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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金鳞开txt下载     金鳞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五一 城外萧萧北风起(九)

    “几位若是要买地引,小的这边正有门路。”那男子笑道:“也不敢欺瞒诸位,小的每单只取五纹足钱。”

    廖兴深怕太子长于皇宫不通民情,侧身对太子道:“这就是民间所谓的私牙。”

    那男子听了,不由辩解道:“小的也是有官府牙牌的。”

    廖兴瞪了他一眼:“官府牙牌或许有,但绝不是给你居间地引的!当我们没见过地引么?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严禁私相转卖!”

    那人见廖兴懂行,连忙赔笑道:“这地引买卖获利之丰,谁舍得不做?不瞒几位,就连我这等小民都要买一两张放着呢。”

    朱慈烺本希望洛阳乡绅阶级将这些单子都吃下去,但没想到连寻常老百姓也参与其中。经济学以所有人都是理性人为前提进行研究,可现实情况却恰恰相反,理性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你就不怕砸在手里?”朱慈烺开口问道:“李闯大军可就在汝州城下。”

    “这位公子是多心了。”那人笑道:“不说太子还在洛阳没走,光是驻防汝州的东宫大军就足够李闯喝一壶的了。再者说,这地引是要用的,只要有好地放出来,大家不就直接换地了么?就算李闯来了,也不能不认地契吧。”

    洛阳是已经沦陷过一次的地方,百姓对于李自成并不陌生,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惧怕。上一次李自成来洛阳,杀了福王,开了粮仓,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在民间声明不错。

    “现在地引多少银子一张?”朱慈烺又问道。

    “五两。”那私牙脱口而出,继而补了一句:“兴许还能上去些。”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我们不要。”

    那私牙脸上闪过一道怒色,正要说话,廖兴抢在前头扔出了几个足色铜钱:“打赏你说了这么许多话,地引我们就不要了。”

    那私牙这才转怒为喜,连连拱手,又去别的桌子寻找客人了。

    朱慈烺喝了口茶。只觉得苦涩难耐,硬忍着咽了下去,道:“这已经超过地价了。”

    廖兴也有些意外:“昨日才三两,一天功夫就涨了二两?不会是他诳咱们的吧。”

    “我倒觉得有可能。”朱慈烺道:“这种东西一日数价,这还是东宫严禁私相买卖,否则的话恐怕更离谱。廖兴,你去散点风声,就说过几日东宫还要放出一大片地来。”

    “那地引又要大涨?”廖兴兴奋道。

    “该收网了。”朱慈烺压低声音,用茶盏遮住了口型。

    虽然洛阳必然会是敌占区。但金融武器一旦失去控制,对下层小民的影响是最大的。朱慈烺不介意自己第一桶金上的无辜鲜血,但对于自己未来的子民和同胞,还是不愿意逼人上吊跳河。

    廖兴对于这个新鲜的游戏还有些不过瘾,但是太子殿下已经决定收网,他也不敢抗命。

    当天夜里,廖家下人从福王府拉回来一辆重载的牛车,上面堆放着一个个箱子。这些箱子里。就是东宫内官们连日连夜刻印出的地引。

    一旦如此庞大的地引涌入市场,刚刚兴起的地引交易势必面临没顶之灾。不过这批地引属于定向销售。许多大户人家走通了廖老爷的关系,送上礼物贿金,求廖家帮忙大量购买。东宫的这批地引正是为他们准备。

    随着越来越多的土地投放出来,地引价格继续攀升,终于到了十两一张。在这个价位上,已经远远超出了土地价值。而且这个价格也不是小民能够参与游戏的了。朱慈烺原本希望地引从小民手中流出。向大户人家集中,但市场现实却是更多的小民参与进来,倾家荡产聚集资金,购买地引……

    ……

    “你听说了么?有许多湖广客远道而来买地引!”

    “这么高价,谁还会买啊?比直接买地都贵了……”

    “你懂什么。现在那些大户人家还在买,咱们只要买上一张,再卖出去……啧啧,这就够吃一年的了!”

    ……

    廖兴很快就将市场风向汇报给了朱慈烺,之前的新鲜感渐渐成了畏惧。他偷偷在地引上做了不起眼的记号,又让人去鬼市上查探,发现自家卖给大户的地引许多都流入了鬼市。

    鬼市就是如鬼一般天黑而出,日出而散的集市。在这里交易的,大多都是略有家产的小民。

    “殿下,原本咱们想宰肥猪的,如今却变成了杀穷鬼,这如何是好?”廖兴说话一向口无遮拦,既然没有被太子嫌弃过,他也懒得改性。

    朱慈烺轻轻握着手里的如意,良久方才问道:“现在地引和地钱一共挣了多少银子?”

    廖兴望向了姚桃。这种大笔银两收入若是没有监控实在让人放心不小。尤其廖家还不能获得完全的信任,所以每笔交易都有东宫财务科的人参与其中,清点入库,账面上清清爽爽。

    姚桃现在手中不止有女官,也有几个老账房,世面见多了更没有忌讳,当下上前道:“殿下,这几日来仅地产和地引两项收入银两共八十万。其中现银五十万两,还没除去火耗成色。另外还有商行的商票、各项实物折价三十万两。”

    朱慈烺心中暗道:不能用统一货币符号统计真是麻烦。看来到了山东,还得尽快建立自己的金融队伍。

    他望向廖兴,觉得这个商家出身的年轻人还算干练,倒是可以带走。

    “八十万两也够了,彻底出货吧。”朱慈烺用如意敲了敲手心:“这种法子不能再用,尤其不能让人知道是东宫在幕后操作。若是世面上点滴风声,泄密之人定斩不饶。”

    其他人并不在意这种警告,他们在河南一没亲戚二没故旧,泄密给谁去?廖兴却压力极大。他家是当地土豪,若是泄露出去,自然要找到他头上。正寻思间,他只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望向太子,却与太子殿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更是心头烦乱。

    廖兴回到家中,将开会时的事不分巨细都重复给了自己爷爷。廖老爷听到最后的警告,叹了口气道:“你没听错,这的确是东宫信不过咱。”

    “那咱咋办?”廖兴低落问道。他这些天来视东宫为自家的大靠山,心底果然没有贰意,没想到却还是不得太子信任,怅然若失。

    “傻小子!”廖老爷却兴奋起来,笑骂道:“咱家连投名状都没交,就想让人信任?太子说这话,就是想提携咱们家,让你把投名状交了!”

    “那不是土匪落草时候的玩意么?皇太子也玩这个 ?”廖兴不以为然。

    “占据一山一寨的土匪都讲究,何况是掌握天下的天家呢!”廖老爷盘腿上床,侧着脑袋,让廖兴给他点了烟,吧唧两口道:“就看能不能跟住喽。”

    “爷爷打算给个什么投名状?”廖兴问道。

    廖老爷沉默良久,重重一拍腿:“你去散播风声,就说廖家收地引!十五两银子以下有多少收多少!若是量大,还可以放宽些!”

    “爷爷!”廖兴吓了一跳:“万一砸手里咋办?我们家哪里来那么多现银?而且我这些天看下来,东宫像是准备往西北走啊。那帮阉人都在收拾东西呢!”

    “放这风,就是为了出货!”廖老爷不满地看了孙子一眼:“咱们这么一叫,别人就会等着十五两卖了,正好让咱们家里人十二三两把地引都出手。”

    “原来如此!”廖兴咧嘴一笑:“果然是老奸巨猾!”

    廖老爷一巴掌扇了上去:“你爷爷我这是老而弥坚!”

    廖兴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老爷子独自乐了一会儿,等热乎劲过去了,方才想道:这孙子算是很有见识的,怎么会看不懂这虚抬暗杠的门道?嘿!这小子还知道逗我高兴了!(未完待续。。)

一五二 城外萧萧北风起(十)

    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萧陌终于率领东宫侍卫队撤回了洛阳南大门的龙门县驻防,李自成的大军在几番恶斗之后,攻占了让他心焦蛋疼的汝州城。

    萧陌按照太子的指令,带走了粮食和过冬用品,留下了大量银子。没有人知道这种局部通货膨胀会带来后果,想必李自成也不可能算无遗策地提前带着大量民用物资进驻汝州。其结果只能是东宫花钱买了声望,留给李自成一个物价飞腾怨声载道的城池。

    同样的通货膨胀同时在洛阳上演,只是因为过冬的粮食已经收入粮仓,而且朱慈烺的军队可以从豫东调配粮食,对民生的影响并不是很大。反而因为地引的泡沫而让洛阳看起来有些繁荣,甚至连青楼酒肆的生意都好了许多。

    朱慈烺原本只是打算赶在地引泡沫爆炸之前离开洛阳,留下廖家作为幕后黑手承继民众的怒火。他甚至都想好了对廖家的补偿,让他们在山东选一块良田好地,过上三代不愁衣食的好日子。然而事实证明他终究不是学经济学的,完全低估了市场泡沫。

    即便是投入了大量的地引,洛阳城里的大户仍旧不肯接受被宰杀的厄运,竟然联合起来将它吞了下去,继续放出各种似真还假的利好消息,抬高地引价格。朱慈烺甚至真的动刀杀了几个哄抬地引的掮客,但仍旧止不住地下鬼市买卖。

    地引在短暂的发酵过后,彻底变身为朱慈烺前世最为痛恨的东西——a 股。

    诚如后世进入股市的老百姓并不指望那些上市公司分红,洛阳百姓也只是希望投机成功,赚取差价。

    朱慈烺大量放出土地,希望能够结束这个发育不全的早产的证券市场,却意外地迎来全城上下各界的集体抵制。

    根本没人愿意用地引来买地!

    因为地引价格的上涨。手持地引的人自然也是看着自己身家日益增多。每天醒来都发现自己更富有了,这种感觉绝对比有一块地更让人沉醉。

    十一月初四日的孔子诞,原本只是儒生们的节日,结果却引发了全城狂欢。同一天也是太乙天尊圣诞,洛阳大小道观也是人满为患。因为初六日又是太上玉皇大帝的圣诞,所以喜气一直延续到了初七日清早。

    听说已经有人开始预定十九日的酒席、戏班。庆祝九莲菩萨圣诞。

    这些人都是想着自己手里的地引又涨了好多银子,花起来就像是捡来的一般。

    洛阳的这股狂热自然吸引得四方游商纷纷来洛阳销货,枯涸多月的商路竟因此而打通,知府衙门还收到了商税。

    朱慈烺第二次微服出访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帮人,再不是富家公子模样,而是豪阔的老爷了。多出来的这些人,自然是萧陌、陈德等一干军官,虽然换了便服。却掩不住身上的血气。

    “这都快赶上京师了吧。”萧陌对京师的认识是在鼠疫的阴云之下,洛阳又是他到过的第二大城市,见了这等狂乱的景象,难免有些不适应。

    朱慈烺也十分不适应。他在紫禁城里煎熬了十余年,哪天不是生活在破家亡国的阴影之中?就算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头顶,也难以驱散他心中的雾霾。然而此时此刻,李闯大军距离洛阳不过一百五十里,两军夜不收时不时要打一场遭遇战。洛阳古城却如同枯木逢春一般,绽放出如此妖异的光彩。

    “这些人还真不把李闯放在眼里啊。”陈德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满心不是滋味。

    郏县大败之后,陈永福便失去了音讯。有说他已经撤到了开封,也有人说他被俘投降,还有人说他战死沙场……各种传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一般。陈德想到自己父亲生死未卜,哪里还有心思逛街看景?恨不得满街萧瑟。全民备战!

    “他们哪里是不把李闯放在眼里。”吴甡叹道:“这是不把大明放在眼里。对于他们而言,坐在府衙里的是皇明的官还是李闯的官都没关系,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好就是天好地好。国朝三百年教化,竟然教出这等人民来!”

    “怪不得他们。”朱慈烺摇头道。

    众人已经习惯了皇太子殿下说些令人尴尬的话来。当然,身为皇太子肯定不会有“大逆不道”之心。只能说是仁德宽厚,自我检讨,绝对遗传了当今皇帝“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风范。

    权当“罪己诏”听呗!

    “一炷真香本自然,黄庭炉内起祥烟; 空中结就浮云篆,上祝当今寿万年~!”

    众人沉默的时候,一队做法事的道士摇铃而过,口中提科宣唱。正好落在“上祝当今寿万年”的辙上。

    “哎,吴先生,”朱慈烺等道士们过去,转头对吴甡道,“传说陆秀夫背着南宋小皇帝跳海之后,有十万士人、百姓随之蹈海殉国。是真的么?”

    “书中的确是这么写的。”吴甡滴水不漏道:“老朽也以为是真的。”

    “为何?”朱慈烺问道。

    “我华夏自有骨气在,焉能左衽披发,苟且偷生?”吴甡淡淡道。

    朱慈烺叹气道:“所以说,错在我朱家。”

    吴甡面无余色,耳朵却竖了起来。

    “华夏自有骨气在啊,若是这骨气没了,错的不就在我朱家么?”朱慈烺越想越感失落,只觉得自己与这热闹场面格格不入。蒙元入侵时,还有十万宋人殉国。到了满清定鼎,就连所谓的大儒黄宗羲都称呼清酋为“圣天子”。

    “殿下……”吴甡见朱慈烺突然情绪低沉,连忙唤醒。

    “都说‘日月重开大宋天’,若是只学得典章礼仪,能算是重开大宋天么?”朱慈烺边走边道:“不让百姓过得比宋人富裕安康,不让读书人比宋儒自尊自爱,怎么能当得起这七个字?”

