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商人之城(五)
“老爹。”大汉将房门开了个口,探进去半个身子道,“有人来咱这儿闹事啦,吵着要见你。”
“……让他们进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大汉回过头来,瞪了一眼吴雍,嫌弃地招了招手。
“进去吧,可得记住我说过的话,小子……”
“铭记在心。”吴雍儒雅随和地笑了笑,随即便和于洛颖步入了屋内。
刚一穿过门框,便有一股幽幽的暗香传来,那气味并不像是人工调配的香料,反倒有一股子天然的泥土味道,吸入鼻中的时候,只觉鼻腔和喉头都泛起一阵麻意。
“这是……”于洛颖仔细嗅了嗅,“醉鱼草?”
“呵……小姑娘你倒是知道的挺多。”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只见一人背对着他们站在炉火旁,留下一道宽厚的身影。
“不错,这是烧醉鱼草味道,也是我们的家园——‘醉鱼草’的名字由来。不过像你这样出身尊贵的孩子,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不知名的小草?”
“只是曾和老师学习过一些草药学的知识。”于洛颖答道。
“不错,不错,真是一位好老师,懂得在贫苦中掏出来的智慧。”那人兀自叹道,又稍稍回过头来,朝身后招呼道,“坐吧。”
两人默默走上前去,在火炉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男人挪动了几步,将窗前的藤椅搬了过来,落座于火炉的另一侧。
直到这时,吴雍才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那人有着一张扁平而圆润的脸,像是一只肿胀的气球一样,只是有许多的皱纹。他的两只眼珠朝向不同的地方,让人无法摸透究竟看向哪里。高高的发际线上方,是一头十分随意的乱发,长的短的,疏密不一,简直就像是一位瞎子理发师的杰作。
而最让人在意的,是那一道新月形疤痕,从右太阳穴直到鼻翼,几乎横绝了半张脸。
似乎是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男人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疤痕,像是讲述一件身外事般地说道:“几年前,我曾在海德拉默救下过一个被当作奴隶贩卖的小女孩,这是那些奴贩留下的礼物,作为回礼,我宰了他们的骆驼,抢了他们的财物,将那二十三人留在了漫无边际的沙海中。”
“您真是一位……勇敢的人。”于洛颖看着对方发福的身形,拿捏着用词道。
男人轻声一笑,似乎对这种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他从裤兜中掏出一支粗糙的烟斗,又从一旁拿来一件木盒,倒出了些许烟草,就着炉火将其点燃。娴熟的吐息之间,刺鼻的烟味传来,盖过了醉鱼草的味道。
男人边吸边咳嗽,边咳嗽边吸,尽管眼中已经咳出了泪水,但那副表情分明是享受,其中还有着几分沉湎。男人就这么吸着烟斗,咳嗽与叹气并行,丝毫不在意眼前的两人。
“咳咳。”吴雍清了两声嗓子,“先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谈什么?”男人不甚在意地说道。
吴雍心生厌烦,于是便开门见山道:“你的孩子偷了我们的钱,快点还给我们。”
“哦?”男人扬了扬眉毛,又吸了一口烟,“我的孩子?可我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
“我们说的并不是您的亲生孩子。”于洛颖反驳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一楼有许多房间,门口都挂着木牌,就像是旅馆那样。但您这里显然不是旅馆。从您刚才的话来听,您似乎会救一些落难的孩子。由此可见,您这里应该收留了许多孤儿吧?”
男人又是一笑,将烟斗立在了藤椅的扶手上,双手交握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说道:“是又怎么样?我收留了几百个孩子,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中有人偷了你们的钱?”
“关于这个……”吴雍朝于洛颖示意了一下,于洛颖立马抽出魔杖,将自己的魔法信使唤了出来。
“我们在那两个孩子的身上留了追踪术。这只魔法信使跟着他们的踪迹,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这是法术?”男人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信使蝴蝶,嘴中喃喃道,“你们……难道是教会的人……?”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吴雍问道,“如果没有的话,就把钱包还给我们,如果不还的话,我们就只好请治安官介入了。”
“哼,治安官?”男人轻笑道,“这座城市遍地都是杀手、刺客、亡命之徒,走上几步就能遇到一个,简直比狗屎还多。对你们这些大人物来说,只要花些小钱,就能解决自己的忧虑,而你们也乐于这样做。可你们总是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一边高喊着‘诉诸正义和法律’,一边做着罔顾法律和正义的勾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于洛颖皱起了眉毛,“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罔顾法律和正义的勾当。”
“你们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将烟斗也震落在了地上,“自打那两个孩子把钱包交给我,告诉我是从两个商会的人那里抢来的时候,我就感到不妙了。刚才看见你们的法术,我更加确定了。”
“等一下……”
“既然你们执意要抢走我们的家园,那我们也只有以死相争了,最起码,到了最后,其他家园的兄弟姐妹们会说,我们为了自己的家园而死。而今天,我们会以你们献祭这场血腥的革命。”
咚——!
身后的大门被突然撞了开来,十几个拿着大锤小刀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将吴雍和于洛颖团团围住。
“这是倒了什么霉?真是莫名其妙……”吴雍愤愤道,伸手准备拔出黑骑士。
“吴雍,别冲动!”于洛颖将吴雍的手按了回去,随即面向男人道,“先生,这是一场误会,我们既不是商会的人,也不是教会的人!”
“那两个孩子亲耳听到你们说自己是商会的高级成员。既然是商会的高层,又懂得法术,只可能是教会党徒。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男人一脚踢开藤椅,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
“商会身份是伪造的,我们来自安特拉加圣国!”于洛颖终于忍不住叫道。
“安特拉加……圣国……?”男人迟疑了,手中的短剑也放低了几分。
“啊!”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想起来了!”
众人纷纷看向那人,只见那人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满脸的惊惧和惶恐。
“这两个人……是圣国的谕者!”
第十六章 商人之城(六)
“yuzhe?啥玩意儿?是哪两个字?”
“我听说好像是那个什么圣国的皇帝?”
“皇帝???就和图文加的皇帝一样?”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那股隆隆的敌意瞬间不再,大家纷纷放下武器,像是观望着两个珍稀动物一样看着两人,眼中或有好奇,或有惊叹。
“谕者……”男人将短剑收回腰侧,朝着那个最先呼出声的人说道,“罗斯奇,你确定自己没认错?”
“绝对没错!”名为罗斯奇的人推开人群,走到了跟前,又谨慎地打量了吴雍一眼,“没错,这就是圣国的谕者。”
“真是稀奇了,皇帝居然来咱们这里……”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嘟囔声,“咱这是什么好地方啊?那什么圣国的皇帝也想要咱这块地?”
“不,我们并不是皇帝。”吴雍连忙摆了摆手,疑惑地看向了那个罗斯奇,“我们……认识吗?”
“我的大人,不……尊敬的圣下。”罗斯奇连忙躬了躬身,“我大概一个月前去过一趟安特拉加圣国,就是为了替我们这儿的人寻找一处新的家园。我曾在圣城内停留了几天,在那里远远地瞧见过您。”
“原来如此,”吴雍摸了摸下巴,“我是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
“呃……既然这样……”男人突然开了口,“让我道个歉吧,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嘿嘿!”
说罢,男人咧开了嘴,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是笑成一片,就像是有人突然放了个屁或者讲了什么粗俗笑话一样。
吴雍和于洛颖望着彼此,懵逼不已。前一秒还是一触即发的对峙,下一秒就成了这种情形,这让两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别在意,我们醉鱼草的人就是这样,是敌是友,分得很清。我听说你们的国家愿意接纳穷人定居,还为他们分了许多田地,这当然是我们的朋友了!”
男人豪爽地拍了拍吴雍的肩膀,随即朝着众人招呼道:“谁家有酒?快拿一瓶过来!好好招待一下我们的两位朋友!”
“不不不,这个就不用了。”吴雍推了推手,婉拒了对方的盛情。
男人耸了耸肩,随即站直了身子,尽量收起自己发福的大肚子,面色饱满道:“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莫桑.波特,是家园‘醉鱼草’的领袖,大家都管我叫‘波特老爹’。”
“我叫吴雍,这位是于洛颖,如你们所知,是安特拉加圣国的谕者。”吴雍道。
“刚才我就有些好奇了,”于洛颖在一旁插了一嘴道,“这里的大家都把住处称作为家园吗?”
“唔……这也算是这儿的特色了吧。”波特老爹拾起地上的烟斗,勾在了手中,“最初的塞内尔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大,那时候,有许多外来求生计的人聚集在城市的边缘,慢慢地便形成了聚落。这些人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大本事,所以大家就互帮互助,互相支援,还推举出了协调各家的领袖,也就是‘老爹’。日复一日的,这些人虽然贫苦,却倔强地活了下来。”
波特老爹说着,将烟斗叼在了嘴中,一个吸气后才意识到里面的烟草早已熄灭,于是又一脸遗憾地将其取了下来。
“后来,这座城市愈发繁忙,来这里找工作的人也越来越多,像我们这样的聚落接二连三的出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把各自的聚落称作为‘家园’,还起了名字,像我们的家园,因为附近的水塘旁有许多醉鱼草,所以就索性起这个名字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于洛颖边听边点头,就像是一个听故事的孩子那样投入。
似乎是乐于看到外人对自家的故事这么感兴趣,波特老爹来了兴致,继续讲道:
“现在的塞内尔城,像我们这样的家园一共有9个。大家平常也会有些来往,买卖些小东西,价格可比那些黑心市场便宜许多呢。有些好心的修士或修女也会定期寻访各个家园,教这里的孩子们识字算术,但常驻的并不多。不过我们醉鱼草就很幸运了,有两位好心的修女在这边安了家,专门为穷苦人看病,她们的医术可真的是……”
“那个,波特先生?”吴雍在对方彻底打开话匣子前及时发了声,“请问,能把我们的钱包先给我们吗?”
“哦,当然,当然。”
波特老爹站起身来,从腰间取下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身后的铁皮箱子,从中取出了吴雍的钱包。
当他把那沉甸甸、响当当的钱包交到吴雍手上时,吴雍除了感受到手中的踏实感,还感受到了身后数十双的目光,以及吞咽口水的声音,这让他一阵不舒服。
“对了,刚才这位罗斯奇说……你们在寻找新的家园?”
人们纷纷点了点头。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圣国随时欢迎你们。我看各位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汉,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们当然愿意!”人群中出现阵阵赞同声,但随即又是一片叹气。
“怎么了?”
“两位刚来塞内尔城,有些情况还不知道吧。”波特老爹开口道,“最近,城里的一户大商人看中了我们的家园,想要用这片地修建仓库。但他只愿意付给我们很少的报酬,如今的塞内尔城寸土寸金,那一点钱,根本不够我们安家。”
“所以您才会派罗斯奇先生寻找新家园吗?”于洛颖问道。
“是的。罗斯奇回来后告诉我,圣国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们过得很幸福,大家都分到了自己的地,建起了自己的家。那里的生活,和我们所奉行的互助、团结十分类似,会是个好归宿。”
“这样的话,为什么不马上行动呢?是……留恋这里的家吗?”
“不,对我们来说,只要人还是那些人,那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我们的家。”波特老爹说,“不瞒你说,罗斯奇向我回报后,我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了。可是就在几天前……”
波特老爹的话突然噎住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没有火苗的烟斗,接着道:
“就在几天前,那商人的手下又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个教会的人!你敢相信吗?商会和教会本来没什么关系,我们中信奉西明神的人并不少,也十分敬重教会。可这一次,那个傲慢的蠢货却将一纸征兵令拍在了我的脸上,还以教宗的名义要挟,要求我们一周之内到圣堂报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波特老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人群中也传出了叫骂声。
“等等……征兵令?”吴雍突然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教会的征兵令?那岂不是动用了救难者权名吗!?他们怎么敢?”
“那些大人物的想法我们不懂。”波特老爹摆了摆手,“不过听说9个家园都被下达征兵令了,那之后,教会的人就天天在周围监视我们,我们根本不敢乱动……”
“监视?糟了……!”吴雍呼道。
这时,波特老爹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看着吴雍道:“教会最近抓了不少圣国来的人,难道征兵也是为了……”
“老爹!波特老爹!”这时,一个年轻人突然撞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
年轻人脸色发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有……有一大群宪兵……正在朝这边过来!”
