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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罪     冰火破坏神txt下载     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拼命的战斗

    小不忍则乱大谋。

    ——《论语》

    石越骑着马一路紧赶到了白水潭,直闯进桑充国的办公室,气喘喘的说道:“长卿,《白水潭学刊》出了几期了,拿来给我看看,快。”

    桑充国看他脸色紧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从书架上取出两本杂志,交到石越手里,问道:“怎么了?子明。”

    石越也不吭声,找个角落坐下,就开始读起杂志来,把桑充国整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到石越开始脸色轻松,有时候稍稍皱一皱眉毛,有时候摇摇头又长叹一口气,有时候又微笑……

    历史有时候真是极度的讽刺,正当石越在白水潭看《学刊》的时候,王安石也在书房里拿了一本学刊在读。《白水潭学刊》卖得很好,大宋东京的读书人,没有不买来看的,王安石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王安石读书的速度很快,他一边翻着一边指着一篇文章对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这篇文章,写得很好,《经世济用,学以致用》,世俗之见,多以为学经术的人是迂腐之人,不知道学经术正是为了有用于国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材!”

    王旁笑道:“父亲,这个白水潭的确是人材济济。诗社好多社友,都说准备去白水潭读书。士林里现在流传的俗语说,不上白水潭,枉做读书人。”

    王雱却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弟弟,你怎么也有那些流俗之见,国子监亦不过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太知道自己哥哥的心思,因笑道:“兄长有所不知,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因为父辈在朝中为官,才有资格入读,而白水潭,却是有教无类,父亲也常说,贤材多在野,国子监其实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还要说话,王安石挥了挥手,说道:“这个你弟弟说得对。”说罢继续读下去,突然目光停在一篇文章之上,皱着眉毛说道:“这篇文章怎么和孙觉一个调子?真是食古不化之辈。”

    王雱兄弟凑上去一看,只见标题赫然是《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整篇文章讥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经,言外之意讽刺王安石变法非常明显。而这句标题,王雱记得很清楚,正是孙觉上表攻击王安石奏章里的原话。

    王雱因说道:“管得了国子监,管不了白水潭吗?这些家伙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要老实一点,听了他兄长这句话,有点不满的说道:“这是第一期,还在国子监之前,说他们屡教不改有点过了。”

    王雱白了弟弟一眼,“你知道什么?那说不定是苏嘉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呢。”

    王安石瞪了他们兄弟一眼,继续把杂志翻完,看到那些数学物理论文,脸色才慢慢变好。他一向是希望人材中多一点“秀才”,少一点书呆子的。看来这个白水潭学院,的确还有不少人材。

    然而当他拿起第二期《学刊》,才看得几篇,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书摔到地上,拍案高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连王雱也不知道王安石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小心的捡起地上的《白水潭学刊》,翻了几篇,有一篇文章的题目跳入眼帘——《免役法与保甲法不合圣人经义刍议》,老大的隶书,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过,后面紧跟着有一篇,《变法为名,聚敛为实——王莽改制与本朝变法之比较》,再翻一篇,《王者以民为本——古今变法小议》,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这是讥刺《老子》的,谁都知道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

    整个《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批评新法与王安石,而且全部是借历史与经义为言,无怪乎王安石要勃然大怒了。

    这边王安石勃然大怒,那边石越看得手都直发抖,他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题目,心里真是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骂人打人的冲动,尽量用压抑的语气说道:“这些文章的作者是谁?全部给我叫过来,是谁充许发表的,也给我请过来。”

    桑充国隐约猜到出什么事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吩咐几个学生去叫人,然后把闲杂人等全部请了出去。这才问道:“子明,出什么事了?”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想要怪他,又不忍心出口,不去怪他,眼见这白水潭几年的心血,就这么可能因为一时多言而毁掉,他心里几乎在滴血。他拼命克制自己,轻轻的问道:“这些文章究竟是怎么发出去的?”

    桑充国看他神态如此严肃,勉强笑道:“这几篇是孙觉和程颐要求发的,按白水潭学院的章程,有他们两个同意,按例就可以刊发。本来邵先生和程颢都是反对的,不过他们说的道理我们也无法反驳,我们白水潭学院门口的对联,就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句话也几乎是我们白水潭的校训了,而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我见他们说得有理,也没有反对。”

    石越想了想,这个规矩是自己定下的,这些校训院训,也是自己定下来的,心里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言论自由,终要付出代价呀!

    不多久孙觉与程颐以及邵康节、程颢等人都来了,那十几个学生也来了。

    石越稳定一下情绪,把国子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孙觉就笑道:“子明不必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还要顾忌天下的公论和皇上呢。白水潭是皇上亲笔题写校名的。”

    邵康节身体不太好,他有点担心的看了孙觉一眼,对石越说道:“王介甫准备清洗白水潭了吗?”

    有几个学生一听这话,激动的说道:“他凭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敢清洗学院,我们就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

    程颐不置一言,毫不在乎,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理学家,特重气节名誉,要他赴死,他当吃饭一样平常。程颢却有点担心,他和王安石打过交道,还一度曾经是王安石亲近的属下,对王安石的性格颇了解,所以当时他就极度反对发表这些文章。

    石越瞪了这些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们不知道诋毁朝政是有罪的吗?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个叫李治平的学生站了出来,冷笑道:“石山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我们不会连累学院的。”

    一句话把石越气得不行,桑充国连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平稳下心情,冷冰冰的说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就当祸福与共。况且因言获罪,也算是一种荣耀。我料定王相公必然会看到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开封府看《白水潭学刊》的人数以万计,自有小人告诉他。逃是逃不过的。只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写奏章,向皇上解释这件事情。孙大人和伊川先生,你们名气太大,此时又不是官身,谅王介甫也不能拿你们如何。需要顾虑的是这十来个学生,我们当为国家朝廷保护这些年青人。”

    程颢点头赞许,这中间就有他不少学生,他亦断难坐视不管,“子明说得不错,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学生就很危险了。”

    李治平听石越如此说,惭愧的说道:“石山长,实在对不起。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不愿意因此连累师长。”那些学生也一齐哄然称是。

    石越摆摆手,“不必多言,逞血气之勇,没什么好处。长卿,你去把这些学生的档案销毁。我估计对这些学生的处份,有功名的会革去功名,不再叙用;没有功名的刺配都有可能。以后想挣个前途,可就难了。这里没有外人,就直说吧,各位可以回家隐姓埋名,等风头过了,或者有大赦之年,再出来为国效力。如果不愿意回家,我给你们安排地方,总之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把前途给毁了。”

    桑充国听得事情居然如此严重,他毕竟是没有经过仕途的年轻人,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问道:“不过是几篇文章而已,至于如此吗?”有宋一代,优容士大夫,骂骂宰相,实在不是什么大罪。

    程颢苦笑道:“长卿,子明所虑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对国子监的处置,刚才你也听说了,所以老师全部换掉,写文章的苏嘉也被赶出国子监。我们白水潭学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国子监的。”

    石越又说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今晚你们这些学生来我家里一趟。”

    他也不再多说,上了马回去找李丁文,和他商议怎么安置这些学生,怎么样写奏章。

    石越对王安石的猜测,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王雱看着这些文章,冷冷的说道:“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冷笑道:“若无石越给他们撑腰,他们断没有这个胆子。这个石越,仗着皇上的宠信,就敢这样公开非议朝政,阻碍新法,此时只怕全开封城的读书人都知道白水潭对新法的诋毁了。”

    “依孩儿之计,不若就按律查封白水潭,凡是写文章的作者,全部交开封府治罪,《白水潭学刊》列为*。”王雱一向喜欢强硬手段。

    “万万不可,父亲,哥哥,此事万万不可,查封白水潭学院,会导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学刊》虽然只出两期,但很多读书人对他评价甚高,如果列为*,只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没有他哥哥那种骄傲与不能容人的性格,虽然很崇敬父亲与哥哥,但是经常与读书人交往的他,对白水潭的印象也是很好的。

    王安石想了想王旁的话,心里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学院,石越肯定会自己誓不两立,以石越在士林的声誉和他在皇上面前所受的宠信,自己除非一举扳倒石越,否则以后新法的推行,只怕会更加困难。他因说道:“先不管这些,我要先奏章弹劾石越,雱儿,你去找几个御史,问问他们为什么坐视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众而不管。”

    王雱急道:“父亲,若不同时严惩白水潭那些书呆子,就难以立威信呀,无威信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想想也对,便说道:“发票给开封府,把《白水潭学刊》的编者与作者抓起来按律审问就是,这一期的《白水潭学刊》,禁止坊间发行。”

    王雱这才领命而去,他刚刚走到后院,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哥哥,且慢。”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自己最小的妹妹,芳名王倩儿,平时很受父亲宠爱的,因笑道:“妹子,有什么事吗?”

    “刚才你和父亲在书房说的话,我恰巧全部听到了。”王倩儿带点忧虑的说道。

    王雱知道自己这个妹子颇有政治才华,诸子百家无所不览的,连父亲也常常叹惜她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因问道:“哦?”

    王倩儿迟疑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哥哥,我觉得你们这些行事有点不妥。”

    “有什么不妥?”

    “哥哥,你不怕人家说这是党锢之祸吗?读书人因言获罪,靠抓靠杀是镇压不了的,他们反而会把这个当成一种荣誉。哥哥熟读史书,岂不知东汉党锢之祸?”王倩儿说完之后脸色都有点紧张得发白。

    王雱脸色变了变,哼道:“谁敢乱说话!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倩儿急道:“哥哥,我是担心我们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读书人呀。”

    王雱不以为然的笑道:“哪有变法的人不招人厌的,贵在坚持己见罢了。你放心,我们得罪的,不会是天下的读书人,只会是天下的书呆子。”说罢拔腿就走,留下王倩儿一个人在那里叹惜。

    王安石怒气冲冲把奏章交到皇帝手里,赵顼沉着脸看完后递给冯京和王珪。冯京接过奏章看完又递给王珪,大殿里一点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顼显然早有准备,又从御几上拿了几本奏章递给他的宰相们,“这是御史们弹劾石越的表章。”

    “这是《白水潭学刊》……想必几位丞相都看过了。”赵顼冷着个脸,“这是石越谢罪和自辩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石越自辩的折子这么快就递到了皇帝手中,看来石越的确不可小视。

    冯京颤微微的把这些东西都看完,心里直呼痛快,不过脸上却还要正儿八经的做呆板状,“陛下,从石越自辩的折子来看,这段时间他一直奉圣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这两处事务繁琐,众所周知,对白水潭一时失察,失于管束,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第二层意思是说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此千古未有之德政,学生们年轻气盛,年少无知,也是正常的,这种锋芒的确值得赞许,这些人绝非恶意,不过是出于善意而用了错误的方法,希望陛下充许他对这些学生加训诫,以治病救人之心对这些学生,而不要因为他们一时的错误加罪,臣以为这一点颇有仁者之心,合乎圣人之意;

    第三层意思是如果朝廷不能原谅,他身为白水潭的山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名。这一点臣虽然佩服他的担当,但是却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可能把别人的罪责加在他身上。”

    冯京一心一意想要维护石越,因此对于王安石的控告,他根本提都不提,完全是听石越一面之辞为他开脱。

    赵顼不置可否,看了王珪一眼,“王卿,你的意思呢?”

    王珪听冯京明白偏向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却是有彻底扳倒石越的意思,自己在两个势力之间要明哲保身,就只有平衡了,因说道:“陛下是圣明之主,自有裁决,老臣本不敢置喙。蒙圣上询问,臣以为王丞相说白水潭学院士子诽议时政,的确有罪;而冯丞相说石越断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会做此轻狂之举。”

    王安石冷笑道:“这些人在公开的书籍中诽议朝政,断不能训诫了事,否则以后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不妨让他和韩维、曾布一起主审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冯京面无表情的说道:“王丞相所言差矣,石越身处嫌疑之地,按例自当回避,岂可以把国法当儿戏,况且置人于不忠不义之地,也非仁者所为。”

    王安石厉声道:“冯丞相现在知道把国法当儿戏,刚才怎么又同意石越训诫之说呢?”

    冯京一向辩不过王安石,他也不再做徒劳无功之事,索性自动认输,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圣王之道待臣子,不要以权术待臣子,以免让天下士子寒心。”

    赵顼冷冷的说道:“你放心,此事不关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这件案子,由开封府韩维、知谏院邓绾、以及曾布一同审理。”邓绾一路高升,早就做到了谏院的长官,那弹劾石越的奏折,正是他引荐的御史谢景温、蔡确的杰作,新党在御史台的重要人物。

    冯京听了这些人选,心里暗暗叫苦。幸好石越前几月力劝皇帝把韩维留在了开封府,他是主审官,还能主持一下正义。不过邓绾和曾布,就很难说了。

第六十一章 变态老师和怪物学生

    (一个郁闷的情人节,把这一节献给所有爱我的和不爱我的人,也献给我爱的和我不爱的人们。祝大家快乐。)

    韩维坐在厅堂里慢慢的喝着茶,掩饰着心里的焦虑。中书省下来的命令接二连三,要开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亲自把这些事给压了下来,但是这事只能拖得一时,拖不得一世。

    心腹的家丁早就跑到石府去报讯了,石越带来的口讯是希望他拖一时算一时。然而终于拖不多久,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他就知道中书省又有人来催他了。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来的人竟然是当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红的两个人:邓绾和曾布。两人神态各异,邓绾春风得意,精神抖擞;曾布犹犹豫豫,心不在焉。韩维心里雪亮,这是皇上让来一起办案的,毕竟这事情重大,白水潭是天下人望所集,多少著名的人物在那里,皇帝也会感到棘手,加上石越和王安石这两个皇帝眼里的重臣牵涉其中,这件案子的关键是,是揣测皇帝的意思,还要把文章做得漂亮,让王安石和石越都无话可说。

    但皇帝把邓绾和曾布派来,又有何用意呢?两人都是王安石的亲信,稍有区别的是,曾布这个新法的护法罗汉,和石越关系也相当不错。难怪曾布要这么心神不宁了,他也的确难处。

    韩维看到邓、曾二人走近,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冷笑。韩家是名门望族,曾布家里还好,他哥哥曾巩颇有名望,而邓绾在他眼里,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无耻的小人。然而表面上,他却显得非常的热情:“邓大人、曾大人,来我这小小开封府,不知有何贵干?”

    邓绾嘻笑道:“韩大人,我二人奉圣旨,来协助你一起办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拱了拱手,苦笑一声,这个差使他实在不想干。

    韩维满脸堆笑,“有二位大人相助,在下可就轻松不少了。”

    邓绾笑道:“这是天子关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尽心尽力,人犯可曾提到?”

    韩维心里暗暗啐了一口,脸上却笑道:“先喝杯茶再谈公事不迟。”

    邓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等事耽搁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韩维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个酸秀才,能跑到哪里去?”

    曾布也是个聪明人,他心里一琢磨,便知道韩维的用意,因笑道:“老邓,韩大人说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但是他既然知道了,邓绾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邓绾一心想把这个案办漂亮了,进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视,皇帝的赏识,御史中丞杨绘得罪王安石被罢,现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还空着呢,他邓绾正想坐一坐。

    但他也不想得罪韩维了,毕竟韩家不是一般的家族,势力根深蒂固。他眼珠一转,半开玩笑的说道:“既如此,曾兄和韩大人先喝茶,我是忙碌的命,就让我点了人去抓人吧。”他认准了王安石这棵大树,就不怕得罪石越。

    韩维和曾布对望一眼,心里问候了邓绾他祖先不知多么次,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邓绾一*了人往白水潭开去。毕竟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抓人的话,否则这事好说不好听。

    邓绾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不时的和韩维、曾布评点一下白水潭周边的风光,和韩维、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去白水潭,这里的水泥路、红砖瓦房,都是他以前没有见过,夸上几句也很正常。只是他这个人在韩维、曾布眼里显得实在太恶心,韩维故意不理他,只顾着和曾布说话,把他凉到一边。不过邓绾也真够脸皮厚,他也毫不在意,依然是骑在马上摇头晃脑。

    不多久到山门之前,邓绾坐在马上,看着石坊上的对联,指手划脚的说道,“什么事事关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不懂,石越还是治《论语》的,连这都不懂。”

    韩维冷笑道:“看来邓大人对《论语》颇有心得?”

    邓绾嘻笑道:“不敢当。”

    韩维见他如此无耻,不免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知何解?邓大人想必有以教我。”这也是《论语》里的话,他这是骂邓绾大言不惭。

    邓绾主知肚明,心里虽然恨得牙庠庠,却打听主意暂时不和韩维计较。只要自己将来做到御史中丞,纠绳百官,再和你韩维算账不迟。因此他便嘻笑着顾左右而它。

    曾布听韩维奚落邓绾,心里也委实痛快。但他和邓绾始终都新党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便忍住笑纵马上前说道:“这是皇上亲笔手书的院名,我们骑着马进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马吧。”这是隐晦的提醒邓绾不要太猖狂了,白水潭学院也是有来头的。

    韩维和邓绾答应了,便下了马九转十三弯的往白水潭学院走去。到了主楼,听到消息的桑充国早就迎了出来,抱拳问道:“韩大人、曾大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在下未能远迎,伏乞恕罪。”他不认识邓绾,也就没有打招呼。

    韩维勉强笑道:“桑公子,奉皇命公干,请《白水潭学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编者随本官去一趟开封府。这位是知谏院邓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协助本官办理此案。”

    桑充国一听是邓绾,那鄙视劲就来,当下轻描淡写的拱拱手,漫声招呼:“邓大人。”他根本看不起这种小人。、邓绾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心里恨声骂道:“你一个布衣竟敢如此轻视我,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别以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

    心里如此想,嘴上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公事公办的说道:“桑公子,不必多礼,把这些人给本官请出来吧。若让衙役进去抓人,弄得鸡飞狗跳,于石大人脸上不好看。”

    桑充国干笑道:“好的。”接过韩维手中的名单,喊道:“段子介,来,去把这些同学给找来。”段子介早就应声而至。

    邓绾打着官腔说道:“慢——,让几个衙役跟着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桑充国心里暗骂一声,口里却答应道:“邓大人所虑甚是。外边风大,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邓绾冷言道:“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不多久功夫,段子介就带着几个衙役回来了,他故作纳闷的说道:“桑教授,这名单的学生,不知为何,一个都不曾在学校。”

    桑充国装得大吃一惊,“什么?他们跑哪去了?”

    “听他们的同学说,前天晚上他们就收拾行装,说要回家探亲,昨天就突然都不见了。”段子介演起戏来还是挺有天赋的。

    那韩维和曾布闻言悄悄出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不少。邓绾却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桑公子,得罪了,来人啊,给我搜校。”

    那些衙役早就哄然答应,却听韩维厉声喝道:“慢!”

    邓绾转身问道:“韩大人,有何指教?”

    韩维也不理他,冷笑着对那些衙役说道:“白水潭是皇上亲口嘉许的学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读书种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个家伙要敢鲁莽从事,把学院搞得一塌糊涂,本府饶不了他。”

    那些衙役算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差使,不过心里都明白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什么意思了,一齐再次答应,方去搜校。但他们哪里敢认真搜,草草走过就是完成任务,一个个生怕被自己给搜到了,将来韩大人给自己穿小鞋。然而就是如此,也把全校的师生都给惊动了,几千学子开始交头接耳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邓绾听到那些衙役回报,心里也知道要抓到那些学生是不可能了。但他如何肯善罢干休,他冷着脸对桑充国说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学生,就辛苦你把学生的档案交给我吧。”

    桑充国苦笑道:“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学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学的,学院当时事务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编档案。”

    邓绾听得大怒:“分明是狡辩,桑充国,你要知道袒护犯人,与犯者同罪!”

    桑充国也来了脾气,冷笑道:“邓大人,你不要血口喷人,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

    邓绾听桑充国竟然敢顶撞自己,真是怒从心边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厉声喝道:“来呀,既然学生跑了,把列在名单的编者给抓回去,还有这个桑充国,他是主编,便是主谋,断然脱不了干系,给我抓起来。”

    韩维和曾布都料不邓绾竟然如此行事,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脸,须知这样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石越。他们也不敢作声,冷眼看着邓绾行事。

    桑充国冷笑一声,“请便。”

    但那段子介如何肯答应,见居然有人敢来抓桑充国,刷的把刀给拔了出来,厉声喝道:“谁敢动桑教授,我的刀子不认识人。”那些围观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要抓桑充国,也一个个动了义愤,起了敌忾之心,纷纷咒骂,有人就上来和邓绾讲理。

    邓绾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把案子办成铁案,将来和石越就没有完,只要办好了这桩案子,王安石自然会保自己升官。主意打定,他咬牙喝道:“果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来呀,一起拿下,如果抵抗,就地格杀。”

    韩维和曾布也不曾想到白水潭学院居然有学生敢持刀拒捕,生怕把事实闹得不可收拾,自己也脱不了责任。连忙喝道:“大胆,你快把刀放下,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桑充国也不曾段子介会如此大胆,他这一持刀拒捕,性质都会变了,因此也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看到这情势,也知道自己刚才实在是一时冲动,但心里那郁气却也难受,真恨不得和这些官兵大杀一场,此时听桑充国之言,也不敢不听,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怒目瞪着邓绾。那些衙役见他把刀放下,便一起涌了过去,把桑充国和段子介全给绑了起来。

    邓绾看着被绑的二人,冷笑一声,又说道:“明理卷编者还有不少人呢,把这些人都给请出来。”

    那程颐等人听到风声,早就过来了,正好听到邓绾这句话,程颐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编审通过的,不关旁人之事。程某在此处,大人不必费心去找了。”

    邓绾不认识程颐,而程颐当时也不是做过官的,邓绾更不在乎,当下冷着面说道:“好,识时务就好。”

    孙觉见邓绾如此猖狂,气得直发抖,因冷笑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老朽孙觉,这件事我也有份。你就一并抓走吧。”

    邓绾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孙觉的大名,但此时势成骑虎,他也顾不得太多,便说道:“孙大人,得罪了,给孙大人一匹马,也请回开封府。”

    那程颢、邵康节等人都忍不住要出来一起去开封府,得势便猖狂的小人他们见过不少,哪里会因此害怕。正要挺身而出,忽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头一看,却是李丁文。李丁文低声说道:“石公子在胄案听到消息,已经向这边赶了。我先过来,几个先生不要冲动,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们不会有事的。白水潭还要几位先生主持大局呢。”

    那韩维和曾布见邓绾闹得太过份了,连孙觉也敢抓,真是疯了一样。韩维哼了一声,“邓大人,抓够了吧?抓够了打道回府吧。”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邓绾心知此事的主审官还是韩维,他不好驳他的面子,“那就依韩大人,回府吧。这跑掉的十三名书生,终究要落到桑充国头上找出来的。先回府再说……”

    然而要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白水潭学院几千学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说官府无缘无故来搜校,抓走桑充国等三名教授和段子介一名学生,如何肯善罢干休?桑充国平时代替石越主持校务,他年纪轻,又讲义气,学生们有什么困难,他知道没有不帮助的,和学生们也大多意气相投,名为师生,实为兄弟,在白水潭的威信可能比石越还要高,而程颐和孙觉也各有一群景仰他们的学生,此时听到他们被抓走,简直就是在白水潭捅了马蜂窝。

    数千名学生互相传递消息,素有打架传统的明理院学生,还拿了简便的武器——包子、馒头、弹弓之类,把白水潭学院主楼到校门一段地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些白水潭的乡民,听到桑充国被抓,也全部赶来了,乡民一般很朴实,反正桑充国平日对他们很好,他们的生活现在过这么好,也是因为石越和桑充国,这些老百姓最知道知恩图报了,这时候在他们看来,桑充国肯定是被冤枉的,哪有不来帮忙的道理?

    邓绾压根没有想到会碰上这样的阵势,几千人围着他们大喊:“为什么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子!”“不许冤枉好人……”“凭什么抓孙教授和程教授?”有些知道邓绾底细的,便大喊:“邓绾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快点放了桑公子。”

    邓绾见到这阵势,又是气又是怕,心里忍不住发慌,一个劲的说道:“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韩维和曾布也没曾想过邓绾这样行事犯了众怒,但是说要放了桑充国,那也是万万不能了。除非邓绾要放,否则他们不会开这个口,要不然,回去被邓绾参一本,他们就麻烦大了。韩维心里暗骂,你惹出来的事,关我屁事?我就等着回家写奏章,把今天的事情如实向皇上反映,你等着我的弹劾吧。

    曾布也不闻不问,就当没有听见,反正这些人的矛头又不是对着我曾布。你邓绾刚才多威风呀?现在你继续威风呀。

    邓绾也不是全无能力之辈,否则不会被王安石赏识,他心里虽然有点慌,但也知道韩维和曾布此时是指望不上了,这两人等着看自己笑话呢。

    他也真的有几分急智,马上就想到事情的关键,驱马到了桑充国面前,冷冷的说道:“桑充国,你是想指使这些学生谋反吗?”

