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明天再来打你(第三更)
皇帝的内侍拿了一大摞新买的书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年方二十二岁的赵顼随口问道:“这中间有什么些书?”“启禀皇上,那些参加省试的举子们都在买一本叫《论语正义》的书,奴才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听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写的。”内侍知道只有新奇的事情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噢,知道了。”年轻的皇帝把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论语正义》,并没有拿起来去看。虽然很有好奇心,但是他太累了,这个帝国交到他手里,已经积弊群生,好不容易选中王安石,想一扫百年的沉疴,没想到变法才刚刚开始,就引来无数的反对,而王安石确实有他不讲道理的地方,三朝元老韩琦上书,告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种种不是之处,地方官吏竟然荒唐得在城市和作坊里发放青苗钱,这不是变成了由政府不措手段强制放高利贷吗?几个臣子在自己面前辩论,王安石气急败坏之下,竟然说什么“就算在城市和作坊里发放青苗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真的是太不像话了,青苗钱实际上是防备农夫播种时没有钱而由政府提供的低息货款,这个道理不辩自明,他居然如此强辞夺理。说他几句,他就称病不朝,这个“拗相公”真让人头疼得很。想自己当上皇帝以来,一心想着恢复汉唐的故土,做一个有为的君主,可为什么这朝政竟是只有无数的烦心事呢?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写的书吗?改天叫侍讲给朕说说吧。皇帝心里想道。
司马光疲惫地回到家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新法新法,搞得国家一塌糊涂,青苗法和均输法,全是些敛财的把戏。历史的发展自有其规律,这个王介甫也真是多事。五十多岁的他仍然显得很威严,但是心里的一种倦意却时不时的袭来,不行,我要坚持住,我不能坐视大宋被他们搞得乱七八糟。皇帝想让自己做枢密副使,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并不懂军事,做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自己反而可以参赞朝政,不让那些新党为所欲为,皇帝是个英主,只不过是年轻了一点,做臣下的只要坚持原则,多劝一劝皇帝,事情还有希望。这个枢密副使的任命我已经推辞了七八次了,宣圣旨的人都不耐烦了吧,不过自己一定要坚持住,这样皇帝就会了解我司马光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功名利禄而反对青苗法……想从圣人的教训中吸取力量的司马光把目光停留在书桌上的一本新书上,那是书僮帮他买回来的吧。《论语正义》?这本书的封皮做得很有气质,司马光微笑着翻开第一页,才看完两篇前言,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王安礼拿着一本《论语正义》走进正在称病不朝的王安石的书房,他和这个哥哥政见并不相合,性格也完全不一样,但是他还是非常的尊敬这个兄长的学问,这样的一本好书,一定要问一问兄长的意见才行。况且自己因为兄长为宰相而必须回避,不可以大用,但是这样的才学之士,是绝不应当遗之于野的。听说这六个作者都不过二十来岁,自己这个宰相哥哥可是最喜欢有才学的少年人的呀。
此时王安国正和爱子王雱一人一本《老子》,互相辩难着……王安石自登相位以来,难得享受这一种天伦之乐呀。看到王安礼进来,王雱连忙起身说道:“二叔。”王安礼挥了挥手中还散发着阵阵墨水清香的《论语正义》,笑呵呵的说道:“大哥、贤侄,我发现了几个不世出的贤才呀!异数呀,真的是异数……全是二十岁出头的儒生,能写出如此文章!”
王安石知道王安礼一向老成持重,轻易不愿意夸奖别人。自己的宝贝儿子,从小就才华出众,谓之“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的士卒谈起洮河一带的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没有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凡是知道王家这个儿子的,无不交口称赞,但是自己这个弟弟却是从来不愿意夸奖一句的,反而不断的提醒自己,小心把儿子给“捧杀”了。今天是什么人,竟然让这个老成人这样的称赞?好奇心顿起的王安石接过王安礼手中的《论语正义》,才翻得几页,才看到倡议标点符号的那一篇前言,便忍不住赞叹道:“此良法矣……我当奏明皇上,请行之于世。”话说出口来,想到自己正在“称病”,连忙噤口,继续飞快的翻看。他有一目数行之能,不多时便看了一小半,书中种种,既有作者旁征博引,又屡有新奇的见解,且每个道理都解释得相当的周详,若是不能下定论,则数论并存,把各种理由都详列出来,让读者自己选择,这其中的心思缜密,让人不能不叹服。王安石掩卷长叹道:“真真是奇才矣……此书一出,天下讲《论语》的书都要废了。这几个作者果真只有二十多岁?”
王安礼微笑道:“我听那些举子议论道,这中间的作者,除开一个石越和桑充国,其余全是今春春闱的考生。六个人全部不过二十多岁。”
王雱在旁听到自己父亲和叔叔如此夸奖几个年轻人写的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天性争强好胜的脾气,从来也没见过比他强的年轻人。自己家里,父亲王安石、二叔王安礼、三叔王安国,哪一个不饱学之士,可就是他们,在经义辩难之时,往往也会被自己问倒呢。此时听到王安礼掉起石越,不禁说道:“石越?就是那个石九变?‘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的石越石子明?”王雱说的时候嘴角微翘,略带嘲讽之意,其实石越的词流传不在少数,他却偏偏取这一句咏儿女情长的来说,也实在是小气了一点。(作者注:此处所引之词句,与之前引“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皆是作者几首小词中的句子,读者幸勿见怪。)
王安礼岂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的性格,他也不说破,依然温和的笑道:“正是此人。石越石子明,最近开封府里最出名的人物之一呀。”
“愚兄也听说过此子,本以为不过一才子佳士,不料有这等才学。雱儿,这本书你要好好看看,当世若论《孟子》、《老子》,为父自有一点过人之处,但是若说这《论语》,只怕这石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了。”王安石其实颇有爱才之心,每恨这朝廷中的士大夫脑袋古板,自己常常没有什么干才相助,因此爱用些年轻人。这时候看到这石越等人的《论语正义》,从文章看来,实在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心里不禁有了招揽之意。
王雱听到父亲这样说,便不敢不听,当下不太服气的答应一声:“是。”
……
《论语正义》初版刊行了三千册,当时桑俞楚和唐甘南计议,已经做了亏本的打算,不料一发行,立即好评如潮,一时间洛阳纸贵,三千册没几天就销售一空,外地的书商找上门来订货,开封府的书店又不停的来催,桑氏印书馆活字印书还没开始,雕版《论语正义》就先忙得不可开交了。那个新任的掌柜是桑俞楚一个得力的助手,也是桑家一个远房的亲戚,叫桑致财,三十多岁的男子,几络老鼠须,精明的小眼珠,真是人如其名,趁着这机会,他拼命结交各地的书商,为桑氏印书馆拉业务。石越呕心沥血的一部《论语正义》,被他当成了构建良好生意网络的大礼物。
而慕名来桑府拜访的举子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门坎,石越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一接到名帖,他就赶快躲起来,让唐棣等人去“接客”。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司马光的同声夸奖,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出来,石越等人的名气更加大了。虽然偶尔也有责难的声音出现,但在这汹涌的叫好声中,又有谁听得见呢?
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方面朝局动荡不安,在对青苗法的猛烈攻击中,王安石称病,几个新党的坚定分子坚持等着王安石上班才肯给各地的报告下批文,皇帝在压力之中终于做出让步,正式表态继续坚定的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回到政事堂,就毫不客气的中止了对他的好友司马光枢密副使的任命,他对年轻的皇帝说道:“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若让他做枢密副使,是给朝廷中反对新法的人树一面旗帜,让他们全部聚在司马光的旗下。”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即便是把司马光贬出朝廷,这面反对新法的旗帜就会倒掉吗?另一方面,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礼部的省试在料峭微风中开始,数千的举子将在这个月里做一次至关重要的“战斗”,是荣是辱,全在此时。而石越《论语正义》的洛阳纸贵,在当时来说,只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大多数人们仅仅将之当成一段二月的佳话,只有极少数的杰出之士,才能看出《论语正义》对将来可能产生的重大影响。
也是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二月,唐甘南离开了寒冷的汴京,远赴温暖的江南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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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说了做不到,才是丢人
唐棣是第一次参加省试,这是国家最重要的“抡才大典”,是各路的取解试不能够比拟的。便是一向豪迈的唐棣,进了考场也不禁变得拘谨起来。
礼部的考场非常之大,每个考生各有一桌一屉,桌子之间隔开一尺以上,并有木板相隔,每个人完全是在一个独立的空间之内考试。首先发下来的考卷是特制的宣纸,宽一尺二寸,长一丈零八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二尺二寸,考生将在此填自己的姓名、籍贯、祖宗三代的情况,写好之后便加以密封,不能让人知道是谁的卷子,谓之“糊名制”。似唐棣这样出身于商人之家的,写这部分就显得底气不足,而如石越这样忘记了自己许多记忆的人,除非有人做保,否则根本不可能被允许参加考试。第二部分六尺八寸,是考生写策论的地方,必须用楷书做答,否则难免前途不妙。因为这一部的答题在交上去之后,会有专门的人另行抄写一遍交给考官判卷,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来循私。若是字迹让那些抄写的人不认识,倒霉的终究是考生自己,那可是申诉无门的事情。第三部分一尺八寸,将有九个以上的考官在这里写评语盖上自己的印章。
所有这些数字,都不是随便拟定的,据说是合天人之变,不过唐棣显然不在乎这些。连考四场,举子们都得住在贡院里,哪有心思想这些呀。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快点写完为妙。好在石越之前特意和他们几个说了一些要点,这出什么题目没有人能料得到,不过石越说的那几个要点听起来却是不错的。唐棣一边写一边想着石越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要突出变法的中心,或为变法叫好;或者引经据典,指出变法实则是法先王,总之证明变法是于经典中有依据的;或者指出变法必有挫折,当知难而上,表明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的道理……但是有一点却需要注意,行文亦不可太直白,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为变法而写。”就为了这个曲折之意,他和李敦敏、柴氏兄弟在家里写了多少论文,几个人细细推敲过多少遍呀?
石子明所说的这些章程,有些唐棣明白,有些唐棣不明白。像为新法叫好,他是明白的,不过他本来不屑为之,这新法纵然是好的,执行起来也不好,这一点唐棣所深知,让他写这种违心之论,实在不痛快。不过石子明说若采用那个什么“议会制”其实也是变法,汉代的儒生说孔子作《春秋》是为汉代立法,其实也是一种变法,变法本身未必有错,有错的是新法推行不当,倒说得也不无道理……所以唐棣决定写一篇说明“法先王”必要性的策论,那个议会制,不就是“法先王之意”而来的吗?至于为什么行文不能太直白了,他就不太懂了,不过石子明说的,多半不会有错吧。
这主旨定下来,这些天做过这许多讨论,写过许多范文,算是没有白费。况且还有一部《论语》自己是理解从未有过的深刻。区区几篇论文,实在难不倒唐棣。几场考下来,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出了考场,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去找李敦敏、柴氏兄弟,却发现他们正兴高采烈的到处找他呢。看这神态,显见是考得不错的。
几个人会了头,正想着一起回去,却见陈元凤和一个人嘻笑着走了过来,仔细看时,那个人也是认识的,原来是曾经一起会过文的叶祖洽。二人看起来心情都挺不错,过来打过招呼,叶祖洽含笑说道:“唐兄,《论语正义》洛阳纸贵,科场想必也是春风得意了?真是好季节呀。改日相约一起去踏春如何?”这个叶祖洽是最灵珑的性格,他显见唐棣等人风头甚健,看起来前途无量,自然而然便有结纳之心。
唐棣对叶祖洽倒没什么恶感,只是想到石越之前交待尚有事要处置,便不敢答应,正待婉拒,却听到陈元凤酸溜溜的说道:“《论语正义》印刷装帧都是上上之品,虽未能尽道孔圣之意,却也颇有可采之处,将来诸兄必定赖此名留青史。”
唐棣本来觉得自己和陈元凤交情甚好,不曾料得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便是陌生人,也不好当面说这种表面上看来是赞扬,暗里却说不尽的不以为然之意的话语。他心头不禁有气,正要顶过去,不料柴贵谊先就忍不住了,冷笑道:“《论语正义》固然不足道,不过小弟听陈兄之意,却是自己能尽道孔圣之意,而《论语正义》颇有不足采之处,改日里还要请教陈兄的高明之见。”
李敦敏心里也很不舒服,却不愿意因此小事得罪叶祖洽,便冲唐棣说道:“毅夫,我等还有一点俗事,不如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教陈兄的高见吧。”他心里起了芥蒂,便不再称陈元凤的表字。
当下众人便告辞而去,把叶祖洽给丢在那里做声不得,心里暗怪陈元凤失礼,但是以他的脾气,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当面得罪人的。何况此时陈元凤脸色不佳,正在那啐骂:“小人得志!”他叶祖洽又不傻,哪里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呀?
※※※
崇政殿说书吕惠卿最近心情甚好,自己被王安石赏识以来,王安石屡屡在皇帝面前推荐自己。自己官阶虽然不过七品,但是这却是个经筵美职,经常能见得皇帝,并在皇帝面前发表议论。凭自己的才学,也颇受年轻好学的皇帝的赏识。能做到省试的考官之一,显然皇帝已经认可自己的才学了,否则这个差事轮不到自己。前几天曾布那边又来消息,说自己内定为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这个官职听起来不怎么样,权力却重要,所有条例司制定的政策,自己都有覆核之权,而最重要的,则是这意味着自己进了新党的核心***。眼见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大宋最高权力的所在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省试的阅卷已经结束,这些举子中有不少人还是挺有见识的,懂得夸赞新法。偏偏旧党有人不太知好歹,有一份策论做得花团锦簇,把皇帝吹成尧舜再生,新法那更是不世之良法,这样的文笔佳绝政治正确的文章,怎么可以不放在第一呢,他居然想把这篇文章放到三甲以后……为这个几乎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迫得主考官苏轼和李大临把这篇策论放在了第二。状元最后是由皇帝上钦定,这个叫什么叶祖洽的文章,皇帝绝无理由不欣赏,到时候这个人取了状元,自己就算有知人之明了。
吕惠卿想着这些事情,心情真是格外的愉悦。省试主考的差使还没有交,不过崇政殿说书的本职工作还需要做,这是殿试前最后一次向皇帝讲课了,以后自己再要在皇帝面前谈论学问,就会有另外一个更显赫的身份了。吕惠卿洋洋得意的微笑着,神情却显得很恭敬。他在心里又暗暗回想了一遍今天打算讲的《礼记》的一些要点……
“皇上驾到……”太监拖长声音的唱礼打断了吕惠卿的记忆,他连忙恭恭敬敬的站着迎接。崇政殿说书,官职虽微,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老师,王安石甚至提出过要恢复古制,让臣子们坐着给皇帝讲课,但是没有人响应,虽然理论上他是对的,但最后连他自己都不敢坐,依然是站着讲课,皇帝坐着听。不过为了体现尊师重道,臣子们进了这里给皇帝讲课,就可以不要跪迎跪送。
年青的皇帝刚刚解决一次政治危机,心情显然也还不错。他进来坐好后,便冲吕惠卿说道:“吕卿,这次就给朕说说《论语正义》吧。”
吕惠卿本来可以拒绝,可是那不显得自己无知吗?他正需要皇帝的赏识呢。幸好他也看过这本正在风行的《论语正义》——王安石都夸赞的书,他哪里敢不看?他可是王安石的好学生呀。他一边把《礼记》抛到九霄云外,一边连忙回忆《论语正义》的内容。亏得吕惠卿是个高智商的人物,最竟然把《论语正义》的内容说得*不离十。
皇帝饶有兴趣的听着,直到他讲得差不多时方问道:“吕卿,你以为这《论语正义》是否尽如圣人本意?”