    吴甡正色道:“殿下,我大明盛世时,原也比宋人要强出许多。乃至扬武外邦,不和亲,不赔款,不称臣,不纳贡,更是宋室不能比的。虽然如今大明国势坎坷,殿下却也不宜妄自菲薄。”

    “是,先生说的是。”朱慈烺没有在这个问题纠结,心中还补了一句:大明还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呢!……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有死社稷的君王。

    “不过指责百姓不爱朝廷,不如先看看朝廷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百姓去爱。”朱慈烺回头又对陈德道:“这天下终究是先有百姓而后有朝廷。当初太祖高皇帝能够开国,得力于文武诸臣,更因为得了民心。为何那时候的百姓箪食壶浆迎我‘朱’字大旗,而如今却以李闯这等流贼为天命所归?这事不光宰辅要想想,你们这些武将带兵在外,也得好好想想。”

    陈德只觉得一头冷水泼了下来,心中的邪火登时浇灭。其他众人闻言,也纷纷垂首,心中多少有些对时局的思考。

    “唐太宗说以水喻民,以舟船喻一家。”朱慈烺想了想又道:“我却觉得,此喻不如鱼与水更为恰当。今日既然过节,也不能没有个节目,大家就以‘如鱼得水’做篇文章,明日拿来我看吧。”

    众人纷纷应承,却对这位皇太子想到哪里是哪里暗暗腹诽。

    这题目送到了张诗奇手上,正在泡脚的张诗奇懒得动那个脑筋,正巧侯方域从堂前走过,被他抓了个壮丁。

    “‘如鱼得水’这题目你且拿回去好好想想。”张诗奇将这题目跟侯方域说了,又道:“好生读读柳河东的公仆之论,与这题目结在一起写,明日早间送来我这儿。”

    侯方域脑中闪过“如鱼得水”的典故:是《三国志》里刘备说“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但怎么跟柳河东的公仆论扯上关系了?一时间名满江南的大才子也被难住了。(未完待续。。)

一五三 拍马河潼自往还(一)

    朱慈烺拿到手下文武呈上来的作文,果然是泾渭分明。文臣皆是之乎者也,洋洋洒洒,武将或是请的枪手,或是自己憋出百来字,勉强完成任务。只看这些人文中反应出的思想,便知道在有明一朝想推行平等自由的思想是多么可笑。

    能在有生之年将“帝国”这个概念灌输给他们就不错了。

    朱慈烺命人将每份作业妥善保管,着手转派收拢来的粮草恶和各种辎重前往潼关。洛阳城中的闹剧势必有收场的一天,他实在不愿意看到最终悲剧的一幕。不过秉承一贯给敌人下绊子的传统,朱慈烺命人让留出十万两现银,按照黄册上的记录按人头发放。

    十万两银子发到每个人头上,对于富家而言是蚊子腿上肉,对于穷人家来说就是救命钱。市场上多了这十万两流通货币,也能暂时掩盖物价上涨对民生的打击,同时还能将东宫没有囤积到的闲散货物分散到民众手里。

    等李自成进了洛阳,见到的就是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繁华城市。

    一旦洛阳民众因为物资匮乏大量逃亡,乃至起事,李自成也就可以品尝一下人民造反给当局者带来的痛楚了。

    十六年十一月十八,萧陌传报,李自成前营大将袁宗第领兵,在龙门县外扎营对峙。

    朱慈烺前世只知道这里有龙门石窟,这回到了洛阳之后,看了当地方志,才知道龙门在战国时就大大有名。白起的成名战伊阙之战就发生在此地,那一战白起杀了韩魏联军四万人,开始了他杀星的第一站。

    “伊阙”这个名字比之龙门其实更贴近地理现实。因为香山和龙门山两山对峙而立,中间有伊水流经。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阙楼,故名伊阙。只要派兵守住香山和龙门山,就等于控制了洛阳的南大门。当年韩魏就是各守一山,抵抗白起。只是白起终究是不世名将,将两国联军各个击破,轻松惬意地赢得了伊阙之战。

    如果不是主帅能力悬殊太大。其实驻守两山的确是以小博大的好办法。

    “偷鸡尚需一把米,我们连这把米都没有。”朱慈烺站在龙门山顶,看着南面的袁宗第营旗招展,感叹道。

    “兵法所谓‘攻则有余,守则不足’,便是眼下这等情形呀。”身穿全新胖袄,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的参谋军官上前叹道,连敬语都忘了加。他虽然穿着军装,头上却仍旧戴着方巾。没有戴盔,手里一柄折扇,不合时令地晃来晃去。

    他便是曾经的山贼军师,原天雄军的粮草书办,因为擒获牛金星而受了少校军衔,在左军部充任作战参谋。

    龙门山正是左军部的驻守之地。

    因为新收编的秦兵胆气未复,还不足以作战,更不能独立成营。朱慈烺便委任萧东楼为左军部千总,授以上校军衔。跟萧东楼一起来的天雄军旧部也都安排了训导官及时培训。教导军纪,考核合格的被委任为军官,不合格的也充任了士官。整个左军千总部就是如此结合出来的产物,难得的是官兵之间和睦融洽,并没有出现抱团抵抗的情形。

    其中缘故还是因为籍贯。

    左军部大多是从河北召来的兵,原来的天雄军也都是大名府人。卢象升当年就是利用河北人重视乡党的民俗。让天雄军充满了凝聚力。敌人每杀死一个天雄军士卒,就会增添一分天雄军的复仇之心,故而一旦被天雄军咬住的敌人无不脱一层皮。

    同样的口音消除了彼此的隔阂,何况打出卢象升天雄军这块牌子,对于河北人尤其管用。他们都感念卢象升。能成为卢督师的传代之人也是光荣的事。

    朱慈烺对这个滑稽的作战参谋略有些印象,玩笑道:“在孤面前说话,竟不通名报姓么!”

    “卑职曹宁,拜见殿下。”曹宁连忙行礼。毒书生已经成为了过去,如今只有恢复了本名的曹宁。

    曹宁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用过这个大号了。当时太子叙功文状传下来的时候,曹宁排在第二,他还嚷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叫曹宁!竟然比爷爷我的功劳还大!”当时山贼众人也跟着叫骂那个叫“曹宁”的,也不知道算不算落井下石。

    当山贼土匪的时候可不能用自己的真姓名,否则太给祖宗丢脸了!

    “呵呵,”朱慈烺回到军事问题上,:“如今的状况是攻也不足。”

    在战争手段相近的情况下,各将领对战场的选择也是类似的。当年韩魏联军选择了伊阙狙击秦军,两千年后的明军一样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然而当时韩魏联军将近十万人,可以从容防御,而如今太子麾下的明军只有五千战兵。

    若是再给朱慈烺三个月,麾下战兵能够扩增三倍。

    那也只是袁宗第一营的战兵。

    “伊河平原地势开阔,方便敌军展开,更利于闯营马兵冲阵,在这里开战对我们来说实在太过被动。”朱慈烺的军事能力全靠读书,面对眼下的这种战场状况也知道是利敌不利己。萧东楼、曹宁这些在山上打惯了野战的人,如何看不出来?

    “其实大家都在等我宣布撤兵吧。”朱慈烺笑了。

    众将跟着一阵轻笑。

    萧东楼上前道:“殿下,这仗也不是彻底打不了,就是有些得不偿失。”他也是做了山匪之后才知道衡量战争收益这个问题,相对于一向在体制内的萧陌,萧东楼更讲究一个“利”字。若是打了没收益,为啥要打?这等傻事多做两次岂不是连老本都赔没了?世人都说打劫是“无本买卖”,却不知道在职业打劫的看来也是有成本的。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袁宗第没什么动静?”

    “这一路上都是他的前营在跟咱们打,”萧陌上前道,“估计是打怕了。”

    “那就准备撤吧,辎重也运得差不多了。”朱慈烺点头道:“在潼关可以好好打一场!”

    “领命!”众将早就期待有一个合适的战场,能够发挥东宫侍卫营的最大战斗力,痛痛快快打一仗。从汝州这一路北上,虽然每战皆胜,但打得畏首畏尾,尤其是不能乘胜追击,失去了绝大部分获胜的喜悦感。

    潼关,四镇咽喉,畿内首险,百二重关,该有一战!

    ……

    “本兵,兵部的移文送到皇太子手中了没?”崇祯在文华殿举行完经筵,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兵部尚书冯元飙。

    冯元飙原本是要致仕的人,好在喻昌的确是国医圣手,硬生生将他的身体状况扭转过来。如今体内元气充足,静极思动,便仍在尚书位子上坐着,时刻准备皇帝垂询,至于部务已经交给了下面的侍郎。

    “回陛下,”冯元飙上前道:“论路途,应该已经到了洛阳。只是豫省一地营头数百,路上或有耽搁也未可知。”

    崇祯帝心中打了个颤。他知道河南是重灾区,一年之内水灾、蝗灾、旱灾轮着来了一遍,这还不算经年累月的兵灾。老百姓活不下去怎么办?或是从贼,或是自己拉营头当贼,整个河南都成了人间地狱。

    从太子出宫抚军,河南布政、按察、指挥三使司就赖在开封不肯动。皇太子都在洛阳打了个几个胜仗了,他们却还说去不成,就连傻子都知道他们的心思了。

    “真是让朕放心不下。”崇祯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儿子竟然真敢上阵打仗,而且还打败了李自成,生擒刘宗敏。若是早知道儿子有这般本事,绝不能让他带着区区几千人马过去啊!无论如何也得凑足三五万。

    “千岁殿下操练的东宫侍卫营实乃不逊边镇的强军,攻守即便不足,保护殿下安然班师却不成问题。”冯元飙最近一直费尽心思矫正皇帝的错误认识,努力灌输“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论胜败”。这才算是保住了皇太子在前线战果,否则皇帝陛下只看这一路丢城弃地,就有些坐不住了。

    “本兵以为是否该发明旨意,以四省军政赋予太子?”崇祯问道。

    冯元飙略一沉思,道:“殿下有龙节、尚方在手,百官万民见之如见陛下亲临。若是再发明旨,反倒是削减了殿下的事权。”

    “看看河南那些文臣武将!”崇祯冒出一股怒气:“简直视太子如无物,视朕如无物!”

    “殿下天纵之姿,必然有应对之法。”冯元飙慨然笑道:“孙传庭如今就在殿下麾下节制,也没见他有半分不从。”冯元飙早就得了皇太子私信,要他保住孙传庭。若是情非得已,哪怕由东宫来背战败的黑锅都可以。冯元飙老于朝堂,带兵打仗不行,但朝堂上的战争却是老手,保下孙传庭也不过是口舌之间的事。

    果然,崇祯帝心中略一比较,孙传庭肯听儿子的调度,可见本质上是个忠臣。既然是忠臣,打个败仗也不是不能宽恕的事。他轻轻拍了拍御座的扶手:“孙传庭好歹还知道一个‘忠’字,可以赦免他败阵丧师之罪。着令:革去孙传庭兵部尚书衔,仅以陕西总督听从东宫调遣,戴罪立功!”

    冯元飙不是时宜地赞叹道:“吾皇圣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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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拍马河潼自往还(二)

    因为朱慈烺在洛阳驻留时间意外地久,白广恩也就没有绕道山西逃回潼关,而是又绕回了洛阳,前往孙传庭帐下报道。他同时也带来了陈永福的消息,这位河南总兵在兵败当天就逃去了开封,别说自己没事,就连随行的家丁都没折损几个。

    白广恩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不知有多么痛。他麾下尽是火车,兵士一逃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全都扔给了李自成。所有总兵之中,高杰虽然伤了元气,好歹硬碰硬打了一场;牛成虎名声好,麾下损额有太子殿下给他补充。惟独他白广恩,领着一群失去了兵器的残兵回来,怎么看都像是逃荒要饭的乞丐花子。

    朱慈烺倒是没歧视他,命白广恩和高杰先一步带残兵返回西安。这个时代的士兵可不是后世有思想武器武装的铁军,一旦有过一次战败,立时就成了惊弓之鸟。若是不打几次顺风仗把士气补起来,绝对会一触即溃。有些甚至不用“触”,直接就望风而逃了。让这些兵留在身边,就和拿铁锹铲火药一样——生怕死得动静太小。

    没有了这些溃兵牵制,朱慈烺命李振声、张诗奇以官面上的名义组织聚会,招揽洛阳地区的贫困生员。这些人考时文不行,但拿来当书办却是最能上手的。太子自己则全心放在军队上,扩编编制,将东宫侍卫营打造成了一个有五千战兵的大营,又以辅兵和民夫为主体建设独立的工兵营。

    工兵营需要熟悉各种安营扎寨,建筑工事的人,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了陈德身上。他原本就是署职游击,执掌一营没有问题。而且他从小跟着父亲见习军伍之事,在这些行军琐事上远比东宫系的操典军官有经验。

    最重要的是。东宫系的军官各个都想立功成名,谁肯去工兵营当个工头?萧东楼、牛成虎虽然也是旁系出身,但人家都是上阵搏杀出来的老将,所以这工兵营只能交给年轻的陈德。

    陈德对此十分伤心,他更希望能够去左军千总部出任武职。放着东宫侍卫营这么一支天下少见的强军不能统领,实在是为将的一大憾事。尤其是陈德以为太子对他青睐有加。没想到落差竟然如此之大。这份打击让他在军议的时候甚至不想开口。

    直到太子点名提问。

    “死守潼关?”陈德对萧东楼的建议不以为然。也是因为绝望的关系,他甚至都不想维护脸面上过得去的客气。“溃兵不算,我营一共五千战兵,守潼关拼得起命?就算二十换一,李自成都能把咱们耗死!”陈德不客气道。

    萧东楼气得脸色胀红,怒道:“都不用全营来守!就我左军千总部的两千人马足矣!我要是让李自成过关,以后跟你姓!”

    “哈,”陈德嘲笑道:“那请问一句,谁去守县城?难道你要孤军守关?”潼关有关城、县城之分。相依相靠,互为支援,绝不能孤军独守。

    “潼关距离西安还有二百五十里,就算你守住了潼关,商州又由谁去守?难道让殿下亲自镇守商洛么?”陈德颇有些咄咄逼人。

    萧东楼一时哑然。

    国初时商州在州、县之间升降反复,是陕南一处并不繁华的地区,隶属于西安府。然而这个地区却是兵家要地,在西汉时乃是拱卫长安的重镇。从南阳走商洛道有三条路通往西安。比洛阳过潼关去西安的距离更近。

    曹宁瞪了萧东楼一眼,暗道:活该被个毛头小子噎住了吧?老子早跟你说潼关不能守。你死活要打仗!打去吧!看你现在怎么下台。

    到底是天雄军同仇敌忾,他又望向陈德,冷笑道:“知道李贼从南阳派兵走商洛道有什么稀奇的?当年他就是藏在那块儿的深山里活下来的。关键是身为军将,竟然连打一仗的气魄都没有,不愧是工兵营的营头。”

    这回轮到陈德脸胀成了猪肝色。

    朱慈烺及时干咳一声,扯回重点道:“若是要分点拒守。商州、蓝田、临潼都得分兵。我军兵力不足。”

    “殿下,秦兵若加操练,还有一战之力。”孙传庭是陕西总督,既然在讨论入陕御贼的问题,他就不能不参加。同他一样不是军官的人还有一个。吴甡,此刻正悠悠然看着下面这些人争论不休。

    吴甡知道太子的真实用意,是要一路从陕西退到山西,再从山西退到北京,最后从北京去山东。他不清楚太子为什么用这个笨办法,却不想个直接去山东的好主意,但从太子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太子似乎是在熬时间。虽然不知道看不透其中道理,但似乎明年三月会有很重要的事发生。

    “秦督,如今李贼势大,依我看陕西是守不住的。”朱慈烺也不打官腔,堂上这些人都是自己人,没必要遮掩。他道:“道理很简单,一没军粮,二没民心。这是无法固守的死地。”

    孙传庭若是看不到这两点,那也就没资格入太子的法眼了。

    总督之设自成化五年以后形成定制,并主管一省或数省的明政、军务,权力极大。若是总督只专心军务,自然一切以军队优先,难以平衡民生,失去民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孙传庭的实务能力不弱,但后世对他的评价却不算高,主要就是因为他主政陕西时侵犯了势家的权益,在士林中留下了骂名。他当初为了军资,闹得斯文扫地,每天都有成堆的弹劾奏章送进大内,也是因此失去了民心。当时他决意出兵,除了朝廷压力太大,陕西一地实在呆不下去也是一个因素。

    “我去陕西只有三个目的。”朱慈烺振声道:“人口!丁壮!兵士!”

