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人体神殿(1)
苍蓝色的火焰扑闪而出,从房间四角的火盆中燃起,又顺着地板之间的魔引凹槽向中心攀爬,汇聚于房间的正中央。
在那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架石棺。
那石棺由黑陨石打造,表面光滑如一,严丝合缝,甚至看不出盖板之间的缝隙。除了正中间一小块红色的圆圈外,棺盖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平整得如同是一滩死水,倒映出无光夜空中一轮血色的圆月。
火焰的包裹下,石棺的盖子传来了一阵响动,隆隆之间向着一侧滑落。贪婪的火焰顺着棺壁而上,像是无数只扭曲的手,朝着棺材的里面探去。
火焰将棺材的阴影打在了粗糙的石砖墙壁上,闪烁与明暗之间,自棺材中缓缓坐起一具身体。
那是一具苍老而消瘦的身体或者称之为尸体更为贴切。他就像是被吸走了全身的脂防一样,只留下一身萎靡的骨架。干枯而暗黄的皮肤贴在骨头上,满身都布满了可怖的尸斑。
“……卢卡斯。”
自那具“尸体”的嘴中,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呼唤。他的气管就像是被割裂了一样,每一个发音都会牵带出高鸣的气音。
“大人。”
苍蓝之火收拢在一起,在棺材旁幻化为了一具人形,那人穿着全身的覆面斗篷,将脸完全掩盖在了阴影之中。至于他的声音,则混杂着千万种不同的音色,难以辨其真声。
“为什么叫醒我?”那苍老之人问道,语气显得虚弱而无力。
“有人闯进来了。”名为卢卡斯的人回应道。
“闯进来?”老人惊地说道,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胸口强烈地张动着,嘴中咳出了几只蠕动的虫子。
卢卡斯伸出手来,将虫子塞回老人的嘴中。虫子顺着无牙的口腔向内蠕动,重新回到了体内。
接着,他将一只手放在了老人的肚子上,屏气聆听了一阵后,将手收了回来。
“共生虫已经不多了。”
“还能撑多久?一个月?”老人稳定住自己的呼吸,虚弱地问道。
卢卡斯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时间不多了。”老人怔怔道,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抓住了卢卡斯的手,“那位信徒呢?他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再来?把他叫来!”
“上次的任务完成后他就走了,和之前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比起这个……”卢卡斯将老人的手拿起,放回了棺材中,“您应该关注一下那几个闯入者。”
“都是些什么人?”
“两个成年人,还有两个孩子。”
“没什么好关注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说道,显得有些恼怒,“解决他们,正好为虫子们补充养分。然后,把那个信徒带过来,完成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您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对吗?”透过厚重的斗篷,卢卡斯的声音显得有些空灵。
“对,强大的心脏……”老人有些恍惚地嘀咕着,“弗里德曼,我需要弗里德曼的心脏!让那位信徒把弗里德曼的心脏带给我!他一定能做到!”
“弗里德曼.拉森远在科莫山,那里是凛冬的关隘,离我的故乡则更近一步。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亲自为您取来他的心脏,不过……”
卢卡斯微微抬起了头,看了看昏暗中的某处。
“比起弗里德曼,我们已经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什么意思?”老人皱起了眉头,对于这种被牵着走的感觉极为不满,“卢卡斯,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失敬了,大人。”卢卡斯微微一欠身,举目的同时,将手对准了刚才所看着的地方。
蓝焰自他的掌心喷薄而出,在那里凭空张成了一圈火环,自环的中心浮现出了动态的画面。
画面中,正有四个人站在一扇传送门前。一人穿着束身灰袍,手拿魔杖;一人装备了全身皮甲,双持匕首,下半身被浸的透湿;另两人身着普通的便服,看起来还很年轻。
在他们的上方,有一团火焰灼灼燃烧那是和卢卡斯相同的苍蓝色。
“这就是那四个闯入者,他们刚刚到达脚室,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怎么了?”老人毫无耐心地问道。
“这个男孩,”卢卡斯将画面调大,定格在那个年轻男孩的身上,“他的身体内,寄居着某种力量。那力量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下界。那团死灵火,就是他召唤出来的。”
老人哑然失声,许久的沉默后,异常平静地问道:“和弗里德曼的心脏相比,会更好一些吗?”
“那是一颗更年轻的心脏,而且,深受下界力量的惠泽,比之弗里德曼那颗假惺惺的正义之心,只会更合适。”
“你有信心能杀死他吗?”老人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身为那位大人的使者,除了‘们’,我有信心不输给任何存在。即使是来自下界的同类,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样啊,这样啊。”老人叹出了一口气,手开始变得颤抖起来。
接着,他又连连叹了几口气,叹气转变为沙哑的笑,先是零零散散的几声,再是接连不断的,愈加狂热的,暴雨般的笑,笑声转变为气喘,又成了猛烈的咳嗽。
老人的胸口胀裂开来,露出了萎缩的肺部,双肺在肋骨间无力地鼓动着,以残存的能量维持着气体的供应。随着肺部的运动,黏着在上面的虫子开始蠕动起来,想要逃离胸口的破裂处。
“无所谓了,这副身体很快就不需要了。”老人喘着重重的粗气,拢着胸前的口子,“我自己会缝好的,卢卡斯,去做你该做的事。”
卢卡斯微微欠下身来,将自己的右手盖在了脸上,行了一个悼念之礼。接着,苍蓝色的火焰重新自他的身体上燃起,火焰燃掉了厚重的罩袍,燃去了每一寸的衣服。蓝焰之中,已然站着一个**的**。
那具身体与老人全然不同,饱含蛋白质的**凸显出块块肌肉,显得健康而强壮。
卢卡斯将手从脸上移开,重新挺起身来。余火的映照下,他的面容却与老人极其相似,仿佛是老人年轻时的模样。
“遵从您的安排,”卢卡斯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的信仰者、尊敬的奉神使徒,真理之身,悼念者神教的创始者,亚拉欣大人。”
。。。。。。。。
今日更新的设定:
【生物设定共生虫】
共生虫是一种食腐生物,仅能在死人的体内存活。其虫卵会寄居在活人的肌肉中,待到人死去后才会孵化,并以死人之躯为食,直到将整个人体消耗殆尽。
但是,悼念者的“科研人员”发现,通过一定的手段可以诱发虫卵在活人的体内孵化。更令人惊奇的是,只需要提供外来的养分,共生虫就不会吞噬人体,反而会协助维持寄主的生理活动,帮助寄主延长生命力。
只可惜,在一次针对王都悼念者势力的清剿中,这项技术随着王都总部的覆灭而遗失了。
第98章 人体神殿(2)
“……?”
吴雍盯着阴影中的角落,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缠绕在他的心头。
“怎么了吗?”于洛颖看向吴雍盯着的方向,却发现一无所获。阴影之中还是阴影,即使稍微亮堂了些,也并无实质性的差别。
“啊……没什么,”吴雍迟疑了一下,喃喃道,“应该是错觉……”
就在三秒钟前,某种潜在的、确切的意识将吴雍的视线拉向不远处。硬要说的话,那是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这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桥段:主角后背发麻,觉得被暗处的视线盯上了,回过头来发现果真如此。
吴雍每每读到这类的剧情就会嗤之以鼻,他实在难以想象“被人盯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种东西实在是太玄幻了。
但刚才,他确确实实地体验到了这种感觉。仿佛空气将所有的流向指于一点,大脑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低语:“你被人盯上了”。
可能是臭气熏多了吧,整个人都有点神经质了。
吴雍露出一个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
不过,还是要留意一下。
“你们两个,”蒙多拉尔透过蓝焰的光芒瞅了两人一眼,“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准备往前走吧。”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跟在蒙多拉尔的身后,向着房间的深处走去。亚瑟被围在三人中间,就像是被严密保护的重要人物。尽管已经知道普通法术无法生效,他还是将魔杖竖在了身前,警惕地观望四周。
即将接近房间中央的时候,蒙多拉尔停下了脚步,伸手挡住三人。
“前面的地板上嵌着一块紫色的水晶,下面有光线。”蒙多拉尔不带有任何情绪地陈述着自己看到的信息,“可能是什么魔法装置,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吴雍向前探了探头,正看到地板中央嵌着一块井盖大小的水晶,其下透射出微弱的光芒。光线穿透水晶,染上了一层迷离的紫色,带着褪不去的色彩向着四周的空气中逃逸。
“跟上去。”
这句话不是对于洛颖和亚瑟说的。只见吴雍朝着半空挥了挥手,悬浮在他身边的苍蓝火焰向前飘去,追上了蒙多拉尔的步子。
蒙多拉尔在水晶前约三米的地方止步,先是将一把匕首掷向水晶附近,见没有触发什么机关后,才走上前去,拣起自己的匕首,在水晶的近旁蹲了下来。
“有发现什么吗?”亚瑟在后面问道。
“底下是一些浑浊的液体,什么也看……”蒙多拉尔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杵在原地。
“蒙多拉尔?”
蒙多拉尔站起身来,绕着水晶走了几圈,眼睛始终不离地面。他的视线顺次望向水晶,望向前方的门洞,再望向更前方的走廊。
“亚瑟。”蒙多拉尔回过头来,表情拢上了一层阴霾,“你来看一下这个。”
。
亚瑟心头一紧,不安的情绪瞬间充斥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尽管蒙多拉尔平时就不苟言笑,和他相处的十余年中,目睹他笑过的次数更是不会超过十位数。但是,他平常的表情只能称之为“严肃”,而不能称之为“阴郁”。
可一旦他露出这种阴郁的表情,就意味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亚瑟隐隐地吐出一口气,平定好自己的情绪后,越过身旁的两个骑士廷同伴,向着蒙多拉尔走去。
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亚瑟看向地上的水晶。就如蒙多拉尔所说,下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淡淡的紫光从其中穿梭而出,让人分不清原本的颜色。液体的表面波澜不惊,似是一潭死水,无趣而苍白。
“这水晶怎么了吗?”亚瑟面带疑惑到。
“不是水晶。”蒙多拉尔摇了摇头,“看看水晶周围的地面。”
亚瑟的注意力随之转向了地板,苍蓝色火焰的映照下,亚瑟看到了地板上的图案。
那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图案,以水晶为中心,里外共包含7层。每层环形的夹缝中都镌刻着一些更加细小的图案。亚瑟弯下腰,靠得更近了些,这才发现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是造型迥异的脸。
男人的、女人的、欢喜的、悲愤的、哀伤的……无数张脸密密麻麻地蜷缩在环形的图案中,似是有一千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让人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亚瑟的神魄仿佛被那诡异的图案所吸引,他的双眼在密集的信息轰炸中变得游离,一阵眩晕感冲上了头脑。
他觉得头脑中有一千个声音在低语,他们使用了一千种不同的语言,似乎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杀了他。
啪!
身后,蒙多拉尔一把按在了亚瑟的肩上,这才将他勾回了现实。
“不要盯太久,这东西很危险。”蒙多拉尔语气沉稳地说道,旋即露出了一副担忧的神情,“要不要休息会儿?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改天再来调查,好吗?”
“我没事的,”亚瑟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态的微笑,“这个图案……总觉得很熟悉。”
“嗯,我们见过这个图案的在文森先生的笔记中看到过。”
“……!”
亚瑟倒吸了一口冷气,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文森先生,这是亚瑟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名字,那个神秘而自由的男人,不辞而来又不辞而别。
亚瑟还小的时候,在某个异常的暴雨之夜,那男人以游访学者的名义造访了他们家,并主动请求成为亚瑟的老师。
亚瑟从小被认为受到了某种邪恶力量的诅咒,在家族中从来都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他的兄弟姐妹们一直都接受着优质的教育,而自己却只能跟着女仆长学习一些最基本的礼仪。至于私人家庭教师,那从来都是妄想。
可出人意料的是,亚瑟的父亲竟坦然接受了那男人的自荐,让他担任起亚瑟的老师。对于这个突然空降的男人,亚瑟自然是满心欢喜,因为他终于能和哥哥姐姐们一样,拥有自己的家庭教师了。
第一次见到文森先生的时候,亚瑟十分害羞地躲在蒙多拉尔身后,透过蒙多拉尔宽厚的肩膀,他看到了一个带着无框眼镜,留着一头柔顺卷发,颇有学者气息的年轻男子那是他对文森先生的第一印象。
虽然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但文森先生的学识是毋庸置疑的。天文、历史、算术、诗歌甚至是法术,那男人就像一座移动的图书馆,无所不知,无所不会。
他教会了亚瑟许多的知识,甚至比他的兄弟姐妹们学到的更多,这也引来了他们的嫉妒。但他们越是嫉妒,亚瑟就越是有成就感。毕竟在这之前,他的兄弟姐妹们总是喜欢在他面前显摆自己刚学会的东西,而现在,轮到他来显摆了。
长达半年的相处中,亚瑟甚至已经忘了这是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让他想起这一点的,是在那个绯月之夜。
第99章 人体神殿(3)
“嗯,我们见过这个图案的在文森先生的笔记中看到过。”
蒙多拉尔的话将亚瑟的记忆拉回了那个绯月之夜。在那个极不寻常的夜晚,文森先生突然声称自己身体不适,向亚瑟的父亲请了病假,独自雇上一辆马车朝着北边去了。
那一晚,亚瑟独自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血一样的月色渗过窗帘的间隙,在墙壁上打下一圈渐变的光晕。亚瑟将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但他不敢探出头来。他总觉得,那月色中暗含着某种未知的存在,那东西在窥探自己,触碰自己。
“蒙多拉尔!”