第十七章 修女姐妹(上)
“宪兵?”波特老爹大惊失色,随即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先是商会,再是教会,这次又是宪兵!”
“商会和教会都不好自己出手,所以就派了城市的执法者么?哼,这做派真的老道。”吴雍轻蔑地念叨着,看向满面紫青的波特老爹道,“这些人八成是来抓我们的,对不起连累到你们了。这儿有什么后门吗?我们现在就走。”
“后门?哦,对!”波特老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脑门,接着便匆忙地指挥起房间里的人来。
“罗斯奇,把大伙带到厅里面,从我的地窖里拿几桶酒上来。莫斯,去厨房拿些杯子来,把厅子弄得乱一些,越乱越好。亨尔伯、约翰、巴拉斯,你们几个酒量不好的,给我使劲灌酒,灌到站不起来大小便失禁为止!今晚我们要尽情闹腾!”
大家伙明白了领袖的意思,各自行动了起来。波特老爹叫住了那个赶来通风报信的年轻人,对他说道:“弗利特,你过来,带着两位谕者走密道,去修女那里,请她们保护好我们的客人。”
“不用麻烦你们了,真的,我们能跑得掉的。”吴雍赶忙制止道。
“我的朋友,你们是不知道宪兵的作风。醉鱼草恐怕已经被他们围个水泄不通了。”波特老爹一脸忧虑地催促道,“快去吧,修女的地盘他们是不敢轻易踏足的,请相信我,就当是为我们好。”
“……那就承您的情了。”吴雍敬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你们,快跟我来。”年轻人紧张地招了招手,步伐仓促地向着里屋走去。
吴雍和于洛颖交换了一个眼神,跟在了年轻人的后面。他们从波特老爹书房的暗门中走入一条漆黑阴冷的地道,摸着满是苔藓的青石砖墙壁一路向前,最终顺着一把梯子离开了那里。
刚一从地道中出来,一股好闻的花香便立马飘进了吴雍的鼻子,那和醉鱼草所散发的廉价刺鼻的香味全然不同,仿佛是用玉琼甘露腌制而成的一般,浑然天成。
这味道让年轻人也放松了许多,只见他深深地嗅吸了一下,随即满脸舒慰地对两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通知修女。”
说罢,年轻人便精神抖擞地走开了,留下两人站在原地。
吴雍自觉闲着没事,便打量起周围来。这里应该是一间会客厅,两短一长的三把木椅围绕着中间的矮桌,看起来倒是朴实无华。可当他将视线投向正前方的墙壁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整面墙上挂满了各类画作,描绘的也都是动物花草这类的寻常意象。可那些画的笔触却如同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歪歪扭扭,自成一番风格。
吴雍看到绿色的向日葵在刺猬太阳的照耀下抽搐;看到一群五颜六色的神奇动物比划着各种反关节的神奇动作;看到流星像激光雨一样划过鬼火般炫酷的天空;看到一只快乐的鹅在坟头一样的大草原上跳着快乐的舞,然后才发现那是一只马。
“这些画可真的是……一言难尽。”于洛颖看着那些大作,满脸纠结道。
“唔,这八成就是这个世界的抽象主义了吧。”吴雍摸着下巴,像是一名专业的鉴赏家般地评论道。
“这些……应该是这里的孩子们画的吧?不会是修女画的吧?不会……是吧?”
面对于洛颖的再三追问,吴雍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他将视线从那些辣眼睛的画作上移了开来,再度打量了一眼房间。除了那些画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那个老伯说这里有两位修女,好像是姐妹?听他的语气,似乎对两位修女十分敬重呢。”于洛颖说道。
吴雍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修女。
“我估计啊,就算不是俩老太太,也会是俩大……”
“喂,我把修女叫来了!”这时,那个年轻人突然从门廊后走了出来,朝两人摆了摆手。
紧随在年轻人的身后,一个新的身影映入了吴雍的眼帘。
对方穿着一身改制过得修女服,长及小腿的侧开裙摆若隐若现地露出了半个肉感十足的白丝大腿,纤细的腰部托起了两个……
“大大大大大……”吴雍的大脑宕了机,视线也如同蓝屏的电脑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的胸部。
他早已忘记自己本来想说的是“大姐”一词,毕竟,那修女实在是太,大,了,说是冠绝一世也绝不为过。可即便如此,却一点不显得累赘笨重,反倒是凹凸有致中做到了天人合一般的协调。
更绝的是,对方的样貌相比身材毫不逊色。虽然不着一丝妆容,可却比任何浓妆艳抹的名角都要美丽动人。实在让人难以想象竟会有如此浑然天成的女性。
年轻人看到了吴雍的反应,立马心领神会地嘿嘿笑了几声,仿佛是非常能够理解他此时的想法。所谓男人的默契,大抵是如此的。
正当吴雍大脑宕机时,一道寒光逼人的视线从身侧传来。于洛颖虽一动不动,但内在散发的气场却让吴雍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立马稳定了自己的神情,将没说完的半句话吞回了肚中。
这时,另一个身影也从门廊后走了出来。那个女性穿着正统的修女服,留一头亚麻色的微卷短发。她的鼻子上挂着一副金丝的圆形眼镜,并不出众的身形在全黑衣物的包裹下像是一根木桩,与前一位相比失去了许多的韵味,个头也小巧了不少。
这让吴雍瞬间索然无味,表情和神思也完全恢复如初。
“我已经把老爹的话给两位修女说了,你们今晚就安心地呆在这里吧,我得赶紧回去了。”年轻人说罢,向着四人示意道别,临走时还不忘偷偷地瞧上一眼那位丰满的大凶修女,随后便一吞口水,走入了暗门。
戴着眼镜的,身材更为娇小的修女看见了年轻人的小动作,不由地叹了口气,待到对方完全离去后,才朝着自己的姐妹抱怨道:
“阿音,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穿这身衣服,不安全。”
“怎么会呢?”被称作阿音的修女满脸的疑惑,“这身衣服走起路来真的很方便啊,要是再穿那种紧紧的,稍微跑起来就会摔倒,那样才不安全呢。对了,阿诗,你不如自己试试看看啊!我可以帮你裁一件。”
“不,我不用。”名为阿诗的修女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无奈地说道,“而且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哦~”大凶修女迷迷糊糊地应和道,随即摇了摇头,“这些先不要管啦,我们还有客人呢。”
这时,两位修女一齐看向了两人。名为阿诗的修女向前一步,打量了两人一眼,语气陌生而稳重道:
“那个孩子只说波特要我们保护好你们,可却对你们的来历一问三不知。你们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贫苦之人。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来醉鱼草?从哪里来?又是什么身份?”
面对修女直截了当的提问,吴雍一时间有些发窘。按理来说,面前的两个修女应当是教会的人,自己的身份自然不能和她们言说。所幸那个带路的年轻人又是后来的,并不知道自己的谕者身份。
可是冥冥之中,吴雍又隐约觉得,面前的两人值得信任。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可他就是觉得如此。
吴雍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说来惭愧,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找被偷的钱包。我们从安特拉加圣国而来,至于我们的身份,是圣国的谕者。”
吴雍一口气说完后,静静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最开始,修女的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吴雍讲的是完全不同的语言。紧接着,她的眉头开始皱起,再接着,她又像是浑然参悟了什么似的,眼睛逐渐睁大,嘴唇也半张了开来。
“你们是……”修女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了有些轻飘而含糊的低吟,“安特拉加……圣国……的谕者?”
第十八章 修女姐妹(下)
“咦?安特拉加圣国?谕者?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两个词……”
大凶修女歪着脑袋。一番绞劲脑汁的思索后,惊讶万分地抬起一只手,兴奋地叫道:“啊!我想起来了,你们不是……唔呜呜嗯啊……”
戴眼睛的的修女迅速用一只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任凭她怎么反抗也不松手。
“抱歉,不要理会她。”眼镜修女保持着这个动作,一脸淡定地朝两人说道。
“哦……”吴雍瞟了一眼大凶修女,对方仍旧不服输的样子,拼命地想要说些什么。
“阿音,闭嘴,要不接下来一个月都别想让我放你出门了。”眼镜修女面无表情地威胁道。
“呜……”大凶修女服了软,委屈巴巴地闭上了嘴,这时,她的姐妹才把手松了开来。
“让你们见笑了。”眼镜修女稍稍垂了下眉,权当点头示意,“我叫阿诗,这位是我的姐姐阿音,我们两个一起经营着这间医院,平常就帮醉鱼草和其他家园的人看看病,有时候也帮这里的人处理一些其他小问题。”
“谢谢你们愿意收留我们,修女小姐。”于洛颖行了一个简单的教会礼道。
“收留?”名为阿诗的修女似笑非笑地重复着这个词,“我们确实会庇护一些弱者,让他们免遭欺压。可你们身居高位,为什么要亲自来到这座混乱的城市,又为什么要怕那些宪兵?我听说,圣国的谕者实力非凡,甚至继承了……”
说到这里时,阿诗刻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吴雍的眼睛。
“甚至继承了众神之王奥古斯都的神力。”
吴雍回望着对方的眼睛,从那双湖蓝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笑了笑,一副不在意的神情道:
“在摩根,同样的一句话,经过两个人的传递后,意思就变得有些不同了。塞内尔城和圣国离得这么远,有些事情早已经和事实相差千里了。倒是你们两个女孩子生活在这种地方,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
“这有什么的?”未等阿诗开口,大凶修女阿音插嘴道,“别看我们是女人,打起架来还真的不一定有人能赢过我们,是不是啊,阿诗?”
“……”阿诗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帘,叹气道,“阿音,你再说一些不相关的事情,我就真的不让你出门了。”
“别这样!好阿诗,我不说了还不行吗?”阿音立马摇了摇头,知趣地闭上了嘴。
吴雍一声不吭地观望着姐妹俩的相声,心里愈发觉得这两人与寻常的修女不同。那并非是指衣着等肤浅方面的不同,但究竟不同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那个……修女小姐?”于洛颖开口道,“我们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给你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呀?”
“没关系,既然波特觉得你们留在这里更安全,那你们就留在这里。”阿诗用一种并非祈使的语气回答道,继而对着自己的姐妹说道,“阿音,去准备两杯药酒。”
“哦~好,这就去。”大凶修女抚着手,顺从道。转身离去的时候,胸前的庞然大物还在上下颠簸着,晃得人眼晕。
目送着阿音离去后,阿诗转过身来,面向吴雍和于洛颖道:“我们这里没有接待客人的地方,两位只能在病床上将就一下了,请随我来。”
说罢,阿音将双手交握在腹前,不待两人有所反应,便转向门廊的方向,以修女的步态朝外走去。
这时,吴雍才终于意识过来,这个名为阿诗的修女,究竟有何不同。
虽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节,但她的举止和言行中无一不透露着傲慢,那并非是富贵子弟的那种恶劣习气,而是一种天生高贵的骄傲。可作为一个虔心奉神、不以身份地位论道的修女,不应有这种气质才对。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吴雍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修女看自己的眼神,有着某种说不上的怨愤,吴雍不觉得那是敌意,但修女对他似乎就是心存芥蒂。
“吴雍,”于洛颖拉了拉吴雍的袖子,朝前指了指,“修女小姐已经走远了。”
吴雍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跟了上去。
踱过门廊后,修女从墙壁的挂钩上拿下一盏半透明的提灯,从投射到墙壁上的散漫光来看,那里面的光源十分稳定,似乎并不是火焰。
三人无言地行走在一道长长的走廊上,这房子似乎有着隔绝一切声音的法力一般,唯有三重脚步声此起彼伏。两旁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张油画,手法和主题与那间会客室内的抽象大作如出一辙。
“这些画是那个叫阿音的修女画的吧?”吴雍一时兴起问道。
“……”阿诗没有应答,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我看看,这是……两头吵架的大象?哈哈,真是可爱呢……”
这时,阿诗突然站住了脚,没有提灯的手微微攥了攥。
“……那个不是鼻子,是尾巴,你看反了,而且……那是两只赛跑的马。”
“啊?”吴雍愣了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画,是我画的。”
说罢,修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她的步子明显加快,吴雍和于洛颖只得也提高了速度,才勉强跟上了对方。
三人顺着楼梯走向二楼,这时,阿音也端着托盘小跑着走了过来。
“阿音,把她带到2号房间,我带这个人去1号房间。”阿诗从托盘上取来一只杯子,对自己的姐妹说道。而阿音则毫不迟疑地听从了阿诗的指令,拉着于洛颖走向另一个房间。
没有给吴雍留下说话的机会,阿诗自顾自地推开了房门。
“进来。”
吴雍只得仓促点头,随着阿诗走进了房间。阿诗将提灯和杯子放在床头,又从柜子中拿出一床淡蓝色的被子,铺在了床上。一切就绪后,她朝着旁边退了一步,依旧将双手交握在腹前,垂眼静待。
“呃……阿诗小姐?”
