监生们在跪了一天一夜之后晕倒大半,被百官“劝回”。
“这些监生就是军中所谓马前卒、挡刀肉、死炮灰,无非是来消耗我军火药、士气的,根本不值一顾。”朱慈烺端坐宝座之上。对下面的文武随从道:“他们下一步便是辞官,多半是从年迈的开始,然后酿造出一副群情激奋的态势。你们都好生准备,凡是七十以下的官员,只要有人递交辞表,便立刻在报上批他!旁的不说,只说两点:临阵脱逃;畏罪辞官。”
随从之中已经分了两班,其中一班正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混在江南士林之中。浑水摸鱼,挑拨是非,将声势一波波推向高处。另一班则蓄势待发,时不时敲打一下边鼓,转移焦点,将舆论朝着皇太子殿下乐见的方向引导。
他们见皇太子事前的预言一一验证,对这位年轻的主上愈发打心底里佩服。就连刚到南京就被软禁捉刀、一肚子怨言的吴伟业,也不得不承认皇太子手段实在太过高超。已然是将外面那些士子清流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他们却还不自知。一步步按照殿下预设的剧本往前走。
……
“这报纸最早就是皇长子推出来的新政,他恐怕没想到竟也成了毁了自己的罪魁。”吕大器在朝上出丑,此刻捧着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读着各种咒骂皇太子的文章,心情大好。
“李明睿百般为皇长子开脱,说他是效仿尧舜立法。而非学商鞅。呵呵,此时看看,皇长子与商鞅是何其相似哉!皆是作法自缚。”一旁士子接口道,满堂哄笑。
他们存了要废储的心思,不肯叫朱慈烺“皇太子”。只称“皇长子”,也算过过嘴瘾,好像朱慈烺已经被废了一般。
在许多人眼里,皇太子闹得江南如此不安,势必会被皇帝召回北京。若是皇帝厌恶了他,起了废立之心,别说落井下石,就是替他说话的人少点,恐怕他都保不住这个宝座。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现在很多人都在事后诸葛亮,埋怨东林当初为何拼死要保光宗即位。若是福王继承大统,岂不就没这些事了?
吕大器干咳一声,啪地合拢报纸,对这些门生道:“京师有传言说东厂在暗中抓人,尔等就算是投稿于报社,也要小心些,尤其不能留下真名姓和家中住址。”
“老师放心,我等省得。”众士子口中如此应答,心中却道:若是真被东厂番子抓了,因为直言入罪,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吕大器抚须颌首,正要道乏,只听外面家人道:“老爷,有京中来信。”
吕大器一奇,都:“京中?取来我看。”
家人送上来信,躬身侍立,等他吩咐。
吕大器翻看了信封,见上面不着一字,却也心中有数。因为这等高丽纸绝不便宜,用来做信封这等奢侈事,也只有内阁做得出来。他在甘肃当巡抚、在湖广做总督时,每每收到内阁的信件,若是不用留存的,便将信封拆了,背面还可以当便签用。
内阁之中与自己交好的只有吴甡,多半就是他送来的私信。
取出信纸之后,吕大器抖开一看,上面只有两句古诗:汝闹力不足,彼静智有余。
除这十字之外,再无落款。
“送信人呢?”吕大器怀疑别有口信,又问道。
家人答曰:“那人送了信,脚也不停便走了。”
吕大器眉头紧皱,暗道:这多半就是吴甡送来的,可字迹却绝不是他的。是另有他人?还是吴阁老不愿落人把柄?
吕大器又将心思放在了这十个字上。他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尤精蜀学,但这十个字看来看去却都只有一个意思:你这样闹是徒然的,人家那边安安静静却是智算有余。
这是规劝自己偃旗息鼓的意思么?
有一个刹那,吕大器自己也有些动摇。无论寄信人是谁,但这个立场绝对是息事宁人。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太过招摇,不管怎么看,皇太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有些吊诡。
“你们找些藐山先生的学生。让他们去劝藐山先生出山。”吕大器对弟子们指示道:“还有,今年朝廷要开定国恩科,现在已经二月初了,你们要赴京赶考的也该早些动身。”
“老师,如今女丁科出身都能授官,即便考中了状元也不过一个修撰。还有何必要赶考!”有人怨气深深道。
吕大器轻轻一拍桌子:“荒唐!女丁科只是国家救时之策,焉能持久?日后必然颓废!若是不信,有国初国子监为证!”
