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狂人乱歌潭(三)
“你看起来四十多岁。在这四十年里,你有没有在什么时候,忽然很想破坏什么?
“不,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一定有。你不用怕,人天生就喜欢破坏。只是很多人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快乐。
“今天,我就让你去好好感受一下,破坏的快乐。”
说话的那张脸隐藏在面具之下,声音瓮声瓮气。
在他面前,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神色灰败的听着这些话语。
面具人如同安抚孩子一般,轻轻抚摸着中年人的背脊,口中念叨着:“去吧,去吧。去玩个痛快。然后,你的家人,永远都不会饿肚子。”
中年人绝望的点头,转身就要离开,面具人又出声叫住他:“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有什么不对?哪里一定有不对。哦……我知道了,你的表情不对。来,笑一个。”
中年人不语,他的脸抽搐着,好像硬要扯出一个笑容,却无论如何笑不起来。
很少有人,面对死亡的时候,能够笑得洒脱。
面具人很有耐心,絮絮叨叨念着:“你不应该这么悲观。如果你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以叫别人来做。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嗯,某种意义上,我应该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我不会为难你。这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如果你不能开心的收下,就把它还给我,我去找别人。”
中年人慌忙道:“不,不要。我去,我去。”说着他的脸开始扭曲,挤出一个十分艰难的笑容。
面具人说道:“笑得很丑。但是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为难你。好了,说了这么多,引线已经掐不灭了。你去吧。”
说完,面具人手舞足蹈的蹦跳着,向后跑去。
而那个中年人,看着从怀里露出来那节引线,缓缓燃烧着,脸上的笑容更加扭曲。他转身,狂奔向街对面的金铺。
金铺有护卫看守,早就注意到这边奇奇怪怪的两个人,尤其是那个戴面具的,举止疯癫,既让人觉得滑稽,又让人觉得……
可怕。
中年人
刚到金铺门口,就被护卫拦下,不允许他进入。他强行要闯,可是他太过瘦弱,护卫用力一推,就将他推出两仗。随后惨叫声响起,却不是从中年人口中,而是护卫的手开始溃烂,痛苦的发出哀嚎。
“他衣服上有毒!”另一名护卫见状,拔出弯刀,谨防中年人再度上前。那名手掌溃烂的护卫痛得原地打滚,却无人理会。因为剩下的护卫都知道,身后的这座金铺,比同伴的命更重要。
中年人被推倒后,再度爬起来,冲向金铺,持刀护卫向他砍来,中年人举手抵挡。“噌”的一声,从被划开的衣袖中,露出一块贴片。
这是面具人事先给他的铁质护腕。除此之外,身上还穿了一件铁背心。
护卫不敢碰他,只拿刀往他身上挥砍,可是此人周身要害有铁甲守护,刀若砍在其他地方,中年人理也不理,硬抗刀伤往里面冲去。
便在他走入金铺的一刻,已被护卫团团围住,两柄钢刀左右袭来,他高举双臂抵挡,却听得“噗”的一声,手腕被迎刀斩落,断口处鲜血喷涌。
钢刀去势不止,终于披到中年人头上,头颅瞬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随后便有护卫哈哈大笑,叫嚣着鼠辈好胆,竟然敢打余家的主意。
中年人倒下后,护卫没有急着出手结果他的性命。纵然余家势威,也烦那些亡命宵小的骚扰。所以他们打算,将此人当街凌虐至死,杀鸡儆猴。
众护卫将其团团围住,喧闹之中,没人听见中年人怀里一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便在此时,“滋滋”声停,片刻之后,轰然巨响炸裂,火光从中年人怀里汹涌奔腾,向着四周席卷而去。
“轰!”行人只见得余家金铺门窗横断,木屑纷飞,浓烟滚滚之下,是金铺客人发出的阵阵哀嚎。
便在这时,诡异的口哨声由远及近,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在引头一人手舞足蹈的带领下,兴高采烈的走入金铺。
金铺之内,中年人已被炸得粉碎。而先前将他包围的护卫们,都重伤倒地,纵然身上的伤轻重
不一,却也无一人能站起来迎敌。
引头的面具人走到一个还算清醒的护卫身前,拿出手帕擦干那人脸上的血污和黑灰,怪异的强调仿佛是恶魔拙劣的伪装,说道:“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名余家护卫强忍着痛苦,艰难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哈哈哈……”面具人疯狂大笑,笑了好久才捧腹拍着护卫的大腿,缓缓开口。拍下的手掌每一下都砸在护卫的伤口上,令其痛苦的龇牙咧嘴。
“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发问呢?这种时候,你还要跟我一问一答,你等得到回答吗?我要是不理你,你岂不是很尴尬?我跟你说,这个时候,你就该直接说:这是余力家的金铺,敢碰这里的东西,就杀你们全家……嗯……也不对,好像也不可怕,这是为什么呢?”
面具人又开始碎碎念起来,其他的面具人已经开始提着麻袋搜刮财物,也有人路过别的护卫时,见其未死,随手补上一刀。
领头的面具人好像忽然想到了答案,又对护卫说:“哦!我知道了,是因为,余力,远远没有我可怕呀。”
说着,他揭开面具。护卫亦曾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到这张脸时,却实实在在被吓到,昏迷过去。
那是一张仿佛受尽一切折磨的脸,一半被剧毒溃食腐烂,另一半似被烈火灼烧。鼻子被削去,脸上布满刀伤。
“真是无趣的人呀。为什么就不能开开心心的活着呢,总是说着一些无聊的句子。学学我,都这样了,还要笑给你们看。”说完,面具人又开始癫狂大笑。
金铺对面的酒楼之上,白少爷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痛饮入喉。
小弟望着金铺发生的事,问道:“此处是城中最大两家金铺之一,就没有高人看守?”
白少爷道:“高人,都去守护余力的命了。金铺再大,丢的也不过是钱而已。这一点,余力想得很明白,否则,也做不了歌潭城只手遮天的人物。”
小弟道:“歌潭要热闹了。”
第四十七章 狂人乱歌潭(四)
歌潭城最中央的一片区域,有一个片地方,叫戚家湾。
据说,在歌潭城还只是歌潭村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在了。
这里住着最早的歌潭人。不过如今,很多人都搬了出去。毕竟,凭借着祖祖辈辈千丝万缕的香火情,这群人里,但凡有一个混得好的,就能带出一大帮子乡亲父老,共同富裕。
如今,为数不多的住在戚家湾的老歌潭人里,又有一位,准备举家搬迁。
大财主余力在歌潭扎住脚跟后,官商勾结,在城中拿下一大片土地,仿照京城长安建立坊市。坊市外围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而内里,则是精雕细琢工艺超凡的住宅。
举国上下,如此手笔,也唯有余力一人。毕竟土地是老百姓的根,敢拿土地做买卖的商人,在大周,甚至是整个人间,都找不出第二人来。
戚家湾准备搬走的一家子,便是要住进余力的坊市内。
老戚本是个读书人,江南道最多的读书人。可惜他祖祖辈辈的读书人里,一直都没出个成才的。老戚算是有才,可惜不在文才。书上的道理他一看就会,却无法化作自己腹中笔墨,付诸熟宣。
于是人到中年,他终于放下读书一事,在亲友引荐下,从一名账房先生,混到了掌柜。
过了今日,他就可以搬出戚家湾,入那余家坊。
歌潭城有三处余家坊,分列名为余家天字坊、地字坊、人字坊。三者并非由上至下的递减关系,相反,最后建立的人字坊,反而是三坊内人气最高,设施最好的新坊市。
老戚家要去的,便是其中的余家地字坊,只因此处,也是老戚打理的店铺所在。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戚今日出门,脚步走得格外豪迈,甚至在袖中提了一壶小酒,不时的泯上一口。
换做平日,他可不敢如此张扬,于上工时饮酒,这可是大忌。作为一个掌柜,在店中,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可是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倒不是因为他在余家地字坊购入新宅,而是因为昨日下午,他
接到通报,自家宝贝儿子通过江南道的考试,已可冠秀才之名。
他老戚家读了几辈子书,终于出了个能靠读书吃饭的秀才,无论如何,都该让他高兴几日。
江南道本就文风盛行,此地的秀才,身份可比他处的举人。文人身份,便是一方通行无阻的令牌,若有大户人家摆宴,秀才不请自来,主家还要诚请上座。
从此以后,他老戚家,在这歌潭城内,也算得上有脸面的人。秀才儿子,可比掌柜老爹,有出息多了。
更何况,他这个小儿子,如今才十四岁,纵然在江南道,也是头尖儿上的人物。
想极此处,戚掌柜又抬袖泯了一口小酒。这儿子如此聪慧伶俐,要说,还是得亏自家婆娘会生。等住到新宅子里去,和孩子们分房而居,一定要在床上好好奖励婆娘,争取再生两个秀才。
于是这一日,戚掌柜满面春风,比他那个中了秀才的儿子还得意。见到新来的蠢笨伙计犯错,也只是笑骂几句,便随他去了。
正午时分,晴空万里,半梦半醒间,戚掌柜见到一位身着白衣的文士走入店中。
大周的文人,最喜两种衣着,其一为白衫,其二为青衫。尤其手中搭把折扇,寒冬腊月一样轻摇不辍的,必然是个有文化的人。戚掌柜对读书人很有好感,眼见此人走入,立刻打起精神。他已经准备好了热络的话,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家有个秀才儿子。
只见此人浓眉大眼,唇上挂了一个尖锐且翘挺的鼻子,有些怪异,似乎带着番邦血统。
观及此处,戚掌柜对他又小看了几分。番邦之人还学我文人之风,西施效颦,傻模傻样。
可是脸上的笑容一分未减,番邦之人不识货,常以珍宝换些不值钱的物件,他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白衣文士一眼便瞧见了憨态可掬的戚掌柜,径直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的双手递出一封信函。
“是来提货的?”戚掌柜如此想到,对白衣文士点点头,就开启信封,只见上面写着:黄金十万两。
“这是……”他不解问道。的确会有客人用信函来取物,不过一般那样的信函上,都会盖有自家店铺的收货印章,和客人自己的署名印章。但是这封信函上,仅有五个大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白衣文士笑着拿手指点了点信封,意思就是如此。
黄金十万可不是小数目,戚掌柜担心这是什么大客户,决不能因为他的小失误,而得罪了来人。毕竟,十万两黄金还敢托人上门来取的豪客,纵然有些怪癖,也可以理解。
只要对方有钱,又给够了钱,戚掌柜什么都能理解。
于是戚掌柜仔仔细细的将信函翻来覆去摸索,甚至连信封的折角处都展开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瞧出端倪。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是哪位贵客要?”
白衣文士举目望天,好似在回忆什么,片刻之后,犹豫道:“戚……戚方阙?”
戚掌柜闻言一惊,这个名字,正是他那个考上举人的宝贝儿子之名,他念头急转,难道这是自己儿子跟自己开的玩笑,要给自己什么惊喜?