“怎么了?”阿诗睁开眼,面目平静道。
“你站这里……是还有什么事情吗?”吴雍有些难堪道。
“没什么,不用在意我。时间不早了,这杯药酒有助于入睡,趁热喝下去,快点睡吧。”阿诗重新垂下了眼,依旧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吴雍只得走向床边,简单地脱去外套和腰带,又将黑骑士挂在了手能够勾到的地方,不自在地躺了下去。
“这杯药酒喝了吧。”阿诗开口道。
受不住对方的意愿,吴雍下意识地拿起药酒,一口喝了下去。那味道有些像龟苓膏,酒味很淡,可刚一喝下去,吴雍便后悔了。
——蠢啊!万一这是个陷阱怎么办?
——万一她们其实心怀不轨怎么办?
——万一……
一万个万一从吴雍的心绪间飘过,没想到这药酒的作用竟来的如此之快,吴雍只觉头脑昏沉,迅速地坠入了无梦之乡。
第二天。
吴雍睁开了眼,不知为何,只觉头痛欲裂。仿佛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大战,连神智都要消磨于此。
他艰难地爬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直到看到身旁静坐的修女,才猛然间想到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我犯傻喝下了那个药酒,然后……然后呢?
吴雍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他看了看四周,依旧是医院;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少什么东西;碰了碰旁边,黑骑士静静地躺在手边。
“阿诗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吴雍谨慎地问道。
“我一直在这里。”阿诗淡定道,目光沉静又略显无趣,“你不用多想什么,我没有加害你的意思,只是做了一个小检查。”
“小……小检查?”吴雍惊道,面露怀疑,“……什么检查?”
“没什么。”修女的眼眉低垂了下来,神色中掠过一丝落寞。
“你……只是个幸运的普通人罢了。”
第十九章 一夜无声
阿诗的话让吴雍感到莫名其妙,总觉得对方似有所指,却又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吴雍依稀记得昨晚睡着后的一些事情,他记得自己进入了一场没有画面的无梦之乡。他浮游在浩大的虚空中,听着什么人对他说话。那声音本应很熟悉,可他却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声音的来历,更想不起来对方说了些什么。
那种感觉,就像是成为了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胎体,外界的声音能够进入未成形的耳蜗,能够残留在不完全的海马体中,却无法形成意识。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是在与对方对话,以某种更加共通、更加本源的方式,可具体内容却无从记得。一觉醒来后,一切便如同幻梦一般地消散了。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头痛欲裂,再往深处就更加无法追究了。而阿诗也无意于提及此事,整个早上都没有再说些什么。
在修女姐妹的款待下,两人享用了一顿面包配羊奶的朴素早餐。进餐途中,阿诗临时出去了一阵,回来后便告诉两人外面已经安全了。
餐足饭饱后,吴雍总算是回复了些精神,头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念想着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两人便向修女道了别。
尽管阿音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临走时还和于洛颖拥抱了一下,可阿诗却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的状态,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从正门离开修女的住处后,两人重新回到了泥泞的街道上。此时的太阳已经爬向了破晓与正午的中间,可四下里却是悄无声息。
“怎么会这么安静?”于洛颖疑惑地问道。
“……去波特老爹的房子看看。”吴雍心有不好的预感,拉着于洛颖跑向那栋最大的房子。褪了色的杉木大门紧紧关闭,像是一个沉睡的老人似的。
吴雍在门上叩了几下,静待了约摸半分钟后,又接二连三地用力拍了拍门,却始终无人回应。
“……没有人。”吴雍攥起拳头贴在门上,脸上的表情愈加凝重。
“难道昨晚……”于洛颖捂住了嘴,不敢往下细想。
“大……大哥哥?”这时,一道细微得像是虫鸣的声音自门后响起,“……是你们吗?”
吴雍没有分辨出这声音的来历,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拍了几下门。
“孩子,能给我们开个门吗?你们的波特老爹在吗?”
片刻的犹豫后,门闩被轻轻推开。屋内之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道缝,透过缝隙,吴雍看到了两张稚嫩的脸,也一瞬间认出了他们——那两个偷自己钱包的孩子。
“是你们……?”
两个孩子突然变得畏缩起来,刚准备重新关上门,却被吴雍及时用手卡住了门缝。
“卧槽疼疼疼……你们别急,把门开开,我不是来找你们要钱的!不对……我钱已经要回来了。”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最终才将大门敞开。吴雍看到了他们脸上心有余悸的表情,心知大事不妙。
“波特老爹呢?”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两个孩子听到了波特老爹一词,顿时开始呜咽起来,接着,呜咽变成了大哭。那个挂着鼻涕的孩子抹完眼睛抹鼻子,把脸抹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吴雍顿时慌了手脚,像这种场面他是最应付不过来的。正当他还在思索怎么安抚这两个孩子时,于洛颖却已经悄然上去。只见她蹲在了地上,张开臂膀,温柔地拢起两个孩子,将他们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凭两个孩子抱着自己,把鼻涕眼泪擦了一肩膀。两个孩子又哭了一阵,哭累了后变成了哽咽,接着便安静了下来。
“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了吗?”于洛颖依旧抱着两人,柔声问道。
“波特老爹,还有大家……都被抓走了。”
“抓走?是被昨晚的那些人吗?”
“嗯……他们人很多,昨晚和波特老爹吵了一架后,就把他和其他人都抓走了。”挂着鼻涕的孩子说道,“罗斯奇哥让我们和其他孩子躲到了仓库里,才没有被抓走。”
“那其他孩子呢?”
“他们都在屋子里,刚才听到有人敲门,我们让他们不要出声。我和洛萨最大,所以我们两个过来看看。”其中一个孩子说道。
“好孩子。”于洛颖温柔地笑道。
这时,那个挂着鼻涕,被称作洛萨的孩子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道,“大姐姐,你们昨晚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被抓起来?”
“我们?我们在修女那里,可我们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啊……”
“怎么可能!”另一个孩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昨晚那么吵,整个醉鱼草的人都出来了啊。”
在后面默默聆听的吴雍攥起了拳头,突然明白为何昨晚自己会觉得那么安静了。
——那两个修女施加了隔音的法术,她们应该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会发生什么……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错……我们会把大家救出来的,我保证。”于洛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道。
“真的?你们要去救波特老爹他们?”
“我……我听他们说,要把他们带去圣堂!那些坏人好早的时候就来说要把我们带去圣堂!”洛萨抢答道。
“圣堂……?”于洛颖回过头来看向吴雍。
吴雍轻轻一点头,“嗯,我知道在哪里。”
“好,我们这就去救大家。”于洛颖重新看向两个孩子道,“你们两个,一晚上没睡了吧,都有黑眼圈了,快去睡一觉吧。”
“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去!”洛萨向后站起身,叫道,“我们两个学过用剑,能帮你们打败坏人,是不是,艾登?”
“嗯,对!波特老爹教过我们,我们和其他家园的孩子打过好几次呢,从来没输过。我们很强的!”那个叫做艾登的孩子应和道。
“嗯,我知道你们很强。”于洛颖笑道,“可这里不是还有很多比你们小的弟弟妹妹吗?万一那些坏人回来了怎么办?你们要保护他们。”
两个孩子看了看彼此,接着双双点头道:“嗯……你说得对,我们要保护他们,我们是醉鱼草的汉子,要守护自己的兄弟姐妹。”
“就是这样。”于洛颖站起身来,“先去找找修女吧,她们肯定能帮上忙的。”
“对,修女很厉害的!我们这就去找修女,大姐姐,还有大哥哥,你们一定要把波特老爹他们救出来啊!”
艾登兴奋地说道,随即便拉着洛萨往门外冲去。
两人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不由地会心一笑。
“没想到啊。”吴雍抱起双臂,靠在了门框上,“你居然这么会应付孩子的。”
“都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于洛颖莞尔一笑,“爸爸总是说,想哭的时候就把他的肩膀当作纸巾。那个时候,他还不用在各个国家奔波,妈妈也没有整天在飞机上赶稿……”
于洛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但随即又打起了精神,“我们快走吧,所以那个圣堂在哪里?”
“唔……如果记忆没有偏差的话,应该是在塞内尔的东北方。”吴雍摸着下巴道,“可问题是,应该怎么进去?”
“咦?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那里是人类造出来的最无坚不摧,最严密的堡垒,整个西弗利亚大陆独一无二,就连下水道都满是高级结界,除非把它整个轰掉,或者带上一整只下界军团,否则不可能安全进入。”吴雍耸肩道。
“那……那你为什么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虽然现在也就知道个大概方向,怎么去都不好说……”
“关于圣堂。”
这时,屋外突然冷不丁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想我可以帮助您,奥古斯都大人。”
第二十章 圣堂
吴雍和于洛颖一齐望向门外,却瞧见了一个颔首而立的身影,那人的着装毫不起眼,宽大的带帽斗篷遮住了半张脸,与泥泞不堪的醉鱼草浑然一体,像是一个游走在城市阴影中的拾荒人。
可令人感到疑惑的是,他正以一个西明教会的敬神礼面向二人,那姿态专业而不苟,倘若不是那身衣服的蒙蔽,直叫人以为是一名虔诚的传教士。
“你是……?”吴雍微皱眉头,警惕地问道。
那人掀开了自己的兜帽,缓缓抬起头来。起油的头发像是海藻一样乱蓬蓬的耷拉下来,可眉宇间的轩昂气质却未曾因此而减弱丝毫。刹那间,吴雍竟以为对方是一名落魄的王子,可回过神来,才察觉到那张有些面熟的脸是谁。
“莱昂纳多?”吴雍和于洛颖异口同声道。
“正是在下。久疏问候,却于此地此状觑见两位大人,倍感惭愧。”莱昂纳多.斯特林将右手搭在胸前道。
吴雍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已经遭到教会放逐的前爱丽希丝教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从教会逃走了么?”于洛颖开口问道。
莱昂纳多看向了于洛颖,那眼神明显变得不同了,就像是一个看着母亲的孩子一样。
“我的主神,爱丽希丝大人。我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迎接您。诚如您所说,我已经不再是教会之人。我从教会脱离后,就一直潜伏在这座城市,这是离空城最近的地方,却也是教会最不敢轻举妄动的地方。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昨晚,当我听说市政所将宪兵倾巢而出的时候,便知道时机已经到来。”
说罢,莱昂纳多单膝跪倒在地,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把华美的匕首,呈在了于洛颖的面前。
“我的主神,我已不再是您的教宗,也并非教会之人。可我早已将此生的信仰托付于您。我恳请您重新为我施礼,好让我重归于您的护佑之下。”
于洛颖的脸上先是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深呼吸后,转而却又沉静如水。只见她稳重地抓起莱昂纳多的匕首,轻轻地点在了对方的头顶。
“让我来审视你,你可对自己的信仰诚心无悔?”
“我诚心无悔。”莱昂纳多答道。
“你可愿全心全意地侍奉于我,严以律己?”
“我愿全心全意地侍奉于您,严以律己。”莱昂纳多答道。
“你可愿发誓,将此刃永远朝向我的敌人。”
“此刃将永远朝向您的敌人。”莱昂纳多答道。
“很好,起来吧。我愿意接受你为我的信徒,并福受我的护佑。从此刻开始,收起你的锋芒,只为守护而用。”
于洛颖将匕首放回到莱昂纳多的手中,如获新生的莱昂纳多站起身来,表情却如贤者般温润如水,全然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锋芒毕露而高傲不羁。
吴雍颇为惊奇地看着于洛颖。于洛颖朝他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
——既然自己能够通过模仿进入到“奥古斯都模式”,那于洛颖当然也能进入所谓的“爱丽希丝模式”。这么看来,两人的神格都在缓慢地恢复着。
“关于刚才提到的圣堂,”于洛颖将话题带了回来,“你能带我们去吗?”