国初时,太祖高皇帝觉得官吏若是只选词臣,势必软弱不通庶务,最终导致两宋覆灭。故而他将希望放在国子监上,对监生要求极严。
入监的监生果然如同入了监狱,非但人身自由被剥夺,平日小考考不好还要挨板子。若是学习态度太差,还有被斩首示众之虞。
非但严进严出,而且国子监有历事、出职制度,使监生在正式任官之前对政府运作已经了解。故而国初时,不论风宪谏垣,还是藩台府县,都是监生唾手可得的职务。直到景泰年间开了“例监”,许多富人捐足了钱就能入监读书。以至于国子监监生的含金量急剧下跌,最终被进士科取代。
吕大器以进士科取代国子监来说事。显然是因为成见,没将国子监当做国家人才储备的正途。不过这一干学生却也听得进去,在他们看来,国子监的确只是个进修读书的地方,想以监生身份入仕,实在太没追求了。
吕大器这边布置好了。就轮到张慎言张藐山先生头痛了。
……
“老爷,他们还是不肯散去。”家人焦虑地到了后院,见到躺在软榻上的张慎言。
张慎言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原来年纪大了,神气衰弱。刚躺下去竟就睡着了。
“还没走?”张慎言在家人的扶持下撑起身子:“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正。”
“就说我歇下了,让他们早些散了吧。”张慎言下了软榻,补了一句:“茶水果点一律不给。当我年纪大些就好欺负么?怎么不求钱牧斋去。”
……
报纸上闹得沸沸腾腾,钱谦益那里自然不会没有消息。他在家乡的声望也不是吹出来的,早就有人来请他出山扛旗了。
只是他一没有官身,二又在野隐居,自觉说话不够敞亮,所以一直憋着。等他发现南京百官一个比一个猥琐,只敢在报纸上嚷嚷,却没一个敢真刀真枪跟逆储对战的,顿时豪气大起,铿锵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辈读圣贤书,焉能坐视!”
于是钱谦益连夜写了一篇文字激昂的奏疏,从反对皇太子监国到皇太子监国之后的种种不良做法,看得旁人热血沸腾,交口称赞:“不愧天下文宗!”
……
“高弘图、张慎言、吕大器……这些君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啊,竟然欺负一个弱智!”朱慈烺等了半日,发现竟然是钱谦益跳出来当这个“冲头”,何其郁闷。
钱谦益名声极大,但对于政局而言,不过是个小丑。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更是个草芥一般的蝼蚁。他此刻跳出来,就像是一只让人生厌的蟑螂,而朱慈烺正好穿了新拖鞋,不踩死他吧,日后家中蟑螂成群;踩死他吧,又脏了鞋底。
“钱谦益弱智?”陆素瑶有些意外,不知道皇太子这个“弱智”是否别有他意。
“你知道他是因何得罪去官的?”朱慈烺问道。
“岂不是‘钱千秋科场舞弊一案’?”
“你去找来文档好好读读就知道他被温体仁坑了,”朱慈烺不屑道,“而且他那应对之策,竟然与今日之势并无二致。这十余年来没有丝毫进益,竟又重蹈覆辙,岂非弱智!”
“殿下,那目今之计……”
“钱谦益那边不管他,将他的奏疏送达天听。南京这边,让咱们的人给开个头,号召清流辞官。”朱慈烺只好再费力多推一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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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一 旌旗十万斩阎罗(七)
大户人家的暖阁里用着地火龙和夹火墙,无烟无毒,热浪滚滚,所以只能开着窗户。临近窗根有几株春草被这热气催得早早冒了芽,星星点点的绿意让人看着心喜。
张慎言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任由十三四岁的侍婢柔柔地为他捶着腿。他信阴阳相推之理,所以不让过了十六的女子碰他,男人那是更不用说了。
一旁的仆从读着报纸上的文章,是最新一期的《士林报》。里面提前刊载了钱谦益的上疏节选,以规避泄露疏本的罪过——其实只是截去了开头罢了。
“停!”张慎言突然拍了拍软榻。
捶腿和诵读两人同时停了下来,等候吩咐。
“继续。”张慎言微微蹬了蹬腿,示意婢女继续按摩,望向跟了自己多年的随从,道:“刚才那句,再读一遍。”
“何敢恋栈也……”仆从又读了一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真是给人对号入座用的。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能让某些人心有戚戚。
既然你们都说皇太子这样做不对,天下要被他搞得大乱,这时候你们还不走等什么?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边骂着人家不仁不道,一边又不走,是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么?