他又问道:“小老儿蠢笨,还请客官明示。”
白衣文士好像想起了什么,伸出食指摇晃着指天,嘴上说着“啊啊啊”,作恍然大悟状。
然后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方布帕,包裹着某物,交于戚掌柜。后者将步帕打开,豁然是一根手指,创口血迹未干,似乎刚斩下不久。
戚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这家店里做掌柜,他面色未变,甚至露出阴冷笑意,说道:“客官,这是何意?”
白衣文士从掌柜的书案上提起一支狼毫,这是掌柜用于写单之物。仿佛是嫌弃一般,用笔头拨弄手指。却见手指翻转,指节处,露出一道伤疤。
戚掌柜一眼就认出来这条伤疤,他早就预料到这个种情况,可是一直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那是他儿子年幼时在灶台烤地瓜烫出来的伤疤。
这是他秀才儿子戚方阙的手指!
第四十八章 狂人乱歌潭(五)
戚掌柜无力的看着这根手指,良久不语。戚方阙是他老戚家的希望,若是他有何意外,老戚也不想活了。
这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看见点光明,难道就要在此泯灭?
戚掌柜不甘心,他的命可以不要,但是儿子必须保住。歌潭城的老戚家,绝不能葬送在自己手中。
可是自己这家店铺背后的东家,可是余力啊。得罪了余力,一样难得善终。
戚掌柜思前想后,也得不出个妥善法子,白衣文士也不催促,只是在这余家地字号金铺中走走看看,如同一般的闲散来客。
时辰自顾自前行,店内盈客愈多。
戚掌柜也想过,要不要让护卫将此人抓起来,交给余力,以此恳请余家势力出手救出他的儿子。可是他吃不准此人来历,万一这人只是对方无关紧要的一枚棋子,丢了就丢了,转手就将戚方阙撕票。
他赌不起,儿子只有一个,他不敢赌。
余家护卫在歌潭城也算一把好手,其中几位还是从武馆镖局中请来的,走南闯北见识卓绝。歹人明目张胆的前来劫货,戚掌柜自然不惧。可是他如何能想到,会以其幼子性命相胁。他只是一个小掌柜,对方为何不去劫余家公子,自己又做错什么,迎来无妄之灾。
白衣文士逛完两圈,终于有些不耐烦,走到掌柜面前,又轻轻叩了三下书案。
戚掌柜面色愁苦低声道:“小店的确拿不出十万两黄金来。”他不敢在这时暗示那几位驻守在店内的护卫,生怕对方惊扰了这位来客,将他儿子撕票。
白衣文士道:“那你们有多少?”
戚掌柜道:“黄金只有五百两,白银不少,却也只有八千两。”
白衣文士道:“这么少?你这儿不是此地最大的金铺吗?”
戚掌柜道:“金铺卖的是金银打造的物件,十件也没一两重,库存金银都是余家按需供给。”
白衣文士“哦”了一声道:“欠考虑了,不好意哈。”这个口语化的“哈”,深得吴语精髓,看起来此人也是江南道人士。
随后又道:“那就这么多吧,都给我吧。”
戚掌柜见他如此好说话,心头生起一丝侥幸,但是一眼瞥见案上手指,又凉几分,犹豫之下说道:“此店乃余力余老爷所有,私自赠与客官,小老儿一家亦难逃一死。”
白衣文士道:“放心啦,你只要把钥匙和金银的位置告诉我……”
戚掌柜插嘴道:“可这些护卫……”
白衣文士从袖中拿出一物,塞入口中轻轻咀嚼,含糊不清道:“你不要打断我,你听我说完。啊,说到哪里忘记了。总之一句话,最后你们这个屋子里的人,都会死,余力只会觉得金铺是被劫了,而不是被你卖了。”
戚掌柜闻言欲哭无泪,忍不住大叫出声道:“你既然早就准备要杀光这里的人,还绑架我孩儿作甚!”
话音刚落,一柄钢刀就从他胸口贯穿,白衣文士后退一步,避开飞溅的血滴。
“因为,我怕吵呀。打打杀杀的多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自己去拿,大家相安无事,就很愉快。可是,你还是这么吵。其实,如果你刚才不打断我,本来不用死的。说不定看你顺眼,我们临走时还会赏你点黄金,给你儿子读书。所以,你为什么要打断我呢……”
戚掌柜胸口钢刀被抽出,无力的倒向座椅。此刻一息尚存,听着白衣文士絮絮叨叨的抱怨,忽然有一种荒谬之感:
自己的死,仅仅是因为打断了这人说话?
如果当时没有出声叨扰,自己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世上从无后悔药,纵然此时悔恨万千,他也阻止不了,自己的脉搏渐渐静止。
在人间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众多护卫拔刀跃起,却在半空中,齐齐倒地。
白衣文士看着已经失去呼吸的戚掌柜,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得倒地之声,回头望去,就见店内除了几名把玩着金饰物件的客人外,其余人都已昏厥。
若是白少爷在此,定然能看清白衣文士的手段。后者方才装模作样游走打量时,在花盆和香炉里掷下几颗紫檀色药丸,以弹射之力埋入花盆泥土
、香炉黑灰,故无人察觉。
只消片刻,药丸毒气扩散,弥漫至整间店铺,却是无色无味,伤人无形。白衣文士说话间塞入口中之物,正是解药。
他对余下未随之昏迷的几位来客挥了挥手,接着又将食指压在嘴上,“嘘”了一声,示意他们轻点。
便有一人走到大门处,小心翼翼的抬起门板,将店铺关上。随后几人姿态夸张的踮起脚尖,轻手轻脚的搜刮财务。
白衣文士自顾自的拿起戚掌柜招待贵客的茶壶,掀开茶盖嗅了嗅,嫌弃般的倒掉。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袋茶叶,倒入其中,灌水洗杯。待到茶壶上有了暖意,又将第一泡茶水倒出,换上第二壶热水。
如此之后,才泡出一壶令他满意的香茗,端起茶杯轻饮,眯着眼睛惬意的发出一声:“啊……”
随后又觉不妥,面带歉意的对着众人笑笑,仿佛在为自己惊扰他人而抱歉。
他是第一次在歌潭作案,但是这一帮子伙计却十分熟练,当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待到一壶茶饮尽,白衣文士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几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其他几张椅子上,身前放着几个瘪瘪的包裹,显然收获不多。
白衣文士出声问道:“就这么点?”
其中一人答道:“这些只是展示的货物,后面库房应该还有更多。”
白衣文士道:“那为什么不去拿?”
那人答道:“库房有锁,刚才找过一遍,没寻到钥匙。想来应当是有余家人掌管。”
白衣文士笑道:“打不开吗?”
“能打开,但是……”
“但是很吵?”
那人轻轻点头,白衣文士笑着起身,随意打开一个包裹,取出一支金钗。
随后对众人说道:“我走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分吧。”
说着便有一人上前为他拉开门板,送白衣文士体面离开。
白衣文士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拿起那根手指,咬了一口,露出红心。
竟然是一根萝卜。
第四十九章 狂人乱歌潭(六)
白少爷回家时,在门口发现一个油布包裹。
小弟上前拿起,打开一看,里面包着
四只石榴,红皮饱满,仅是外观,便知是很不错的石榴。
“现在是吃石榴的季节吗?”白少爷随口问道。
小弟不答反问:“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总有不知道的。”
“九月是石榴最好的季节。”
白少爷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小弟又说道:“想来应当是那位老伯送来的谢礼。”
白少爷闻言拿起一个石榴,轻轻掰开,只见里面的肉籽紧紧相拥,粒粒殷红,显然是果中上品。他抠下一粒,塞入口中,汁液入喉,分外甘甜,
“你倒是好心。”白少爷忽然笑道。
小弟闻言,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阴霾,马上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白少爷却道:“也不是,总有瞒得过的时候。”
“什么时候?”
“此刻。”说着,拍了拍一脸错愕的小弟,举步进屋。
什么都知道,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白少爷,渐渐学会欺骗自己。
余家天字号和地字号两家金铺被劫,尤其是天字号金铺发生如此剧烈的爆炸,甚至伤及路人。本该暴跳如雷的余力竟然没有半分动作,甚至不曾派遣属下调查。莫说余力自己如何容忍这口恶气,单是在战略上,余力都不该如此纵容挑衅者。
若是犯错没有得到惩罚,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么谁都敢在他余力头上踩一脚。
余家金铺被劫,本来和卫家灭门案,在歌潭城里,是同样重大的事件。可是余力耐人寻味的反应,却让这件事背后,有了更深的意义。
歌潭城的土皇帝,似乎,即将日落西山。
江南道多丘陵,歌潭城沿海,依山而建,不似一般城池方正,而是由西向东,狭长而立。与歌潭城遥遥对立的一座小岛,名曰极东,据说是大周版图上,迎来第一缕朝阳的地方。
便在这座极东岛某处,一间农家小院内,洗劫余家地字号金铺的白衣文士正端坐
在床榻上,手执白子,正与人对弈。
床榻的另一头,阴影之下,仅能看出一人对坐,无法辨识面容。
白子轻轻叩下,白衣文士满意的呷了一口香茗。
安静惬意,白衣文士很享受此刻。不过他知道,他的愉悦,到此为止了。因为那阵让他极度厌烦的笑声,由远及近,已至门口。
“哈……哈……哈……哈……”一声一断的干笑,尖锐刺耳,如同老妪病咳。
“嘭”的一声,虚掩的门房被用力推开,阳光如泄洪汹涌卷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男人跳入屋内,落地之时伸展四肢,口中大喊:“当当!”正是那个炸了余家天字号金铺的面具男子。
白衣文士将悬在半空的棋子收回,放入棋罐,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厌恶,出言却彬彬有礼:“不如你们先聊?”
阴影中的人开口,显然也是一位年轻的男人。
“也没什么好聊的,余力不打算追究此事。”
白衣文士道:“巴掌都扇到脸上了,还能无动于衷。”
“哈哈哈哈那我们再去扇他几耳光,左边一巴掌,右边一巴掌,打到他有反应为止。”面具人癫狂的笑着出口。
白衣文士皱眉道:“说话就说话,何必笑得如此聒噪。”
面具人语气欢愉道:“你才聒噪,整日愁眉苦脸,如丧考妣,是个孤儿,又像个寡妇。你说,你是不是寡妇?”
白衣文士眼神冰冷的向面具人看去,他自然不是什么女扮男装之人,这个“寡妇”不过是面具人信口胡诌的羞辱。
面具人凑近白衣文士,面具贴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笑着说道:“你,有,没,有……死过老公?”
“噌”的一声宝刀出鞘,白衣文士挥刀就砍,眼见面具人躲避不及,钢刀迎头下落,就在锋刃触碰到面具的一刹那,一阵血红烟雾炸裂,掩人耳目。
片刻之后,癫狂笑声从另一旁响起,待那血雾散尽,地上徒然出现一张被劈成两半的面具。
“哈哈哈哈好可爱的刀法,好可爱的寡妇。”
白衣文士提刀便要再斩,
阴影中人却出言道:“够了。等我走后,你们再慢慢计较。”
“好不容易来一趟,别那么快走,我们再玩玩。”说着,一张受尽人间疾苦的恐怖脸庞,缓缓从那人的肩头出现。
阴影中人惊得一颤,纵然见过好几次,他仍旧会被这张鬼脸吓到。随着门开光现,他的模样也在阳光下暴露,正是余力身边第一谋士,重楼公子。
面具人一把将重楼公子抱住,如同哄孩子一般,用干哑的嗓音说道:“不怕不怕,你也总有一天,会变成我这样,哈哈哈哈……”
重楼公子不去理会,任凭对方将他紧紧抱住,对他们二人说道:“余力想要借刀杀人,祸水东引,让你们去对付白少爷。”
面具人伸出舌头在重楼公子耳朵上舔了一口,问道:“白少爷?哪个白少爷?”