    这三者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两字——要人。

    然而这却是三种人。

    人口不等于丁壮不等于兵士。

    可以说人口是基础,丁壮是劳动力,兵士是战斗力。这三种人决定了未来发展的能量级。山东被吴甡列在“银边”一等,正是因为缺乏扼守的险要和充沛的人口。崇祯十一年来,满清每次入关都要从畿南、山东掠夺大批人口。十五年的时候,多尔衮领兵入关,直接掠夺了六十万人口。没有险要的地利还可以靠强军来弥补,但没有人口就失去了发展的基础。

    大量军队入驻山东,各种建筑房舍,垦殖修路都需要丁壮动手。如果少了这批人,朱慈烺或许连第一年都撑不过去。

    至于兵士就更不用说了。在晚明这个乱世,要想稳稳守住一省之地,少于十万兵士是不可能的。就算东宫以质量弥补数量上的差距,也不能少于八万。因为这不是一个比拼绝对数值的世界,如果两个体测成绩合格的兵士和一个体测成绩优异的兵士厮杀,势必是人多的一方取胜,哪怕那个成绩优异的士兵各项指标都是对手的一倍。

    关键问题是,陕西有这么多人么?

    朱慈烺相信还是有的。

    虽然陕西是流寇的发祥地,但真正受到流寇破坏的地区却是河南、湖广等临近省份。甚至因为乡土之情,流寇在陕西流窜的时候并不会大杀特杀,更没有屠戮百姓的记录。虽然陕西也是连年遭灾,但没像河南那般遭受人祸蹂躏,使得他的人口资源远胜于河南、河北——河北是被满清掠杀严重,募个几千兵尚可支持,真要大规模扩军却是不可能的。

    “秦督对陕西民情了如指掌,”朱慈烺道:“此番收罗人口、丁壮、兵士的重任还要落在秦督肩上。”

    孙传庭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只是应了一声“遵命”。

    吴甡也知道太子殿下肯定要收罗包括人口在内的所有战略物资,但另一个现实问题困扰着他:若是真拉起这么大一支队伍,且不说追击而来的闯贼,光是粮食就得多少?(未完待续。。)

一五五 拍马河潼自往还(三)

    中华民族从盘庚迁殷之后就不习惯迁徙生活了。坚实的农耕文明基础让百姓深深热爱着自己的乡土,对百里开外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别说让山陕的百姓迁徙到山东,哪怕让他们迁到邻县都未必有人乐意。无论是祭出分送土地这张王牌,还是对李闯流贼的造谣抹黑,信者都是寥寥。

    或许后世人会相信李闯以人肉为军粮,但现在这个时代的大明百姓还是有基本的分辨力,并不相信这种低端谣言。

    东宫侍卫营是最后一批撤离洛阳的军队,护送着少数愿意跟着皇太子走的百姓。这些百姓不能接受闯贼的统治,觉得大明虽然有千般不好,但终究是父祖之国,仍旧选择了相信朝廷,相信朱家。

    这让朱慈烺十分感动,虽然在宣传上一直都说分赠京畿土地,属于欺骗行径,但也让朱慈烺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这些忠良种子,否则日后更没人会信任朝廷的任何宣传。

    潼关防线最终交给了的白广恩,以此来保证更有战斗力的东宫侍卫营可以加紧时间修整,保持战斗力,同时也意味着在陕西招徕民众的时间将更短。只是如此一来,思战若渴的左军千总部十分幽怨,就像自己看上的妹子被旁人夺去了一般。

    “说好的潼关之战呢!”萧东楼骑在马上,一手捂着眼泪不止的伤眼,一手敲打着马鞍。

    曹宁骑在他身侧,冷哼了两声:“太子殿下从开始就没打算要打,只是退兵时候要鼓舞士气,就和曹操的望梅止渴一个道理。你们啊,太年轻,太天真!”

    萧东楼越想越气道:“老子这回是被唬弄惨了。连那个乳臭未干的工头小子都敢嘲弄老子!”

    “你是利令智昏。”曹宁举了举扇子:“好歹你也是个上校,跟萧陌平起平坐的人物,也该着眼大局了。你看军议的时候,那些老东宫军官哪个说话?就你们吵得热闹。”

    “是太子殿下说集思广益有啥说啥!”萧东楼不服气道。

    曹宁撇了撇嘴:“放屁!那是太子殿下看看下面人有谁能看得远!看不远还胡咧咧那是献丑,献丑懂不?”

    萧东楼摩擦双拳,久久不语。突然又道:“你说他们中军部在后面会不会抽冷子打李自成一耳光?”

    曹宁正要嘲笑一番,突然听得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他勒马回头望去,一袭火红胖袄驰骋而来,径直冲到曹宁和萧东楼面前,朝两人行了个军礼,转向萧东楼:“萧上校?”

    “正是!”

    “军令。”那士兵中气十足,脸上没有表情,从背上取下一个蜡封的竹筒。低了过去。

    萧东楼就要打开,被曹宁拦住,先检视了蜡封,然后才开筒取出里面的命令状。萧东楼看完,递给曹宁,自己在附属的回执上签字,交给那士兵带回去,这便算是完成了受领任务的程序。

    曹宁也看完了军令。道:“殿下的意思是,若是有人不肯走。那就由咱们带走?”

    “看这意思是。”萧东楼眯了眯眼睛:“殿下要这么多人干嘛?还真是一草一粟都不留给李贼?”

    只有将人一并带走,才能保证真正的坚壁清野。否则百姓埋在地下的粮食仍旧会被闯营起出来,成为军资。在这个乱世之中,人命不如狗,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殿下说是要人口,其实是要人口所携带的粮食和器皿。以实行坚壁清野之策。

    的确,坚壁清野由太子说出来很不好听,改成救民水火就好听多了。

    “管那么多干嘛,就照太子说的做呗。”曹宁无所谓道。

    萧东楼嘿嘿一笑,扬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全军都有。跑步走!”

    太子命令萧东楼协助孙传庭进行人口迁徙工作,给了“便宜行事”之权。这就意味着对于那些劝不走的人,可以动用武力。虽然军民鱼水情,但人口也是重要的战略资源,留给李闯这样的短命政权实在太过浪费。

    即便在人口中也是有区分的,凡是读书人一定要带走。既然读了圣贤书,为国尽忠就是本分。大明对读书人的厚待贯彻始终,只要能够进学就免去本人的徭役和部分田税。既然享受了国家的优待,国家有事自然也该出点力气,起码不能留下资敌。

    其次便是壮年劳力。对于东宫而言,这些人不一定有资格当兵。但是对于李闯而言,只要是男人就可以拿起武器上战场。与其让他们浪死沙场,不如带走,承担沿途体力劳动,到时候也是开垦山东荒地的主要劳动力。

    这两个大头抓住,依附在他们身边的老人妇孺自然也只能跟着走,否则只能困毙家中。

    壮劳力好抓,但读书人却大多是士绅阶层。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人是宁可改朝换代也不会愿意跟太子去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且这些人大多有庄院。这个时代的庄院类同于山寨,只是没有树旗造反罢了。在庄丁的守护之下,地主武装抗击朝廷官兵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候就需要东宫侍卫营出马了。

    往往这样的人家,更容易成为李自成的物资仓库,所以绝不能放过。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所需要的粮食,也只有出自这样的人家。

    山陕连年遭灾,遍地饿殍,但并不是说就没有粮食,否则李闯开什么仓放什么粮?只是因为这些粮食都被集中在了官府和富户手里。而其中比例更是一成在官府,九成在富户。这些富户兼职粮商,囤积粮食,哄抬粮价,最终在天灾之上又加了一层人祸。对于这样的人,朱慈烺也没有什么同情心,更不讲究什么名声,先取了再说。

    更何况朱慈烺还掌握着“舆论”这个杀手锏。若是历代皇帝之中有人像朱慈烺这样知道那么多收买美名,控制舆论的方法,中国历史上绝对不止尧舜禹汤唐宗宋祖这区区几位圣帝明王了。

    ……

    先行一步的孙传庭回到西安,在潼关还特意审视了白广恩的驻防工作。他本想将高杰留在南门外西山头,但是高白二人都是怨气深重,各自不服。

    孙传庭已经领到了圣旨,自己的兵部尚书衔已经被撸掉了,只以兵部侍郎的本官出任陕西总督,图功赎罪。他知道这是太子出手的结果,但内心中惆怅仍旧不得宣泄。一时间,这位老帅只觉得身心疲惫,想想自己还有太子殿下的重托,潼关之事也只能听天命而为之了。

    回到西安之后,陕西军政要员出城相迎,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但看到孙传庭随行侍卫尽是军容齐整、士气高昂的强军,不由心生疑惑。

    陕西布政使陆之祺轻轻靠近身边的陕西巡抚冯师孔,低声问道:“不是说,督师败了么?这不像是败军啊。”

    冯师孔到底是一省巡抚,眼界要高些,压低声音,道:“这是东宫侍卫营,听说皇太子殿下亲自殿后呢。”

    “督师来了。”一旁的陕西按察使黄炯出声提醒道。

    孙传庭的仪仗很快就走到了恭候的众人之前,有明眼人看到牌上少了“兵部尚书”的官衔,知道朝廷的发落已经到了,在心里默默将称呼从“督师”改成了“总制”、“大帅”。

    “有劳列位远迎,孙某惭愧。”孙传庭下马与诸位同僚见礼。他虽然是陕西总督,没了兵部尚书的加衔也就只有正三品。

    地位最高的冯师孔上前道:“总制甘冒矢石,忠君为国之心为我辈景仰!何以出此自谦之辞?”他也注意道了孙传庭神情低落,咧嘴笑道:“朝廷不日必将重用总制,总制何以担忧不能平贼立功?”

    孙传庭知道这位陕西巡抚对他阳奉阴违,暗地里有过不少手脚。许多弹劾他的奏疏中,也少不了冯师孔的身影。正是因为冯师孔立主出战,孙传庭在陕西更加不得施展屯田稳守之策,行事难免急躁,最终里外尴尬。

    不过眼下这等场合,人家能说这么两句,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他看了看下面陕西其他大小官僚,心中 一横,暗道:我孙传庭戎马沙场,岂是尔等腐儒能知一二的?

    孙总督振作精神,高声道:“前线虽然一时不得志,但李闯终究是将死之贼,未必没有授首之日。皇太子殿下持节代天子亲征,随后便至,陕西一省上下,大小官吏,当奉皇太子令旨行事。”

    “自该如此。”众官纷纷表态,心中却腾起不满。

    有谁愿意头上突然来个婆婆,还是皇帝的儿子!无论是总督也好,钦差大臣也罢,只要是官员就不得不顾忌官场规矩和士林名望。陕西真是连遭厄运,先来了个不懂规矩的总督,又要来一个不是官场中人的太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唉,想来没有河南那些人的运气,皇太子连开封城都没进。

    孙传庭见众人表态,不等回去重新召集地方官吏议事,便宣布道:“省中凡是诸生以上者,着令即日起赴省城听用,效力东宫。乡间城关壮丁一应征发,各府县当尽忠其是,备皇太子殿下驱用。”

    众人闻言,纷纷叫苦:这孙刮皮还要再刮一回陕西啊!(未完待续。。)

一五六 拍马河潼自往还(四)

    “抚院,孙传庭那边动静极大啊。”陆之祺进了巡抚部院,单独求见冯师孔。

    冯师孔早就听说孙传庭此番回来变本加厉,非但征兵征粮,连人都不放过。据说只要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尽数征发,这不是丧心病狂么!只是孙传庭终究是朝廷委任的陕西总督,肩负剿贼保秦之责,若是自己出面制止,日后闯贼来了算谁的过错?

    “藩台也有知闻么。”冯师孔不动声色问了一句。

    “抚院,难道就任由孙传庭将陕西搞得鸡飞狗跳么?”陆之祺急道。

    “不急有什么办法?”冯师孔叹了口气,终于端起茶盏道:“还是等皇太子来了再说。”

    ……

    “大王,那人还守在门口没走。”秦王府长史章尚絅恭谨站在秦王朱存极身后,看着这个年近五旬的秦大王。

    秦王没有说话,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他是崇祯十四年袭封,如今才享了两年的福,并不打算因为一点风声就放弃这荣华富贵。

    “让他走。”朱存极终于开口道:“就说本王不敢冒这么大的忌讳,有什么事都等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再说吧。”

    章尚絅站着没动。

    “怎么还不去啊?”朱存极调戏着鸟笼里的八哥,扭头不满道。

    “大王,”章尚絅进了一步,“属下之前从故友处得闻户部尚书倪元璐有事奏疏圣上。”

    “哦?左右是哭穷,能有什么新鲜事?”朱存极并不知道倪元璐的名号,只听“户部尚书”四个字就给这奏疏下了定义。

    章尚絅垂首道:“大王,倪元璐此疏言:天下诸籓,孰与秦、晋?秦晋山险,用武国也。请谕二王。以剿贼保秦责秦王,以遏贼不入责晋王。王能杀贼,假王以大将军权;不能杀贼,悉输王所有饷军,与其赍盗。贼平,益封王各一子如亲王。亦足以明报矣。二王独不鉴十一宗之祸乎?贤王忠而熟于计,必知所处矣。”

    “哈!”朱存极放下调戏鸟雀的白嫩右手,指着章尚絅道:“你倒背得熟!”

    “属下职责所在,事关明王,不敢不用心记忆。”章尚絅连忙道。

    朱存极重重落下手,冷哼一声道:“这倪元璐,当斩!我朱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他来说!要寡人剿贼保秦?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还有外面那个什么副将,动不动就打寡人的主意!真当寡人不知道么!若是给了他银子。肯定被他吃喝玩乐花销去了!”

    章尚絅垂着头,不敢为外面的王副将说话。就他所见,那个副将似乎不是那种贪墨之人。只看他一城守备,甲衣上打着补丁,就连打赏门子的钱都没有,何至于贪墨这些银子?

    “这倪元璐也真是可恶!”朱存极想到倪元璐竟然要皇帝“悉输王所有饷军”,怒火中烧。他重重扫落一旁侍女端着的参茶,勃然怒道:“寡人这份家业。乃是祖上随太祖高皇帝打下来的!他说得轻巧,竟然要悉数夺去饷军!无能!他一个户部尚书搞不来银子养兵。就敢动宗藩的主意!就敢动秦王府的念头!该死!”

    章尚絅见惯了这位秦王大发雷霆,悄悄退开两步。

    朱存极又砸了鸟笼,将刚刚逗弄的八哥用脚踩死,重重一脚踹在身旁侍女身上,骂道:“养你们何用!何用!”

    那侍女也不敢哭,硬憋着眼泪跪在一旁。任由裙子上有个又红又大的靴印。

    朱存极发泄了一通,呼哧呼哧穿着粗气,红着眼睛转向章尚絅:“皇帝怎么说?”

    “不、不报。”章尚絅差点没反应过来。

    秦王突然仰头大笑道:“圣上,哈哈哈,圣上。哈哈哈,圣明啊!哈哈哈!”他边走边笑,大叫着更衣,留下一条血红的足迹。

    章尚絅打个寒颤,强自抖擞精神,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他却做不到秦王那般豪迈,每一步都只觉得步履沉重。

    ……

    朱慈烺见到朱存极的时候感官很差。他曾设想过这位秦王会是怎生模样,甚至觉得如果和福王一样重达三百六十斤也不是不能接受。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只觉得他一股阴阳怪气,浑然没有天家贵胄的气质。

    秦国历代都是十分重要的封国,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前就是秦王。国朝的秦王也不一般,建封于太祖高皇帝的嫡次子朱樉,洪武十一年就国西安。他曾任过宗人令,是二十四亲王中最长者。中间有过一段受罚失国的经历,但最终得到了高皇帝宽恕,恢复了封国。他的六个二子也都封王,是宗室中较大的一支。

    按照吴甡路上总结的秦王府家史,秦王一系的字辈是: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比照燕王一系的: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现任秦王是崇祯帝的族兄弟,也就是朱慈烺的族叔。

    按照典仪制度,先国后家,太子与秦王见面时应当是太子上座,秦王以臣礼参见,然后再叙排行,行家礼。朱慈烺因为不喜欢这位秦王,受完礼之后并没有起身回礼的意思。他坐在秦王府中堂上座,环顾左右文武班列,道:“诸位皆是朝廷干城,孤……”

    “亲亲之礼不可废!太子当还礼于秦王!”一个突兀的声音从阶下传来。

    朱慈烺循声望去,见右班中走出一人,乃是正五品服色。

    朱慈烺被人叫破,心中不悦,脸上却不见愠怒,只问道:“你是何人?”