他隔着被子大喊道,祈求自己的声音能被他听到。
“蒙多拉尔!”
他听到房门的把手传来了响动,接着,是故意踏得响亮的脚步声。
“小主人,我在呢。”
亚瑟一把推开被子,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感受着新鲜的空气。他看到蒙多拉尔提着一盏古铜色的油灯,站在自己的床前。
“发生什么了?”
亚瑟吸了吸鼻子,“我睡不着。”
“小主人,您把自己捂得太严实了。”蒙多拉尔将提灯放在床头柜上,轻轻地拉起被子一角,盖在亚瑟的身上。
“不是因为这个!”亚瑟有点着急了,他一把抓住蒙多拉尔的手,啜声道,“陪我一起睡。”
“这……”蒙多拉尔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难堪,“这不太合适,再怎么说您也是……”
“陪我睡!”亚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蒙多拉尔沉吟了一阵,“我记得文森先生那里有些助睡眠的药,我去找先生要一些。”
“不行!你留在这里!”
“小主人,”蒙多拉尔叹了口气,“不要因为是私人场合就忘记了女仆长教您的言谈举止,再怎么说您也是……”
“那我和你一起去!”亚瑟强硬地打断道。
蒙多拉尔摇了摇头,做出了让步,“我去把您的衣服拿来。”
穿好衣服后,亚瑟跟在蒙多拉尔的身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宽敞的走廊上别无他人,无帘的落地窗将绯红之月完全迎进,打在本就鲜红的地毯上,好似是一条献祭的鲜血之路。
亚瑟抓紧蒙多拉尔的衣角,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强忍着这种感觉,两人走到了拉森先生的房门前,一阵轻敲后,发现并无人回应。
“对了,文森先生出门了。”蒙多拉尔这才想起来,“只能直接进去了。”
他旋动房门的把手,轻松地将门推了开来。这本是一间常年无人居住的客房,文森先生到来后就成了他的房间。
打开门的那一刻,一阵冷风顺着未关的窗户吹来,亚瑟打了个寒颤,跟在蒙多拉尔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入房内。
“我记得先生的药都是放在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的。”
听着蒙多拉尔的话,亚瑟觉得安心了些。虽然这家伙长相有些奇怪,个性又十分沉默寡言,但其实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蒙多拉尔走向正对着房门的书桌,打开他说的那个抽屉,翻找了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亚瑟打量起整个房间。
房内被收拾得干净利落,书桌前是一扇通透的对开窗,桌上摆放着文森先生的笔记、一卷新的羊皮纸、一根架在墨瓶中的羽毛笔,以及两只造型朴素的青铜酒杯。
窗户上,薄薄的幕纱将月色晕染开来,几乎将整个房间打成了红色:红色的床铺、红色的衣柜、红色的桌面,以及
红得异常的笔记。
亚瑟的目光被平躺在桌上的笔记吸引住了,那本笔记似乎并不是被月光染红的,而是自身就在散发着红光。
他下意识地翻开了笔记,一页又一页,纸上写着亚瑟看不懂的文字,以及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纹样:踩着火球的山羊、流泪的眼睛、被割裂的太阳……
亚瑟不断翻看着那本笔记,最终停在了某一页上。
那一页画着一张极为复杂的图案,七层圆环中包纳了成百上千张不同的脸,亚瑟盯着那张图案,双眼逐渐失神,有声音自他的脑海中响起,晦涩不清,语义不明。
啪!
蒙多拉尔一把按在了亚瑟的肩头,他猛地回过头来,正看到蒙多拉尔手中摇晃着一小瓶药剂。
“找到了,小主人。”蒙多拉尔斜眼看了一眼书上的图案,将亚瑟的手从那本笔记上拿开,将其盖了起来,“我们不要乱翻先生的东西了,会被他骂的。”
亚瑟恍惚地点了点头,脑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盘留着。他跟着蒙多拉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喝下那瓶药后,不久后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阳光依旧。赤月早在黎明到达前便退去了。亚瑟醒来的时候,文森先生已经回到了宅邸。
第三天,阳光依旧。文森先生继续为亚瑟授课,蒙多拉尔依旧像往常一样旁听,谁也没有提那天晚上擅自进入他房间的事情。
第四天,阳光依旧。亚瑟听着文森先生的课,看着他那张颇有学者气息的脸,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深。为什么他要主动当自己的老师?自己可是“被诅咒的孩子”啊。那本笔记,究竟又是什么东西?
第五天,阳光依旧。教完当日的知识后,文森先生突然提出了一个想法,他要教给亚瑟和蒙多拉尔“一些不同的东西”。
第六天,阳光依旧。文森先生将两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在那里,他向两人讲述了“某个神明”的故事。据他所说,那是一个全能全知的真神,能够抚去一切的缺陷和伤痛。亚瑟和蒙多拉尔被他的话所吸引住了,在他的指示下,两人完成了某种“仪式”,亚瑟已经记不清具体的细节了,只记得那一天,他们获得了那个影响其一生的能力。
第七天,阳光依旧。文森先生却不辞而别了。
亚瑟喘着粗气,想起了有关这个图案的事情。他当时也听到了低语,只是不像这次一样清晰。
杀了他?杀了……谁?
“亚瑟,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继续调查了。”蒙多拉尔语气沉重地说道。
“不……”亚瑟咽了口吐沫,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继续……如果这里真的和文森先生有关的话……”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找到他,问清楚这一切。”
第100章 人体神殿(4)
吴雍看着亚瑟的背影,看着不安化为黑雾,从项背中腾腾升起,又被强行塞回那具纤细的身体中。那背影在颤抖,似乎畏惧于什么,却又暗含着某种期待。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的话,克制的情绪并不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但在这魔法盛行的异世界,在这负面魔力充盈的神秘房间内,似乎一切的“动静”或是“感情”都可以被直觉捕捉到。直觉如同漂浮的灵感,将隐晦的存在尽现为似真似幻的意象,再交由体会者自己去解读。
吴雍从亚瑟的身上解读出了不安。再一次体验了这种潜意识横行的感觉后,他愈发相信刚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了。
你在害怕些什么呢,亚瑟?
黑暗中又有什么在盯着我们呢?
吴雍的内心里冒出了疑问。
他沉了沉心思,在亚瑟的一旁蹲了下来,将手轻轻拂过地面上的刻痕,观察起整个图案。
里外七层的圆环,以水晶为中心,构造并包罗着精密而复杂的图形。除了魔法阵以外,吴雍想不到任何其他的用途。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七层圆环之间的细小图形其实是一张张人脸。
“……”
于洛颖也走上前来,端详起地面上的图案。从对方的表情来看,她显然不清楚这怪异的图案究竟是什么。
但吴雍已然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的是什么。
其实在这之前,他也没有见过这个图案,但那千人千面的图样确实是出自他的设定虽然那只是一段描述性的文字:
有永夜之国度,于七层地狱中睥睨受苦的千面众生。
“亚瑟,”吴雍站起身来,“你们见过这图案?”
蒙多拉尔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亚瑟制止住了。
“是的,”亚瑟无力一笑,“我和蒙多拉尔小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家庭教师,我们叫他文森先生。我记得先生的笔记里……有过类似的图案。”
“一个家庭教师……”吴雍轻声嘀咕道,“有可能知道这种事情吗……?”
“您说什么?”亚瑟并没有听清吴雍的自言自语。
“……不,没什么。”吴雍望向一片黑漆的前方,又将视线收了回来,“你们两个,先退到后面去。”
虽有疑惑,但亚瑟和蒙多拉尔还是照着吴雍说的做了。待到两人的双脚踏离地面的图案后,吴雍看向悬浮在空中的蓝焰,下令道:
“激活法阵。”
伊格纳尔显然理解了吴雍的意图,一撮蓝焰喷薄而出,曳着苍蓝色的火翼,呼啸着冲向地面。死灵之火将周围空气中的负面魔力提携至过度饱和的状态,深深滋润了静待已久的法阵。蓝焰拂过漆色的凹槽,激发了其中隐藏的强大术式,那暗淡无光的图案如同是雨后初现的绯月,弥散出鲜血一般的红光。
在众人的注视下,法阵中心传出了一阵异响,水晶伴随着自旋平稳上升,像是破土而出的幼芽,显露出隐藏在地下的部分。
那其实是一个杯状的封闭器皿。杯底嵌着一块常亮的宝石,照亮了皿中的液体。
至于那浑浊的液体中,则沉着一只人类的脚。
身后,传来一声细小的吸气声。吴雍默默向前了一步,挡住了于洛颖的视线。
那只脚保持着脱离人体时的新鲜状态,全然没有任何的**和浮肿。也正是因此,它才能沉入器皿的底部;也正是因此,液体的表面才能如此波澜不惊。
“果然……”吴雍凝视着那杯状的器皿,念到,“这里是人体神殿。”
“人体神殿?”亚瑟发出了一声惊呼,“我……我还以为那只是个坊间传说。”
“不,人体神殿……是真实存在的。”于洛颖语气颤抖,显得有些惊魂未定,“我在骑士廷的档案里看到过,90多年前,白石骑士团对王都的悼念者发起了一次清剿,人体神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摧毁的。”
“以人的身体为原型打造的神殿,每一个房间都对应一个特定的部位,通过献祭人类的器官,复活死者……所以才有了这一系列的杀人案吗?人体献祭……指的就是这个吗?”亚瑟难以置信地咕哝着,“可这神殿……究竟是想让谁复活?”
“不是让谁复活,而是让谁‘永生’。”吴雍回答了亚瑟的问题,转而抛出了新的问题,“你知道这神殿最初打造的目的是什么吗?”
见亚瑟摇头,吴雍继续说道:“人体神殿是由悼念者的创办者,被称作为‘奉神使徒’的人主导建造的。那个人建造神殿的目的,就是希望在自己快要老死的时候,能够通过人体献祭获得新的**,进而延续生命人体献祭的本意不是奉神,而是利己。”
“实际上,对悼念者的清剿行动正是因此而发起的。当时,那个‘奉神使徒’教唆信众们在人体神殿中集体殉道,通过从信众的尸体中收集需要的器官,他完成了第一次献祭,获得了新的**。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悼念者才被定性为邪教的,在这之前,他们只是一群看似无害的信徒。”
“和这次的案件很相似……可是为什么非要从不同的人身上收集器官?”亚瑟显得有些不解。
“为了完美。”
“完美?”
吴雍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酒槽鼻、罗圈腿、或是内脏功能出了问题,为了得到一副完美的身体,需要从大量的人体中筛选有用的器官,至于其他的东西,只是弃之不用的尸体罢了。”
吴雍一边以一种略显中二的语气道出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边有些担心是不是透露了太多不必要的内容,毕竟这种秘史不是人人皆知,也不是人人皆可知的。
亚瑟显然对吴雍说出的事情有些难以接受,他深深地埋下了头,陷入了沉默。
“人体献祭……也是一种死灵法术吗?”许久后,亚瑟才开口道。他紧咬着嘴唇,眼神蒙着一层阴霾,似有愧疚和畏惧。
吴雍静静地看着亚瑟的脸,愈发觉得那副碧眼中有着一种水一般的柔性。一刹那间,他甚至误以为眼前这个温而有礼的绅士是一个弱女子。
“不,不是死灵法术。死灵法术操纵灵魂,而人体献祭消费**。”吴雍平静的答道,“人体献祭一定是错的,但死灵法术不然,死灵法术也可以用来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比如说……”
吴雍伸起一根手指头,似是无心地说道:“用来破案。”
亚瑟的脸上显露出一抹惊讶,眼眸中重新浮现出了光彩,碧洁得如同一块翡翠。那副精致而优雅的面庞上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似是能穿透人心,温润的不像是男人。
吴雍有些呆滞住了,他瞟了一眼身旁的于洛颖,发现对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莫名可怕的眼神瞬间让吴雍清醒了过来,他揉了揉前额,好让自己调整回正常的表情,同时在内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变弯了。
此时,某种熟悉的感觉也回来了。
“说起来,悼念者最初并不是信仰下界的堕渎神族哦?”吴雍撤下手来,唐突地朝着众人说道。
“咦?”于洛颖发出一声疑惑,“那他们信仰什么?”