纵然是一向沉稳,气度不凡的重楼公子,此刻也觉得头皮发麻,然而他依旧不动声色,毕竟,他是重楼公子。
“白家大少爷。”顿了顿,思虑片刻,还是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他厉害吗?”面具人问。
“很厉害。”重楼公子答。
“有多厉害?”
“杀人无数,却因为没有证据,逍遥法外。”
面具人那手指轮流指向白衣文士、重楼公子,还有他自己,最后,再指向一处不见光亮的角落,道:“在场四人,谁不是呢?”
白衣文士闻言猛然看向那处角落,良久之后,终于辨认出,此处坐有一人,无声无息,宛如死去。
他早早到此,与重楼公子对弈,已近收官,却从未发现此处竟然还有一人。
重楼公子似乎早知此人,并不奇怪,继续回答面具人道:“你我杀人,甚至包括余力杀人,终归有迹可循。只不过歌潭是修罗道场,法外之地,很多事朝廷不想管,任其自生自灭。可是白少爷,我们的的确确,从来无法得知他是如何杀人,又是为何杀人。”
面具人桀桀笑道:“这有何难,我也可以?”
重楼公子道:“这很难,被他杀过一次,你就知道有多难了。”
第五十章 狂人乱歌潭(完)
三人自顾自交谈,没有人去问角落里坐着的人是谁。在歌潭,敢打余力主意的人,要么奇蠢无比,要么大智近妖。显然,这三人,都是后者。
白衣文士开口问道:“余力打算如何将祸水东引。”
重楼公子答道:“还未有决断,或者说,还没告诉我。余力除了自己家人,谁都不信。”
白衣文士道:“换做你,会如何行事。”
重楼公子答道:“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在几家可能成为目标的店铺中埋上一些炸药。等到你们出手时,将整座店铺引爆,把沿街无辜百姓,都卷入其中。只要造成的破坏够大,白少爷不会视而不见。”
面具人叫道:“炸药!我喜欢!”
白衣文士道:“白少爷如此好心?”
面具人说道:“他一定是一个和我一样善良的人。”
重楼公子道:“他的确是个善良的人。那些疑似他所为的事件中,受害者往往都是恶贯满盈之辈。”
白衣文士道:“如果他的手脚像你说的那般利落,为何你还会知道哪些事是他所为。”
重楼公子道:“他自己说的。”
白衣文士不解道:“他自己说的?”
重楼公子道:“的确,那日他独自一人走入余府,直至他推开余力书房的门,才被发现。在此之前,守备森严,高手密布的余府,竟无一人见他如何闯入。他走到余力面前,对余力说了一段往事。从此以后,余力行事便收敛了很多,至少对于普通百姓,少有欺压之举。”
白衣文士道:“都到身前了,余力那些贴身护卫呢?如我一般,用了迷药?”
重楼公子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往事?”
白衣文士道:“余力此人,我的确没什么兴趣。”
重楼公子道:“好吧。余力和白少爷交谈时间并不短,但从头到尾,一直无人发现异样。甚至最后白少爷光明正大离开,余力问遍全府上下,都无一人见过。”
面具人贼眉鼠眼的压低声音道:“他是不是……冻结了时间?”
黑暗
角落中,宛如死人一般没有气息之人,忽然开口道:“你好像知道很多?”
面具人又发出干哑的笑声,说道:“不多不多,一点都不多。”
“你的血雾从何习来?”
面具人伸指掩嘴。
“嘘……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就不会去问你的秘密,你也不该问我的秘密。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好玩。我喜欢爆炸,喜欢砰砰砰的声音。”
说着,面具人踮起脚尖,一蹦一蹦的走到黑暗中那个身影面前,伸出自己可怕的鬼脸,凑近那人。
那人面上同样戴着面具,漆黑一片。看不清容颜。
“我的身价,你买不起。所以你可不要搞错了,我不是你的手下。”
说着,面具人手间亮出一把匕首,就要向那人刺去。那人挥手,却不是抵挡匕首,而是隔空斥退了要上前相救之人。
刀尖抵在那人喉结处,没有继续深入。面具人随之收起匕首,哈哈大笑道:“我喜欢你,你和那些废物不一样,和余力也不一样,很不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白衣文士一直观察着此处,他很想知道,黑暗中的人是谁。他讨厌没有把握,无法掌控的事。此时见闹剧结束,对面具人道:“你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
随即对重楼公子道:“关于白少爷,若没有别的事可告知,那么说出下一步计划。我不想和这个疯子共处一室。”
面具人闻言跳到白衣文士身边,不知从哪里,竟然掏出两片铜锣,“哐哐”拍打,伴随着他癫狂的笑声,直如魔音灌耳。
“你找死!”白衣文士咬牙拔刀,又冲着面具人砍去,但这些喧闹之声仿佛对白衣文士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让他出刀都慢了好几分。
面具人轻松闪躲,向后跃去,几步间,就退出房门。他干哑的声音伴随着铜锣之声远远传来。
“小老鼠们凑在一起商量诡计,大猫猫要自己玩儿。”
白衣文士见他远去,缓缓收刀。他并没有真的愤怒,相反,他很擅长克制。这番行为,不过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重楼公子有内部消息,这
场游戏中,白衣文士需要获得一些独占的优势,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他和面具人都是玩家,他不知道面具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的目的,是要取代余力。
某些事,他已经从那团血雾中得到证实。在背对重楼公子和角落之人时,他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他想起那个人,就觉得可恨,可是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并不是靠努力修炼,就能拉近。他需要一些,别的力量。
可是对于面容尽毁的面具人,他又有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本能的想要将他,驱逐出这场九死一生的游戏。
待他转身,重楼公子已重新为他倒上一杯茶,笑着说:“我们继续聊?”
白衣文士从容入座,道:“好。”
重楼公子道:“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时间法术。余力也有此怀疑,他的暗号频发,护卫却未有动作。他也觉得,白少爷可能是冻结了时间。但是事后问询,家中计时所用的悬香,无论是书房内,还是其他房间的,都按照同样的速度燃烧。至于那暗号,却是被提前破坏了机关,传达不出。”
白衣文士道:“所以至今,对于白少爷如何行事,仍旧没有头绪?”
重楼公子道:“没有,他仿佛不似人间存在。”
白衣文士皱眉道:“不是时间秘法,会不会是与宙有关的法术?”
重楼公子沉思片刻,道:“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但是书中所言,也只说道古往今来曰宇,纵横八荒称宙,宇宙之力,应当是天地之力,若是人可御之,便是无敌。”
白衣文士不答话,只是心中隐隐有感,白少爷身上,有他想要的力量。
于是他开口怂恿道:“所以,我们要不要配合余力,把白少爷引出来。”
重楼公子却摇头道:“暂时停一停,不要有动作。余力走到今天,绝不是什么庸才,静观其变。”
白衣文士点头,这件事便聊到此处,往后不过继续对弈饮茶,如寻常老友相聚。直到夜落,白衣文士才起身离去。而那屋中,仍旧细细低语……
第五十一章 余烬犹戏命(一)
高家老爷这几日心情十分愉悦,他那个总是寻死觅活的女儿,在一次出门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再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甚至常常对自己这位老父亲说些体己的话。
后来几次打听,才知道高小姐那日去了一家名为“白日梦”的奇妙店铺,听说真真切切的体验了一次生离死别,所以才开始珍惜活在世间的机会。高老爷很感谢那位小哥,可是当他携重金上门致谢时,小哥已是人去楼空。
虽然遗憾,却并不会影响高老爷的好心情。这一日,他罕见的带着高小姐出街游玩,父女二人一路相谈甚欢,十分融洽。
之所以罕见,不仅是因为高小姐从前古怪的性情,阖家之欢只是奢望,也有高老爷忙于人事周转,疏于家庭关系的原因。
今日,二人在随从相拥之下,路过一家票号,高老爷老远便瞧见票号的余掌柜在门口张望,似在等人。
他与余掌柜算不得交好,不过是利益使然,二人之间表面情分总是热络。见余掌柜在此,就要上前寒暄,忽然想起女儿在身侧,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虽未开口,高小姐却知其意,彷如高老爷无声说道:“还是陪女儿重要。”
高小姐柔声道:“这位余伯伯年节时予我压岁钱,平日里难得遇见,不如上前打个招呼,免失礼数。”
此时已是九月,所谓的压岁钱,实在是个拙劣的借口。可是借口越拙劣,意图便越明显。纵然蠢笨之人,也能闻音知意,何况是深知人情世故的高老爷。于是高老爷又抬起手,对着余掌柜打招呼。
二人之间,尚且有二十仗的距离,在江南道的文士看来,这便是商贾的轻浮之举,有失风度。然而高老爷却知道,打招呼的距离越远,挥手的幅度越大,所包含的热情越深。江南道余杭郡曾流传的民间志异中,便有人妖相恋的二人,几百仗外就张开双臂奔向对方,遥遥处即相拥。
余掌柜瞧见高老爷,也缓缓招手,相视一笑。高小姐见此情形,并不跟随父亲一同上前,而是在随从簇拥之下,转身走到街边小贩前,拣选小贩自家婆娘手工编织饰
物。
那边余掌柜和高老爷客套几句,聊起这几日所发生之事,自然离不开余家金铺被劫一案。余掌柜的票号同属于余力的财产,说起此事,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高小姐对于此类事并无多大兴趣,只在父亲提起时,随他应和。余家的金铺,远远不如此时手中拿起的草编蜻蜓有趣。
这样的手艺,在穷人家倒是常见。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会用茅草编织一些物件,作为自己的玩具。再灵巧些,就会编织草鞋,售之补贴家用。但如高小姐这样的富家千金,金银首饰见得多了,反而对这类小玩意充满好奇。
“给钱。”她轻声下令,身后自然有丫鬟替她出钱。
拿着蜻蜓举过头顶,想象着蜻蜓飞舞,又落上她肩头的画面,心中暗想,那样的自己,一定很美。
便在这时,忽然一只恍若被烈火烧焦的手突兀的出现在眼前,一把夺过那只草编的蜻蜓。高小姐又惊又怒,她还未看清那只手的恐怖模样,正欲发作,就见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人,突然跃入她眼前。
“这个有趣,我以前手指灵活时,也喜欢编蜻蜓玩。却没有这只精巧。”干哑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随后便是一长串的笑声。
高小姐可不管此人形似近日广为流传的歹人,娇喝一声:“这是我的!还我!”
那个面具人似乎有些紧张,将草蜻蜓双手护在怀里,退后两步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国家的!国家的就是百姓的,我是百姓,这就是我的!”