吕惠卿略一思忖,微笑道:“皇上,圣人之道如无边无际的宇宙,岂是我辈所能尽知。不过这《论语正义》亦有其过人之处,其中种种阐明,都得自圆其说。以臣之愚昧,不敢言其尽得圣人之意,也不敢谓其不可取。不过比之董子,则差相仿佛。”他不敢把话说满,但听皇帝口中有欣赏之意,便拿这本书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相比,算是一个折中。
“听说这《论语正义》是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所作?”
吕惠卿笑道:“臣不认识这几个作者,不过传闻如此。有一个石越石子明,小词写得极好。”
皇帝并不知道《论语正义》的作者有石越,他不过听内侍说起,便有点印象,加上有几个侍讲也时不时在他面前提到《论语正义》,今天心情不错,便叫吕惠卿讲上一讲。此时听到“石越”这个名字,便想起的确有这个词人,宫里的乐队也曾唱过他的长短句的。不禁笑道:“可是号称石九变的石越?想不到有此才学。”
第四十七章 苦战
又问起其他几个作者,吕惠卿便一一说起。忽又想起一件事,他想讨皇帝高兴,也没深思就说了出来:“这几个作者,除开石越和桑充国之外,另四人皆是参加今春省试的举子,而且其才学果然也不错,揭名之后,臣见这四人皆得殿试,名单早已呈了上来,皇上届时可以留意。”
“哦?真有此事?此事也足以称为一段佳话了。”皇帝心情甚是畅快。
※※※
沉醉在春风得意之中的吕惠卿在皇帝面前做了个顺水人情送给唐棣等人,而唐棣他们的心情此刻也相当不错,一边享受着进入殿试的兴奋,一边呆在桑宅帮石越写另一部更为惊世骇俗的著论。
这一段时间来拜访桑府的人更加多了,而且身份也高了许多,苏轼毕竟是主考官之一,还要避嫌,因此只邀石越上他府上谈论过几次。而如曾布、王安礼等人就没什么顾忌的,这等人物上门,把桑俞楚唬得不行,他家到他这一代为止,所见过的最大的官不过是知府。石越却当没事人一样,只照着普通朋友一样的接待,那曾布和王安礼毕竟不是俗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石越此人果然不是凡品。
石越深知曾布和王安礼都是与新法关系相当密切的人物,一个是王安石最坚定的支持者,新法的干将;别一个则是王安石的弟弟。虽然他早就知道变法必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处于他的境况,都会希望自己能够给王安石一点意见,帮助王安石摆脱变法失败的宿命。因此在和曾布、王安礼的交流之中,旁侧斜击的了解新党核心层的真实想法,是石越最用心的事情。
而曾布因为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表现出的大胆与革新的思想面貌——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但是其新的思想与内容是任何有识之士都能感觉到的。曾布私下里就对王安石说:“这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所以对于石越,他是抱着一种争取的态度来的,他希望帮助王安石招揽这个人才。在石越面前,曾布毫不忌讳的大谈王安石的抱负与才学,几乎把新法的大致设想合盘托出,希望凭此折服石越。
在桑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上,石越和略显瘦小的曾布把酒论政,桑充国等人则在一边作陪。
“石公子《论语正义》见解非同一般,在下冒昧,敢问足下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酒过三巡,曾布不免要投石问路。
“诚如王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所说,现今大宋,隐患重重,若励精图治,则是贤臣良佐大有为之日,非守成之时也。”石越小心的回答着。
“噢,那么以石公子之见,励精图治当以何为急务呢?”
“在下浅见,以为本朝之弊有三:冗兵、冗官、吏治。自当以此三者为急。”
“石公子所见未远,若依下官之见,则其关键只在理财。”这自然是王安石的论调,“夫国家不可以无兵无官,若有善理财之人,则财政之入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石越并不想争论,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问道:“曾大人,吏治的问题亦可依理财来解决吗?”
“吏治国家自有成法,只须依法而行,并无大碍。”曾布不以为然。
“然而在下却听说,要治理一个国家,就需要有贤臣,如若地方官长与各司主管不贤,虽良法不能行。”
“不错,这一个问题其实石公子与王相所见相差无几,石兄可知王相用什么法子解决的吗?”曾布故意问道。
石越苦笑问道:“这个在下倒是不知。”
“王相派遣四十多个提举官风行天下,地方官岂敢执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说道。
石越心里微微一叹,“靠四十个人就可解决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吗?”口里却勉强笑道:“果然是高见。”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石越和曾布相交未深,他决然不以肺腑相托的。
唐棣却是有侠义心肠的人,他在旁边忍不住冷言问道:“曾大人,这四十余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与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么一路百姓,岂不要遭殃了吗?况且学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听闻地方官吏专以苛刻为急务,只怕有违王相本意……”
“毅夫,不过以偏概全。”石越见他还要说下去,怕他因言惹祸,连忙喝止。
曾布摆摆手笑道:“无妨,唐公子说的也是不错的。奸人自古皆有,不过以王相之明,他用的人,断不会有奸邪之辈。况且还有监察御史……”
“王相的才学,可与孟子相俦呀,而皇上是英明之主,与王相君臣相得,千古以来,唯刘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口沫横飞,大夸了一通王安石的学识。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那是出了名的有学问,当然也不算吹牛,说到精彩之处,也能让唐棣、李敦敏等人赞叹不已,只是石越这个现代人,对这些却天生免疫。
……
其后曾布又和石越做过几次长谈,虽然在私交方面来说,曾布对石越佩服之意越来越深,但是新法方面,终于只能貌合神离。石越小心翼翼提到的种种建议,曾布虽然表叹,却无不表示王安石以相当简单的手法“解决”掉了,面对这个对王安石崇拜到骨子里去了的人,石越也只能无话可说了。
石越故意装做不经意的说到自古以来变法,必然牵涉到多方利益,依时势的不同而不同,有时须猛有时须宽,宽猛相济才是上策。不料曾布一边赞同,一边却丝毫没想到是在说他们用法太“猛”了。石越又说到朝中旧党的阻力,应当想办法调和关系,才能让新法顺利推行。曾布则马上说要用“征诛”之术去四凶,新法方得大行于世,又自以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旧党不足道也,对于妥协,根本没有想过。
石越心里虽然大不以然,却终于不敢强辩,他知道自己立足不稳,此时要么附和王安石,要么就表示中立,否则的话难免终身受到打压,再无出头之日。若是一意表示反对,新党便是找个什么借口致他于死地也并非难事,毕竟他是没有功名的人。
此时眼见曾布这样的新法核心,无论你怎么敲醒,却绝无半点自省之意。你说新党内要小心有奸人,他们马上就认为有奸臣意图污蔑他们,是找借口攻击新法;你说老百姓认为新法不便吧,他们就说这是“流俗”,实在不足道,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胜利;你说士大夫反对新法吧,他们就说这是“顽固、迂腐、不读书”,总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党正确。
石越知道曾布将来会是保甲法的倡议人之一,就试探着对他说保甲法有可能会增加农民的负担,因为保甲法要求农夫经常组织训练,本来农民就要不少事情要做,平时还要做的点别的事才能补贴家用,何况有时候还要应募役之征,并不是到农时,要组织起来训练,就会让农夫们非常不方便了,何况还要担心小吏们趁机给农民找麻烦以勒索财物,还要考虑到农时繁忙的季节农民根本没有时间等等情况。石越说得非常的委婉,不料曾布却只不以为然的笑道:“子明过虑了,这等事情,只要立法周详,其利远大于弊,断不可因噎废食的。”看他的样子,是绝无多少认真考虑的意思的。
一个曾布已经如此固执于新法的正确,号称“拗相公”的王安石又当如何呢?石越对新党所持的有限幻想很快就破灭了。新党不足以依靠,旧党更不用说……虽然一腔热血,想要改变历史的转轮,但是此时的石越,也只有回到自己的计划之上,慢慢的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
石越偶尔也会想到,曾布们可能是由于反对的声音太偏激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旧党们往往针对一些小事情就极力的扩大化攻击到新法的全部,而新党们由此也变得格外的护短,因此任何来自新党之外的意见都听不进去。如果自己进入新党之中,或者能有所助益。但是他终于不敢冒这个险……须知古今中外,政治立场是只能站一次的,一次站错,终身皆有污点。倘若自己成为新党的一员而无法改变王安石,那么自己想要反出新党,不仅旧党难以相信自己,而新党也会认为自己是叛徒,对付起自己来肯定格外的不遗余力。这种把命运寄托在一个靠不住的人身上的做法,实在不是石越的性格。
而与王安礼的交游更是坚定了石越的决定。因为王安礼行事谨慎、顾虑周详、议论明辩,便是石越都有点自叹不如,二人谈论古今大事,许多地方都很相契。王安礼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把握做得到。记得自己曾读书,说司马光写信给王安石,话说到“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这样的份上,摆明了针对吕惠卿,可是王安石却置若罔闻,一点警惕的意思都没有,这样的性格又岂是别人劝得话进去的?
在曾布面前因为试探性的话题而感到失望的石越,由此刻意装出一种淡然的样子。读历史的他自然知道西方有史学家曾经把大约是古中国春秋战国一段时间称为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时代”,现代文明的主要思想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奠基的,而自轴心时代之后,就标志着人类正式进入了伦理社会。而在古代中国,伦理更是被强调到了一个过份的高度,在这样一个社会,崇高的道德声誉能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无疑是一种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质。石越深深的明白,相对于才学,道德上的声誉更能够保护自己,并为自己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其实就是在之前三十年以内的时间,便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当今的宰相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声誉与才学声誉,二者互相作用,才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所以皇帝才会一再超拔他。
石越也许已经决定,他将向王安石学习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现出来的才华——虽然依赖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识积累,但不论如何,在当时,足够支持他赢得更多的声誉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为我不能学他等上三十年。”
此时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这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他的确不需要学王安石般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试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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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好像有术元粒啊(第三更)
这场殿试在集英殿举行,参加的准进士、准明经多达八百二十九人。而其过程,在某种意义上也演变成了新党与旧党的一次交锋,但是最大的获益者,反而是当时根本什么都称不上的石越。
叶祖洽在策论中大谈“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之类的马屁话,吕惠卿非常欣赏,排在第一位,其他如唐棣、李敦敏、柴贵谊、柴贵友、陈元凤这些在策论中都多多少少说了变法或新法的好话的人,则一律选在最前面。另一个旧党的考官则毫不客气的把这些人全部放到最后面。两个人的名单整个的就是一个颠倒的。虽然殿试的名单由李大临和苏轼拟好,以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各人的位置都有变更。但是在皇帝听宰相陈升之当面读了叶祖洽的策论之后,果然如吕惠卿所料,仍然把叶祖洽点了状元。
这名次一宣布,叶祖洽自然洋洋得意,兴奋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唐棣等人在心里暗骂“马屁精”,陈元凤虽与叶祖洽关系挺好,却也是嫉妒万分。当时考个状元的光彩,完全是后世不能想象的,当时的人甚至认为,就算是收复燕云,凯师而回,也不会比状元及第更加光彩。
不料叶祖洽还没来得及谢恩呢,就听有人大声说道:“皇上,臣以为以叶祖洽为第一不妥。”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苏轼。当时把叶祖洽恨得咬牙切齿,陈元凤等许多人都是幸灾乐祸,唐棣等人却是暗暗担心。这当面反对皇帝点的状元,实在是极罕见的事情。
皇帝略略有点不高兴,但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准进士的面显得自己不愿意听谏言。当下强抑不快,问道:“苏卿有何异议?”
“祖洽策论诋毁祖宗,媚事陛下,以他为魁首,朝廷今后何以教化天下?”苏轼说完,又递上一篇策论,说道:“臣以为这一篇策论可为第一。”
皇帝听到也觉得有理,看了看苏轼递上来的策论,顺手交给王安石,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早就嫌苏轼太多事,老和自己做怪,略略看了一眼,上前说道:“苏轼自然才高八斗,但是所学未免不正,此次荐上官均第一不如意,便有此失礼之言,陛下岂可听信?臣以为叶祖洽进士第一,并无不妥。”
苏轼听到这话,几乎气死,正要辩驳,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便定叶祖洽第一,赐进士及第。”转又问道:“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何在?”