第六十二章 自浴能力(第二更)

    桑充国冷冷的看了邓绾一眼,突然笑道:“本来只听说邓大人喜欢当好官,无耻少廉,没想到血口喷人也是一把好手。”

    邓绾心里恨极,但此时却不愿意把矛盾激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只有把桑充国的辱骂当做耳边风,冷冷的说道:“桑充国,白水潭学生聚众袭击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么?你现在把他们给弹压住,本官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否则休怪本官无情。到时候你们桑家满门,都难逃一死。”

    他说的也不全是恐吓之语,如果双方发生流血冲突,那么白水潭学生造反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只不过他邓绾处置失当,激起民变,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罢官流放的命运。不过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坏的状况,估计他也等不到罢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要命丧白水潭,他邓绾大好前程,可不愿意在这里挂了账。

    桑充国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把这些大宋的未来精英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当下冷笑道:“邓大人,你让我这个样子去说服学生,只怕适得其反。”

    邓绾把手一挥,“给他松绑!”

    有衙役上来给桑充国松了绑,桑充国轻蔑的看了邓绾一眼,走到那些学生面前,高声说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全部给我回去,照常上课,当今圣天子在上,几个奸小陷害不了我们。全部给我回去!这样子围成一堆,成何体统?”

    程颢等人也开始在学生中做工作,劝说学生回去。但是学生们动都不动,有人吼道:“不放桑教授,我们不回去!”

    桑充国听到这个声音,怒声吼道:“袁景文,你好大胆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还有没有校规了?连师长的话也敢不听?全部给我回去,你们想要天下人说白水潭是一群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吗?”

    那人立即不做声了,众人见桑充国发怒,也没有人敢做声。但就是不肯走,任凭程颢等老师把舌头劝烂,大家连脚步都不肯动一下。桑充国知道这些学生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热血重义之时,自己断难劝动。便转身对邓绾说道:“邓大人,我们走吧,你押着我走在前面,没有人敢阻拦的。”

    邓绾冷笑道:“但愿如此,走!”

    当下邓绾带着两个学生押着桑充国走在队伍的前面,往开封城走去。桑充国所到之处,那些学生也不敢阻挡,勉强让开一条路来,但是队伍后面,几千人却是紧紧的跟着不放。韩维感慨的和曾布对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这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里把邓绾他们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待队伍走到白水潭山门的时候,有感情脆弱一点的学生忍不住痛声大哭,本来就挺悲愤伤感的情绪突然爆发,引得许多人纵声大哭,有些人更是指着邓绾破口大骂。

    程颐听得这些哭声,心里很不耐烦,忍不住厉声喝道:“哭什么哭,七尺男儿,像个女人似的。”

    桑充国强忍住心里的悲愤,也停下来朝学生们高声喝道:“男儿可流血,不可流泪。有什么好哭的?当年东汉太学生为奸人所害,或杀或逐,你们听说谁哭过吗?给我振作一点,别丢我们白水潭学院的脸。”

    有几个学生听到程颐和桑充国的训斥,便止住了泪,高声说道:“诸位,桑教授说得对,大家都不要哭。难道大宋会没有王法吗?有什么好哭的?”

    桑充国见众人渐渐止住哭声,便对程颢说道:“程先生,子明和沈大人都不在,白水潭就交给先生主持。今日凡我白水潭学生敢踏出这山门一步,你就把他给开除了,以后永远也不要进这白水潭学院之门。”

    程颢挤出一丝笑答说道:“长卿放心,天子圣明,又有石公子在朝,你们定不会有事。长卿此去,比得上东汉范滂,从今日起长卿名动天下,可惜我没有这个资格去坐开封府的大牢。”

    邓绾等人押着桑充国等人回到开封府之时,石越早就骑马在开封府衙门之前等着了。他听到消息便知道来不及赶回白水潭,干脆直接来开封府听消息。远远看着邓绾等人押着一行人过来,竟然发现桑充国和段子介也在其中,当时就怔住了。程颐和孙觉惹上关系,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以二人的名头,王安石也不能把他们如何,但是桑充国和段子介就不同了,桑充国不过一个布衣,段子介也不过是一个举子,他们扯进来,麻烦就大了。

    眼见着邓绾等人走了近来,石越沉着脸把手一举,厉声说道:“韩大人、曾大人、邓大人,久违了。”

    几个人早就看见石越了,韩维和曾布满脸尴尬,邓绾却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笑嘻嘻的说道:“石大人,久违了。”

    石越阴沉着脸狠毒的盯了邓绾一眼,狞笑道:“邓大人,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国犯了什么罪?我这个学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条,你把他们抓到开封府来?”

    邓绾满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我们也是奉旨办事。白水潭学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怀疑桑充国便是主谋。这个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骂朝廷命官,罪名也是不轻。怎么,石大人有什么指教吗?”

    石越阴着脸看了邓绾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邓大人,我看你搞错了,这白水潭的山长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国。要抓主谋,我石某人便在此处,怎么不来抓我?”

    邓绾笑嘻嘻的回道:“石大人说笑了,皇上亲口说此事不关石大人的事,下官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抓你。这桑充国却是《白水潭学刊》的主编,平日也是桑充国替石大人主持校务,他是逃不了主谋之罪的。”

    石越一时辞拙,他知道再纠缠下去难免自取其辱,便冷冷的对邓绾笑道:“邓大人,看来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亲近。下官祝你官运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为臣,定有再会之日。告辞了!”也不和韩维、曾布打招呼,拍马便走。

    韩维和曾布都知道邓绾这次是把石越往死里给得罪了,他日邓绾有什么把柄落到石越手里,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去。两人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怜悯起邓绾起来。

    当石越回到白水潭之时,几个白水潭的乡民一看到他,便围了上来,跪倒一大片:“石大人,桑公子可是个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好不容易安抚住这些人,进了白水潭,却吃惊的发现学院里的道路草坪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不是树倒猢狲散了吧?”

    到了主楼,才发现李丁文在等他,石越疑惑的问道:“潜光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学生们都聚集在讲演堂……”李丁文一边苦笑着向石越说明事情经过,一边陪着他走向讲演堂。

    此时的讲演堂,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学生。二年级的学生自动按系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一年级的学生则按班级聚集着,沈括也已经赶来,和程颢、邵康节等人一起维持秩序,控制学生的情绪。

    显然这个时候学生们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一个青衫青年站在台上,挥着拳头高声说道:“诸位,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孙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学何罪?我们不过是探讨经义,讲了一些真话,奸党小人就要从中构陷!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秦政无道,偶语诗书者弃市,东汉昏暗,太学生议政有罪!这种事情竟然复见于今日!东汉之时党锢之祸,太学生以赴死为荣,皇甫嵩身为将军,因为没有逮捕入狱,引以为耻,上书自请下狱。我辈不才,也不愿意落古人之后。若是议政有罪,我张淳愿效古人之风,与诸师长同窗同罪。哪位愿与我同往,叩阙上书?”

    “张淳兄,我当与你同往。”

    “张淳,我也与你一起去!”

    ……

    响应者一大片。

    又有人跳到台上,厉声说道:“张淳之说,虽然重义轻生,但今世不比东汉,皇上圣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愿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为桑教授击鼓鸣冤!哪位同学愿与我联署同往?”

    “袁景文说得有理,我等愿往。”

    “不错,我便不信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这又是另一种想法的人。

    还有一些学生则暗暗聚集在一起,彼此说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师长有难,我们应当上书阙下,请把师长的罪过让我们来替代,请皇上成全我们的孝心。这才是正理。至于是非黑白,上有圣明天子,下有石山长,我们不可以冒然行事,陷桑教授诸师长于不忠不义之中。”

    “不错,这才是正理。”

    “我们一起去起草吧。”

    ……

    除此之外,尚有一部分人静悄悄的不作声,这些人有些是生性懦弱,有些则是纯粹的好学生,对沈括、程颢等人十分信赖,有些则是盼望石越回来主持大局……

    当石越走到讲演堂的时候,那些准备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的人正开始往外走,看到石越回来,立时高声喊道:“石山长回来了,石山长回来了。”沈括和程颢听到这个消息,算是偷偷抹了一把汗。

    石越沉着脸问袁景文等人:“你们准备去哪里?”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学生,平时对石越的学说最为敬服,见石越问他,便满含期待的说道:“学生准备去登闻鼓院上书,为桑教授鸣冤。”

    “桑教授不过是被开封府抓去,尚未审判定案,有何冤可诉?”石越冷冷的问道。

    这一盆凉水浇下来,袁景文等人讷讷不言。好一会才有人说道:“以邓绾那种小人,定会构谄成罪。我们去登闻鼓院,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清议如何?”

    “是清议还是朋党?”石越厉声喝道,“你们还要授人以口实吗?我们白水潭的学生去上书,正好给奸人机会污陷。”

    “石山长,君子无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气的顶撞。

    石越冷笑道:“小人若要构陷你,要的只是一个口实,他管你君子有没有朋?”他自觉自己语气有点过重,又放缓语气说道:“还有谁想上书的?”

    张淳站出来说道:“回山长,学生也是想上书的。”

    “哦,你想做什么?不会也是想去登闻鼓院吧?”

    “学生是想叩阙,请与诸师长同学同罪。”张淳昂然说道。

    “同罪,诸师长和同学有何罪可言?”

    “正因为他们无罪,无罪而受罪责,特别是因为议论时政与经义而受罪责,是读书人最大的荣耀,所以我们愿意与诸师长同学同罪。我当上书朝廷,若认为我师长同学无罪,便请放他们回来;若认为他们有罪,那么我们愿意与之同罪。”

    石越一时感觉到他的主张不太好驳斥,便问道:“你这是学东汉人之风骨了?”

    “正是。”

    “那么东汉党锢之祸,如你这样做之后,被关押的人有没有放出来呢?”

    “……”

    “因为党锢之祸,东汉终于元气大伤,终至于亡国。这种逞一时之意气的作法,为什么还要学?你们这样做,只能给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构陷我们是朋党,最终损害的,是大宋的元气。”

    “……”

    “桑教授说过,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门一步的学生,以后就永远也不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了。你们若真的桑教授的好学生好弟子,就正常上课。这件事情,我自然会有应对之策的。”

    虽然石越暂时压制住了白水潭学院学生们的情绪,但是他所说的“应对之策”,却是连自己心里也没有谱。

    开封府上,邓绾用尽心机,要桑充国招出那十三个学生的下落,并且想要他承认那些文章是有意攻击王安石的。他从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断章取义,横加指责。而桑充国和程颐、孙觉又岂是吃素的?特别是程颐和孙觉,学问尚在邓绾之上,几次把邓绾驳得哑口无言。偏偏韩维和曾布审问的时候什么事也不管,对孙觉和程颐更是礼数周详,公堂上给他们按排了座位,倒把开封府变成了辩论堂。邓绾若想对桑充国用刑,韩维和曾布未免就要皱起眉毛反对,把邓绾气得几次按捺不住。

    在公堂之外,则是雪片般的本章递进了中书省。冯京和王安石各执一辞,赵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干脆把所有关于此事的本章全部搁置起来,不置可否。石越三天之内,已经是写了十二封奏折递进大内了,“桑充国与臣,盖兄弟之情,今无罪入狱,臣实惶惧。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释桑充国之狱,臣当奉还所有封赐,从此不敢再言时政,退归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当一身当之,亦与桑充国无干……”石越仔细的再读了一遍刚写的奏折,招呼道:“侍剑,备马。”

    侍剑牵了马过来,有点担心的问道:“公子,你还是坐车吧?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淡淡的说道。这几天他根本没有办法睡着,他根本没有料得邓绾竟然是存心要把这件事办成大狱,结果把桑充国也牵连入狱了。当时自己若在白水潭就好了,自己在场,邓绾断不敢抓桑充国。

    他想起自己去桑府时,桑夫人当场晕倒,桑梓儿含着泪水求自己救桑充国的情景,就更加难受了。来到这个世界,桑家老老小小把自己当成亲人看待的,此时却是自己间接害得桑充国入狱。他记得自己亲口答应桑俞楚:“伯父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让长卿有事的。”

    自己的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呢?石越现在最怕的,是每天去桑家面对桑氏夫妇和桑梓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感。

    这两天连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托人传话给自己,说皇帝这几天心神不宁,连王安石都不愿意见,一般都退了朝就走,根本比不得以前,会把王安石留下来说一会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应当还是有可为吧?

    坐在马上胡思乱想,到了东华门,递了牌子请见。便走到一棵槐树下等候。过一会,见有一个年轻人穿着常服下了马往里面走去,石越看此人气度不凡,心里有几分奇怪,大宋的年轻官吏中,除了自己和王雱之外,应当没有别人可以这么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过此时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测此人的身份了。

    又过了好一会,石越渐渐失望,以为赵顼又是不会见自己了,正心烦意乱之间,却见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见。”

    石越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对李向安笑道:“老李,这次多亏你了。”

    李向安连连挥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实话说,这次多亏了昌王千岁。”

    “昌王?”石越奇道,昌王赵颢,是赵顼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平日里最喜欢读书,赵顼只要看到有什么新奇的图书和物品,必定马上告诉赵颢。在诸王之中,是最得宠的一位,和赵顼关系非常好。但是赵颢平时绝不结交外官,做人相当的谨慎,自己这么红的一个人,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讲好话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岁他老人家。”李向安一边走一边白乎:“王安国从西京国子监回来,带了几本书献给皇上,皇上便召昌王千岁来看。昌王刚一进门,就对皇上说,刚才看到有个佩金鱼袋的年轻人在外面,想是闻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么把他晾在外面了?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皇上终是个明君,自然醒悟过来了。”

    石越这才知道刚才进去的,原来是当今皇帝赵顼的亲弟弟昌王赵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识,昌王居然帮自己说话,心里颇有点感动,一面笑道对李向安道:“老李,难为你告诉我这么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里话,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终于见了赵顼,石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带点硬咽的叩了个头,说道:“陛下……”

    赵顼见他这样子,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带着几分不忍的亲自把石越扶了起来,笑道:“石卿,先不要说他事,朕给你介绍,这位是御弟昌王,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国,和你一样,是赐进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赵颢和王安国一一见礼。赵颢笑道:“石九变之名,闻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赵顼笑道:“这个皇弟就有所不知了,王卿的侄子,王丞相之子王雱虽然较石卿尚有不如,但是也是难得的才俊之士。”

    赵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是他也不会和这个皇兄去争辩什么,“那就真要恭喜皇兄,这是我大宋之福呀。”

    王安国却正颜说道:“陛下,我那个侄儿,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万一。”

    “哦?”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安国会帮外人说话,就算自谦,也不至于如此贬低自己的侄子。

    王安国又说道:“我那个侄子,人虽聪明,但眼高于顶,无容人之量,气度略嫌狭小,若是做个谏官御史,则是人尽其材。而石大人胸襟气度,学识才华,有宰相之度。二人实不可同日而语。”

    赵顼万不料不得他这么说,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安国一眼,他也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便笑道:“王卿此来,路上有何见闻?”

    王安国突然顿首说道:“臣此来,知大宋有亡国之危。”

    赵顼听他如此危言耸听,正容问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东汉桓灵之事,党锢之祸,复见于今日,不是亡国之兆又是什么?”

    赵顼沉了脸问道:“何谓党锢之祸?朕岂东汉昏庸之主?”

    “臣观邓绾治狱,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议政,纵有不妥,亦非大罪,训诫足矣。现在邓绾竟然逮捕桑充国、程颐、孙觉及举人段子介入狱,臣不知道这四人有什么罪?程颐、孙觉门人学生数百,聚集在开封府之外,乞以身代。这不是东汉末年之事吗?臣听说白水潭学生本来也想叩阙,却受阻于石大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继续说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从来没有因为议政而加罪于大臣,这学校的学生,实是未来之大臣,他们议论时政,可以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如今竟然横加罪责,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为这种事情,正是东汉亡国的原因。”

    赵顼想了想,觉得王安国说得也有理,便说道:“你说得虽然不错,但是没有定案,现在下结论,似乎早了一点。”

    其实赵顼本人是无可无不可,只不过这件事不给王安石一个交待,王安石断不能答应。而邓绾这个家伙却一顿乱搞,让自己变得没有办法给石越一个交待,他也挺烦恼的。但是骑虎难下,如果没有定案就虎头蛇尾,不说王安石要和自己闹多少别扭,就是让天下人笑话,也太不成体统。他一心想要变法,而变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是最重要的。

    王安国听皇帝如此说,便说道:“既然陛下明白,就请先下旨放了孙觉吧。孙觉是朝廷大臣,无罪而被关在开封府,实在不成体统。另外,亦请皇上下命韩维限期定案,派人温言遣散聚集在开封府外的孙、程弟子。”

    石越见王安国如此仗义直言,当下也说道:“臣身处嫌疑,本不合多说什么,臣只求皇上许臣致仕。”

    赵颢是外藩,皇帝不问,对于朝政他就不会发表意见,此时听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赵顼摆摆手,说道:“王卿所说的,照准。石卿说什么致仕,自然不许。你能阻止白水潭学生叩阙,颇识大体,朕很欣赏。现在是大有为之时,朕还要你辅佐朕成为一代明君,你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官而去?先办好你胄案虞部的差使。昌王一向很欣赏你的,有时间你们多亲近亲近。”

    石越硬咽道:“兄弟骨肉下狱,臣方寸已乱,如何能够视事?”

    王安国闻言,温声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处事,当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坏国事,变非人臣之道。”他这话半为劝石越,半为向皇帝表明心迹。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王安石对他和王安礼,算是半父半兄,但是最后这两个弟弟都和王安石政见不合。王安礼还比较温和,而王安国却是敢直言无讳的。

    赵颢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向赵顼长揖贺道:“皇兄得人若此,实大宋之福也。”

    终于看到了事情有向良性发展可能的石越,兴冲冲的连家也没有回,直接去了桑府报讯,他实在太想给桑夫人和桑梓儿一个好消息了。

    桑夫人听石越把事情说完,疑惑的问道:“限期定案是什么意思?如果长卿定了罪怎么办呀?”桑梓儿显然也不明白这之后的玄机,瞪大眼睛望着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释放孙觉,连孙觉都已不问,长卿更加谈不上有什么罪责可言了。况且韩维是个好官,不会胡乱定案,既然时间不够,长卿多半是要以证据不足释放的。”

    桑夫人还是有点担心,叹道:“要是包大人还在开封府就好了,有包大人在,我们也不用担心长卿会被冤枉。”其时包拯死去不过十余年,百姓对包大人都非常的怀念。连夷人归附,皇帝赐姓,夷人都说听说包大人是个好官,希望皇帝能赐他们姓包。桑夫人对韩维不够信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桑俞楚严肃的刀削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夫人又瞎说什么,子明都说没事了,肯定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就等着长卿回来。”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儿子入狱,你自然是一点都不担心,没见过你这样做爹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天不回到家里,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国寺去求佛祖保偌,梓儿,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于人们心情得到平静,便笑道:“伯母说得不错,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国寺一趟。我还要去一趟冯丞相府和王丞相府,韩维那里我要避嫌,不能亲去,还要托二位丞相帮我说几句话。”

    桑俞楚奇道:“王丞相,王安石吗?如果他肯说一句话,那就太好了。”他也是关心则乱。

    石越知他误会,也不说明,淡淡一笑,便告辞而去。

    兵器研究院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李丁文和沈括一起主持。李丁文一面要负责兵器研究院的重建,一面要帮助他处理胄案虞部一大堆事务,件件都要写好节略,以便他第二天按节略处置,同时还要帮他出谋划策,想办法营救桑充国出狱,便是个铁人,也得累趴下。

    而沈括也好不到哪去,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还要跑白水潭协助程颢处理校务,劝说学生;一面自己还有公务在身,包括还要协助治水。好在程颢不比程颐,程颢是个颇有人格魅力的人物,白水潭的事情,在此非常之际,他也能处置得井井有条。

    但饶是如此,石越还是感到身边人材缺乏,自己说起来不过一个小官,管的事情也不过一丁点,但是遇上一点风波,立时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几乎首尾不能相顾。

    在这种状况下,他也实在没有时间在桑家呆太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他特别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个资讯原始的时代,他们现在不会知道桑充国下狱的消息。

    大相国寺在北宋号称“皇家寺”,皇家祁福,甚至进士题名,多在大相国寺举行,这里又是开封最繁华的商业区所在,人来人往,自是热闹非凡。

    桑梓儿陪着桑夫人在大相国寺外下了马车,数步一叩头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间三门,飞檐挑角,黄瓦盖顶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释迦摩尼二亿四千年后的接班人,号称“未来佛”的弥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间。

    桑梓儿并不信佛,比起要二亿四千年后方能降生于人间的弥勒佛,她更愿意相信石越能帮她哥哥早日脱离牢狱之灾。但是在这天王殿里面,偷眼看着那个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于莲花座上的弥勒佛,她心里亦不敢存半丝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香,在心里默祷: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无事……

    祷告完毕,忽听到旁边有一个女子在低声祁福,断断续续听到一些“……石公子……平安无事”之类。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便忍不住向声音那边望去,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微闭双目,在那里低声祁福,旁边还跟着一个丫环。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虽然曾经到过桑家,但是桑梓儿和桑夫人却是不认识的。楚云儿祷告毕了,睁开眼来,却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偷偷瞧自己,不禁莞尔一笑。桑梓儿亦微微报以调皮的一笑。

    两个女孩儿正在用微笑打招呼的当儿,突听到外面一阵忙乱,两人都有点好奇的心性,便向弥勒佛告了退,出了殿来,原来却是有人去大雄宝殿进香,显是权门势家,惊得大相国寺方丈亲来接待,故此惊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儿见识有限,只是想瞧个热闹,偷眼瞧楚云儿之时,却发现楚云儿眉头微蹙,她便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这些进香的是什么人呀?”

    楚云儿见她相问,展颜笑道:“不敢,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儿听到“王相公”三个字,便有点上心,因问道:“是哪个王相公?”

    楚云儿的丫头嘴快,脱口答道:“便是那个拗相公。”

    桑梓儿因为哥哥下狱,也听石越和桑俞楚说起原由,总之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关系,听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里有点不舒服。勉强笑道:“姐姐认识的人真多。”

    楚云儿微微一笑,“我哪里能认识王丞相,不过刚才王丞相家的两位公子过去,我略有点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边有几个进香的女子听楚云儿说起王家公子,有人便打趣道:“王家二位公子,可都是人间才俊呀。”

    “听说王家大公子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庞家小姐,才子佳人……”

    “这两位姑娘都是天生丽质,哎,可惜呀……”

    桑梓儿终究是小孩子,听人家说可惜,便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一句话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团,有人便答道:“自然是可惜不能嫁进王家呀。”顿时把桑梓儿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又有几分气怒,忍不住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么?我便是嫁人,也断不会嫁进什么王丞相家。”

    有人见她天真可爱,不通世故,更觉得有意思了,便有人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还不行,看来姑娘是想入宫侍侯皇上吧?”

    楚云儿见桑梓儿实在很可爱,这里小脸臊得通红,心里便想保护她,于是对那些人冷笑道:“你们自己削尖了脑袋想嫁进丞相府,却来取笑这位小妹妹。真是好没由来,须知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只有王家的两位公子。”

    “这位姑娘别说大话,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还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业,王家公子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这是典型的三八。

    楚云儿冷笑一声,也懒得回答。她那丫环却无所顾忌,叉着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长,皇上亲赐同进士及第的石大人如何?比不上吗?便是白水潭学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儿听到一怔,见这丫环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国,忍不住对楚云儿主仆更平添了几分好感。

    可这丫环说话太冲,一句“井底之蛙”,未免得人给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石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谅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虽然不错,此刻却在开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来个美人救英雄,劫狱私奔,倒也是说书人的一段佳话,只是要说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是石大人,只怕也脱不了几分干系。”

    白水潭的事情,在开封府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三姑八婆,也自有她的一番见识。此时说了出来,竟似个政治评论家,把其中利益关系看得一清二楚。

    桑梓儿听她们说到自己哥哥,她关心则乱,急道:“桑公子肯定会出狱的。”

    “这位姑娘,看你急成这样子。其实桑公子能不能出狱,还不在王丞相一句话吗?”

    “你胡说八道,石大哥说他有办法的!”桑梓儿一急,忍不住连“石大哥”都说了出来。

    楚云儿心里一惊,连忙过去拉了桑梓儿的手往殿里走去,一边安慰:“妹妹,别听她们胡说八道,这些三姑八婆知道个什么……”

第六十三章 打我吧,老师(第三更)

    虽然桑梓儿对石越抱有极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确有乐观的理由,但是事情却并非总能尽如人意。

    韩维接到皇帝的手诏之后,和曾布面面相觑,几次过堂,孙觉、桑充国谈笑自若,程颐辞色俱厉,现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子介阻差办公。邓绾却大言不惭:“二公何必担心,若让邓某用刑,还怕桑充国不招,数日之间,便能有结果。”

    韩维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狱,不是定案。”

    曾布也说道:“桑充国一介书生,若抵讯不过,死于堂上,我们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学生。”

    邓绾只不住冷笑:“桑充国什么也不招,天下之大,怎么去搜捕那些人?”