高小姐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往日里无论是谁,对她都百依百顺,从不违抗。今日这个怪人,不仅不听自己的话,而且还说出了一段……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的话。
但她只是刁蛮,却不是蠢笨,立马开口道:“这是我花钱买的!”
面具人道:“钱?哈哈哈哈,我很有钱,我给你钱,这个是我的。”
高小姐道:“我也有钱,我给你钱,你把蜻蜓还我。”
面具人道:“你出多少钱?”
高小姐问道身边随行的丫鬟:“你带了多少钱?”
丫鬟轻声劝阻道:“小姐……”
高小姐斥道:“闭嘴,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
丫鬟宛如受惊小鹿,颤颤巍巍道:“尚余十良足银。”高小姐娇纵惯了,无所畏惧,可是随行的丫头,在看到那只烧焦的手和笑脸面具时,就认出了来人。她害怕,却不逃脱,身后几名护卫大哥钢刀出鞘的声音,短暂的给予她勇气。
高小姐正要开口,面具人却抢先道:“时辰到啦,不陪你玩咯。”
说着一步跨出,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高小姐眼前长街瞬间被烟尘遮蔽。她看着响声的来源,那里,方才正站在她的父亲高老爷。
浓烟滚滚之下,是凄惨的嚎哭,和惊慌的尖叫。
高小姐呆立当场,她看见浓烟滚滚里,缓缓爬出一人,那是一位妇人,一位不认识的妇人。那妇人满脸痛苦之色,艰难的向外匍匐,缓缓从浓烟中爬出。高小姐终于看见,妇人的下半身,已被炸得血肉模糊。
“哈哈哈哈……”干哑的笑声又从耳边响起,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兴奋大喊,“我现在更有钱了,而且比你多。那间屋子里的钱,都是我的。”
就见四周的巷弄中,又钻出几个戴着各类诡异面具的人,冲进滚滚浓烟中。
便在这时,耳听得一声怒喝,屋檐之上跳下四人,将笑声未止的面具人团团围住。
“呔!贼人受死!”他们出言十分果断,并没有喊出“束手就擒饶你不死”这样的废话,只是互相提醒一句,便一同冲向面具人。至于那些冲进烟雾中劫财宵小,任凭其妄为。很显然,眼前这个才是正主。
“来得好,来得妙。”面具人原地拍着手蹦跳,仿佛是在欢迎这四人。
四人显然早有准备,脸上蒙着湿布,谨防面具人用毒。彼此间配合默契,四方包围,死死封住每一处可以逃离的方向。
高小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望着烟尘良久之后,才轻声唤道:
“爹爹……”
第五十二章 余烬犹戏命(二)
钢刀迎面斩落,面具人轻巧后退,另一人已拦腰截杀。
四人出生入死十几年,彼此之间配合娴熟,宛如一人。前一人出手,后一人便知其意,堪堪封死面具人的后路。只见得横斩出刀,面具人避无可避,被那一刀劈中。
出刀之人手上一轻,明明眼见这一刀砍在实处,却没有传来应有的反馈。全力一刀挥空,险些脱臼。再看那面具人,已化作一团血雾,猖狂大笑远远传来,终于还是被他逃脱。
四名护卫相视一眼,也不浪费片刻时间去悔恨懊恼,直直冲入票号。在那里,还有几名搜刮财物的匪人,需要捉拿回去,交给余力审问。
高小姐无措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口中依然轻声呼唤着:“爹爹,爹爹……”
家的温暖一直都在,只是她这几日方有所觉,正想要重头来过,好好生活,可是那个仅她自己所知,最爱她的人,就在眼前毁灭。
她不敢相信,心中仍有一丝侥幸,半晌之后,跌跌撞撞向着未散的烟尘奔去,却在途中踩上一物,向前倾倒。
回眸望去,仅是一块木牌,手艺拙劣,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高小姐想起来,这块木牌,好像是方才那个面具人在闪躲中落下的,可是为何,四名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未曾发现呢……
来不及思索,将其纳入怀中,再起身奔入票号。
那几个戴着面具的毛贼已被四护卫制服,捆绑押解,打算送入余府。至于票号这边,自有专人收尾,那四人的武艺,从来都不是救死扶伤用的。
高小姐进门便见满地残骸,支离破碎。巡视一周,很快找到奄奄一息的高老爷,靠着墙艰难的喘息。
“爹爹还没死。”这个念头在高小姐脑海里一闪而过,紧绷的神经也松了半截,她连忙跑到高老爷身边,哽咽呼唤:“爹爹,爹爹……”
高老爷缓缓睁开双眼,见是自家闺女儿,艰难露出一个
慈祥的笑容:“子寒呀,你没事就好……”
“爹爹,爹爹……”高子寒只是无助的呼喊着,她不通医术,也不通武艺。她什么都不懂,这个时候,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高老爷满是血迹和黑灰的手缓慢而吃力的抬起,他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全都碎裂,每一次呼吸,都是刻骨铭心的疼,更不用说,这个抬手的动作。
可他还是咬牙坚持,将手抬了起来,拂过高子寒脸上的泪珠,留下一道漆黑的血迹。
“子寒,不要哭了,以后再哭,没人哄你,没人给你买桂花糕……”
听着高老爷宛如遗言一般的话语,高子寒愈加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高老爷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当他睁眼,第一眼看到是她时,就明白自己死期到了。或许换了任何人,就算是店中小二,至少也会抓紧时间去找位郎中来。
可是眼前是他的女儿,他最了解的女儿,所以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可他还不能祥和的死去,因为这个女儿哭了。无论多重要的事,在女儿哭的时候,就要先哄她。这是这些年,二人相处下来的经验,也是结论。
所以此刻,高老爷已经完全不去想,如何自救。他只是艰难而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脸庞,说着一些宠溺的话,来哄她,希望她不要再哭了。
只是隐隐约约间,高老爷心中,产生了一丝期待,一丝对死的期待。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是不是快要解脱了。
是啊,要解脱了。自己这一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他曾经有一位好妻子,他很爱她。纵然年少清贫,二人相濡以沫,也自得快活。她是他活着的动力,财富名望,曾经高老爷很喜欢,但是真正得到以后,又觉得无所谓了。不过是能多吃几口饱饭,少挨几次寒冻。人间的疾苦,对于穷过的高老爷来说,从来都不算是苦。
真正的苦,都是他人带来的。少年时的高老爷也曾意气风发,如
今岁月蹉跎,他只剩下一副虚伪的笑脸,迎接歌潭形形色色的达官显贵。
爱妻难产而死,留下一女。高老爷本无意再娶,却又不愿女儿,没了母亲照拂。就算,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娘。可是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讨好,这个脾气怪异的女儿,总会跟他闹别扭。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高子寒这个名字取得不好。“高”本就有凌绝之意,“子”又是十二时辰之首,最后一个“寒”字,更显生人勿进。曾经也有算命先生奉劝他,将“寒”改为“惠”,“高子惠”之名,可显子孙豁达仁爱。
高老爷没有采纳,毕竟那个“寒”字,取自亡妻,他难以割舍。
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换了一个名字,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不过罢了,一切都罢了。他马上就要解脱了,再也不用虚与委蛇的面对世人,也不用再为女儿的情绪变化,担惊受怕。
如果有来世,他想做高子寒的儿子,也来折磨折磨她。
思及此处,高老爷忽然笑了,他好像终于领悟到,世人常说,子女是来向父母要债,是什么意思。或许自己上辈子,欠了高子寒更多。
高子寒见父亲忽然没有来的发笑,自己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鼻涕滞留在鼻子里,发出“嗡嗡”声:“爹,爹笑了,爹没事了。”
高老爷说道:“没事了,爹没事了,这一次,爹真的解脱了……”
看着高子寒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俏脸,被自己恶作剧般抹上了一圈又一圈黑灰,高老爷心中,更为欢喜,仿佛终于从这具虚伪不堪的丑陋身躯中脱离,又回到年少时桀骜的模样。
他笑了,人间游历四十载,归去时,仍旧是少年。
于是他笑着笑着,便将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是他留给女儿的最后一个印象,希望不会太差。希望高子寒往后某个无助的夜晚惊醒时,想起父亲这样的笑容,能带给她温暖和勇气。
第五十三章 余烬犹戏命(三)
高子寒是高老爷的独女。
几乎整个高府都知道,她是大夫人的女儿,唯独她自己,在所有人的呵护下,以为家中那位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是她的亲生母亲。
至少,过去的十几年,她表现得像是如此。
那是高老爷的决断,在高子寒出生时,修罗帝国正在走向没落,新的帝国即将崛起。神农所推崇的人人生而平等,让他在嫡庶之分,和家庭完整上,选择了后者。而侧室之女带来的高下之别,最后也会随“独女”二字抹平。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谎言,如何瞒得过心思敏锐的高小姐。何况高府上下仆役众多,闲言碎语总难回避。
所以高子寒从小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她的母亲,所以她总是从心底里,对这个女人充满敌意。
即使那个女人现在就算抹着眼泪,也不忘为高子寒的碗中添上甜汤。
高子寒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女人,很想找个理由去埋怨她,责怪她。可是她想不出来,这一切,能和她有什么关系。高子寒觉得,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时若是拉住爹爹,不让他上前,或是快步走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后悔总是无用,高子寒独爱怨天尤人。所以此刻,她看着眼前的甜汤,仿佛终于找到点借口,端起瓷碗就向眼前的女人砸去:“我爹都死了,还有心情在这儿喝甜汤?”
被泼了满脸汤水的中年妇女诧异的看着高子寒,汤汁顺着脸颊流入锦衣华服之下,她也不做擦拭,只是忽然停下了哭泣,然后慢慢笑起来。
“真是厉害的小丫头呢。本来看在老高的情面上,想让你安静舒服的死去。可是你非要这么不知好歹,那就别怪娘亲手段狠辣了。”
她笑着起身,笑得如此开朗而真挚,仿佛几息前还哭得伤心欲绝的人,并不是她。挥手斥退上前为她擦拭的丫鬟,从容的离开中堂。
高子寒敏锐的察觉到她话里的“死”字,这一日的沮丧和愤恨,终于找到一道宣泄的缺口,对着离去的中年妇女破口大骂,起身就要追逐,却被往日里低眉顺眼的丫鬟阻拦,几人一起出手,将她按回座位上。
高子寒面露阴毒之色
,狠厉道:“你们要造反吗?”
其中一位平日饱受高子寒欺压的丫鬟立刻出声道:“小姐,天下之事,孝字当先,您气死了老爷,又折辱了夫人,小女子纵然出身卑微,也看不下去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高子寒不屑道:“呵,小贱人长本事了,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没读过书的贱人,还敢学人说大道理,真是不知羞耻。”
丫鬟道:“我没读过书,小姐读过书,所以小姐做得出气死老爷的事,我就做不出来。”
她反反复复把“气死老爷”这句话挂在嘴上,当真如尖刀直刺高子寒心口。
“爹爹是受贼人所害,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现在知道被人冤枉不好受了?你平日里无中生有,我们因你所受的冤屈,何曾少过?而且,老爷的确就是被你气死的。今日在场的人都见着了,是你一直在那里哭哭啼啼,阻拦我们救治老爷。”
高子寒理直气壮道:“我见到爹爹时,爹爹已经不行了!”