“是的。”莱昂纳多肯定道,“圣堂是教会用来训练圣卫军的地方,也是教会在地面的终极堡垒。虽然圣堂无坚不摧,我也不再是教宗。但我仍旧能够使用那里的传送阵,只不过……”
莱昂纳多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只不过,传送阵位于圣堂的最中心,是一个毫无隐蔽可言的地方。”
“唔……也就是说,战斗是无法避免的了?”吴雍思忖道。
“是的,圣堂的守卫都是圣卫军中的佼佼者,实力不容小觑。另外,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
“我希望您知道,虽然如今的局面与教会脱不开干系,但这却是众教宗一手导致的,至于教会大多数的人,毕竟是无辜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只会让圣堂的守卫失去反抗能力,不会杀死他们的,放心吧。”吴雍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不过,训练所,还有终极堡垒吗……呵呵,看来这个圣堂以后还有大用处呢。”
。
诺特兰庇护地东北,群山环绕之处,圣堂。
四名圣堂守卫分居于大殿的四角,虎视眈眈地盯着正中央的永久性传送阵。那是诸位教宗来访圣堂时的专用通路,如今,却是他们严阵以待的关卡。
今早,当新的一批平民被送来圣堂后。塔斯拉顿教宗竟破天荒地亲自驾临。要知道,上一次教宗造访圣堂,还是在50多年前。此后,每一年的阅兵仪式他都次次缺席。
这次意料之外的造访让几位管理圣堂的圣骑士们惶恐难耐,他们本打算为教宗准备一场专门的洗尘仪式和颂咏会,可却被教宗回绝了。
塔斯拉顿教宗刚一到来,便独自一人去往了圣堂最深处的忏悔室,只留给众人一条耐人寻味的指令——
将圣堂内的守备力量全部撤离,派四个从平民窟征调的新兵去看守结界,一旦有异样立刻通知他。
四名刚刚荣誉晋升的圣堂守卫一丝不苟地站在四角,犹如一尊尊石像般的。将近两小时的站立早已让他们的双腿发酸;全副武装的盔甲下,汗液将里衬统统浸透;更别提那刺眼的传送阵,淡蓝色的光线在眼前飞散环绕,简直要把人的眼睛弄瞎。
可他们谁都不曾乱动一步。他们深信这样的安排是教宗对他们的历练,他们以为教宗打算提拔他们。这四人一丝不苟地站着,脑海中却早已飘摇到那座悬浮的空中城市,他们幻想着自己摆脱了平凡的身份,穿上了精良的盔甲,成为了圣卫军,甚至是主教、教宗……
zing——zing——zing——
传送阵突然转动起来,三道人影从其中乍现。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守卫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木讷地看着阵中。
“诶?怎么只有四个人?”三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中,一个少年疑惑道。
这时,四人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举起武器。
“你们去对付他们,我去通知教宗老爷!”其中一人朝其他三人喊道。
“不!我去!”另一人叫嚷到,甚至已经朝后面迈开了步子。
“妈的,凭什么好事留给你?”第三人骂骂咧咧道。
“都tm别吵啦,直接把这几个人绑起来我们一起去不就成了!”第四人抬起双臂道。
另外三人看了看彼此,连连点头,纷纷将武器举在身前。他们看着阵中的三人,犹如看着一盆闪闪发光的金子。
吴雍的手掌间,黑色的山羊变得愈加躁动。不待主人发令,伊格纳尔便脱身而出,化为身穿漆黑铠甲的骑士。
“这几个人,好吵。”伊格纳尔低沉着嗓音说道,“需要让他们安静些吗,吾主?”
“嗯,不过记得,只打晕就好。还有,留一个人,他刚才提到‘教宗老爷’?我倒是有点兴趣……”
第二十一章 承蒙您的护佑,我的主神
塔斯拉顿静静地跪在奥古斯都圣像前的硬垫上,以一个弥足虔诚的姿态面对自己的主神。
忏悔厅的大圆穹顶之上,一束扇形的阳光自窥天窗投下,无意却巧妙地避开了塔斯拉顿,将他留在了阴影的那一面。但塔斯拉顿并未被这份阴晦所干扰,在这偌大圣堂的一隅,他已寻得十足的安慰。
百年前,奥古斯都下达神谕,要求教会为他建立起一支人间武装,圣堂因而建成。那之后,但凡入圣堂者,皆是心怀信仰,而又心体不凡的佼佼者。这些虔信徒支撑起了教会的辉煌,即使是最不羁的异教徒,也会对这支军队的强大顶礼膜拜。
可这一切终止于17年前。在那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大战中,奥古斯都牺牲了教会几乎所有的精锐力量,而他自己也和众神一道不知所踪。神隐的年代里,教会从此一蹶不振,无论是信仰还是威严,皆失尽散。
为了维护教会的安危,塔斯拉顿决定在诺特兰重新征召军队,可如今的时代中,人们对教会的忠诚却大大减弱。来者不再是身怀绝技的信徒,而是为生计所迫的贫穷之人、谋求暴力的不法之徒、贪图权利的无能鼠辈。
塔斯拉顿能够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真实意念,那是贪婪、狡诈、暴虐、愤懑,是为人所不齿的,苦涩而下作的情绪。
仅仅坚持了两年,他便再也不堪这些令人作呕的情感糟粕,从此不再参加圣堂一年一度的阅兵礼,并将征兵的事情交给了战神布里瑞安的教宗辛格.摩多.罗处理。自己则守着十二空城的狭小地带,期翼从诸神的子民中获得新的血液,并将他们重新整合为新的军队——圣卫军。
可失去诸神神力的庇佑后,十二空城的土地不再肥沃。作为教会收入的重要来源,信徒的纳税与各种赞助也连年急剧减少。人心低落之时,空城的生育率年年衰退,到了如今,年轻的劳动力日益不足,更别说将其纳入圣卫军了。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不过百年,空城便会成为真正的“空城”。
世人皆以为十二空城是人间乐土,是疾病与贫穷不可高攀的圣地。可真实的情况,只有空城人自己明白。无论何时,这些诸神的子民始终保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们不会向世人提及自己的现状,但毕竟,冷暖自知。
“如果说这是您对我们的试炼,那是否太过残酷了,我的主神?”
塔斯拉顿抬起头来,老眼昏花地望着奥古斯都的雕像。威严的雕像沉默不语,目光冷峻得令人心寒。
“我不敢与列宗相比较,但论虔诚,我问心无愧。在我的任期内,教会从未辜负于您。即使您当年命令我将几乎所有的神圣军团调往西境,我也没有任何质疑。即使您的子民全部葬送在了……”
塔斯拉顿的话语哽咽住了,他感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悲愤之情涌起,却又被年老衰弱的神经所平息,最终只留下一声叹息。
“这一切都是承蒙您的护佑,我的主神。”
“……你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么?”
一道声音自身后而来,随之响起的,是三道轻重缓急不一的脚步声。
“您来了,奥古斯都大人。”塔斯拉顿头也不回地说道,“还有爱丽希丝大人,以及,我的老朋友,斯特林。”
莱昂纳多停住了脚步,接着对两人行了一礼道:“请容我在外面守候,塔斯拉顿……让我感到有些不适。”
“嗯,去吧。”
得到了于洛颖的应允后,莱昂纳多快步走出了忏悔室。
“请原谅我年迈体衰,无法起身向您行礼。”塔斯拉顿继续保持着跪地祈祷的姿态,说道,“您这一路应该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除了刚开始的四个守卫,没遇到一个人。”吴雍答道,“你这么安排,是有什么意图?”
“意图?”塔斯拉顿兀自哑笑,“不,我没什么意图。若想拦您,没人能够拦得住。我只是有些好奇,那四人怎么样了?”
“被绑在了柱子上了,大概过几个小时就会醒过来吧。”
“这么说,您没有杀死他们?”塔斯拉顿轻声道。
“……你安排那四个人,就是单纯想看着我杀了他们,来恶心我一下?”吴雍握紧拳头道。
“不,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您会杀死那几个可怜人。”塔斯拉顿将双手撑在地上,如同一只老龟一样费力地支起身子,缓缓从硬垫上站了起来,终于转身面向了两人,“毕竟,您和我所知道的奥古斯都,相差甚远。”
吴雍的眉头低凝,他看着老人那张恬淡的面孔,以及花白眉毛下睿智而深沉的眼神。不知怎得,他觉得那眼神有股摄人的魄力,似是深蓝大海中的一道巨型涡流,若是稍有迷茫,便会被其吸入其中。
看着那双眼睛,吴雍突然想起了圣女说过的话——
“若是论灵感而言,不管是我还是莱昂纳多,都不是他的对手。”
一想到这里,吴雍不由地收紧神魄,以免被对方看透心思。
“你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对自己的主神说话,塔斯拉顿。”吴雍刻意冷淡道。
塔斯拉顿无言微笑,他回头看了看奥古斯都的雕像,又重新看向吴雍道:“不要误会了,我所敬重的,是诸神首座奥古斯都,而非是非法政权——安特拉加圣国的吴雍阁下。”
听到这句话后,吴雍只觉浑身一颤,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闯入头脑。
——他知道我的情况;知道我来自他处;知道我在奥古斯都的神格之外,更多的是吴雍的人格;可能也知道……我无法像真正的奥古斯都那样,充分利用神力。
危机感油然而生,虽然塔斯拉顿看起来像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可对方毕竟是站在教会顶尖,甚至是十二名教宗顶尖之人。
似乎是看穿了吴雍的想法,塔斯拉顿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平和道:
“我已经老了,甚至无法承受起魔力的流动,每一天,每一刻,只要我稍有不注意,魔力就会从我的体内流失。多么讽刺啊,我已经衰弱到无法看好自己的魔力。”
未等吴雍开口,塔斯拉顿继续说道:
“可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想要重整教会昔日的繁荣,想要使世人心怀虔诚,不再为邪念所困扰。我想要我的子民不再忍受饥饿和战争的威胁,想要每个人各司其职,能够如同耀明星般璀璨,照亮他人。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心怀光明,可这个世界却消缺了他们的热量,我不想这样。”
吴雍刚想开口,塔斯拉顿又抢在了前面。
“我想做的事情真的很多。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时不我待,我需要时间。为此,我思考,我追寻。怎样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怎样才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令人欣慰的是,在我生命迎来终结之前,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说到这里,塔斯拉顿突然话锋一转道:“您知道‘祂’吗?”
“祂?”吴雍已经无数次地听到了这个词,脱口而出道,“千面圣者?”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塔斯拉顿的表情突然痛苦地扭作一团。许久之后,他才缓和了下来,喘着重重地粗气道:
“是的,是的。在我苦苦追寻之际,祂,降临了。祂告诉了我寻求永生的方法,并给了我这个,祂说过,您认识这个。”
说罢,塔斯拉顿从袍子中掏出某样东西。吴雍疑惑地看向他的手中。那是一柄造型朴素的簪子,茉莉花的簪头坠着贝壳白的风铃花,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只是簪子尖部的颜色与整体有些不同,看起来像是——
血。
——!!!!!!
霎时间,吴雍的大脑如同是被千万只蜜蜂钻过般地嗡嗡起来。他只觉浑身发凉,汗毛根立,灵魂犹如暴风雨中的独木般战栗起来。
他腾地瘫倒在地,手臂也无法支起身体,余光之中,只见于洛颖也是相同的反应。
——怎么……回事……为什么?