众人正羡慕叶祖洽被钦点状元呢,猛听皇帝居然亲自问唐棣等四人,一下子上千道羡慕的眼光刷刷的射向唐棣等人。这四人绝对想不到皇帝会亲自问起自己,慌了个手足无措。勉强学着之前礼部官员教会的礼节,上前叩首跪安。
“诸卿,《论语正义》可是诸卿所著?”皇帝倒也直爽,直奔主题。众人这才知道原因是皇帝欣赏《论语正义》而来的,陈元凤又是后悔又是嫉妒,如果目光可杀人,只怕唐棣等人已死了无数次。
唐棣等四人对望了一眼,万想不到皇帝开口就问这个,因四人一向以唐棣为首,便由唐棣上前答道:“回禀陛下,臣等具名而已,真正的著者实为石越一人。臣等不敢贪功。”
皇帝一听,倒有点吃惊,这《论语正义》几个人合著,已经让人不可思议,此时说是一个人写的,更加惊世骇俗了。当下便追问其中原委。
李敦敏答对最是机敏的,便由他把前事一一说明,不多时便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皇帝与王安石等人虽然吃惊,却也不能不信,殿中的士子们虽不敢交头接耳,但是心里也是非常的吃惊。一时间这数百进士的风头,竟全被一个场外的石越给抢走了。直到叶祖洽等人代表新进进士们谢恩、游街完毕,人们所谈论最多的,还是《论语正义》实际上是由石越一个人写的这件事。
※※※
第二天王安石去见皇帝的时候,袖子里已经揣好了一份奏章,是推荐石越赴博学鸿儒科试的。曾布和王安礼对石越的评价都不错,王安石也有一份爱才之意,而从他的好友唐棣等人的省试、殿试策论来看,对于变法,也是支持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曾布说石越对于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看看他好友的态度,应当可以想见他本人的政治立场了。
皇帝赵顼今天心情还不错,王安石一进来,他就递过几个本章给他,王安石接过来一看,原来都是荐石越试博学鸿儒,请朝廷开特科的。王安石当下就有几分不悦,因为按理这种奏章应当由中书省先看,做好记录再送给皇帝的,再一看署名,几份奏章分别是陈襄、欧阳修、苏轼、司马光,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因为这几个人都兼有馆阁之衔,所以直接给皇帝递本子,也不算有错。但是这种小事都要避开中书,显见得这些人和自己主持的中书省有多大的隔阂了。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经兴冲冲的开口了:“这个石越不过二十多岁,有这等才学,实在是罕见。苏轼说他身世可悯,可是见解与气质,皆是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这个石越不能参加科举,那就为他开个特科吧。王卿以为如何呢?”皇帝说这番话,显是苏轼把石越的身世都和他说了。
王安石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的不痛快,不过司马光虽然和自己政见不合,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这个老友是挺有知人之明的,既然连老友也举荐这个石越,自己本意也是想举荐的,那也没必要反对吧。只是他骄傲的个性让他耻居人后,当下淡淡说道:“臣无异议。”不过袖子里那份表章,他已经决定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此时君臣二人还有更要的事情要谈,三月份在进士科上新党和旧党的明争暗斗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忠实的反映了朝政的现实。以御史中丞吕公著为首,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孙觉等一批台谏官员屡次上书,极言新法之失,其中颇有言辞激烈之处。虽然王安石现在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但是实际上政事堂的事务已经以他为主,而新法更是他主持的,这次弹劾根本就是针对他王安石而来。只是御史中丞骂宰相,就算是当面弹劾,宰相也只能谢罪而已,这已是宋朝的惯例,因此王安石也无可奈何,这件事只能交给皇帝处理了。
自王安石为相推行新法以来,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去年王安石便用“征诛”之术,把一批敢为仗马之鸣的官员给贬出朝廷了,没想到没几天,这反对的声音又来了,看样子不把御史台给控制住,始终是不行的。王安石暗自想道。这样一批一批御史的贬,好说不好听呀。不过御史的任命权,始终在皇帝手中……想到这些烦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石越了。
※※※
当宣诏的使者来到桑府的时候,把桑家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虽然苏轼事先知会了石越一声,但是石越却当做没听见,根本没往心里去的样子。此时使者真的来了,连忙草草在院子里设了香案,跪听接旨。
听到宣诏使者好不容易念完那一段骈四骊六的东西,石越若不是事先听苏轼说过,绝不会听懂这诏书是让自己去试博学鸿儒特科的。真不明白那几个写诏书的人这么麻烦做什么?
使者念完之后,便等着石越领旨谢恩,然后自己好讨喜钱。不料等了半天,石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把一直盯着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早就不见了。当时使者就知道不对了,上个月司马光不接诏,害得那个宣诏的仁兄跑了九次,现在这一位看样子又是不打算接诏了。使者无可奈何的左盯盯右看看,看到桑俞楚年纪最大,便冲他说道:“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来领旨吧。咱家好回去邀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里一计较,朝管家桑来福使了个眼色,来福便拿了一贯钱过来,桑俞楚悄悄塞到使者手里。那宣诏使者拿手一捏,知道有一贯左右呢,说话便客气了几分。只说道:“就盼石公子别让咱家为难。”其实石越就算不奉诏,他也奈何不得。
没多久石越出来了,他走过来把手里一片折纸递给使者,跪下说道:“草民石越,劫后余生,无父无母,不祥之身,实在无意于功名,还请使者转告皇上,请皇上恕臣不恭之罪。”因说到自己的伤心之处,免不得就有几分哽咽。
使者也不敢为难,只说道:“如此咱家便回去邀旨,只是以石公子的大才,只怕还会有恩旨下的。”说罢便告辞而去。
才把使者送出大门,唐棣劈头就问道:“子明,博学鸿儒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举此科,便直接入馆阁,为何竟要拒绝呢?”当时当官的人,对于升官升得快慢,并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阁,升禁从的,官场上便引以为荣。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现实,而一般试特科的,如贤良方正、博学鸿儒之类,一旦通过,就肯定有馆阁的美差等着,这些职位只领工资不要做事,而且经常可以见到皇帝,参赞机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真是前途无量的地方,石越竟然一口拒绝。难怪便是唐棣这样的人也有点想不通。
石越也不好解释自己的想法,只叹了口气,说道:“功名余事,富贵等闲,我竟是把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来是以为石越是效法古人,欲迎还拒,故意推辞,但是这时候见石越说话神情间有一种淡淡的落拓与伤心,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以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就寻思着怎生想个法子替石越开解开解,得让他振作起来才行呀。
过得两天,眼见天气渐渐回暖,地上的小草开始变绿,树枝抽出新芽,鸟类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春天的气息一日浓似一日。这也是那些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携妓踏青,聚酒高会的好季节。唐棣几个人一起商议,便决定去城东北的五丈河边上踏青,石越一直忙东忙西,其实连开封城也不过是走了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最远就是去了几次城西的开封府,因此也想着出去走走,六个人租了三辆马车,带了几个书僮和几坛酒菜,浩浩荡荡往从东边新曹门出城去了。
第四十九章 异常的术门和精神力
出得城来了,石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畅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情景。这条通往曹州的官道上,从汴京城里出来踏青的人们,倒似乎比那来往于曹州与开封的人还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马车——不过此时都下得车来,在马车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傥的少年骑着白马按绺谈笑而过的;普通的人家则有坐牛车的,也有骑驴背书附庸风雅的酸儒——看着那摇头晃脑的样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那驴背上怎么能看得进书!不过始终没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数,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其中也有穷书生一边谈论诗文,赋一些“春暖花开”的句子从身边呼啸而过的;也有市井小民谈些里巷笑闻、奇闻秩事,其乐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也可以趁机出游——当然,倒有一大半是借着烧香敬佛的名义来享受这春天的惬意。富家女子便坐着小车,也有少数坐轿子的——当时的风俗,男性一般不坐轿,只有女性才坐——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开窗帘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的春天,若被人无意中看见,便羞涩得连忙放下车窗的帘子,自己躲在车里面满脸通红;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没有这许多顾忌,虽然她们并不和陌生男子说话,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走在春风之中。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种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车里缓缓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开车窗的帘子,大胆的享受那轻轻拂面的春风。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们有些是自己去烧香礼佛,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来生;有些则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来,享受短短的人生。
当石越把眼光放到这些歌妓身上之时,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楼里泪眼盈盈的楚云儿,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石越有点淡淡的牵挂,那个温柔解人,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的女子……想到这里,石越不禁微微叹息了一下。
李敦敏却以为石越还是在感怀身世,便笑道对石越说道:“子明,四季轮回变换,草木乃无情之物,尚不为严冬所折,只待春日一到,便重焕生机。况兄之大才,岂不明顺天知命之理?若为身世而自弃,郁郁不欢,窃以为非智者所为。”
柴贵友也笑着劝慰道:“修文说得甚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可以轻易自弃也。凡事皆须往达观上想。”
石越见自己一句叹息就引来这许多话题,起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后来见众人神情关切,却也不禁感动,心里又有几分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却未免又要误会。柴贵谊连忙跳出来转移话题,无非是品评一路上所见的人物,又和桑充国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谈到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一顿猛侃。
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边上,石越吃惊的发现河边亭榭楼阁,重重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众人都不是开封府人,都不知就里,找人问时,才明白那些庄园都是朝廷的勋贵、宦官的别墅,连绵一二十里,尽被这些人给占了。
桑充国感叹道:“富者广厦千万,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寄人篱下,世间不公若此。”
唐棣笑道:“长卿不必感怀,子明曾言,理想世界当是居者有其屋,我辈若能同心协力,辅佐圣王贤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复现。”他这一番话,一面是科举得意,未免意气风发,一面还是有勉励石越之意。
此时众人可以说都是春风得意之时,听到唐棣这番话都不禁点头称是。当下找一个风景秀丽的亭子,一边煮酒,一边纵论天下大事,古今风流人物,大家有意无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来说,盼着能让石越转意,进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负。
石越心里惭愧不已,几次想把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却又怕到时候被他们当成“伪君子”看,只能暗自苦笑,拼命把这个谎圆下去。不料关心自己的人还真不少,当天晚上回到桑府,桑俞楚递给他一封信,却是苏轼写来的。石越拆开来一看,信中写道:
“子明钧鉴:
……闻君以自伤身世,遂无意于功名,而拒赴博学鸿儒之试,惟愿终老于泉林。轼愚,窃不以为然。古之隐者,有君无道而隐,有执政无道而隐,有居乱世而隐,有处太平之世而隐,当此名为太平无事,实则隐患深种之际,圣主在上,日夜欲求贤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当报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隐?凡伦常之理,君臣重于父母,大义重于私情,又岂可以一时身世之伤而自弃于天下?此愚所不解者也。又,若论身世之悲凉,孔子十七而双亲皆亡,足下双亲则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弃,足下何由而敢自弃?所谓自古雄才多磨难,孟子亦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行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伤也,然亦不可以自弃也……”
原来也是来劝石越不可以自弃的。
石越苦笑着把信收好,对桑俞楚说道:“伯父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他只淡淡的说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当官也没要紧,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石越听到桑俞楚言语中那淡淡的关心,也不再多说什么。自从现代回到古代,人与人之间善良的一面,他体会到的更多。在现代,除开自己的亲人与极好的朋友,谁会来关心你想的是什么?大家考虑算计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话让石越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温暖,他开始从感情上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石越一边想着这些让人心里充满温情的事情,一边往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走去。进到内宅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石哥哥。”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桑梓儿。
“梓儿?找我有事吗?”石越对桑梓儿一向特别的关心,完全当成自己妹妹一样宠着。
“我想问你一件事?”桑梓儿调皮的问道。
“你说便是。”石越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微笑着。
“我听他们都在说你不想当官?是吗?”
“差不多吧。”
“可是我觉得石哥哥胸中很有抱负,是唐毅夫和我哥都不如的。如果不当官,怎么一展抱负呢?”
“……”石越一时无言以对,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经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六岁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这么多,好好回去学画,春研墨,秋调琴,现在正是学画的好季节。”
“我正好画了一幅画送给你。”桑梓儿狡狯的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来,石越这才发现她一直把双手背在身后。他接过画来展开一看,却是一个书生在月下舞剑,那个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边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一句诗:“欲吐草茅忧国志,谁能唤起赞皇公”——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过的一句诗,不料她就用在此处,把石越比作是风尘三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励之意。
※※※
有时候许多人的关心对当事人会造成一种压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绝参加博学鸿儒科的征诏,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士子们议论的话题之一。有人赞赏他无意功名的“高风亮节”,有人不以为然的说他“沽名钓誉”——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有哪个冒失鬼说出来,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换成阁下,还不定怎样,说人家沽名钓誉。”另有一些人替他惋惜,认为他这样的才华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却也有一些人暗暗高兴,恨不得他再傻一点。继苏轼来信责以大义之后,王安礼也写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劝他节哀顺便,不要回避为国家效力……
对于那些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计划,不会为此而感到惭愧。但是对于欺骗了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石越心里的确感到非常的过意不去。虽然马基雅维里“曾经”说过,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受骗者;但是如果这些受骗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关心你的长辈、朋友,做为石越来说,他还是觉得非常的不好受。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把这场戏坚持演下去,对于自己的声誉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如果诚实会严重损害到一个君主的利益的话,那么君主就应当毫不犹豫的撤谎。”石越不断用马基雅维里的名言来给自己打气,以求度过这道德上非常艰难一段时期。
“我快要变成一个政客了!”一时间,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里谴责自己。自从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谎言中生活,从头到尾都是谎言,诗词有一半是在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来历明明很清楚,却要骗所有人说不清楚……自己以前怎么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这么会撒谎呢?