    争论不休之下,结果三人干脆各自拜表。

    韩维上的结论是:“孙觉、程颐为《白水潭学刊》编审,其纵容之情属实。然臣以为书生议政,并非有罪,宰相当宽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此邓绾无事生非,当无罪释放。段子介阻差办公,杖责二十。臣另有表弹劾邓绾……”

    曾布则拜表:“孙觉、程颐纵容之情自是属实,难逃其罪。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段子介阻差办公,当杖责释放。”

    邓绾又自有不同:“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国实为主谋。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务,凡诸事未经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于韩维、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实。孙觉、程颐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当世之所谓大儒者,却肆意纵容门生,诋议朝政,攻击大臣,下狱之日,又阴使门生故吏喧哗于市井当中,其心实不可测。若不严惩,难戒来者。段子介一举子,腰怀白刃,公然胁迫朝廷命官,目中无全王法,名为圣学弟子,实无异于亡命之徒,臣以为当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踪,当行文各路通缉。石越管教失当,白水潭所致,竟皆为亡命无法之辈,平日已于酒楼拳脚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实忧之。请议整顿白水潭学院,勿使鱼龙混杂,后患无穷。臣另有表弹劾石越无礼法治邪说等十事,弹劾韩维与石越为朋党沮丧断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时奏上,立时引来轩然大波。

    赵顼本来想从轻处置这件案子,快快结束。不料三个法官意见各有不同,而且至于互相攻讦,真是让他无比气愤。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更让他觉得不可理喻。而三个宰执大臣的意见,却完全相反。

    王安石认为公开诋毁朝政,有损朝廷变法之威信,这件事自当严惩。而从段子介等诸事看,白水潭的确鱼龙混杂,的确需要整顿。对于桑充国,他反而没什么意见,毕竟桑充国还不值得他重视,只要给天下人做了一个样子,告诉他们朝廷推行新法的决心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顺便能在白水潭施加自己的影响力,这件事就算是可以了。

    冯京没有办法和王安石正面交锋,就干脆击攻邓绾其心不正,判案必然不公。当韩维所说为是。而白水潭学院纵有轻狂之士,亦与石越无关,对白水潭学院也无大损,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几千人里没有一两个轻狂之人的。

    王珪谁也不想得罪,干脆来个称病,躲得远远的。

    韩维和石越,因为受到邓绾的弹劾,不得不暂时避让,等待皇帝做最后的裁决,因为邓绾是谏官,他是有特权的。其实韩维是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受邓绾弹劾,不用去管这宗差使。只是心里恨邓绾恨得牙庠庠的,连续上表弹劾邓绾,一直翻老账,骂邓绾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而石越却断非坐以待毙之人。皇帝的心意一日三变,一方面自然觉得王安国等人说得对,读书人议论时政,并非坏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觉得王安石说得有理,让这些胡说八道,对变法所需要的威信,是个极大的打击,自己犹须保护这些坚持变法的臣子,在这件事上,断难退步。对于白水潭学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为石越所学,实在谈不上什么邪说,白水潭学院自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石越的百家争鸣政策,更不能接段子介拿着弯刀拒捕这样的事情。

    赵顼的心意如此摇摆不定,做臣子借机互相攻讦,那就在所难免了。更何况,朝廷的大臣,本来就因为政见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然而看到邓绾步步紧逼,王安石意欲插手白水潭之后,石越已经没有丝毫退路了。本来他还是希望在这件事上能够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个妥协。但是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心血所系,可以说是他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般成绩的老巢,是他心中影响历史转轮的能量之源。王安石想借机加深对白水潭的影响力,那是把石越逼上了绝路。

    李丁文虽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与石越也是一样的。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名望所系,将来从这个学校走出来的,毫无疑问都是石越系的精英,从长远的眼光来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无论是对石越的现在还是未来,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在王安石现在把石越对皇帝的影响力减到一个相当的微弱的境况下,石府纸窗红烛之下,一个阴谋开始发酵。

    开封府的酒楼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你知道吗?皇上本来有意释放孙觉的,结果被邓绾进谗言而阻止了。”

    “早听说了,韩大人和石大人,听说都官位不保呢……”

    “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顿白水潭学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赶出白水潭学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缉呢。”

    “你们知道什么呀?其实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大人献青苗法改良,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他们在王相公面前构陷,所以石大人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这次写的文章,就有说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关着,出不来了。”

    “是啊,段子介还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大人连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称病在家,看样子真是出事了。”

    “这还假得了吗?先是国子监,再是白水潭。听说丞相府已经在商议,派开封府的逻卒上街,敢说新法坏话的,立即抓进大牢。”

    各种各样的耳语,风一样的传遍了开封府的大街小巷。关于孙觉和程颐会充军刺配的小道消息,关于石越韩维会被罢免的谣言,关于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议新法的学生全部赶走的传闻,被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在渐渐证实这些传闻非虚。先是王安国再次上书,问皇帝为何不遵守诺言,本来说释放孙觉的,结果又没有放了,而案子拖延不决,现在人心浮动。然后又从胄案虞部得到证实,石越的确是称病了,而且已经向皇帝请求致仕。接来韩维再次请郡的消息也传来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政治风暴正在袭来。

    事情在熙宁四年十二月初十爆发,起因是久拖不决的情况下,王安石坚持让邓绾主审此案。结果邓绾第一次开堂,就对桑充国用了刑,桑充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被狱卒传了出来,桑夫人当场昏倒,而在白水潭与国子监,却无疑是点燃了火药桶。

    原本情绪就很激动的学生们顿时失控,而程颢因为弟弟系狱,数次上表营救,都没有结果,当天去了石越府商议对策,没有人管制的学生在张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领下,整个学院有三分之二以后,差不多四千多人,一起写了状词,前往登闻鼓院击鼓上告,而国子监受了一肚子鸟气的学生也有三四百人过来声援。

    登闻鼓院判官见了这个声势,哪里敢出来接状纸。邓绾还是他顶头上司呢。学生们眼见不行,一气之下有人使把登闻鼓院的鼓给砸了。然后前往御史台,要求御史台管这个事。御史台正好御史中丞出缺,没有人主事,而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合的,更加懒得出来管,有人叫了个小吏出来,告诉学生们:“这件事你们应当去找王丞相,或者去开封府。”

    学生们又一起到了开封府,韩维已不管事,邓绾早已回去。开封府推官下令紧闭大门,也不想出来惹事。此时学生们已是围着开封城绕了一圈,跑了无数个地方,都是互相推诿,连个主事的官员都没有见着,心里哪个气愤呀。有人便提议去王安石府,国子监的人对于各位宰相执日的情况了如指掌,便马上有人反对:“王安石现在在中书省执印,去他府上没有用。”

    一个叫李旭的国子监学生站了出来,厉声喝道:“诸位,我们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阙上书。诸位以为如何?”

    张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之意,这时候见他们主动倡议,哪有不同意的?便是学生中有几个老成持重之辈,在这种情况之下,也不能反对了。于是众人推举出几个文采较好的,和张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为领袖,起草奏章。

    这些人就在开封府前找店子买了文房四宝,写了洋洋洒洒万言之书,请求皇帝释放桑充国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罢邓绾,废免役、保甲二法等等。文章写好后,当众宣读通过,众人便浩浩荡荡向皇城进发,几千人跪在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黑鸦鸦的一片,差不多跪了几百米。然后由张淳等人带头,三呼万岁之后,放声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连内宫都听得到。

    这是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众官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禁卫军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学生在汴京城里到处游行告状之时,王安石便已得到消息,正想叫人去趋散,不料他们竟然跑到皇城来闹了。

    赵顼听到外面哭声震天,早就叫中官去打听,又命人火速宣王安石等大臣见驾。结果中官和王安石几乎同时到达,王安石站在那里听李向安跪奏:“是白水潭与国子监学生叩阙上书,讼桑充国之狱,约莫有五六千人之众。”反正是估计,他也不怕多说几千人。

    赵顼听了又是恼怒又是心烦,因说道:“这些学生这样胡来,成什么体统?”

    王安石亦皱眉道:“臣当出去将他们劝散。”

    冯京也说道:“臣当与王丞相同往。”

    枢密使文彦博也请求一起去。

    赵顼脸色才好看一点,说道:“既如此,劳烦诸卿。”

    三人在侍卫的保护下到了宣德门外,王安石见竟然有这许多人,也感到有点意外,因问道:“你们来这里叩阙,所为何事?”

    这些学生看见王安石,可以说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丞相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冯京见他说话无礼,虽与王安石不合,亦忍不住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充国公子、孙觉大人、程颐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颜子、子思子、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反而是礼法的表现吗?”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辞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

    张淳傲声道:“王丞相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论语正义》王丞相也没有读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辞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里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丞相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复吧。”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惨然变色,说道:“罢,罢。”递给冯京看了,转身便往宫中走去。冯京和文彦博一看,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把学生们的请愿书交到赵顼手中,王安石突然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可以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几千学子聚集宣德门前,竟是为了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到学生们虽然提出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却并非是他们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本意,但在王安石心中,自然什么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自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

    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一个有了一种高尚的目的之时,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王安石实在深受打击。

    赵顼听王安石汇报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里很反感学生们这种极端的行为,这是对政府权威的公然挑战,但是赵顼也能明白,这种事情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在后世就会被天下人讥刺。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是希望在后世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何?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后世会不会把他和东汉恒灵这样的昏君相提并论,那实在可畏。

    王安石叩首说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报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

第六十四章 燃烧的大赛气息

    但是宣德门前数千热血沸腾的学子,是无法理解王安石的这种心情,几千人静静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门前的气氛,也是一种深深的悲情与愤慨。

    满脸病容的石越在离学生们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在侍剑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队伍的前列,有学生发现了石越,顿时“石山长”、“石山长来了”这样的声音响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里有什么感情,在病容的掩饰下,石越看起来非常的疲惫,在某些人看来,现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种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这几千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学子,石越心里却有一种罪恶感。是自己和李丁文一起亲口商议,定下计策,挑拨起学生们本已渐渐平稳的情绪。把程颢在关键时刻调开白水潭,李丁文暗暗吩咐人在酒楼茶馆散布流言,挑拨亲密的学生的情绪,让他们在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中把情绪推向更激烈的地步,买通狱卒放出桑充国被用刑的惨状……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为了缓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于股掌之中,把他们推向一个危险的境界——如果皇帝决定镇压,那么自己就会是千古罪人,因为大宋的元气,经此一次,没有五十年无法恢复——石越想起李丁文对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以皇上的性格,虽然刚毅果敢,但绝非无道之主,断不至于如此的!”但是这种单方面的保证,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阴谋的原因吗?

    “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潜质,在书房密谋之时,自己可不曾有过半点心软的。但是看到这一双双真挚的眼睛,石越却无法做到那么坦然。

    但是戏还是继续演下去的!

    王安石和邓绾把自己逼到了一个危险的境界,白水潭学院是自己赖已改变历史转轮与大宋国运之根基,而桑充国在此时此刻又是其中关键的一个人物,自己是完全没有退路了。

    “如果任由他们步步紧逼,那么公子的政治威信会荡然无存,将来的前途,顶多是皇上的一个词臣,一个司马相如,东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这样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数千学子的力量,是我们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筹码,只有依靠这个力量,我们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这盘棋,但这个力量使用出去,虽然能致邓绾于死地,能重伤王安石,却一样也会严重伤害到我们自己,无论是白水潭还是公子,将来的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们没有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为了尽量消除对公子的负面影响,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对公子的信任,同样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负的关键因素。”

    “……”

    李丁文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况且石越也知道,他绝对无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进白水潭的!一边回想着李丁文的话,一边调整心中的情绪,终于,请愿学生们的队伍的最前列,已经到了。

    石越狠狠的盯着带着的几个学生,十七个领袖中,白水潭占了十二个。石越心里忽然有点感到骄傲,这毕竟是“学生运动”呀,自己对白水潭士风的培养,并没有白废。

    犀利的眼光在十七人脸上扫过一遍,石越发生自己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只有张淳、袁景文,还有一个叫吴晟的学生三人而已。白水潭虽然贯彻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种意义,却是桑充国的学校,这一点石越亦不能不承认。

    好半晌,石越厉声说道:“你们这样做,欲置君父于何地?”

    袁景文是深受石越影响的学生,虽然颇有主见,却毕竟师事石越,并不敢回答。张淳却不怕石越,当下抬了抬头,朗声回答:“皇上本是明君,我们这样做,并不会损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纳谏,必能流美名于千古。学生不明白石山长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石越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口中却毫不松软:“那么你们前来,又是想做什么?”

    张淳正容说道:“已上万言书,请释桑教授四人之狱、赦免十三同学、罢邓绾、废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声冷笑道:“这是想挟众意胁迫朝廷?朝廷自有处置,你们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后人如何看今世?”

    “我们不过进谏言,伸正义,朝廷能嘉纳,天下之人,当知本朝君明臣贤,后世之人,亦当赞美皇上宰相胸怀宽阔,以仁爱治国。”张淳辩才极佳。

    “既然已进万言书,为什么还跪在这里?理当速速回校,等待皇上与朝廷的处置,跪在这里不爽,又是什么用心?”石越高声质问,一边又说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圣明,当自有处置,如果跪在这里非要一个结果,这和胁迫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石越和张淳的这番对白,数千学子听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愤更甚,以为石越不站在他们一边,心中的悲情意识更浓,反而更加坚定;有些人难免失望,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国于不顾;有些人则心生犹豫,以为石越说得有理。但没有带头动身,众人便都不愿意动,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种,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是无论是谁,对于这些心中并没有反对朝廷意识的学生们说,石越最后的质问,是难于回答的。连张淳都一时语塞,不能回答。

    石越正要乘胜追击,李向安却突然出现了,并高声宣旨:“宣石越觐见。”

    没奈何的石越只好跟着李向安去见皇帝。他的这一番表现,早有人报给赵顼和诸宰相知道了。

    赵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还没有说话,石越就开始请罪:“臣治校无方,出此大乱,实在无颜见皇上。臣请皇上治臣之罪。”

    赵顼摆了摆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虽然你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处分,以后再议。”

    石越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御史台不弹劾自己,那是绝不可能的。处分是难免的事情,但是处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对自己的信任。

    而赵顼对石越的偏爱,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预料。

    冯京说道:“石子明之处分,臣以为是免不了的,但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学生赶走,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

    文彦博本来和王安石私交不错,只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渐渐疏远,这时候看到王安石这样的状况,却也不愿落井下石,亦只淡淡附从冯京之议,说道:“冯丞相说得不错。”

    众人在这里商议了好一会,大家对王安石请辞都不置可否,表明了一种微妙的态度。既不想落井下石,却也不愿意挽留。赵顼很是气愤,他并不想让王安石辞职,他很明白这时候让王安石去职,无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况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来挽留王安石,他就顺水推舟允许,这样上上下下更加好看。

    石越却不知道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置一辞,心里正有点奇怪,因多看了几眼。王安石见他如此,勉强笑道:“在下已经请求归老了。”

    石越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下,王安石、冯京、文彦博都吃惊的望着石越,他们都没有想到石越会这么鲜明的反对王安石辞职。只有赵顼终于高兴了一点,因说道:“此事朕亦以为不可。”他本来是想把这事托一托,等过了几天,自然会有臣子来反对王安石辞职,没想到石越态度这么鲜明。

    他也知道白水潭之狱,石越未必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石越还能如此公而忘私,更让他赞叹了。

    石越心道:“王安石现在辞职,谁来为相?吕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资历远远不够,上台的肯定是个保守派,最好的状况也就是个惟皇帝之命是从的家伙,政治风气若是万一转为保守,自己说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怎么行呢?”

    这番话自然是不肯说出来的,嘴里说的却是:“臣以为学生叩阙于宣德门外,是非未断,而朝廷罢宰相,此事必为天下所笑。况且这些学生也并非针对王丞相而来,也并非针对新法而来。王丞相为相,臣虽然不能完全赞成他的政见,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坏国事,宰相如果有罪,也应当因为他有罪的那件事而罢免。今日之事,激起大乱是知谏官邓绾,与王丞相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文彦博在心里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却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也要表明辞职的态度,如果这时候还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么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荡然无存,更何况他是的确有心灰意懒的感觉。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臣无颜面对皇上,去意甚艰,还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说道:“王丞相,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你辞职之事。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议,皇上自有主张。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学生们劝散回校。否则实在不成体统。”他后半句话是向赵顼说的。

    众人点头称是。

    赵顼应问道:“石卿之意,当何处置?”

    石越沉吟说道:“臣以为就一个字,拖。”

    冯京问道:“怎么拖?学生聚集于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学生请愿,原是为桑充国之狱,若以臣之私心,则是希望陛下能释放桑充国,这样学生自散,而兄弟之义可全。然而此非为国家谋,学生既以此狱为冤狱,陛下可以下诏告诉他们,暂免邓绾,另责贤能官吏主审此案,必还学生一个公道。若果违国法,则虽万人叩阙,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狱,皇上圣明,亦不会冤枉忠良。学生既是为此狱而来,则皇上已经罢免主审官,重新择人审问,学生也当无话可说。”

    冯京点头赞成:“这个办法甚好,一来保存国家体面,二来显示陛下公允之心,三来让学生无话可说。”

    文彦博也道:“若是因为学生叩阙,便尽从其议,臣是绝不敢苟同的,以后小人若学了这个样,朝廷就毫无威信可言。这个方法不错,臣也赞成。但是煽动学生来叩阙的主谋,事过之后,亦当惩戒,否则的话也太不成体统了。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几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彦博对石越,也免不了有几分怀疑之心。

    冯京却从另外的角度说道:“不错,随从的学生可以不问,以示朝廷宽大之议,而主谋的学生,无论桑充国之案结论如何,都应当严惩。至于幕后主谋之人,或有或无,以后再说。臣敢保石子明断然与此事无涉的。”他是维护石越之心。

    石越听到他们要秋后算账,本来是想委婉表示反对之意,但是文彦博所说,便是连自己也扯上了干系,话到嘴边,只好收回,附议道:“臣也以为正当如此。”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赵顼却也有自己的考虑,想了想说道:“诸卿说得不错,只是什么幕后主谋,那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则人心不稳,不知道牵连多少人。只惩戒一下带头的学生便是。”赵顼爱读史书,知道“构陷”二字,最是容易写,这种事情的主谋,如何追究?根本无从查起。何况如果真的有,牵连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还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宽仁。

    诏谕请愿学子的诏书写得滴水不漏,一面严厉责怪学生们行事冲动,行事非礼逾制;一面亦安抚学生,说他们其心可嘉,皇上能够理解;对于学生的要求,则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应当依着礼法律令行事,处事应当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狱,要审明后方能处置,但也请学生们放心,朝廷必有一个公正的结果,邓绾处置失当,朝廷当另委官员审查;而对学生们要求废免役、保甲法,则提出严厉的质问,认为这件事情应当由朝廷大臣来决定。

    “……(桑充国)彼若有罪,虽万人叩阙,朕不能赦其罪;彼若无罪,便众口钳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为天子,当示天下以公……”冯京一边朗声念着这道诏书,一边看着这些学生的反应。

    学生们果然开始动摇,虽然有几个人似乎还想争取一点明确的许诺,但是在皇帝责以大义的诏书面前,在大部分学生感动于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皇帝的情况下,诏书一读完,有几千人就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了。

    张淳与袁景文等人对望一眼,才发现连十七个领袖当中,也有一大半对这个成果表示满意而高呼“万岁”。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也只能表示接受,并由几个人商议写一道谢表和请罪的表章,交给冯京。

    大宋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请愿,结果差强人意。学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给出的实际让步只是撤换邓绾。虽然有少数学生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是面对高举着大义的旗帜的朝廷,他们也只能屈服。毕竟学生的请愿,如果缺乏强有力的正义性,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躲在这件事情背后微微冷笑的,是一个叫李丁文的男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失控过,石越总算以最小的代价,打赢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这个所谓“最小的代价”,对于石越来说,也是相当的困扰的。罚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长的职务,这些都还可以接受,但是接下来白水潭山长的人选的确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机会通过任免白水潭山长而加强对白水潭的管制?又要如何消除白水潭学院给皇帝的负面影响——这个负面影响会直接涉及到许多有官衔在身的人不愿意来白水潭任教,虽然从另一面来说,很多人也会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给朝廷和皇帝一种“白水潭是麻烦的根源”这样的印象,绝对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狱并未结案,桑充国仍在狱中,白水潭十三子依旧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个学生领袖又面临危机,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谋划的事情。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次学生运动,还有一件石越管不着的事情,需要石越和李丁文一起关注。那就是如何说服王安石回到中书省做他的宰相。无论是石越还是李丁文,都承认这个时候王安石如果去辞,对石越有害无利。

    一方面要制约王安石,一方面却不能让王安石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件事情,石越想起来就觉得讽刺。

第六十五章 梦想的重量(第二更)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珪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中书省,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有人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冯相,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这件事虽然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相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也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西、两浙、河北东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大人和几位大人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起事颇有干劲,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是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王雱一边取下披风,一边走向房子里。房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公子,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有人急切的问道。

    王雱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谢景温,因摇了摇了头,叹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你派人送信给吕惠卿了吗?”

    谢景温点了点头:“送了。不过元泽,这合适吗?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相权,眼下这时节,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有人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们这么被动。”

    王雱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只不过本来以为邓绾是个玲珑之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捍卫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蔡确,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选人之一,对了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王雱心里冷笑,口里却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谢景温点了点头:“元泽所言甚是。”

    王雱又说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周敦颐,如果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无罪释放。”

    “吕惠卿丁忧,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现在能推出的人选又是谁呢?”谢景温问道。

    王雱不动声色的说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这个案子审得好,权字去掉就是迟早的事情……”

    他这话一说,许多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资历和要面对的案子的棘手,这些人都还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点失望的望了这些人一眼,说道:“同判国子监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荐的人选。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御史谏官,正好顺便做功课。”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确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雱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一起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一个快乐的气氛出来。

    王倩儿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不想让人担心他,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为这个还有个笑话,有一次有人对王夫人说:“丞相很喜欢獐肉吗?”王夫人很奇怪的问道:“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说道:“因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饭,桌上别的菜他都没有动,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饭桌上獐肉离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这个了。”那个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盘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时就只吃那一盘菜。

    王安石这个生活习惯,全家老小没有不知道的。因此家里吃饭的时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摆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浑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坏。

    王倩儿看到父亲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一边撒娇一边给王安石碗里夹菜:“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亲、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听公公说了话,王雱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雱装好饭。

    王雱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雱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一身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得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悖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这种过份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他好强的生生吞住那口气血,脸色有点惨白的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了。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继续劝说王安石。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道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一边对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父亲,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倩儿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倩儿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便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王倩儿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儿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轻的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倩儿问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倩儿理发理垂下来的头发,清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儿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倩儿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倩儿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前几天听浙江的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分钱,尽收入五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吗?”

    王倩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儿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东坡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下凡,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听到王旁这样夸赞一个外人,便连王倩儿都有点动摇了。王旁又和她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一席长谈,直听得王倩儿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

第六十六章 赛前会议

    赵顼这几天也心神不宁,熙宁五年的春节眨瞬即过,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个宰相请辞,一个参政告病,冯京独木难支,中书省要处理的公文堆满了几案。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这样的大臣则坚持要等王安石回来再做处置,他们说的也颇有道理,连自己也无法驳斥,但是这样的结果却是政务一天天堆积,国家运转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开日常的政务被荒怠之外,朝中与地方的官员个个都心存观望,无心理政,他们更关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和他们的前途关系更紧密吧——赵顼带着恶意的猜想。但是身为大宋朝的皇帝,面对自己有这样的臣子,他亦无可奈何。新党与旧党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职,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发动荡不安。

    赵顼坐在龙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对话。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决断,否则政务荒怠,为祸不浅。”

    “朕也是这样想,但是王丞相执意请辞,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与你君臣相知,有话但说无妨。”

    “那么臣敢问陛下,究竟仅仅是王丞相执意请辞,不肯从命,还是陛下心里也有点犹豫呢?”