“某个不可名状之神,不管是在地界还是下界都有的信仰。据说的名字有魔力,不可为常人道也。”吴雍说着,望向了一片漆黑的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至于叫什么,你们可以问问藏在那边的人。”
第101章 人体神殿(5)
卢卡斯曳着长袍,缓步穿梭在神殿内,衣摆摩挲着粗糙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穿的这身衣服是悼念者的创办人亚拉欣的教袍,深红色的布料代表着鲜血与献祭,暗金色的镶边象征权柄与威严,腰间的飘带上则绣着悼念者的标志一个双膝跪地,心口插刀,默然祈祷的侧身人像。
至于那些浮夸的珠宝配饰,卢卡斯并没有佩戴,而是把它们留在了亚拉欣的石棺旁。那些珠宝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单纯只为满足人类的虚荣之心。其中的某些宝石甚至还蕴藏着正面魔力,只会让卢卡斯觉得不适。
卢卡斯轻轻拢起袖边,恣意地打量着这身品质低劣、没有任何魔力的教袍。这是那男人最爱的一件衣服,在他经历上一个轮回之前,在他尚且被百余信众拥簇之时,这身教袍几乎从未离身。那男人甚至在睡觉的时候都不愿意脱去这身衣服,只为在梦中延续自己的荣光之梦。
可如今,那迟暮的男人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穿上这件衣服,只得由卢卡斯来扮演他,成为他过去的“影子”。
呵,可悲的人。
卢卡斯轻声嘲笑道。百年的岁月中,他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何“”派遣自己来提点这个男人?这贪婪、自大、残忍的人。一想到要听命于他,卢卡斯就觉得耻辱无比,来自下界的高等恶魔怎能听命于一个低劣的人类?
不,我何德何能,怎敢质疑“”的决断?
卢卡斯的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惧意,担心这片刻的犹豫会被“”捕捉道。好在无事发生。
他重新回到最为虔诚的状态,不对目前的情况抱有任何的质疑,只是一心一意的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他开始将自己代入到亚拉欣的角色中,他见证了亚拉欣的两次生命,从他还是一个落魄的无业游民,到他成为一方信徒的精神领袖,再到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宗教。
他深谙亚拉欣在每个时期是怎样的人亚拉欣从未改变过,无论何时,都是个贪婪、自大、残忍的人。
呵,可悲的人。
卢卡斯又是一笑,随即像是与过去的灵魂决断似的,瞬间变了脸色,俨然一副威严肃穆的面容。
这是“奉神使徒”应有的表情,是那沉溺于扮演至上,妄图僭越神明的低劣之人的表情。
。
吴雍看向了空无一物的前方,不,并不是空无一物。就在刚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加强烈。
讨厌的感觉。
他的视线穿过门洞,落于彼端的走廊上,潜在的意识告诉他,那个窥视者就站在那里。吴雍抬起手来,幻想手中正握着一把无形之剑,以剑刃指向前方。
既然无法将其驱逐,那只好使其现形。
哒哒
自暗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音在墙壁间回荡,如同徘徊在囚牢中的幽灵,显得空洞而不可捉摸。
哒哒
脚步声由远至近,一道人影渐显,从黑暗中慢慢地剥离出来。
那是一个壮年男子,头发的两端微微翘起,形似山羊的两角。就像是为了和发型相呼应一样,两颊覆面的黑须向下舒展,在下颚处攥起长长的山羊胡。
男人身穿老式的典仪长袍,将双手背在身后。他缓缓踱过门洞,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蒙多拉尔越过亚瑟和于洛颖,和吴雍站在同一位列,架起手中的珊瑚匕首。化身蓝焰的伊格纳尔也浮到吴雍的一旁,燃烧出更加激烈的火焰。
前面两个ad(物理输出)加一个强力召唤物,后面两个ap(魔法输出),真实。
吴雍的脑中不禁冒出了不合时宜的评论。
“那个人……”蒙多拉尔小声地朝着吴雍低语道,“很危险。”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如同是遇上了致命死敌的困兽。洞察危险的天性被全部释放,吴雍甚至能看见蒙多拉尔体内躁动而警觉的灵魂,那灵魂在低吼,若不是先手撕破对方的喉咙,就是被对方化为一滩残渣。
“嗯,我知道。”吴雍收整好状态,飞速思考起对峙的策略。
“又一个死灵之火的驾驭者。”还未等吴雍问明对方的身份,那男人率先开口道。
“又?为什么要用又?”吴雍对“死灵之火的驾驭者”这一称呼不置可否,“所以……你又是谁?”
“无礼的强盗,闯入别人的领地,难道不该自报家门?”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愠怒。
“如果你说的领地是指这个人体神殿的话,我记得,在100多年前的那次清剿中,这里就已经成一片没有主人的废墟了。”吴雍以小幅度的抬眼看了看四周,“你可以把我们当成强盗,但我们可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主人。”
男人的眉头紧锁,深深的眼窝下是一双盛怒的锐眼。那副面容与怒兽已然无异,只是相比于怒兽天然的表情,男人所展现出的情绪更像是被权力和虚荣所驱使的不自主的肌肉运动。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奉神使徒’?我记得是叫……亚拉欣.杰夫?”
“大胆!”面前的男人突然怒不可遏地大吼道,“是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透过男人的身躯,吴雍看到一股冉冉升起的炽色怒火,同时,某种不协调的气息在其中萦绕着,那气息是十足的死气,静得像是不见底的深潭,全然不似这易怒男人的所有物。
这又是负面魔力给我的暗示吗?可这是什么意思?
吴雍在内心疑惑道。
他决定暂时放下这种疑问,按部就班地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进行。
“啊哦,抱歉抱歉,我没想到真的是亚拉欣.杰夫,您可是个大名人啊。”吴雍夸张地摊了摊手,“毕竟,可不是谁都能遗臭万年的。你的信徒们呢?偌大的悼念者,居然需要‘奉神使徒’亲自迎接。还是说……你已经没有追随者了?”
透过负面魔力所强化的直觉,吴雍看见男人心中的怒火愈燃愈烈,骤然如暴雨前夕,只差倾泻而出。
上钩了。
作死流的激将法,虽然这么说有点可悲,但这可是吴雍最擅长的战术了。
只见男人颤抖着抬起一只手,吴雍看到了魔力的流动和盈聚,死灵之火正从那指尖生成,而那火焰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吴雍。
但有伊格纳尔的黑焰护身,这种攻击完全不成问题。黑焰是吞噬灵魂的火焰,由亡灵凝聚而成的死灵之火,不过是它的粮食。
吴雍在手心里暗暗调动黑焰,随时准备应战。他盯紧了对方的脸,企图对上视线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个微不可见的事实。
男人所盯着的,不是吴雍,而是
“于洛颖!!!”
蓝焰化为一条毒蛇呼啸而出,瞄着身后的人咬去。
吴雍竭声发出了嘶吼。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奋力向右一扑,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挥出了臂膀,只手挡住了蓝焰毒蛇的去路。黑焰从掌心爆裂而出,如同是盘旋的荆棘之蔓,缠绕住毒蛇的身躯。在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爆鸣声中,至纯的黑色带着虚无贯入毒蛇体内,将其撕得粉碎,又毫无保留地吞噬殆尽。
吴雍将掌心的余焰捏去,缓步朝着男人走去。
“黑……”男人面如死灰,向后退去,“黑焰……”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被虚荣和愤怒蒙目的自大者,”吴雍的语气冰冷,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看来是我想当然了。”
男人退过门洞,大口喘着粗气。
“你的表演很出色,只是手段太脏了。”
吴雍不紧不慢地随着男人踏过门洞。他停下脚步,抬起一只手来,幻想着手中正握持着一把虚幻之剑。
“骑士团没有除掉你这个渣滓,就由我来代劳吧。”
第102章 人体神殿(6)
吴雍紧绷着手,保持着握剑的姿态。尽管掌心中只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但他却努力让自己相信其中正握着一把实实在在的剑。他甚至要从虚无中去感受那把剑的内在:那熟悉的质感、重量,以及其中所潜伏的炽烈灵魂。
如需成型,务先想象。
吴雍向前缓步迈去,步步逼近那个叫做亚拉欣的人。他的双眼紧盯那张苍白的面庞,一想到那张年轻、紧致的脸皮是由数百人的殉身成全而来的,吴雍的内心里就泛起一股本能上的厌恶。
一想到这卑鄙小人的死灵火是瞄向于洛颖去的,那股厌恶便上升为了不容宽恕的怒意。
他将手中的无形之剑直指亚拉欣,对方也终于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后退身。
“不准备逃了吗?”吴雍面无表情地问道。
“逃……?”亚拉欣的嘴角突然咧出一抹神经质的笑,“你觉得我像是在逃吗?”
说罢,一簇苍蓝色的火焰自他的掌心燃起,吴雍正打算起手防御,却发现对方将那团蓝焰掷向了地面。
毫无温度的死灵之火触发了地面上的阵式。以亚拉欣为中心,蓝焰如同是含着剧毒的蟒蛇,顺着导魔凹槽向着四面八方无声滑行,继而顺着墙壁攀沿,点燃了其上的火盆。刹那间,整个走廊被照得通亮,一切都披上了诡丽的蓝月外袍。
身后,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传来。无需回头,吴雍就知道是门洞被封闭起来了。
“我必须承认,我一开始确实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死灵火驾驭者。”亚拉欣的表情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慌乱都是逢场作戏,“即使是在下界,黑焰也不是那么寻常的火焰,那可是……至纯之火啊……”
吴雍抬了抬眉,自掌心燃起一团黑焰。
“原来这东西这么稀有的吗?”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亚拉欣低声嘶哑道,“你也不配拥有至纯之火。”
“配不配拥有,是火的主人说的算。”吴雍握灭了手中的火焰,不想再和这个男人纠缠下去,“来做个了结吧。”
“了结?”亚拉欣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倏然发笑,“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你的同伴被隔离在了门的那边,那个下界来的家伙也是。而你,你只有孤身一人。这间神殿充满了魔力,这些魔力为我所有,为我所用,我几乎拥抱了无尽。”
亚拉欣说着,握紧了双拳,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道都攥入手中。吴雍看见了魔力的流动,看见那些类同养分的负面魔力被亚拉欣所吸收、消化。诚如他所说,这里的魔力充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这些都是氧气的话,恐怕会让人立刻氧气中毒而亡吧。
“而你又有些什么?你不过是个低劣的人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那个从下界来的家伙的,但我为他感到耻辱,也为你感到无力。”
亚拉欣卯足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肌肉以可视的速度在膨胀。蓝焰自他的全身燃起,将一身老式的典仪服烧得片布不留。他就像是一颗贪婪的蓝离散星,将周围的养分吸食殆尽,自身则愈加膨胀、膨胀,在爆发与崩溃的边缘游走,触探着能力的极限。
此时的亚拉欣,已然与蓝焰融为一体,仅能草草分辨出四肢、头颅和躯干。吴雍看着眼前着火的男人,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问你个问题,你觉得这个神殿的魔力能够填满一座森林吗?”
“森林?”亚拉欣显然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感到费解,“为何是一座森林?只要我想,我能让整个摩根笼罩在暗影之中。”
“那样的话你得杀光一个国家的人。”吴雍发出了一声干笑,“再问你个问题,你觉得你的魔力能给一座森林带来什么?”