“还在这儿自欺欺人呢,老爷那时尚未断气,甚至还有力气与小姐有说有笑,最后我们亲眼看见,老爷就是听小姐不知说了什么,才气急攻心,当场去世。”
“贱人住嘴!”话落手起,“啪”的一声,耳光打在丫鬟脸上。高小姐含怒出手,不止在她脸上留下一个鲜红掌印,还令她嘴角流血。
丫鬟捧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高小姐冷笑。
便在这时,中年妇人去而往返,已收拾干净己身,换上一席黑纱,作遗孀状。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面色冷厉的看着宛如困兽的高小姐。
中年妇人一如往日优雅慈祥,在中堂主位坐下,又示意孩童坐到她身旁的位置。这两个位置,从前一直是高老爷和高小姐的专座。前几日,高小姐还坐在这里跟爹爹撒娇。
“这是你姐姐,叫姐姐。”中年妇人开口道,满脸都是得色,仿佛熬过千年霜寒,终见春日。
少年却只是恨恨的盯着高子寒,不说话。
高小姐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野种,也配叫我姐姐?”
中年妇女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以示安慰,然后对丫鬟说道:“打。”
“是。”允诺一声,丫鬟抬手,高子寒怒目道:“你敢!”
“我敢呀。”说着巴掌挥下,却比先前她所受那一耳光,更加用力。一巴掌下去,高小姐的脸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
高小姐只觉得这一幕怎的如此熟悉,这种痛楚恍如隔日。隐约记起,那一场大梦中,她好像常常忍受这样的毒打。
她又陷入梦里了吗?
如今的场面,依旧是在小哥的梦中?
这个念头生出,脸上火辣辣的痛似乎也随之消散。
这是梦吧。这还是那个一心求死的梦。所有的苦难,都是在告诉她,要好好活着。这就是梦,一旦醒来,爹爹仍旧在家等她,还会埋怨自己归来的晚了。
爹爹若是埋怨,便让他埋怨,年纪大了,总是里嗦,自己好好听着就好。只要爹爹还在,她不怕那些埋怨。
甚至,还很期待。
是啊,这就是梦,她懂了,她悟了,如今,她想醒来了。
她忽然开始发笑,笑着嘶喊:“我懂了!我不想死了!让我醒过来!”
中年妇人见她这般笑容,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面色一沉,冷言道:“你不想死,就可以不死吗?”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平日也常为高老爷的饭食中加料,或是在书房中点上对身体有害的香薰。那些慢性 毒药,药效太过迟缓。她本来已经做好久等的准备,谁知这一日,喜从天降,高老爷竟然如此善解人意,懂事的归西,没给她带来一丝嫌疑和麻烦,实在让她欣喜。
她心情太好了,好到凶狠的话才出口,又忍不住快乐的笑了起来。
于是这两个疯狂的女人,便在此时,一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她们的笑声里,忽然夹杂着诡异的干笑,一声一顿,宛如妖魔。
“这里好快乐,好多笑声,我好喜欢,哈哈哈……”随着干哑的声音传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怪人,从大门外,缓缓走进。
第五十四章 余烬犹戏命(四)
“哈,哈,哈,哈……”随着一字一顿的诡异干笑传进高府,那个每次在歌潭出现,都会引起腥风血雨的笑脸面具人,未如往常一般,癫狂的蹦蹦跳跳前行。
他走得极缓,就像名角大家在众星捧月下粉墨登场。
此刻,他的确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高府上下,都紧张的盯着他。
重金请来的护院最先反应过来,拔出腰间长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面具人,寻求破绽。
可是步伐轻浮的面具人,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护卫只觉得随手一刀砍出,就能要他狗命。
刀握在手心,越来越紧。他是高府护院,高老爷花大价钱请来的护院,本就是武林侠士,自然不像高子寒那般无所畏惧。他考虑的太多,所以更不敢出手。
毕竟眼前的面具人,连余力都拿他没有办法。
每一个破绽,都像是陷阱,请君入瓮,然后活埋。
护院便这样持刀相胁,也不出手,脚步腾挪着注视着面具人。
高夫人收敛笑容,今天是她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她不想被打扰。虽未谋面,却也知道,眼前的面具人,就是近日里两劫余力,还在昨日杀害她家老爷的凶手。
“阁下擅闯高府,有何指教。”高夫人说道。
“没事没事。”面具人话中带笑,开口答道,“我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戕害我家老爷,高府还对你有亏欠?”高夫人只当他是寻衅讹诈,仅是风声传闻的消息,在高夫人的认知里,这是一个为了钱财以身犯险的亡命之徒,妄图洗劫高府,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哈,哈,哈,哈……当然有。”他指向高小姐,“小姑娘,你拿了我的东西。”
高子寒闻言,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有一小块木牌,的确是面具人所遗落。但她此时只将眼前种种视作梦境,于是更加无畏,百无禁忌。即使眼前隐藏在笑脸背后的,是她的杀父仇人。
于是她故意说道:“那只蜻蜓被你炸没了。都是你的错,你再编一个赔我。”
面具人听到这番答话,仿佛被人点了穴道
,原地顿了三秒,之后才诧异道:“你不怕我?”
“跳梁小丑,何足惧哉。”
面具人掀开笑脸面具,露出一张一半烧焦,一半腐烂,还被削掉鼻子的鬼脸,然后张狂大笑:“哈哈哈哈……现在,怕了吗?”
在场众人,见到这张脸,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就连曾经游历江湖的看家护院,也在此刻萌生退意。与他人不同,别人只是被这恶魔模样吓得心惊,护院却想得更多。经历如此绝境不灭者,必有涅。
听得一声尖叫,刚才扇高子寒耳光的丫鬟,已是被吓得昏厥过去。便是精心谋划今日多年,心机城府的高夫人,此刻也不敢直视那人,用手捂住身旁孩童的眼睛。孩童反而透过指缝,好奇打量那人。
唯有高子寒见到这张脸,片刻失神后,哈哈大笑:“真丑。”
面具人也不恼怒,笑着说道:“我以前,很帅的。”
“哦?有多帅?帅到被毁容?”
“这番形容倒是贴切。”面具人认真点点头,指着半张腐烂的脸说,“这半张,的确是因为太过俊俏,才让人用剧毒腐蚀。”
高子寒道:“那另外半张呢?”
面具人换手指向另外半张烧焦的脸,道:“这半张,是因为一场大火。在那场大火之前,我可是全村最好看的娃,我爷爷总说,我是全村的希望。”
他说起这些话时,无比认真,完全没有往日里癫狂的怪样子。这些话,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也没有好好跟人说起这些故事。
“那你是真的惨。”高子寒说着同情的话,语气里却满是嘲讽。
“还有这鼻子,是那年……”面具人正要诉说隐藏在心底的辛酸往事,却忽然“嘭”的一声,化作一团血雾消散。
血雾之后,是那名护院,惊恐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寻求许久的机会,眼见着面具人沉入情绪中,终于有了一丝不似伪装的破绽,果断出刀,却一刀挥空,面具人随之消散。
“哈哈哈哈……”笑声从护院耳边传来,靠得太近,护院甚至能感受到,随着声音一同传入耳中的热气
不用回头,便知道,那张鬼脸,此刻就在他的肩头。
走南闯北多年的护院惊恐的睁大双眼,他能感觉,席卷全身的恐惧,此时就在他的身后。他想闪躲,可是双腿发软,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半步。
然后,那张烧焦的脸慢慢从他的肩头后退。
“幸好,我不是那个矫情的小寡妇,换成是他,你打断他说话,一定会死的很惨。
“幸好幸好,你遇见的是我,而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可是我们村的希望。”
面具人从护院身边绕过,就要前行,猛一回头,鬼脸贴近护院,那张本该毁灭的恐怖脸庞,直直凝视,双眼因为没有眼皮眼睑,格外凸出,仿佛随时要从眼中掉落。而那烧焦和腐烂的脸颊上,烂肉挂于白骨,迎风摇晃。
“哇!”鬼脸忽然大喊一声,护院发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本是敞胸露腹,满面虬须,胸口还有巴掌大的护心毛,典型莽汉模样。可是此刻,不仅哭得梨花带雨,宛如被人羞辱的小娘们儿,甚至裤裆里,都发出一阵骚臭。
面具人转身对着高子寒笑道:“你看,他怕了。这才对,人都应该怕我,怕我才是对的。你不怕我,那就是你不对,是你不正常。对,对,就是你不正常,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女人……”
摘了面具的面具人口中絮絮叨叨的念叨着,高子寒理也不理,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味。
“小翠,再拿个杯子来,我要请这位公子喝茶。”高子寒吩咐道,却无人应答,片刻之后才故作醒悟的模样,对面具人道,“哦,小翠被你吓晕了,那你没有茶喝了。”
“哈哈哈……”面具人停止念叨,又大笑起来,对高子寒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喊我公子,有意思,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喜欢你!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面具人问道:“你叫什么?”
“高子寒。”
“好,我记住了。我叫戏命,希望你也能记住。”
高子寒从腰间拿出那块木牌,看了一眼道:“你不是叫陈幼林吗?”
第五十五章 余烬犹戏命(五)
自称戏命的面具人痴痴的望着那块木牌,沉思良久。纵然是显而易见的出神,也没有人敢再乘此机会偷袭。之前他的确放过了高府护院,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如此侥幸。毕竟,比起洗劫余家地字号金铺白衣文士,这位面具人,每次出现,都会带来更多的伤亡。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大家对这件事想得很清楚。如今戏命既然没有对他们的生命产生威胁,而高家的家主归属,尚未尘埃落定,那么静观其变就是最好的选择。
许久之后,戏命才用他那独特的干哑嗓音说道:“陈幼林啊,我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可是太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久到我都忘记这个名字了。”
高子寒道:“那别人见到你一般叫什么?”
戏命摸了摸腐烂的下巴,思索片刻,试探问道:“叫……救命?”
“哈哈哈……”高子寒开怀大笑,她喜欢这个玩笑,即使戏命说的很认真,“可是自从你出现在高府到现在,也无人叫救命。”
“你说的对,的确,你们好像还不够怕我?其实我不喜欢杀人,打打杀杀的,没什么意思。死一个人,就会少一个观众。我真的不喜欢,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路上看见饿肚子的乞丐,我不忍心看他受苦,都会亲手帮他结束性命。唉,我这么善良的人,你们为什么都不怕我呢?不对,这个结论不对,我就是太善良了,所以你们才不怕我,对不对?那我杀个人吧。”
说着,他右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左手伸直,原地转圈。一圈一圈,直到他的身形不稳,显然已近晕眩,才缓缓停下脚步,摇摇晃晃的,指向一人。
那是高夫人身边的孩子。虽然高小姐从未见过,却也从高夫人的呵护和紧张中,猜出这是她的儿子。至于是和谁所生,高老爷还是门房下人,又或是府外的三教九流,在她眼中都一样。他不过是个野种。
高夫人已猜出戏命之意,忙将孩子护
在怀中,色厉内荏怒斥道:“你敢!”