    “微臣章尚絅,充任秦王府右长史。”章尚絅嘴唇紧抿,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看着阶下一群二三品大员侧目,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忐忑,但又想道:既然我身穿这身冠袍,就不能辜负国家选仕之恩。秦王即便有千般不好,也不是你太子废礼仪的借口。

    “呵呵,好啊,秦王有忠臣。”朱慈烺打了个哈哈,也不奢望蒙混过关,只得起身对满脸胀成猪肝色的秦王道:“以宗谱论,秦大王是孤的族叔,且受孤一拜。”

    “小王不敢当。”秦王连忙回礼,心中暗骂章尚絅多事。

    会典里规定的礼仪,能全当真么?当年各地藩王领兵过万,且还兼有地方军政之权,所以燕王见了建文帝也敢教育几句,建文帝还得乖乖给皇叔请礼问安,背后才能图谋削藩。如今的藩王虽然有钱,但没有兵啊!人家东宫太子拿着尚方宝剑金龙御节,麾下精兵过万,这是跟他较真的时候么!

    朱慈烺也就是做个样子,虽然不悦,心中却不由对章尚絅高看一眼。自从出宫以来,他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第一个表现出“古人”风骨的却是这个王府长史。

    ——王府长史无非就个大管家,藩王犯罪了还得背黑锅替人受罚。这样敢于直言的人,应该放在都察院或者是六科廊。

    朱慈烺心中暗道,坐回了宝座,让秦王先下去休息。这固然也是打了秦王的耳光,但从礼法上却挑不出毛病,只有章尚絅站立不安,盯着秦王的背影目送良久。

    朱慈烺被这长史一搅合,也懒得再说什么开场白了。只是点了一下下面的人头,确定省、府、州县官员都在,便传下令旨,让各地在籍书生尽快入省中效力。这对于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来说是个进身的好机会,底下官员各个欢欣鼓舞,心中暗自权衡怎么给自己的亲戚故旧、学生朋友谋个好差事。

    谁都没想到太子这是想把关中学子打包带走。(未完待续。。)

一五七 拍马河潼自往还(五)

    “为抵御闯贼,各地牧守当尽全力征发徭役、粮草。”朱慈烺道:“此事交与秦督都管。”

    朱慈烺这边话音刚落,站在孙传庭之下的冯师孔手持笏板,款步而出,朗声道:“臣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冯师孔,有本要启!殿下,臣闻秦督糜烂民力,自十三而六十岁无不在征发之列!此等行径岂非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敢请殿下明察之,矫枉之!”

    “臣陕西承宣布政使陆之祺,弹劾陕西总督孙传庭八大罪!”陆之祺随之而出,怒目视向孙传庭,从袖中抽出早已写好的启本。

    ——呦,这是骨气并发症么?

    朱慈烺被气笑了。他当然知道让孙传庭执行如此激进的办法绝对会引起反弹,但没想到一省巡抚和布政当众弹劾本省总督。尤其他们明知这是皇太子自己的意思,竟然还能站出来。看来关中出悍将果然名不虚传,就连来此地当两年官的人都能有这样的骨气,是欺负我年轻还是真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其一!”陆之祺大声诵读道:“孙传庭欺瞒浪对,称兵发五千足以平贼。如今丧师十万,糜饷百万,竟使闯贼顿兵关门。此欺君之罪,不斩何以定朝纲!”他看了一眼孙传庭,见孙总督双目紧闭,宛如木像,索性加大了音量:“其二!孙传庭轻兵冒进,使国本之重暴于闯贼兵锋之下,岂是人臣所为?此不忠之罪,不斩不足以正臣纲!”

    孙传庭并不承认说“五千兵可平贼”是自己的过错,只能怪自己在牢里待得太久,不明形式。最多是君前昏聩,绝不能算是欺君。然而说他轻兵冒进,不顾皇太子的安危。却让孙传庭想起之前几次三番收到的太子令旨,命他回兵汝州。正是因为他不接这令旨,刘宗敏摸到汝州城,秦兵又溃败殆尽……这罪过若是被监军送呈御陛,真是死不足惜。

    想到这里,孙传庭突然觉得天昏地暗。耳中只听得陆之祺浓浓平湖口音的官话如同尖刀一般刺入他的心窝。

    “陆之祺!”朱慈烺暴喝一声,声带发出尖锐的破声。

    陆之祺瞬息之间感受到了来自宝座的盛怒,硬着头皮站在殿前,却也没继续念下去。

    朱慈烺清了清喉咙,看着摇摇欲坠的孙传庭,心中颇为不忍。他压下心中怒气,道:“扶秦督去偏殿休息。”左右侍卫连忙上前,搀扶住心力交瘁的孙传庭,往偏殿去了。

    朱慈烺站起身。朗声道:“秦督忠心为国,足堪表率。孤以为秦督有功无过!这种风闻奏事的启本,不要送到孤这里来!什么叫丧师十万?你见过名册么!你知道收拢了多少溃兵么!你知道战士死伤几何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空口白牙丧师十万!丧你全家啊十万!”

    陆之祺初闻只以为皇太子这回铁了心要保孙传庭,定了“有功无过”的基调。谁知听到后面越发严厉,竟然是指责自己风闻奏事。秦兵这回损失之大有目共睹,至于到底失去了多少人却上哪里知道去?至于最后那个“丧你全家”更是斯文扫地!这是堂堂国家储君该说的话么!

    一时间殿上悄然无声。

    朱慈烺自己也被吓住了。他本想将这种激动归于荷尔蒙的分泌,自己却又很清楚:这是长久的压抑在寻求释放口。

    前世的朱慈烺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最大层面也只是接触到集团企业。他完全可以在这个范围内搞一言堂。要求上下一心。然而现在他是皇太子,身份地位的提高反使他不得不屈从政治的平衡。学会包容不同的意见。这种走平衡木的感觉,哪里比得上大刀阔斧来得爽快?

    ——按照另一个剧本,大明只有四个月不到的生命,难道就没有什么金手指能够让这些封疆大吏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全力以赴为大明留下一个种子么!

    朱慈烺觉得浑身力气都像是抽尽了一般,身子一软就瘫坐在宝座上。

    “殿下。臣陕西提刑按察使黄炯敢言:朝廷有德泽禁令、承流宣播。以下于有司,故有承宣布政使司。”黄炯也手持笏板上前道:“孙传庭虐民饰过,陆之祺为一省布政,言之则职责所在,视而不见才是罪过。”

    明代地方的统治机构就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是军事机构。另外两司分管民政和司法。在民、刑尚未分离的法制时代,自然不能奢望明朝官员有明确的行政、司法分离思想,所以布政司与按察使原本互不统属两个衙门就成为了共管一省的领导班子,一般以布政使为主,按察使为副。

    宣德五年之后,巡抚成为了常设,可以节制三司,成为了实际掌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眼下除了陕西都指挥使崔尔达静默不语,从巡抚而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都站在陆之祺一边,咬定孙传庭——以及背后的皇太子——这样做不对。

    朱慈烺除了冷眼看着,还能怎么样?派东宫侍卫营杀了他们?仍旧是没人干活的局面!

    似乎是为了证明朱慈烺所虑不假,布政使司下属的左右参政、左右参议、分司诸道的道员纷纷上前力挺陆之祺,指责孙传庭的过失。

    “你们这是痛打落水狗么?”朱慈烺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了,面对群起围攻的众文臣喝道:“孙传庭是得了孤的令旨在做这事!你们是在指责孤虐待下民么!”

    殿上登时冷场。

    这种撕破脸皮的上下对决可不是大明官场的常态。

    “这是乱命。”

    四个字从殿下诸臣之中轻飘飘飞到朱慈烺的耳朵里。

    “谁!谁说的!”朱慈烺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终究还是失败了。

    “微臣长安知县吴从义。”前面三四五品大员让开一道窄窄的通道,从中走出一个面白长须的七品官员。

    朱慈烺看他品秩低微,气牙根发痒。

    “殿下,这是乱命,微臣不敢奉命。”吴从义气定神闲,好像面对一个闲杂人物,全然没有一星半点的敬畏恐慌。

    ——真能把人气死。

    朱慈烺想起自己每每安慰崇祯的时候,心里都腹诽崇祯实在缺乏斗争经验,心理素质太差。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开殿视事,接见地方守官,竟然也被气得三尸暴跳七窃生烟。

    ——冷静!冷静啊!这种人上辈子还见得少么?

    朱慈烺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却发现右手手指神经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缓缓放松后槽牙,对那县令挥了挥手。一旁田存善见了,知道太子已经冷静下来了,当即跳出来喝道:“尔等这是与皇太子殿下说话的仪态么!”

    “你是纠仪御史么?”那长安知县不紧不慢呛了田存善一口:“中官也可说这话么?”

    大明的知县也是进士出身,自然不是内书堂的田存善能对付的。

    朱慈烺皱眉挥了挥手,已经不想再纠缠下去:“孤只问一句:西安能守得住否!”

    冯师孔当即上前道:“臣等身负守疆之责,无论能否守住,都当死守,以报国家。”

    “臣等当死守疆土!”众人应声道。

    “好,好,好。”朱慈烺勉力站起身,边说边往后走去。

    堂下站着的都是大明士人,不是满洲奴才,不会因为上位者负气而走就傻傻等在那里。众人见太子都走了,自然排班而出,倒也算秩序井然。

    朱慈烺到了后面,方才觉得扼在喉咙口的一道无形枷锁松开了些。他只管往前走,余光扫过两边侍立的侍卫、宫女,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张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正是吴甡吴阁老么!

    朱慈烺停下脚步,转身奇道:“吴先生在这儿等我?”

    吴甡这才上前一步,跟在朱慈烺身侧,道:“臣恭候殿下多时了。”(未完待续。。)

一五八 拍马河潼自往还(六)

    朱慈烺以为吴甡有重要事商量,点头往书房走去。吴甡跟在后面,笑道:“殿下看这外面难得晴空万里,何不在院中散散心呐。”

    朱慈烺顿了顿足,转头道:“刚才的事,先生都看到了吧。”

    吴甡虽然有官身却没官职,一时又没合适的朝服可穿,便没有一同朝见。不过以他在东宫的位置,就算不站在最前面,也得时刻关注前方动态,自然没有错过一场好戏。吴阁老笑吟吟往花园带着朱慈烺,道:“臣一直担心殿下太过老成失了朝气,今日见殿下动气,方知自己多虑了。”

    “我本以为朝廷命官,多少还是要讲究些君君臣臣的。”朱慈烺丝毫不觉得好玩,没好气道。

    “殿下,直言敢谏也是君臣之分啊。”吴甡笑道:“世庙时有海瑞,神庙时更是登峰造极的,‘非君’之潮岂是今日才有?”

    朱慈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很清楚明朝官员的德性,骂皇帝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海瑞骂世宗骂得千古留名,到了万历时候,朝廷百官就像是脱了缰的野狗,赛着骂皇帝。其中最有名的是右都御史,漕运总督李三才。

    李三才曾上书指责万历皇帝:“今阙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则在溺志货财。”又称:“陛下迩来乱政,不减六代之季。”甚至说出了“天神共愤,大难将作”这些几乎“丧心病狂”的话来。须知海瑞骂世宗,也不过是说:“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到了李三才这里就已经上升到了“天神”的地步。

    其他还有御史冯从吾上书揭穿万历装病:“(皇帝)谓圣体违和,欲以此自掩……天下后世,岂可欺乎?”礼部主事卢红春也说:“若真疾耶?则当以宗社为重,毋务为豫乐以为基祸;若非疾也,则当以诏旨为重。毋务以矫饰以起疑。”

    户科给事中田大益更是痛斥万历皇帝:“陛下驱率虎狼,飞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剥肤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灾地坼。山崩穿竭。”工科给事中王德完更是直言骂说:“民何负于君?而鱼肉蚕食至于此极耶!”

    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痛斥万历皇帝“酗酒”、“恋色”、“贪财”、“尚气”,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愤慨,简直到了破口大骂的地步了。

    相较之下,崇祯朝臣之温和,足以让万历帝在天之灵羡慕嫉妒恨了。

    “再者说,”吴甡笑道,“殿下以为孙传庭与冯师孔、陆之祺等人孰轻孰重?”

    “陕西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加起来都不如孙白谷!”朱慈烺认真道。他这绝不是因为气愤冯师孔等人私下串联,当面给他难堪。他只是从历史事实出发。做出评论。这群官员守在西安,西安一夜而下。孙传庭却是大明最后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封疆大吏,后人说“传庭死,明亡矣”,岂是虚言?

    “殿下今日如此力争,即便是铁石之心也化了,何况秦督本就是个忠义之士呢。”吴甡笑道:“‘臣’有君侯之臣与国家之臣。孙传庭本是国家之臣,如今却不能不是东宫之臣了。”

    朱慈烺心中憋着的恶气终于在晴空之下渐渐消散。闻言笑道:“先生真是宽慰人的高手,如此一说。我又觉得被那些庸官气了一场却是值得的了。”

    吴甡跟着笑了笑。

    “只是……大事又何如?”朱慈烺皱眉道:“当日先生进棋盘之论,我深以为然。只是山东没有天险可守,若是再不将秦晋人口迁徙过去,如何垦殖、募兵?”

    “殿下,”吴甡道,“殿下该班师回朝了。”

    “嗯?”朱慈烺一时没明白吴甡的意思。

    “殿下当时只因为秦督形势险恶。如今洛阳战事已经了结,剩下的事自然应该交个地方牧守来处理了。”吴甡道:“咱们也得征发沿途需要的军粮、民夫,先行回京秉命,总不能一直持龙节、宝剑在外奔走吧。”

    “与我之前所想,相距甚远啊。”朱慈烺摇头道。他真想直接派兵抓人。与其将百姓留在西安日后被满清所杀,不如强行掳走,好歹还能活命。

    “殿下,”吴甡笑道,“可曾听说过狐假虎威的故事?”

    “自然。”

    “之前圣上欲以臣为督师,剿灭李贼,臣执意要有三万亲兵方肯成行,为何?如臣这般地位,说好听些是国家重臣,说白了不过是个在军中没有根基的文臣。在北京有圣天子这面大旗,外面的文臣武将哪个敢仰面视臣?然而到了地方,又有哪个悍将肯听臣调派?”吴甡苦口婆心劝道:“当日殿下所谋,若是陕西官员软弱些的,自然能够如愿。如今嘛,还不如退而求其次,能征多少是多少。”

    “唉!”朱慈烺心头又泛起一股阴霾:“我这岂不是吃了败仗!”