“凋零。生命会如同脆弱的火烛,它们承受不起这般的魔力。”蓝焰中似乎扭曲出一个可怖的笑,那笑容转瞬即逝,就如他口中的生命一样。
“看来你对魔力一无所知。”吴雍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嘲笑,“魔力能让一盆晚风铃在昼间绽放,能做到人想破脑袋也做不到的事,也能守望一座森林,让它如翡玉般常青,安然存在千年。”
吴雍不自觉地用一种不似平常的口吻说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熟悉的景象:野蛮生长的丛林中,一把凛然的黑剑独自镇守一方,以自身魔力滋养整座森林。虽然怀着并不光彩的使命,但他依旧尽职尽责,于斯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魔力可不是生来就有正面负面之分的,唯一的差别只在用途。就这点而言,人亦是如此。”
“我不想陪你玩什么文字游戏。”亚拉欣显然对吴雍的一番感慨失去了兴趣,“你说得没错,来做个了结吧。先是你,再是你那些低劣的同类。”
“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话。”
吴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手握成剑的姿态。
如需成型,务先想象。
应有陨铁为刃,乌木为柄,坠以黑曜,施以烈火。
其名为黑骑士。
吴雍的大脑中正经历着一场绝妙的**:无数的意识在脑叶中飞旋碰撞,如同是浑身**的男女,在盛满午后阳光的庄园中相拥、**,尽享**的纵欲。骤然间,新生降临于斯,在名为脑海的温床中尽显为想象中的模样那是创造的过程。
同一时刻,白石钟塔34层。
仓储事务官行走在迷宫般的货架间,嘴中哼着过时的小曲,悠然清点着当日的仓储情况。忽然,不远处的墙壁传来了一声爆鸣,声浪卷过空气,携着巨大的能量震碎了货架上的瓶子。各类药水从木板的边缘淌下,混入满地的碎片之中。
事务官双手捧着一把短剑,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接近。在那里,白石骑士们珍爱的武器纷纷从墙上掉了下来,七歪八斜地躺在地上,场面一片狼藉。
墙壁的某一段,那洁白得如同是摩根初雪的石砖被烧得焦黑,空无一物的墙上尚且存留着阵阵余热。
至于原本挂在那里的武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103章 人体神殿(7)
这是一种熟悉的体验,却也并非是那么熟悉。
自从第一次动用自己的创造能力以来,吴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创造的本质是什么,或者说,自己创造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毫无疑问,创造并非是凭空的捏造,而是依凭想象力的“制造”。只有脑中所想象的模样与物品的实际形象达到高度的契合,才能成功将其召唤出来。
而且,每使用一次这样的能力,就要消耗掉相应的资源。这种等价交换的原则,吴雍已经深有体会。
可创造一定是推陈出新吗?为何不能将既有的物品作为原料消耗掉,再将其按照原本的模样制造出来,以达到“空间转移”的目的?
如果这一猜想成立的话,将会为吴雍提供极大的帮助。唯一的问题,在于传输的距离。
科莫保卫战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于洛颖提前布置好了传送门,吴雍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调用起大量的山脉矿藏。
如今,身在完全不知方位的人体神殿,举目上下只有粗糙的石头,几乎没有其他可用的材料。在这样的情况下,更不可能凭空生成什么强力的武器了。
这个荒凉又寒碜的神殿,除了石头和负面魔力以外,一无所有。
而吴雍的赌注正在于此。
“亚拉欣,可不是只有你能调动负面魔力。”
吴雍抬眼望了望四周,除了不断汇入亚拉欣体内的能量以外,尚有一丝魔力缠留在了吴雍的周围。那丝魔力萦绕成一股无形的细线,向着吴雍的身后而去,穿过被封锁的门洞,穿过暗绿色的传送门,穿过幽暗而冗长的下水道,直达地表。
魔力如同是征召的使者,驾着灵性的马车穿梭过城市的街道。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无法感知到这股魔力的存在,也无法知晓地底正发生的一切。人们沉浸在每日的稀疏平常之中,任凭这股魔力从他们的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阵并不显著的扰动。
最终,使者抵达了白石钟塔第35层。原本沉寂的储藏室中如同迎来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刀剑与奇门百兵在各自的架台上发出了热烈的激颤。在出自名匠之手的武器的簇拥下,黑灼的骑士已然待发。
魔力环抱住黑骑士冰冷而幽邃的剑体,在一声尖锐到足以震破耳膜的爆鸣声中,黑剑化为了破碎的光子。捕捉到黑骑士碎片的魔力如同是抽身之蛇一般迅速回拢,顺着原路退去,回到了吴雍的身边。
伊格纳尔化身的黑焰顺着回流的魔力穿过门洞,自右肩缠绕上吴雍的手臂,盘旋着窜向手的末端,自掌心冲出三尺有余。幽邃到仿佛能够吞尽一切的焰火之中,黑骑士如同是墨染的凤凰,于此地迎来了重生。
黑焰绕着剑刃空旋,将周围的负面魔力卷入其中。一直空握的手心终于变得踏实起来,另一只手掌下传来的微热也表明了伊格纳尔的归来。
吴雍默默感受着久违的触感与重量,将剑微微提起,直指亚拉欣的心脏。
仿佛是感觉到了自剑中所透露出的庞大魔力,那张为蓝焰所覆盖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亚拉欣成为了自己口中弱不禁风的火烛,在暗涌的魔力风波中无力地摇摆着。
亚拉欣的嘴中发出了一句并不像是寻常语言的咒骂,他向后退了几步,远离黑骑士周身的魔力涌动,花了好大的心神才稳固住自己身上的火焰。
“shieveha,ahs vida ahdo!”
一句听起来像是咒语一样的吟咏后,吴雍的脚下张开了一道巨大的结界。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反应时间,死灵之火就如同是井喷的熔岩一般向上卷起。火焰直冲廊顶,顺着天花板向着四面八方吹拂而出,好似一朵怒放的苍蓝玫瑰。
火焰中,人影伫立不动。一团黑焰冉冉升起,从苍蓝玫瑰的内蕊中滋生,如同是带来死亡的瘟疫,逐渐侵蚀了整个花朵。蓝焰被染为了纯黑,继而在无声无息间凋零了整个花朵。
亚拉欣的脸上全无血色,这次并非是什么逢场作戏,吴雍能看得出来。在他的周围,不安与不解正在蒸腾,仿佛要夺走所有的理性与自信。
“至纯之焰……一个凡人,怎么可能驾驭得了至纯之焰?”
亚拉欣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唯有失败,是不会被原谅的。”
一道异光自亚拉欣的眼中闪出,使那本就扭曲的面庞变得愈加可怕。魔力以空前的速度在聚集,作为新的燃料,融入了亚拉欣燃烧的身体中。苍蓝之下,最后的人形在消融。蓝焰攒为一团球体的形状,本是无温之焰的死灵火开始发光发热,不断膨胀、膨胀,吸收着周围的魔力。
“你倒是真的成了一颗拉亚‘星’啊。”
吴雍低声嘀咕了一句。
“伊格纳尔,拜托了。”
名为“黑骑士”的剑与名为“伊格纳尔”的灵回应了吴雍的召唤。脑中,新的战争记忆浮现,那是在下界的某个荒芜山谷中只手屠杀某个强大聚灵的记忆。
亚拉“星”如同是一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天体,呼号着临终的悲鸣向前砸坠而来。吴雍的眼中,过去的影与当下的形重合在一起。他将左脚向前提了约半跨的长度,双手持剑架在右肩上,摆出了重劈的起手式。
时间仿佛被刻意放慢了一样。魔力的流动停止于此,亚拉“星”的逼近也成了一副徐缓的步调。吴雍的双眸中,倒映出的是一幅难以被理解的光景,那是一张苦痛的面容,似是在寻求解脱,却从未想过要谋得救赎。
在接下来的1.2秒内,吴雍调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挥出了剑,直直地迎上已膨胀到极限的球体。剑中爆裂出一阵流形的黑焰,继而化为漆黑的利爪,死死地握住了那团苍蓝。
“亚拉欣,你所崇拜的‘’,真的有回应过你么?”吴雍用剑撑着球体的攻势。
“我无需的回应,我只需回应的期待。”那团蓝焰传出的声音已非是人类之腔,但那语气听起来却出奇的平静,并不像是面临生死之人的态度。
“是吗?可你也没有回应的期待啊。”
“……”
苍蓝色的球体变得有些暗淡,手心瞬间减弱的压力告诉吴雍,亚拉欣已然失力。
“在我看来,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了不起。你本可以逃跑的,就像你一百年前做的那样。为什么非要留下来硬碰硬?”
“你对一无所知。常人不可道其名,更不可理解其深邃的奥密。”亚拉欣平静地说道,仿佛一切的情绪都已随着火焰燃烧了,“不会允许失败,我也不可能得到宽恕。但就算杀了你,我也还是要忍受漫长的耻辱。我已经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何在了,就到这里吧。”
“所以到了最后,你还是对产生怀疑了吗?对你的……”吴雍看向那团蓝焰的中心,“千面圣者。”
“……!”蓝焰的表面传出一阵猛烈的异颤,如同是太阳表面荡起的日珥。
不等亚拉欣问出最后的疑惑,火焰之爪腾地收拢。蓝焰悄无声息地散灭,魔力重新回归空气,墙壁上的火光尽数熄去,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第104章 重回地面
第32次。
于洛颖挥动手中的魔杖,调用起全部的想象力。脑中如沸水蒸腾,反映在额间渗出的细小汗珠上。
魔力在她的驱使下聚集起来,倏而如逃逸的蜂虫般四散。难以成型的魔力就如同是水中的气泡,急匆匆地升腾而上,却又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悄然破灭。
这是她第32次尝试发动法术。
距离这扇暗门轰然落下,将吴雍和于洛颖等人分隔开来,已经过去了至少五分钟。
她尝试了吴雍教给自己的山石轰塌,也尝试自己所学的其它法术,但无论哪一个,都无法成功。
而眼前那扇刻着导魔纹路、渗透出异样光芒的石门,就如同是在暗自嘲笑她的无力一般,泰然自若地镇坐在原地。
这段时间内,门的那边却是一片死寂,既没有听到刀剑相鸣的声音,也无法感知到魔力的涌动。于洛颖的听觉与感知止步于门前,丝毫无法知晓彼端的情况。
吴雍……
于洛颖紧咬嘴唇,她抬起魔杖,试图再一次发动法术。
将将这时,一直悬浮在旁边的伊格纳尔突然迸发出异样的魔力。蓝焰褪去,黑色的骑士重新披上了一身黑火。
“伊格纳尔?”于洛颖瞿然地望着眼前的黑焰,“……吴雍?是吴雍在召唤你吗?”
仿佛是为了回应于洛颖的问题,黑焰绕着她飞了两圈,继而笔直地朝着石门扑去。憔邃的空气中,于洛颖似乎看到了一条发光的丝线,那条线牵引着伊格纳尔穿过石门,消失在另一端。
魔力,那是积聚起来的负面魔力。吴雍没有调用魔力发动法术,而是将其作为通道,引导同为负面魔力的黑焰。
于洛颖惊地意识到。
“吴雍……”
强烈的疲惫感袭上于洛颖的心头。高度富集的负面魔力本就是负担,反复发动法术更是消耗了不少的精神力。飘飘忽忽之间,魔杖自于洛颖的指尖滑落,她无力地跪坐在地,身体如同是泄了劲的气球一样,无力再支撑起昏沉的头脑。
“一定要平安无事……”
。
“……嗯……”
于洛颖听到了自己梦呓般的咕哝声,大脑恢复运转的第一刻,首先产生的情绪,竟是“难堪”。
“于洛颖?”
熟悉的轻唤声从不近不远的地方响起,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于洛颖甚至误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烛火温柔,心思不宁的夜晚。
睁开双目,眼帘中所映出的是吴雍的面容。环顾四周,暖黄的灯光打在斑驳的墙壁上,身下则是那张陈旧得像是古董一样的橡木大床。
约顿夫人的旅馆,果然回到了这里。
看到于洛颖醒了过来,男孩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宽心的笑容,笑容之下却隐含着担忧。
“你没事吧?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有发烧吗?头觉得疼吗?有没有耳鸣或者眩晕感?”吴雍像是坐诊大夫一样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继而又像一个自责的孩子那样低下了头,“对不起,我当时没考虑到你对魔力的敏感度……”
她张开了嘴,却觉得嘴中有些干燥。
“稍等一下!”吴雍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不待一会儿后,手中捧着着一杯水走了回来。
于洛颖接过杯子,喝下那杯有些冰凉、带着淡淡草药味的水。待到喉咙被完全滋润之后,她才总算是觉得好过了些。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将空了的杯子还给了吴雍。
“嗯……不客气。”一声语气有些生硬的回应后,吴雍小心翼翼地将水杯放回了桌上。看着他那副谨慎得像是在照顾病危患者的模样,于洛颖扑哧着笑出了声。
“???”