但是要说出真相吗?想想那后果吧?疯子、伪君子、大骗子、怪物……也许疯子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也许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当一个骗子吧?!石越无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扰的石越第一次讽刺性的发现,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生长在一个道德缺失的时代,应当没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当自己回到一个普通人更讲道德感与真情的世界之时,却突然知道,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们之间的骗子,你会受到多大的道德压力……石越有时候几乎有点渴望去生活在一个更肮脏的地方,这样自己至少不会这么困扰。
不过这毕竟也是只想想而已,对于人类而言,不管发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一旦彼此之间有了真挚的感情,那就是很难割舍了。对于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眷恋。
困扰中的石越几乎是无意识的叫了马车去了碧月轩,找到了楚云儿。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楚云儿的对面,静静的喝着酒,仿佛心情一下子就恢复了平静。
楚云儿这段日子听过无数关于石越的流言,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心里高兴得怦怦乱跳,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当石越进来静静的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的喝着酒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针刺般疼的感觉。她默默的调了调琴,轻抚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喝酒,一个抚琴,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两个人的心里,一个极度的宁静,温柔的宁静;一个却是快乐,从心灵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觉……待到天黑了,石越才起身,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楚姑娘。”也不待楚云儿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楚云儿一个人痴痴的发着呆。
第五十章 火邪眼之术!(第二更)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的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场风暴。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新党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而在民间,则是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博学鸿儒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作者按:《尚书》又称《书经》或《书》,在某种意义,是中国最早的政治典册集,据说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周三代的一些政治资料,历来是中国的重要经典,儒家更是奉之为“五经”之一。因为秦始皇焚书,又历楚汉战乱,几乎失传,到了西汉初年,才由政府派专人到一些仅存的《尚书》专家那里,由那些老先们背诵,专人抄写,整理成文,后来被立为五经之一,因为是用西汉的文字写成的,所以叫《今文尚书》,《今文尚书》一直流传下来,都是西汉整理的版本。而所谓《古文尚书》,是西汉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在他自家的墙壁里发现的,因为用更古老的文字写成,所以叫《古文尚书》。《古文尚书》孔安国版本,也是真的,因为《今文尚书》是整理出来的,所以实际上还不如《古文》全。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古文尚书》后来失传了,到了东晋才有人又献上一部《古文尚书》,这一版却是假的了。东晋以来流传下来的,自然都是假的《古文尚书》。这是经学界有名的一桩公案。——这一段介绍请不要计入收费字数中。〕
这本书的内容,无非是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主要内容,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伪作。另外还一部分内容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开《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
这本书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当时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便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本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可以不引起轩然大波?石越费尽心思弄出这本书,并公开刊发的目的,一则是为了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二则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的认知,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三则是引发一点疑古的思潮。
如果说《论语正义》一出来,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出来,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了,反正是东晋人献的,不是什么古以有之的东西,大家也能平静的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陈元凤。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一篇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著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出版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界的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其后遗症是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著作,以复兴上古三代(尧、舜、禹)的名义,讲叙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的种种行为的解释。当时的宋代,在文化上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到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完全是一种客观需要。所以先有所谓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个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又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石越甚至大胆的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什么尊号;石越又提出来“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讲证据,重实事。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人争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让桑氏印书馆赚了个十足。而之后引起的议论,更加超过《疑古文尚书伪作论》,毕竟后者是一部考证的书,真正能从中间找出问题来辩难的,都是比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则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会的书,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评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君为乾、臣为坤,子明所谓议会,以士绅百姓议论官府,以黎庶与九五为一体,似有混乱阴阳乾坤之嫌?”王安礼谨慎的问道。
石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交给王安礼,微笑不答。王安礼看一了会,突然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柴贵谊忍不住悄悄问桑充国,桑充国微笑道:“这还不明白?阴阳一体,方为宇宙。世间至道,极阴便是阳,极阳便是阴。九五之尊为极阳,黎庶百姓则为极阴,二者表面看来相距悬殊,实则一体也。”
……
“子明于《三代之治》中倡议天下普设学校,立图书馆,欲使天下人皆得读书识字。然则自古士农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为士,可得乎?”苏轼虽然是杰出之辈,脑子里却未免还是有那些等级观念。
“在下闻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孔子以士农工商而有教与不教之别矣。且士者,本出于农也,故有耕读之家。工、商之间,亦未必无贤者,陶朱贾人也,傅说工人也,二者非为不贤。君以为工商不得读书乎?以为读书不可以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问世之后,其中称赞者固然不少,但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为然之处,所以问难辩析便成了家常便饭。而对《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见的人,便认为这本书是无稽之谈,荒诞不经,不过是《准南子》之类的杂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读书人,却多多少少对书中提出的理想社会很有兴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认为这正是儒家经典所说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质疑,还是集中在某些具体措施之上。
据说皇帝就曾经很认真的问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于世否?”王安石敛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议论,颇有迂阔之处,其谓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坏以来,历代无人能复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谓广立学校,臣以为州县立学,已属不易,全国遍立,所费几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无可采之处。”
王安石这还是持平之论。又有人在皇帝问到议会制时,愤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离间于君王与士大夫也,其心实可诛。”弄得年轻的皇帝一脸愕然,说道:“不过论是非而已,何至于此?”
且不管这种种议论,当《三代之治》出版之后,新党看到的,是一个包含着改革思想的年轻人慢慢崛起,虽然他已经通过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种中立的态度,但是王安石并未引以为嫌,毕竟中立不是反对,他还是乐见这个难得一见的奇才诞生的——虽然反对派诸大臣对石越的举荐,依然让他很不快。而在旧党一面,司马光等人欣赏石越的才学,赞赏他不愿当官的人品;苏轼和石越有不错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却是石越虽然身世不明,却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长得如高大,看起来也像是个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况且这个石越的确也是很有才学的,他又是司马光等人举荐过的,从私交上来讲,大家对他更无恶感。所以在旧党中,普遍也没有人刻意去阻挠皇帝新一轮的征诏——虽然对于石越写在书中的某些观点,很多旧党是不以然甚至极度反对的。
不过也有人认为,当时新党与旧党对于征诏石越的任命并无阻扰,不过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关于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上去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树敌。而同时石越表现出的才学,也足够构成朝廷征诏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诏使者再一次来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虽然皇帝的诏书比上一次更加恳切,而对石越的评价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夸张的是走之前那个宣诏使者说的话都和上次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当然,他口袋里也不免装了一贯钱。
苏轼和王安礼不约而同的来桑府,苦口婆心的劝石越出山,结果发现“其志甚坚”,也就无可奈何,只是万难死心。而石越则拿出了正在写的几本书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给吸引过去了。
略略看过之后,王安礼问道:“子明,这些奇技淫巧之说,虽然颇得精妙,然于世道人心何用?”苏轼也点头,显见二人有同样的疑惑。
石越笑着背了一段经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是《作篇》里面的内容,讲叙的是上古圣贤发明创造的事迹,任何一个历史系学生应当都不陌生——因为这是必修课的内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说道:“奇技淫巧,若为无用,则伏曦、女娲、黄帝、舜、禹等古之圣人,为何皆有发明?此非奇技淫巧也,此圣人之事,何得谓之奇技淫巧?今者以为此等事不过小人之学,君子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虽然觉得石越未免有点不通,但是《世本》中的确有这一篇,讲古之圣人发明创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二人虽然都是辩才无碍的人,但是对于石越的这种观点,倒也一时想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妥。
王安礼温厚的一笑,说道:“子明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也真让人难以驳难。只是把工人之事当成圣人之事,只怕士子们不太服气。且这些东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杂学。”
苏轼爽声笑道:“杂学便杂学,古之君子,于经典之外,骑射博物、天文算术之学,无所不通。身兼数家之学的,今日也未必没有。只是如子明这般博学,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如此年轻,真是所谓生而知之者。”苏轼有这等见解,其实并不奇怪,今人因为偏见,往往以为古代的儒生连算术都不会,其实中国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横行的时代,许多的儒生对于天文地理、算术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颇为精通的,只是他们受“君子不器”的影响,大部分人不愿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钻研这些,只是当成一种业余的修养,这一点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让苏轼如此夸赞石越的几本书,被后世称为“石学”,也称为“杂学”,这几本书分别是《算术初步》、《几何初步》、《地理初步》、《逻辑初步》,这四本书加上其后的《物理初步》、《化学初步》、《生物初步》,并称“石学七书”,陆续在熙宁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这几本书的内容可以说相当的浅薄,其可贵之处是提出了一些理论要点,并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科学技术进行理论性的总结与归纳。当时宋代的技术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各种技术发明让现代人都瞠目结舌,有些现代人出于傲慢与偏见,以为中国人第一个发明了火药而没有用于战争——但实际上,在宋代的兵器谱上,火药兵器数以千百计!其他种种发明与创造,几乎让人怀疑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但是独独缺少的,是科学理论的出现,也可以说是中国文明在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说是历史没有给中国文明这个机会——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说中国文明和现代科学之间隔着一扇门,那些门的钥匙叫“科学理论”,那么此时石越无疑是告诉了中国人那扇门的存在,告诉了他们打开门之后所会发现的世界,告诉了他们钥匙制造的关键,接下来的,就是中国人凭自己的聪明,去制造钥匙,推开那扇门了。
这就是“石学七书”的意义所在。从此中国的科学家们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于解决一个个的技术问题,而是开始去总结发现科学理论,再以理论来指导技术的创新……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学习过“石学七书”,在有限的时间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你只是知道了一些“杂学”,看起来并无用处,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在科学领域达到一定高度的来说,无疑是让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虽然这几本书的意义非常凡响,但是对于石越来说,却是只能苦笑的事情。因为他始终是一个文科生,《算术初步》还好一点,至少有初中一年级的水准;而《几何初步》就实在太简单了,号称为“书”,可全书不过一万字,讲了一些简单的公式;《物理初步》还不错,许多理论记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中水平;可是《化学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论书,他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些分子式?那不是开玩笑?全书罗列各种理论与化学现象数十条,提出各种问题近百个,两万多字写完,估计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圆说,在中国倒并不会导致迫害,实际上汉代对此就有不少假说,只是人们不相信,那是那难免的了——估计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山海经》第二;《生物初步》没有说物种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烦,只是说了化石的作用,又说了一些人体的构造之类,虽然生物是石越学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难写的,全是顾虑;《逻辑初步》是一本纯粹的哲学书,最好写的一部书。
“石学七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引进了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这两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宋的出版物里,为此石越不得不特别写了一个“凡例”,为此做出详细的解释。这个凡例的字数竟比一本书还长……虽然用字母文字表达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毕竟是受现代教育,你让他改成另一种东西来解释一些公式,他本来就不太明白的头脑肯定会更糊涂,何况引进一些符号文字,并不是一件坏事。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的命运迥异,前者很快就被广泛采用,后者一直只有一些精英阶层用来做学问用。
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学七书”,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石越带来的一个个的惊奇,关于他的种种谣言开始流传在市井之间,最好的说法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所以这么年轻有如此好的学问,连皇帝都两次征诏他;而最坏的说法是他是一个大骗子,他骗了一个垂死的学者的文稿,然后刊发于世,骗取名声,所以皇帝征诏他不敢应诏,是怕露了马脚……
不过“石学七书”依然在比较小的***里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赞扬的评语都是从这些小的***流传出来的。所以也有不少读书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买几本回去充充门面——当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逻辑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数人识货,大部分当成海外奇谈来看,真正的《山海经》宋代版,对此石越只能苦笑;《生物初步》引发的结果则是惊奇,我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们是用大脑思考?这实在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算了,当笑话听吧……《逻辑初步》在有学问的人眼里,“虽则不无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胜古人,非正道之学”。这三本书是导致“石学七书”又称为“杂学”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诏天下以后公文、考试必须采用“标点符号”,允许使用“阿拉伯数字”记数,都是对石越某些倡议的认可。而紧接着对石越的第三次征诏,也不能说完全与“石学七书”无关。
只是石越依然毫无新意的用一个老理由拒绝了,完全不理会诏书对他这个用了两次的理由进行了批评。
“这个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轻的皇帝未免觉得有点奇怪,才二十多岁就不想做官,实在少见,不过一般朝廷也没有征诏过二十多岁的“博学鸿儒”。
“陛下,臣不敢妄说,只是石越断非无意功名之人,否则不会在半年之内,刊发著作十本。”王安石倒是很理解石越,想做隐士的话你出什么书呀?
“那是什么原因不愿接诏?”皇帝更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测,或者是对博学鸿儒科不以为为然。”王安石不负责任的说道。
“何以见得?”皇帝有点不快了,博学鸿儒你不做,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难道想要我直接给你官职?
“这个臣也只是揣测。”
……
不管怎么样,石越三拒博学鸿儒科的征诏,让他名噪天下。有些人就不免要为此皱眉毛了,认为他是故意如此以博虚名。而石越对于自己成为大宋的名人显得宠辱不惊,毫不在乎的样子。“石学七书”出版后,他的日子就渐渐过得悠闲了,唐棣等人陆续放了外官,一个个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开和桑充国谈谈学问,问一问印书坊的情况;便是和苏轼、王安礼把酒言欢,纵论古今;又或者在家里陪着桑梓儿品评诗词丹青……总之七月份除开天气热一点之外,实在是石越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而桑俞楚也非常高兴,因为家里出了几个进士,又住着一个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想想家里接钦使都接过三次了,有几个商人见过这个世面?虽然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轻松却是必然的。何况唐甘南来信,说他在杭州一切顺利,那边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家里有一个进士,唐棣和石越关系非常一般,想想石越是皇帝屡诏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显宦呀,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是最知情识趣的人,隔三岔五各个官员都有礼物送到,那自然一切大开方便之门了。唐甘南详细问了桑氏印书馆的情形,正和他商议是不是要在杭州开个分店呢。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听听石越的意见,无形中众人都开始唯石越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给石越看了之后,桑俞楚问道:“贤侄之意如何?”
石越考虑了一会,说道:“江南读书风气日炽,印书坊也特别多,竞争定然激烈,这事还是给二叔自己处置吧。只需告诉二叔,若要印书,就可不拘一格,经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诗词曲艺到评话杂谈,只需有人买,便可以印。另外,我听说江南杭州颇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试试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欢迎。”说着又把彩色套印是怎么回事给说了一下。
桑俞楚点头称是。
石越又笑道:“我们这边用的方法,也可以和二叔说说,便是做棉纺,未必不可以用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
“小侄还有一事想和伯父商议。”石越开始谈起自己计划中一个大动作。
桑俞楚习惯性的摸了摸短须,说道:“但说无妨。”
“我想创办一个书院讲学,这事还须伯父周全。”石越微笑着看了桑俞楚一眼。
桑俞楚略略有点惊讶,不过这神色一闪而过。不去当官却想去教书,而且要办书院,这个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桑俞楚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凡各地办书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绅合力资助,才能够维持一所书院日常的开销。士子们大抵并不富裕,多是平时耕种,闲时念书,半耕半读,方能勉强生活。以贤侄今日的声誉,创办一所书院倒并不困难……”
石越倒没有想到这许多,因此也在心里计议了一会,才说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说它,开封府虽然会支持,但我等先不必计算在内。如今之计,先选一处好地方,置办学舍。附近的乡老对于在本地办学,当无反对之理,再拜会附近的士绅,请他们一起出资赞助。如此当无太大障碍?”
桑俞楚摇了摇头,微笑道:“置办学舍等等,不必找别人,贤侄要做的事,我断无旁观之理。这笔钱不必劳动别人。这中间最大的困难是书院士子们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贤侄如今的名声,想来读书的士子们人数必然不少,要长期养活这许多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听他担心这个,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书院,有所不同。当日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难不成还要养活这三千弟子?各地书院半耕半读,那是因为其弟子都是附近乡党子弟,那都是有几分义学之意。朝廷办学校,那是为国家养材,所以要给这士子们发月禀。我这书院,却另有规模。凡是来此学习的士子,每年交学费一贯,食宿自理,书本笔墨皆请自理,须连学三年,方得卒业……”当下和桑俞楚细细说清,直把桑俞楚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书院也会有人来?