    吴甡心中一笑:果然是少年心性,古来有多少名将没吃过败仗?传说武安君一生不曾有败绩,但最终不也自刭荒野?

    “殿下!”吴甡神情一板,振声道:“殿下出京日久,就连功课都荒废了么!”

    吴甡这突如其来的老师形态让朱慈烺有些意外,知道自己肯定哪里做错了。论见识,他不怵任何人,但论智慧他却从不敢小觑时人。明代出的思想家冠绝历代,仅次于先秦,就连百姓也有探讨哲学、思辨经义的风气。像吴甡这样思想与实践并重的政治家,其智慧、着眼更非常人能够企及。

    “请先生指点。”朱慈烺连忙收敛仪容,恭敬道。

    “《汉书》曰:善败者不亡!”吴甡正色道:“唯有能善视败者,方能从绝境见生机,故能败而不亡。如楚昭奔秦以存国,勾践卧薪而吞吴!若是视‘败’如猛兽,不愿从容以对,臣仿佛又见不肯过江的项羽!”

    柏举之战,吴国以伍子胥、孙武这样的豪华阵容打败了楚军,攻破楚国郢都。楚昭王出奔秦国,由此而来了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勾践卧薪尝胆则更是著名,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成功打败吴国,成为春秋一霸。

    反面教材项羽可谓是典型的“不能接受失败者”。当时他还有江东基业,就算无法夺得天下,割据一方也非难事,然而一首《垓下歌》终于成了这位霸王的归葬曲。归根到底就是他性格中不能接受“失败”的缘故。

    朱慈烺知道智者有知微见著的本事,能比当事者更清楚地看清一个人内在的秉性和品格,而这些就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如今连一场不触及根本利益的失败——其实连失败都不能算,只是损失——都承担不了,未来领军天下,万一受挫,又当如何?难道真的自刭而死么!

    “若是嘉靖、万历时候的国势,殿下要学项羽也并无不可。然而当今天下糜烂至此,恐怕学汉高更有利国运。”吴甡说完,静静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退后一步,打躬作礼:“多谢先生指点。慈烺不敢攀比汉高,惟愿能以国家民族为重,不拘泥于小我成就,妇人之仁。还请先生时时警惕,诤言直谏。”

    “这是为臣的本分,殿下言重了。”吴甡也躬身回礼,又道:“适才只说了一半,臣以为善败者还须是善于在败中检讨,不败二阵,最终得胜。不知殿下对今日之事,可有所领悟?”

    “有些想法,却还不成熟。”朱慈烺想了想:“就全局而言,还在根基二字,但是这培植根基,却让我犯难。”

    “殿下,”吴甡笑道,“老夫近来也常常思索,该如何为殿下培植羽翼而不犯忌讳。思来想去,倒还是让老夫想到了些。”

    朱慈烺一扫心中阴霾,连忙道:“请先生教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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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芭蕉心尽展新枝(一)

    “讲学。”吴甡吐出了两个字来。

    太子的讲学只是一种传统叫法,其实是“听人讲学”的意思。在此刻的语境之中,吴甡显然不是让朱慈烺去读书,而是十分认真地提出了去给别人上课的意思。

    从实践上说,当今天下培植羽翼稳固根基的方法大致有两种:讲学,收义子。

    毛文龙在东江,满镇姓毛;李自成、张献忠帐下也都是义子成行;大明其他总兵帐下义子、家丁也都数不胜数。宦官做到了一定地位,也会收罗义子,代表人物魏忠贤非但收了一堆义子,还收了义孙。

    当然,这条路朱慈烺是不能走的。

    那就只有讲学。

    朱慈烺却知道自己绝不是讲学的料。说明代的思想家浩若繁星并非胡诌,尤其是嘉靖、万历年间,若是首辅阁老没有自己的学术体系,不能让士子钦佩,那是十分丢人的事。严嵩权柄倾天之时都没搞掉徐阶,难道真的看不出徐阶与他貌合神离?实在是徐阶在王学中的地位之高,已经让严嵩不敢撕破脸皮了。

    朱慈烺苦笑道:“先生,我好小术,不耐烦天性良心、理气阴阳的大道。当世鸿儒遍地,我这等小术如何能登大雅之堂?生生招人耻笑罢了。”

    吴甡一笑,道:“殿下,如今天下显学,在南方则为阳明之心学,其中又分泰州、江右、南中、闽粤、北王、楚中、浙中七派。在北方则有河东、崇仁之学流传甚广。听说刘宗周在蕺山讲学,独树一帜。可见天下大儒之间都各持一说,殿下如何能够服众?”

    “那先生所谓的讲学……”朱慈烺颇有些疑惑。吴甡的学识都不足以开坛讲学,更何况自己呢?要传授技术很简单,但要传授哲学思想却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非但要博览群书,还要有明师指点。得继道统,最后还要自己耐得寂寞,打坐体悟。若是资质上佳,悟性满点,数十年之后或许才能成为一代哲人。

    皇太子的进阶职业是皇帝,怎么可能转去这种低调冷艳的职业?

    “从圣王。”吴甡道。

    “圣王之学?”朱慈烺一愣:这不就是历代大儒们都想知道的东西么!我上哪里知道去?上辈子学了那么多东西。惟独没想过去学哲学……唔,法哲学倒是可以讲讲,不过那也是别人的东西,自己腹中仍旧没货。

    “圣王之学,”吴甡重复了一遍,“庄子所谓内圣外王,曰:‘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我儒门对此阐述最精者。在《大学》。其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先生,”朱慈烺哈哈笑道,“我对圣王之学的了解,也仅限于此而已。”

    这种总纲一样的话,是个读书人都能背两句。然而如何阐释,如何指导实践,却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搞定的事。诚如《九阴真经》开篇那段武学总纲。已经将天下武学说得透彻,真正能够成为高手的却又有几个?而且没有一个是靠背书背出来的!

    “殿下不需要讲。只需要秉持这个‘一’。”吴甡又背道:“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朱慈烺对于《庄子》仅限于阅读,并不能算理解,此刻听得有些茫然。

    吴甡道:“是故殿下只需要‘暗而不明。郁而不发’,让那些‘天下之人’自以为自己得了正道,让他们来讲。”

    朱慈烺松了口气,嘿然笑道:“先生说了这么多,我试着简约说来便是:百家争鸣。我来坐庄。然否?”

    吴甡也忍俊不禁,笑道:“殿下一语道破圣王之秘。”

    “但是这个庄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我何德何能,能让天下之儒蜂拥而来?”就如央视可以办百家讲坛,招徕天下名校的大儒方家进行文普。换个地方小台,还有多少教授肯去?挥挥手就打发了!

    “借尸还魂。”吴甡已经替朱慈烺想好了这个问题:“老夫近日去了西安文庙,见了位大贤,殿下可借他的名头,引来时人。”

    “哪位大贤?”朱慈烺问道。

    “先儒张子。”吴甡道。

    “张横渠?”朱慈烺反应过来。

    这里是关中,北宋关学的策源地。虽然时至今日关学已经不复是一个独立的学派,但关学的影子却在大明许多学派中出没。就算是阳明心学一直与陆九渊相连,称作陆王,而其理论基础有很大一部分是张氏关于心性的解说而奠定的。至于二程理学一脉,更是从张氏学说中吸纳了不少养分,直接袭用了袭用了张载“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

    可以说张载是个上承子思、孟轲,下启理学、心学的大宗师。

    “老夫以为关学可兴,也是因为如今泰西之学日益为人瞩目的缘故。”吴甡道:“关学强调格物致知,以实行胜虚谈,正与西学重末相应。再观殿下所著书论,看似西学,实则更胜一筹,大可攀附关学。殿下何不以此开讲呢?”

    朱慈烺在宫中时自己设计理化实验,命人打造实验器具,因为害怕时间长久遗忘前世的知识,将生物、物理、化学、数学、地理、天文之类的知识记录成册,由内中刊印。林林总总可证未可证的文字都统计下来,竟然也有二三十万字之多,在这当下已经可以算是巨著了。

    手持这么一本巨著,朱慈烺却没法以此奠定自己的学术地位。

    “可惜,体系不全,道统不明。”朱慈烺无奈道。

    体系很好理解,任何一门学科都不是孤立的。以数学作为基础的物理、化学,都是如同大树一般枝枝蔓蔓。作为一个文科生,朱慈烺上辈子就没掌握近代科学体系,只能算是分支上略有了解。不仅仅是朱慈烺,当前欧洲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本身也没有形成体系。物理学刚刚起步;化学只是炼金术的变异体;医学更局限在放血和灌肠领域,一旦涉及草药就会被视作巫术。

    至于道统就麻烦了。韩愈早就说过,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师?不管你有何创建,总要先告诉别人,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若是说不出来,旁人不会认为你天生有灵,只会觉得是来路不正的邪说。哪怕用实验论证,多半也会孤高冷艳地斜眼说一句:“那又如何?”这就是时代的通病,好似后世不问才能,只看毕业学校是否重点之流。

    想王阳明这样的一代宗师,去见崇仁学派的巨子娄谅,也因为不得道统而被鄙视。

    王阳明好歹还有状元光环,朱慈烺有什么?皇家的光芒可照射不到在纯正的学术领域。

    “正因此,殿下才可以讲学。”吴甡又道:“若是殿下之学已经学究天人,变通古今,那些大儒们还如何自处?人过四十便不可能改弦易辙了,难道还让他们都拜在殿下门下求学?”吴甡见朱慈烺笑了笑,继续道:“殿下大可直言此乃关学之续传,沧海之一粟,求招天下鸿儒补全溯源。到那时,无论是认同、不认同,大儒们都会站出来。殿下也就能效仿田桓公,再开稷下之风。”

    朱慈烺微微点头,不能不承认吴甡说得有道理。原来这个讲学只是抛砖引玉,目的是把这些大儒聚集起来,招徕更多的求学青年。只要有了这股“势”,就会有“附势”之徒。到时候太子就有了更大的选择权,谋取更多的高官显位。如今这种状况,假设冯师孔暴毙,皇帝愿意听朱慈烺的推荐委任陕西巡抚……就算如此,太子又推荐谁呢?

    更何况,哪个封疆大吏背后,不是朝堂势力角逐的结果?

    “那就先从祭拜张子开始!”朱慈烺振声道,心中阴霾彻底扫荡一空。他再望向吴甡,只觉得当日亲自去牢中将他接出来,实在是一桩小成本高回报的幸事——这人果然有王佐之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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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 芭蕉心尽展新枝(二)

    吴甡并不赞成皇太子从秦晋大规模移民。当年高皇帝大规模从山西洪洞县移民河南,兄弟不同村,家老不通信,致使许多人家再也续不上族谱。这做法在民间引起的反响很大,至今还了流传着朱皇帝三屠怀庆府之类抹黑之事。

    而且现在的移民跟高皇帝那时候又不一样。

    不可否认高皇帝是站在贫农一边皇帝,在华夏三千年信史中也算罕见。他的移民还在乎移民的人身健康和财产保全,并不是掠夺式移民。眼下沿途粮食补给都还没安排好,皇太子就如此匆忙地要求大规模移民,其实就是东虏一般的掠夺人口。最终带到山东的或许仍能有数十万口,但沿途死者十之七八,哀怨遍野……这和草菅人命又有什么不同?

    吴甡缓步走出秦王府,心中却感叹时局之坏,竟然将一个天性老成的皇太子逼得如此急切浮躁。他转念一想,又担心山东残破之深恐怕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如果没有足够人口,真能立足脚跟么?就像当年诸葛亮给刘备的隆中策,以取荆州为重,却没想过刘备是否能够守住那块四战之地。

    ——莫若入蜀?

    吴甡迈出秦王府门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竟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偏安之举啊!难道自己也对当下的时局没有了信心?

    “吴老先生。”门厅有人躬礼叫道。

    吴甡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投入,竟然没看到有人等着。他站稳脚步,抬眼望去,倒也认识,只是没说过话罢了。

    “下官秦府长史章尚絅,见过老先生。”章尚絅行礼道。

    “不敢。”吴甡回了一礼:“长史有何见教?”

    章尚絅上前一步。拜道:“求先生救救秦王。”

    吴甡失笑道:“长史何出此言?秦王莫非有了急症?老夫虽然略通医理,却也不是圣手名医啊。”

    “下官怕秦王不日便要暴病了。”章尚絅面带戚色:“东宫求贤若渴,求人若渴,求财也若渴,秦王麾下一无忠勇之士为之仗胆,二无材力之士拱卫身侧。却偏偏坐拥三秦之宝,财货盈库,这岂不是自取灭亡之道么?”

    这已经是明摆着说皇太子殿下要谋财害命!

    若是换了东宫系武将听了,恐怕连最老臣的萧陌都会当即拔刀相向,谁都保不住这个章尚絅。

    好在他面对的是玩转官场的吴甡吴阁老。

    吴甡笑道:“适才已经见了长史的忠义,如今又让老夫见了先生的直率。以长史之见,老夫又能做些什么?”

    章尚絅原本就是个不会弯弯绕的人,见吴甡这么问,只以为吴阁老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一心忠贞。看别人自然也是如此,想来这也是减轻太子的罪过,吴阁老身为臣下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请太子略取其半,则可保全亲亲之礼。”章尚絅天真道。

    吴甡咧嘴微笑:“是秦王的意思?”

    “下官定会再去劝谏秦王。”章尚絅道。

    吴甡微微摇头:“长史,这个顺序有差。万一我去与皇太子说了,殿下也首肯了,秦王却不肯,这如何是好?”

    章尚絅一愣。皱眉点头,表示的确棘手。

    “不如这样。你先去劝秦大王收拾细软,随殿下一同入京避祸。到了京师,也不用一半,只是少许给殿下一些军资,不就没事了。”吴甡笑道。

    章尚絅想想也有道理,秦王入京是大事。又是跟着太子人马走,万一有个闪失,皇太子定然逃不干系。等到了京中,秦王自然能见当今天子,他还是族中长辈。岂会被皇太子欺压?这位长史惟独不知道,在东宫的时间表的来年三月有一桩太子一直挂怀的大事。既然能让太子挂怀到寝食不安的程度,那事肯定大得让天下震动。

    到那时,又有谁会去关心一个藩王?

    看着章尚絅欣然满意的神情,吴甡心中暗笑:这章尚絅忠勇直率,果然是个好长史。可惜于权谋一道浑然没有警惕,就连被卖了都要替人数钱。只要你们打好了包,最后运到哪里可就不是秦王说了算的。

    ……

    “梅村兄!梅村兄!”侯方域回到住所,从满是酒臭味的被窝里将吴伟业扯了出来。他看着这个昔日的大哥、楷模、榜样堕落成了这般模样,心中不由一阵不耐烦。然而他自知非吴伟业帮忙,自己才能有出头的机会,只得忍着熏人欲呕的臭气将吴伟业扶坐起来。

    “何事啊?扰人清梦……”吴伟业喃喃道,酒气上涌,烧得心肺一片火燎:“水,给我水。”

    侯方域见吴梅村身边伺候的书童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得亲自动手给他倒了一杯凉水,送到他面前。

    吴伟业接过便喝,登时被冰得舌头僵直,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登时清醒过来:“朝宗有何事?”