虽然那副在风中凌乱的疑惑模样更是让人觉得可爱,但于洛颖还是强忍住了笑意。她用双手捂住了大半的脸,以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噗”
“???”
于洛颖决定不再忍耐,看着吴雍愈加困惑的表情,她只觉得心情舒畅,仿佛初醒的疲惫也随之消散了。
“嗯……你果然是脑子出问题了吗?”
“没有啦,”于洛颖摇了摇头,再一次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只是见到你平安归来……所以很高兴。”
“这个反应确定不是嘲笑吗?我刚才又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吴雍丧气地垂下了头。
于洛颖意识到自己似乎做得有些太过了,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房门上突然响起了几声叩响。
“门没有关,请进。”吴雍迅速恢复了状态,朝着身后喊道。
一阵吱呀声中,亚瑟和蒙多拉尔推门而入。亚瑟依旧穿着那身发皱的灰色束身长袍,而蒙多拉尔则是换掉了先前的皮甲,穿上了一套浅绿色的斜纹布衣。
“您醒了啊。”亚瑟躬身一礼,露出了那招牌式的温和笑容,“您的脸色看起来很好,真令人高兴。”
“谢谢您的关心,亚瑟先生。”于洛颖低头回礼到,“说起来……我睡了有多久?”
“时间不长,现在也才下午而已。”亚瑟回答到,“您晕倒后不久,吴雍先生就解决了奉神使徒,回到了门的这边。我之前学过点医药方面的知识,对您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后,发现并无大碍。之后,我们就带着您回约顿夫人这里了。再之后,吴雍先生出去处理了一些自己的事情,而我和蒙多拉尔则在隔壁的房间稍作休息。”
……检查?
于洛颖下意识地将双臂环在身前,露出了一副担忧的神情。
就像是知晓了少女的心思一般,亚瑟露出了一个苦笑,“您放心,检查的时候只是用了一些无害的法术,没有动您的身体。嗯,回到这边也是吴雍先生把您抱回来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于洛颖连连摆手道,却发现自己的辩解有些无谓,“嗯……总之,真的十分感谢您。”
她在内心里稍稍舒了口气,但旋即意识到了亚瑟所说的后半句话。
“等……等等……!”于洛颖条件反射般地看向吴雍。
“啊,那个……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嘛……”吴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接着慌乱地摆起手来,“事……事先声明哦!我可没有乱摸!不过不得已的触碰不算……”
“吴……”
于洛颖没有喊出对方的全名。她的脸已是通红,在暖黄色火光的映照下,就像是碎花餐布上一颗沾满了蜂蜜的溏心蛋。
第105章 料想之中与意料之外
沉默,极其尴尬的沉默。
空气中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油漆,凝滞地让人透不过气来。于洛颖别过头去,侧脸上晕开了一片红。
卡尔紧紧地抿着嘴唇,显然不是出于忧伤、气馁、焦虑等情绪,而是单纯在憋笑。蒙多拉尔则是皱着眉头,对眼前的情况感到极其费解,尽显直男本色。
在场无一人说话,各自怀着不同的情绪,等待着打破沉默的那个人。吴雍甚至能听到楼下老板娘发出的咯咯笑声那个热情而善良的女人最近从邻居那里借来了一本《诸国幽默笑话集》,似乎正全身心地享受着那本书带来的欢乐。
“嗯……我和蒙多拉尔该去给王都护卫队回报任务了。”亚瑟率先开口道。他指了指门口,露出了一个不失礼节的微笑,“我们回来后再和两位分享报酬,如果两位不放心的话……蒙多拉尔,你留在这里。”
“我?”蒙多拉尔有些发懵地指着自己。
“没错,你。”亚瑟坚定地一点头,随即触碰了一下头顶的小巧毡帽,“那么,两位,不,三位,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正当亚瑟准备走向门口的时候,吴雍突然叫住了对方,“亚瑟,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们的话,会继续在王都呆一阵吧。这里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有趣。”亚瑟回过身来,说道。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问过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方便告诉我吗?”
亚瑟先是一愣,继而微笑道,“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来自安特利维奇。”
“来到摩根是为了赚钱,是吗?”
“不尽然。可以说是为了旅行,顺便赚些路费。”
“这样啊。”吴雍点了点头,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如果说这世道对谁最不公平,那一定是旅行者。本来就对陌生的环境无所适从,还要时时提防强盗、小偷和当地人的欺骗。精明的旅行者不会愿意相信当地人,而当地人也不会在意旅行者。”
亚瑟皱眉一笑,碧绿的眸子中满是不解,“抱歉,吴雍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中午去了趟王都护卫队,问了问他们的头儿。虽然他们也在关注这起杀人案,但是根本没有向外界发出委托。”吴雍努了努嘴,“毕竟那群傲慢的家伙不太可能会寻求外援,更何况是外国的援手。”
“?”于洛颖发出了一声细小的惊呼,但她随即沉下心来,静静地聆听着吴雍的话。
亚瑟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蒙多拉尔上前一步,将亚瑟挡在身后,双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别这样,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有一个提议。”吴雍连忙推手道。
亚瑟越过蒙多拉尔的身旁,脸上依旧保持着友好的表情,“我当然相信您的为人,虽然讨论的结果不一定愉快,但不妨一听。”
他将手轻轻按在了蒙多拉尔的胳膊上,对方狠狠地瞪了一眼吴雍,方才将手从匕首上挪了下来。
吴雍暗自松了一口气,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希望你们能跟着我一起回白石钟塔,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报告给骑士廷,并由他们来处理后续情况从道理上来讲,和悼念者有关的事本来就应该教给白石钟塔处理。”
“吴雍先生,”亚瑟苦笑一声,“如果我们拒绝呢?”
“虽然我很不想威胁你们,”吴雍叹了一口气,“但我大概已经猜到你们的身份了。说实话,你们现在的立场很危险。”
“哦?”亚瑟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可以说说看吗?您对我们身份的猜测。”
“首先是蒙多拉尔。”吴雍指向一旁的大汉,“你说过,他有图文加血统,是吗?”
“是的。”
“黑色卷发,相较于西地人种偏暗的皮肤,更加立体的五官,确实很像图文加人的特征。但是”吴雍刻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就我所知,图文加人的瞳色大多是黑色,而蒙多拉尔的却是蓝色的,况且,他的身板也比图文加人高上许多。”
“很遗憾,但这无法说明什么。”亚瑟摇了摇头,“您或许知道图文加的历史,他们在征服了古费德勒斯帝国后,与其大量通婚,而费德勒斯人的特征便是金发蓝眼。况且,蒙多拉尔只是有图文加的血统,而非是图文加人。”
“嗯,我也有考虑过这点,所以当时只是有一些不成熟的猜测。真正让我确定这一想法的,是在下水道的时候。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谁能肩扛三人不带喘一声气的,也没听说过库里奥教团会把自家看门法术教给外人的。”
吴雍微微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洞察黑暗中潜伏的影子一般。
“暗色的头发和皮肤是为了融入黑暗,强大的力量是种族的天赋秉异,洞察黑暗的双眼是为了适应无光的深海。虽然长着人的身体,却拥有远超人类的能力。蒙多拉尔,你是深海国度的娜迦族和人类的混血吧。”
“……”
蒙多拉尔陷入沉默,双拳握紧,却又无力地伸开。
啪啪
一阵悠缓的掌声自亚瑟手中响起。
“看来您也有一双洞察之眼,赞美执掌过去与未来的双神。”亚瑟神情轻松地说道,“那关于我呢?除了死灵法术,您还猜到了什么?”
吴雍挠了挠头,“说实话,并不多。从你的言行举止和蒙多拉尔的态度来看,大概是某个教养很好的贵族少爷吧,而蒙多拉尔则是你的贴身护卫。”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明快而不加掩饰的笑声响起。亚瑟倚靠着墙边坐到地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全然不似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我有说错什么吗?”
亚瑟的笑声让吴雍想到了于洛颖刚醒来那会儿。自己只是平平常常地端个杯子而已,怎么就让她笑起来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对不起,吴雍先生……”亚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显然是被自己笑岔了气,“你说的很对,但只对了一半。”
“一半?”吴雍一脸懵逼的看着亚瑟。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亚瑟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准确的说,关于我的事情,你只说对了三分之一。”
“亚瑟……先生,难道你……?”于洛颖看着亚瑟,表情微妙。
亚瑟的眼中掠过一丝得意,“接下来,我会为两位揭示最后也是最大的秘密。”
“亚瑟!”蒙多拉尔厉声吼道,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妥协,“绝对不行!你的事情绝对不能暴露给别人!”
“蒙多拉尔,他们不是‘别人’,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亚瑟温柔一笑,轻声哼唱起某种像是咒语一样的曲子。
随着轻柔舒缓的曲调,亚瑟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她的五官逐渐柔和起来,仿佛是新月下的水仙花,披上一层银辉色的温柔。一头金发如同是萌生的草原一样迅速生长,越过双肩,垂至腰背。束身长袍下,胸部如拔地而起的双峦,变得饱满起来,让整个衣服都被撑得有些发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轻哼已经变成了温柔细腻的女声,一曲终了,眼前已然站着一个优雅的女子。
“……啊?”
吴雍和于洛颖看傻了脸,同时发出了一声响彻屋顶的惊诧。
“咦咦咦咦咦咦?????”
第106章 亚拉欣之死(上)
真神!请聆听我的诉说!
我辈生于忧患的土地,即使艳阳高照也依旧长夜。
我辈长于癫狂的世界,眼见世人皆笑却难掩血泪。
时至今日,嫩绿的田地化为焦土。
末日尚未到来,为何我们要遭受这般苦痛?
真神!请聆听我的呼唤!
我为我的兄弟,以及姐妹而悼念。
我为我的死亡,以及新生而祝福。
旦有一日,焦黑的土壤破出绿芽。
我将为您的归来,献上由衷的喜乐。
亚拉欣坐在黄金宝座上,单手撑着一边的脸颊,百无聊赖地聆听着信徒们的祷词。
这群“兄弟姐妹”们在加入悼念者之前,大多是来自南部边境的农民和逃兵。此时,恰逢摩安战争期间,战场如同是不受控制的瘟疫一般,将死亡的病毒传播至方圆百里。
缺乏纪律约束的安特利维奇军队在这次战争中屡战屡败,斗志底下的他们把全部的窝囊气都发泄在了平民的身上。安特利维奇人一路烧杀劫掠,陷入了彻底的疯癫。
妇女被奸淫,良田被踏平,断壁与残垣在烈火中燃烧,婴儿的头颅在枯萎的橡树上腐烂。猪羊的残骸混合着村民的尸骨,几不可分辨是人是畜。死亡产生了恶臭,恶臭孵化了寄生虫,而寄生虫又带来了真正的瘟疫。
死亡并未因安特利维奇人的离开而停下步伐,反而愈演愈烈。
但亚拉欣对这一切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反而有些感激这场战争。
在这之前,他的信徒只是些对死灵魔法、人体献祭和下界诸神感兴趣的变态,虽然其中不乏有一些富裕的上层人士,但总的来说,规模和影响力还是太小了。
可现在,战争为他带来了数百名新鲜的信徒。这些善良、无知的男女们,可以因为悲愤而抛弃自己的信仰,也可以因为悲愤而拥抱新神。
他们就像是山羊,只知咀嚼,不问来路。
亚拉欣的眼神扫过那些跪地祈祷的信徒们,其中有几个长相还算不错的妙龄少女。亚拉欣已然确信,今夜的“仪式”又会是一场令人愉悦的旅程。
琢磨着那性冷淡的朴实教袍下会是怎样的温香软玉,亚拉欣露出了一抹几不可闻的笑。他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双手迎向前方,宛若是石碑上所刻画的救世主。
“长夜漫漫,路途艰辛,唯有真神能拯救我们,指引我们。我们的悼念不为我们自己,而是为高高在上的伪神,以及笼罩在他们阴霾下的愚钝众生。”亚拉欣朗朗诵读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你们将放弃过往的名字,连同你们悲伤的过去。起来吧!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已褪掉耻辱的躯壳,焕然一新了!”