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依然由石越和桑充国在开封城西南十里处叫“白水潭”的地方选了一个院址。那本是一处白姓家族的公地,几个小土丘上种着一片果树林子,附近便有一个水潭,颇见清幽,而且离官道也不远,石越与桑充国一眼就看中这地方。白家的族老听说是要在这里办书院,本就很高兴。族里几个读过书的秀才都听说过石越的大名,和族长们一说起,那更无不答应的道理。那块地他们愿意用半价出售,条件就是在书院中顺便办一个义学,让白家的子弟免费上学,先生的食宿与礼金皆于白家出。这个要求也是很寻常,石越寻思着自己虽然本意并不想办一所蒙学,但是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地址一定下来,便开始建学舍。石越一心想着要早一点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计成本,青砖、石灰石、木材,全部是用买。看着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当时就有点纳闷了:“这时候人们就兴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人问了,才知道这石灰石不单是用来做粘剂,也是用来整齐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黄土整齐的地面,光滑无尘,那用了功夫的,几十年都如镜子一样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也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烧红砖,盖房子、粉刷墙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说他这一代人只要农村的就没有人没有经历过。而且这些事情是必须要自己动手帮忙做事的,挖黄土用砖模做砖的事情,他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此时因为要快点盖房子,也来不急炫耀一下自己的“杂学”,这怎么样烧红砖的学问也不就闷在肚子里不说了,不过土法烧水泥的方法此时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烧出来,便成为水泥——水泥有一段时间紧俏时,不少人家自己烧,不料到此时派上了用场。用水泥做粘合剂、用来粉刷地面,不知道比原来的方法要快多少倍。
他这点小发明,被那些砌匠们惊为天人,几个秀才本来以为石越不过是关心房舍的建筑才整天泡在这里,他们便不肯放过这个和名人交流的机会,时常过来请教,此时见到石越还有这种手段,无不佩服万分,一个个大呼“能者无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会往这边跑一趟,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院舍才一切妥当。这段时间里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们都变得非常熟悉了,因为族长要求族里的男子轮班去给学院义务帮忙,而村民们来做事,也是完全当成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非常的卖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淳朴的场面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石越见当时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砖盖的房子——这土砖盖的房子自有其好处,但是最大的坏处就不通光,经柴火一熏,更显得阴暗,这里毕竟是郊区,比不得汴京城里家家都烧炭。石越便教他们烧红砖的方法,虽然成本比土砖要高,毕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砖来,却不知道便宜到哪里去了。而且他平时说话非常和气,谁家实在太穷,他也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随时送点钱呀物呀,一时间整个白水潭的村民对他都非常的喜欢,连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来了一个很和气的大人物,不仅仅学问让那些秀才举人们佩服,据说隔离李家的李秀才读的书就是他写的;而且连盖房子烧砖的事情,连那些老师傅也比不上他——但凡传闻,必有夸大,村民们暗地里早就开始传这个石公子是某某星宿下凡,专为扶助赵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来的。
其实以石越的本意,则全然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本书著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本著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至于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他可能想都没有想过……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本书之后的感觉,并无二致。
……
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和王安礼,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要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但是他显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愈发激烈,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可以谨慎行事,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着牙齿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那一箭之仇,而司马光毫不在乎,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是个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司马光也终于认为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想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请求外放,皇帝一气之下,竟然让他去永兴军做知军。
不料司马光也真是硬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按照宋代的惯例,朝中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权利要求见皇帝一面,或为提要求,或为听指示,谓之“朝辞进对”。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时候,所说的居然还是要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皇帝岂能不悖然大怒,这个老头真是顽固一般的坚固呀!
司马光现在还在汴京,因为他毕竟是名臣,皇帝也不愿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两三个月不去上任,也没有人会说他。这几乎已经是宋代的一种惯例了。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居然有人污告他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摆明了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又一次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大臣韩绛赠银三百银,他都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贬私盐、丝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绛的赠银,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钓誉之举。皇帝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这个人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明明人家要陷害于你,而且摆明了禀承朝廷执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到底不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碰上这种时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之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略带愁容。
他和苏轼算是颇有交情了,见了面也不客套,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说一遍,完后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司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亦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附马,是宋代著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而出:“司马光罢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问道:“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罢知永兴军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圆谎:“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小弟一时失言了。”
苏轼本来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点想通过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苏轼的命运我本来是知道,但是现在只怕早就变了,我拿什么给你算准去?可脸上也只能强笑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听了,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因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谨记了。”
苏轼又说道:“王介甫置审官院,分东、西,一主文一主武,以分枢密院之权,前几日有紧急军情,说夏夷大举犯塞,韩绛请赴边境总领军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中矣,果然其后王介甫亦请御敌,终以韩绛赴西北。此真国家多事之秋矣。我苏轼一人荣辱,原不足道,就怕执政误了国家。”说罢连连叹气,石越只管安慰。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楚云儿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陪着他。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算来算去,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吧?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也蛮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
第五十一章 独特的意义,守护(第三更)
选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桩大事。
——马基雅维里
※※※
迩英殿,顾名思义——“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们和儒生们讲道学习之所,许多重要的决策,也在这里做出。
九月深秋,天气渐渐转冷,一心想着要励精图治的赵顼,此时正在这里会见群臣,并一起听曾布讲学。年轻的皇帝身体似乎不是太好,脸面略显苍白。
“……文景二帝体恤民力,藏富于民,故文景之世,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其后武帝赖以征伐四夷……”曾布一边高声读着手中的新书,一边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因为吕惠卿父亲逝世,丁忧出缺,王安石希望皇帝身边能够有新党的自己人,因此力荐曾布代替吕惠卿任崇政殿说书,历史在这里出现小小的分岔,皇帝一时兴起,改授他迩英殿说书,这是他第一次开讲。
“不错!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说得好。”皇帝击掌赞道。王安石微微皱了皱眉毛,这个石越,这一句话似乎和新党方针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夸赞完毕,微微一躬身,说道:“陛下,石越的确颇有见识。而且奇在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可惜这等人材不能为朝廷所用。王爱卿常常和朕说人材缺少,可有什么办法召他来朝廷吗?”皇帝把热切的目光投入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只是这个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听说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学院,准备收徒讲学,似乎真的无意功名了。”
“陛下,微臣以为,石越既然又出书,又讲学,绝非隐世之人。臣以为,必是诏书中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才一再拒诏。”老得掉牙的宰相陈升之颤颤说道。他本和王安石相表里,但是王安石越来越嚣张,他又说王安石不过,心里很不爽,一直想给王安石在朝廷中多立一点竞争对手,好牵制王安石。
“哦?曾聊,听说你和石越私交甚笃,你以为呢?”
“陛下,这个,这个臣不知,王安礼或者知道。”曾布和石越私交还好,但是听王安石的口气,不太想用石越,他也不敢举荐了,可又不想因此对不起石越,干脆把王安礼拉出来,怎么样也是你王家的人,他要荐,就怪不得我曾布了。
“王安礼,那你说呢?”皇帝对曾布略有几分不满。
王安礼连忙出列,答道:“臣以为,石越若做隐士,是国家的损失。微臣冒死揣测,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他可不管王安石高不高兴,高兴我是你弟弟,不高兴我也是你弟弟。
“不想赴制科?为什么?”不仅皇帝不明白,连王安石等群臣也不明白了。
“臣偶见石越似有管、乐、诸葛之志,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愿意参加任何考试。陛下不如诏他一见,君臣相得,臣以为石越定以国士相报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弃官而去,断不肯在朝为官的。”王安礼侃侃而谈。
“一纸诏书,诏他前来对答,只怕不合体例。”有人在那边反对了。
“似石越这等人材,若想事事合体例,只怕他永远不会为朝廷效力。刘先主三顾诸葛,又何曾合体例?然后世以为美谈。”王安礼毫不客气的反驳。
“爱卿说得不错。如此,草诏,便诏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见。”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能够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感觉挺不错的。
“遵旨。”
“曾卿,继续读吧。”
“是……”曾布把书打开,继续读道:“自汉武之世……”
※※※
“自汉武之世……”
“子明这本《历代政治得失》,以汉代最为精彩。”桑充国和石越笑道。
“哥,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谁最喜欢石大哥?”桑梓儿调皮的问道。
“谁啊?”
“当然是桑致财啦。石大哥的书一本一本的出,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呀,见到石大哥都是石公子前石公子后的。”桑梓儿抿嘴笑道。
“哈哈……”这一番话把众人引得哄堂大笑。
“圣旨到——布衣石越接旨——”正说笑间,突然长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把众人吓了一跳。
桑家老小连忙打开大门,布置香案,忙成一团,桑充国百忙之中还不忘记取笑石越一句:“子明,我们家现在需要常年置一香案,专为接圣旨而用。”
果然这桑家老小接圣旨接得太多,已经熟门熟路了,很快置好。大家都以为这次不过又是例行公事,桑来福更是把钱都准备好了。
“皇帝诏:诏布衣石越崇政殿觐见。钦此。”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石越接过了圣旨。
“恭喜石公子。”宣旨使总算交了差,因此笑得特别开心。桑家免不了把喜钱送上,接过钱的中使说话更是格外和气,“石公子,准备一下,就和咱家走吧。”
“是,公公稍候。”石越答礼道,“不敢请问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石公子,小的李向安。”那中使知道石越是皇帝一直记挂的人,也不敢怠慢。
桑俞楚是个久于世故的人,他知道石越已然决意入仕,见石越对这个太监这么客气,就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塞给李向安。
那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更是乐得眉开眼笑。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边和李向安应酬,一边暗暗担心。如果和皇帝能够相得,自然就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想要实现起来,就千难万难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只是这一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御史台等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的座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颇有点招摇之意了。那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边随着李向安前行,一边打量着路边的建筑。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的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偶尔有一两个知道,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些伶俐的,便向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清。只是目光平视,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四五十分钟,方见李向安停住,原来是到了一座宫殿前面。石越抬眼望去,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礼部的官员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大家都以为区区宫廷礼节他不可能不懂的,而且石越刚进御街,皇帝便知道了,赵顼也急着想见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自己带了一帮侍读、侍讲就向崇政殿去了。所以礼部就把见驾之前的种种礼节解说全省了,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着石越吧?这成何体统。
到了这里,李向安向石越道了个歉,便自去缴旨,一个穿着绿色官服,头戴三梁冠的年轻人走过来,他身上佩着的银鱼袋显示着皇帝的恩宠,石越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否则绿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饰,而七品官员没有资格佩银鱼袋。只听他高声喊道:“传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石卿免礼平身。”
谢过皇帝,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却见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略显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颇有点英气勃勃的感觉。
只听赵顼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博学鸿儒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果然王安礼所料不差。”皇帝心情甚好,“朕在宫中,亦久闻你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和《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可有所教朕?”皇帝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还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人,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皇帝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石越侃侃而谈,“今日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心里暗暗点了点头。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公子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石越立时想起一个人来,便笑道:“这位大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顶了回来。
年轻的皇帝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就麻烦了。便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好一个石子明!”皇帝笑道。
“臣不敢当陛下之赞。”石越微笑答道,“陛下若以切切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皇帝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不错,正是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楚,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是觉得他过份强调吏治,未免见识较自己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迷惑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爽声答道。
“噢,那么?”皇帝倒没有想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石越解释道,他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要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又有什么方法呢?”皇帝不解的问道。
“关键便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这些自然是空话,但是空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石越也不得不说。
……
如此崇政殿对答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的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尔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的驳回。太监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给狠狠的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站出来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场对答。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同进士及第,翰林侍读学士,朝请郎,赐金鱼袋,王卿以为如何?”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虽然翰林侍读学士和朝请郎都只是正七品,但是赐同进士及第和金鱼袋就是少有的恩宠了。
不过众大臣见这光景,早知道这个石越要得宠了,谁愿意来扫皇帝的兴头,兼当面得罪这个未来的宠臣呀?不料却听石越说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虽然说皇帝赐个官,然后虚伪的推辞一番,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石越这个人却又不相同,众人知道他拒赴博学鸿儒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谈论也很相得,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是理。可这官品秩虽然低,但是恩宠已经很过份了,就他这身份,佩着金鱼袋出去,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不敢怠慢了,二府三司以下,谁敢不给他面子?
所以众人也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连皇帝也有点奇怪了,因说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方带着几分忧郁的说道:“臣是不祥之人,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为朝廷效力。若是庙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讥。”
“此话怎讲?”赵顼有点奇怪了。
“臣来历身份,皆属不明,陛下虽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时臣虽想退处江湖,恐怕亦不可得。”石越说着说着,嗓子便有点嘶哑了,倒似强忍着悲痛说的。
赵顼本来以为他担心什么,听说是这个,不禁微笑道:“石卿何必在乎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你来自哪里,都是朕的臣民。”
可是石越只是坚执不答应。皇帝再三劝说,最后实在无可奈何,可又不愿意这样的人材白白从自己手边跑掉,赵顼还是太子时,就以复兴以己任,常恨身边人材太少,他见王安石所问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材。此时觉得石越是人材,哪里愿意就此让他跑掉?
赵顼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说道:“石卿若实在不愿意在朝,那么卿想去哪里?大隐于市吗?”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学院,讲学授徒,为陛下培养人材,以谢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着答道。
皇帝听他跑不了太远,又早知道他要办学院,心想原来你是早打定主意了呀?因说道:“如此,朕依然赐卿同进士及第,朝请郎,金鱼袋,另赐你白水潭学院祭酒,又赏白银三千两,绢十匹,白水潭学院附近良田四十亩,朱雀门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赐你出入禁中侍读,每逢朔日朝请。”
石越还没说话呢,早有礼部的官员要晕倒了,有人连忙出列说道:“陛下,这白水潭学院祭酒当为几品官?出入禁中侍读又当为几品?”