“这……这些人真是不知道站在哪边的!”张慎言颇有些愠怒道:“这钱牧斋也是!被温体仁参劾罢官是一回,被王之心关押又是一回,算上今次已经三回了!丝毫不懂道理!”
仆从不知道老爷说的什么,但知道自己没有过错,心中安定地站在一旁。
张慎言发了一会儿气,突然抬了抬腿。让侍婢出去。又对那仆从道:“你在我身边读书识字,要考功名固然不足,去考个女丁科的甲首却如探囊取物,可曾动过心?”
这四十多岁的仆从当即跪倒在地,略带哭腔道:“小的自从十岁跟了老爷,再没想过出去!求老爷莫要赶小的走!”
张慎言从软榻上下来。走到窗前,也不觉得寒冷,缓缓道:“天要下雨,咱们就得打伞;要是烈日高挂,就要遮阳。可现在偏偏有人要在暴雨中顶风而行,烈日下暴晒而走,这是不知‘顺其自然’的缘故啊。”
仆从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将张慎言的每个字都收入耳中。
在江南等地,权贵门下的奴仆带着名帖进科场已经不是秘密了。虽然的确有奴仆上榜之后翻脸不认人。但绝大部分有脑子的人还是会寄居在故主的大树之下,听从主家号令。正是这种风气,成了后来满清放包衣奴才出外为官的滥觞。
“与其逆天而为,不如顺其自然啊。”张慎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忠仆:“你且让人去北方找几套皇太子殿下写的书来,咱们自己开个义塾,教授府中有资质的奴婢,让他们去考女丁科。”
这仆从到底是跟了张慎言多年,当即明白过来。国朝要用进士。各家就要拼命培养子弟制艺。国朝要用女子白丁,自然也要跟上。
这天下真正的卫道士都在山里讲学呢。在朝中为官之人,哪有死扣“圣人之学”的道理?
若是需要,什么学问扣不上“圣学”的帽子?
张慎言安排好了之后,又道:“老夫今年也该办场大寿了。”
张慎言今年正好七十,已经到了该致仕的年龄。做场大寿,正好提醒各方。不要再死盯着他不放了。
论说起来,他真的不是东林党人啊!
他只是提携了东林党魁入朝而已……
相比张慎言的老成谋国,吕大器更显出了“年轻人”的朝气。他今年才六十,距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十年,而且身为南京兵部侍郎。他并不愿意就此归于江湖。按照大明官场的惯例,像他这样去过西陲任过巡抚,又在腹心之地担任过总督,最后到南京兵部任职,总得给一个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的位置,然后才有机会加衔致仕。
“为何要我等清流辞官?正中了小人之计么!”吕大器看了报纸,冷声笑道:“你们去找些人,将矛头转向马士英、王之心身上,正是他们蛊惑皇太子!要走也该是他们走。”
王之心是太监,理所当然要为皇家背黑锅。一旦有事,哪怕再低调也会被文官扯出来批一顿,何况他还算不得低调。尤其是他为皇太子送去的百二十万军饷和五十万石粮饷,是从所有南京官僚体系口中夺食。
试想一下,若是这笔粮饷交给浙江、舟山、福建等军镇,得有多少分润?而这两年全被皇太子拿了,谁敢问他老人家要分润?
这损失得多大!
所以——
竖阉不死,国难未已!