信徒们纷纷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无比欣慰的笑泪这正是亚拉欣想看到的。
亚拉欣用眼神招呼了一下旁边的侍从,那侍从躬身快步上前,手中端着一盆清水,以及一罐食盐。
“真神要我做的唯一使徒,我便要替涤清人类的罪。过来吧,兄弟姐妹们,让我替你们洁净身体。”
宝座之下,人们满怀感激的神情,脱掉身上单薄的教袍,劣质的粗麻衣物纷纷落地,露出一副副饱经风霜或又未受沾染的身体。
首先走到宝座前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的女孩。一头暗金色的卷发下是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那眼睛中尚且留着一分稚气和三分胆怯。
亚拉欣满眼迷醉地欣赏着少女的身体,和一脸的麻子不同,少女的皮肤却是如丝绸般光滑。她并没有农家女孩那样明显的肌肉,饱满的脂肪层甚至还带起了一点点的小肚腩。
“你是南方贵族家的姑娘?”亚拉欣试探般地问道,“来自奥特拉?”
女孩惊地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捂住了嘴,“赞美真神!您……您怎么知道?”
亚拉欣为自己的命中而暗喜。他年轻的时候曾去那个边陲的贫穷小村当过季节工,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领主一家暗金色的头发,那发色他从未见过。
“真神无所不知,而将洞察之眼赐予了我。”亚拉欣面不改色地说着自己的神棍说辞,“孩子,说出你的经历,我会为你涤清一切。”
“我……”少女张开了嘴,颤抖间却没有了语言。
“别怕,孩子。说出来。”亚拉欣轻轻地将手放在女孩颤抖的肩上,语气柔和得像是古早的贤者。
见女孩微微点头,亚拉欣笑着卷起了袖腕。他用左手沾了一些食盐,右手沾了一些清水,接着,将双手轻轻揉搓,嘴中还伴着神神叨叨的咒语。盐溶于水,这本是寻常的自然现象,却被他打扮得活脱像是神秘的仪式。
“我的父亲……是奥特拉的领主……泰德.霍恩,是一位……非常,非常勇敢而善良的男人,深受当地人的敬爱……”女孩语气颤抖地说道。
“泰德.霍恩大人啊,我也听说过他的事迹,他确实是一位伟大的领主。”亚拉欣语气真诚地说道。
女孩听了他的话,眼神中流露出了由衷的感激。但实际上,亚拉欣并不知道这泰德.霍恩是谁,他早就忘了那个小村子的主子是何名何姓了。
亚拉欣开始为女孩进行“洗涤”。一声轻轻的喘息后,女孩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正在睡觉……然后听到了哭喊声,还有马蹄声。我的女仆喊醒了我……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拉着我跑到了马厩……我看到父亲穿着盔甲,带着几个男人往村子里跑……女仆没有让我回头看……只是让车夫驾着马……她让我往北逃,逃得越远越好……”
“是吗,往北逃。”亚拉欣毫无感想地重复道,他的双手直驱而下,如同逆向奔逃的野马,掠过肚腩,直达尽头。
一声更加强烈的喘息后,女孩含着泪继续说道:“那个车夫……把我带到了一片烧焦的树林……把我绑了起来……然后……然后……”
女孩已经泣不成声。
“别害怕,你已经安全了,说出来,只有说出来,你才能忘记。”
亚拉欣在女孩的耳边低语,卷着一汪咸水,向着更深的地方进发,土地的尽头唯有深渊,而亚拉欣正将自己当作是探索深渊的先驱。
女孩用双手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淌下,如同是奥特拉村在那个夜晚流下的血。
“后来……那车夫让我给他……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我用母亲送的发簪……刺穿了车夫的脑袋……”
女孩跪倒在地,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东西。
“是吗,可怜的孩子。”亚拉欣抽出了手,兴致索然,“起来吧,孩子,你已涤清了过去,现在,你将拥抱新生。”
女孩看着亚拉欣,如同是看着救世的使者一样,伸出了无助的手。
亚拉欣坦然接过女孩的手,向后用力一拉
嘶啦
一声诡异的拉扯中,女孩的手臂被整个扯了下来。
在亚拉欣惊恐的目光中,女孩的身体开始塌陷为一滩流动的脂肪,仅有那条手臂保留了下来。
他急忙扔掉了手臂,发现宝座下的信徒们都如同身前的女孩一样溶解掉了。脂防渗过满地的教袍,留下了各种各样完好无损的器官。
“……这是……怎么回事?”
亚拉欣瘫坐回自己的纯金宝座,眼望着身前正发生的可怖一幕。
“……你问怎么回事?”
一旁,那个替他端来清水和食盐的侍从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难道不是你亲手造的孽吗,亚拉欣大人?”
第107章 亚拉欣之死(下)
侍从如同是午夜的幽灵一般,于死亡的阴影中出现,时机恰好,不偏不倚。他踏着缓慢而无声的脚步,踱至宝座之前,冲着座上之人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悼念礼。
“你!”亚拉欣指向侍从,面色苍白,“这是怎么回事?快……快去叫人收拾一下!”
侍从的嘴中爆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但那目光却异样的冷静。
“伟大的亚拉欣大人哦,您不愧为一方精神领袖,遇到了这种诡异之事,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要人收拾残局。您是担心弄脏您华美的宫殿吗?还是说……”侍从凑到了亚拉欣的耳边,悄然低语,“您早就习惯这种小场面了?”
亚拉欣嘴唇颤抖,挥手推开了侍从,“没听到我的话吗?快去把人叫来!”
侍从向后一退,轻巧地越过地上的脂肪,立在了台阶的边缘,“那您想叫谁来呢?”
“还有谁?我的信徒们!”
“啊,信徒们,您确定……您还有信徒吗?”侍从背过身去,看向了台阶之下,“一百年前,您可是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信徒们,您难道忘了吗?”
“你在说些什么疯话!?我创办悼念者才不过三……”
亚拉欣的眼中恍然失神,记忆冲破了虚幻的囚笼,将血淋淋的过去带到了他的面前。
“人体献祭……一百年前的人体献祭……还有这次的……这是……梦?”亚拉欣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了身前的侍从,“你究竟是谁!?”
侍从发出一声轻笑,缓缓回过头来,面容已经和刚才截然不同。
“信徒?”亚拉欣一眼认出了眼前之人,“你是那个信徒!”
“很荣幸您还记得我。”信徒咧嘴一笑,微微躬身道,“据说能够知道自己身处梦中的,都是精神力极为强大的人,更何况是梦中之梦。顺带一提,您知道何为梦中之梦吗?”
亚拉欣对眼前之人的说辞毫无兴趣,他从宝座上跳起,一步上前,钳住了信徒的脖子。
“这是你搞的鬼?快把我放出去!”
“如果我是您,就不会这么粗鲁地对待您的狱卒。”尽管被钳着脖子,但那信徒说起话来却丝毫不受影响。
“狱卒?你说我是你的囚犯?你竟敢把我当成囚犯?”亚拉欣暴跳如雷,他单手抓着信徒的脖子,将其提拉至半空中。这副年轻力壮的身体有着无穷无尽的力气,这一刻,他没来由地怀念起年轻的感觉。
他要永远保持年轻,但绝不是在这个恶心的梦中。
“大人,您真是贪婪有余,而理智不足啊。”信徒喟然一叹,“您真的觉得,您能在梦中杀死我吗?”
话语间,信徒的身体融化为一滩脂肪,从亚拉欣的指尖滴落。
接着,那信徒重新以侍从的模样从一旁的阴影中走了上来,手中端着一盆清水和一罐食盐。
亚拉欣惶然地看着走近的信徒,这才发现那个被他洗涤的女孩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复活了。那女孩保持着一丝不挂的状态,在他的面前低声啜泣。
砰!
亚拉欣一拳挥向侍从,盆罐落地,凭空消失。而侍从又溶解成一滩脂肪,从阴影中重新走了出来。身前,少女啜泣依旧。一切就像是永远卡在几帧之间的老电影一样,重复着不可逾越的轮回。
“够了!”亚拉欣嘶声大吼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披着侍从皮囊的信徒停在了原地,将盐罐撒入清水中,又将清水倒在地上,冲掉了一地混杂不清的脂肪,“我早就告诉过您我想要什么了。我替您杀死了二十二个人,替您取来了二十二个器官,您回报给我的是什么?‘奉神使徒的祝福’。您真的觉得,我需要您那一文不值的祝福吗?”
“你……想要献祭仪式的流程……”亚拉欣突然想起了这信徒的要求,“不……不行!我绝对不会告诉你!。”
“是吗。”信徒的语气平静,“你身为的信徒,却只会用这隐秘的仪式来延续你可悲的生命?你知道吗,在北方,当凛冬到来的时候,暴殄天物可是死罪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
缥缈的远处,钟声响起。冗长而低沉的波动穿透石墙,宛若为谁而鸣的丧钟,亦如将死之兽的悲鸣。
“啊,午夜已至。”信徒微微抬了抬头,闭上双眼,“您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才刚到正午十二点。但梦总是与现实向颠倒,所以这里响起的是午夜钟声。梦中之梦是亡灵最喜欢的地方,而午夜,是亡灵最喜欢的时间。”
“你……”
“嘘!”信徒将手抵在了嘴唇上,比了一个息声的动作,“快听,他们来了。”
十二下的钟声后,余音渐息,随之而起的,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
数不清的脚步在接近,声音透过拱门,回响在空荡荡的神殿中。
“他们吃起人来可不分你我。我也该告辞了,请享受您最后的盛宴吧。”
信徒行了最后的悼念礼,随即看向空中的某处。下一刻,他的身体被光所包围,凭空消失掉了。
。
人体神殿,脑室。
男人轻抚棺壁,绕着石棺而走,双眼盯着其中的老人。
突然,那老人如同是受到了电击一样,全身猛地一弹。胸前新缝的伤口撕裂开来,露出了残破而缺水的肺部。
老人双目圆睁,面部狰狞得几乎要撕裂五官,但从那无神的瞳孔来看,他并没有从自己的噩梦中醒来。
伴着一阵诡异的抽搐,老人的身体上开始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黑斑,乳白色的虫子顺着胸前的裂口钻出,疯狂地逃离老人的身体。
黑斑缓慢地扩散,仿佛要刻意延长这场战役一般。在男人的注视,斑纹连成一片,覆盖了体表的尸斑,最终。它们汇聚于心口,完成了会师,将纯粹的死亡带给了这具苟延残喘的身体。
“我真庆幸我看不到那些家伙。”男人轻声一笑。
“你总会看到的。”旁边,一个身穿异域服饰,口拢面纱的女人轻声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亡灵永远都游离在你的身旁,他们无法伤害你的身体,却能够啃噬你的梦境。”
“是吗,”男人淡淡一笑,“那么,我很庆幸我不会做梦。”
女人微微抬起了头,她想说些什么,却被男人提前打断了。
“十分感谢您的帮助,拉玛小姐。您可以回去了,我的助手会将您安全送回的。”
拉玛站在原地,并无举动。
“还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我把这个人带到梦中之梦,如果你想杀死他的话,在现实中就可以做到。”
“因为这个人没资格死得这么安宁。”男人回答到,“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拉玛迟疑了一下,“我可以旁观吗?旁观你的……仪式?说实话,我对这些秘法还挺感兴趣的,或许有助于我对梦境的研究。”
男人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就我个人而言,真的很希望能够和您一同见证的伟大神迹,但就现实情况而言,恐怕不行。”
“为什么?”拉玛不解地问道。
“是执掌秘密的神明,在的仪式中,仅能有一人存活,而这个将身心奉献给的人,也要为保守一辈子的秘密:不可道其名,不可言其事。”男人说着,轻吻了一下拉玛的面颊,在她的耳边低语着。
“现在,为了你好,快点离开这里吧。”
第108章 两天前所发生的事(上)
拉玛.什耶姆自睡梦中醒来,双眼适应黑暗之前,首先被调动起的是嗅觉。
产自海德拉默帝国的高级熏香在床头的高炉中静静燃烧,自盘绕的燃头中窜起的丝丝青烟虽不可见,却早已通过气味的形式钻入了鼻腔。
那是一种名为霍里玛斯拉哈德的混合香料,在古海德拉默语中意味“沙漠之梦”。其味道以薄荷为主调,加以少许红鸢椒和主料一半剂量月神草,清爽间透露着些许辛辣,辛辣中又饱含恬静之感,如同是新月之下的沙漠。当干冽的晚风拂过高低起伏的丘壑,耀明星将沙子打成斑斓的异色,沙漠的梦境便开始了。
拉玛十分喜欢“沙漠之梦”的味道,在星塔学习的时候,梦语者就是用这种香料辅助入梦的。这香料不单单能够安神,更为重要的,是“提升灵感”。而造梦,无疑是最需要灵感的精神活动。
拉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沙漠之梦”自鼻腔而入,钻入脑海,仿佛是一双挑逗的双手,正用灵巧的五指轻抚她的头颅。她觉得头脑轻飘而微痒,愉悦之感没来由地出现,激起了灵感的涟漪。
但她并不打算用这美妙的灵感来做梦。她需要起床了,她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
“艾米莉!”拉玛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大声呼唤着自己的仆人。
耐心地等待了近一分钟后,无人回应。
“艾米莉!”拉玛又喊了一声。
又是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后,仍然无人回应。
“那孩子又跑哪里去了……?”拉玛有些郁闷地自言自语到。虽然经常睡到天昏地暗,可一旦到了饭点,拉玛必定会因为肚子饿而醒来。要是在平常,那个年轻的女佣早就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敲响她的房门了。
她失去了耐心,转而喊起另一个女佣的名字,“弗丽达?”