    “……”

    “白水潭之案,与臣休戚相关,但臣不敢以私心坏国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复职,王丞相不复职,陛下锐意求变之心,由谁来实现?”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应当早点下决断,臣以为中书省的权威较之新法的权威更重要。中书省诸事不决,地方便有轻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会怠于政务,国家之坏,正始于此,陛下三思。”

    ……

    正在那里思考,李向安轻轻走了过来,启奏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见您。”

    太皇太后曹太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庆历八年卫卒作乱,她临危不乱,亲率宫女宦侍死战,坚持到天亮,平定叛乱,实在不愧是将门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国历史最值得尊敬的将军之一,禀承祖父的那种举重若轻的气质,她在仁宗死后,立赵顼的父亲英宗为帝,并且曾以垂帘听政,对英宗一朝的政局稳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赵顼一即位,立即尊她为太皇太后。这个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虽然曹太后不是赵顼的亲祖母,但是赵顼历来都很尊重她的意见。而她也并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变态的渴望的女人,虽然二人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有着不可避免的隔阂,但是彼此的聪明与尊重,让这种隔阂变得那么极不显眼。

    皇太后高太后是曹太后的亲侄女,是曹太后亲姐姐的女儿,也是赵顼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个很谨慎的皇太后。赵顼屡次想为舅舅家盖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后为高家盖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里省出来的,没有用过朝廷的一文钱。

    这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代受到过不同的评价,但是仅仅在当时而言,她们却有极好的声誉。当时的人们不会因为后世的眼光而改变他们意志。

    “儿臣叩见皇祖母、母后。”赵顼不知道两位太后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官家起来吧。”曹太后笑着扶起年轻的赵顼,在皇宫里,她们都管皇帝叫“官家”。

    赵顼站了起来,也笑道:“不知皇祖母和母后找儿臣有什么事?”

    曹太后正容说道:“孤家听说外间王安石请辞相,中书省百事俱废,心中忧虑,我是快要去见仁宗的人了,万一有天去了,仁宗问起来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请官家来问问,看官家是何打算?”

    赵顼连忙笑道:“皇祖母身康体健,一定长命百岁。外间并无它事,儿臣会处理好的,皇祖母尽可放心。”

    曹太后温言说道:“官家,你也不用宽慰孤家,你皇祖母五十多岁了,早就应当随仁宗而去。孤家并不是要干预朝政,昔日仁宗在时,民间若有疾苦传到我耳里,我一定会告知仁宗,请他下旨解救。现在孤家也是一样的。”

    赵顼笑道:“这个儿臣深知的,只是当今民间却没什么怨言。”

    曹太后缓缓看了赵顼一眼,说道:“官家,民间对于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听说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错,如果不能罢青苗法,就当于全国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让他处百姓受苦?王安石虽有才学,前段却闹得数千学子叩阙,这种事情我死后若告诉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请辞,不如便把他罢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个出色的太守。况且中书不能久无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应当早做决定。”

    赵顼连忙说道:“皇祖母教诲,孙儿不敢不听。石越青苗法改良和农业合作社,当预备推行全国。然而王安石也是极有才能的大臣,现在除他之外,仓促无人可用。”

    高太后听他这么说,在旁边说道:“官家,何谓无人可用?韩琦、富弼老臣,司马光、文彦博老成之辈,苏轼兄弟是仁宗亲口说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孤家看,也比王安石老成。”

    赵顼苦笑道:“韩琦老了,加上边防缺一帅才,非韩琦不能镇守,富弼病体缠身,文彦博已是枢密使,枢府亦不能无人,司马光太过保守,苏轼兄弟是轻佻之辈,行为不检,在地方历练或有所成,石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他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用来参赞机务辄可,如果遽然重要,肯定不能服众。儿臣亦有儿臣的苦衷,国家之势,非变不可,不变法不足以富国强兵,不用王安石,儿臣无人可用。”

    “况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长处,不仅仅长学见识皆是人中之杰,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于己身,一心想着国家百姓,这种人是难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温言说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见识,只要官家记得,做皇帝关系天下的兴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谨慎。时时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里,小心行事,就能做一个好皇帝。现在朝局乱成这样,稳定朝局才是关键,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决断,中书不可无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员才不会首尾两端,一心想着谋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能安心办事。这一节皇帝一定要记住。”

    赵顼笑道:“皇祖母的教训,孙儿牢记在心。”

    虽然打定主意早下决断,但是赵顼催王安石视事的诏书却全部被王安石给退了回来。

    做为王安石,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心里还在犹疑不断,也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政治气氛,不适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决,请皇帝罢免王安石的奏章没有被批驳下去,就证明皇帝的态度依然不够明朗,王安石是断然不会返回中书省的。

    月底,司天监灵台郎亢瑛上书:“天久阴,乃大狱久拖未决之象,请陛下早断白水潭之案;星失度,主中书无相,朝政紊乱,请陛下早下决断。”

    这一道奏章,立即成为了朝野关注的焦点,利用天象来敦促皇帝早日解决当时乱得一塌糊涂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这两件事久拖不决,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赵顼把这道奏章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当天,冯京和文彦博就各自拜章,以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齐推荐周敦颐权知开封府,审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则推荐常秩与李定。

    虽然各方面都希望通过自己的人选来得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判决,但是最后的任命却不是双方推荐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陈绎权知开封府,审理白水潭之案。

    这道任命传来的时候,石越正和李丁文在下棋,结果一着子落下,紧了自己一口气。

    李丁文淡淡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担心,陈绎主审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迹。”

    “哦,何以见得?”

    “陈绎一向被人认为是新党,和王安石一派关系密切,但是实际上却即不是衙内派,也不是吕派,陈绎一向以能平冤案,能断大案出名,皇上亲口嘉叹断案不避权贵的强项令,这次被任命为权知开封府,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来堵住众人之嘴,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李丁文一边落子一边侃侃而谈,他说的“衙内派”即是指王雱派。

    石越苦笑道:“我们好不容易通过沈括,说服郎亢瑛,得到这次机会。本以为中书枢密一齐推荐周敦颐,皇上决无可能驳回。以周敦颐和二程的关系,加上他一向的性格和个人的威望,足以给我们一个最好的结果。现在陈绎上任,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变数了。”

    “但是周敦颐也有一个缺点,他和二程有师生关系,他的断案难免有嫌疑。而陈绎则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而且资历与威望,都是恰到好处。公子不必太担心,我以为陈绎断案,我们虽然不会有最好的结果,也不会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担保无事。”李丁文倒是显得很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总比李定和常秩要好。”到了这时节,石越也只好自我安慰,“潜光兄,你说是谁举荐的陈绎?如果只是圣心决断,皇上决不能同时驳了中书和枢密的面子。”

    “还能是谁?只有王珪这个老狐狸。他揣慕上意,也不敢得罪王安石,也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这么个主意。”李丁文冷笑道,“不过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长卿不久就可以出狱了。”

    “也是,我这就过去一次,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这次总算有个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越一边说一边吩咐侍剑备马。

    “唐甘南来信,说一切妥当,苏轼也报了平安。公子尽管放心。”

    “那我说的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说正在办,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赚大了,再加上在两浙等三路办钱庄的收入,现在两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巨富那是不夸张了。海外贸易本来利润就高得惊人,现在他们财力足够,自然也会宽出手来支持。”李丁文一边说一边想着什么,终于说道:“公子,有件事你还得注意……”

    石越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桑唐两家现在财力越来越大,虽然说两家和公子荣辱相关,但是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们会脱出我们的掌握,特别是将来公子难免要他们花大钱做一些无利可图的事情。所以我以为应当早做打算。”李丁文低着声音说道。

    石越愕然望着李丁文,“算计桑唐两家?”

    这件事他想都没有想过,两家对他石越应当是有恩有情的。

    李丁文淡淡的点了头,好像他说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壶酒一样,“我们应当在桑唐两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于控制。另外,桑家小姐快到出阁的年纪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帮公子说亲,桑家断无不允之理。”

    “你说什么?你要我娶梓儿拉拢桑家?”石越压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着李丁文。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奥贝斯坦类型的人物存在了。

    但李丁文却毫不在意,只淡淡的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公子和桑小姐非常相配,用婚事来巩固彼此的关系,有何不可?我以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闭嘴!我才不要因为这样恶心的原因成亲。”石越翻身上马,狠狠的说道。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说这个话题,“沈括说后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试验新的炼钢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来再说吧。”石越抽了一下马,带着侍剑扬长而去。

    正李丁文所说的,陈绎在新党中,是属于那种“实干派”,这些人支持新法,勇于实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新法给了他们展现才华的机会,能够更快的得到提升,实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对新法本身,亦有着相当的政治认同。他们虽然有自私的一面,却有着极为出众的政治才华。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新党只是少数,而且对决策的影响甚微。新党的决策者和执行者,决大部分人把决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旧党的争吵之上,甚至极端的走向“旧党反对的,我们就支持”这样的困境。

    看着开封府的大门,陈绎颇有几分感想,自己终于可以走进这扇大门,坐在公案之后决断冤狱了。被皇帝亲口嘉奖“断案不避权贵”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经成为传奇被百姓们传唱的包拯一样,在开封府立下自己的千世的令名呢?想到这里,陈绎的手心里便全是热乎乎的汗水。

    名动天下,关系到朝野的白水潭之案,对自己来说,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千载难得的机会。陈绎心里非常明白,处置得当,自己未必比不上十几年在这里断案的包拯,处置不当,邓绾就是前车之鉴。

    正在这里心潮澎湃的陈绎,忽听到自己的家人轻声说道:“王丞相公子来访。”

第六十七章 我和他关系很好的(第二更)

    陈绎自然知道王雱所为何来,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对家人说道:“请王公子到客厅,我马上过去。”

    一直以来,王雱都有点看不起陈绎,因为陈绎“闺门不肃”,士林清议对此颇多指摘,只有王安石那样超凡脱俗之辈,才会不在乎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在乎的是,陈绎是一个国家的干材,但王雱却没有父亲这种胸襟与气度,这次要登门拜访陈绎,实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厅等了好久,陈绎才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从内室出来,王雱挤出笑容说道:“和叔,恭喜你坐了开封府。”

    陈绎抱了抱拳,说道:“让元泽久等了,还望恕罪。”

    “哪里的话,和叔现在贵人事忙嘛。”王雱一语双关。

    陈绎笑了一下,问道:“元泽此来,不知有何指教?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王雱一边喝了一口茶,看了陈绎一眼,细里慢条的说道:“和叔说得不错,在下此来,的确是有点事情。”

    “还请明示?”

    “和叔,不知你对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问路。

    “圣上命我主审此案,其中案情我却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在说有什么看法,实在是言之过早。”陈绎一本正经的说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这案情却是很明白的。”

    陈绎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桑充国与程颐、孙觉借《白水潭学刊》,指使、纵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学生诋毁、污蔑朝政,事后段子介又挟刃拒捕,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鼓动学生叩阙,要挟朝廷,以求侥幸脱罪。案情可谓清晰无比。”王雱摇头晃脑的说道。

    陈绎听得哑然失笑:“若是如元泽所说,那邓文约就不会被皇上罢官了,皇上何必要我来权知开封府,这样清晰的案情,韩维怎么会断不了。”

    王雱听得脸色一黑,沉声问道:“那么和叔的高见是?”

    陈绎笑道:“现在案情未明,我身为主审官,不能妄下结论。待我查明案情,自然会禀公处理。”

    王雱冷笑一声,从袖子拿出来两份奏章,轻轻递给陈绎。

    陈绎疑惑的接了过来,不动声色的看完,轻轻掩上,又递还回王雱。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陈绎循私希合上意,放纵有罪之人,一份则是说陈绎文学出色,明达吏事,办案公允,推荐陈绎入中书省。显然,这两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况,只有一封会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轻轻的把奏折接了过来,收好了,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刚才拜访几个御史,看到他们在写奏折,便凭记忆默了复本,这次来,也顺便给和叔掉个醒。”

    陈绎冷笑道:“如此多谢元泽了。”

    陈绎的确不愧是以能断冤案著称的能吏,十天之内,走马灯似的提录了白水潭学生、印刷坊老板伙计、白水潭村民、国子监学员等近三百名人证的口供,记录了厚达数千页的案卷,终于审定白水潭之案。

    “……虽涉案白水潭十三学员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国实为无罪,《白水潭学刊》刊录文章规则,是提举胄案虞部事石越所定,桑氏亦无可如何;且其人为人敦敏,性情温厚,轻财仗义,兼之学问出众,勤于校务,在白水潭学院颇受爱戴,邓绾轻率欲入其之罪,且轻用刑具,故激起大变。微臣以为按律桑充国当无罪释放。其余程颐孙觉,本是朝廷大臣,虽有失察纵容之罪,然大宋律法并无条例可按,臣以为加以训诫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责即可。白水潭学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学员,诋毁执政大臣,妄议朝政,事后又潜逃,渺视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看管。

    ……又白水潭学员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聚众叩阙,要挟朝廷,大不敬,虽情有可原,然国法所系,不能不问,臣以为皆可革过功名,交原籍看管……”

    赵顼一边看着陈绎的奏折,一边对文彦博问道:“文卿,你以为陈绎判得如何?”

    文彦博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陈绎判得太轻了。”

    “哦?”

    “聚众叩阙这件事情,臣以为当刺配三千里,以惩来者。”文彦博对于这些人没有好感。

    赵顼低头沉吟了一会,对一旁的冯京问道:“冯卿,你以为呢?”

    冯京微笑道:“微臣以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个人的文章都是诋毁执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过是议论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陈绎不能一一详按,固是太重。何况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给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点。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为即是情有可原,陈绎判得便是适当。革去功名,于儒生来讲,已是很重的处罚了。”冯京对陈绎这一次的判案,还是比较能接受的。

    “叶状元,你在白水潭学院执过教鞭的,你以为如何?”赵顼笑着对因事入见的叶祖洽说道。

    叶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惨,否则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这时偷偷看见皇帝脸色甚是轻松,便小心的选择着词汇:“臣以为陈绎如此断案,亦是为朝廷存些体面。臣闻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视事,若欲王丞相复出,则白水潭案处置不可过重,亦不能过轻。处置过重,则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敌视新法,反为不美;处置过轻,则王丞相威信全无,朝廷之令亦为人所轻。故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宽宏,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威重。陈绎所议,颇为恰当。其余细节,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审结,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赵顼也正是这个心理,听叶祖洽说完,不禁哈哈大笑:“叶状元所说不错,就依陈绎所议吧。”

    定好白水潭之案,赵顼心情甚是畅快,便对冯京等人说道:“给你们看看这一份言事书。”便有太监把一份奏折递给冯京。

    冯京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臣御史某顿首言:

    ……

    《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故国有太学,郡有庠序,以备教育,诸公卿大夫百执事无不选之其门。可见学之大盛,系俊才选优,官僚择贤之根本也。官学而外,尚有私学之立,少则家熟,长则门院,亦备补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学之束,少于监导,致常有以洁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寻私解愤,枉议国纲,更不类枚举。臣闻京师郊外有私学白水潭书院,乃本朝之提举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创。原官绅立学,本广开学风,阐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学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挟其官家之身,隐经去理,偏司淫巧,尽毁圣人师道也。夫古者师道,义理为重,经术次之,皆儒学根本,若熟习蹈器,经世为用,国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书院内设一堂,谓之辩所,臣尝听之,大骇!原以为论之孔孟,研之诗书,然实诟陷国策,谗毁宰冢,则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权司之职待议然尽谤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锐毅进取,行富国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尔,竟是掠民之举,甚者,迳走于外,导他生员之盲从,蜚流市井,目新法为洪兽,致圣上威信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请陛下力加废禁,诸私学有为效者,或废或改,皆应严厉,而官宦大夫有庇护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当罪之。

    ……”

    御史的名字被朱笔涂掉,显然是皇帝故意保护御史的所为。冯京越读越心惊,读完之后,小心递给文彦博,文彦博却一边读一边点头,显然是颇以为然。传到叶祖洽时,叶祖洽脸色沉重,默默不敢出声。

    三个人心里都雪亮,这一篇奏章,哪里是什么“言事书”,根本就是弹劾石越创立私学,不讲孔孟之道而讲奇技淫巧之说,又设辩论堂诽议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冯京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份奏折所议有失偏颇,石越是治《论语》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学院而论,程颢、程颐、孙觉、甚至叶状元,哪一个不讲经典习诵圣人之术的?至于辩论堂议论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当召石越训诫,令其纠正。”

    文彦博却道:“虽是有失偏颇,然臣以为说得却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废除,学生不治经义,成何体统。若礼义廉耻,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国何用?”

    叶沮洽在心里把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想明白过来,不禁微笑道:“臣以为写这份奏章的人不过是个迂腐君子。”

    赵顼问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亦尝著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臣在白水潭执教,尝闻石越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见识,实有与王丞相不谋而合者。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叶祖洽这番话用王安石的主争做辩论,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见识上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的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猛然醒悟过来的叶祖洽,在心里狠狠地批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无缘无故得罪哪个朝廷重臣。今天却一不小心开罪了个文彦博,实在让人懊恼。

    但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辩越明’,在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贤良方正与丞相御史大夫辩论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阁会议,聚集天下俊杰辩论经义,以明得失,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材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材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岂不就是学究?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事实是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象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哈哈……”

    叶祖洽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嘴里却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钦点的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和中书省通过了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便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后,他那修身养性的功课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整个人无论身体还是气质,都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让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呀。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陈绎抱了抱拳,笑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自己这次没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则现在早就灰头土脸了。但是前途是绝对不容乐观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石越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看着石越脸色轻松的样子,心里放心了一点,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子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这个冲动的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先写信给你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穿着一身黑袍的蔡确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冯京和叶祖洽给化为无形了,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也是好强,咬着碎牙,竟是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当时就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PS:作者按,太宗以后知开封府皆带“权”字,小说所说不合史实。又查《宋会要》,宋代凡知某州,亦皆带“权”字。小说所言不符史实,是作者读书不细之故,在此声明,并示抱歉。因所有错误,须待全部写完后再修改。故此处依然保留。另对提醒作者之书友表示谢意。

第六十八章 人生的第一场大赛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着急的问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禅师,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豪侠之气,且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倩儿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毕竟手足关情,其实她心里也急得不行了。

    王雱的病倒让王安石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王府,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了辞相,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着说道。

    王雱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用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父亲,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父亲,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父亲,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雱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父亲,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代,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

    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吕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只见信中写道:

    “……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高智商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年轻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约三四百顷,颇具规模。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御苑就在南门外郊五六里处,离石越的赐邸并不远,石越一路行来,只见苑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御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国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石越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也怎么接受不了,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看来,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为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赵顼虽然名义上在弹琴,但根本心不在焉,远远也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谦身说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于不再填诗作词。”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对石越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不过是故意东扯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当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了,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叹道:“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不过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

    石越知道话题终于慢慢引上正题,便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何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

    半晌抬起头对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当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为何?”赵顼有点奇怪。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省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

    “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而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趁着这个机会,石越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他是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今后白水潭学院的管理权在白水潭学院手里,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对白水潭学院干涉过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证学校的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同时也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他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就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他也只能通过委婉的方式来影响白水潭学院了。不过这个在短时间内还不存在问题,毕竟做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在石越那边却暗暗叫苦。他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政治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屈服,还要装得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

    不过无论如何,石越终于可以放心下来,白水潭学院的独立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暂时安稳了。赵顼却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小九九,又详细问起关于兵器研究院的情况,毕竟那里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钱。

    石越红着脸,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惨了。

    好在赵顼倒还看得开,石越那样子也让他菀尔:“卿不必紧张,朕给你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也是个外行,在他看来,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的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是能影响一个时代的东西,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

    好在石越对这个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听赵顼说道:“朕现在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对于这个,石越倒是知道结果,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这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不好说出来,生怕万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况自己又不记得月份。正在那里犹疑,忽听到赵顼对他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省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样的聊国家大事,东扯西扯,漫不着边际,最终的结果却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来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点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这件事也太难了一点吧?

第六十九章 勇敢的战啊,勇士(第二更)

    但是无论如何,石越也不可能当面拒绝的,他总不能告诉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让我去吧?”当下石越也有只乖乖接旨:“臣一定会尽力说服王丞相回中书省视事。”

    不过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的。

    当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实在吃了一惊,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这个人,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此时真是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是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边寻思着一边降阶相迎,毕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之后,才和王安石一边寒暄一边入客厅分宾主坐下。他这一来王府不要紧,却惊动了王安石的幼女王倩儿,那天听二哥王旁说到此人,此时竟然来自己家里来,哪里能不出来见识见识,她也不和别人说,悄悄的便躲在屏风后面,听父亲和石越说话。

    只听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省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实在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相信这样子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应了一声。

    石越见王安石这样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辞说道:“在下曾读丞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丞相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只怕是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虽然知道王安石脾气臭,但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对于王安石这种人,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一定的成见,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了。因此干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足论,敢问丞相,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未得闻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毕竟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懂得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的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和丞相意见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丞相观点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见识亦不过如此。但顾一己之私利,不知国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丧朝廷法令,非小人何为?”

    石越抱拳说道:“敢问丞相,司马光大人与丞相意见不合,他可曾是个小人?丞相又能保证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见不同,本是常事,圣人亦说君子和而不同。以在下的见识,则只要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就是君子,从心中的本意来说是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的,就是君子。若以为除自己之外,别人都是错误的,别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王安石听石越侃侃而谈,心中也不由一动。但旋即冷笑:“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辩,难道新法便是不利于国家与百姓吗?难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吗?”

    石越淡淡一笑,“丞相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这个在下却相信的。所以在在下看来,丞相自然可以当得君子。”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微缓和。

    却听石越又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因为丞相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所以凡是与丞相意见不合的人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下也认为司马光大人一样是个君子。”

    这一点王安石也无话可说,司马光的人品,他所深知,让他来说司马光不是君子,这种话他还说不出口。

    石越又道:“同样的,新法是不是利于国家与百姓,在下之见,则应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可以简单的下结论。纵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执行之中却未必不会有弊病出现,由此而面对别人的批评,在下以为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断的修改与完善,才能让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于国家与百姓。”

    这一点王安石至少暂时难以接受,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书生之见。”

    石越也不生气,笑道:“不错,在下的确只是一介书生,见识不如丞相广博。但是在下敢问丞相,新法在历史上,可有过现存的例子可以学习?”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显然担心这是个圈套,小心的回道:“虽然无具体的事例,但是却合乎圣人与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听他这样回答,意味深长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担心什么,也不说破。他看到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义,就更加确定王安石已无去意。当下接着话说道:“既无具体的事例,丞相如何可以保证新法的每一条都是完美无缺的?”

    王安石辩护道:“虽有小的不足,却无损于法令本身。何况所颁行的新法,大都是试行于一县一军一州一府,卓有成效,而又在中书经过仔细的讨论,又有提举官监督执行。整个过程相当的周详与细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时发现。”

    真是不可救药的鸵鸟主义,石越在心里叹道。明明新法有许多弊端,却偏偏不肯承认,或者是因为我不值得相信的缘故吧?心里感叹,嘴里却说道:“丞相,当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时,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仅仅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政务经验的提举官,又如何可以保证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执行得好呢?何况执行中的弊端,岂是在中书省讨论便能发现的?因此如果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产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评与指责,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毕竟批评者是没有义务要全面的了解新法的内容,他们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够了。如何正确面对这些批评,难道不是丞相您的责任吗?”

    王安石看起来却并非石越所能说服,他冷冷地说道:“又是盲人摸象这种老调重弹。”

    石越知道再辩论下去就显得多余了,便把话收住,说道:“总之,在下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王丞相,批评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和王丞相政见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为国家着想,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能够有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丞相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番颇为诚恳的话,心里也不由的一动。他知道石越这是在暗示他,自己并不是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生也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只不过后面的话,却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王安石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纵容反对者的存在,朝廷怎么可能果断的推行新法呢?

    但石越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绝,便抱了抱拳,说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这句话小子承受不起。在下是衷心的希望丞相能早日回中书省视事,政务乱一团,非国家之福,况且西北又在用兵。丞相如果久不视事,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利益关系,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抬头盯着石越的眼睛问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盼望我回中书省视事?”

    石越也不回避,用他最好的演技回道:“原因很简单,在下认为丞相是个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天,终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嘴里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石越微笑着看了王安石一会,认为时机已到,忽然站起来,走到南面,高声说道:“有圣旨!”