极度的混乱之中,他意识到了这份恐惧的来源。
那是奥古斯都的神格在颤抖。和在深涡国度的梦境时一样,他在恐惧些什么,只是,比那一次更加剧烈。
“看来正如祂所说,您知道这个。”塔斯拉顿缓步向前走来,“这便是让我获得永生的关键。至于我追寻的另一个问题,是在获得它后明白的。”
塔斯拉顿驻足在吴雍的身前,缓缓地蹲下身来,举起了那把簪子。
“要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唯一的道路,就是抹除那些对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不闻不问,又肆意索取的神明。”
第二十二章 决绝的信仰
塔斯拉顿跪在在吴雍面前,手中举着那把染血的簪子,宛若一个殉道者般的。只不过,他想要献祭的并非是自己,而是他曾皈依的主神。
“万赖吾主,人间之王。愿您予我正义之光,庇佑我等不受恶意侵袭。”
塔斯拉顿凭空举着簪子,如同是举着某种仪式的器具,嘴中念念有词地颂咏着来自宗教典籍上的语句。
“愿您予我理智之光,庇佑我等不为愚昧蒙蔽。”
他的语调抑扬顿挫,就像是在表演一出歌剧。他将自己的全部神情投入其中,以至于忘乎所以。
吴雍感到手心传来一阵灼痛,他忍受着那股压在灵魂上的恐惧,尽力从涣散的神智中凝聚起一些注意力,好调动起一些魔力。
“愿您予我慈爱之光,庇佑我等不因暴戾相杀。”
说罢,塔斯拉顿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吐息。他看向瘫倒在地的吴雍,平和、而又含着些许虔诚道:
“我的主神,若您尚对人类尚且怀有一丝怜悯,便为他们牺牲吧。长夜将至,人类必须团结在一起,他们,需要一位新的神明。”
接着,他将手中的簪子高举过头顶,燃尽了眼中的最后一丝虔诚,饱含决断之意地向下刺去。
正当此时,吴雍奋力抬起手掌,一道黑焰从中爆裂而出,塔斯拉顿的瞳孔皱缩,起手撑起一道结界,却仍旧被焰火卷起的怒风掀倒在地,手中的簪子也飞向一边。
黑焰散去,伊格纳尔手拿黑骑士之剑,横绝在了两人的中间。
“咳咳咳……”塔斯拉顿捂着胸口,拼命地咳嗽着,他看着那浑身黑甲的召唤物,眼中却没有惊讶。
“黑色的火焰,黑色的骑士……”他嘴中低念着,兀自轻笑,“呵,斯温纳尔给我提到过。只怪我自己不当回事。看来我低估你了,孩子。
不知是不是那簪子离自己远了些,吴雍感到那股压在心头的力量减轻了许多,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将身边的于洛颖一同扶起。
“斯温……纳尔?他在这里?”吴雍质问道。
“这不重要。”塔斯拉顿摆了摆手道,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重新盯着黑骑士,脸上浮现出嘲弄之意,“看来你养了一只忠诚的狗。”
“狗?”伊格纳尔低沉着声音说道,“你称我为……狗?”
“我不认为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塔斯拉顿紧盯着盔甲下的那双眼睛道,“狗对人类愚忠,而你也一样。”
“人类!狂妄自大的人类!”伊格纳尔发怒道,周身都燃起了骇人的黑焰,“你那弱小的灵魂根本不值一提!”
说罢,伊格纳尔高举起大剑,向前猛然一跨。
“伊格纳尔,停下!”
吴雍大喊道。但为时已晚,只见塔斯拉顿将手向前一抹,三道金色的锁链自虚空中探出,层层叠叠地捆住了黑骑士。
接着,他将手攥为拳形。锁链骤然一紧,将伊格纳尔的人形打散,化为飘渺的余烬。
“果然,高等恶魔是骄傲的种族。因自身的强大而自大,也因自身的强大而愚昧。”塔斯拉顿看着散却的余烬,感叹道,“只可惜它是灵体,无法彻底杀死。但好在这样危险的存在,世上只有一个,而这一个,还是诸神亲自创造出来的。”
“塔斯拉顿,如果你对奥古斯都有任何怨言,尽管说出来便是。”吴雍沉声道,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怒意,以免给对方留下任何的精神弱点。他也不知道,那种未名的恐惧是否会再度袭来,“既然你知道我并不全然是奥古斯都,那就说给我听,说给你口中的,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已经太晚了,年轻人。”塔斯拉顿叹气道,“奥古斯都的意志迟早会觉醒,下界也早已蠢蠢欲动,如果一切照旧,不过是又一次的悲剧罢了。人类需要新的道路。”
“新的道路?”吴雍紧盯着对方道,“由你来开创么?”
“不。”塔斯拉顿摇了摇头,“由我们。”
“我不否认人的主观能动性,实际上,我敬重它。”吴雍站直了腰板,好让自己的意志也随着身子变得耿直,“可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主神,只不过是看到了巨大的牺牲,所以就无视了整个世界的新生。而且你也不曾知道,你的主神为这一切付出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说到底,你所倡导的博爱,不过也是因为自私。”
塔斯拉顿张了张嘴,半晌的神怔后,拧出了一个悲哀的笑容。
“你说得对,这一切不过是出于私欲。无论是济世的愿望,还是对寿命的贪婪。可一切真的已经晚了。奥古斯都大人,从我对您举起刀刃的那一刻起,我的信仰便一同被割裂了。”
话音落时,塔斯拉顿沉下了头,将双手交叠为一个叉,贴在了胸口。
“mohsatti……dek mattia……”
塔斯拉顿唱起了陌生的语言,可吴雍却觉得有些熟悉。短暂的思索后,猛然想起了在何处听过这样的语言。
深涡国度,提利尔大使的梦境中,那段遣魂仪式的颂词!
“于洛颖!阻止他!”
吴雍朝着于洛颖呼喊道,对方心领神会地抽出魔杖,而吴雍也自贮藏之地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向前掷去。
“ezahayee……doyah e……”
可为时已晚,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静止了般。
吴雍的眼前出现了癫狂的幻象,他看到魔力在逃逸,追逐着光线撕碎整个空间。他感到自己在下坠,他心里明白是自己的身体跌倒了,可他却觉得自己在不断坠落,无论是灵魂还是身躯都无法触底。
伴随着这样的坠落,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分离感。仿佛身体和灵魂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参考系一样,在差异逐渐加大的加速度中撕扯着彼此。
他的脑中开始变得混乱,记忆如同洪流中的水草一般纠缠。过去的、现在的、吴雍的、奥古斯都的,千变万化的记忆片段走马灯般地飘过,可本应属于不同记忆的元素却又彼此入侵到了对方的场景中。
就在这股难以忍受的撕裂感几乎让他崩溃的时候,他的身体和灵魂一同落地了。
就像是突然上了岸的溺水者一般,吴雍拼命地抓着那幻想中的地面,大口地呼吸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确地感受到那里缺少了什么,可他却说不上来。
他翻转过来,仰面躺在地上,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后,方才开始注意起四周。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虚无,地面、天空、远方,全是连成一片的白,让人分不清彼此,如果说地狱是无尽的黑暗,那这里或许是……天堂?
“我……死了?”吴雍疑惑地自问道,随即却被自己的蠢问题给蠢到了。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分明知道真实的死亡和虚假的存活的区别,这股飘渺的真实感,分明又是某个精神世界。
“是的,可以这么说。”
就像是为了回应吴雍的想法,一道声音兀然响起。
“你是……”
吴雍虽未看到对方,可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奥古斯都?”
第二十三章 真实之间
“你是……奥古斯都?”
吴雍仰面朝天,向着那声音问道。
“不错。”
接着,他听到了脚步声。再接着,是一张倒悬在自己视线中的面庞。
吴雍看着那张脸,白色的胡须、锐利的眉峰、深沉的视线、挺正的山根,还有一身宛若从神话中走出的打扮,倒是非常符合他想象中诸神之王的模样。
“拉我一把行吗?”吴雍伸起一只手道。
“自己站起来,这种事情不值得寻求帮助。”奥古斯都道。
“啧,小气……”吴雍嘀咕道,翻身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
“这里并非是真实世界,痛觉并不存在。”奥古斯都答道。
“哦。”吴雍下意识地回了一声,一个愣神后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嗯?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奥古斯都点了点头,随即望向了四周,“这里是我的领域。”
吴雍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去,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那你的想象力可真是匮乏。”吴雍评论道。
“如果我眼前的,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凡人,那么他会后悔这样同我说话的。”奥古斯都皱了皱眉,虽然说的话满是危险意味,但语气却全无威胁。
“那我可真得好好感谢你了。”吴雍不知好歹道,“不过你……难道真的是个随意杀伐的人吗,就像凯西瑞、像塔斯拉顿说的那样?”
奥古斯都没有正面回答吴雍的问题,只是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唔……讲道理,我对你的了解并不多,比起你,我对你的知识知道的更多。不过……”
吴雍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吧,愿意为世界牺牲自己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坏吧。”
奥古斯都怔了一下,随即闭目笑道:“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我认为应该做的罢了。”
说到这里,奥古斯都的表情突然变得惆怅。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也不知从一片纯白中看见了什么。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奥古斯都就像是被那一片纯白牵走了心神,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
“嗯……说起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吴雍开口道。
“这里叫作真实之间。”奥古斯都回过头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平淡道。
“真实之间?”吴雍在脑海中搜罗起设定集中的内容,“我记得……是一种特殊的精神领域?”
“不错。”奥古斯都肯定道,“这片领域并非造物,而是天然存在的。只不过,我将其分离出一片,为我所用。凡人需要忏悔,我们也一样需要反思,而这里,便是我的沉思所”
“唔,什么都没有,确实很适合反思。”
“无知,看来你并未掌握我所赋予的知识。”奥古斯都的语气带着责备,“真实之间会因主人的纯粹意志而变化,反应真实的内心,正因如此,才会被我用作沉思的地方。”奥古斯都道。
“既然这样,那你……”吴雍又看了一眼周围,不太确信道,“现在相当于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
奥古斯都陷入了沉默,他轻轻地阖上了双眼,吐息之间,四周的空间徒然剧变。
纯白不再,两人身陷一片无边无际的稻野。远处的风鼓动着此起彼伏的金色浪潮,真实得甚至让人闻见了稻香。
“我只是……学会了蒙骗自己的内心。”
说罢,奥古斯都睁开了眼。宛若大梦初醒般的,稻野又在一瞬间消失,世界重新回归纯白。
“这就是真实之间,只是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塔斯拉顿动用了古老的秘术,将我的神格从你的**中分离了出来。我……暂时无法对抗那种力量。好在及时进入了这里,才避免了被他抹杀。”
“连你都束手无策吗?说起来,那个簪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会怕它?在深涡国度的时候也是,你究竟在怕些什么?”吴雍的疑问突然如同潮水般涌出。
又一次,奥古斯都陷入了沉默。他没有正面回答吴雍的问题,只是轻声叹道:
“这个世界并非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就在此时,空间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波动。纯白之中出现了电离般的干扰纹,像是有嘈杂而尖锐的信号震荡起来似的,让吴雍的大脑一阵刺痛。
“时间不多了,现在,听我说。”奥古斯都的神情紧绷了起来,“你我已经分离,不会再怕那柄簪子,但是也无法再使用我的力量。我会把你送回去,而我留在这里,尝试寻找解决方法。塔斯拉顿为了这一天已经孤注一掷,他的魔力应该所剩无几了。接下来,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等等!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没时间了!”奥古斯都大喝道,“放下无谓的疑问!”
还未等吴雍再说些什么,他的身体便开始急速脱离地面,奥古斯都的身影逐渐远离,直到完全没入白色的世界中。他就这样飞升而去,就像和来时的坠落完全相反了一样,只是不再有那种撕裂灵魂的分离感。
短暂的眩晕后,他感到自己的双脚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眼前,塔斯拉顿从仪式的姿态中猛然抬头,惊愕的眼神中分明已经发现了异样。
“不……不可能……奥古斯都……没有被杀死……”塔斯拉顿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我……失败了……?”
吴雍无言地走上前去,看着地上的老人。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萎靡在一起,如同是衣袍下的一架枯骨。
塔斯拉顿看着吴雍,只消一眼,便明白了一切。
“是吗……是吗……你见到他了。”塔斯拉顿疲惫地笑道,“他都告诉了你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和你一样,到最后什么也不知道。”吴雍坦然道,“你这样做,值得吗?企图杀死自己的神,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不,我从未如此想过,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得更多——咳咳咳!”