    “是梅村兄的大事!”侯方域退开一步,见吴伟业瑟瑟发抖,方才注意到屋里没有点火盆。他先顿了顿,问道:“梅村兄身边服侍的人呢?哪里偷懒去了?”

    吴伟业摇了摇头:“被我打发走了。”他旋即抬起头,双眼迸发出一股期盼:“你说的大事……是太子召见我么?”说着就要从床上跳下来。

    侯方域怕他冻病了不好利用,连忙上前用被子裹住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吴伟业失望之中带着茫然,只是等侯方域说下去。侯方域又道:“适才我从府衙出来,被张知府叫住,让我写一篇关学大概,是太子殿下后日祭拜张子要用的。我想,我的古文远不如梅村兄,于圣学之道也不如梅村兄,何不以梅村兄的大作进呈?若是得太子夸赞,我正好表明正主,还功于兄;若是太子看了不如意,反正我也只是个小小书办,便担当下来又如何!大不了将我也逐出去罢。”

    吴伟业听他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心中感动,从被窝中一跃而起,道:“多承兄弟挂念了!”他被屋里的冷气一激,旋即又清醒了几分,为难道:“朝宗,我师承西铭先生,是道南一脉,于关学却没什么了悟啊。”

    西铭便是张溥的号。

    张溥统合数个文社,成立复社,对外宣称“吾以嗣东林也”,分明以东林继承人自居。既然要继承东林的政治资源,自然也不能背弃东林的学术主张。

    世人以党争而知东林,真正的东林学派却是始建于北宋。

    福建将乐人杨时即于政和元年在无锡创立了东林书院,并长期居此讲学。杨时字龟山,正是程门立雪的那位,乃程颢、程颐兄弟的嫡传高足。二程对杨时都非常器重,一次杨时南归,程颢亲自目送之曰:“吾道南矣”。

    这句话成为了杨时一脉的名号,称为理学道南系。

    东林书院创于杨时,复兴于顾宪成。重修之后的东林书院中有一“道南祠”,计分大门、前堂、享堂三部分。

    享堂三楹。内中设五张几案,正中供奉杨时神像,左右四龛内奉配宋、元、明三代诸贤神位。内悬匾高悬:“伊洛正宗”。故而东林大凡举行会讲,主讲者都要依例率领各地前来参加讲学的学者,整肃衣冠,至道南祠向杨时神像行四拜礼,然后才入座讲学。春秋公祭也是如此,一丝不能怠慢。

    作为这“伊洛正宗”道南系的传人,吴伟业从头到尾都是理学门徒。他跟风了解过心学,但从未上溯过关学。即便对于二程而言,关学也不过是洛学的踏脚石,何况朱熹之后的理学门人,谁会去看那么遥远的往事。

    何况有些事不能较真,若是真的去钻研一番关学,赫然发现继承唐儒韩愈道统的竟然是张载一脉,这情何以堪啊?

    “你是榜眼尤且知之不详,以皇太子尚在冲龄,如何能够领悟关学奥妙?”侯方域不以为然道:“且放开写,这事有功无过,梅村兄的功名前途,可就全在这篇文字里了。”

    吴梅村披衣而起,绕地三匝,道:“且容我想想。”

    侯方域托起衣袖,亲自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道:“以我愚见,太子是个重实事不重虚论的人。既然点了关学的题目,张子四句教是肯定要的;于无疑处起疑也是要的……”

    “噤声!”吴伟业突然暴喝一声,健步走到案前,抓笔舔墨,清丽的蝇头小楷顿时从笔尖上流淌而出。

    侯方域心中好奇,暗道:莫非这醉厮刚才哄我,其实早就对关学颇有研究不成?否则怎么顷刻间UU小说能得百千言?他凑过头去,细细读了下来。初时只觉得用字凝练沉重,写这关学梗概果然远胜自己的华丽飘逸,更像是西北大汉的手笔。后来越读越是心惊,同样的四句教,起疑论,乃至民胞物与,怎么细解起来就能如此深入浅出,发人深省!

    正当侯方域钦佩不已时,吴伟业突然停下了笔,很认真地看着侯方域,道:“张子不能见理在气先,终难成大道。皇太子为何独独要拜祭张子?”

    侯方域顿时牙龈发痒,恨不得将这篇已经写了八成的上佳之作抢走,哪里还有心思跟吴伟业分辨“理”、“气”先后的问题。(未完待续。。)

一六一 芭蕉心尽展新枝(三)

    “这篇文章不错。”朱慈烺从一应文士的作文中挑出一篇。

    张诗奇虽然仍被人以“知府”称呼,也时常去西安府府衙走动,代表皇太子转达一些切实的需要。但他只是河南府的知府,而河南府府治都洛阳已经沦陷,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秦王府,跟在朱慈烺左右。

    侯方域为了在知府衙门被这位张知府“抓住”,着实下了一番力气。

    张诗奇上前看了一眼,道:“殿下,这是侯方域所作,他是前户部……”

    “侯恂的儿子。”朱慈烺显然对他十分有印象,接口道:“怎么会去你手下的?”

    “如今还是外聘。”张诗奇连忙解释一句,心道:难道皇太子与侯恂有什么过节?怎么听着口吻不善啊?

    朱慈烺又重头看了一遍,道:“写得的确不错。唉……”可惜亡国之后终于还是踏进了满清科场,更让人见笑的是,竟然还没有考中。

    张诗奇不知道皇太子感叹什么,小心问道:“殿下,此人可有不妥否?”

    朱慈烺摇头道:“此子乃复社中人,古文名称一时,以此文看来的确不负其盛名。更难得他肯学实务,当年随侯恂在京时曾写过屯田策,我在宫中也是看过的。”

    朱慈烺绝非虚言。明末四公子之中,他留心的只有两位:百科全书一般的方以智,以及与李香君留下《桃花扇》故事的侯方域。

    前者是永王、定王的老师,他身为太子,不方便太过靠近。让有心人看到还以为自己想挖弟弟们的墙角。那才是黄泥甩在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的事。至于侯方域,虽然没有那么多杂学,但是在文章上声名极高。史可法致多尔衮的书信便是由他执笔起草,也算是江南文坛不可小觑的人物。

    “只是,此子孟浪太甚,非但喜欢参与《留都防乱》这等闲事,连科场之中都不知道收敛。”朱慈烺颇有些失望道:“先生没读过他的试策吧?”

    “确实没有。”张诗奇额头一阵冷汗:若是他考中了,我说不定还会去读一遍。既然没中。我怎能想到去看?

    “他那试策写得倒好,南省许多制艺教材之中都有收录。”朱慈烺冷哼一声:“只是他一个小小生员,竟然指摘圣天子的不是!这岂不是狂妄得没形没状了!”

    侯方域与复社其他才子一样,喜欢针砭时弊,讨论天子得失。考试之时,侯方域得了题目,又想到自己父亲被囚狱中,脑子一热就写下了“天子察察为明”的作文,公然指摘崇祯帝不能明辨贤愚。作为一个孝子。有这样的情绪并不是过错。可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原本到手的举人功名也因此飞走。四年过去了,侯方域仍旧是个生员,为救父亲亟亟奔走,甚至急病乱投医。

    朱慈烺并不满意崇祯的执政能力和治国手段,也无意替崇祯掩饰。但崇祯好歹是他这个身体的生身之父,是个宁可缩减自己伙食、衣物也不亏待孩子的好父亲。无论从外在名义,还是内中相处日久产生的情感,朱慈烺都不会因此原谅侯方域。

    而且那篇“察察为明”的作文里。隐约还流露出党争的烟雾,这更让朱慈烺不愿看到侯方域参与到权力中枢来。

    ——但是这篇文章实在太合心意了。

    朱慈烺拿着这篇文章又看了一遍。果然详略得当。在世界本源到底是先“气”后“理”,还是先“理”后“气”,或是“理气混一不分先后”,这个唯心唯物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文章完全没有阐述!反倒强调了张载在从学之前,志心军事的经历。又写了横渠门下对于地理、农学的贡献。这简直就是朱慈烺的贴心小棉袄,完全将皇太子置于张横渠先生同一条轨道上,理直气壮告诉天下大儒:虽然如今的皇太子只是以知兵闻名,但看看太子殿下零星写出来论著,谁知道未来不是一代承上启下的大宗师呢!

    “让侯方域来见我吧。”朱慈烺对比了一下吴伟业。像吴伟业那样屈从暴政。当了满清国子监祭酒的变节分子,朱慈烺都不耐其烦地悉心矫正,虽然目前进入了一个低谷,但并没贴上朽木不可雕的标签——否则早就将他赶出官驿了。侯方域到底只是年轻气盛,如果一直带在身边好好雕琢,至少可以用他的才气做些更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事。

    张诗奇只看了一遍就将侯方域的文章印在了脑子里,心中却有些疑惑:这文风颇有沉稳气象,与侯方域往日跳脱的行文颇有不符。难道侯方域真能随心而发,落笔成文,作文之道已入化境?这份功力,放眼天下也没几人能够做到啊!

    ——唔,之前的吴庶子倒是其中之一。

    张诗奇突然有了些许联想,再将吴伟业曾经的奏疏、启本回忆起来,竟有六七分像。有了这份联想,原本有着浓郁关中气息的文章,渐渐展露出一两分江南水乡的秀气。

    侯方域见到张诗奇的时候,毕恭毕敬行礼作揖。张诗奇却没了往日给他的优待,板着面孔问道:“日前你交来的作文,是出自何人之手?”他这么问话,已经不信原作者是侯方域了。

    侯方域心中惊喜交加:喜的自然是这篇大作果然入得太子法眼,否则张诗奇也没必要特意再来核对作者;惊的是张诗奇一个小举人,竟也不能小觑,不知道从来看出了端倪。

    为了面见太子,援救父亲,侯方域定了定神,朗声道:“正是学生有感而得。”

    张诗奇又看了侯方域一眼,心中暗道:我这问得很有辱他的意思。他这副镇定自若,是心阔容耻?还是贪人之功?

    “且随我进去,在太子面前不可浪对。”张诗奇转身往里走去。

    侯方域心中大喜,连忙跟着张诗奇往里走去。他还是第一次进秦王府,只觉得此间景色果然是有北方园林的特色,处处以豪迈大气为要,讲究的是一览无遗,高屋建瓴,与江南秀色可餐,小桥流水大相径庭。

    到了皇太子临时开辟的书房门口,内侍通报,很快就传来清脆的“宣”字音。听声音尚未长成,但已有阳刚之气,必然是皇太子无疑。

    侯方域一手掩胸,按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一步步挪了进去。

    朱慈烺在侯方域进门的瞬间就将他打量了个透。用后世的审美而言,侯方域过于文弱,不过照当前晚明几乎病态的审美,这就叫做温文尔雅。

    “侯方域?”朱慈烺唤了一声:“没想到你对关学也有如此见识。”

    “学生只得一二浅见,不敢当殿下夸赞。”侯方域行了礼,垂首案下。

    朱慈烺让他在一边坐了,又道:“当日在汝州时你要见孤,想来是有事求孤帮忙吧。”

    侯方域心下一跳, 暗道:这位殿下还真是快人快语!也罢, 直截了当说出来最好,慢着……是不是要先哭两声?

    “是学生之父!”侯方域语带哭腔,重又拜倒在地:“家父乃是前户部尚书侯公讳恂,自崇祯九年得罪,至今羁押狱中。恨学生体弱文黯,不能为国家立功,无法以功赎罪,感请殿下……”

    朱慈烺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先不要哭!你可知道你父亲关押在哪里?”

    “诏狱!”侯方域振声道。

    “原来你知道啊。”朱慈烺撇了撇嘴:“既然知道是诏狱,还来我这儿求情?难道是要孤悖逆君父么!”朱慈烺好不容易鼓起的爱才之心又被打消了。

    他为了吴甡已经去崇祯帝那边求过一次情,哪有再求的道理大?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当时父皇陛下是愿意看到儿子身边有人辅助的,如今太子手上有龙节、尚方,又有侍卫精锐,击败李自成,生擒刘宗敏,谁知道皇帝是不是愿意看到太子的羽翼更加丰满?

    而且侯恂与左良玉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有传说左良玉当初是侯恂的侍酒——等于禁娈,而这传说正是眼前这位侯公子传出来的。不管真假与否,左良玉如今拥兵十数万,不听朝廷调度,几次想就食南京,仿佛一头即将挣开锁链饿狼,朝廷不将他的恩主侯恂系牢,难道放归故里,让左良玉再没有牵挂?

    若是再诛心地说:皇太子救侯恂,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湖广左镇也!

    到那时,朱慈烺又该如何自处?

    “你是孝子,难道就要孤做不孝之子么!”朱慈烺冷声道。

    侯方域被吓得噎住了。他从未站在皇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此时听太子说来,看来走东宫这条路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四周冒出无数阴恻恻的影子在嘲笑这位从不平面视人的侯公子,仿佛在说:“哈哈,你这白痴!机关算尽的白痴!”

    侯方域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将他吓醒。

    “报殿下!徐惇求见!”

    每户权贵豪族的门房都有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各类客人。有的客人可以先迎进来再通报,所谓通家之好;有的客人可以看到就通报;也有的客人一露脸,主人就正好出门去了。

    在东宫的名单上,吴甡是第一类的代表,徐惇正是第二类的代表。

    就连皇太子本人都没想到徐惇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未完待续。。)

    ps:  今天要更万字!

一六二 芭蕉心尽展新枝(四)

    徐惇自从离开大营之后就再没有音讯。朱慈烺原本怀疑这家伙会不会拿银子跑路,但仔细想想他应该不是那么蠢的骗子。好不容易被东宫委以重任,却只骗这点银子,真是冒着凌迟处死的罪过挣卖白菜的钱。

    徐惇进来的时候,张诗奇和侯方域都已经从侧厢房离去。他缓步走到朱慈烺面前,微微仰首,道:“旬月不见,殿下清减了。”

    “你黑了。”朱慈烺微笑应道:“坐。”

    徐惇谢了座,一屁股坐满了椅子,腿上肌肉一阵乱跳。他这一路快马而来,的确已经到了体能的极限。只是提着一口硬气,才能做出如此从容的模样。

    “看茶。”朱慈烺摇铃叫道。

    外面内侍很快为徐惇奉上香茶,连忙退了出去。

    徐惇跑得嘴唇脱皮,也不顾礼仪先端起茶抿了一口,方才道:“殿下还是赐杯凉水吧。”

    朱慈烺无奈,正好看到案上有一大杯之前泡的茉莉香片,是他前世工作疲惫时最喜欢的饮品。被侯方域的事打个岔,自己都还没喝,却已经凉了大半。他推了推这个宫里特意烧出来供他“牛饮”的茶缸,道:“喝我的吧。”

    徐惇本来就是狂狷之辈,信奉“礼法岂为我辈所设”。他问心无愧地上前谢过,端起杯子就大口开喝,边喝边暗道:这是什么?笔筒么?唔,有柄!哪来这么大的杯子?

    等徐惇喝饱了水,朱慈烺方才道:“可是有什么消息带回来了?”

    “银子都花光了。”徐惇放下杯子,抱在怀里,毫不客气道:“殿下这边还能给出多少?”