这一次,依旧无人回应,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拉玛一人似的,唯有静默燃烧的熏香为伴。
“该死……”拉玛一侧身,费力地坐起身来。在她的生活中,做梦的时间远比回到现实的时间更多,要不是为了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问题,她宁愿一直呆在梦中。
长期卧床导致了她身体素质的低下,虽然卡尔多次提醒她要适当进行一些最基本的体能训练,但她可不愿意承受在训练过程中突然昏睡过去的风险。
拉玛将手按在床头柜上,黑暗中碰到了某张像是羊皮纸一样的东西。她摸索着打开了魔能源驱动的油灯,这才发现那张羊皮纸是十几天前卡尔交给自己的“任务函”
刺杀白石骑士吴雍。
拉玛看着羊皮纸上纤细流畅的字迹,心情突然变得十分沉闷。
这是她第一次彻底失败的任务,不仅没有成功刺杀任务目标,甚至还在自己最擅长的梦境魔法中被对方所控制。
那次任务之后,卡尔再也没有向拉玛下达新的任务,他一定是对拉玛失望透了。
一想到这里,拉玛的内心如坠石般下沉。
沉闷的心情似乎让肚子也感同身受,发出了一阵更为强烈的咕咕声。
“艾米莉!弗丽达!”拉玛徒劳地大喊着两个女佣的名字,心情愈加糟糕,“该死!我要让卡尔把你们两个都给解雇了!”
她踏上垫了棉毡的木质拖鞋,穿着一身紫藤色的海德拉默风格轻纱睡衣,绕过那张宽到即使翻滚3圈也不会掉下来的大床,走向了紧闭的屋门。
她将手轻轻放在门闩的铁盒子上,熟练地调用起自己的魔力。温润的手心与盒子表面冰凉的翡翠产生了交互,魔力流入导魔凹槽,激活了复杂的机关。
咔嚓咯扭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通过半透明的活板盖子,拉玛甚至可以看清盒子内部的机械运动,那东西莫名让她想到了星塔中的大型魔法装置,不过就原理上来说,却是截然不同。
这个门闩装置出自帕拉多瓦的工匠之手,据说是由西明十二主神的生产之神,神匠菲利克斯亲手赐予的技术。虽然以魔力激活并提供能量,但其整体的运作却完全是通过机械的摩擦、碰撞、扭摆来实现的。对于拉玛来说,机械是比魔法更加难以理解的东西。
“每次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呢。”
看着那铁盒子完成了复杂的流程,厚重的陨钢大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拉玛如此总结到,同时,一声叹气不由地从嘴里发了出来。
这栋位于中城区的塔楼拥有着堪称变态的安保措施,各类结界和装置遍布其中,每天还会有高级术士定时定点前来巡视,王都护卫队的一只小队甚至直接驻扎在了隔壁的房子中(通过‘友好’的交涉手段赶走了原屋主)。比它做的更过分的,恐怕只有白石钟塔、王宫和星塔的隐秘之阁了。
当然,拉玛并非是这栋塔楼的唯一住客,这里还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刺客、雇佣兵、法师,还有像拉玛这样充当刺客的法师,形形色色的人聚在这里,皆为同一人服务术士廷总管,卡尔.斯温纳尔。
一想到这里,某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了拉玛的心头。
她知道卡尔是为了保障她们的安全才设置如此严密的安保措施的,但说实话,这种氛围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锁在匣子里的魔法宝石,明明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却只能躺在天鹅绒缝制的华美垫子上独自发光。
又一阵声音从肚子中响起,就像是在发出激烈的抗议。拉玛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只手拉开了房门。
她漫不经心地踏出了门,正打算朝着客厅对角的女仆房间走去时,某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冲入了她的脑海。
这客厅三面为门,其后分别是拉玛的房间、女佣的房间和连接上下的楼梯,剩下的一面墙上开了一大两小共三面窗户,在不影响整体承重结构的基础上充分保证了客厅的通光条件。
此时,璨色阳光透过水晶玻璃,撒下了一片慵懒。鹿皮沙发在明烈的直射下,散发出麝香的气味。
窗外,白石钟塔的钟声响彻天空,以十二下的敲击宣告正午的到来。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上一次醒来的时候,恰好是正午。
“……怎么可能?”
拉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我……还在梦里?”
第109章 两天前所发生的事(下)
不,这不是梦。
拉玛率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调用起全部的感官,将每一处细节尽收眼底。沙发上的麝鹿皮来自摩根中部的瓦勒村,麝香与树脂充分混合,融化为浆,涂抹于整皮的背部,每当阳光直射的时候,皮毛间就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正是这个味道。
房间中,所有的摆设都和往常一样。藤蔓篮子中放着还剩一半的茶叶,一旁规整地码着一套造型精美的海德拉默琉璃茶具。坚固且耐腐蚀的硬木书柜上满是魔法和神秘学的书籍,皆按照拉玛独创的分类方法一一陈列。
拉玛走向窗边,划手轻轻拂过窗沿,指尖带起一层轻灰。艾米莉那个粗心的小姑娘经常忘记打扫这些边边角角,窗沿上也是终年落着一层不薄不厚的灰尘。
不,这绝对不是梦。
拉玛揣揣不安地自我暗示着。
没有人……能创造出这么真实的梦境。
与梦相伴的十余年时光中,拉玛不敢说全然洞晓了梦的奥秘,却也能够轻易分辨出梦境与现实。
再真实的梦,也有不合理、不完美、不协调的地方。或许是诡异的光照角度,或许是缺失了某种味道的珍馐,或许是看起来很陌生的熟人。
常人难以分辨出梦境中的虚幻感,只会听凭头脑被假象所迷惑,将其当作是无比真实的现实。但拉玛却可以破除虚假的面纱,将那些或是精心构造或是无意而为的梦境悉数破解。毕竟身为一个合格的造梦者,首先需要是一个优秀的破梦者。
没人能在梦境中误导我。
拉玛如此想着,脑中却冒出了那个孩子的脸。
那个叫吴雍的男孩,确确实实地在梦境中获得了主导地位,而且还是在拉玛创造的梦境中……
不甘的情绪涌上了拉玛的心头,眼下又身处一片难辨虚实的场景,这让拉玛觉得愈加无力。她的内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可她却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迷惑了,她宁愿相信这是两个年轻女佣的恶作剧。
“难道……我睡过去了整整一天?”拉玛自言自语道,对着自己述说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
“艾米莉!弗丽达!”她大声地朝着对角的房门喊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快给我出来,要不我现在就开除你们。”
这声听起来并不冷酷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只见女佣房间的门把手向下一转,保养良好的门轴顺滑转动,朴实的橡木单开门无声地向房间内侧打开。
一个人从其中走了出来那并非是两位女仆,而是某位素未谋面的男人。
“小姐,您是叫我吗?”男人一躬身,整张脸都埋了下来。
“你……”拉玛摸索着墙壁向后退去,触碰到了自己房间的门框,“你是谁……?”
“某位热心的仆人,为您服务。”男人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他的双手向两侧的斜下方伸开,摆出了一副佣人常用的侍奉之礼。
“……”拉玛无言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内心如击鼓般不安。
她的魔杖和防身匕首都在床边,虽然眼前这个男人丝毫没有摆出任何的攻击姿态,但拉玛也不敢轻易地转身躲回房内。既然他有方法潜入这栋戒备严密的塔楼,自然也有方法在一瞬的时间内解决自己。
“我不管你是谁,马上离开我的屋子。”或许是被恐惧所驱使,拉玛音量越提越高,每个字词都被咬得无比清晰,“否则我……”
“嘘!”男人伸手比了个息声的动作,轻声说道,“您的两位女佣都在屋子里熟睡呢,您也不想惊醒她们,打扰到我们的交易吧?”
“……交易?”拉玛对这男人莫名其妙的言辞感到愈加费解,但眼下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来,“什么交易?”
“一场公平的交易。”男人回答道,擅自走向了那张宽敞的沙发,伸手示意到,“不如我们坐下来谈?”
“不必了,你请便。”拉玛冷冷地说道。
男人抬了抬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伸手拿起拉玛最爱的那盏琉璃茶杯,在手中把玩起来。
“精心雕刻的蕾丝飞叶纹案,五彩琉璃搭缀的复杂图样,以及这绝美的不死鸟杯柄,海德拉默人果真是耀明星下的民族,艺术造诣令人叹服您也是有着超凡的审美呢。”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拉玛无视了对方无病呻吟般的奉承,死死地盯着那双苍白而修长的手,“把我的杯子放下。”
“我为我的冒犯而道歉。出于职业习惯,我总是会被各种美丽的杯子吸引住。”男人将杯子轻轻放回,“说起来,身为造梦者,您没有怀疑过吗?怀疑此时此刻仅仅是在梦中?”
“我很确信这不是梦。”
“啊,‘确信’,很果断的用词。”男人摸了摸自己下巴的胡须,“看来您将梦境和现实分得很清楚。可是,真的有必要做出区分吗?在某个午后回忆年少的时光,在某个暗处的角落偷窥自己中意的男孩,在沙漠之梦的云烟中拥抱灵光一现,这些难道不是梦吗?梦,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幻象。”
“幻象……”拉玛重复着这个词,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这是……幻象?这个房间是你创造的幻象?”
“不尽然。”男人笑着摇了摇头,“这房间依旧是您的房间,只是房间之外的东西,皆为虚幻。”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便被黄昏的色调所倾覆。时间的切换仅在一瞬间完成,那璨色的正午阳光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自拉玛的视线中消失。黄昏之中,男人的身形也变得晦暗起来,显得更加神秘了。
“我已经将唯一的幻象移除了。”男人的脸上打下一块块阴影,就如同是被四分五裂的玻璃,“欢迎回到现实,拉玛.什耶姆小姐。”
“你究竟是谁?”拉玛厉声质问道。她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于是便刻意将其隐藏在了身后。
“您应该知道我的,我通常被您的雇主白石钟塔称作为‘安撒洛人’。”
“安撒洛人……”拉玛吸了一口气,她确实听说过这个名字,多次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其人,“你是术士廷的情报者。”
“您说的有些问题,我服务于白石钟塔,而非单独的某个廷。”男人纠正道。
“你本应该呆在这座塔里。”
“啊,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在这么密不透风的地方生活。而且,鸟儿被关在笼子里,还怎么为主人去发现秘密呢?”
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过,既然您明白我的身份,事情就好说了。”
“所以……是和术士廷有关的事情?”拉玛逐渐冷静了下来,她从房门前离开,向前走了几步。
“很可惜,并不是。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个人的私事想要拜托您,‘梦语者’安夏.拉赫希.兹笃辛之徒,高阶造梦者,拉玛.什耶姆大人。”
“多余的奉承就不必了。”拉玛挥手道。听到这男人叫出了老师的全名,她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说说你的条件吧,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什么条件让我心动。”
“是吗。”男人以一个陈述的语气说道,嘴上依旧挂着令人厌恶的笑容,“如果我说,我能告诉您那个男孩的秘密呢?那个在梦境中打败你的男孩?”
“……!”