塔斯拉顿突然咳出一滩血,他向后靠去,将头倚在石柱上,克制地吐息着。
“他的魔力流失的很快,”于洛颖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恐怕已经……”
吴雍默然点头,在塔斯拉顿的身前半跪下来。
“如果真如你所说,是想让人类过得更好,那我……理应感到愧疚。我一直很讨厌所谓的立场问题,可当自己深陷其中,却又不得不做出一个又一个决定。”
“你不需要感到愧疚,孩子。生而为人,如果没有自己的立场,又怎么能探寻生命的意义?更何况,为了振兴教会,我也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情。只可惜,我没法再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不,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能力。或许,是我的骄傲蒙骗了自己的内心。”
“蒙骗了……自己的内心。”吴雍呢喃道。
塔斯拉顿艰难地摆正了头,看着吴雍。他的眼神中不再有那种深沉的洞察之力,只是一个平凡老人的慈祥与悲伤。
“孩子,这个世界需要神。神是一个象征,却无需是哪个特定的、长久的存在。取代他,带领你的族人,驱逐黑暗,将世界引向一个更好的时代。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
塔斯拉顿的声音逐渐迟缓,眼中那纯粹而真挚的情绪也变得黯淡,为虚无所吞噬。
“但愿……”塔斯拉顿无力地挣扎着,将最后的话说了出来,
“但愿,他永远不会回来。”
第二十四章 冠冕既落
吴雍抬起手,合上了塔斯拉顿的眼睛。教宗倚靠在石柱上,嘴角挂着一丝悲哀而遗憾的笑容——这是他弥留在世界的最后一丝情绪。
他站起身来,尝试着调用起奥古斯都的创造之力,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想象的画面怎么在脑中活灵活现,却连一根小小的木棍都无法再创造出来。
吴雍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双手,陷入了恍惚。
“……你怎么了?”于洛颖轻声问道。
“你的魔力还好吗?呃,我是指爱丽希丝的魔力?”吴雍反问道。
“嗯……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于洛颖感受了一下体内充盈的魔力,并未发现异样。
“那就好。”吴雍安心地笑了笑,“看来塔斯拉顿的目标只有奥古斯都一人,还算讲道理……”
接着,他将奥古斯都的神格被分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于洛颖。
“怎么会……”于洛颖捂着嘴,难以置信道。
吴雍哑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涌上了他的心头。失去了奥古斯都的神格后,他觉得自己重新成为了一个对这个世界束手无策的陌生人。
一切的动机和名义都不再合情合理。他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
“没事的。”
于洛颖向前一步,抱住了吴雍。
“我在这里的。”
吴雍环住于洛颖的腰,从那份温暖和柔软中找到了踏实和安慰。
他知道,自己眼前的并不是神后爱丽希丝,而是名为于洛颖的少女。她与自己并无不同。
这让他允许自己暂时放纵一下,不再去想那些忧虑重重的事情,而是尽情享受此刻。
两人不知相拥了多久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这时候,吴雍也恢复了理智,开口道:
“塔斯拉顿已经死了,教会想必会动荡不安,必须想办法稳定局面。”
“嗯。”于洛颖点了点头,“还有,神格的事情,最好先不要和别人说。”
“当然。”吴雍苦笑道。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接下来的打算后。门外响起了一阵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莱昂纳多行至屋内,第一眼便望见了倚靠在石柱上的塔斯拉顿。他沉默地望向已无气息的老人,行了一个教会的哀悼礼后,朝着两人说道。
“大人,我已经找到那些平民和其他受困的人了。”
“很好。有遇到什么麻烦吗?”吴雍道。
“没有,很安静,圣堂的驻军似乎全部撤离了。大人,塔斯拉顿他……没有对您们造成什么威胁吧?”莱昂纳多担心道。
两人愣了一下,看了眼彼此,接着苦笑道:“只是有一些小问题,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莱昂纳多放下了心,但旋即又面露犹豫。
“发生什么了吗?”于洛颖察觉到了异样,问道。
“不,没什么——不。”莱昂纳多连着说了两个“不”,又咬牙切齿地摇了摇头。
“我的主神,请原谅我。”他跪下了身,将骄傲的脊梁弯了下来,“塔斯拉顿毫不设防,又想至您们于死地,任凭谁都能想到他早有准备。我本该守候左右,却临时畏缩,我……”
莱昂纳多的手握得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气馁地承认道:
“直到现在,我还是难以坦然地面对那个人。可我那可悲的自尊,却又不允许我在他的面前展现出软弱。如果我理应受到任何惩罚……我甘愿接受。”
“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斯特林冕下。”于洛颖以正式的口吻道,“你为我们做的事,远比你以为的过错要多,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莱昂纳多望着自己的主神,虔诚地垂下了头。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仁爱,我的主神。”
“好了,宗教对白暂时就先到这里。”吴雍拍了拍手,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准备离开吧。那些平民在哪里?”
“已经通过传送阵送回塞内尔城了。”
“唔,效率挺高嘛……那我们也走吧。”
“可是……”莱昂纳多迟疑地看了一眼吴雍身后,“……塔斯拉顿他?”
“留在这里。”吴雍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的尸体,说道。
“遵命。”莱昂纳多回应道,“接下来,您打算返回圣国吗?”
“嗯,已经没有在这里呆下去的理由了。”
“请允许我随同您一起前往。”莱昂纳多庄重道。
“不,你有其他任务。”吴雍摇了摇头,随即突然问道,“说起来,既然你被教会除名了,那现在爱丽希丝的教宗是谁?”
“教宗的选定和上任工作十分繁琐,想必不会那么快决定。不过我听说,约翰.卫斯理目前代行教宗职权,应该不久的将来就会正式上任吧。”
说到这里,莱昂纳多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失落之情。
“唔……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塔斯拉顿的学生,虽然有些愚忠,但……算是个虔诚的好人。”
“那就好,于洛颖的教宗可不能给什么坏人来当啊。”吴雍咧嘴笑了笑,旋即说出了一句令莱昂纳多意想不到的话:
“既然如此,你来接替塔斯拉顿,担任我的教宗吧。”
“什……!?”莱昂纳多整个人都怔住了。
“诶?”于洛颖也发出了一声疑惑。
“怎么?只想当她的,不想当我的?”吴雍故意一副恼怒的样子道。
“不,不敢!”莱昂纳多接连摇头。
“那就是答应了。”吴雍抬了抬眉,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
“塔斯拉顿已经死了,如果不加干涉,教会内部必定会掀起权力斗争,最严重的情况,就是土崩瓦解。”
说着,吴雍做出了一个撕开的动作。
“现在,你是教会最有影响力的人了。我需要你回去,稳固人心。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教会接纳圣国,我不求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完全听命于我,但最起码,要让他们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
吴雍凝视着莱昂纳多,认真地问道:“你能做到吗?”
莱昂纳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将左手攥成拳,紧紧地贴在了胸口。
“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奥古斯都大人。”
第二十五章 回到醉鱼草
塞内尔城,醉鱼草。
家园的居民们围在临时设置的传送法阵前,像是等待着戏剧的最后一幕般紧张难耐。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兀自旋转的阵眼,那光线实在是晃得人眼睛疼,让不少人都开始流起了眼泪。
或许是等的时间太久了,人群中开始出现了骚动。人们揉着发酸的眼睛,互相瞅着。有的人开始隔空对话起来,问问谁家的菜是不是还没种上、谁家的孩子又跑到了哪里。
人们就这样等待着、交谈着、推搡着,只是注意力不再集中于那耀眼得难以长久注目的传送阵。乱哄哄的人群中,唯有一个挂着鼻涕的孩子,还在和他的小伙伴守望着那波澜不惊的法阵。
“欸,你说……大哥哥他们会不会回不来了?”挂着鼻涕的孩子蹲在人群的最前面,满脸担忧地问道,眼睛依旧盯着传送阵。
“蠢蛋!瞎说什么!”他的伙伴蹲在身旁,一巴掌拍在他那刺猬般的头上,怒骂道。他的眼睛也瞧着同一个地方。
“可是……可是那里是圣堂啊……”挂着鼻涕的孩子语气低落道,“老爹不是说过,圣堂的士兵都是特别特别厉害的人吗?”
“再厉害能有救我们的那个人厉害?你看他一抬手,那么厚的锁就自己掉下来了,我们要是有这种能力,啧啧……”他的伙伴一边比着一个夸张的厚度,一边感叹起来,“而且,我们出来的路上,你有看到一个人吗?肯定都被那个人给解决掉啦!”
“你说得对啊!”挂着鼻涕的孩子兴奋道,“那他们肯定能回来了!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就求求那个人教我们开锁的法术吧!”
两个孩子互相点了下头,满脸期待地看着传送阵。周围的大人们依旧在交谈着日常的琐碎,而这两个孩子已经满脑子都是自己成为劫富济贫的传说级大盗的场景了。
如此的白日妄想将时间拉扯得很快,过了一段时间后,传送阵的周围突然开始升起光子。挂鼻涕的孩子猛地一吸鼻子,第一个站了起来,指着传送阵大叫道:
“你们快看!”
人们停止了交谈和推搡,几十双眼睛再一次齐刷刷地盯向了法阵。大家能够听到彼此吞咽吐沫的声音,还有谁家母鹅的嘎嘎叫声,除此之外,便是法阵中传出的好听的“钉钉”声。
在人们的紧张注视下,光子越聚越多,炫亮之中,三道人影俱现。
一时间,欢呼声如同点燃的烟花般爆裂来开。人们激情相拥,大声叫骂着表达喜悦的脏话。男人们热情地将自家孩子抛入空中(当然也会接回来),女人们则低头拭泪,眼眉之中难抑欣喜。
刚刚才从传送阵中现身的于洛颖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搞得不知所措,她看向一旁的吴雍,谁知他却直接走上前去,欢笑着给居民们挥手示意起来。
得到了回应的居民们变得更加兴奋,人们纷纷回馈以更加强烈的欢呼。几个男人甚至勾肩搭背地跳起了传统舞蹈,还有人吵吵着要拿几壶酒上来开酒会。
“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兴奋?”于洛颖问向一旁的莱昂纳多。
“我想,或许是压抑的久了,需要找途径释放一下吧,我的大人。”莱昂纳多道,“我听他们说,这段时间以来,这里的人们一直被教会和商会轮番骚扰,再加上今年诺特兰的粮食普遍歉收,物价飞涨,想必过得并不好。”
“咦?粮食歉收,可……”
“于洛颖,莱昂纳多!快给大家打个招呼啊!”吴雍回过身来,朝两人叫道。他明显已经把自己沉浸在这场狂欢中了。
于洛颖露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莱昂纳多则一丝不苟地挥了挥手,动作严谨而肃穆,不像是在参加盛典,倒像是在阅兵。
“两位谕者大人,教宗冕下。”波特老爹走上前来,郑重地躬下了身子,“感谢您们的帮助,醉鱼草永远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我们虽然只是一群贫苦的普通人,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我们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的。”
“别这么说。”吴雍扶起波特老爹道,“要不是因为我们,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不,这是早晚的事情。无论是商会还是教会,都不会轻易放弃眼前的利益的。”波特老爹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被带到圣堂的时候,曾看到了一个老人,听旁人说,是塔斯拉顿教宗本人,那他……?”
吴雍看了看周围,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您。”
“是什么?”