戏命仿佛吓了一跳,方才的晕眩感使他脚步轻浮,左右摇晃,宛如醉汉,口中也是含糊不清的说道:“不敢不敢,当然不敢,我胆子很小的。但是小寡妇曾经说过,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就是我明明不敢,但是也得上去弄死他。”
说着,便就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向那孩子走去。在场众人,仆役护院,竟无一人敢阻拦。
门外屋檐上,二人对立,遥遥望着此处发生之事。正是白少爷与小弟。
小弟见状开口道:“还不出手?”
白少爷罕见的犹豫道:“不知道。”
小弟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白少爷道:“总有不知道的事。”
小弟道:“歹人行凶,便在眼前,是何理由不出手?仅是因为这是余力的死对头,你就要放任其肆意妄为?”
白少爷回望小弟,说道:“相处如此多年,你对我的判断,为何总是如此肤浅。尤其令我失望的是,这竟是你的真心话。”
小弟道:“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不明白,为何卫家之事,你灭其满门,而到了高家,你就冷眼旁观。”
白少爷道:“卫家之事,我不出手,便无人可知,更无人出手。小小歌潭城,少了几名穷苦人家卖身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人在意。这件事,若我不过问,卫家就会一直猖獗下去。那是一个时代的错,不是某个人的错,我不得不出手。而眼前之人,行事张狂放浪,生怕人不知。不管是余力,还是朝廷,总会有人制裁。”
小弟道:“狗屁理由。同样是杀人,杀的同样是孩童,此人所行之罪和卫家有何区别。”
白少爷耐心道:“论罪与否,不是你我可以决定。那个孩子是否该死,这个疯子是否该死,都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可成定论。”
小弟道:“我只知道,你见死不救。”
白少爷道:“所以我常说,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小弟道:“你不救,我救。”说罢便弹步跃起,高高落入余家大院中,直奔中堂。白少爷也不阻拦,继续居高临下观望。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一丝笑意。这便是他选择小弟的原因,小弟与他不同,那是一把无鞘的利剑,一往无前。而他,见过太多,知道太多,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他总是羡慕那些无知的人,所以多年前,那个名叫“帝缺”的男人,告诉他“无知是罪”,他并不认同。知道太多才是罪。就因为每个人只看见自己所看见的,这个天下,这个江湖,才显得精彩。若是人人通晓大道,安分守己,那也太无趣了。
想到此处,白少爷不禁自嘲一笑。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安平乐世之人,他内心最深处,潜藏着对混乱的渴望。所以他才总觉得,自己承担不了那份责任。
小弟从天而降,宛如戏文里行侠仗义的高人,在场众人立刻看见了他,更有眼力出众之人,一眼便认出,他是白少爷身边形影不离的书童。高子寒同样想到这一点,立刻抬头望去,果见屋檐上,一席白衣出尘,宛若神仙下凡,俊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的青年,正含笑望向此处。
便在这一刻,高子寒心里什么都不剩了,杀父之仇,歹徒在侧,恶母相胁,再大的危机和苦难,都比不上白少爷迎风一笑。那笑容如冬雪寒梅,春风化雨,夏雨雨人,秋月无双。那是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总和。那是所有期待中梦境的终点。
高子寒更加坚信,自己身处梦中。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出现白少爷望着她微笑的场景。这一幕太美,她不想醒来,她想沉浸在这样温柔的目光中,化作永恒。
即使,身边血雾弥漫,刀光剑影,金铁相交,她也舍不得分出半点注意力,去看小弟与戏命之间的你来我往。
第五十六章 余烬犹戏命(完)
这边高子寒看得如痴如醉,那边戏命小弟斗得难解难分。
小弟随白少爷习武,身法宛如游龙,在戏命身边来回腾挪,不时暗中出掌,角度刁钻,打得戏命连连后退。
戏命不耐烦的叫嚷道:“娘们儿拳,娘们儿拳。”
只因小弟的功夫虽然精妙,却无内力支撑,跟遑论以气御力。打得花里胡哨,却无法对戏命造成伤害。
他修炼这套身法已有四年,加上白少爷指点,已至化境,再难寸进。也曾求白少爷传他内功修行法门,白少爷却从未应允,只说小弟学会逃命的本事,就算足以面对今后会遇见的种种困局。
此刻,白少爷就满意的看着小弟 第一次实战。虽然小弟伤不了戏命,但同样不会被戏命寻出踪迹。
忽然,白少爷心有所感,举目望向东方,难得皱眉,轻声自语:“亢宿……竟然是亢宿吗?那么,谁有资格,做那角宿。”
他所看去之处,是山,山后远山,迈过大海。遥远的东方,梵天帝国境内,江湖中消失三年的迦楼战神,那个无敌于世的黑刀傅雨,此刻正艰难的挣扎着。他浑身上下都是火焰,却不是属于他的那份赤炎迦楼业火。烈焰将他燃烧,隐隐有龙头之影,现于火光之中。
白少爷收回目光,又望向小弟,此时戏命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刃尖深寒,柄上却是金光灿烂,烨烨生辉。
白少爷一眼便认出此物,不禁笑道:“倒是好机缘。”
匕首随着戏命的手腕翻转,无比灵巧,宛如是他手上活物。任谁都能看出,他是玩弄匕首的行家。可是任凭他如何机警,也寻摸不到小弟的身影。身上不时受小弟轻拍一掌,也无甚痛楚,只觉得烦躁,就像有个苍蝇围绕着耳边嗡嗡发响,却始终难明踪迹。
戏命干脆将匕首扔在地上,自顾自说道:“你就算随便拿把刀在我身上砍,也比这样乱摸有效果。”
然后便不理会小弟的骚扰,蹦跳着奔向高夫人身边的孩童。却在下一刻,感觉脚下有异物阻拦,被小
弟一记扫堂腿掀翻在地。
“烦人的老鼠。”戏命趴在地上,扯着嘴冷笑。
“你让这个游戏,变得无聊了。”他抱怨着,从袖中滑出一支火折子吹燃,“那就结束吧。”
言罢扒开自己的长衫,随后脸色一变,嘟囔道:“咦?我的炸药呢?”
“你在找这个?”小弟不再闪躲,立在一旁,手上拎着几个竹筒,高高举起,向戏命示意。
“哎呀呀,狡猾的小老鼠。”戏命翻了个身,舒服的躺在地上,“那么,今天就玩到这里了。下次,我去找你。”
“想走?”小弟一步跨出,就要上前,却见戏命将点燃的火折子往自己身上一扔,似要**,却在“嘭”的一声后,又化作一团血雾,消失不见。
“拦住他!”小弟转身向白少爷求助,举头望去,那房檐上,哪还有半个人影。就连一直望着白少爷发呆的高子寒,也未看到,白少爷是何时离开的。
最先有所动作的,还是老谋深算的高夫人,见歹人无踪,立刻开口对小弟说道:“多谢白家出手相助。”
她自然识得白少爷,也认得小弟。但是从来不知道小弟姓名。白少爷可以叫他小弟,别人却不一定叫得。所以她感谢白家,毕竟,比起小弟,更重要的是和白家拉上关系。
小弟冷冷瞥了高夫人一眼,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虽然,他也不喜欢高小姐。他只觉得,高老爷这一生,纵然不是如何大善之辈,却也非大恶之流。为这样两个女人兢兢业业奔波一辈子,实在不值。
便在这回眸瞬间,他的瞳孔睁大,怒喝一声:“小心!”
高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嘭”的一声,耳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几乎将她震得昏厥。眼前血肉纷飞,猩红一片。
她呆呆的愣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恍若一百万年之后,喉咙咕咚咽下口水,艰难而缓慢的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是瞬间,那颗心仿佛注铅般,沉沉下坠。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没
有分毫改变,可是整个人,却在这一刻,仿若癫狂。
身侧,本该是那名孩童所在的地方,此时,只剩一滩支离破碎的血肉。
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她只是微微张嘴,然后便是窒息一般,捂着胸口,一动不动。
空气中血腥味疯狂扩散,血如水泼,染红周围几人的衣衫长发,便是背对着他们的高小姐,此时也是浑身血迹。
都是那个孩子的血。
高夫人缓缓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了。
多年谋划,眼见今日就要功成,却在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又是漫长的沉默,高夫人的意念,终于再无法支撑,倒地昏死过去。
……
漆黑的小屋中,白少爷独坐饮酒。他想起蜀山唯一不喝酒的异类,曾经大周的骠骑将军南宫。
问起缘由,南宫总说,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他不能再犯错了。
南宫不想犯错,所以需要有清醒的判断力。白少爷很羡慕他,因为在南宫认知的世界里,能够轻易的分辨对错。
这是一直困扰白少爷的地方,很多事他明明可以做到,却不知道该不该做。南宫可以朝着简单的目标迎难而上,白少爷却连目标是什么都不知道。人间赋予他强大的力量,便要承担更加重大的责任,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份责任是什么。
吃不饱饭的人,努力谋生。渴望权力的人,官场纵横。有人习武笑傲江湖,有人学文兼济天下。唯有白少爷,不知道他要什么。
见过太多生死,生死便是寻常事。经历太多离别,离别更非人世苦。
或许对于别人,遇见不平,只用考虑能不能救。唯独白少爷,他一定能救,却不知道该不该救。
小弟站在门口已经三个时辰,从高府回来之后,便一直立于此处。
白少爷知道,却未唤他进来。他和小弟,都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大道。
他们,都需要想清楚。
第五十七章 枯萎中绽放(一)
高府之内,高子寒闺阁独坐,右手悬在茶杯上,感受着热气升腾。左手捏着一块桂花糕,正往口中送。
高老爷因戏命而死,谋划已久的高夫人,心怀愤懑的家仆,重重算计之下,她本该在昨日死去。
但又因为戏命杀了高夫人的孩子,令高夫人神志昏聩,高子寒顺理成章成为高家家主。雷厉风行的赶走那些包藏祸心的仆役后,高小姐开始享受她的梦境生活。
她仍旧坚信这是梦,只有在梦里,她才有机会接近白少爷。至于她的父亲高老爷,在高子寒的选择里,总是容易被放弃那一个。
得不到的才会令人骚动,被偏爱总是有恃无恐。
只要梦醒,高老爷总会在原处等她。可是白少爷,只有梦中才存在。
而高子寒魂牵梦绕的白少爷,此刻正和小弟在歌潭城中有名的听雨楼内吃火锅。
从高府回来后,小弟赌气一般,再没和白少爷说过一句话。这种以下犯上的情形,换做别人家,就算是得宠的丫鬟,也逃不过一顿毒打。但是白夜对小弟不一样,可以说是格外的好,令全城少女羡慕的好。小弟不过是一介书童,白夜待他却如亲弟弟一般。
“小哥走了,歌潭城里又少了一个懂火锅的人。”白少爷举杯痛饮,喝不醉这样的本领,一直令他苦恼,“他说过很多有道理的话,可惜我却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聊聊。”
小弟坐在对面,既不吃菜,也不饮酒,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的天空。白少爷行事,他从来都不喜欢。用小弟的话说,白少爷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不仅没有爱心,也没有良心,甚至没有**。无欲无求的白少爷,跟在他身边五年的小弟,也不知道他要什么。
“三年前天劫被八国象征和人间巅峰武力打退十年,散落的机缘,竟然比百年前那一场大战还多。”小弟不答话,对白少爷来说,反而是说话的好时候,于是他自顾自的说着,“小哥当是其一,入梦造梦,真是风情万种的本事。戏命当是其二,化身血雾,这样的能力,不仅仅是逃遁,还可以潜行。”
小弟闻言脸色骤变,道:“天机?”