    石越志得意满的从王府走了出来,显然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一边上马一边小声哼起了在当时人听来怪声怪调的流行歌曲。他绝对不敢大声哼唱的,所谓的“音乐”这种东西,也并非是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影响的,在他听来相当不错的旋律,当他试着唱给桑充国、桑梓儿听后,二人马上就是皱起了眉毛,问道:“哪里学来这么难听的曲子?”倒是越剧和黄梅戏的调子,他们更能接受,不过那种东西,石越所知实在有限。

    名满天下的少年骑着马刚出董太师巷,就被一个人给拦住了。那个人拦路的行为显然有点孟浪,差点把石越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来。石越半滚着下了马,正要发脾气,看看是谁敢这么对自己这个当今有名的名人,结果才看清楚对方,顿时就没有了脾气。

    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虽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长得比较秀气,而且有一些年轻人喜欢做涂点粉画点妆这样在石越看来极度恶心的事情--由此让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对石越这样经常在电视里、生活里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现代人来说,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无效的。

    不过看到这样小说中的情节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身处宋代这样的时空里,石越不能不产生几分戏剧感。

    “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石越忍住笑问道,这个女孩子谈不上漂亮,不过倒很难得的有几分豪气。

    自己的身份没有被石越认出来,显然给了那个女孩极大的信心。她粗着嗓子说道:“实在是失礼,我家公子想请公子上楼一叙。”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醉仙楼。

    石越不由一怔,他的身份日渐尊荣,虽然官职不高,但是一般别人要想见他,还得劳动他们主动来找他的,一句话就让他巴巴的去找别人,这种事情是越来越少见了。不过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对她家公子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当时的风气,女孩子虽然不如后世压制得那么严,但是毕竟也不是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像桑梓儿就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偶尔出去,也是成群结队的。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小哥带路。”

    那个女孩子略带几分腼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楼楼上的一个雅间,只见里面早就坐了一个白袍的年青人,见石越进来,那人连忙站起来,恭身施了一礼:“冒昧邀请公子,还望恕罪。”声音清脆无比,显然也是个女子的声音。

    石越肚子里暗笑,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略黑,但是五官却长得挺精致,柳眉轻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显着这时代难见的神彩。石越来到这时代这么久,认识的女子却不多。楚云儿在石越看来,是个温柔似水的解语花,桑梓儿调皮可爱,天真纯良,但对面这个女孩,在那略显调皮大胆的眼神之外,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以容貌而论,在这时代她不仅比不上楚云儿、桑梓儿,甚至可能连美女都称不上,但那种神态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却远非楚云儿和桑梓儿可比。石越现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缠脚之风不盛,但是有一些歌妓和大小姐为了赶时髦也会缠脚,不过从对面这个女孩的站姿来看,显然是一双天足,当下更平添几分好感。

    那个女子见石越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略带讥讽的笑道:“怎么,这位公子,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石越见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讽刺之意,他哪里肯示弱,呶呶嘴笑道:“一时没见过男子长得这么秀丽的,连带着书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礼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请在下来有何指教?”

    那个女子知道石越有点怀疑自己了,脸上微微一红,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马脚了,只好装糊涂,抱拳说道:“在下姓王名青,草字雨芳,刚才在楼上见着公子神貌不凡,故有相邀之意,实在是冒昧。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心里莞尔,不愧是个女孩子,编出来的名字也这么秀气。他也未及多想,笑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青吃惊的望了石越一眼,问道:“可是写《论语正义》,草创白水潭学院,今上亲赐同进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对方吃惊的眼色明显是装出来的,这可瞒不过他。和朝中的政客们打了一两年的交道,家里还有李丁文这样的谋士天天见面,他识人的本事可是突飞猛进。“不敢,正是区区。”

    王青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随口答道:“那真是有缘。”

    他不曾想和女子说话“有缘”两个字是不能随便用的,果然王青脸色微窘,好半会才强作平静的说道:“石公子既精通《论语》,又通达史事,《三代之治》流传天下,石学七书惊世骇俗,又有佳词数十首脍炙京师,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公子,不知肯否赐教?”说着一双溜溜的眼睛盯着石越。

    石越笑道:“请说,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王青莞尔一笑,侃侃说道:“《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圆形,北有北极,南有南极,地球自从磁场。而引力又能让万物生于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听说这种说法能很好的解释指南针的问题,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当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观石公子年纪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让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说,扶桑倭国以东,更有大洲,称为蓬莱洲,其中风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欧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难道石公子竟能亲身到过这些地方吗?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听到王青如此相问,精神为之一振。《地理初步》问世以来,除开中国地理和当时人所见的范围之内,关于南极北极,被石越改成蓬莱洲的美洲--当初他是想借着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险,等等皆被人视为海外奇谈,当成《山海经》之流对待,便是白水潭学院讲课,师生们对于地圆说,地图绘制等等的兴趣也远远大于蓬莱洲的兴趣--不知道为什么,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的学风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偏向实用与严谨的道路,他们对于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理论更有兴趣去证明和阐发,甚至连明理院,在哲学思想上,都有着严重的偏向实用主义倾向。当然,对石越提出类似质疑的人不是没有过,但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却也是很难得。

    当下石越笑道:“这些有些是假说,有些是道听途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无法证明。”

    王青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愕然道:“这岂不是太负责任了?把未经证实的东西写在书上宣扬?”

    石越微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记得了,为什么脑中有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们是对是错,自然有待观察与证明。但是一般都认为,《地理初步》中关于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说,也能解释我们观察到的许多问题。因此其中的内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负责任吧?”

    王青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以为然:“恕在下直言,石公子这种想法,就有点不负责任。把证明的问题交给别人去做,简直如同儿戏。”

    石越也摇了摇头:“我不这么看。如果我说的全然没有道理,别人根本不会来证明,既然来证明,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其价值。”

    王青听到石越这样的“狡辩”,简直有点愤怒了,“难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说的话,根本就是因为你的名气吗?他们来证明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这些问题本身有什么价值可言,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石公子你提出来的吧?你这样做,是欺骗。”

    听到这么严重的指控,石越简直哭笑不得,他辩道:“《白水潭学刊》已经刊发四五期,一直没有停断,其中关于《地理初步》的论证与阐发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虽然有少数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怀疑,但是大部分都是进一步证实了《地理初步》的说法是正确的。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怎么能算是欺骗?”

    “诡辩!”王青显得愤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里感叹也不知道谁生出了这么个女儿。

    “你的《化学初步》提到数十种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说万物是由原子构成的,这两种观点,真不知道那些主张元气说的人怎么没有批驳你?”

    石越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女孩是来找茬的了。一般人见到自己,无不要说许多仰慕的话,从自己最出色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等书说起,偶有质疑,也是相当客气,这种现像越往后越明显。只有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才敢大胆质疑自己所说的话,为此进行激烈的辩论,但也经常是支持的占多数。像这样一开始就寻找自己的弱点进入批驳的事情,可以说是许久以来没有遇到过了。本来石越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绮想,以为这个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现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装来找自己晦气,想把自己驳得灰头土脸。不过石越左想右想,就是不明白自己哪里曾经得罪过这个王青。

    不过既然明白了对方所为何来,虽然是个女孩子,石越也没有故意相让的道理--如果传出去说石越被一个女孩子驳得哑口无言,那可真要英名扫地了。当下他便打点精神,说道:“怎么没有批驳?《白水潭学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每到辩论日时,辩论堂里辩论这件事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子有空,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说起来,还是我的原子说占上风。”

    王青却显然并不感冒,不屑的说道:“都是些不能证明的东西。”

    石越苦笑。

    接着王青又指出了他石学七书中十多处指得质疑的地方--当然,这些大部分是不能证明的。然后,王青又在《历代政治得失》中给他找出一处硬伤--其实只是笔误,但也够石越灰头土脸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还有让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这位王青小姐,抄下了他几十首词中的十多首,那绢秀的笔迹固然显得很好看,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笔圈出石越许多圈圈,或者说用字不协音律,或是说某字不押韵……

    当时石越就有点想晕,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倘若对方是个男子,石越还可以振振有辞的反驳,告诉他写词更重要的是什么,还可以告诉他自己现在根本就不填词了。但是对方对明明是个女子,他的这些解释,人家可以简单扼要的归结为两个字:“狡辩。”

    石越低声嘀咕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说的声音虽然很小,王青的耳朵却也挺尖,顿时明白过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了。她恼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继续争辩,啐着:“哼,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说完后,还没等石越反应过来,便拱拱手说道:“石公子,后会有期。”得胜回朝,把石越晾在楼上。

    石越无可奈何的下了楼,正要去牵自己的马,结果却被小二拦住了:“这位公子,您还没有结账呢。”

    “结账?”石越瞪大眼睛问道小二,不可置信的问道。

    小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石越无可奈何的一边掏腰包,一边暗暗发誓,以后有女扮男装的人邀请自己,绝对不再理会。他倒没有想到王青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在酒楼吃饭需要付账这件事情。

    熙宁五年的三月底,随着桑充国的康复,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成立。接下来选举了桑充国为白水潭学院山长,程颢为明理院院长,沈括为格物院院长。又制订了一系列的山规,白水潭学院更加正规化。而石越的角色却变了一变,成了学院的兼职教授。

    因为《白水潭学刊》的发行量越来越大,加上白水潭之狱、学子叩阙等事件的影响,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可以说是真正开始幅射全国,所以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虽然没有任何品秩,却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职务。而桑充国以布衣的身份担任此职,位在程颢、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狱中扮演的关键性角色,都让他成为了自石越以后,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颗闪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学院不太引人注目的开张了,这所学院的名字叫“西湖学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书省的王安石打点精神,再次驾驶变法的马车。

    “《青苗法改良条例》颁行全国,以下官看来,现在的确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说道,吕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

    陆佃却有不同意见:“当初是说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国的。是不是应当稳一点?”

    李定道:“只怕时不我待。”

    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的王雱也说道:“不错,既是良法,早一点推行无妨。”他却另有打算,现在除开三路实行被称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条例》之外,全国都实行原来的青苗法,二者对比,格外的显出石越的出色,干脆把石法推行全国,于国于私,都有好处。何况就算推行急了一点,有什么弊端,也是石越的责任。但这些话却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让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叹道:“石越也当真是奇材,改良条例完全抛开官府,让民间自主交易,官府只需要立法监督,坐收其利,执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许多。既然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够三年,就推行全国吧。”

    新党核心们在内部聚会上一致同意提前推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条例》,一方面固然是顺应朝中大臣与地方守吏的呼吁,另一方面也是证明了《青苗法改良条例》在三路试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说是当时所有与会人员中最无奈的一个,他明显的感觉到石越做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经崛起。而石越对新法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对于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强力推行新法的王雱来说,实在是非常的困扰。

    他强打着精神听着曾布关于保马法的建议:“下官以为,可以废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阳等地的牧马监,把原占牧地还给民户,在开封府界与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推行民户代养官马的方法: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的,每户一匹,家境富裕的,可养两匹。马用原来的监马配给,或由官府给钱,让农户自己买马。凡是养马户,每年可以免去折变钱、沿纳钱。马如果病死,三等户以上,照价赔偿,三等户以下的,赔一半。这样的方法,朝廷可以节约开支,而国家也有能力组建一只骑兵,与夷人抗衡……”

    王雱听到有点不耐烦,本来凡是关于强兵的政策,他都是很关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马法,让他感到很不耐烦--也许是因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态度,也许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保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条例》有几分相像。“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王雱在心里略带恶意的讥讽。

    接下来有人关于王韶在边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绍,王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沉浸在对变法的美好未来的构想中的诸人,没有谁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计算保马法能为国家节省多少开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大宋境内遍地良马,骑兵纵横的美景,如汉代那样一次出动数十万匹马进行作战,是多么辉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则在计算市易法能为国家财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从中又可以安排什么样的职位给某人……高尚与卑鄙的幻想,分别在不同的人的脑海中浮现。

    王安石仔细想了想这两条法令的细节,似乎也有点受到鼓舞,阴云终将散去,自己终于会有一番大的作为呀!他笑着对手下的才俊们说道:“昨天吕惠卿来信,提议设立军器监,统管东西广备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来三司辖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质量与产量……”

    侃侃而谈的王安石忽然发现自己的属下脸色都有点不自然,而他没有发现的,则是自己的爱子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和一直没有把石越当成主要对手的王安石不同,新党的核心成员们都有点顾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犹豫着说道:“丞相,胄案现在是石越管,皇上内批。另外他创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内库的钱。军器监的设立,要怎么样处理兵器研究院?”

    吕惠卿写这封信的用心,王雱瞬间就猜到了,但是他亦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听到曾布质疑,他立即说道:“我认为石越不会说什么。设立军器监,可以把胄案的事情提出来独立运作,效率会大大提高。现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经过盐铁司、三司使等层层批文,效率之低实在无以复加。而制造的军器衣服质量也相当差,现在成立军器监,可以更好的管理,这也符合石越一贯的想法。兵器研究院虽然以白水潭人员为主,却毕竟是朝廷属下的一个机构,到时候自然划归军器监管辖,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让皇上出大内的钱,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好改过来,由朝廷出钱。”

    曾布意味深长的看了王雱一眼,心里叹道:“瑜亮之争。”这些都是很明显的借口,石越在那里做得好好的,整个军器监出来。当然,如果让石越判军器监的话,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可能吗?曾布只能暗暗摇摇头。和石越进行权力斗争,并不是一件让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与要强的性格,这里的人哪一个敢出来与他争辩?更何况这还是新党的二号人物吕惠卿特意提出来的建议。

    王安石一直以来就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能说他不懂权谋,只能说他很少去考虑阴暗的事情。从国家的角度来说,成立军器监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仅仅这一个原因,就足够王安石来支持这个建议了。更何况,顺便打击一下石越的想法,也许一样存在于王安石的潜意识之中吧?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见没有反对意见了,便说道:“石越的问题,不需要考虑太多,他议行青苗法改良有功,于朝政多有补益,皇上已经打算让他做直秘阁,检正中书刑房、兵房、工房三房公事了。提举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职,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是肯定会通过的,只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这话一出口,除开曾布等少数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眼中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有人对曾布打趣道:“这样一来,子宣你的检正五房公事就要少掉三房了。”

    王雱不屑的望了这些人一眼,冷笑道:“子宣将拜翰林学士,升任三司使。”

第七十章 失踪的艾林(第三更)

    当你选择了最卑鄙的职业之时,你还能指望自己圣洁无暇吗?

    ——仟悔者语录

    在新党们聚集在丞相府商议国事之后几天,白水潭外的一个小山坡上,石越和刚刚出任白水潭山长不久的桑充国,也坐在草地上交谈着,两匹肥大的白马则悠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说些什么。

    “子明,还记得我们才相识的日子吗?”桑充国似乎有几分苍海桑田之感。

    “怎么会不记得。一恍就快三年了,时间真是弹指易逝。”石越悠悠的说道。

    “是啊,三年时间,三年前,你刚刚经历大劫,出现在东京,现在却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一代学宗,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大臣;三年前,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得的酸秀才,只知道死读书,现在却也成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人生际遇如此,真是让人感叹。”桑充国说着说着有点动情。

    “长卿,这次你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名动天下,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我们还能创造更伟大的功业。”石越不自觉地流露出胸中的雄心。

    “更伟大的功业……”桑充国和石越相视一笑,“不错,我们定能创造一番更伟大的功业!”

    石越站起身来,指着山下的风光,豪情万丈的说道:“三年前,这里只是一个穷村庄,现在却是大宋聚目的交点,一个前途无量的学院城。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把白水潭的经历在整个大宋重演。”

    桑充国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绪的感染,跟着一跃而起,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学院,良久,方悠悠的问道:“子明,你还记得你以为和我说过的理想与报负吗?还记得写《三代之治》时你对我描述过的理想社会吗?”

    “怎么会不记得?”石越悠然说道,“我们正在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努力。”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桑充国直视着石越,淡淡的说道。

    石越感动的望了桑充国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候也不需要任何语言。

    良久,桑充国说道:“这次入狱,我想了许多东西。”

    石越静静地听桑充国叙说。

    “如果真要实现你在《三代之治》中描述的理想社会,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言论自由。人们不会因言获罪,才能通过清议影响政府。”桑充国嘴角露出一丝坚毅。

    石越有点吃惊的看着自己这个最亲密的朋友,心里却不一定完全同意这句话。在石越看来,他需要的是立体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权力,慢慢觉悟的工商阶层与拥有民权意识的公民,还有一个广泛拥护的知识阶层,如果三者有一样火候不到,改革就只是一场赌博,而付出的代价也许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论自由虽然重要,但那不是绝对的。

    桑充国显然没有注意石越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如果想要让大家都能接受言论自由的观点,就要靠办报纸、建学校。子明,我有一个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在商场上的影响力,让商人们捐资在东京办三百所小学,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图书馆,十年之内,我要让京师超过七成的人都能读懂报纸!”

    桑充国紧紧的咬着嘴唇,为自己这个伟大的想法而激动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现在的财力,做这点事情,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助,简直轻而易举。除开棉纺业、印刷出版业、钱庄之外,别的相关产业,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的,桑唐两家的资产,在大宋几乎是数一数二了,只不过唐甘南和桑俞楚听从石越的劝告,不事张扬,低调做人罢了。

    石越没有想到桑充国会想到要创办报纸,《白水潭学刊》的事情让石越对报纸产生了极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导学生一再与朝廷对抗,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而且对石越大目标的实现,也一定会有影响。他委婉的说道:“长卿,学校与图书馆,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让商人们出钱来资助学校,也有助于他们给社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一举多得之事。但是创办报纸的事情,我以为应当谨慎。”

    桑充国悠悠的望了石越一眼:“子明,你在担心吗?难道因为一点挫折你就想放弃吗?”

    石越凭空挥了一下马鞭,笑道:“我不是想要放弃,我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时,再来实行不迟。”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国面前表露自己对权力的想法。

    桑充国正色说道:“子明,你不知道时间的可贵吗?等到你身居高位,也在数年之后,而有这数年的时间,我可以让人们都接受报纸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国一眼,“长卿,我不想让你再次入狱。”

    桑充国略有点感动,然而马上哈哈大笑,“从被你描绘的理想世界折服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创办报纸。如果我是为了我的志向而入狱,我不会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和梓儿会担心。”

    桑充国沉默了一会,说道:“他们会支持我的!”

    “为什么不先办好《白水潭学刊》再说,再说,你身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事务也够多的了。”石越始终不赞同这时候来创办报纸,但是桑充国不是他的下属,只能靠说服。

    “《学刊》的确要办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们,就足够了。白水潭学院现在明理与格物院各有院长,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象中的报纸,会在学生中选择人材来编辑,《学刊》是给学富五车的大儒们看的,报纸却也可以给那些识几个字,学问有限的人看,报纸上不仅仅有你所说的新闻,还会有故事,还会对明理与格物各种学科的介绍,还会有你所说的广告,在报社做过事的学生,会更加出色。”桑充国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当中了。

    石越摇头苦笑,想要做一番事业真的很难。不仅仅是自己的对手,有时候连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难掌握他们的想法。

    回到赐邸,李丁文就对石越说道:“公子,桑俞楚最近连连指使管家,或者亲自拜访许多的官员,还有宫中的太监,你知道这件事吗?”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李丁文肯定瞒着他在桑家收买了卧底,他不知怎的,并没有责怪李丁文,只随口说道:“桑长卿想办报纸,伯父那边是未雨绸缪吧。”当下把自己和桑充国说的话向李丁文大致说了一遍。

    李丁文叹道:“原来如此。看样子,这会是重新布局的开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重新布局?”

    “不错。”李丁文脸色阴郁的说道,“现在旧党方面,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齐聚洛阳,却出人意料的一个个闭口不谈国事,是以沉默来表达对朝政的不满。他们这样做,势必影响到在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同情或支持旧党的官吏,这些官吏可能改变斗争策略,以沉默与不合作与新党相对抗,这可能是旧党意识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强大后采取的新方针……”

    石越打断了李丁文的话:“这样的话,对我们不利呀。”

    “不错,只有矛盾越表面化,公子才可以越容易树立自己的政治权威,而又不必把反对新法的帽子戴在头上,引发皇上的猜忌。但是这也不必太担心,旧党们不会甘于寂寞太久,只要有机会,他们肯定会跳出来攻击王安石。这次李肃之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面说公开说免役法扰乱州郡,可见让他们完全缄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点了点头。

    李丁文继续说道:“在新党方面,王安石回到中书省,重掌大权,公开讨论推行保马、市易二法,设立军器监。在全国推行《青苗法改良条例》。这是有大作为的表示,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直指公子你。以我的估计,王韶必定在西北会加紧军事行动,以期赢得一个大胜来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李丁文所说不错,他的历史记忆告诉他王韶在今年内必有大胜传来,虽然历史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不过不会影响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担心,淡淡地说道:“打军器监的主意,嘿嘿……”

    “公子不可掉以轻心。”李丁文提醒道,“当然,在公子这方面,内廷已经传来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节(皇帝赵顼的生日)之前,公子会授直秘阁,检正中书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这是皇上想大用公子的一个信号,这才让公子去中书省学习政务。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公子提举虞部胄案事的职务就不能保留了,虽然公子新的官职事涉兵刑工三部之事,但是新党明显故意把公子排除在与新法关系最密切的司农寺的事务之外,显得对公子颇有戒心。而且军器监的设立,也是独立于此之外的。新党摆明了想控制兵器研究院,减少公子建立功劳的机会。我们现在只有想办法推出判军器监的人选,和新党争夺军器监的控制权。”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幸好他们操之过急,如果吕惠卿现在复出,他想要判军器监的话,我们就真要束手无策了。谁也抢不过他。”

    李丁文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奸笑,“不错,如果他们略微忍几个月,我们就真的难办了。不过他们也怕夜长梦多,万一那时候兵器研究院有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公子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

    “不过,公子,恕我直言,我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还不在新党,而是在桑家。”李丁文正色说道。

    石越沉默不语。

    “桑充国既为白水潭山长,在学生中威信甚高,现在又想创办报纸,凭借桑唐两家的财力,加上桑家不遗余力的活动,桑充国已经隐隐约约成为公子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归旗下,现在已是千难万难。等到他报纸创办成功,兴建学校图书馆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誉,加上收了桑家好处的官员与内侍帮他说好话。那时候老虎的翅膀已经长大,再也不可以轻易制伏。便是现在,桑充国也已经由公子的半个属下,变成了平等的盟友。”李丁文脸色很难看。

    石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盟友便盟友,无妨。”

    “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话,他们帮助公子做了多少事情,公子就要给他们多少回报。否则联盟的关系是难以长久的。他们固然可以把注压在公子身上,但是同样可以把注压在别人身上。”李丁文对于“盟友”是绝不能放心的。

    “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石越不负责任的说道,他实在不愿意去想着算计桑家。

    “有。”李丁文斩钉截铁的说道,“与桑梓儿结婚,可以让桑家对公子死心塌地。把唐棣想办法调来京师,施加影响,可以让唐家对公子感激涕零。只要等到公子披麻拜相,他们想有二心也来不及了。”

    石越一听到要把桑梓儿扯入肮脏的事情当中,心里就一万个不乐意。对于娶桑梓儿过门,他倒并不是十分抗拒,毕竟桑梓儿是不错的女孩。但是如果是因为一个肮脏的理由,他就下意识的产生抗拒情绪。

    “梓儿的事情,绝对不行。至于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绩不错,倒是可以想办法把他调来京师,或者升他的官,让他在地方多历练历练。”

    李丁文却并不满意这样的答复:“现在桑充国在白水潭得到学生之爱戴,而公子则是受到教授和学生的敬重。双方的影响力相比,因为教授联席会议的存在,公子还略胜于桑长卿。但是假以时日,只怕这种影响力会发生逆转。等到老虎真的生了双翼,公子只怕想联姻也不及了。何况桑家小姐与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这件事不用再说了。”石越不耐烦的挥挥手。

    李丁文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即如此,那么除开唐毅夫外,李修文,柴景初、柴景中兄弟,也想办法加以提拨吧。这些人未来会是公子的助力。”

    石越点了点头,他不愿意继续这些关于阴谋与权术的谈话,便对李丁文说道:“潜光,我们先分析一下市易法与保马法的得失,到了中书省,总是要表明意见的。”

    官场的事情果然是没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视兵器研究院时,趁着没有人的当,沈括带着几分担心的对石越说道:“公子,现在传闻要设军器监,兵器研究院将划归军器监管辖。”

    石越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沈括继续说道:“设立军器监的话,对兵器研究院来说,固然有利有弊,关键还是在由谁来判军器监,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丞相派人来的话,兵器研究院的人肯定会有逆反心理。毕竟我们现在都是所谓白水潭系的人,公子你要早做打算。”

    石越微微笑了笑,“沈大人尽可以放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沈括却不能放心,“公子出任直秘阁,检正中书三房公事,是公开的秘密了。恕在下鲁莽,实在不知道公子可以推举谁来判军器监事。”

    石越走过一个正要抄写火药配方的研究员身边,停了一下,饶有兴趣的看了看,问道:“沈大人,火器的研制情况如何?”

    沈括见石越突然转换话题,也只好跟着说道:“我们试验了一种震天雷,威力还算不错,但是火药的配方大家都认为还有待改进。”

    “震天雷?”石越对此很有兴趣。

    “不错,威力相当的强大,不过一来我们认为还有改进的余地,二来我们还达不到大量生产,降低成本的要求。所以大家还在努力。”沈括解释道。

    石越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出人意料的拍了拍沈括的肩膀,问道:“沈大人,你有没有兴趣做判军器监事?”

    沈括实在有点跟不上石越的跳跃性思维,有点目瞪口呆的看着石越:“我?我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经有点太多了。”他说的倒是实话,以资历来说,沈括做判军器监是完全足够,但是他现在不仅在司天监,还有白水潭学院、兵器研究院担任职务,同时领取三份俸禄,已经很过份了。

    石越笑道:“如果沈大人愿意的话,军器监就会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至于兵器研究院,到时候沈大人还可以兼领的。”

    判军器监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是一个部门的总管,而且掌管大宋军器制造一切事务,便是再清廉的人,也知道这是一个大大的肥差。加上现在皇帝锐意边事,军器监是大有立功的机会的地方,沈括也是有想有一番作为的人物,石越提出这个要求,说他不动心,那绝对是骗人的。何况还能继续在兵器研究院做自己的研究,也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第七十一章 第一个意外(第四更)

    沈括沉吟了半响,问道:“公子,我觉得这件事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石越知他是默许了,便笑道:“走,我们去看看震天雷去,现在研究院有多少试验品?”