“虽然教会的威胁不再,可事已至此,商会更加不会放过我们了。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允许我们……在圣国安居?我会教孩子们耕种和放牧,这里的人们也能教他们些手艺,不会再让他们去做那些偷盗的事情了,我向您保证,我用我的生命向您保证,我的大人。”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吴雍笑道,“当然可以了。东部还有一片平原,到时候让地政官员给你们安排,圣国也会提供一些牛羊和种子作为初始物资的。哦对了,我最近正好在筹划免费教育的事情,让那些孩子来文法学校吧。顺便把其他家园的人也叫来,春耕刚刚开始,接下来应该会很忙的。”
波特老爹愣住了。原本,他只是希望有一个得以栖息的地方,却未敢奢求太多。蜗居在这富饶城市一角的岁月中,他和他的家人们早已忘记了如何去追求幸福。
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与这城市中的万千凡人并无不同。
波特老爹紧紧地咬着嘴角,努力地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他俯身跪地,将眼泪留给了泥泞。
“……大人,谕者大人,我愿为您付出一切,在所不辞。”
“站起来。”视线之上,谕者的声音传来,虽是少年之音,却犹如圣钟般庄严。
“你们已经站起来了,就不需要再对任何人下跪了。”
第二十六章 平民的宴会
解决了圣堂的事情后,莱昂纳多即刻动身返回十二空城。临走时,吴雍特别嘱咐他搜集一下帕琪亚和赛琉丝两位神明的线索。毕竟自己已经没办法使用商会的情报网了,只得将希望寄托于西明教会。
送走莱昂纳多后,两人打算先带领家园的众人返回圣国,之后再做打算。他们计划在第二天出发,于是便在醉鱼草留宿了一夜。
当晚,波特老爹从地窖中拉出了所有的酒桶,招呼上整个醉鱼草的居民们,开了一场热闹的露天酒会。大家也从各自的家中带来了好酒好肉,毫不吝啬地将其分享出来。孩子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收集来各类不知名的野菜山菌,再交由他们的母亲烹饪出一道又一道可人的菜肴。那些廉价食材在巧妇的妙手下如同琢后的璞玉,不比宫廷中的山珍海味逊色多少。
念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蜗居多年的地方,人们便不再有了顾虑,只管大口地喝着酒,大声地欢笑着。
男人们互相碰撞着酒杯和臂膀,不把酒撞洒一半绝不咽下第一口;女人们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着各自的孩子,一旦看到她们的小家伙从身边窜过,便会如老鹰一般一把揪住他们的领子,强迫他们再吃下一口豆子;至于孩子们呢?则一边躲着他们的母亲,一边和伙伴们打打闹闹地穿梭在人群间。
醉鱼草的人们请不起吟游诗人和乐队来助兴,便拿起自制的哨笛、皮鼓来活跃气氛。人们跟着并不整齐的伴奏挥舞起双手,醉醺醺的男人拉着别人家的老婆跳起了欢快的舞。音乐与舞蹈之外,也穿插着下流笑话、掰手腕甚至是斗殴等传统娱乐项目。
这场酒会充满了平民式的趣味。吴雍回忆起他所参加过的那些晚宴和酒会——包括现实中的和这个世界的——却发现几乎没有一场能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人们相聚一般是有目的的,可这里的人们相聚,只是因为他们想要聚在一起。想要大口喝酒,尽情欢笑。而这也调动起了吴雍的情绪。他从男人们的手中接过一杯又一杯的“金发美人”,来者不拒地一饮而尽。
这是一种产自其他家园的廉价麦酒,由于风味“十分接近一种高级啤酒”,所以颇受家园人们的喜爱。虽然它的名字中带有“金”字,可实际上却是暗黄色的。这酒几乎没有苦味,倒是有着一股水果腐烂的酸味。说实话,这“金发美人”并不好喝,比起摩根的酒,无论是在口感、味道、品相还是度数上都相差太多。
可这又能怎样呢?
重要的是,吴雍已然在一杯又一杯中沉沦陷醉。
自酒狩节以后,他再也没像这样醉过。他的神经如同是一根自己奏响的琴弦,在脑袋中演奏起欢快的舞曲。他暂时忘却了那些烦心事,可仰面朝天的时刻,故人的脸却浮现在了眼前。
艾纳尔、哈里、西恩将军……他看到曾经的朋友们高举酒杯,在月亮的彼端微笑着。如今的他们,想必早已坐在先祖长厅中,终日与英灵们痛快畅饮吧。
“来,兄弟们!干了!”
吴雍收回目光,一步跳到桌子上,高举着自己的杯子喊道。
“噢!”
醉鱼草的人们高声回应着,纷纷喝下自己的那一杯。
“吴雍……吴雍……”于洛颖拉了拉吴雍的裤腿,将他拽了下来,“你又喝多了……”
“又?这才第二次啊!我记得清楚着很呢!”吴雍猛地摆了摆手,从桌上抓来一杯“金色美人”道,“美酒配美人,你也来一杯吗?”
“不,我就不用了。”于洛颖推脱着,拿起自己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吴雍自知没趣。刚抬起手准备把那杯也喝掉,谁知却被于洛颖一把夺去。
“不要再喝了!”于洛颖抱怨起来,“明天还要赶路呢,你这样真的行吗?”
“哈哈哈哈,大人啊,你完全不用担心。”这时,波特老爹走了过来。他的脸红得像是一个灯笼一样,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勾着烟斗,左手一口,右手一口,边享受着,边咳嗽着。
“修女们那里有一种药剂,喝下去以后酒劲立马就过去了,特别管用!”波特老爹边比划边说道。
“对对对!只可惜修女为了防止我们乱喝酒,平常都不给我们用的,还不允许我们给外人乱讲。”一旁的人补充道。
“不过今晚没关系!我已经问过修女了,今晚大家伙可以随便喝,修女答应给我们药剂了!”波特老爹突然像是宣布什么大好事般地,神情欢快地说道。
人们的兴致也即刻被推向了**,一片欢呼中,又是一轮豪饮。
“那我也不客气啦……”吴雍从桌子上拿起新的一杯,却又被于洛颖无情地夺了过去。看着对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吴雍只得缩了缩头,乖乖地喝了一口从刚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动过的柠檬水。
“说起来。”在吸了一口烟后,波特老爹又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勉强缓和下来后,他拭了拭眼角咳出的泪,朝吴雍说道,“修女托我给您捎个话,就说酒会结束了让两位去她那里。”
“哦好,那结束了我们就……”
“十分感谢,波特先生。”未等吴雍说完,于洛颖便抢先道,“我们这就去。”
“啊?酒会还……”
第二句也没说完,吴雍便被于洛颖强拉硬拽着离开了现场。波特老爹看着两人的背影,会心地笑了笑。
“真是两个好孩子啊……可诸神为何却让他们承受这样的重担?”
波特老爹摇了摇头,将烟斗送入嘴中,烟雾缭绕之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
咚——咚——咚——
“来啦!”
三声不紧不慢的叩击后,屋内响起了回应声。大凶修女阿音从门后现身,满脸惊喜地看着两人道。
“啊!奥古斯都,爱丽希丝,你们终于来啦!”
“唔嗯,我们来了——啊?”
“咦……?”
两人的反应各自写在了脸上,惊诧与迟疑让阿音手足无措起来。
“欸欸欸?我有说错什么吗?”阿音捂着嘴,紧张地问道。
“你刚才叫我们……?”于洛颖指着自己和吴雍道。
“爱丽希丝,还有奥古斯都啊。”阿音睁着一双大眼,满脸理所当然道。
于洛颖立马沉默了下来,将吴雍推入屋内,转身关起了大门。
“阿音小姐……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身份?”于洛颖谨慎道。
“欸?”这次轮到阿音疑惑了,“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呢。”
说罢,阿音将手点在自己的胸前道:
“我是帕琪亚啊!”
第二十七章 无心插柳
“啊???”
吴雍一个激灵,惊讶让他岔了气。
“你是——嗝!帕琪亚?”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视线不由地再度落在那对傲人的山峰上。他突然想起,按照设定集的描述,生命之神作为健康和孕育的化身,确实有着所有女性所梦寐以求的身姿。
——这也太神了吧?想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这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吗?
“真是的!你们变了样子隐藏了神格就算了,还以为你们是有原因才不想暴露身份的,可我的样子你们都认不出来么?”帕琪亚有些气呼呼道,“算了,我先给你解酒,稍等一下哈。”
说着,帕琪亚转身进到了仓库中,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支琉璃瓶。
吴雍接过她手中的瓶子,将里面的药剂囫囵吞下。那口感类似急支糖浆,味道却又像风油精的东西让他的脑袋如同裸奔在摩根的雪原中似的,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完全清醒了过来。
“效果太好了,这东西放到市场上肯定能大卖……”吴雍打量着手中的瓶子,啧啧称赞道。
“很厉害吧!这可是我和赛琉丝一起研制的。”
“赛琉丝?这么说来那个戴眼睛的女孩是赛琉丝了?那她人呢?”
“她……”帕琪亚的目光突然变得忧伤起来,“她自己一个人走了……”
“走了?”吴雍惊讶道,“可……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告诉我她有些事情要去做,还要我不用担心她。说起来,昨天晚上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昨晚……?”于洛颖疑心地瞪着吴雍。
“没没没,不是你想的那样!”吴雍胡乱挥手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一句更让人起疑心的话。面对于洛颖冷如冰雨的眼神,他只得放弃了挣扎,一五一十道:
“唔……昨晚她给我吃了安眠药后,我就昏睡过去了。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来后头很疼,疼得要死……”
“哦,看来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啊。”于洛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
吴雍羞红了脸,赶忙大声辩驳道:“不不不!真的啥事都没发生!我敢肯定!”
“后来呢?”于洛颖平静道,面色像是一滩死水,语气却又让人不容置辩。
“后来……呃,醒来后我发现赛琉丝站在一旁,她对我说,唔……哦对,说‘我只是个幸运的普通人’。”
“果然是这样……”帕琪亚将双手交握在胸前,低头道,“赛琉丝她……可能无法面对这样的你吧。”
“……?”吴雍疑惑地望着对方,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嗯……帕琪亚?”这时,于洛颖开口道,“爱丽希丝和奥古斯都离开后,你们没有将自己封印起来吗?就像其他诸神一样?”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沉睡,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还醒着,就回来看了看。她告诉我打算去寻找让你们回来的方法,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就陪着她留下来了。毕竟依靠我们自己的魔力,支撑100年还是没问题的。”
“后来,我们走遍了整个世界,甚至还去了很多次下界呢!赛琉丝把大图书馆的文献翻了许多遍,还试着去找了消失的双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现。”
“再后来,我们的魔力消耗得太快了,没法再像之前那样行动了。就开始走访各个人类的城市,打扮成普通的修女,一边为人们治病,一边打听线索。”
“可你们这样……不会很危险吗?”吴雍问道,“两个女孩子家,还不能轻易使用魔力。”
“怎么会危险呢?该觉得危险的是那些坏人呀!”帕琪亚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对付普通的人类,一点点的魔力就完全足够了。我们在海德拉默的时候,赛琉丝可是一个人打败了一整队沙漠强盗呢!唔……虽然她平时看起来面无表情的,可生起气来还是很可怕的>n<。”
吴雍转了转眼珠,难以想象那么无口的眼镜修女生起气来的样子,“所以,你们会出现在塞内尔城只是偶然路过了?”
“其实我们之前来过很多次塞内尔城,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离空城更近,信仰力也更充沛一些,而且,这里的食物真的很好吃!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可惜这里的东西都很贵,我一忍不住就会把赛琉丝给我的钱花光……”
“呃……原来是这样啊……”吴雍这下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赛琉丝不想让帕琪亚出门了。
“啊啊,对不起,话题跑偏了。其实我们是专门回来的。因为几个月前,我们的魔力突然恢复了,当时我们就知道是你们回来了。赛琉丝说你一定会来这里的,所以,我们就找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安顿了下来,等着你们的消息。”
“那你们应该听说过圣国的事情吧?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呢?”
“这个……”帕琪亚卷着自己的鬓发道,“其实赛琉丝她……不太愿意。”
“诶?”吴雍感到更加困惑了,“没道理啊!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们吗?”
听了吴雍的话,帕琪亚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高兴,“奥古斯都,你应该很了解赛琉丝才对,毕竟她……”
帕琪亚的话噎住了,许久后,她才低声道:
“……看来赛琉丝说得一点也没错。”
帕琪亚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抱着双臂,看向别处。她的表情也不再活泼,带着一丝忧伤与愠怒。
吴雍感到如鲠在喉。虽然依旧是懵逼不已,但他十分清楚,再纠结于此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算了,既然赛琉丝有其他事情要做,那也没办法了。我们明天就要回圣国了,你要和我们回去吗?还是先去点燃你的圣火?”
“你……!”帕琪亚突然瞪着吴雍,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她随即叹了口气,有些疲惫道,“算了……我先回诸神之座,然后我自己会想办法去的。”
“哦……那好。”吴雍谨慎地回应道,唯恐再招来莫名其妙的怨意。
“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房间了,还是昨晚的那两间,今天早点休息吧。”帕琪亚声音微冷道,“就这样,我先睡了,晚安。”
说罢,帕琪亚转过身去,还未走几步,突然又转了回来。
一通酝酿后,她突然大声地朝着吴雍喊道:
“奥古斯都!你真是个蠢蛋!十足的大蠢蛋!”