男人笑着绕过桌子,更加靠近了拉玛,“我听说,您的上一个刺杀任务失败了?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或许可以告诉您一些……有用的事情。”
“……”
拉玛紧皱眉头,盯着眼前的男人。她明白,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
“说说看……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请放松,拉玛小姐,现在还不是时候。”男人说着,从袖口抽出一张长方形的金属片,递给了拉玛,“明天晚上十点,最后的晚钟敲响后,请来这个地方找我那么,再会了。”
男人提了提自己的衣领,欠身致意后,转身走向了楼梯间。
目送着男人消失在门后,拉玛看向手中的金属片,那上面用错金的工艺刻着一行娟秀而流畅的文字。
下城区,可爱小爪子街13号,浮木酒吧。
第110章 一天前所发生的事情(上)
青灰色的荒原如同是刷满了泥浆的广幅画布,绵延至视野消失的远方。广袤而深蓝的天穹之中,耀明星仅仅占据了东方一隅,举目四周,凡星充斥了天幕的每一个角落,好似一双双黯淡又生痂的昏花老眼,迷蒙地俯视着地上之人。
布伦纳行走在这片荒芜之地,双脚如同陷入了泥泞一般,显得沉重而累赘。他的呼吸羸弱,喘气间将嗓子撕裂地生疼。脚下的水泡长了又破,破了又长,脓水甚至污染了整个鞋子。
他不知道这片灰色荒原何时才是尽头,他只听人说过,越过这片被安撒洛人称之为“哈德利翁”的辽阔平原后,便会有一条直贯内海和外海的河川。淌过那条湍急如天险的河川后,便会进入古文献所记载的“奇迹之地”。
在那里,有着先古精灵所修筑的华美城市,和超乎常识的雄伟神殿;有着肥沃如油膏的良田,和甘美如蜜饯的泉水。那里是隐秘的天堂,全然不似眼前这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
布伦纳决心要到那里去。虽然身后距离回家的路更近一些,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越过龙爪河逃往极北大荒原,再到向着全然未知的领域东进,已然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他看着脚下的草原逐渐荒芜,看着碧绿过渡为青灰,看着凡星一如既往,看着耀明星从未更近一步。
说实话,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到达“奇迹之地”,但这已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布伦纳出生于摩根的一个权势家族,虽非王族旁支,却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可以说,放眼王国上下,能够和他们家族比肩的,绝不超过两位数。
这本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毕竟,谁不想一出生就躺在竞争的终点线上呢?可对于布伦纳来说,这却是一场波及近十年人生的煎熬。
他的父亲从未表现过父亲应有的模样。虽然儿时的记忆已十分模糊,但他犹记得,每当自己想要亲近父亲的时候,他都只会僵硬地拥抱自己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同样僵硬的笑容。他就好像是一具在冰天雪地里冻坏的尸体一样,僵硬,生冷,无法去回应任何的善意。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父亲就为他安排了一个私人剑术老师,据说,那是王国最为顶尖的剑士之一,能和自己的父亲打得不相上下。但布伦纳对此并不感兴趣,那本应该是在草地上奔跑嬉戏的年龄,布伦纳却被关在令人窒息的练武场中,跟着陌生的老师练习一招一式。
举剑让他的肌肉酸痛,站立让他双腿瘫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并不适合习剑,可不管他如何去向父亲诉苦、抗议,对方都只会沉默地将他赶回练武场,然后再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沉闷的人,相反的,他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十分暴躁。他会为了许多小事而大发雷霆,也会毫不留情地施予惩罚。
7岁那年,布伦纳因为逃了一节剑术课而被父亲丢入了家族的地牢。在那潮湿、阴暗的囚笼中,布伦纳和三个逃犯关在了一起,那些逃犯整夜都在用明暗不定的眼睛打量着自己,那一晚,他吓得一夜未眠。
8岁那年,布伦纳因为在一次宴会上的不当举止而被父亲当场扇了一巴掌。他犹记得那些与会的尊贵小姐们的捂嘴偷笑,犹记得羞耻感伴随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一起袭来,犹记得自己留下的不争气的眼泪,也犹记得随之而来的第二个巴掌。
这种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其中的某件事情,单独拿出来并不会比其他的事情更加可耻,但也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是某个寻常的上午,布伦纳的剑术老师去参加了一场表演性质的比武大赛,留他一人独自在练武场练习。将100下的空挥压缩成20下后,布伦纳烦乱地丢掉了手中的木剑,百无聊赖地在练武场中兜起了圈子,打量着武器架上千奇百怪的武器。
他拿起那些从未用过的奇怪兵器,无论是长矛还是战锤,挥舞起来都十分费力。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挂着的一副匕首上。
他将匕首拿起,一正一反地架在手中那是他从冒险小说中看到的姿势,来自古老帝国的刺客们都喜欢这样拿匕首。
他开始凭空挥舞起匕首。
咻!
匕首划破空气,激起一阵尖锐的啸音。
布伦纳十分喜欢这个音色,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游走于黑暗中的刺客,刺杀坏人于不备之间。
咻!
又是一声。布伦纳腾空一转,以身体为中心,拉着匕首划出一轮满月。
他愈加喜欢这个小巧的武器了,方便、又不费力。
正当他沉浸在扮演刺客的喜悦中时,练武场的大门被推了开来。回过头来,正发现父亲走入了房间内。
布伦纳面露喜色,朝着父亲跑去。他走到父亲面前,展示着手中的匕首。
“爸爸!你看!我想学……”
他的父亲看到了那两把匕首,眼中腾地冒出了怒气,几乎没有给布伦纳留下反应的时间,一只大手便如同骤雨般落下,重重地打在了布伦纳的脸上。
“匕首是小人的武器!”
他的头脑发昏,眼中的景象出现了迷离的叠影,一片聩晕中,他只记得父亲如此说道。
接着,他看到父亲拾起那两把木头匕首,徒手将其掰断,扔在原地。
接着,父亲没有说出任何多余的话,摔门而出。
布伦纳摸着脸上的红肿,那是父亲对他使用匕首的“奖赏”。
自那以后,就好像是为了与父亲对着干一样,他偷偷地让城里的工匠为自己打造了一双定制的匕首。高级寒铁闪烁出冷冽的光泽,不加掩饰地透露出自身的锋芒那是一双真正的,可以杀人的匕首。
为了能够隐蔽地学习匕首术,布伦纳要求他的剑术老师教自己图文加短剑的使用方法。这两种武器就功能上来说十分类似,都是为了在近身的情况下迅速地刺杀敌人。
这一策略十分地成功,剑术老师将许多短剑的使用技巧教给了布伦纳,而布伦纳又将其巧妙地运用于匕首的使用上。他对短剑的学习愈加上心,渐渐的,匕首的使用也愈加精湛。
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让布伦纳变得膨胀起来,他渴望能够有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渴望能像冒险小说中描写的那样
于黑暗中刺杀恶人。
第111章 一天前所发生的事情(中)
这个机会来得恰到好处。
大约一个星期前,他参加了一场在四季宫举办的除幼礼活动。在摩根的传统中,18岁称作成年,12岁称作除幼。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这些仪式化的时间点或许并没有过多的意义,可对于上流家庭来说,18与12却是意义非凡的数字。
18岁意味着蜕变,蜕变为一名高贵的交际者。
12岁意味着成长,从懵懂走向成熟。
由王室主办的除幼礼活动,就是为了让这群年轻的孩子先一步感受交际的魅力,并早先培养起对王室的忠诚。这个活动只允许来自上流家庭的孩子们参加,而他们的父母不能陪同入内。在这里,孩子们主导着交际活动的一切,他们努力效仿自己的父母,说出稚嫩的措辞,极力去扮演成一位体贴的绅士或是温柔的淑女。
为了让孩子们尽快接触摩根的酒文化,这里也会提供一些低酒精含量的饮料。一般来说,这些“假酒”并不会让人喝醉,顶多会有一些微醺的感觉。可倘若喝的太多,本身又属于一杯倒类型的,那依旧会败下阵来。
而那次的活动中,就有这样一个倒霉孩子。
那是王室的某个小主子。满身的华服和白金相间的配色彰显了不同寻常的身份地位,通红的脸蛋和一身肥肉显示了家人的宠爱。那孩子将酒桌扫荡一空后,就开始骂骂咧咧地要求上酒。某个富商家的孩子上前劝阻,却被对方按在了酒桌上打。当时,布伦纳就站在一旁,他冷冷看了那小胖子一眼,发出了一声嗤笑。
而这声笑被那小胖子捕捉到了。(微量)酒精带动起的攻击情绪让小胖子愈加兴奋,他将布伦纳的嘲笑视作为对王室的侮辱,于是抄起了桌子上切蛋糕用的小刀子,要求和布伦纳决斗。
布伦纳坦然接受了这场“邀约”,他也拿起了两把小刀和自己的匕首几乎一样长在身前架好了姿势。
孩子们自觉散成了一个圈,没人再上前劝架,相反的,他们对这场“绅士之间的对决”似乎颇为兴奋。
布伦纳稳稳地站在一侧,看着眼前路都走不稳的小胖子。他十分有信心能够划破对方的衣服,让他露出自己那丑陋的肚脐。这只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威慑,只需让那蛮横的小胖子知道,社交场合不应如此粗鲁。
小胖子大吼了一声,高举小刀向前冲去。
步态、握刀的姿势,太多的漏洞了。
布伦纳在内心里轻蔑的评论道,就好像当年剑术老师评论他一样。
他向前迎去,观察着小胖子的后续动作,但随即发现这只是自己的多心。对方的后续动作,就是单纯的冲锋。
手起刀落,小胖子将刀重重地劈下。布伦纳轻松一闪,手中的小刀如未满之月,划着半弧状朝小胖子腹前的真丝礼服而去。
下一秒,令布伦纳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单纯缺乏格斗训练的知识,小胖子非但没有闪开,反倒一步踉跄向前栽去。布伦纳的刀锋轨迹本能完美地划过他的衣服,顶多带起一丁点的皮肉伤。可是此刻,那未满之月的边缘却腾地撞上了坠落的太阳。
噗吱
一声沉闷的声音传来,匕首确确实实地划破了衣服,同时,深深地扎入了对方的肚子。
布伦纳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到那王室的小胖子在地上捂着肚子,像是临死的猪一样发出哼哧与哀嚎。他看到鲜血染红了纯白镶金丝的礼服,点出一片红日。他听到了女孩们的尖叫,以及卫兵身上盔甲摩擦的声音。
他的记忆就像是出现了裂缝,主动舍弃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一次衔接上记忆的节点,是在父亲的会客室中。他记得那个男人面若冰霜,好像一具冻僵了的尸体,以一种冰冷的语气告诉自己那小胖子并未被刺中要害。同时,一纸公文被扔到了布伦纳的面前。
“明天,和我去国王面前述罪,”他记得父亲以一种克制的语气说道。
“述罪?”他感到可笑而激怨,“是那胖子先动手的!是他要求决斗的!我只是想稍微吓一吓他,结果他像只猪一样自己迎了上来!”
“他是王室本支,王位的第16顺位继承人。伤害国王的继承人,本应该是死罪。”父亲冷冷地回应他,似乎是在面对一个死囚,而非自己的儿子。
“他们除了像猪一样能生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去他妈的国王!去他妈……”
啪!
巴掌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打了过来,布伦纳摔倒在地,痛苦地咬着牙齿。下颚用力的瞬间,脸颊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那应该是他左脸的颧骨。
“你今天犯了三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伤害了你应该守护的人,侮辱了你应该敬仰的家族,说出了毫无荣誉感的话。”父亲背过身去,望向了窗外,“明天,向国王述完罪后,我会让芬恩护送你到第一边戍团服役……这是我为你争得的机会。”
“荣誉感?”布伦纳站起身来,捂着侧边的脸颊,发出了一声轻笑,“我会把你的决定当成是一种荣誉的,父亲大人。”
那天晚上,他逃跑了。
他从被软禁的卧室中跳窗而逃,用1枚金币贿赂了上城区的守卫,通过了宵禁中的城门。紧接着,他又花了1枚金币雇了一辆中城区的轻型马车,让车夫快马加鞭地将自己带出王都。
他本想往东走,去诺特兰庇护地,可东边是贯穿摩根全境的范恩维格河,而那座巨大塔桥上驻守的士兵又归父亲管辖。
最终,他决定绕过摩根海姆北面的克伦纳山,沿着内海一路向北,进入极北大荒原。很小的时候。他听自己的叔父讲过极北大荒原的故事,他将那片未知的土壤描述为“奇迹之地”,就好像那里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能够将一切的童话故事变为现实一样。
布伦纳从不相信什么童话故事,早熟的教育和并不快乐的幼年让他早早地脱离了幼稚的幻想。但他愿意相信龙爪河的对岸是一片奇迹之地。毕竟,逃离了父亲、逃离了王权、逃离了虚伪的荣誉感、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王都,本就是一种奇迹。
他此时还并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将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