    沈括一边走一边说道:“试制了五十枚,成本高得吓人,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当一张弩的价格,不见得有弓箭实用。胄案那边的人也认为,这震天雷实际上没有猛火油实用。”

    石越知道“猛火油”实际上就是一种燃烧弹,用陶器装上石油,制成投掷弹,攻城广备作坊有专门制造这玩意的机构。但是那东西的成本也不低。听说震天雷没有猛火油实用,石越不禁皱了皱眉头。

    沈括没有注意石越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一来猛火油制造储存都相当不方便,二来震天雷可以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唬敌人,也有直接的杀伤力。我们现在制造了两种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种是用投掷车发射的,威力较大,一种是用手投掷的,威力较小。”

    石越奇怪的问道:“为什么要制造那种用投掷车发射的?”他明明记得自己和研究院的人说过炮弹和火枪的设想的。

    沈括笑道:“是几个学生和火器匠一起想的,他们认为手掷的威力太小。而且关键是太重,投不了多远。”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刚才沈括所说的“太重”是什么意思,所谓的“震天雷”原来是个黑不溜的铁球,引出一个根引线来。和他所想的手榴弹相差简直太远了,而且无论体积和重量,都有点离谱,特重。用来守城堆在城墙上还差不多,要带着行军,那就太难为人了。

    现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为什么要造用投掷器发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学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一看到那玩意就兴奋。到了试验场,除了负责发射的士卒之外,一个个都夸张的捂着耳朵。

    石越莫明其妙的看了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公子,声音太大……”

    石越摆了摆手,“没关系,开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是实验的是投掷用的震天雷,两个士兵捧宝贝一样的把一颗震天雷放到发射位置上,小心的点燃引线,然后用力拉动投掷器,呼的一声,那颗震天雷飞出了几十丈远,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靶场里冒出一阵浓烟。然后就是研究院的人们一阵欢呼。

    石越差点没被这“震天雷”给震晕了,他构思中的手榴弹,变成了原始的炮弹,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等到烟雾散去,他走了过去一看,钉在那里的木板人被震天雷炸了个一塌糊涂,总算他们还是知道在震天雷里面放了些碎的铁珠和铁片。不过爆炸的范围却也显得小了一点,石越估计也就是一米到两米之间。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石越知道这样的发明,也是相当了不起了,毕竟当时用的是黑火药,而且火药的配方本来就不尽完美,单是这火药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纯度与含量,就肯定让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然而接下来手掷的震天雷,就有点让他哭笑不得。

    一个士兵小心翼翼的点燃引线,双手抓住一个木柄,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随之发出一声哀叹——原来他们果然是设计着守城用的!

    欲哭无泪的感觉让石越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爆炸后的效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们讨论一下以后兵器设计的思路了。

    沈括却洋洋得意的捋着胡子,笑呵呵的赞叹:“等到我们找到大规模生产火药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汤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诏书,授直秘阁、检正中书门下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时,他还在想着四月初一在兵器研究院发生的事情。

    在书房帮石越写谢表的李丁文有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长吁短叹着把昨天的事说了一回。

    李丁文兴奋的搓了搓手,说道:“造出这种利器来,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呀。为何还要如此忧虑?”

    石越苦笑道:“我本来是想要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么用?难道守城就可以恢复燕云,兼并契丹吗?”

    李丁文闻言一怔,这才知道石越在感叹什么,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最大的目标就是恢复燕云,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兼并契丹的。大家何曾有过这种进取开拓之心?设计武器之时,先想着防守,再想着进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

    李丁文也不去理他,继续埋头写他的谢表。石越一个人发着呆想了一回,突然大叫一声:“有了!”

    李丁文却连头都不抬,站在一边的侍剑见石越没趣,便笑道:“公子,什么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个办法。以后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李丁文听到这话,不禁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可怜。”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么办法了?”

    李丁文一哂,轻描淡写的说道:“无非是给他们安排一些具体的东西去研究罢了。”

    石越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确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关小组,先指定几个课题让他们集中精力优先解决,在这种攻关中慢慢积累经验。

    李丁文微微一笑:“猜到的。不过公子,我劝你不要这样做,这是拔苗助长。”

    石越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这是有点急功近利?但是没有办法,现在人家对军器监虎视眈眈,我们不搞点成绩出来,只怕皮将不存。”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个震天雷还不够吗?”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顺口说道,说完才猛然醒悟,惊问:“什么叫有了一个震天雷还不够?”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李丁文果然机智非凡,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五,中书省开始讨论王安石提出来的推行保马、市易二法和设置军器监三项新的变法,结果只有设立军器监一事迅速的通过了。虽然皇帝提出接下来把三项变法都交给枢密院与翰林学士、各部寺进行讨论,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设置军器监是大势所趋。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这是王安石对石越这个新贵的一次将军,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坚定的支持军器监的设置。擅长于揣测官场动态的官员们,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决定胜负的战场,是在判军器监的人选。如果是“石党”,那么王安石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党,那自然是石越赔了夫人又折兵。

    至于保马法和市易法,枢密使文彦博、参知政事冯京都已经公开表示反对,石越的态度却比较暖昧,至今没有明确表态。不论个人的观点与喜恶如何,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比判军器监的人选更加复杂的政治博弈。

    不过从四月初六起,离皇帝的生日同天节仅仅只有四天的时间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引起大的争论,惹皇帝不高兴。大宋的官场被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所掩盖,所有的人都在准备着给皇帝的贺礼——这是赵顼登基以来,第二次正儿八经过生日。州郡守令们的贺礼,比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经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一大早,诸亲王、枢密使、管军、驸马、诸司使副为一班,算做内臣,宰臣、百官、大国使节一班,算做外臣,皆诣紫宸殿上寿。公主、命妇则可以赴禁中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寿。这一切礼仪,是四月初八便已定下的规矩。赵顼将亲自驾御紫宸殿,赐酒三巡,然后便是一整天的欢娱。

    石越头一回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庆典,见王安石以下都穿着非常正式的朝服,手执笏板,手舞足蹈,心里不禁暗暗好笑,但这是礼仪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着跳舞,实在有点勉为其难的感觉。正在石越表情丰富之际,忽然听到百鸟齐鸣的声音从山楼那边传来,顿时大家都倾耳相听,果然是半空和鸣,鸾凤翔集,若不是事先有人告诉石越,他断然听不出这是教坊的乐伎在那边演奏,还当真以为那里百鸟齐聚了。

    接下来便是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观察使,以及大辽、高丽、夏国使副,鱼贯而入,坐于殿上。职阶较低的百官与诸国使臣,则分坐两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点心,石越留心观察,契丹使者面前,较旁人要多一点牛羊之类。他知道这是大宋对辽国视为敌国之故,也不以为异。众人山呼万岁,便开始赐宴,教坊也搭起台子表演助兴。

    这文武百官,开始之时,倒还一个个循规蹈矩,不敢放肆了。可越到后来,气氛就渐渐变热闹起来,赵顼也不愿意过于拘束了,任凭这些臣子们嘻笑谈论,各逞风流。

    此时在大宋的契丹使节,正使叫萧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贵,二人一个是后族,一个是皇族,都是刚刚到大宋不久,专门来给赵顼祝寿的。因见石越也不怎么看戏,只是不时朝他们瞄一两眼,心里便有几分留意了。

    萧佑丹懂汉语,颇读诗书,并不是个无知逞勇之辈,他虽然精细,也只是看在心里,并不做声。耶律金贵却是个武人出身,因懂得几句汉语,加上执政的魏王不放心萧估丹是后党,所以才派他来做副使。他见石越老是瞄他们,忍不住问萧佑丹:“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老是偷看我们?”

    萧佑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问他。”耶律金贵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里,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就朝石越走了过去。

    石越见辽国使节一个大家伙朝自己走了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不去答理。所谓居移体养移气,他本来生性就比沉隐,加上几年来身份也算尊贵,更是有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傲人的气质。耶律金贵走到他面前,见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又挺高大,心里便有几分不服气。这些宋狗凭什么长这么白的?只是也不敢过于放肆,便撇着嘴问道:“小白脸,你干嘛老看我们?”

    他这声音也大了一点,顿时把满殿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萧佑丹不动声色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心里骂了一声:“蠢牛!”身子却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石越本来对辽国人倒也没什么仇恨可言,只是耶律金贵叫他“小白脸”,却不免让心头火起,只是他又不能恶言相向,耶律金贵粗鄙无文没什么,他石越可不行,当下强按怒气,冷冷的答道:“在下刚刚看到一只狗熊和一个人在讲话,未免好奇,多看了两眼。怎么,阁下有什么指教?”

    耶律金贵长得又黑又壮,身上体毛又浓,的确象是狗熊。那些馆阁中尽有一些年青好事之辈,听到石越这话,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贵也不傻,见石越骂他,怒道:“小白脸,你怎么骂人?”

    石越茫然道:“我几时骂过人?”

    耶律金贵怒道:“你骂我是狗熊,怎么不是骂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么骂了你是狗熊了?我不过是看到一只狗熊罢了。”

    耶律金贵一听,火更大了,“你还敢说没骂我?南蛮子就是狡猾可恶。有本事和爷打一架一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见过人和畜生对咬的吗?”

    这耶律金贵在大宴上失礼,赵顼和王安石以及一些老臣,脸色都变得铁青,在他们看来,这是辽国对皇帝的不敬。因见石越一直嘴皮上占上风,才没有立即喝止。不过王安石心里已经是在摇头了,他没想到石越嘴里可以说出这许多的粗话;不过同样的行为,在冯京看来就不相同了,你和契丹夷狄讲诗书,他听得懂吗?

    赵顼心里却有点解气,他自懂事起就知道大宋受契丹的恶气,石越说的话虽然不够文雅,但是也挺解气的。所谓的夷狄之辈,在当时的中原人看来,和畜生的确是相差无几的。

    这时候赵顼听到耶律金贵要找石越打架,谁不知道石越只是一介书生呀,他生怕石越吃亏,朝殿中带刀侍卫一呶嘴,两个侍卫便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两把刀就架在了耶律金贵的脖子上。殿中侍御史立时就准备好出列弹劾耶律金贵,为皇帝提供处置耶律金贵的理论依据了。

    到了这时候,萧佑丹才缓缓站起来了,向赵顼深施一礼,从容说道:“臣的副使失礼,还请陛下宽弘大量,能恕其之罪,以免因为一些小事而影响两国邦交。”这句话半是请求半是威胁。

    耶律金贵却一万个不服气,大声嚷道:“老萧,你怕个鸟?这些南蛮子没胆,趁老子没刀拿刀来对付我,要在战场上,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萧佑丹皱了皱眉毛,心里暗骂魏王派了只猪做他的副使,难道现在大辽又真有什么实力和大宋开战吗?真是蠢得可以,一点都不明白其实辽国不过也是借着祖宗的余威吓人罢了。又向赵顼说道:“夷狄之人,不通礼仪,让陛下见笑了。”

    赵顼正在考虑这件事,石越心里一动,暗道:“千载难逢。”

    当下站起来,对耶律金贵说道:“若真到了战场上,你们辽国也不会是大宋的对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这句话说了来,大宋官员只当是撑场面的,没人敢当真。萧佑丹虽然心里不信,暗道我们现在虽然不行了,你们也一样差!嘴里却不能答应:“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现居何职?方才这句话,未免过于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阁石越,说话一向不爱夸张的。”

    萧佑丹闻言大吃一惊:“可是《论语正义》诸书的著者石越石子明?”

    石越抱了抱拳,答道:“正是区区。”

    耶律金贵也大吃一惊:“是那个写了什么石学七书,推行青苗法改良条例的石越?”

    石越倒没有想这个看起来头脑简单的家伙也知道自己的名头,不禁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耶律金贵大叫一声,说道:“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石越呀!我听魏王千岁没少提到你。你官怎么这么小?”

    这句话一说出来,顿时满殿窃窃私语,众文武才知道石越不仅闻名外国,而且连辽国最位高权重的魏王也知道他的名头,只怕对他还是颇为忌惮呢。

第七十二章 砸飞!

    (阿越在此祝大家中秋快乐!)

    石越却不去理他,只是平静的看着萧佑丹,不知怎的,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萧佑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萧佑丹心里暗骂耶律金贵是个笨蛋,契丹朝廷高层,平时议论,最担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们不论自己在朝中是如何勾心斗角,誓不两立,却一致同意这个新冒出来的年轻人深不可测。萧佑丹自己就是读过石越全部著作的人。似这样的人物,耶律金贵这样喊出来,不是给石越在大宋皇帝心中加分吗?

    不过骂归骂,耶律金贵始终是魏王的人,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当下干脆也不去理他,对石越笑道:“石大人的大名,如雷贯耳,自然不是乱言乱语之人。只不过方才的话,未免让人不可思议罢了。”他也不直接说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摇了摇头,说道:“尊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现今国富民强,君明臣贤,士卒精练,本来有意北伐燕云,收复故土,为辽主在汴京建的房子都已经开工。但是我主仁慈,以为两国数十年来交好,从无战事,不忍心见战端一开,使千万黎庶受苦,所以才愿意以大事小。不料贵邦使者全不知事世变化,公然在嘉节中如此猖狂,实在是不知好歹。”

    萧佑丹听得哈哈大笑,“久闻石子明之贤名,不料是个大言不惭之辈。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便是大宋君臣,见他吹这么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摇头。王安石暗道:“现在一致对外,不好说什么,要是牛皮穿了,回头看我怎么处置你!”冯京也是暗暗担心。只有赵顼,他反倒深知石越不是喜欢乱讲话的人,心里虽然纳闷,却并不着急,从容看他应对。

    石越目光转动,看了皇帝一眼,见赵顼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大喜。笑道:“看样子使者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贵忍不住插口道:“你瞎吹牛皮,谁能相信?”

    萧佑丹也点了点头,微笑道:“石大人,我们在大辽之时,也时常商议为大宋皇帝在京师盖好府邸,只因看到两国数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让百姓受苦,才愿意与大宋睦邻相处。”他把石越的话学了一遍,意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会吹。

    石越笑道:“这也怪不得使者,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说罢走到赵顼面前,顿首道:“陛下,辽国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轻慢大宋之意。臣请赴校场,让各国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证臣所言不虚,大宋对各国有不伐之恩。”

    赵顼一愣,暗道:“我大宋有什么神兵利器?”嘴里却道:“即如此,卿可任意施为。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骇人听闻。”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见这出戏越唱越离谱,不禁面面相觑。只有昌王赵颢笑逐颜开,显然挺高兴可以看一出好戏。

    当下赵顼摆驾校场,这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面前耀武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了出去,不仅文武百官,禁军军校,连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都知道。汴京城里,谁不想看这个热闹?用不了一时三刻,校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阵势,冯京开始暗暗为石越担心了,这要是出了丑,皇帝的面子往哪搁?石越的前途就惨了。便是很相信石越能力的赵顼和赵颢,也捏了一把汗。

    石越这边早已布置下去了,不多时,大宋君臣和各国使者便可以看到有一些有人在远远钉木人之类,有军校把附近的百姓全部远远赶开。众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么玄虚,只见石越笑嘻嘻的把萧佑丹和耶律金贵请过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把各国使者都请过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趁这样机会,悄悄走到石越身边,皱着眉头问道:“石大人,你在弄什么玄虚,这事可玩笑不得?是可能有辱国体的大事呀。”

    石越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脸上却是微微一笑:“丞相,不必担心。包管从此后,契丹人见了我们大宋官民,说话都要客气三分。”

    王安石不再多说什么,又悄悄走了回去,和两个参知政事无言的对望了一眼。

    接着,兵器研究院的士卒推出来三十辆掷石器,分两排摆好。每一辆掷石器上,各摆了一枚震天雷——这差不多是石越的全部家当了,那么他走了后,就计算要在皇帝面前献功,吩咐沈括多多赶制,*天时间,能制成十多枚,对兵器研究院来说,已经是很尽力了。毕竟技术还不是很成熟。

    不过石越也没有想到在今天会派上用场,还好沈括在百官列里听到石越和契丹使者的对话时,就猜到石越打什么主意了,飞马传报兵器研究院,这才在近一个时辰内把这件事办妥,否则等皇帝摆驾校场,居然要在那里傻等,就有点不像话了。

    这时石越见一切摆置停当,便走到皇帝面前,奏道:“陛下,震天雷布置完毕,请陛下下旨演武!”

    赵顼点了点头,做皇帝这么久,第一次玩这么兴奋的把戏,他也有点激动。站起身来,朗声道:“准奏!”

    石越小声道:“那就请陛下与各位大臣把耳朵捂上。”为了造成震撼效果,他存心不告诉各国使节。

    那聪明的大臣,早就从“震天雷”这个名字里听出了一点道道了,这时听石越这么神秘的吩咐,更是暗赞自己料事如神,一一把耳朵捂上。石越见赵顼和王安石、冯京等人都用丝绸把耳朵塞好了,这才走到投掷器队伍中,举手发令:“点火!”

    前面十五架掷石器的士卒闻令一齐点燃引线,只听石越手一挥:“发射!”十五枚震天雷狠狠的砸向靶场,就听惊天动地的数声巨响,一阵浓烟在靶场冒起。

    这十五枚震天雷同时发射,声势远非一枚可比。这一声巨响,就是那些捂了耳朵的官员,也不禁被吓得脸色惨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没有这般响法!”而那些没有捂耳朵的外国使节,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个个耳朵里嗡嗡直响,一个大理使者差点被吓软了,再看萧佑丹脸色惨白,耶律金贵竟然跳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旁观的百姓,不幸也比这些使者好不到哪去。

    众人还没有发应过来,第二轮发射又开始了,又是几声惊天动心的巨响。萧佑丹算是反应机敏的人,下意识的就死死捂住了耳朵。反应没有这么快的,立即就被震软在地上。

    石越冷冷看了众人一眼,很得意于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这种兵器,杀伤力不如现代兵器远矣,但是如果集中发射,发出巨响,浓烟,还有刺鼻的硝石味,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完全足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杀伤力。

    首先从巨大的震憾中反应过来的昌王赵颢忍不住叹道:“这个石子明,真是厉害。”

    赵顼也忍不住点点头,他并不知道震天雷是什么,以他外行的观点看来,有了这个东西,他开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设计者是把这东西用来守城的,那就真不知会是什么表情了。

    等到浓烟渐散,石越走到萧佑丹等诸使面前,对着惊魂未定的使者说道:“请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杀伤力。”

    萧佑丹咬着嘴唇,便是耶律金贵也铁青着脸,跟着石越走向靶场,只见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处都是,原来靶场平整的地面,也被炸得坑坑洼洼——石越生怕效果不够,往这里集中扔了三十枚震天雷,那还会有炸不烂的吗?

    看了这个效果之后,除开西夏和大辽两家,别的使者都开始庆幸自己不是大宋的敌人了。他们可没办法知道这些震天雷除非可以从容布阵,否则只能守城用。

    这时几个奉旨来看靶场情况的官员,已经跑回去,兴奋不已地大声向皇帝报告靶场的破坏程度,赵顼一边听一边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赵颢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文彦博、冯京、王珪一齐拜倒,齐声称贺。

    那些侍立两班的百官看到这个情况,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猜也猜得出来了。顿时文武百官一齐拜贺,军校与百姓也齐呼万岁,校场完全沉浸在一片欢呼声中。

    只是在这大宋君臣的欢呼声中,除开语气软了许多的辽国使节之外,却同样有几个人的心情是相当的复杂。

    第二天在弥英殿的召见,石越信心满满的认为正好趁机推荐沈括出任判军监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并进一步影响到整个大宋军队的装备供应。沉浸在梦想中的石越没有想到,邓绾载了一个跟斗后,在石越看来完全是坐着飞机一路攀升的新任御史中丞蔡确,狠狠的给他一盆冷水。

    蔡确已经不是第一次弹劾石越了。这一次,他是弹劾石越逞一时之快,泄露军事机密,让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可以事先有了防备;同时还弹劾石越专断独行,操纵皇帝,没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议就自作主张,炫耀震天雷,嚣张跋扈,其心不可问!

    石越看着这一份骈四骊六,工整无比,却句句是想致他于死地的奏折,当时就一个激灵。“蔡确,你够狠!”石越在心里暗暗咬牙,但人家是御史中丞,就算他弹劾王安石,王安石也得先停职再说,他一个小小的直秘阁、检正中书三房公事,又算什么?皇帝虽然宠信他,但是皇帝对于御史们的保护,同样是无所不至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御史弹劾他,皇帝肯定会把御史的名字涂掉,他们毕竟也算是皇帝用来制衡大权在握的大臣们的重要手段。

    石越调整一下情绪,把思维理清,方才谢罪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还请陛下治臣之罪。但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禀之。”

    赵顼虽然觉得蔡确所言有理,却也没有怪罪石越的意思。毕竟这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至于说石越“嚣张跋扈”,赵顼却没有在意。不过做皇帝的,是容不得他哪个臣子有这四个字的评语的。加上王安石也认为蔡确说得有理,又需要给御史中丞一个解释,赵顼才把奏折给石越看,让他自己解释。

    此时听石越要解释,赵顼不经意看了王安石一眼,才说道:“卿有何情状?”

    石越朗声答道:“昨日行事,臣的确是失之孟浪,一时激愤,便欲为大宋挣几分国威,为大宋立威于外国使节面前,而一时不及请旨,此是臣之罪,臣断不敢否认。但臣万死不敢目无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于御史中丞以为臣泄露军机,那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实是冤枉了微臣。”

    赵顼问道:“什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当下石越便把震天雷的实际威力和作用限制老老实实说明,然后说道:“故此臣才敢以此虚张声势,扬威于使者面前,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各国使者不知内情,内心惶恐。我大宋现在西北用兵,契丹屡次牵制,欲与西夏为犄角。我若用兵,则两面受敌,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则彼咄咄逼人,终无了局。此次扬威,使者回国告之执政,彼国必有所惮,则大宋可以安心于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会处处防备,士气自沮。”

    这番话说得赵顼连连点头,叹道:“石卿真是谋略深远。”

    “只是臣仓促间不能请旨……”

    “这无妨。”赵顼并不在意,说道,“机会难于把握,朕知卿忠心为国,并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中丞,他亦是职责所在。”

    石越答道:“臣不敢。”

    王安石叹道:“可惜,震天雷原来有这许多的限制。”他也忍不住有怅然之意,毕竟如果震天雷有想象中的强大,大宋开疆就事半功倍了。

    赵顼点点头,说道:“虽然如此,却也是神兵利器了。朕当传旨嘉奖,兵器研究院若能把震天雷大规模生产,把成本降低一半,虽然有许多限制,用来守城,却也是一件利器。”

    石越于是由着话头,大夸了一番沈括他们的功劳。听得赵顼兴致高昂,连连说道:“果然不负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投了血本的,如今有所成绩,他做皇帝的也显得有先见之明,脸上自然光彩无限。

    石越笑道:“臣以为若假以时日,他们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于携带,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过是牛刀小试。只不过,现在震天雷的缺点,是绝不可泄露出去的。”

    赵顼点头称是,“不错,兵器研究院也应当加强保密。”

    石越因说道:“现在王丞相提议设立军器监,臣以为果然是一个良法。臣虽然检正三房公事,兵房、工房是臣所当管,却终究不能干涉军器监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绩斐然,臣推荐此人判军器监,一来他资望能力,皆绰绰有余;二来他可以继续加强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与开发。如果是新上任的军器监,难免与兵器研究院互相牵制,影响效果。”

    王安石对于军器研究院,并不如他儿子那样有几分私心,见石越推荐沈括,他想了想,说道:“臣以为石越所说有理,但是沈括现在担任的职务已然太多,臣以为不如让他停止担任白水潭学院格物院院长一职,然后再找个人和他同判军器监,沈括负责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诸作坊,另一人则负责军器的供应等等日常事务,这样才不会误了公事,也可以让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却不知王安石全是出于公心,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轻轻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学院拉开一段距离,顺便抢走白水潭学院一个院长,又派一个人来和沈括同知军器监,互相监视,抢掉一半权力。还把话说得几乎无懈可击。

    果然,赵顼想了想,点头道:“还是丞相想得深远。这件事下中书、枢密议可之后,就照办吧。”

    石越也无计可施,虽然只赢了半局,远远不如人意,也只好接受。

    又听赵顼说道:“让沈括他们尽早上任,今年之内,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装备到前线去。要尽快把成本降下来,实现大规模制造。”

    有这样的利器,碰上赵顼这样想有所作为的君主,怎么会舍得放过?

    石越只好暗自叹气,幸好要头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沈括。

    因为决定了保密的原则,所以汴京城的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之中,石越的形象开始被市民们神化了,那玩意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过如此吧?这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么?