至于马士英更没什么好说的,妥妥的阉党,也不知道是走通了什么门路,竟然从凤阳总督任上跳到了南京三大佬之一的兵部尚书职位,也该是他乐极生悲的时候了。
吕大器这边发话,门下学生、笔吏、水军纷纷动作,果然一切又朝着清流与阉党的党争套路前行。
马士英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一早就假装生病,每天上朝比上坟还痛苦。迫不得已要说话也只能憋着喉咙故作嘶哑,让人以为他是病重。
原本想着如此低调,总没什么事了吧?可为何突然之间自己就成了蛊惑皇太子的奸佞了呢?
从皇太子到南京,自己单独觐见只有一次,那是例行的公务叙职啊!
马士英这边长吁短叹,日子难过得要命,恨不得闭门不出,自然也不会见外客。
却有一人不是外客,乃是可以穿家过府的知己故交。
那人便是阮大铖。
马士英与阮大铖是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同年,但马是贵州人,阮是南直人,其时并无深厚往来。后来是阮大铖以震古烁今的政治低能反出东林,挂名阉党,旋即被东林扑灭,只得寓居南京,这才与马士英有了深厚往来。
马士英在当了三任地方知府之后,终于在崇祯三年迁山西阳和道副使,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到任刚刚一个月,就因为贪污公帑数千两,馈赠朝中权贵,被镇守太监王坤告发,论罪遣戍。
照道理说来,马士英的仕途原本就不畅,此刻更是全毁,再难有起复的机会。
事情的转机却落在了阮大铖身上。
阮大铖和布衣宰相张溥为了让周延儒复起,四方走动。尤其阮大铖出力甚大,非但联络了冯铨出面,还出资两万两,疏通关节。周延儒本来对阮大铖是有承诺的,但复起之后,又觉得阮大铖名声太差,有些反悔的意思。
阮大铖虽然恼怒,但总算聪明了一回,并未翻脸,而是说:既然不用我,那么用马士英总可以吧。
马士英由此才得以起复,又出任凤阳总督,乃至于如今为南京兵部尚书,其实全拜阮大铖所赐。尤为难得的是,阮大铖当时以马士英代自己,根本没有与马士英通气,事后也并无提出条件,倒颇有君子之风。
这日傍晚,阮大铖径直进了马士英家大门,直入花厅,见了半死不活坐在绣墩上参禅的马士英,开口便笑道:“瑶草别来无恙啊。”
马士英无奈,在这位故交面前焉能再装病,只得道:“莫非石巢兄不见如今局势么?”
阮大铖哈哈大笑,显然极为开怀。
马士英小阮大铖四岁,这些日子消磨下来,看上去却比阮大铖老了十岁不止。
“别闷在家里长吁短叹了,走,且随愚兄吃酒去。”
“谁家的酒席?”
“是抚宁侯设宴,听说请了不少权贵。”阮大铖官心不死,只要能复出做官,谁都可以交际,多少银子都愿意砸下去。哪怕明知人家背后骂他官迷,也毫不在乎。
马士英苦于自己在朝中没有根底,无法助阮大铖复起。此刻听了阮大铖的话,知道自己再难过也得去给他撑撑门面。
“我且去换身衣裳。”马士英道。
阮大铖拦住马士英,道:“今日却有个花样。”
“是何花样?”
“只做富家出游。”阮大铖笑道:“抚宁侯扮作员外,其他人等都只穿澜衫儒巾,一如生员、举贡一般。”
“这……”
“我看贤弟这身道袍就不错,正是贴合趣旨啊!”阮大铖笑道。
马士英本就心烦意懒,道:“既然主家有命,便失礼了。”他又吩咐家人带上几身替换的燕居服色,跟着阮大铖就走。
阮大铖虽然穿着寻常儒生服色,外面等候的马车却是自家贴了金箔的四轮豪车。两人登车之后也不去抚宁侯府上,而是直驱秦淮河。原来抚宁侯已经包了一艘大船,在十里秦淮上缓缓行驶。另外还有六艘小画舫,招待清客、护卫之属,前三后三,环卫大船。
马士英见了心中暗道:这般气派还装什么富户?只差打出抚宁侯府的牌子了。
不想他一念未落,前后小船上果然打出了抚宁侯府的牌子,又挂出了写有“抚宁”字样的长串灯笼,顿时河面上其他人家的小船纷纷回避,不敢近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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