白少爷笑着摇头,却又点头道:“部分天机,更
多的是我的推理。”
“为何要告诉我?”
“你总会知道的。”
“所以更不该由你来说。”
白少爷举杯一饮而尽,道:“和你说话的机会不多了。”
小弟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死了吗?”
白少爷洒然道:“快了。”
小弟刚要开口,忽有一少女提壶靠近,为他们加水。小弟很快注意到她,因为她竟然当真只是提壶过来,并不像别的女子,会一直偷瞄白少爷。
却在这时,少女一脚踩滑,整壶高汤泼向他们这桌。白少爷仿佛早有预料,只是稍微侧身,便避开迎面泼洒的热汤。
女子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立刻手忙脚乱收拾白少爷面前的一片狼藉,口中不断说着抱歉的话。
白少爷却抢过她手中的湿布,擦干身边的桌椅,请少女入座。
少女诚惶诚恐,直呼不敢,白少爷却轻轻将她拉起,以令人舒适又无法挣扎的力道,让她坐在他身旁。
“怎么了?”白少爷柔声问道。
“什……什么?”少女不解道。
“你哭过。”
“啊……啊!”少女慌忙以袖抚面,擦干泪痕。
白少爷笑道:“你擦得再干净,我也看到了。”
少女闻言,听话的放下手,眼中满是酸楚,红红的鼻尖诉说着委屈。
“所以,告诉我吧,怎么了?”白少爷的声音如春风和煦,总是让人心下安宁。
少女却哽咽道:“不……不能说。”
“那么,你要不要哭一哭。”白少爷道。
“不,也不能哭。”少女鼻头一酸,说着不能哭,眼泪却已经滑落下来。
她前几次上菜时,白少爷就注意到,她的眼圈发红,眼中带泪。所以早知她心不在焉,有所防备。随后果然避开一劫。
少女妄图止住哭泣,可是眼泪从脸上滑过的温热如此明显,她只能用手捂住嘴,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白少爷脱下长衫,盖在少女头上,仿佛要将她与世隔绝。
于是少女
便在透着轻微香气的衣衫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尽情的痛哭起来。
白少爷轻轻抚摸着她的颤动的背脊,也不说话,少女只觉得一股暖意传来,就如幼时母亲哄睡。
于是在这样舒服而纵情的哭泣中,她渐渐睡了过去。
到最后,她都没说发生什么,可是白少爷,却知道了。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想让她自己说,因为以白少爷的方式得到的故事,是不能说给小弟听的。
本是服侍贵客的少女在白少爷身边睡着,掌柜低头哈腰的过来致歉,白少爷却是笑着对他嘘声,示意不要打扰。
本是喧闹的酒楼,也逐渐安静下来。那是白少爷,很多人都认识,男男女女见到他,都会不自觉的关注。少女倾慕他的风流,男人敬畏他的名声。所以白少爷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言不发,整个听雨楼都随之寂静。
日暮西沉,少女悠悠醒来。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不仅睡得安心,还做了一场好梦。由此可见,白少爷的本事并不比小哥差,他也能送人美梦。
闻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少女躲在长衫之下,不敢出来。
长衫下,是被白少爷保护着的天地。长衫外,是苍凉的人世间。她害怕,怕一旦拉开长衫,是掌柜那张凶狠善变无情的冷面。她不在意多遭受一顿毒打,但是她怕掌柜不给她工钱。
可是美梦终究会醒来,长衫缓缓拉开,温柔的夕阳和温柔的白少爷同时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幕,羡煞多少无知少女,和内心渴望青春的少妇。
少女还未开口,白少爷先柔声说道:“去白府吧。说是白少爷让你去的。”
小弟陪着白少爷在此坐了一下午,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白少爷从不是好女色之人。白少爷若是好起女色来,全歌潭的男人都找不到媳妇儿。可是为何白少爷却常常如此予人,对陌生少女出手相助。
他不懂,只是因为,他看到的不够多。所以,对白少爷来说,他很幸福。
可是他能幸福的时间不多了。想到此处,白少爷竟然狡黠的笑起来,看得身边少女,如痴如醉。
第五十八章 枯萎中绽放(二)
江南总是多雨,尤其是春秋时节。即使是富硕的江南道,也总有人在雨中奔波,谋求生计。
而有钱人家,看腻了雨打芭蕉的惬意夏日后,又迎来绵绵秋雨,送走暑气,无论是与老友烹茶听雨,还是伴雨入眠,都是一桩美事。
在这场秋雨中,歌潭城最有钱的余力,心情却十分糟糕。
有些事,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余家第三家铺子被劫,虽然幸得提前布置,有江湖高手守卫,余家票号死伤惨重却没有破财。票号中的现银还没来得及被贼人搬走,护卫就已赶至,将五名面具人抓到余力面前。
此时五人齐齐扑倒在地,嘴里发出诡异的怪笑。本来护卫是想让他们跪在余力身前,一棍子打在腿上,没想到他们几人就这样往前扑去,直接趴在地上。
余力食指轻扬,便有人会意,上前掀开一人面具。不过是一张寻常青年人该有的面孔,只是带着不该有的癫狂神情。
“药?”
只是简单的发问,身旁的重楼公子却立刻领悟其意,道:“未查出用药痕迹。”
“那么,他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嗯……像条疯狗。”余力继续说道。
重楼公子答道:“依我所见,应当是言语蛊惑。”
余力道:“说说话就能使人发疯,还可听令于他。若有这般本事,我们不如认输罢了。”
重楼公子道:“自然不会是三言两语就让常人发疯。这些人应当本就是心智失守,让那人趁虚而入。”
余力道:“如何掌握时机。”
重楼公子道:“若换做我来行事,应当先行设计恐吓……我想起来了,第一次此人出现时,那名活下来的护卫曾言,见到鬼怪。想来便是类似的法子惊吓,然后蛊惑。”
说到这里,重楼公子仿佛想起什么,上前将几人面具一一揭开,果然在这五人中,寻到了天字号金铺被劫时,幸存的护卫。
那名护卫也如方才的青年一样,神情癫狂,不似正常人。
“那日回府禀报时,还是常人模样。不过几日便是如此,真是一场瘟疫……”
余力听完重楼公子的结论,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开口却说起别的事:“你曾说你在重楼派修行,又因资质不佳,未有建树,被赶出重楼,但心中对师门仍怀敬意,故此才叫重楼公子。”
重楼公子道:“老爷好记性。”
余力道:“天下三宗,蜀山剑派为六道剑神鲁正礼长孙所立,故称剑道正宗。除此以外,千年前无上真君后裔所建立的青云门,主修长生仙道,称为道宗。比起这两家祖上都出过仙人,源远流长的大派,位于三宗之末的诡宗重楼派,从未有过如何惊世骇俗之辈于世间行走,却最受人敬畏。无他,只因诡宗所长之诡道,既是纵横术,又是机关术,两者取其一,可谋一国。那么你所学的,是哪一样。”
重楼公子道:“老爷见多识广,我在老爷面前,如一丝不挂,被看得透彻。”
余力面无表情道:“回答我的问题。”
重楼公子道:“既然敢为余老爷的谋士,自然修的纵横术。只可惜学艺不精,未成大家。”
余力冷眼凝视重楼公子许久,缓缓转过头去。便是这样的目光,让重楼公子后背冷汗湿透衣襟。要知道,余力只是普通人,身上没有半分武艺修为,而重楼公子,却在重楼派修行近二十年,早已不是**凡胎。
若世人为鸡鸭,重楼公子至少也是一条豺狼,可是余力那一眼,宛如蛟龙,令重楼公子双腿发软。
“那个面具人,是叫戏命吧。”余力说道,“他好像,不受你控制啊。”
重楼公子闻言立刻双膝跪地,不敢多言,甚至连饶命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私下串通戏命和白衣文士,劫掠余家商铺,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余力查出端倪。
余力很满意重楼公子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不喜欢疯子,你知道的。不受控制,就容易出现意外。处理掉他。另外,抢劫地字号金铺那人,我对他很有兴趣,带来见我。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不是靠钱
能打动的。可惜我只有钱。”
说着,余力躬身拍拍重楼公子的肩膀,温和却又阴冷的说道:“所以我需要你。说真的,我并不讨厌你做的这些事,除了显得蠢笨以外,的确很有意思,至少思路不错。我手下很多人,都不如你。
“可是你记住了,是很多人,不是所有人。你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如果再出现票号这种意外,那么,死是你最轻松的下场。你还不够聪明,不要以为能跟我玩什么手段。你不过是重楼弃徒,而我……
“我可是余力啊。”
说着,便丢下瑟瑟发抖的重楼公子,和趴在地上癫狂大笑的五名面具人,转身进入细雨交织的雨幕,自有人为他撑伞。
厅堂之内,重楼公子颤抖的身躯渐渐和缓,他从地上站起,又恢复往日气定神闲模样,仿佛刚才被吓得话都不敢说的人另有其人。
他看着余力离开的背影,摇开折扇,掩住口鼻。
折扇之后,是一个阴谋得逞的诡异笑容。
“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无知。”微弱自言自语,只有重楼公子自己能听见。
歌潭城郊外的农家小院。
这是白少爷和小弟的住处,他不住白府,很多年。
而白府的主人,也因常年不在歌潭,未住过白府几日。
所以那座堪比余府的气派豪宅,如今变成了一群白少爷从外面捡来的丫鬟们相聚的乐园。
那里没有主子需要服侍,各人自行其事,做好自己的清理打扫工作,便有月钱可领,一团和气,实在是让整个歌潭女子都羡慕的地方。
毕竟,这里,有钱,有自由,还有白少爷。
只可惜,白少爷很少回来,或者说,从未回来。
他只是和小弟住在郊区的小院,除了不养鸡鸭,不务农活,便和普通的农户,没多大的区别。
当然,没多大区别,还是有区别的。
这个区别就是,他是白少爷,他站在那里,就与这整个人间不同。
第五十九章 枯萎中绽放(三)
白少爷的小院中,小弟手持一把铁剑,工艺寻常,材质一般,仔细观瞧,竟然锈迹斑驳。
白少爷不缺钱,小弟也不缺钱,按理说小弟想要剑,应当能搞来一把好剑。可是现在小弟手中的剑,太过寒酸。
小弟却在雨中舞剑,乐此不疲。仿佛这把锈剑,是他的至宝。
对他来说,此剑的确就是至宝 ,人间至宝。
从白少爷第一次见到小弟时,这把剑就一直跟随着小弟,可白少爷从来没见他拔出来,精致的剑鞘之下,竟然是一把如此残破的铁剑。白少爷自然知道这把剑的由来,也认识这把剑的主人,可是他从不说破。
小弟跟了他五年,这五年里,从未说过想学剑,即使,眼前之人是蜀山剑派新一代的七剑,他也从未向白少爷讨教一招半式。
如今秋雨绵绵,小弟义愤,拔出铁剑,却已是锈迹斑驳。
“你想学剑吗?”白少爷依靠在窗边,向着雨中的小弟问道。
“想。”小弟施展白少爷教他的身法,形如游龙,在雨中穿梭。
“我教你啊。”白少爷说道。
“不学你的。”
“蜀山的学不学啊?”