    萧佑丹走马灯似的拜访了西夏、大理使者的驻处,向他们打听大宋朝廷官员们的情况。他知道一个国家的上层,承平日久之后,总是会出现不同的派别的,何况大宋现在正是改革动荡之中,若无派别出现,那简直不可思议。本来对于这些,他是不感兴趣的,一直他都认为大宋也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国家,自己到汴京来,上寿,游玩一番,领略一下汴京城的繁华,然后就回国报告——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旅程。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校场上震天雷的威力,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

    萧佑丹并不是头脑简单之辈,他很快就发现了这震天雷的几个缺点,体积太大,重量估计也不太轻,运输起来就不太方便,而且还需要投掷器发射,机动性明显不够,所以震天雷并不是不可对付的。但是如此强大的威力,用来守城的话,那就是让善于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了。他马上就想到,一定要弄明白大宋现在有多少这样的火器,布置在哪些重镇,每年的生产能力如何,成本有多高,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火器——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他坚信这是赵家皇帝与石越的双簧,以石越的能力,不会把老本全部露出来吧?

    萧佑丹想到这里,不由打了寒战,如果还有更厉害的……

    他已经不敢想象后果,现在辽国内部乱得一塌糊涂,王安石整军经武,改革财政,石越从旁补益纠正,再加上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大辽有亡国之虞!

    一拳狠狠的砸在桌子,萧佑丹咬着牙自语道:“石越,我不会让你那么得意!”

    碧月轩,楚云儿奇怪的看着姐妹们乱成一团,她忍不住拉着一个姐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个女孩回道:“云姐姐,前面来了一个契丹使者,粗鲁难看死了,姐妹们不想去陪他,都想跑开呢,被妈妈拉上就惨了,我可不想和一个夷狄在一起喝酒,想着都恶心死了。”

    说着便跑了开去。

    楚云儿知道各国使者在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朝廷对他们却一向优容,所以他们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往往愈发的猖狂。

    她知道老鸨断然不会让她这样金牌姑娘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倒并不担心,不过却也不再弹琴,以免引出麻烦。她坐在房间里,仔细的拣点琴书词稿,翻到压箱底的那本石越的琴稿之时,她红着脸微微叹了口气,自从桑充国入狱之后,就很少看到石越了。她往往只能从客人的口中,听到石越的一些消息。好在石越是个出名的人物,有关他的消息一天没有七件也有八件,只是不知道哪样是真哪样是假罢了。

    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国寺见到的那个桑家小姑娘,真是可爱的小姑娘,看样子对石越也情意绵绵,两人也蛮相配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疼。

    正在这胡思乱想,暗自伤怀的景儿,忽听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然后又有人争吵的声音。她悄悄走到门口,把帘掀开一个角来,朝外看去,见一个穿着契丹服饰,长得像个黑熊,身后还跟着一堆侍从的人在那里大呼小叫,一个腰佩弯刀的年轻人正在那里对他冷嘲热讽。

    这两个人,一个就是耶律金贵,一个就是段子介。

    耶律金贵是个万事不多想的人,萧佑丹那份心他是不去操的,既然来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当然是哪里繁华哪里去,哪里的姑娘漂亮哪里去,没想到到了这个碧月轩,女孩子们躲瘟神似的躲他,只一两个出来陪她喝酒,还是勉强得好象吃了一只苍蝇,他自然不会痛快了。平心而论,他倒没有过想要闹事的心。

    段子介却是被几个同学一起拉来听曲子的,不料那几个人听不了几曲,就各自洞房花烛去了,他正准备先走一步,结果耶律金贵就进来了,对辽国人颇有好奇的段子介,自然就打消了立即就走的主意,想留神观察一下这个家伙。

    不料耶律金贵真是满肚子不痛快,喝了几杯酒,就开始骂骂咧咧:“汉人……都……不是……好东西。石越……不是好东西……连这勾栏也不……不是好东西,拿这……这几个姑娘来唬弄老子,以为老子没钱给给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砸在桌子上。

    段子介可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你骂人就骂呗,没事你骂石越做啥?对着邓绾就敢拨刀子的脾气,段子介可一点都没有改。他在那边把酒杯一顿,大声说道:“天下最不是好东西的,就是那些辽狗。”

    耶律金贵正好是满腔脾气没处发,嚯的站了起来,骂道:“你这只宋猪,你敢骂你爷爷?”

    段子介一手按在刀柄上,也嚯的站了起来,冷冷说道:“你爷爷骂的就是你这只辽狗。”

    这两人一对吼,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好戏看了,这可吓坏了老鸨,契丹使者,她实实在在是惹不起,不过这个白袍弯刀的公子,只怕也不是好惹的主。这两个人在妓院里打起来,打烂了家什不说,官府找起麻烦来,她还是脱不了干系。

    她跑到两人面前,连连作揖:“有话好说,有话好话。”

    耶律金贵和段子介理都不理她,耶律金贵瞪着段子介,说道:“宋猪,敢和你爷爷打一架吗?”

    段子介毫不示弱:“有什么不敢,辽狗,爷爷就陪你玩玩吧。”

    两人对吼一声,就冲到一起,打成一团。耶律金贵虽然是军官,但是毕竟出身不错,而且没有真正带兵打过仗,段子介刀法远胜过拳法,这时候却也不敢真的拔刀伤人,两人拳来脚往,竟是打了个不分胜负。

    耶律金贵的那些从人见主人讨不了好,一声吆喝,各拔兵器,就围了上来。

    段子介见情况不对,跳出战圈,寒光一闪,也把刀拔了出来,刀锋指着耶律金贵,冷笑道:“辽狗,想倚多为胜吗?来吧。”

    耶律金贵呸了一声:“龟儿子宋猪才喜欢倚多为胜。”他接过一把大朴刀,喝道:“你们站一边去,看爷爷教训这宋猪。”

    两个人虎视对峙,便要一决胜负。

    这时候忽然听人用契丹话大声喝了一声什么,耶律金贵那些从人一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来。段子介用眼角瞄去,进来的也是一个穿着契丹服饰的人,不过此人神情,却是温文可亲,唯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果敢的光芒。

    耶律金贵一听喊声就知道来的人是萧佑丹,虽然在国内他可以不服萧佑丹,但这次来大宋,他毕竟是正使,他也不敢不服。

    萧佑丹却是去桑府附近打探虚实,想从汴京市民的闲谈中多了解一些信息,他骑着马路过碧月轩,就看到耶律金贵一行的马车停在外面,又听到里面有打斗之声,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贵闯祸——这个时节,萧佑丹绝不希望多生事端,因此连忙进来制止。

    萧佑丹轻蔑的看了耶律金贵一眼,暗骂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见耶律金贵依然持刀在手,这才喝道:“还不把刀子给我收起来。”

    耶律金贵瞪了萧佑丹一眼,看到萧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里便有几分不服,但终究明白自己是人家的属下,当下愤然把刀扔给从人,气呼呼的回位置坐下。

    萧佑丹却不去理他,用契丹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便有从人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因道:“耶律大人并没有惹他,是这宋猪先来惹事的。”

    萧佑丹想了一回,问道:“你说耶律大人骂了石越?”

    那人点了点头,还要说什么,萧佑丹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走到段子介面前,抱了一拳,说道:“这位兄台请了,我这伙伴生性鲁莽,多有得罪,还望请谅。”他的汉语说得甚是流畅。

    段子介见这个人和那些契丹人叽哩咕噜半天,那些人对他毕恭毕敬,就知道他身份很高。此时见他如此有礼,他不由一怔。半晌方收起兵器,抱拳答道:“他若能象你这般,也不至于此。”

    萧佑丹哈哈一笑,问道:“我见公子气度非凡,不敢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所谓“好汉不打笑脸人”,萧佑丹如此客气,虽然是个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礼数,“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的学生。”这却是当时人的习惯,往往把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一齐说出来。

    萧佑丹眼中不易觉察的闪出一丝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嘴里却笑道:“久来是白水潭学院的学子,我在大辽,就久仰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见到就读于其中的学子,真是幸会,幸会。”

    段子介见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学院的盛名,心里也有几分骄傲。

    又听萧佑丹说道:“如果段兄不嫌弃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东,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机会领教一下中华的风物,白水潭的盛事。”

    他语意诚恳,让人无法拒绝。段子介是个直性子,当下说道:“想不到辽国有你这等人物,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贵在那边听到萧佑丹竟然和段子介称兄道弟起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正要发作,不料他刚一起身,就听萧佑丹用契丹话说道:“耶律大人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驿馆,若惹了什么事,回来我拿你们是问!”

    真是一句话把耶律金贵差点噎死,他狠狠地把一个酒杯摔得粉碎,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

    萧佑丹理都不去理他,转过来对段子介笑道:“让段兄笑话了,这种粗莽之人,只会扫人兴致。在下萧佑丹,在大辽也是个读书之人。”又对老鸨道:“你收拾一下,叫几个姑娘来弹琴,损失我来赔偿。”

    段子介见他如此讲道理,好感顿时油然而生,敌意愈发是减少了。当下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到楚云儿姑娘奏雅?萧兄从北方苦寒之地而来,若能听上这么一曲,一定会终身难忘的。”

    萧佑丹挑了挑眉毛,心里暗笑这段子介对契丹人的偏见如此可笑,口里却笑道:“如此却一定要见上一见了。”

    段子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你以为是我们石山长呀?”楚云儿欣赏石越这件事,京城士林传为美谈,段子介来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萧佑丹一听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言,掏了一小锭金子放到老鸨手里,笑道:“还请在楚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在下只想听听中原佳丽的仙乐,并无他想。”

    那老鸨哪里见过这样的契丹人,此时倒是有点受宠若惊了。又接了这一小锭金子,更是拿人手软,一扭一扭的去找楚云儿了。

    耶律金贵回到驿馆,憋了一肚子鸟气,直等到天色全黑,萧佑丹才骑着马回来。

    他正要找萧佑丹说个清楚,不料萧佑丹却让人把他拦在房外,倒是几个跟萧佑丹来的从人一个个走进房中,和萧佑丹谈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说完了,萧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进来。

    耶律金贵一进去就怒气冲冲的说道:“姓萧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为了个石越,你怕宋猪怕成这样?把老子赶回来,你自己在那里和宋猪称兄道弟喝花酒!”

    萧佑丹一手背着身后,一手拿着一本书,坐在灯下,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我是正使,你就听得我的。若敢抗令,我就可以先斩了你。你有什么不服,回去尽管弹劾我。”

    耶律金贵恨声道:“这个不劳你提醒,回国之后,我自然会弹劾你出使辱国!”

    萧佑丹冷笑一声,说道:“悉听尊便。不过明天你还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给他赔礼道歉,礼物我已经着人准备好了。”

    耶律金贵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会给宋猪道什么歉!你胆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萧佑丹冷冷的说道:“你若不去,也随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见你准备马车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斩了你。”

    耶律金贵脸都气青了,气呼呼的转身就走。

    萧佑丹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开大门时,不禁吃了一惊。

    门外停着四辆漂亮的马车,一些契丹人正从马车上往地下搬东西,显然这些都是礼品,一担一担的,把石府门前的大院都摆落了,两个衣着光鲜的契丹人站在车旁等候,一个长得很温文,一个脸胸横肉,象只狗熊。

    来石府拜访的官员,可以说多了去了,现在石府也添了几个老妈、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变成了石府的管家——虽然石府的排场,远不能和一般的官员的排场比,但是石安却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说书的也有说石公子是左辅星下凡的。所以对来拜访石越的人,无论多大排场,石安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今天这么一大早,就有契丹人带着了这么礼物来,还实在是挺稀罕的。

    石安走到前面,问道:“你们这是?”

    萧佑丹见石安出来,连忙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说道:“大辽使者萧佑丹、耶律金贵特地前来拜访,还烦请管家转告。”

    石安接过帖子,心里猜测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子的震天雷吓得没魂了,这些辽狗才来这么低声下气求我们家公子。”一边却也不敢怠慢,坏了石府的规矩,说了一声:“稍等。”便拿着名帖进去了。

    石越和李丁文正那里喝茶,听到石安的报告,两个疑惑的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个萧佑丹所来何事。

    李丁文道:“若不是见,显得小气了。”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若是见了,必惹闲话。”想了一回,才对石安说道:“你带几个人去,把人请进来,礼物拦在外面,如果他们硬要拿礼物进来,就连人一起拦了。”

    石安答应去了,石越才对李丁文道:“潜光兄,你要不要见上一见?”

    李丁文摇摇头,“不了。我在屏风后面听就是。”

    石越点头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阶相迎。”他如果出门相迎,搞不好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他交结外国,如果坐在客厅不出来,又显得太倨傲,只好折衷行事。

    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厅外的台阶上,就见萧佑丹和耶律金贵一行人走了进去,礼物终究是被拦在了大门之外。

    石越这才放心一点,笑容可掬的抱了抱拳,朗声说道:“贵使远来,石某未及相迎,还望恕罪。”

    萧佑丹也远远的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我们却是来负荆请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们,我等已经受宠若惊了。”

第七十三章 神盾学院女神(第二更)

    石越怔道:“负荆请罪?贵使言重了。”

    萧佑丹笑道:“我这个伙伴在同天节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带他来给石大人赔罪。”说完望了耶律金贵一眼。

    耶律金贵满肚子不乐意,脸憋得通红,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个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无礼的。还请你见谅则个。”

    虽然那天的确是耶律金贵无礼在先,但是让辽使给大宋的官员赔罪,却只怕是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虽然萧佑丹另有所谋,但耶律金贵才并不知情,肚子早把石越和萧佑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礼,微笑道:“贵使太过客气了。还请先进屋叙话。”

    萧佑丹望了望门外,只大门敞开,那些礼物全部摆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东西是一些敝国特产,并不值几个钱,只是略表心意,还请石大人笑纳。”

    他这时说得诚恳万分,但只待石越收下这些东西,自然又有计策散布谣言出来,毁谤石越的名节。石越虽不能料得他这般险恶用心,但是在官场这么久,小心谨慎岂有不知之理?当下笑道:“贵使饱读诗书,当知君子爱人以德?二位前来,石某自当尽地主之谊,这些礼物,却还烦请诸位带回。这也是贵使成全石某了。”他说话得委婉,语气却坚决无比。

    萧佑丹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暗叫一声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只好带回了。石大人,请!”

    当下二人进屋,与石越分宾主坐下。

    萧佑丹见石府仆人来上茶,全是几个家丁,进门之后,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心里不由奇怪——毕竟石越是当朝少有的宠臣之一,可这排场,连个县令都不如。

    他喝了一口茶,笑道:“虽早闻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实买几个侍女侍侯起居,亦无伤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体贴。”

    石越笑道:“家中无女眷,我自己是不习惯别人侍侯的。这倒谈不上清介。”

    萧佑丹笑道:“石大人过谦了。”

    石越对辽国也有好奇,因问道:“贵使这次是从中京来,还是从燕京来?”当时辽国分设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辽国的首都,为临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辽国叫南京,又有南京道,实际上就是大宋一直要恢复的燕云故地。除此二京外,另外还有中京大定府(在今内蒙宁城以西大明城);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辽人也畏极北苦寒,有意南迁,遂于辽圣宗时迁都于中京,于石越时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但是终辽之世,契丹终于不敢把都城迁到燕京。

    萧佑丹笑答:“自是从中京来。”

    石越因问道:“久闻中京繁华,不逊于中原。未知中京风物如何?”

    “虽不如汴京,但与汴京,亦差相仿佛,天下诸产,应有尽有,我来之日,坊间最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词。”萧佑丹笑道。

    石越奇道:“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风貌久矣,贵使这样说来,更让人向往。”

    萧佑丹笑道:“只恐石大人盛名远播,大宋皇帝不肯让你出使我大辽。否则尽有机会。”

    石越默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却是想观兵于中京城下。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

    萧佑丹自然想不到这些,但耶律金贵却对石越颇有敌意,这时听他们没有营养的扯蛋,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热,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只怕也不能久居。”

    他还想再说,却被萧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声,只是不住的冷笑。石越却想不到这个蛮子一般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笑道:“昔日汉武帝设乐浪郡时,倒没听说过南人不耐寒。”

    萧佑丹听了这句话,眼皮一跳,却故意装作没事人一样,“石大人不必理会他。在下久闻石大人有石九变之名,既然来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请石大人赐墨宝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却不知道石越的字写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问石越要墨宝,在石越听说,竟像是出言讽刺一般。石越脸略红了一红,看了一下萧佑丹,却见他神色诚恳,并不是在讽刺自己。他想要直说,又觉得丢脸;想要找办法拒绝吧,这点事情人家求上门来,断然拒绝,也太给人难看了,何况毕竟是外国使者;可是要给的话,他的字实在是不怎么地道——练了这么久,虽然在现代人来说,勉强看得过去,至少不歪歪斜斜了,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特别以他如此显赫的文名与学名来说,更加显得可笑。

    萧佑丹见他犹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蛮夷,不肯见赐吗?”

    石越咬咬牙,决定还是照实说道:“不敢,只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萧佑丹哪里肯信,他见厅里墙上便挂着几幅字画,便信步走了过去,慢慢观赏。只见那些字写得龙飞凤舞,非常有功底,可一看印章,不是苏轼的,就是范镇的,总之全是些名家笔迹。他虽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写得再好,也不会把自己墨宝挂客厅,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失望。

    当下干笑几声,说道:“石大人结交的,都是当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过还请石大人能够见赐,实不相瞒,大辽皇帝陛下也久闻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宝,将来皇上相问,在下也可以有样东西证明我所言不虚。”他对石越的墨宝可以说是志在必得,连大辽皇帝都不惜拉了出来。

    石越在宋代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坚执的要求自己送字的,毕竟东京城里都知道石越的字写得差;而萧佑丹却以为石越是故意推辞,费尽心机想要得到。

    实在没有办法,石越只好勉强点头答应,找了一幅自己自认为写得比较好的字,送给萧佑丹。他却不知道这一送,送出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是当时,便是连李丁文也不知道萧佑丹想做什么,虽然觉得他专门来请罪不太可能,但是萧佑丹的举止,却是相当的正常,甚至连用言语挑拨石越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石越自然不知道萧佑丹在中京,也算是书法名家,在石府的时候,他拼命忍住笑没有笑出来,上了马车不久,他就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搞得耶律金贵以为他有毛病,得了石越一幅字兴奋成这样子。

    石越的字在萧佑丹看来,还真的是幼稚,他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给自己了。原来他还以为石越竟然谨慎成那样子,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一路上,萧佑丹细细观摹石越那幅字,一边忍不住哼着小曲子,心里却在冷笑着:“还想设置乐浪郡?!野心真是不小,只怕不能如意。”

    就在萧佑丹拜访石越后两天,中书省终于正式通过了军器监主官的人选,以孙固、沈括同判军器监。

    这一个任命大出石越的预料,孙固是当今皇帝龙潜颖邸时的旧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阁侍讲、知通进银台司。此人略有干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见并不相合,反倒是和文彦博关系密切。但是这个道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来孙固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参加过军事行动,官场上都认为他的发展方向最终是枢密使,这个任命表达了枢密院方面亦有兴趣主导军器监的发展;另一方面,由于这个人选是皇帝亲自提名的,显然表达了皇帝对军器监的关切,他派自己的旧人来同知军器监,象征意义是很明显的。

    然而这一个任命明显是牺牲了新党的利益,新党提出设置军器监,结果同判军器监的人选一个都轮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敌。这种打击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书省会议时,见到王安石丝毫不以为意,冯京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王珪眨着死鱼眼不动声色,而新上任的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则露出失望的情绪……可笑的却是,在表态时,没有一个人出来表示反对。

    当然,最受这道任命打击的,自然还是另一个天章阁侍讲王雱。

    “这个孙固,一腐儒而已,让他同判军器监,能成什么大事!” 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谢景温小心的把折扇拣起来,交到王雱手里,这种折扇汴京虽然有得卖,但是用的人并不多,只有王雱这样自许风流又有点特立独行的人才喜欢经常拿在手里。“元泽不必生气,孙固同判军器监,未必不会生了许多事来。”

    “怎么说?”王雱眼睛一亮。

    谢景温笑着分析道:“孙固一向自命甚高,听说他九岁读《论语》,就说这样子我能做到。现在又是颖邸旧人,虽然说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会有磨擦。加上孙固一向看内侍不顺眼,最反对内侍参预任何朝廷的事情,而军器监岂能不和内侍打交道?”

    王雱听他这么说,差点想骂人,冷冷地说道:“我也讨厌那些阉人多管外事。孙固若有胆把内侍逐出军器监事务,那么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谢景温讨了个没趣,诺诺道:“元泽所说甚是。不过军器监颇多流弊,孙固、沈括都不是清介如水的人,而那些内侍睁着双眼就只知道钱,我们只需安插几个小吏过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为国除害。”

    王雱听他这么说,这才点了点头,军器监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价格上随便打点折扣,贪污的钱就是成千上万,加上地方都作院的孝敬,当真是个大大的优缺。孙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闻名,嘿嘿……正想着,一个家人小心的在外面说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您。”

    王雱有点奇怪,谁会在这个时候送信给自己:“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里,就走了。信封上也没有写名字。”

    王雱更加奇怪了,碰上了这等事?他走出书房,把信接了过来,撕开火漆,扯出一张雪白的信纸来,刚看清上面写了两句诗,就大叫一声:“好!好!”一把把信撕烂,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谢景温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连忙走过来,捡起撕成几片的碎纸,拼在一起,只见上面写着两句唐诗:“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两句诗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议军器监,结果却被人抢了果实。但是谢景温脾气却没有王雱那么激烈,他拿着纸片,不禁出起神来。

    好半晌,谢景温才抬起头来,看着王雱,悠悠地问道:“元泽,你说是谁写了这字?”

    王雱听他这么一问,也立即回过神来,恨声道:“是谁写了这字?!”

    官场本无秘密,何况王雱倡议军器监的事情,也有许多人知道。问题是谁要这么和王雱过不去,借着唐诗来嘲笑他?

    两个人的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不过,很久,王雱就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不合石越的性格。”他一平静下来,倒还没有丧失理智。

    谢景温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终能查出来是谁。”

    叶祖洽越想越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可又感觉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对。

    王雱请自己去诗社聚会,谢景温拿出几十幅写着唐诗的字来,笔迹各不相同,可以看出来尽是摹写的。然后王雱便提议考较大家的眼光,看看这些笔迹象谁的,轮到自己的一幅,上面写着唐人的名句:“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字迹颇为稚嫩,和前面的那些字各有名家风骨完全不同,他信口就说道:“这字中的笔韵,倒有几分象石子明。”

    当时的确是有那种感觉,不过也是做一句玩笑话说的,文人聚在一起,取笑一下当今的名士,也无伤大雅,就是石子明听了,也不会介意。只是他看到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还和谢景温互相使了个眼色。他的心里当时就是一格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边有个家伙听到自己说是石越的字,不由得哈哈大笑,一边摇头晃脑的走过来,一边说道:“让我也来看看闻名天下的石九变的字体……”

    石越的字写得差,京师士林颇引为笑谈,但平时没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当成轶闻来说着玩儿,但这里的人都多么知道王雱和石越并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讨好王雱了。

    叶祖洽却不去理他们,心里暗骂:“衙内钻”!当时称各官员的公子为“衙内”,专门讨好这些“太子党”的人,就被人们讥讽为“衙内钻”。他不愿意说石越的坏话,却也不敢得罪王雱,就装着充耳不闻,可又忍不住去看王雱的反应。

    有人一带头嘲笑石越的字迹,大家便争先恐后的说起石越流传在士林、坊间的糗事——其实这些事大都是被人们当成风流韵事来说的,不过到了这些人口里,却不免沾上几分恶意。有人用暧昧的口气说道:“诸位可知道石九变是怎么样练字的?”

    凑趣的人便问道:“无非是磨墨写字临帖,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见有人答话,兴致就更浓了,摇头晃脑、无比暧昧的说道:“石九变自是风流才子,和我们绝不一样,他临的字帖,是桑家小姐亲笔描红,非寻常可比。”

    叶祖洽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真是村妇之流。不过这事倒也不是胡说,他是知道的。不过人家女孩子年未及笄,这样子乱说话,总是有失厚道,毕竟又不是***场上的女子。

    那边有人便问道:“哪个桑家小姐,你又从何知道?”

    ……

    叶祖洽不想听这些话,便信步走到一边的池塘边去看风景。刚对着池子站了一会,就听有人在身后说道:“状元公好兴致。”

    他回过头,见是谢景温,便点了点头:“这些日子闹得够可以,那边人多,竟是不习惯。”

    谢景温略带讽刺的说道:“状元公在白水潭可还习惯?那边人可不少。”

    叶祖洽一怔,心思一转,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书,是圣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罢了。”他这话滴水不漏,也是告诉谢景温,他和他们并无政见不合。

    谢景温听他这么说,摇摇手笑道:“状元公是丞相亲自保荐的,当初苏轼还想做梗呢,说起来都是自己人。”

    他这话挑拨之意就比较明显了。不过叶祖洽对苏轼,那也的确是恨之入骨,状元的荣耀,差点就被他剥夺了,自己和他无怨无仇,竟然做得这样绝!但是他轻易也不愿意得罪苏轼。何况他本人是看准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的。当下笑道:“我对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计较,只是尽力做好本份,尽忠皇上罢了。”

    谢景温听了这不咸不淡的话,打了个哈哈,笑道:“状元公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说完,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听说石九变至今尚未娶妻?”