    “银子不是问题,”朱慈烺毫不介意道,“关键是你得让我看看这些银子到底干嘛用了。”

    徐惇呵呵一笑。似乎是笑话皇太子太不大气,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双手呈递上去,刚回身又将那个笔筒大小的茶缸揽在怀里。

    朱慈烺权当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翻看簿册,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姓名、年龄、长相、身体特征、联络暗号。一眼可知是徐惇这些日子发展出来的下线。至于牢靠与否暂且两说,光是这份效率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跑的。”徐惇道:“我仍旧用了单线上下的法子,只是让下线去找下线之后,我本人也是出面的。”

    “我说过必须单线联系。”朱慈烺道。

    “我想殿下是怕出了问题难以核实查证,但我这一头殿下难道还信不过么?”徐惇不以为然道。

    “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朱慈烺佯怒道:“若是下面这些线人有人向李闯告发你,你还能活着回来么?”

    “我也不怕。”徐惇傲然道:“如今我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谁若想卖我,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不瞒殿下,我已经借游侠之手。干掉了好几个想卖我换银子的人了。”

    “呵呵,”朱慈烺干笑一声,“你还真是混得如鱼得水。”他对徐惇这种作法并不赞同。他要的是一个可靠、稳定、高效、安全的间谍网,但为什么就被徐惇搞成了一个秘密的会道门呢?

    朱慈烺旋即又想到臭名昭著的“黑龙会”。黑龙会是日本从事海外军政间谍工作最有力的发动机关,目的是谋取黑龙江流域作为日本的领土。这样一个谍报机构同样发端于民间,仔细看看其实就是个黑势力集团。

    “我还为这些人建了个帮会,名作‘金鳞会’,殿下以为如何?”徐惇得意道。

    朱慈烺很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

    金鳞会……黑龙会……

    徐惇拿着东宫出品的谍报组织指导手册。最后竟然还是走上了地域性黑社会组织的道路,这是历史的偶然?抑或背后蕴藏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组织行为学原理?还是历史、生产力之类的局限性?

    朱慈烺很快又想通了。

    对于那些江湖上带着兄弟朋友惹是生非的人而言。只有歃血为盟才是最牢靠的。即便封官许愿都未必能让他们信服——朝廷的信誉早就破产了。甚至连朝廷命官,袁崇焕,在广宁之战时为了激励部将奋勇杀敌,也搞了一出歃血为盟。

    既然是歃血为盟,当然需要一个载体,所以无论是金鳞会还是黑龙会。其实都是权力控制力度不足的产物。

    “你们可有盟誓?”朱慈烺笑道。

    “不求同月同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徐惇自己也笑了起来,看来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具体的呢?”朱慈烺问道:“你弄这么个东西,难道人家就肯给你白白跑腿卖命?”

    “银子。”徐惇想了想,又道:“威风。”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这种事。哪有弄得天下皆知的?”

    “殿下放心,所谓天下皆知,也不过是那么个小圈子里知道罢了。”徐惇不以为然道:“殿下,这本册子只是一半。还有一半是记录他们家中老幼、居住籍贯,我担心路上发生意外,故而今天只带了这一半给殿下,另一半待我日后送来。”徐惇虽然说得轻松惬意,但从他这份小心上来看,这一路并非顺风顺水。

    朱慈烺点了点头:“你做事还算谨慎,但愿你那个金鳞会也要谨慎些才好。”

    “殿下放心,属下自有分寸。”徐惇又道:“殿下,这些人中其实大多都在山西。”

    “山西?”朱慈烺颇为意外:“你跑去山西布局了?”

    “河南之事已经不可为了,我只在闯营之中埋下了两个暗子,以备日后起用。”徐惇道:“山西民心大致可以分为三派,正可利用。”

    “民心还分了三派?”朱慈烺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颇为意外,道:“你细细道来,无须讳言。”

    徐惇先行了个礼,道:“殿下,宣府、大同等地颇有些商人与东虏往来。东虏连年来掠夺关内,刚出了关就将抢来的东西卖给这些豪商,换取粮食、兵器等军资。那些豪商再转卖关内,就如同于土匪勾结,替土匪采购、销赃一般。”

    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能够理解。大名鼎鼎的晋商八大家,后世但凡去坛子上晃荡的历史票友,谁不知道他们的发家史?后来满清定鼎天下,顺治封他们为皇商,赐下张家口五百里土地给他们开垦,也算是“君臣相得”的典范了。——当然,这八家最后在乾隆年间被彻底消灭,这也符合满洲人过河拆桥的习惯。

    “还有些人,”徐惇顿了顿,“被李闯蛊惑,四处宣扬李代朱氏为帝的邪说,竟然也有愚民相从。”

    “不用避讳。”朱慈烺再次强调了一遍。

    徐惇语速渐渐加快:“李闯所谓三年免粮,在民间颇得传信。民间有童谣传唱:‘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许多地方官员也都以为时局已经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或是私下或是公开,常常流露出何必效死的意思。”

    朱慈烺无奈,这就是当今现状。他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前日里,刘若愚从京师派人来通信。我问及宫中情形,结果却是许多中官外逃,甚至有人在宫门上写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悖逆之语。这世道真是癫狂了!”朱慈烺停了停,本想喝口水,一探手方才想起杯子还在徐惇怀里抱着呢,便又继续道:“天欲亡之,必先使其狂妄。这些人不用管他,还有一类是什么人?”

    徐惇忍不住笑道:“还有一类人倒是好,都聚在三立书院讲学呢。他们一个个忠于朝廷,忠于君上,只等着改朝换代之后做孝子贤孙,为皇明披麻戴孝。”

    朱慈烺一笑而过,这种人只是历史的点缀,终究难成栋梁。(未完待续。。)

    ps:  注:太监宫门留书之事,并非小汤杜撰。

一六三 雨过不知龙去处(一)

    北风吹起城关上的灯笼,守城老军生捂着耳朵,蹲在火炉前取暖。被寒风扭曲的火光并不能带来多少热度,胸前脸上还有些暖意,到了后背就已经冰凉一块。老军耸动着肩膀,活动背上冻僵的肩胛骨,嘴中喃喃哼着小曲,生怕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

    这些日子都已经冻死好几个守城的老军了。

    “城楼上有人么!出来一个!”城门口不知什么时候驶来三五辆马车,挂着用高丽纸糊成的灯笼。

    老军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话,冒出个头,往下望了一眼,壮起中气喊道:“开城还早呢!别等在这儿啦!去城厢找个地方住吧!”随着城市越来越大,人口汇聚也越来越多。城墙作为战略级防御设施,不可能随着人口的增多而随时扩建。于是就有了在城墙之外的城厢。

    这些城厢有的也有矮墙保护,立有城厢关。有的则暴露于外,不过一样是屋舍井然,绝不是乱搭乱建的一窝蜂。在晚明之时,城厢与城内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分野,只是在安全程度上略逊而已。

    城下那人却不肯走,又大声喊道:“我们是白总兵的家人!快开门!”

    “白总兵?”老军口中喃喃,自言自语道:“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能说开就开。这是城门,当是你家客堂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城下咋咋呼呼的家丁,继续烤火取暖。

    “什么事?”身披铠甲的将军从城楼里走了出来,兜了一嘴风。

    “王将军!”老军连忙起身:“是几个外来客,说是白总兵的家人,嚷着让开城门。”

    王将军没有多说,走到女墙,手按住砖块往下按去。还不等他看清下面的人影。手已经被墙砖冻得生疼,连忙抽了回来。

    “我们是白总兵广恩将军的家丁!快开门啊!”城门下的家丁不依不饶地喊道。

    王将军看了一眼,缩回头,随口吩咐道:“来人,去把吊篮取来,放一个上来。”

    擅开城门是可以砍头的重罪。即便是这位王将军也不敢做出这种莽撞事来。想来这是常识,身为总兵家人怎么会不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长夜漫漫捉个妖也是一桩趣事。

    自称是白广恩家的家丁很快就被吊了上来,一看到王将军盔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求您大发慈悲,开开门吧!”

    王将军用佩刀捅了捅他,平静问道:“你家将军亲临都叫不开这道门,懂么?说说,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赶什么路?”

    那家人左右一晃,见自己已经被手持长枪的官兵团团围住,突然放声大哭道:“将军,您就放我们过去吧!李贼已经打到潼关了!”

    王将军心中震荡,面上却如同被风霜冻实了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李贼何日攻城的?如今在何处?”

    “我们出来的时候李贼还没攻城,不过后来有家人追上来,说是昨日一大早李贼大将马世耀就攻打潼关了!”那家丁哭道:“现在也不知道潼关如何了。我家老爷一生坚毅骁勇,肯定冲锋在前。说不定现在……呜呜,老爷啊!”

    王将军转过身,径自往城楼里走去。他轻飘飘甩出一句话:“别嚎了,我不说开门,这西安城的门就开不了。”

    “求将军开恩啊!”那家丁刚喊出口,声音已经被北风吞没。

    王将军回到城楼里。身后亲卫纷纷跟着进来,立刻就将这这片不大的地方占满。诸多军将呼出的热气,也让这冷冰冰的世界多了几分热度。

    “昨日打的潼关……”王将军在自己的将座上坐定,“谁去打探一下,闯贼如今到了哪里。”

    “末将愿往!”标下站出一个精干汉子。振声应道。

    王将军点了点头,道:“速去速回,路上不可耽搁!”

    “遵命!”

    门开,北风冲了进来。门后的亲兵用力关上了门,截断了这股冷风的退路。

    王将军坐在座中,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他心中却是翻腾不已:李自成终于叩响了潼关大门。

    放在一年之前,他期待李自成的大军早些来,是为了上阵杀贼,搏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勋。而如今,他已经不相信明君贤相的神话了。他的部署每天都有人冻饿而死,而朱门之内的秦王竟然一毛不拔!整个陕西谁不知道他家财万贯!可他就是可以忍心看着军士们冻死饿死!还有什么必要为这群姓朱的卖命!

    ……

    “拉我上去!军情急报!”西安南门之下,有人纵马而来,高声喊道。

    城上的守军都还没睡,听到呼声连忙放下了吊篮,将下面那个身穿明兵服饰的人拉了上去。在那人暴露在灯火之下时,城头守军颇有些意外。原因无他,此人身强力壮,身上胖袄干净整洁,与满城关尽如乞丐一样的守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是东宫侍卫营的!”那人取出自己的印信:“左军部夜不收。”

    关楼里出来个识字的把总,仔细勘验之后确实无误,方才陪上笑脸道:“这位兄弟辛苦,要不里面坐会儿,暖暖身子?”他是想打探军情,也好方便有个准备。寻常探马看在火炉烈酒的份上也不会拒绝,只是这个东宫侍卫却格外不近人情。

    “军情在身,能耽搁么?快给找匹马,我这就要走了!”夜不收急道。

    “听口音大哥是榆林的吧?”有人用榆林口音来套乡情。

    这夜不收正是跟着孙传庭出关的秦兵,重新整训之后方才又干上老本行。对他这样出兵在外,太久没有听到家乡消息的人而言,只要碰到个老乡就会忍不住攀问几句。然而此时此刻,东宫操典中的军纪却在他脑中回响。

    “快备马!少废话!”他板起脸,便呵斥着边往楼下跑去。

    这份紧急军情终于没有耽搁地送到了秦王府。

    正在值班的东宫秘书终于等来了叫醒皇太子的机会,在侍卫的陪伴下进了太子寝宫。朱慈烺坐在床上,接过军情急报,里面白纸黑字写着:“十二月初三日午时,贼破潼关。”

    “是夜不收碰到了潼关来的军报,急忙带回来的。”值班的幕僚解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叹道:“李自成这回追得真紧,昨日午时破的潼关,那现在该到渭南了吧。”

    渭南在潼关与西安之间,两两之间都差不多是两日行程。李自成的中权亲卫多有马兵,行军速度还会高一些。不过也正是因为有马,所以夜袭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路况和视力不佳,马在夜里很容易折断马腿。

    “既然李自成来了,那咱们就走!”朱慈烺披衣而起:“召集东宫侍卫营把总以上军官军议!”

    “殿下,明日拜祭张子的事……”

    “照常!”朱慈烺振声道。

    ……

    十二月初四日,晨,有雾。

    浓雾中打出了大片旗帜,浩浩荡荡仿佛看不到尽头。

    渭南知县杨暄,山西万全卫人,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这是他在渭南的最后一年。只要过了今年,或是升迁京中,或是平调地方,都不会继续留在这里。然而此刻,杨暄只能站在城头,让冷风吹散他所有的念想。

    李自成要攻城了。

    昨日潼关传来消息,说是陷于流贼。当天夜里就有溃兵朝渭南涌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兴许是走了不为人知的小道,也或许是压根没等贼兵攻城就逃了。

    身为知县的杨暄守土有责,自然不会开城放行。那些溃兵在城外掠杀一番便纷纷往西安逃去。杨暄召集城中子弟,亲自上城墙督战,准备御敌。他配着常年挂在书房里辟邪的宝剑,努力在风中站直身子,嘴唇干裂,看着这股能够将整个渭南夷为平地的力量。

    轰隆!

    炮声响起, 旋即又追来闷雷一般的鼓声。

    闯贼攻城了。

    “杀贼报国,便在今朝!”杨暄抽出宝剑,斜斜指向天际,高声喊道:“愿随我赴死者皆我兄弟,皇天后土共鉴之!”

    “杀贼报国啊!”子弟们慷慨激昂,随着杨暄高声喊道。

    突然之间……

    贼兵分成了两股,一股径自朝西门而去。

    杨暄从未上过战阵,颇有些惊疑,不知道闯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举人开门献城啦!王举人开门献城啦!”

    远远传来县衙衙役的呼喊声。

    渭南县城就如同漏了水的小船,登时被这蓝灰色战袍的闯营战兵灌满。

    只是片刻功夫,杨暄身边已经再无一个站着的人了。他因为穿了官服,被贼兵认出是县令,反绑了双手押到李自成面前。

    杨暄见了独眼的李自成,闪过了千万个念头,最终却落在“杀身成仁”四个字上。他想自己寒窗苦读,竟然只做了一任县令便再没有施展的机会,更是悲从中来,破口怒骂道:“王命诰!你这吃里扒外的逆贼!你不当人子!李自成!你这贼汉!你害得自家祖坟被毁,你家祖宗因为你在地下永受刀割火烧之苦!你这天诛的贼鸟……”

    “杀了。”李自成轻轻按了按新作的黑色棉布眼罩,心中暗道:可惜还是个进士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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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雨过不知龙去处(二)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五日,晴。

    徐惇从秦王府后门出去,一如昨日来时那般不惹人瞩目。

    很快就有两个精壮汉子从后面跟上了他,正是徐惇所谓的兄弟,也是朱慈烺认为的黑社会。黑社会在华夏文明体系中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因为从最早的封建时代开始,圈养门客、死士、私人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如果做得大了,还会受到天下传颂,齐国的孟尝君就是例子。

    直到汉武帝时期,为了加强皇权,或明或暗地抑制这种豪强之风,后世皇帝才渐渐明白过来,这种任用私人的做法实在是君权的天敌。就朱慈烺而言,如果一个企业内部有人搞小团体,基本是要独立的前兆。一旦这个小团体首脑跳槽,就会带来连锁反应,绝对是人力资源部门的灾难。

    即便不是跳槽,小团体也会将大集体的利益顺位置后。就如眼下的大明,那些士绅难道不爱这个任由他们挖墙脚的朝廷吗?当然爱!只是他们更爱自己的家族,爱自己田土,爱自己的美妾罢了。既然大明的顺位被降到了后面,那么为了前面更重要的东西,投降李闯也好,剃发易服也好,不都顺理成章了么?