王安石狠狠瞪了那个官员一眼,心说这时候你出来搅什么呀?回头我们自己随便定不就得了。他见皇帝把目光投向他,只好出列说道:“臣以为祭酒这个名字不妥,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莫若赐石越为白水潭学院山长,为正七品。出入禁中侍读,不必为官职,只当恩宠便是。”
“便依王卿所奏。石卿,你若推辞,便以抗旨论。”皇帝决断道。
石越听皇帝说到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识好歹,而自己目的基本达到了,也就不再推辞,叩首谢恩。
※※※
带着“同进士及第、朝请郎、白水潭学院山长、特赐出入禁中侍读、赐金鱼袋”这样长长的一串头衔回来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热列欢迎,便是那些街坊邻居也全都过来向桑俞楚道贺,因打听到石越还没有成亲,于是石越不免又多了一宗烦恼——给他提亲的人踏破了桑家的门槛。
苏轼、王安礼、曾布、叶祖洽等人更是特意上门来道喜。
石越强掩着心中的兴奋,把话题转向了他要创办的白水潭学院。别说苏轼等人和石越本来就是好友,就是叶祖洽这个新科状元,听到石越请他将来去学院当“客座教授”,亦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叶祖洽何等聪明伶俐,对于石越这样的宠臣,绝不敢拂了面子。
于是在熙宁三年九月下旬,大宋境内有两个机构的创办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话题,而这两件事都与石越有关。在杭州,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纺行正式营业;在汴京,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正式开学。
白水潭学院是一所三年一贯制的现代大学,第一年为预科,学生修《论语》、《春秋》、《诗经》、《算术》、《物理》、《地理》、《生物》、《逻辑》、《化学》九门;测试及格,升入第二年级,学生自选专业,分“儒学”、“算术”、“格物”、“博物”、“律学”、“哲学”六系,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与化学,博物系则学习生物、地理、诗经、小雅、医术等,律学系*令与经义,哲学系讲逻辑与诸子百家之学。第二年级学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级,这一年专做论文、设计与辩论。
这是石越和桑充国二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体例,因为他们面临的,是老师缺少的现状,其中第一年的课程,除开《春秋》与《诗经》之外,几乎都必须由石越主讲,桑充国助教,这也是石越不愿意做常参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播下火种比自己做官,前者更加重要。
※※※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皇帝会赐给百官棉袄,到了十月初四,无论官员百姓,都会在这一天去给自己的祖先上坟,然后就是立冬,各家各户采办过冬的物品,特别是准备蔬菜,因为开封冬天特寒冷,是没有蔬菜的,都得从外地运来……
石越在车上听新买的书僮侍剑介绍着这些古代的风俗,他现在两头住,在桑家住几天,在皇帝赐的宅子里住几天——主要是为了学院太忙,有时候甚至住在学院不回来。桑俞楚的夫人因此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没有人照顾,因为特意买了许多奴仆送给石越,石越仅仅留下一对看起来颇忠厚的石安夫妇帮他管理大宅,又收了这个侍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生得聪明伶俐,可惜却是孤儿,石越一见,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收在身边,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其实以他的本意,却是不喜欢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恶劳的,自己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世界出现,如果自己被服侍惯了,只怕慢慢的自己就会对不平等的现象感到麻木,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利益既得者”了。
“侍剑,呆会儿我去面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是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家的书僮。”石越仔细对侍剑叮嘱着。
“是,公子,你放心。”侍剑清着爽子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向车夫叮嘱几句,便下了马车,向大内走去,心里纳闷着皇帝找自己做什么。
到了右掖门,李向安早在那里等着自己,引着自己一路走去,一边笑道:“石大人,皇上对你真是另眼相看,这次竟是在御书房诏见你,今日赐给你的棉袄,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呢。”
石越原不知这些规矩,听李向安说了才知道怎么回事,因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做臣子的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这次我本家二叔从杭州托人带回几匹棉布,做工却还看得过去,改明儿叫人送到贵府,李公公可得笑纳。”
虽然有宋一代,宦官并不能为恶,但是无论亲王勋贵,宰执大臣,倒也并不愿得罪宦官,便是王安石这等名臣,也不免和中臣结交,石越本是现代人,对太监倒无太多的成见,只要他们不为恶,施点小恩小惠结交,那是应有的手段。
李向安谦逊几句,眉开眼笑的领着石越到了御书房,尖着嗓子说道:“皇上,朝请郎石越见驾。”
“快请他进来。”
石越走进御书房,见礼完毕,见皇帝面带笑意的问道:“石卿,你的学院办得如何了?”
“蒙陛下钦赐墨宝,短短十余日,收了八百学生,现在分班授课。微臣和臣友桑充国分别授课,只恨先生太少。幸好苏轼大人、王安礼大人、曾布大人、叶祖洽大人替臣分别讲《春秋》、《诗经》、《论语》三门。”石越详细的回答,皇帝那天赐宴后,为他题了“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的院名,加上他石越的声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学生,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这些学生大多数是富家子弟,因为种种原因进不了国子监,闻得石越的大名,便一窝蜂跑来白水潭;也有少数的人是因为不喜欢诗书礼义,专喜欢那些杂学,进白水潭学院正是对了他们的胃口,不过这些却不是石越所能尽知了。
皇帝显然早知道他收了这么多学生,也不吃惊,颇有兴趣的问道:“听说你的学院体制与历来学院颇有不同之处?”
“回陛下,所有体制,都是臣一手草创。”石越拱手答道,不知道皇帝问这些做什么,不过皇帝相问,不能不答,又把学院各课程一一说明。
皇帝听他说完,问道:“卿开设这许多课程,又有何用处?”
“臣是以为,国家需要的,是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材。故分门别类,学生学经义之外,各有专门之学,将来凭此一技之长,也能报效朝廷。”
“前者,朝廷以为提点刑狱不宜用武臣,专用文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于此。”
“原来如此。”皇帝并不以为意,“卿所虑甚善。他日律学科要老师,自可问朕要。”
“谢陛下。皇上明察千里,其实臣心里一直想问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肯不肯给?”石越想了一想,小心的说道。
“石卿想要谁?”皇帝一怔,不明白石越想要谁。
“沈括沈大人。”石越微笑说道,“臣只要陛下让沈大人每十天来上三天课即可,臣自当奉上相应的薪酬。”
“准奏。”皇帝笑道,“好你个石子明,朕问你,那个叶祖洽的学问如何?”
“状元学问自然是好的。”石越笑道,“文章写得最是不错。”
“那你看看这几篇策论。”皇帝说着随手递给他几篇策论。
石越接过来看时,见里面尽是慷慨激昂之语,文辞激切,都是些鼓吹变法,采取强硬政策推行的话语。也不知道是谁的,只好小心翼翼的说道:“这几篇文章写得极好,不过作者似乎年纪尚轻。”
“写这些策论的也是个进士出身,是王丞相的爱子。”皇帝笑道。
“王雱王元泽?”石越吃惊的问道。
“不错,石卿认识他?”
“臣并不认识王雱,只是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石越笑道,他无意就此得罪王安石,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噢,有什么传闻?”皇帝好奇的问道,这时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终也是个年轻人。
“听说王雱小的时候,有个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笼子里送给王丞相,恰好王雱也在旁边,客人因问道,哪一只是鹿哪一只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对这些小故事显然很有兴趣。
“王雱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这个王雱,倒真有几分聪明才情。”皇帝见他回答得如此狡狯,不禁开怀大笑。
“臣听闻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还须宠以馆阁之职。”石越这是顺水人情。
※※※
戴楼门旁边张八家园宅正店,是汴京里数得着的七十二家酒楼之一,门外依例是彩楼欢门,此时天色已晚,灯烛荧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张八家的掌柜张有福乐呵呵站在柜台前招呼着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张有福眼见一个穿着绿色锦袍,身材高大的少年公子走进店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穿着一件黑色袍子,眼睛透着灵光的小书僮,他那是几十年的眼睛,特毒,一眼就看出这主仆二人气度不凡,连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第一回来小店?小二的,楼上上等雅座一间侍伺——”
那个小书僮眨了眨眼睛,稚气未脱的笑问:“掌柜的,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的是雅座?”
“哟,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公子这气质,小的还能有认错的吗?”张有福乐呵呵的说道,眼光往这个青年的腰间无意思的瞟了一眼,几乎吓了一跳——金鱼袋!
这戴楼门边不比景灵宫那边的长庆楼,也不比州桥、土市子、潘楼街,那些地方官宦云集,别说金鱼袋,就是亲王侯爵、宰执大臣,也有光顾的。他这个张八家地处开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点,来个金鱼袋,就是个大官了。而且这个公子还如此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定是哪家亲王勋贵子弟,否则不能有这个恩宠。当下巴结得更是殷勤。
那个青年对他的殷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那个书僮却一边走一边笑道:“掌柜的,你这回却猜错了,我家公子喜欢热闹,不要雅座。”
张有福也不敢怠慢,只应了一声,亲自引着上楼给收拾了一张桌子,茶博士马上泡一壶上好的茶奉上。却听那个青年公子对书僮说道:“侍剑,去把桑五给叫上来,一起吃吧。”这主仆二人正是石越与侍剑。
“公子,桑五叔无论如何不肯来的,您让他在大堂里吃,就行了。这上下有别嘛。”书僮侍剑轻声解释。
“我不爱立这么多规矩,让你去叫你就去叫,什么上下有别,大家都是人,桑五赶书比我们坐车不辛苦?”石越微皱着眉头说道。
“是。”书僮答应着就跑下楼去了,不一会便拉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人上得楼来,硬拉着车夫在一桌上坐下了。把那张有福看昨目瞪口呆,瞅着这三人一桌而坐,实在不伦不类,他几时见过这样的官?便是读书人,也不乐意和一个车夫一起吃饭的。可那个公子倒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那个车夫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盘葱泼兔,一碟西京笋,又要了两熟紫苏鱼、签鸡,以及各色水果,又要一壶老酒,便招呼着桑五和侍剑一起吃起来。桑五开始有点拘谨,慢慢的便也放松了,一边吃和石越聊些家常,又听侍剑说些乡土人情,石越倒觉得这桌饭吃起来比在皇宫里吃得自在得多。
反倒是张有福,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怪事,虽告了罪回到楼下,过一会却忍不住借故往上来跑一趟,一心想瞧这个稀罕。不料刚上得楼,就听人招呼他:“大掌柜的,请过来一下,打听个事儿。”
张有福循声望去,却是几个年青的儒生,风尘仆仆的样子,想了一下,记得是从潭州来京的读书人。他也不敢怠慢了,连忙上去问道:“几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却听一人说道:“我们几个是潭州的举子,因出来游学,听说京师西南白水潭有当今皇上钦赐的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大人讲学,想请问一声,这白水潭该怎么走?离这里又有多远?”
那张有福笑道:“几位公子,这可不巧了,那石大人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听说他老人家要开堂授课,十多天便招齐八百学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已经开学了。”
“这倒不妨,我辈兼程赶来,想那石山长也不能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只听说学院的校舍已满,几位公子如果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间房子住,亦是可以随班就读的。不过小的听说因学生太多,这石大人已是忙不过来了,他们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张有福倒是有一番好意。
却有一个茶博士过来笑道:“听说这白水潭学院山规森严,学生不读满三年,不能卒业的。”
那几个读书人显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有人便笑问:“茶博士是否弄错?这个规矩却从未听说过。”
那个茶博士见他们不信,不由急了,便卖弄道:“几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大人多大的名声,那是皇上屡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对答,赐同进士及第,金鱼袋,可以随时出入禁中侍读,这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亦是当今亲手所书,规矩自然不是别处可以相比。”
那张有福听他说到金鱼袋,不禁向石越往了一眼。回头又听那茶博士说道:“便是那白水潭学院的考试方法,亦是别处不能比的。”
那几个读书人听他说得也正如传闻所说,不禁信了几分,便有人问道:“它那考试方法,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第五十二章 学院小队选拔赛(第一更)
茶博士勾起他们兴趣来了,却故作为难之状,吱吱唔唔不肯就说。那几个读书人出外游历久了,自然知道套路,便有人拿了几文钱塞到他手里。
那茶博士把钱捏了一捏,方继续说道:“小的有一个表亲正巧也在那白水潭学院读书的,故于他们的山规也略知一二。听说那个学院先生不称先生,而称教授。每学年结束,由教授出问答题二十道,答对十五道方能通过。”
“这也平常。”一个书生不以为然的笑道。
“这还没完呢,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问答,通过之后,教授便会出五道更难的题目,当面对答,答对三道,称为‘及格’。这算是第二关过了。第三关则是由同窗出题,考试之前,每个学生都必须出三道题,由教授核准,如果某人出的题目太容易,则罚他劳作一周,责令重出——几位想想,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公子,哪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出的题目必是难的。而后便于这些题目中,每个人随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对十五道,便算通过第三关。”那茶博士口沫横飞,引得一众客人都倾耳相听,石越见他说得如此明白,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早有人搭话了:“那茶博士,你说得也太繁琐了吧?听说过四道考试三道考试,无非是诗赋文章,哪有这样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说道:“这不难能显出白水潭的水平来?这并非小的胡吹,他们山规上写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又有人说道:“依我的看法,这是石山长故意如此,众位想想,他说得他学院考试方法如此困难,那些能够卒业的学生,只要说出去,能有多大的声誉呀?便是比国子监,也要强许多。”
有人却不答应了:“那不能比,国子监的那是老师,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个屁,国子监做官还是考进士做官好?这白水潭学院出来的学生,考个进士还不容易?”
“非也……”
“……”
众人竟是喧宾夺主,自顾自争得不可开交了。侍剑是小孩脾气,几乎想去搭话,都让石越给挡住了。桑五只是一边听着一边憨笑。
三个人正埋头喝酒吃饭,忽听有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请了。”
石越愕然抬头,却见一个人正抱着拳朝自己说话,此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白衣长袍,面容清矍,只是眼帘低垂,好似没有睡醒的样子。“这位兄台是叫我吗?”
“正是。”那人嘴角带笑的回答,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这笑容,心里就下意识的想一个词——“奸笑”,手不自觉的摸了摸钱包。
“不知有何赐教?”
“在下李丁文,草字潜光,真定府人。因见公子气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扰。”说着抱拳揖了一礼。
“原来是李兄,在下便是开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连忙起身抱拳还礼。
李丁文似乎并不太意外,眼角无意识的瞟了石越的金鱼袋一眼,笑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礼了,我从杭州游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会,不料今晚在此相见了。”
“不敢。”石越一边说,那边侍剑早叫人给李丁文置了座,请他坐下。因为听到李丁文刚从杭州那边来,石越便笑道:“李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风物想是极好的。”
“二十四桥明月,美人柔夷,才士风流,如此而已。”李丁文似乎永远是没有睡醒的模样。
“哦,如此而已?那么不知天下何处可当李兄一赞呢?这汴京城如何?”石越一边给他满了一杯酒,一边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华似锦,却是一只大蛀虫,举国税入,全聚于此,就为了繁华似锦四字。燕云已为敌有,所幸者,契丹无雄主,大宋无大灾,一朝有变,此地为他人所有。”李丁文漫不经心的说出这番话来,长叹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石越听得暗暗惊心,却不知这个人是何来历,有何用意。便试探着问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真如此,李兄可有何良策?”
“自古书生空议论,食肉良臣少奇谋。便有御敌之策,又能如何?”
“当今明主在上,布衣上书,一朝便可为天子近臣,何忧报国无门?”石越越发不知道他的来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说话却句句带着禁忌,让石越摸不着头脑。“庆州大败,数名大将以身死国,韩大人亲赴陕西,皇上亦亲自主持武举,此国家用人之际,足下大有为之时也。”
“李某非有韩信之材,在下所学,是张良、陈平一路,不遇其人,终是无用。”李丁文听石越劝他赴军前效力,不由哑然失笑。
“那?”