“跟你有关的都不想学。”小弟答道。
白少爷笑道:“除了小弟,你有没有别的名字。”
小弟不通剑法,就连举剑的次数也不多。手腕无力,挽出几朵剑花后,就再难举剑。听到白少爷的问话,他横扫雨幕,答道:“明知故问!”
白少爷道:“这么喜欢闹别扭,要不然你叫别扭吧。你是我家的书童,本少爷赐姓于你,以后你就叫白别扭。你别扭也白别扭。”
小弟道:“呸!”
白少爷道:“你这么嚣张的书童,换到别人家,早就被打死了。也幸亏遇见的是我。”
小弟道:“就你这人最坏。”
白少爷道:“恰恰相反,我是个好人。是那种,即使你提出的要求十分无理取闹,我也会满足你那种好人。所以为了满
足你对我‘最坏’的幻想,我决定把你送去余府,好好体验一下别人家的家规。”
小弟闻言并不答话,费力的举剑,胡乱劈砍。他知道,白少爷虽然看似放浪,实则说话算数。已经说出口的话,便不是戏弄或是试探,而是通知。
白少爷的决定,小弟从来没见谁可以改变。
于是小弟便在第二日,被送进了余府。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白衣文士。二人一同坐在余府客堂,等候余力。
白衣文士身边,还坐着一位紫衣青年,小弟认得,这是余力手下的谋士,号重楼公子。至于他的真名,小弟不知道,白少爷没说。
此时重楼公子也看向小弟,微笑点头,开口道:“白府贵客,不知如何称呼。”
重楼公子自然知道他是小弟,可是“小弟”这个称呼,白少爷能叫,白府的丫鬟们能叫,他却不能叫。
小弟面色平静,彬彬有礼答道:“白别扭。”
一旁的白衣文士本在喝茶,听到这个名字,面上挣扎神情一闪而逝。这一瞬间,他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没有将茶水喷出来。
除此之外,周围伺候的下人,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半分异样。这便是余府的家教。
自从余力的叔叔那次酒后杀人奸女,余府的门风便重新整顿。余老太太身出书香门第,却中道曲折,历经寒苦,对下人极为优待。那一年余力还是余半城,对于家中欢愉的气氛,也喜闻乐见。可是因叔叔的风波,又经历大周帝国改朝换代,余力每一步都行在水深火热之中,对下属愈加严苛。如今的余府下人,不仅家风严明,而且从看家护院到厨娘杂役,身上都负着一定武艺。
重楼公子一拍折扇道:“好名字。”
小弟道:“白少爷取的。”
重楼公子道:“怪不得!除了白公子,也难得有人如此雅趣。”
小弟内心轻道一句“雅个屁”,神情却依然恭敬道:“少爷喜诙谐。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重楼公子答道:
“鄙人陋名,不堪入耳。早年师从重楼派,唤我重楼公子即可。”
小弟心想:我白别扭这种名字都能说出口,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除非你叫朱狗屎。
随后道:“狗屎兄身边这位是……”
重楼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也不在意,引荐道:“这位是郑公子,某些原因,姓名不便透露。”
小弟善解人意道:“理解理解。”对郑公子拱拱手,他自己也隐瞒了真名,所以此时的三人,有格外的默契。
郑公子点头示意,他喜欢余府的气氛,很安静。仆役都身怀武艺,气息平稳。所以即使是呼吸声,都不会打扰到他。这个秋日,只有秋雨淅淅沥沥敲打房檐。这样的声音,他不讨厌,甚至很享受。
他讨厌一切人发出的声音,无论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还是器具发出来。
尤其是余府的茶相当不错,不比他自己的私藏差,所以此刻,他真的很享受。他觉得自己要爱上这座府邸了,要不要找个机会,杀了余力,取而代之。
他不是没有钱去建设这样一座府邸,他只是懒得等。而且建造的过程,也太过喧闹。
雨落的节奏忽变,郑公子轻易的听出了变化。
雨落地的声音,变成落在油纸伞上的声响。还好,这依旧很悦耳。
余力便在随从亦步亦趋的撑伞遮挡下,走入客堂。
自有丫鬟为他退去略微带着湿气的外衣,随后见他走向中堂落座。
“白府贵客,久等久等。”余力看也不看重楼这边二位公子,拱手对小弟致歉。
一位重楼派的内门弟子,即使是被逐出山门的弃徒,身份也胜过八国中的举人,竟被如此轻慢。
而另一位,更是劫了余力地字号金铺的江洋大盗,也被弃置。转而对白府下人客客气气,换做一般人,恐怕不止拂袖离去。
然而这两人,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重楼公子依旧自在摇扇,郑公子依然低头饮茶。
细雨奔流,大雨将至。
第六十章 枯萎中绽放(四)
小弟拱手对余力道:“见过余老爷。”
余力面色如常,并没有露出如何刻意的和善:“白少爷近来可好。”
“劳烦余老爷挂念,我家少爷深入简出,不惹是非,一切安好。”小弟诚恳道。
“哈哈哈……”余力仿佛听到什么玩笑,道,“的确如此,毕竟是令全城良家妇女都趋之若鹜的白少爷,若不深居简出,只怕会引起歌潭混乱。如此说来,白少爷当论歌潭大害。”
小弟点头道:“如今大周天下太平,繁荣昌盛,刀戈不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唯有小小歌潭城,最不得安宁,仅仅是一个月内,处处腥风血雨。几乎整个大周的动荡都聚集此地。所以余老爷纵然说白少爷是大周之害,别扭也只能咬牙认同。”
“别扭?”余力脸上刚有异色,重楼公子便会意作答:“白府贵客姓白名别扭。”
余力道:“白少爷取的?”
小弟道:“正是。”
余力道:“人之姓名关乎气运,怎可如此儿戏,若是有机会见到白少爷,余某当亲自为白小友讨要个好名字。”
说着责怪的话,表达着呵护的意思,这是老狐狸们最喜欢的说话方式。但是小弟很吃这一套,又拱手道:“那便先谢过了。我家少爷取此名本就有嘲弄之意,我也不甚欢喜,若是托得余老爷之便改名换姓,当是小人大幸。”
二人你来我往热络的说着客套话,不谈正事,坐在一旁的郑公子怡然饮茶,也不催促。
寒暄一阵后,余老爷才问道:“不知白小友前来,是白少爷看得上余某,有何事相托?”
到余力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必对一位下人如此自谦,即使对方是白少爷的人。他只不过在为后面的对话做铺垫。
“不敢不敢,我家少爷只是觉得小人缺乏管教,骄纵轻狂,又听闻余府家教严明,御下有方,故此送小人来余府受教。”
“余府可没有人敢教训白少爷的人。”
小弟站起身道:“那小人便告辞了。”
“且慢,”余力道,“既然白少爷交代了,那么余某自不量力,也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越俎代庖。你不如便随我同行,就算成效不佳,也不过是我余力无才无德,终没有抚了白少爷的面子。”
小弟闻言自觉站到余力身后:“请余老爷多多指教。”
余力道:“今后若有冒犯处,还请见谅。可不要找白少爷告状。民不与官斗,白少爷那边,余某吃罪不起。”
如此以来,小弟进余府之事,便定下了。出乎意料的顺利,却又在小弟意料之中。毕竟这是白少爷吩咐的,歌潭城内,没有白少爷掌控不了的事。既然白少爷让小弟光明正大的进入余府,那么余府也一定光明正大的接受他。
于是余力便转头看向郑公子与重楼公子,还未开口,重楼公子便引荐道:“这位是郑公子。”
言罢郑公子拱手示意。余力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看郑公子,鼻子里嗯了一声,道:“别扭小友,会撑伞吗?”
小弟道:“会。”
余力吩咐道:“来人,给别扭一把伞。”
说着,便起身走入雨幕,站在雨中许久,又浑身湿漉漉的退了回来。
他回头看向小弟,只见小弟在雨中撑伞,泰然自若。
不知小弟是有意还是无意,余力却笑道:”难怪你叫别扭,白少爷果然慧眼如炬。”
小弟道:“那余老爷还要为我改名吗?”
余力道:“余某说到做到。”
小弟道:“感谢。”
余力道:“那么,你可愿意把你的伞,分我一半。”
小弟道:“这本就是你的伞。”
余力道:“既然我有伞,为何我还让雨淋透。”
小弟道:“因为我不想淋雨。”
余力道:“因为你不想淋雨,我就要淋雨?”
小弟道:“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那你淋吧。”
余力挥手示意道:“拖出去打。”
话音刚落便有
人从厅堂死角窜出,出手擒拿小弟,口中还道:“打死吗?”
余力道:“这是贵客,不可放肆,打断他一条腿吧。”
便见那人探爪按向小弟肩头,就要将小弟拿下。小弟随之耸肩,身似游龙,那名余府家仆的手从未离开小弟身上,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
另一边两位公子受到余力轻怠,丝毫没有怨气,尤其是郑公子,从头到尾几乎一直被余力无视,也没有半分恼怒,依旧小口品着余府的好茶水。
他自然是不在乎余力的态度,在他眼里,余力不过是个血腥屠戮起家的暴发户,胸无点墨,还不配与他往来。尤其若余力当真向他示好,他还不知道如何应答。
这样的场景,正合他意。
那边护卫久战不下,很快便有更多的人加入战场。余力退到一旁,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
随着余家好手一一出现,小弟的身形渐缓,好几次差点被人抓住。他在几人间穿梭,也不逃离,似乎在发泄愤恨,莫名其妙的愤恨。可他不会运气法门,遇到真正武林中人,只能护己,不能伤人。这几名护卫只觉得小弟在他们身上一通乱摸,令他们忍不住有些羞涩。
如此半晌,双方都拿彼此没有办法,竟然渐渐懈怠下来。可是余府家规甚严,余力言出法随,几名护卫猛的一激灵,仿佛忽然醒悟什么,抽刀劈砍,来往之间,交织出一片刀网。
眼瞧着小弟避无可避,就要被几柄钢刀剁碎,就见天地间倾盆大雨忽然凝滞,雨滴还原为水珠,悬在空中,迟迟不落。
五柄钢刀亦停于空中,悬而不发。郑公子为自己沏茶的壶嘴上,茶水流淌至一半,再未落下。
暴雨悬停的水幕中,一席白衣,缓缓走入,撞碎了雨滴。
“你看,我又救了你一命。”白少爷对着小弟说。
小弟因刀风入眼,正要眨眼,还未合拢。他自然看不见白少爷。
随后,风动,雨落,刀挥空。
小弟已在中堂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