    然而徐惇却是个特例。朱慈烺清楚意识到这是自己权力范围之外的领域,已经不是一纸政令可以解决的了。如果徐惇忠于东宫,要想让他高效办事,只能赋予他更多的事权。如果徐惇日后羽翼丰满,成为大明教父,那也只能在限度内允许这个阴影王国的存在。

    徐惇不知道朱慈烺想得那么远,他怀抱着朱慈烺的茶缸,越发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上司。目光深远。目的明确,下手决断,甚至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这些性格汇聚在一个人身上,那不正是枭雄么?若是能得这样的主公,哪怕跟着造反都可以,何况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国家储君。

    “人已经在望来酒楼了。”迎面又走来几个金鳞会的兄弟。远远便打出手势,证明自己的身份。

    徐惇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只看这手势就知道是自己人。他心中不觉佩服皇太子的异想天开,竟然还真的挺管用。中国产生黑社会组织的高峰是在明朝灭亡之后,藉由反清复明而大量产生。朱慈烺以卓越的见识将后世经历过腥风血雨的黑社会组织条例搬了出来,自然拥有超越时代的优势。

    这些人也不认识徐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青年士子。他们只是受了“大哥”的指派,来找这么一个人,做这么一个手势。说这么一句话。如果说徐惇刚才在回答太子的时候有什么遗漏,那就是忽略了“神秘感”对人心的束缚。

    当人加入充满神秘色彩的组织之后,自然会将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成为“异类”。在这个异类圈子里,他们拥有更坦诚的交流方式,享受更亲密的人际关系。无论是邪教还是传销,都是通过培养这种“异类状态”才能扩大。

    徐惇朝他们点了点头,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圈。是表示收到消息的意思。他带着两个兄弟转过一道弯,眼前开阔。已经到了西安城中的热闹街道。今天是太子在文庙祭拜张子日子,就算不是读书人,也想去凑凑热闹。嗅觉敏锐的小商小贩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货担,按照约定俗称的位置开始叫卖。

    望来酒楼就在文庙背后,每科乡试这里都挤满了人。或是讨论经学,或是串联消息。生意一直很好。

    徐惇进了酒楼,侧耳就听到楼上传来川音。他不理会小二的招呼,径直往楼上雅座去了。

    楼上一排四个雅间,正中一间的门上挂了一副金色鲤鱼。徐惇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里面的人纷纷望向门口。有几个更是将手探入桌下,显然埋伏了兵刃。

    “在下徐景行。”徐惇上前拱手作礼:“这位便是罗将军吧。”

    主客席上坐着一个精壮汉子,身上黝黑。他站起身来,并不算高大,但从衣服上坟起的肉块可知此人力量不小。在他面前还放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骨头都被嚼成了渣滓,像是饿得狠了。

    “某家罗玉昆。”这位罗将军身穿褐衣,却掩不住其中流露出来的血煞之气。

    “将军请。”徐惇径自坐了主座,之前的主人自然避席。

    罗玉昆知道这才是正主,却不舍得放下手里的烧鸡,索性大咧咧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他见徐惇打量四周兄弟,又道:“这些都是我兄弟伙,我们从来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你要说什么就直说罢。”

    徐惇呵呵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的人,只是我也是奉命跑腿,不敢让事情泄露罢了。”

    罗玉昆将手中烧鸡一甩,怒道:“老子晕得很!到底什么事,一个二个都做不了主。”

    “少安毋躁。”徐惇不疾不徐道:“我能做主。一万两,一万两雪花银。”

    罗玉昆手里一颤,疑道:“这么多银子,你要做什么!”

    “放心,不是让你们打家劫舍,只是让你们挪个地方。”徐惇笑道。

    “挪去哪里?”罗玉昆问道。

    “你,”徐惇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五千弟兄,直接去山东。这一万两银子就是定金,等你们到了,另外还有一万两。”

    “老子晕得很!”罗玉昆骂道:“一个二个都当我们什么人?兵部把我们调去北京,在西安让人给截住了。你又跑来让我去山东!入他个仙人板板,不说清楚了老子哪里都不去!”

    徐惇也不恼火,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罗玉昆面前:“识字的话自己看看,不识字我来读给你听。”

    罗玉昆斜视徐惇,一把抓过信封,轻轻一捏,从口子里抽出一封信来。他满不在乎地用油手抹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封来自东宫的手书,既有让罗玉昆调防山东的令旨,也有对他未来的许诺。最后一个大红印章上分明刻了罗玉昆认不全的篆字。

    “不会是假的吧?”罗玉昆从未见过皇太子的印玺,天知道是不是这五个字。

    “疯了才去造这个假。”徐惇笑道:“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老子晕得很,既然是……”罗玉昆顿了顿,“让我们去,为啥子不从兵部发文呢?”

    “不想让人知道。”徐惇简单明了道。

    东宫有节制诸营的权力,但能否节制得住就得看个人本事。

    要想调集一支部队固然不难,无非吃饱喝足让他们卖命,但要想走一步闲棋,从前线调兵去后方,那就有些问题了。一来会过早暴露太子有割据之心,二来也会引来前线战兵的骚动,三来还要避免这支五千人的川兵再次被某个封疆大吏截留。

    “粮草呢?”罗玉昆道:“这一万两最多也就是补个军饷,添置些寒衣。”

    “我跟你们一起走,大家吃我的就行了。”徐惇毫不介意罗玉昆狮子大开口,相比较死银子,还是活人更重要些。

    罗玉昆拿着油乎乎的密旨,感觉这个年轻士子十分靠不住。不过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五千弟兄巴巴从四川出来,连过冬的寒衣都没有。若是真有这么一笔银子,好歹能够活下去。唉,如今的世道,只要银子真,是不是东宫的令旨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五千精兵还能让这小子给卖了?

    “什么时候走?”罗玉昆问道。

    徐惇站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道:“快些吃完,吃完就走。”(未完待续。。)

一六五 雨过不知龙去处(三)

    “有紧急军情!快让开!我要面见皇太子殿下!”冯师孔带着陕西守官急冲冲赶到秦王府。王府正门的侍卫不为所动,只是偷偷拿眼斜看这些文武官员。

    过了许久,大门旁方才打开一道侧门,从中走出一个王府官来。冯师孔眯起眼睛方才认出此人,正是敢直面皇太子失礼的秦府长史章尚絅。

    章尚絅见巡抚与三司同在,连忙上前行礼,疑惑问道:“不知部院所为何来啊?”

    “我等前来求见皇太子殿下,有紧急军情!”冯师孔亟亟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拜祭了张子之后便没回来,听说是搬去营中了。”章尚絅心中暗道:你们抱了团欺负人家,人家哪里还肯多呆?

    “营中!”冯师孔一脸焦急, 转身对同僚道:“快!快去北门外的侍卫营驻地觐见殿下。”

    众官僚心中哪里还有主心骨,听巡抚老爷这么一喊,当即转身上马上轿,生怕落单。

    军报说:李贼偏师从南阳走商洛道进攻西安,前日攻陷了商州,商洛道黄世清死于王事。

    如今闯贼两路大军已经打到了西安门口,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秋,往日的修心养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统统被抛去了爪哇过,没人还能真的淡定以对。

    “部院老爷!” 早一步跑去探路的巡抚衙门差役骑着快马,又冲了回来,也不顾当街百姓围观,高声喊道:“东宫侍卫营昨日夜里拔营走了!”

    冯师孔听了心中一凉,失声叫道:“派人去追啊!”他这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追回来又能如何?难道让这个冲龄太子带着大家上城头杀贼么?

    陆之祺骑马紧紧缀在冯师孔身后,听到太子昨晚已经走了。心中凉了大半截,出声道:“冯部院,太子昨夜悄然离去,想必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冯师孔心乱如麻,良久没有说话。

    都司崔尔达也拍马过来,急道:“部院。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守城防贼。失陷守土之罪咱们谁都担当不起。下官以为,还当先去将孙督请出来。”

    冯师孔一听提到孙传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对,对!崔都司所言极是,快去请孙督出马!我等还是先转回秦王府,请秦王定策。”

    明代藩王虽然实质上没有地方行政、军事权力,仁宣之后就连卫队都大幅度削减,最多只是收些杂税吃吃庄田,实为一个太平王爷。然而高皇帝的祖制。这些藩王都是要拱卫京师,以为屏藩的,所以遇到大事让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

    陆之祺闻言心中哀叹:皇太子连夜逃走也就罢了,一方守臣竟然也如此没有主张,这仗不打也罢!

    “部院,西安府还有五千川兵,或可一用!”黄炯进言道:“只是这支人马缺衣少食,还当请秦王出重金犒赏一番。”

    崔尔达脸上一阵通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桩极蠢的事。也是昨日,川兵营官罗玉昆送了一笔银子。请他赐下通关文书,要求北上就食。崔尔达知道西安府根本没有余力养这支川兵。与其硬扣在手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拿钱了事,让这些川兵去山西就食。

    没想到昨天刚走,今天闯贼就到了!

    ——是了!这些西川丘八连件寒意都买不起。哪里来的钱贿赂我!

    崔尔达只怪自己一时贪心,竟然利令智昏,放走了这些或能一战的川兵。

    “川兵昨日也拔营了。”崔尔达低声说了一句。

    “怎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冯师孔惧怒夹杂,旋即恍如大悟一般:“是东宫的调令?”

    崔尔达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正说话间。只听到众人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响,一个青衣小厮模样的人骑在马上,见了众官翻身落下马来,放声痛哭。

    冯师孔以为不吉,放声喝道:“你是何人!哭嚎什么!”

    “李贼到了长安县,阖县上下只有三百社兵。”那小厮大哭道:“我家老爷已经投井全节了!”

    冯师孔又惊又惧,厉声问道:“你家老爷是谁!”

    “我家老爷正是长安县吴老爷,官讳从义。”小厮强忍着悲痛,报上了吴从义的官号。

    冯师孔听说是长安县,已经心中有了不祥预感,等听到吴从义的名号,彻底落入实处。

    洪武七年,长兴侯耿炳文为加强西安城的军事防御能力,重修西安城墙。此次兴建中,南墙、西墙保持原址不变,北墙和东墙各向外延伸了四分之一,使城区面积比之前韩建所筑新城约增加了三分之一。同时也将长安、咸宁二县治延入城内。

    如今长安县的投井完节,成为兵临城下最生动的注脚。

    众官长物伤其类,与吴从义有过节的,心中也再难恨他;有往来的,更是满眼萧瑟,泪洒衣襟。

    “先去见秦王吧。”冯师孔遥遥指向秦王府,却暗自按下了马头。等崔尔达跟上来,陕西巡抚低声问道:“还能守城待援么?”

    “我等只能尽臣节而已。”崔尔达落寞道。

    陕西地处边关,所以设有陕西都司和行都司。都司设在西安,行都司设在甘州,两者相距两千六百里。要说援兵,行都司那边是指望不上的。相比较而言,山西的晋兵反倒更靠谱一些,但前提也是西安能守住一个月以上。

    “开封都守得了一年半,西安总不会比开封弱吧?”冯师孔低声问道。

    崔尔达无言以对。

    开封之役实在是大明开国之后最为惨烈一战。

    从崇祯十四年二月到十五年九月,李自成三打开封府,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竟然同时把念头动到了黄河头上,要决堤放水。最后李自成决堤成功,大水淹没了整座开封城。三十余万人口的开封城经过战火、饥荒、水溺、屠杀。最后剩下不到三万人。

    此战之后,李自成也伤了元气,退出这座死城。明廷要应对从宣大入口的清兵,自然更是无力追击。

    如果西安也打成这样……

    崔尔达甚至不敢想象。

    冯师孔见崔尔达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放马再往秦王府去了。

    街上这一幕很快就通过流言风语弥漫了整个西安城。家家户户都藏起了男人和粮食。准备好了写着“顺民”的大红纸,做好了迎闯王的准备。

    ……

    秦王朱存极站在池塘边,往水里洒着面饵,看锦鲤争食。他已经听章尚絅说了贼兵攻到城下的事,唯一能做的却是在这里假装镇定地戏鲤。

    “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有皇太子相召在前,咱们追随皇太子也不算什么罪过啊!”章尚絅急道:“再晚可就出不了门了!”

    朱存极突然扭过头,歇斯底里吼道:“不!我就是把这里一草一木都给了李贼,也不给那个畜牲!”

    章尚絅被气得一时噎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蠢话!

    李自成是杀了你宗亲的凶人。皇太子是你的族侄。就算皇太子有失礼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样不分是非的话来啊!

    尤其这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朱存极看着惊骇莫名的章尚絅突然笑了。似乎想安抚这位忠心耿耿的长史,他道:“我梦见过太祖高皇帝。真的!高皇帝真的托梦来过!”

    章尚絅心中一坠:糟!这位看着像是魔怔了!

    “高皇帝凶得很!”朱存极似乎被自己回忆出来的梦境吓到了,打了个哆嗦。他的嗓音尖锐起来:“就像是要把我生剥活吞了一样!”

    “大王……”章尚絅出声叫道,想将朱存极从癔症中唤醒。

    “就和那个畜牲太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朱存极狂吼起来,像是完全置身梦境,沿着廊桥飞奔而去,远远犹能听到惊惧恐怖的尖叫声。

    章尚絅木然站在当场。心下恍惚:西安一失,天下三分之二便落入了闯贼手中……高皇帝披肝沥胆铸造的皇皇大明这就是要完了么?

    “章长史。长史?章老爷?”

    “啊?何事?”章尚絅恍惚间感到有人在叫他,回过神来方才看到是秦府的下人。

    “冯老爷他们又回来了,求见大王。”

    “我去迎他们进来,你去请王妃劝大王出来。”章尚絅也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

    冯师孔等人被章尚絅迎进正殿,各个心悬强腔中。他们等了许久,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盼来了秦藩的当代亲王朱存极。

    冯师孔当即迎了上去,悲声道:“大王!贼兵迫城在即,还请大王大开府库,招募义勇守城!”

    朱存极看着冯师孔,双目通红:“开我家府库?开我家府库!你们为什么都盯着我的银子!滚!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都给寡人滚!”

    巡抚也是一方封疆。多少还是有些骨气的。

    冯师孔被朱存极这么一骂,心中悲愤,暗道:这是你朱家的江山!你自己都不在乎,何况我等外姓臣子!只要尽了臣节,便也不愧对君恩了。黄炯等人见了这等情形,无不黯然。

    众人失魂落魄出了秦王府,崔尔达朝众官僚拱手作礼,道:“此时兵事在即,请恕尓达先行一步,迎战敌寇!”

    众人对西安府如今的兵力多少有些了解,口中苦涩,只是道:“祝都司马到功成!”

    崔尔达自己都不相信以西安府的社兵乡勇能够挡住李自成的十万大军。

    只是,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明知不敌,也得纵马亮剑,否则如何对得起浩荡皇恩?一念及此,崔尔达胸中自然生出一股英气,号召部将,纵马往城关而去。(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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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介绍:
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重生为皇明末代太子朱慈烺。从不接受失败的灵魂,因此掀起了复兴大明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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