李丁文略一迟疑,他知道此时二人交浅言深,多有不便,石越言语之中,更是小心谨慎,便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李某今夜就此告辞,改日必当登门拜访,再谈今日之事。”说罢便告辞而去。
因为李丁文数语之中,就说出了大宋的几处关键的弱点,因此石越对这个人印象颇为深刻——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那让石越下意识的要保护自己钱包的奸笑给石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一直留着心等着和他再次相会。不料左等右等,李丁文却似乎是就此消失。反倒是沈括、范镇这些人一一前来拜访,并且帮助石越在白水潭学院讲学。
石越对于沈括,那是闻名已久。此时见他来了,便免不了把许多课程一把交给他,自己去偷起懒了。沈括对于石越的“石学”,早有研习,此时有机会亲自和他探讨,可以说高兴得不行。一来他是奉旨讲学,二来正是自己平生的爱好,三来石越因为皇帝的赏赐,对这些客座教授的薪酬颇为大方,上一天课便赠银一贯五,抵着得一匹绢,真正的高薪;因此跑白水潭学院上课,他比谁都积极一些。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暗算日子,自己回到这个时代已经足足有一年,现在自己除了心还是现代的,外表看来,和古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了。其实想起来,自己在现代不过一个穷书生,在这个时代却是名儒,皇帝的宠臣,人生的际遇,的确很难说,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究竟是好是坏,真的太难说了。
不过此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怀,因为皇帝下诏要大宴群臣,因此一大早就得赶到尚书省,在宰相的带领下,和文官们一起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上寿,然后一起去大相国寺祁福,完事了又有尚书省都厅赐宴。这都是省不了的礼节。石越虽然心里挺烦这些事情,却也不得不去。倒是侍剑最喜欢这些热闹,高兴得猴子似的。
不料从大相国寺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赴宴,早有中使来传,说是皇帝诏他相见。石越一路跑来跑去,累得半死,此时也只能强打精神去见皇帝,心里暗暗感叹:“真的是官身不自由。”当下由太监引着从右掖门进去,不料刚走到右长庆门,正碰上王安石和曾布,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和王安石边说边笑,看样子也是去见驾的。
石越暗叫一声“倒霉”,不为别的,他见到宰相要行礼,因此心里不爽。但是也没办法,只好恭恭敬敬的行礼参拜。
他还是第一次直接和王安石打交道,不想王安石对他格外客气,热情的把他扶起来,笑道:“石大人不必多礼,是皇上诏你吧?”
“不敢,下官正是奉诏见驾。”石越挤着笑容说道。
却听旁边那个官员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石越石大人,下官宁州通判邓绾,这里有礼了。”
“不敢,久仰。”石越虚伪的应承着,跟着王安石边走边谈。
曾布在旁边说道:“邓大人言时政十多条,很受皇上嘉纳的。”他是好意提醒石越。
却不防旁边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有人冷笑道:“不知是皇上嘉纳,还是宰相嘉纳?”
石越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给王安石面子,循声望去,原来是认识的,开封府知府刘庠,和王安石出了名的不和。他后面跟着苏轼等一干开封府官员。
此时见王安石冷着脸向他望去,他只毫在不乎的给王安石行了一礼,起来又说道:“今日佳节,王相不必如此作态,刘某比不得邓大人,一心只想做馆阁,下官大不了不当官,有话却是要直说的。”
“刘大人,你辱人太甚了。”邓绾见他如此说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了,禁不住发作道。
“是吗?我有什么辱人的?邓大人不是说‘笑骂随你,好官我当’吗?在下不过笑骂而已,不会妨碍邓大人做好官的。”刘庠毫不客气的骂了回去。
邓绾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发抖。王安石悖然大怒:“刘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呆会我要参劾你。”
刘庠满不在乎,昂首抱拳说道:“悉听尊便。”说罢便扬长而去。
石越第一次亲身体会这朝中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觉,心里挺佩服刘庠这份胆识,但是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故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怒气冲冲的王安石,便向集英殿走去。
从右长庆门到集英殿,用不了多久,进到殿去,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正笑呵呵的和几位大臣说话,用目光找到刘庠,却发现这个开封知府一脸的没事人样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给皇帝行礼完毕,石越不动声色的站到一边去。只听王安石怒气冲冲的奏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看他脸色不豫,不由一怔,收起高兴劲,问道:“王卿有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知开封府刘庠无礼,面辱大臣。”王安石朗声怒道。
皇帝还未及答话,就听刘庠出列说道:“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弹劾宁州通判邓绾谀事执政,参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扰民不便!”声气高亢,毫不退让。
眼见一个欢欢喜喜的宴会,就要变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辩,年轻的皇帝心里不痛快到极点。他沉着脸说道:“刘庠,你不是御史,邓绾是不是谀事执政,不必你来说。”转过来又对王安石说道:“王卿,你先说吧,刘庠怎么个无礼法?”
王安石便把右长庆门之事说了,那邓绾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请皇上为臣做主。”
刘庠冷眼看道他们哭闹,哼的一声:“小人!”
“刘庠,你说什么!”皇帝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刘庠。
“臣说这个邓绾是个小人。”刘庠知道事已至此,退让无益,反而更加强项。
“看来王安石说你面辱大臣,没有冤枉你呀?”皇帝气得站了起来,厉声问道。
“回启陛下,若是邓绾这种人也配称大臣,臣羞与之为伍!”刘庠一句话顶了回去,搞得许多人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称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个不配法,你又怎么个配法!”皇帝怒极反笑,其实他早已认定了邓绾是支持新法的能臣,以为这是反对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气,加上这件事是刘庠先惹起来的,又是在这么一个本来应当是欢喜的日子里,心里更是怒气难遏。
“邓绾上书言事,说什么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耻。庆州之败,朝廷重边事,他上书本是言边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陈升之、执政冯京拟让他去边疆,材有所用,邓绾不乐,有人问他想当什么官,他自谓当为馆阁,甚至于为谏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闻执政王安石轮值,立改授其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过两日就会宣布。其乡人笑骂,邓绾竟笑说,笑骂由你,好官我自为之。此无耻之尤也。”
石越到此时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里也不禁觉得邓绾这个人实在有点无耻。正想着这事要如何收场,却见又有人出列奏道:“陛下,这邓绾其人如此无耻,宜贬斥之,不可使列于朝廷。前者,邓绾上书,云青苗法在宁州实行以来,百姓欢欣鼓舞,他说以一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全国皆然。实际上青苗法扰民不便,天下咸知,邓绾其人,所说实不可信。请陛下明察,早废青苗法,则国家幸甚。”循声望去,也是认识的,翰林学士范镇。
他这话一说完,下面哗啦啦跪倒十多人,全是请皇帝废除青苗法的。石越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些人不懂权谋至此。竟不知道步步为营,如果全力攻击邓绾,想办法撕开一道口子,只要证据齐全,不怕扳不倒邓绾,便王安石,也不好全力保邓绾。打赢这一仗后,再趁着撕开的口子,慢慢攻击不迟。此时把事情扩大到到青苗法的攻击,王安石肯定死保邓绾,这是把向一个大臣的攻击,扩大到对皇帝亲自确立的“变法”这个大方针的攻击,无论是皇帝还是王安石,肯定不会退让,一退让就前功尽弃了。这邓绾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正在那里感叹,却没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后,他站在那里,特别扎眼。这是表明立场的时候,苏轼等人都直勾勾的看着他,恨不得起身来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脸上却有赞赏之意。
王安石扫视一眼跪下来的诸人,厉声说道:“刘庠所言,皆子虚乌有之事,邓绾上书,陛下亲口嘉奖。除邓绾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是我与宰相陈升之,参知政事冯京商议的结果,其意在为朝廷爱惜人才,刘庠不是御史,仅凭流言,就敢面辱大臣,无礼骄横,请皇上下有司治其罪。青苗法执行以来,虽小有不便,然而国库收入增加,农民得其资助不误农时,亦是不争之事实,诸臣工奈何听信流俗之言?况此事纵有不便,亦当在朝堂上辩论,今日议论此事,亦属失礼,翰林学士范镇沮议新法,请陛下治其罪。”
他说完之后,出乎石越的意料,却没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一个个出列,各自陈辞,口沫横飞,围绕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做文章,对范镇、刘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一想,才明白王安石一派果然要聪明得多,他们一个个出来,较之反对派跪倒一片,实在聪明许多,至少“朋党”的印象,就没那么明显。倒似乎他们是“君子群而不党”一样。
只是集英殿里的大臣并不太多,此时石越一不跪倒,二不发言,那是加倍的碍眼了。王安石见他默不作声,心里不禁有点不痛快,冷笑问道:“石大人,你的意见如何呢?”
第五十三章 战术之心(第二更)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整个集英殿几十人的目光,刷刷的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居然这么倒霉,第一次参加这么一个皇家宴会,也会被卷进这政治旋涡之中。
皇帝其实也正是为难之际,范镇一向声名极佳,皇帝对他颇为优容,刘庠素有直名,他自然不愿意轻易贬斥他。但是如果不处置他们,将来新法推行起来,未免千难万难。正没主意的时候,听到王安石问石越,心里不由一动,也问道:“石卿,你有何意见?”
石越不得已,只好出列,小心的措词,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微臣对于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议,然臣以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当优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学士范镇,一向忠直,其建议废除青苗法,姑不论是非对错,其心则是至诚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丞相亦当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则天下皆知陛下是纳谏之主,丞相有宽容之度。至于知开封府刘庠辱骂通判宁州邓绾一事,臣以为刘庠或是听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足以深究。此事深究起来,民间必有种种传闻,无论有此事无此事,于邓大人脸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体统。但是刘庠扰乱宴会,其罪难免,当付有司定其罪。”
他这番明明是帮着范镇、刘庠脱罪的,这殿里的人全是久经宦海的人,哪有不知之理。当下看他的目光,有不解的,有感激的,有不屑的,有怨恨的……王安石铁青着脸正要驳斥他,不料石越早已料到他这一手,抢先又开口说道:“陛下,臣于青苗法,并无成见,不过今日说到此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当条陈于陛下面前。”
他这一招叫做转移话题,石越自知对于礼仪、法令,绝对没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经据典,定要穷治范镇和刘庠的罪,他一来不愿意和王安石廷辩,二来肯定也辩他不过,所以抢在王安石开口之前转移话题,引到王安石最关心的新法上去。果然,王安石见他提到新法,便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冷眼相看。而曾布以为听他口气,以为他要说青苗法的坏话,更是不断的抛眼色,急得直想跺脚。
赵顼也是怔了一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便说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环视诸大臣一眼,方说道:“陛下,以臣之资历,在此殿上,是最浅的一个,况且臣本来也无意于功名,这朝政得失,也不是我应当说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于朝臣纷扰,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陈于陛下之前。”
“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亲自去各州县调查,没有事实之根据,没有统计之数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坏。然而臣读过青苗法的条例,若观这条例,王丞相与司农寺诸人,全是为国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则解民之困,二则顺便增加国库的收入,平心而论,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皇帝也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曾布更是长舒一口气。而那些跪倒的官员,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不料石越这话还没有完,“然而,纵是良法,执行还需要良吏。况且王丞相虽然才学高识,人所不及,却终非古之圣人,一部青苗法,由几个大臣坐在一间小屋之内,闭门造车,难免不能够尽善尽美,虽然此法过去曾经在一路施行过,但是各路与各路,民情风俗、官吏贤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为良法,在彼路则未必不扰民;在彼路扰民,在此路则未必不为良法。法虽相同,然后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说青苗法好,有人说青苗法坏,此并非有人想欺瞒陛下,沮议新法,实是所见未广故也。”
石越看着皇帝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古时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为大象类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为大象类城墙;摸大象之鼻者,以为大象类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见,则陛下既不可以因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仓促废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对青苗法之人。青苗法虽是王丞相所倡,亦当做如此想,否则的话,臣恐怕唐代党争殷鉴不远矣。”
他这些话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论,但是内里却实在是偏向旧党的。然而这些深意,旧党中能体会的也不会太多,因此这番话一出口,未免把新党旧党,多多少少都给得罪了。只是这些话却不易驳斥,王安石听得满不是滋味,直恨吕惠卿这时候偏偏不在,否则以吕惠卿的辩才,当可和这个石越辩上一辩。
正在他准备亲自下场辩论之时,突然听人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然!”王安石大喜之下,循声望去,却是唐坰。
这个唐坰本是以父荫得官,上书言事受皇帝赏识,又主张强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赏,推荐给皇帝,赐同进士出身,为崇文殿校书,是新党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做事最是慷慨激烈的。只听他声色俱厉的说道:“若依石越所言,则朝廷威信尽失,青苗法名虽不废,其实则废矣。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实行,朝廷正当诛一二异议者,岂可鼓励异议者反对新法?”
石越却不愿意和他争论,只向皇帝恭身说道:“陛下,臣言尽于此,陛下英明,自有决断。”
说完便退到一边,不再说话。赵顼沉着脸想了好久,终于一声不吭,起身离去,竟是把这些大臣都凉在那里了。一个欢欢喜喜的大宴会,竟就此弄得不欢而散。
石越怀着满腹心事往家里赶,刚下了马车,就听石安来报:“公子,有一个姓李的客人来拜访,一定要等你回来,小的请他在客厅等候。”一边说一边递上一张名帖。
侍剑早已接了过来,递给石越,却见赫然上面写着:“真定府李丁文字潜光”。石越心里一动,连忙往客厅赶去,见李丁文端坐在那里,慢慢品着茶。
“李兄,让你久等了。”
李丁文起身微微笑道:“尚书省赐宴,现在不应当就结束了,石公子难道是偷着跑回来了吗?”