    叶祖洽不知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说道:“是啊。这事尽人皆知。”

    谢景温半开玩笑地说道:“以石子明的受宠,多半是要做附马的,或者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也不在话下,真是奇怪没有人去石府说媒。”

    叶祖洽见他说起这些轻松的话题,也笑道:“哪里会没有,不过大家都觉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门说媒罢了。偏偏执政大臣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红鸾星未动吧。”

    谢景温点了点头。

    叶祖洽却是被勾起了谈兴,又说道:“以我看,子明是不会尚公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没有附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谢景温一怔,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也笑道:“这么说倒不错。我本以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叶祖洽正色道:“这话可不好乱说,毕竟桑家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们情同兄妹,就惹出这些闲话,未免过份了。”

    谢景温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嘴里却笑道:“这话是不错的,这么说,桑家小姐给石子明写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叶祖洽听他绕着绕着问到这事上来了,不由一怔,那种不安感又浮上心头,当下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

    “是,是没什么不妥。”

    ……

    “元泽,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石越所为了。”谢景温咬牙说道。

    王雱依然有点怀疑,“仅凭叶祖洽的一句话……”

    “你看看这是什么!”谢景温从怀里掏出一册案卷来。

    王雱接过一看,竟然是中书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惊:“这可是大罪!你哪里拿来的?快送回去。”

    谢景温瞒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紧,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定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元泽你先看这上面的笔迹。”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文书一眼跳过,只看后面的批注,上面写着几行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几分不妥处……”这笔迹和那两句诗的笔迹,略有相似。

    王雱看了谢景温一眼,道:“这是工房案宗批文,难道……”

    谢景温沉着脸,点了点头,说道:“正是石越的亲笔批文。”

    他又从袖子中抽出几页纸,交给王雱。

    王雱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却是描红,每一页都有几个字写乱了,看起来是女子的笔迹,纸张又有点儿皱,倒象是某人用朱笔写描红字帖没写好做废扔掉的纸。他不解的望了谢景温一眼,不知道什么意思。

    谢景温微微笑道:“这几页纸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从桑家下人那里买来的,是桑家小姐给石越描红时写废的。”

    王雱细看时,见其中某些笔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几分象。心中越发疑惑不安。

    谢景温又把那两句诗取出来,三种笔迹摆在一起,冷笑道:“这两句诗的字,表面上看来,和石越的字迹并不是很象,但是其中的笔意却是掩饰不得其法,欲盖弥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后写的。”

    王雱沉着脸端详了许久,默不作声。

    好半晌突然问道:“我和石越本无仇怨,不过政见不合,他何必要如此辱我?而且他手下并非无人,又何须亲笔手书,留下证据?”

    谢景温听他发问,也一下子怔住了。他却没有看见王雱身体已经是气得发抖,王雱本是性格激烈眼高于顶的人,眼见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动?此时不过是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维持外表上的冷静。

    谢景温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石越素是个伪君子,无论是故意不奉诏出仕,博取士林声誉,还是在宣德门前和那些学生演双簧,其人实是深不可测。当今世上,年轻人中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也只有元泽你了。也许他是故意如此打击你吧?若真是如此,这等事他做出来也并不奇怪,而且他也不让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响自己的声誉的。”

    王雱听到这里,哪里还能抑制住心中的怒气,气血上涌,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阴险奸诈,也不要怪我用权术!”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王雱往死里得罪了的石越,此时正在府中闷闷不乐——桑充国终于没有听自己的劝阻,他还是依托白水潭学院,创办了《汴京新闻》。而让他犹为无奈的是,桑充国《汴京新闻》报馆的编辑与主事者,并非仅仅是一些愣头青,除了十来个学生之外,竟然连程颢也参与进去了,并且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这样的名流。

    从某一方面来说,石越对《汴京新闻》的创刊,还是乐观其成的。但是对于桑充国根本不考虑自己的意见,打乱自己的战略部置,石越心中不能没有一丝怒意。

    李丁文看着脸色不豫的石越,他差不多能知道石越心中并不是滋味。也许这能坚定石越以后把桑唐两家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决心,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并非坏事。

    明天是四月二十五号,石越握着手中第一期《汴京新闻》的样刊,叹了口气,“明天会是一个被历史记住的日子吧!”——不出意外的话,大宋历史上第一份报纸,将在明天面世。

    “潜光,这个‘师韩子’是谁?”石越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名字问道。

    李丁文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名字用的是笔名,桑长卿说这样可以保护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学刊》的教训吧。”

    石越不禁莞尔,“笔名”这个概念还是他告诉桑充国,自己却一时迷糊反应不过来了。

    《汴京新闻》共八页,第一版上写着创刊词,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笔,署名的作者就叫“师韩子”,毫无疑问,这是以韩愈为老师的意思了。石越迅速读了一遍,粗粗明白创刊词提出六大主张:1、复兴儒家,2、教化民众、有教无类,3、天下唯公,4、讲励气节,5、华夷大防,6、言者无罪。

    看了这篇创刊词提出的倡议,石越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亦告破灭。他们摆明了就是要议论时政,砥励士风!想让他们“莫谈国事”,只怕自己会成为被批判的头号对象。

    石越苦笑道:“长卿真是出手不凡呀,日后只怕麻烦不断。”

    李丁文不负责任的说道:“公子何必担心,这六点主张,其实王安石也不见得会反对。”

    石越摇了摇头,“复兴儒家,王安石也想复兴儒家,司马光也想复兴儒家,欧阳修也想复兴儒家,程颢程颐也想复兴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观点的,这新儒家就有五家之多,谁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战。况且复兴儒家,是尊三代,还是尊周公,还是尊孔子,还是尊孟子,还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战火必将由《白水潭学刊》烧到《汴京新闻》。”

    李丁文幸灾乐祸的笑道:“那不更好?”

    石越却始终不能李丁文的轻松,虽然他知道便是满清那般黑暗,报纸一样可以议论时政,大宋算是开明许多了,但是如果桑充国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况这“天下唯公”的说法,其中暗含的意义,只怕不仅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这个说法这么简单了。

    土市子闹市,在中书省议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马法还是没有通过,条例改了又改,“冯京和石越提的意见还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马车上想道。不过反对保马法反对得最厉害,倒不是冯京和石越,而是枢密使文彦博和吴充。王安石知道若不在中书省商议停当,廷议之时,肯定会被枢密院阻挡的。

    “卖报,卖报……《汴京新闻》今日创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公子要建三百所义学!卖报,卖报,十文一份,一报在手,尽知汴京风物……”清脆的童声沿街呦喝,远远传来。王安石平时一般不会动用很大的仪仗,也没有清街,所以才能听到声音。

    王安石听到这声音,奇道:“什么是‘报’”?

    早有人回道:“丞相,我们也不知道。”

    “去给我买一份来。”王安石吩咐道。

    “是。”下人答应一声,很快就买了一份报纸,恭恭敬敬的递给王安石。

    十文钱一份的报纸,如果在乡下,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同了,连那些禁军的兵老爷,只要起买,也是买得起的。而以白水潭、桑充国名气之响,第一期报纸又是新鲜事物,五千份报纸上市不多久,就被抢购一空,这家人因为是报了名字是丞相府的,才没有人敢和他抢,否则哪里轮得着他。

    这一节王安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接过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见报头印着一行草书《汴京新闻》,然后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创刊词,介绍报纸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张;第二版叫时政版,介绍朝廷变法的时局,各条法令的意义,哪个衙门是主官,后面附有一个自称“山野散人”的点评;第三版、第四版叫经义版,各个学派在这里写短文发表自己的观点,甚至互相攻讦;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绍的是发生在东京和全国各地的各种新闻;第七版叫文学版,是一些才子词人的诗词歌赋;第八版便是底页,叫焦点版,这一期竟是大幅介绍发生在开封府的一起奇案的过程,并专门有人点评开封府断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马车上,一页一页翻下去,一边点头称是,便是看到时政版,他也暗自点了点头——这一期没有说他的坏话,只是详细讲叙《青苗改良条例》的各种细则,在各地的执行情况,评论中也说了他几句好话。经义版的争执,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王安石的脸色沉了下去。

    这一版的内容不管是怎么来的,但是这等于是公然点评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议官,官员的好坏,自有上司和监察御史监督,岂容这什么“报纸”来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桑充国岂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起头来,喝道:“停。掉转马车,我要面圣。”

    对于《汴京新闻》的反应,王安石可以说是后知后觉了。他不知道此时皇帝正和石越讨论着《汴京新闻》。

    赵顼饶有兴趣的看着手里的报纸,对石越笑道:“这个桑充国倒有点意思,这不就是卿写的《三代之治》里的东西吗?”

    石越站立在一旁,笑道:“正是。陛下,不过这第八版以民议官,只怕会惹来朝中大臣的不满。”

    赵顼也心知肚明,多一个地方监督他们,朝中大臣肯定会不满。他想了想,一方面觉得这样做可以有人监督那些官员,未必不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朝廷的威信似乎颇受影响,而且万一这些报纸诽谤的话,影响更坏。这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赵顼看了石越一眼,笑道:“卿家有什么好建议,与朕说来。”

    石越笑道:“陛下圣明。桑充国与臣其实有兄弟之情,但是他这次创办这个《汴京新闻》,臣并不以为然……”

    赵顼打断道:“为何?朕以为这报纸很好。朕在宫中,出去不易,难知民间疾苦。这报纸能将民间之事一一写来,还有这些叫什么‘广告’的,有酒店的酒的价格,某店粮食的价格等等,朕读了这些,就知道民间是什么情况了。这一两版,向百姓介绍朝廷政令,亦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见赵顼滔滔不绝说来,倒似比自己更维护这报纸了,心里不禁有点好笑。不过这报纸现在制约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轻,对新鲜的东西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说完,石越这才回道:“陛下真是圣明。报纸这个物什,说白了一方面是为百姓说话的,另一方面则是为朝廷说话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达,上情下达,而使奸吏不能从中欺上瞒下。所谓‘不能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报纸便是民间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赵顼点了点头,说道:“卿说得有理。且说说这弊又在何处?”

    石越继续说道:“回陛下,这报纸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议论朝政,有时就免不了要损害朝廷的威信;其二,这报纸说的话,未必就一定可信,难免没有激愤之辞,不实之语;其三,报纸未必不会被奸人所利用。而报纸流传极广极快,有这些弊端,就是隐患。”

    赵顼这时又觉得石越所说有理,不由问道:“可有良法绝其弊,留其利?”

    石越笑了笑,这皇帝想得倒是美,不过他自然要顺着话头说话的:“臣有几个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请陛下圣裁。”

    赵顼急道:“快快说来。”

    石越笑道:“陛下,臣以为,要除其弊,则不可断然取缔报纸,否则难免为后世所讥。报纸虽近古以来没有听说过,但说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议,防民之口,终非明君智者所为。所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实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点莫过于预防。”

    “而预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为可以制订《出版管制条例》,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乱说,都要规定得一清二楚,违者则有各种惩罚。而其要点,则是既不过于烦苛,又不可以过于简略,养成民间士风气节,凡读书人皆能以天下为己任,是最要紧的。其二,则是报纸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挟清议来要挟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开明之姿态,鼓励天下士民兴办报馆。一方面可以借报纸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报纸互相制衡。”

    石越这个计策表面是很保守的,又要管制报纸,又要制衡报纸,其实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若依了这个计划,则天下报纸丛生,风气养成,结果谁能预料?

    赵顼听了这话,笑道:“石卿家眼光真是长远,这样的确是良策。”

    正在夸奖间,有内侍来报:“陛下,王丞相求见。”

第七十四章 就算死,也要拼

    如果我们有立场的话,我们的立场就是中立!

    ——《汴京新闻》评论员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就看到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就听赵顼笑道:“丞相此来,有什么事吗?”

    王安石答道:“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了笑,说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说这事。石卿,你把刚才的事向丞相说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便又把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说了一遍。

    王安石一边听,一边思考。等石越说完,他立即就清楚皇帝和石越的想法了,当下皱了皱眉,说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例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例,应当在条例中对严厉禁止此等事。”

    石越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维护言论自由之心,见王安石这些说,心里不由有些急,也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数绳之以法,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需事先有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况孔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见他说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格,倒似觉得石越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却挺诚恳。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要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当下不再争执,说道:“石越所说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中书省、礼部、刑部、翰林学士共议,制《皇宋出版条例》,再下廷议,颁发执行。”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有点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说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在石越来说,只要《皇宋出版条例》颁布,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点的意义就是非凡。至于其中有所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仅以这一点来说,那么桑充国的《汴京新闻》也是知道,所以在传出来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条例》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表示欢迎。

    虽然新党中也有人在担心《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许多麻烦,但是大家也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

    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颇有兴趣,再去争执,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个道理,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的。加上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老想着“以天下为已任”的士大夫,这时候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来——这一批潜在的支持者的力量,实在也是不可小视的。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王安石此时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的话,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条例》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诸寺监、翰林学士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石越上《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听石越读过札子,沉着脸说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早就料到皇帝会不高兴,也并不怎么着急,出列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这话一出,真是满朝哗然,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说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份。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了。

    赵顼也奇道:“你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恭身答道:“谋国如对弈,其理相同,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不是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臣列举可能出现的弊病,是希望执政能够三思,想一想施行二法后,可能出现的这些弊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

    他这话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说得委婉一点,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石越虽然表明一个中立的态度,但是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说道:“臣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对石越的委婉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说不扰民,是自欺欺人,说到利国,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双方争执不下,一直争到中午,还有说不完的口水,石越袖手旁观,不发一言,皇帝也难下判断,只好宣布退朝改日再议。

    众人退出崇政殿后,因为轮到冯京轮值,石越便与冯京一起往中书省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石越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当下连忙施了一礼,问道:“文大人有何指教?”

    文彦博冷笑了一下,说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虽然有经济治国之材,风骨却不让人佩服。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当以死谏,岂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心里有点气恼,暗道你凭什么来教训我,口里却只不动声色的说道:“文大人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凡事过刚易折,刚柔相济,比起一勇之夫,更显难能可贵。何况若以保马法而论,保马法之弊虽然让在下顾虑良多,然而保马法之利,亦让人不能不心动。是非对错,我也并无把握。如果仅仅因为看到弊端,就断然否定,不敢有所作为,这种行为,似勇实怯,我也不能苟同。”

    他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让文彦博哑口无言,当时就有许多旁听的官员在一边暗暗点头,对石越刚才不能坚持己见产生的误解,立即就扭转过来了。

    冯京也笑道:“老夫刚才差点也误会子明了。真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佩服,佩服。”

    他这话虽然是夸石越,却也是给文彦博一个台阶,意思是你看走了眼并不奇怪,我也一样。文彦博岂有不知之理,但心里对石越刚才说话语气,也有几分着恼,特别石越说他“不敢有所作为”、“似勇实怯”,他听起来实在是很不舒服,当下只抱拳道:“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礼,说道:“哪里,文大人的风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这一番对答,很多内侍还在场,自然有人会一字不漏的传到皇帝耳中。说起来石越倒应该感谢文彦博这么当众指责。不过同样的话,传到王雱的耳里,却只是加深了他对石越是“伪君子“的印象。

    就在第二天,五月三日的清晨,一骑快马从万胜门飞驶而入,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宁静,却也给王安石送来了雪中之炭。

    中书省今日正当王安石轮值,王安石一边默读着保马法和市易法条例,一边想着石越提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弊端。虽然口里不说,但是王安石对于文彦博说什么“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石越提出的一条条似乎亲眼目睹的弊病,心里却不能不引起警觉。在中书省讨论时,石越就多少提到过一些,但是远不如他在给皇帝的札子中说得那么详细——这让王安石对石越颇有点不满。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塌实。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房里阅读文书的石越,虽然低着头,可是白皙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竟是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王安石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青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材!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进来禀道:“丞相,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一下子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的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早已走了过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王安石点了点头,略定心神,说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使者就进来了,给王安石请个安,说道:“奉王将军命,递交奏书与丞相。”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

    王安石一边接过奏折,一边看使者神色轻松,眉宇间略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说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折开奏书,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西征可平……”当下哈哈大笑,说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说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点武功可言,当汉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在边功方面的“进取之功”了。

    赵顼却不知道石越这些想法,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才说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果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王安石答道:“遵旨。”他心情也不错。

    赵顼笑道:“看来人材不可闲置呀,王韶这样人材,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轰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他满肚子气,王韶捷报,不送枢密,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答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材。”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他从小到大,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却不以为然,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

    赵顼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论西汉功绩甚详,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当下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功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的。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皇帝在师友之间,说话却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不以为然,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点。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点上和王安石观点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当下带头说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这一夸奖,众臣子都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王安石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的皱了一眉毛,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清谈的功夫,石越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不过这中间,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倒也不止石越一个,王安石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说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瞎征,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陇西李氏(指西夏),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小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还是有所不妥,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陇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心里便知道一切都完了。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了,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这个罪名,谁承受得起呀?

    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的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的。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冯京听了这话,也默不作声,王珪立即表明态度,宣布支持。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极力反对。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对望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说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道利在何处。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新党中有人听了话,正要出来反驳,想毕其功于一役。没想王安石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出列说道:“陛下,石越所说,臣以为可行。”

    这一句话说出来,真是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点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说,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这样束手束脚。

    赵顼心里也觉得石越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断然反对,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当下点了点头:“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大受打击,到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条例》急急推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自己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里,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自保马法与青苗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突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的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过于平静的日子,几乎让石越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说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及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风浪来临了。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小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沈括、孙固玩忽职守,使判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对此也是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御史中丞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工、刑房事石越、检中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铁青着脸,带着一队官兵把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给彻底封了。沈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通知,他们现在可以在家里休假了!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大笔买进卖出款项还被涂改得一塌糊涂,下午,在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的发现,军器监关于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存档,不翼而飞!

    石越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得脸都白了!

    沈归田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小声的问道:“石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石越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沈归田一个人知道——便是沈归田,也未必可靠!瞒是瞒不住了,沈括和孙固的命运,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不禁苦笑道:“立即知会蔡中丞与李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

    沈归田顿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可能有话说,便问道:“老沈,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沈归田看了一下左右无人,这才说道:“下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石越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对?”

    沈归田道:“沈大人是个精细之人,孙大人官声也不错的。军器监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算有贪渎,怎么就至于这样呢?而且这账目造得如此混乱,若是贪渎,以沈大人的能力,应当掩饰得很好才对。还有,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军器监守卫森严,这又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失踪?若是沈大人与孙大人想要卖掉,抄个副本就可以了。下官总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

    石越本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事出突然,看到军器监的账目居然乱成这样,对沈括实在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听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如果要是流传到敌国……所以一下子被惊住了。这时听沈归田点醒,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

    他理了一下思绪,但一时间其乱如麻,找不头绪。便对沈归田说道:“老沈,这件事你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要乱说。如果这中间有阴谋,那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设计者一定早就知道,我更应当说清楚,否则只我存了个袒护的心,只怕接下来,就不是军器监这么简单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颤——一开始他未必没有想要袒护的心,如果火药配方只是沈归田一人人知道的话……

    石越冷汗都下来了,这个阴谋,竟是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石越一边稳定自己的情绪,一边带着沈归田走到外间,只见蔡确和李定正要指挥一些小吏清查账薄,不断的指指点点,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为什么单让我带人去查档案卷宗?难道真是因为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我又是检正兵、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脑海,石越更加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当下打定主意,快步走了过去,低沉着对蔡确和李定抱了抱拳,说道:“蔡中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药配方资料,不翼而飞。”

    他声音虽低,却无吝于平地惊雷,账目不清,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点发抖,何况这是皇帝最看重的东西。

    蔡确和李定一时震惊得连手里的案卷都掉到地下了。

    石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只是演戏。他也分辨不清,只是在心里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阴谋,那么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就未必会流落到外国,他就放心多了。当下继续说道:“这是发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的沈归田,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蔡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李定说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现场。”

    三人沈归田的带领下,来到军器监保管最机密技术资料的一个院子,只见院子外还有士兵在巡逻,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充许进来检查的官员并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士兵随时跟着,甚至不许带笔与纸进来,每件房子外面,也都有岗哨。

    李定看这种情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样严密的防卫,怎么可能失窃?”

    蔡确冷笑道:“如果身份够高,就无妨。若是我们三个进来,他们敢跟着我们吗?”

    石越不动声色。

    没多久,沈归田就把三人领到了放震天雷火药卷宗的柜子前,只见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柜子门和锁,都完好无损!

    三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声的走了出去。

    李定率先说道:“蔡中丞,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报告皇上与丞相。”

    石越点了点头。

    蔡确冷笑道:“报告是要报告的,但是这折子怎么写?二位大人还要给出个章程来才行。”

    石越铁着脸说道:“实话实说就是,不增不减就好。”

    蔡确看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说的倒是不错,但是敢问石大人,奏子递上去,皇上要问,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这里防守这么严,是怎么丢的呀?案犯又是谁呀?我们该怎么答?做臣子的,皇上问起来,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石越看了蔡确一眼,越发不动声色,脸色如常的问道:“依蔡中丞看来,又当何?”

    蔡确看了石越和李定一眼,咬了咬牙,说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三个都担不起责任,判军器监身上,只怕有洗不脱的干系。”

    石越“哦”了一声,依然不动声色的问道:“蔡中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李定在旁边听二人对答,他是聪明人,猛然惊觉,沈括是身上打着“石”字印记的人,难道这个石越这时候反而想致沈括于死地?这人也未免太猛了一点。

    却又听蔡确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案情来看,能够取走火药配方的,军器监中可能只有两人而已。”

    石越却不放松,淡淡的问道:“那么蔡中丞以为是谁呢?这等事,断不至于两个人一起做的?”

    蔡确可不是傻子,他比邓绾这个状元要聪明得多,当下打了个哈哈,说道:“石大人,这等事情,查无实证,不好乱说。做臣子把事实禀告皇上,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老老实实说出来,对事不对人,也就是了。你说是不是?”这件事,对于蔡确来说,是一个大大的机会,做得好,不仅可以讨好王安石,还可以在朝廷中立威!朝廷中谁不知道军器监是石越的势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扳倒,还有皇帝的旧臣孙固也一起扳倒,自己“铁面御史”的称号,是免不了,而且还能提高自己在新党中的影响力。

    石越见他这么说,也打着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说不错。”

    赵顼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他狠狠的拍了一下御案,几乎是吼着问道:“什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火药流落到的西夏、辽国的话,大宋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堪设想!

    石越此时却在想王安石知道这件事的反映,当时正在写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笔“当”的就掉在了地上,墨汁把王安石的衣服都弄脏了,王安石还没有觉察。直觉的感觉到,王安石没有参与这起阴谋。想到这,石越不由又有点紧张了,如果不是阴谋……如果不是阴谋……他不敢想下去了。

    皇帝的吃惊与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赵顼恨恨的说道:“好个沈括,好个孙固,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王安石见皇帝如此,当下上前说道:“陛下,这件事情,还要调查清楚,与沈括、孙固未必有关系,臣以为,二人应当不至于卖国。”

    石越也上前说道:“不错,陛下,若是沈括要卖国,根本无须盗卷案,震天雷的资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写出来就是了。而孙大人是陛下旧臣,陛下当深知其为人方正。这等事,臣是可保的。”

    赵顼摇了摇头,说道:“朕不是怀疑他们二人,但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事情,军器监看管不严,账目混乱得根本理都不理清,无论如何,他们二人玩忽职守,罪责难逃。赦令,沈括、孙固,罢守本官。蔡卿,火药配方失踪之事,你去找开封府陈绎,调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确闻令,却不领旨,而是顿首说道:“陛下,火药配方失踪,自当破案。若是流传外国,必经关卡,可下令各地关卡严查,严防挟带出关。再派人盯紧各国使者,方是上策。至于破案,并非急务。另外,臣身为御史中丞,职责所在,还要弹劾石越荐人不明,致有此失,陛下当议石越之罪。”

    石越见蔡确当面就弹劾到自己,连忙跪下来,顿首谢罪:“臣荐人不当,请陛下降罪。但是臣敢保沈括无叛国之心,其人人材难得,还请陛下许其戴罪权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当责令兵器研究院加紧研制改善新的火器。”

    赵顼苦笑了一下,说道:“石越荐人不当,罚俸一年。沈括也别想去领什么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没有调查清楚,让他到白水潭学院教书。石卿你先兼领兵器研究院事,吕惠卿守丧期满,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来,让他判军器监,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选到时候再议不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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