未等吴雍反应过来,帕琪亚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唯留他在原地懵逼。
“诶,吴雍。”于洛颖碰了碰吴雍的手臂,开口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吴雍疑惑道。
“唉……”于洛颖也叹了口气,“帕琪亚很在意赛琉丝,这个你能看出来吧。”
“唔嗯,能。她们的感情看起来真的很不错。”
“那……你能看出来,赛琉丝其实是喜欢奥古斯都的吗?”
“……诶?”吴雍愣住了。
他望向了墙上挂着的油画,幼稚的笔触依旧,只是仔细观察时,才会发现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细节。
每一幅画的主题虽有不同,但却都有一轮金阳。那阳光璀璨而夺目,可那笔触却温柔如水。
“原来如此……好在她喜欢的不是我。”
吴雍望着那些画,轻声呢喃道。
第二十八章 无以弥补的沟壑
约翰.卫斯理快步行走在主厅前的长廊中,装饰冗杂的教宗服饰限制了他的步伐和仪态,几次让他差点摔倒。这虽没有阻止他的脚步,却让心头的忧虑如火上浇油般地窜起。
穿过长廊,进入主厅,自右侧的大门继续,直到尽头。这段路是通向塔斯拉顿办公室的必经之处,以往,卫斯理都会在此提前整理仪容,以免被自己的老师批评态度不端。可这一次,他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半跑半走着,连面色也是毫无生气的苍白。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这段路的了,他的身体只是被本能驱策着,完成了这趟不知道重复了几千次的路途——从他少年时代被塔斯拉顿收为学徒,再到被老师亲自任命为新的爱丽希丝教宗。
他隐隐感觉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足这里。
行至终点的时候,卫斯理的脚步戛然而止。塔斯拉顿的办公室敞开着,里面飘出了一阵淡淡的熏香味,气味和老师常用的那款并不相同。
站在这里,他的内心变得如同沙砾般渺小,畏惧在此刻无限放大。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自卑而懦弱的少年,第一次站在西明教会教宗的办公室前,却久久不敢踏足。
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同样的畏惧,可原因却完全不同。
“卫斯理?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令卫斯理感到恶心。他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鼓足了勇气走了进去。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东西。
办公室的中央,一席锦缎铺在地上,四角分别点着一支蜡烛,锦缎之上,一位老人静静地躺在其中,双手交握在腹前,面容安详。
“老师……不……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
卫斯理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嘴中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语。他的脚步就像是半自动的机械一样运转起来,逐渐靠近躺在锦缎上的老人。
卫斯理跪在老人身旁,呼吸变得急促而发颤,他望着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那张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的脸,只觉得内心的某处破碎了。
他望着那张安详的脸,记忆回到了许多年前的.asxs.。正是同样的安详,消融了教宗在他心中神圣而不近人情的错误印象,正是同样的安详,让他得以全身心地奉献于一项伟大的事业。
“请节哀。”身前,那令他作呕的声音再度传来。一个男人站在教宗的遗体旁,看着卫斯理道。卫斯理觉得那目光无比扎眼,而如今的情形,更是令人感到悲哀。
“斯特林……”卫斯理一字一字地念出对方的姓氏,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嚼碎在嘴中似的,“你还是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莱昂纳多平静道。
这话让卫斯理的脑中一片嗡鸣,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丝的侥幸,期冀能从这谋杀者的嘴中听到一些其他的答案:老师是依凭自己的意愿死去的、老师是寿终正寝的、甚至是……被诸神所杀死的。
可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不得不这样做?配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卫斯理只觉悲愤交加。
“你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莱昂纳多.斯特林。”卫斯理低声嘶吼道。
“或许吧。”莱昂纳多的表情依旧平淡,“这件事情,我不想辩解些什么。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塔斯拉顿教宗,已经亡故了。他违背了诸神的意愿,在大局面前,我只得杀死他。”
“诸神的意愿?”卫斯理轻哼一声,“究竟是谁在违背诸神的意愿?究竟是谁!?”
“如果你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的话,就把自己的情绪给收起来,让我们来一场和平的对话。”莱昂纳多微微皱起了眉毛。
“好啊,和平的对话!”卫斯理张开双臂,有些歇斯底里地笑了笑,“来啊,斯特林,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的,是关于人类的存亡。”莱昂纳多严肃道,“我们的斥候一直在回报下界的动向,那里的各个诸侯国都蠢蠢欲动,他们每一天都有可能来犯。摩根就用血的教训向所有人展示了下界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老师,却在专注于对付安特拉加圣国……”
“老师自有他的理由,攘外必先安内!”卫斯理辩驳道。
“安内?你是说,解决两个胁迫神明意志的孩子?不,塔斯拉顿比谁都清楚,他们本就是神明。”
“你撒谎!”卫斯理大声骂道,“你这个叛徒!卑劣的欺骗者!谋杀者!”
“卫斯理,你必须接受现实,必须臣服!”莱昂纳多低声吼道,“圣国的谕者即是奥古斯都和爱丽希丝。我曾亲眼见识过那份力量,那份……撼人心扉的力量。”
“……”卫斯理紧紧地攥着拳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塔斯拉顿枯槁的脸上,却又如同是被太阳灼烧了眼睛般地回避开来。
其实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去承认,他们长久以来所追随的神明,竟会以那副平凡模样重现世间。诸神应当如烈日般不凡不灭,以夺目的神圣惠泽世人。而不是做出一系列愚蠢的举动。如果这样的话,倒不如——
“倒不如让老师接替他们,成为新神……”
卫斯理以极其微弱的音量呢喃道。此时,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明白了自己为何罔顾真理,拥抱谎言。
——原来出卖灵魂的……是我?
“卫斯理,我不想和你争吵。我们面临的情况十分危险,教会需要比以往更加团结,你能明白吗?”
“……”
“我们需要做些什么。你是塔斯拉顿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你。我希望……”
“我明白。”卫斯理打断了莱昂纳多的话,将眼角的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敬爱的老师,接着从地上站起身来,看向了莱昂纳多。
“教会为重,人类为重,我明白。我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必要的话,也愿意为此而牺牲,我会……承认你为新的教宗。”
“……谢谢你。”莱昂纳多低声道。
“不要谢我。”卫斯理的眼神变得空漠,恍若自己所看的并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为教会和人类而战,并非为你而战,也绝不会敬重于你的,斯特林。”
第二十九章 送葬
圣奥古斯联邦,第三城邦,渡灵前殿。
大殿外的广场被装点为白金相间的颜色,白色代表纯洁如一的信仰,金色代表投归诸神的永生。轻薄的缎带被固定在安魂柱上,于风中兀自飘扬,以独特的方式表达着诚挚的哀悼与送别。
这是前奥古斯都教宗——希德.塔斯拉顿的葬礼现场。居民们从各个空城而来,聚集在第三城邦,自发地参与了教宗的送葬仪式。
12点的钟声响起,葬礼正式开始。送殡的马车出现在第三城邦的中央传送阵中,自城市的主干道缓缓驶来。马车之上固定着一架水晶制成的透明棺材,塔斯拉顿教宗以端庄的姿态躺在其中,以供人们瞻仰。
圣卫军为教宗的送葬队伍辟开了通道,将人群拦在一定范围之外。人们摩肩接踵,急切地想要瞻仰塔斯拉顿教宗最后的遗容。不少人用法术吹起了花瓣,让现场散落为一片白色的花海。更多的人则是低声祈祷,以此表达敬仰和缅怀。
送葬的队伍绵延了数里,除了专门负责此事的潘格瑞阿神殿,还有许多其他神殿的成员和教会的文职人员。分会的主教们也从各个国家赶了回来,为他们的教宗送上最后一程。
约摸一个小时后,马车最终行至渡灵前殿。此时,十二名教宗早已等候于此。
乐队披着浅灰色的风袍,神情庄重地站在两侧。待到马车越过提前做好的标记时,演奏声当即响起。低沉迟缓的奏乐回荡于斯,让三月份的空气多了几丝凉意。
马车继续前进,直到被车夫指引着停靠在广场的中央处。六名修女从队伍中走出,合力将水晶棺材抬下,放在了铺设着红毯的高台上。此时,塔斯拉顿教宗的发言人,一名为他服务了30余年的顾问走上前来,站在了扩音水晶前。他托着一纸长长的羊皮纸,开始主持起仪式。
“亲爱的携袍们,教会的忠实信徒们……”
十二位教宗站在渡灵前殿的阶梯上,面色沉重。赛琉丝的教宗萨米多莱恩.泰勒低声抽泣着,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对周围的人说“对不起”;爱丽希丝的教宗约翰.卫斯理一言不发地盯着水晶棺材,安静地如同一具死尸。
“长久以来,塔斯拉顿携袍一直坚守着他纯洁如一的信仰……”
发言人继续着自己的布告,从塔斯拉顿的早年说到晚年。莱昂纳多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的思虑全都被其他的事情挤占了。
他没有按照奥古斯都吩咐的那样去做,而是将塔斯拉顿的死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再去动摇众人对诸神的信仰,于是便斗胆冒了这个险。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面对这样的“事实”,其他教宗竟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反应激烈。就连性情最为暴躁的辛格.摩多.罗,也只是说了几句无谓的怒话。而所有人,都默认了莱昂纳多的归来。
——或许他们早就意识到真相,早就意识到了目前的情形,只是长久地耽于现状,而不敢去面对吧。
莱昂纳多如此想到。
为了稳定民心,教会对外宣布塔斯拉顿是寿终正寝的。而莱昂纳多的意外回归则被用一个巧妙的借口掩盖住了。不得不说,在舆论的引导方面,教会所积累起来的经验十分成熟。
眼下,一切还算正常,可未来,却依旧业障重重。
教会的稳定与事业,人类的安危与未来,他难以想象塔斯拉顿是如何承担起这样的责任的。只有这时,他才会对那个已故的老人产生一些敬意。
“携袍们,信徒们,让我们为塔斯拉顿冕下祈祷吧,但愿他的灵魂能为诸神所接纳,于永生的国度迎接不朽,但愿他的智慧和慈爱引领世人,拨云见日。”
发言人的布告以一个有力的腔调结束。莱昂纳多回过神来,意识到该进行下一步了。
修女们从马车上取下一块天鹅绒,盖在了塔斯拉顿的水晶棺上。接着,修女们重新抬起棺材,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阶梯。十二位教宗等候在两侧,随着修女们一齐朝着大殿的深处缓步移动。
队伍静默向前,安魂用的熏香缭绕在殿中,让人有些迷幻。大殿的末端是一个敞开式的天台,而这殿本身又处于第三空城的最北端,隔着遥遥的云海,便能望见伟岸雄伟的中央大圣山
那里是十二空城的地理中心,人类世界与诸神居所的唯一通道。每一位教宗去世后,他或她的遗体便会借由渡灵前殿的传送阵送往位于圣山的后殿,再由这些来自圣山修道院的修女们堪当引者,作为其旅途终点的守候者,将教宗的遗体葬于圣山之脚的墓园中。
队伍行至终点,修女们走上天台,将塔斯拉顿的棺材放置于那里的传送阵上。无需向任何人请示些什么,她们便开始吟唱起了咒语,一片泛白的光子中,棺材和修女们一齐消失于传送阵中,甚至没给人留下任何的准备时间。
这古老的仪式约定俗成,延续百年,没有什么人能够妨碍,更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
教宗们纷纷低下了头,以教会的悼礼寄托了最后的哀思。无声的悼念后,莱昂纳多第一个抬起头来。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诸位教宗从对塔斯拉顿的回忆中醒来,好同他们说一些更加现实的事情。
“莱昂纳多冕下。”他的身旁,一个略显干燥的声音说道,那是约翰.卫斯理,“逝者为大,有什么事情,请回到议事厅后再说吧。”
莱昂纳多看着卫斯理,在自己的眉头皱起来前及时控制住了他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逝者为大。”莱昂纳多心照不宣地点头同意道。
他将视线从卫斯理的脸上转移开来,自天台望向中央大圣山的方向。
十二位教宗沉湎在了各自的情绪和思考之中,没有一人说话。这时的他们尚且还不知道,空城之下,本应为春季的到来而日益繁忙的土地上,正有什么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