石越刚想冲口而说:“赴的什么鸟宴。”话到嘴边突然警觉,便只微笑摇头,一面招呼李丁文入座。
李丁文看他的神态,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却不方便开口。因正容说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李某人这次是诚心投靠你而来的。”
石越吃了一惊,“投靠我?”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
“不错。”李丁文斩钉截铁的回答,眼神突然间变得精光四溢。
“可我无权无势,一个同进士及第,白水潭山长,而观李兄之才,绝非凡品。李兄可是我想将你荐于皇上面前?”石越觉得这个李丁文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会自恋得以为这时候以自己的权位,值得什么人来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发起遍览诸子百家,三年之后学纵横之术,五年小成,其后游历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贵于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负,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业。然而苦无贤主得辅。”
“你这话太大胆了吧?当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听他出言犯忌,心中有所忌惮,便冷冷的说道。
李丁文却毫不在乎石越的神色,继续说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简拨王安石,那是有励精图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纷纷扰扰,均输、助役诸法,更是弊病百出,较古之明君,颇有不如。观其用人,则老成稳重之辈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吕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狭专任,或口密腹剑,其心可诛,故此皇上虽有求治之心,却终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诽议重臣,何不自己一纸对策,叩阙进言,匡扶社稷?拿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什么?”石越半讽刺半质疑的问道。
“石公子有见疑之意,还是真的糊涂?”李丁文毫不客气反讽回来,“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负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韩、吕世家之助的结果,我李丁文便是入朝,最多不过一馆阁,怎么可能和王安石争一日之短长?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争衡的,除开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开创万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过一个学院的山长而已。”石越听他说得似乎还合理,神色稍霁。喝了口茶,暗暗观察着李丁文的神色。
“李某游历天下近十年,岂会随便找个人托付一生抱负?我在杭州就读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见识高绝,非常人所及,故有意来京一晤。当时还只以为石公子不过是个有见识的读书人。但其后我在潘楼街辗转打听,石公子每本书刊发的时间,在什么情况下刊发,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办棉纺行,桑俞楚在京师办印书馆,石公子亲办白水潭学院,其中种种发明,让人拍案叫绝。而这每一本书出书的时间,其中都有深意焉。”李丁文似笑非笑的望着石越。
石越轻轻呷了一口茶,笑问道:“我能什么深意?”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而已。”
又说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与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与精力,其志绝非做一个学院的山长。皇上对石公子宠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话,此大有为之时也。”
石越心中暗暗计算,这个时候,自己应当不值得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陷害自己。而且这个李丁文的见识,自己也是感觉得到的,用这样的人来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因此怀疑之心渐去,更有点自笑自己杯弓蛇影。想通这一节,心里拿了主意,便笑道:“那么敢问李兄的抱负又是什么?”
“内革弊政,外逐强敌,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李丁文淡淡的说完,又恢复了那睡意迷蒙的样子。
石越见他这副样子,也故意淡淡的说道:“却不知大宋国内有何弊政,对外又如何驱除强敌?天下大势,还请李兄为在下言之。”
李丁文用手指醮了点水,在桌子上一边画一边说道:“今日国家之害,有旧害,有新害。旧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财赋聚于京师。新害者,新法也……”当下侃侃而谈,纵论形势,石越不住的点头称是,暗叹这等人才,竟然史册无名,可见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贤才被埋没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的人,李丁文一腔才学,却没有人识货;石越明明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恨不能警醒世人,这时候两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从此李丁文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把白日在集英殿发生的事情说给李丁文,因道:“圣意难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稳,冒冒然介入朝政,虽是事非得已,也颇觉后悔。”
李丁文细细想了想,然后笑道:“无妨,公子今日所言,虽然表面看来,是新党旧党都得罪了,其实却不然。公子立身朝廷,此时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旧党,否则孤立无援,日后无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说的本是至理,如旧党中司马光、范镇、苏轼等领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传到韩琦、富弼、陈襄耳中,肯定也会表示赞赏的。”
“王安石虽然喜欢逆我者亡顺我者昌,但一来公子与王安礼、曾布交好,二来圣眷正隆,三来公子亦无公开反对新法之意,王安石断无就此和公子势不两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断定,公子这番话,肯定能打动皇上。但要想真正巩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仅仅以一个经学大师的身份是不够的。皇上为什么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见有与自己意见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若不答应,他便以辞相要挟,皇上最后不得不听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为当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帮他完成自己的抱负。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贤主,想要让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这个抱负,现在来说,就只有王安石一个选择。”
“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个选择,而且还是更好的选择。”李丁文抽茧剥丝,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态。
石越本来是觉得事情漫无头绪,不知从何做起,此时听李丁文一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又觉得还有不妥之处,因说道:“潜光兄的意思,是让我另树旗帜,和王安石争夺变法的主导权?这似乎失之急躁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说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腾,公子此时就要从中救火,让皇上了解你的才干,慢慢树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这样做的好处,一来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开对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间做抉择;二来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从是周旋,把坏事变好事,则朝野上下,无不归德于公子矣,王安石反而没什么功劳可言;三来旧党要攻击新法,这笔账也会算到王安石头上,对公子只有赞赏的份。可以说如此行事,则怨归于王安石,恩归于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看着李丁文笑谈之间,把就王安石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当冤大头给计算了,真是佩服之至。眼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时,算是再一次深刻的体会了“奸笑”的含义。
他又把这个总的策略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针了。便颔首道:“李兄所言,确是上策。不过若是总是为王安石补漏子,也是不够了,我亦必须做一些自己的政绩。”
李丁文提醒道:“此时自己立旗帜,若是变法,则会引起旧党的反对与攻击,若不变法,有王安石在,实在难有什么成绩可言。公子还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李丁文式的奸笑。“我们现在要计议的,是如何帮王安石补漏子,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石越和李丁文在这边计算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书房计算着石越。
“这个石越,实非易予之辈。”王安石蹙眉说道。
“爹爹,不如让请皇上调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为朝廷培养将来的宰相,免得让他在朝中碍手碍脚的。”王雱轻摇折扇,建议道。
第五十四章 第一战(第三更,各种求!)
“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石越自命清高,连官都不肯做吗?你怎么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满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个儿子聪明过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
“他既不肯正儿八经的出仕,却又可以对朝廷大事指手划脚。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王雱愤愤不平的说道。
王安石说道:“他其实是中朝官,皇上的参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况且他的立场现在还是很难说,前几日张若水传出讯来,说他在皇上面前推荐你,要皇上宠你馆阁之任,而且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对新法似乎也并没有很恶意的攻击,目前来看,石越并不是一个大的障碍。”
王雱合起扇子,潇洒的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手里轻轻敲打着,说道:“可他的所谓‘持平之论’,对皇上还是颇有影响力,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会拿定主意处分刘庠、范镇的。曾布资历不足以服大臣,辩才不足以动皇上,现在皇帝身边,正需要一个人可以随时向皇上解说新法的人,石越推荐我入馆阁,正好是个机会。不管他石越的态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边朝夕参赞,可以坚定皇上变法的意志。”
王安石叹道:“话虽如此,但你始终是宰相之子,理当回避。我正准备推出任子法,规范朝中大臣以恩荫为子孙谋官职,更不可给人口实,让人说我专门任用私人。虽然前次用你的计策,把策论刊发,皇上也很赏识,但能不能进馆阁,终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为你讨官的。”
王雱自信满满的笑道:“爹爹,以我的才华,还怕皇上不赏识我吗?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馆阁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要注意的,倒是刘庠、范镇断不能留,否则反对者会群起而效尤,新法的威信就无法树立了。”
赵顼在御书房里踱来踱去,烦闷得很。几个太监小心翼翼的侍候在旁边,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赵顼抓起案上的一本书狠狠的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厉声喝道:“传张若水、蓝震元。”
这张若水和蓝震元便是赵顼悄悄派出去了解民情的太监,恰巧这两个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赵顼就听了他们的话,才对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会儿张若水和蓝震元就战战兢兢的过来了。
“你们两个上次出去查访民情,可以虚瞒之处?”赵顼厉声喝问。
张若水和蓝震元是宫里的太监,消息灵通,早就知道集英殿发生的事情,二人商议妥当,知道这个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从实说,必是死路一条,因此此时硬着头皮说道:“奴才绝不敢欺君,民间对青苗法欢喜得紧。”
赵顼恶狠狠的盯着张若水、蓝震元两个半天,切着牙齿说道:“若是查得你们两个欺君,朕定斩了你们。”
“奴才断然不敢。”张、蓝二人叩首如捣蒜似的,尖着嗓子回道。
“既然你们不敢,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大臣上书说青苗法扰民?难道是他们全部都敢欺君?”赵顼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张、蓝二人的皮。
张若水是机伶之人,连忙辩解道:“奴才奉旨,了解的是开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欺君的。”
赵顼听了这句话,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说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不愿少了君主的威严,厉声喝道:“退下去。”
待到张、蓝二人退下,赵顼无力的坐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之上,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心想做个中兴明主,以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却竟然因为这个变法闹得大臣水火不容。“难道王安石会骗朕吗?不会的,不会的,王安石忠贞体国,绝对是个忠臣。”年轻的皇帝把这种念头从脑袋里晃开,心里真是有无限的疲惫,“也许真如石越所说,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有人轻轻的旁边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的思绪。
“有什么事?”皇帝不耐烦的问道。
“应当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了。”小宦官小心的说道,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年的立冬,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与往年并没什么不同。照旧是买回过冬的蔬菜储藏,照旧是开封府四面各条大路上车水马龙的运过冬物品进城……但是对于大宋朝廷的文官百官来说,因为集英殿的风波,这个冬至就不那么简单了。
大家心里都暗暗揣测着集英殿之事,难道皇上真的听了石越的进言,不了了之吗?
“不可能,王相绝不可能善罢干休!”
“想想那个石越,多得宠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个屁,石越得宠,有王安石得宠?”
“老子就看不惯邓绾那厮,还有老刘这次冤的。”
……
各种各样的耳语,在同乡同年的私交聚会上,悄悄流传着。倒是刘庠反而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听天由命,照旧过他的日子。他一切看开了,反而淡然。
他自己淡然,别人却免不了要关心他。苏轼和刘庠有同僚之谊,政见又相近,他不顾自己现在一身是麻烦,三番几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够在皇帝面前帮刘庠开脱几句。大家都是聪明人,全明白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刘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了。
不料石越也只能苦笑:“皇上非有诏旨,我亦不能轻易进宫。况且,子瞻兄,以王安石的性格,你以为我美言几句就有用吗?皇上是英主,他会有决断的,处分应当不会太重吧。”
石越的话只说对一半,几天之后,处分就下来了,邓绾依然是集贤校理,刘庠贬为郴州县丞,范镇致仕,处分之严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个处分结果,让石越和李丁文在府里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二人只能面面相觑,本来李丁文甚至认为刘庠顶多就训诫罚俸的。
以二人对朝局的了解,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给刘庠、范镇这么严厉的处分。因为这个处分是王安石给逼出来的。
王安石上表要求严厉处分刘庠、范镇,以树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结果王安石亲自面君,在皇帝面前争得脖子都粗了,政事堂几个宰相不想做得太过份,却找不到半句说辞。偏偏这个时候,范镇还上表抗辩,疏中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奏章先通过中书省,把王安石气得拿着奏章,手都发颤,亲自连夜写奏本,一条条的驳斥范镇。
赵顼对王安石一向优容,知道自己这个宰相脾气坏,没有办法,只好让中书省处置,结果中书省谁能辩过王安石?刘庠远远发配到郴州,范镇本来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顺便让他以户部侍郎的名义退休了,所有官员退休应有的赏赐,一件也不给他。
这中间的内情,石越和李丁文又如何能知道,他们还是低估了王安石对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对自己原则的坚执。
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
处分公布之后,以苏轼为首,许多同情旧党或厌恶新法的官员、士大夫,还有一些书呆子,把范镇家的大门都给踏破了。苏轼更是公开给范镇贺喜,说他虽然被迫退休,可名声却更加响亮了。这话没有几天,就传到了王安石耳中。附马王诜尽力周旋,才让苏轼只是通判杭州,让他去了江南繁华之地,做了前参知政事赵抃的同僚。
几乎在同时,又有一道恩旨,司马光改授西京留守,带着《资治通鉴》书局,即日前往洛阳。
一时间,四个旧党名臣,三个被赶出朝廷,一个被迫致仕。石越对李丁笑苦笑道:“潜光兄,才几天时间,朝中唯一能和王安石制衡的,就只有参知政事冯京了。王安石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为历史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所改变,结果虽然的确有一些改变,但是大的趋势,却依然故旧,不由石越不生出几分沮丧。
“公子不必担心,我们的策略始终是不与王安石争锋,这个对大局并无决定性影响。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况且范镇大人致仕,正可以让他来学院做教授,他闲得无事,必不推辞。”李丁文不以为然,虽然刘庠和范镇的处分出乎意料,但是苏轼和司马光的前途,早在二人预料之中。仅仅刘、范二人,又能影响什么大局呢?
“我不是担心大局,我是觉得皇上此时如此集中的处分一批官员,或有深意。”
“公子,这绝非皇上的主意,以在下所见,这是王安石刻意安排的。所以不必担心,况且对司马光大人的处分,是减轻,而不是加重。王安石急欲排除异已,希望朝中能为一言堂,好顺利推行新法。却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终存在,不会因为罢退几个官员而消失,他如何能让天下人噤口?”李丁文倒是信心百倍,又说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二人正谈论着这几天的朝局,突听外面侍剑笑道:“桑少爷,我家公子和李先生正在书房里,我马上去通报。”
“你个小鬼头,要你通报什么。我自己去见。”桑充国兴冲冲的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石越和李丁文相顾一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石越站在屋檐下,笑道:“长卿,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你看看这是什么?”桑充国一边说一边挥着手中书。
石越笑着接过来一看,当时就懵了,一个字也看不懂,全是鬼画符,当下笑问:“这是哪国的文字?”
李丁文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契丹字,书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这么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盗版,真是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桑充国笑道:“子明算是名扬外国了。这是一个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带回来的。他说现在契丹有三本书卖得最好,《论语正义》、《三代之治》,还有一本是《算术初步》,那边的王公贵人,颇以读此三书为荣。”
李丁文冷笑道:“辽狗一直羡慕中华文物,本来翻译中国文献,也并不奇怪。只是他们这次翻译如此快法,可见对于中国的一举一动,他们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见他对辽人如果提防,忍不住宽慰道:“潜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为惧,其无能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强敌。”桑充国立即反对。
石越笑道:“现在契丹是魏王执政,君弱臣强,对我大宋实无威胁可言。只是我们大宋现在国库空虚,兵卒不精,也没有进攻契丹的实力。”
李丁文叹道:“公子所说不错,自己国内的事情若不解决好,敌人就算再多的机会给我们,我们也没有能力进攻,契丹的事情,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安石的强力弹压政策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相反,受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启发,旧党掀起了新一轮的抗争潮。被贬到地方去的旧党,凡是品秩稍高一点,潮水般的把奏章交到了中书省,异口同声都说自己那个地方不适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御史与谏官,则推波助澜,要求全面废除青苗法。
派出去监督新法执行情况的四十多个提举官,因为地方官吏不肯积极执行青苗法,就和地方官员互相攻讦,打官司的文书把政事堂都堆满了。现在政事堂实际上两个参知政事主政,冯京乐得看笑话,一声不吭,天天写节略报给皇帝,也不提处置意见,只把王安石累得半死。
皇帝对这些情况心知肚明,为了表明立场,趁着宰相陈升之长期卧病,他提升王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真宰相。而不久又以王雱为天章阁侍讲,借着对王家的恩宠,向天下显示他坚持推行新法的决心。
然而这表面上的决心,和赵顼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全然相同。年轻的皇帝,在内心中对青苗法,实在有着太多的怀疑——从韩琦上书说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无数大臣不断的上书反对,再到集英殿的风波,还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种种,他无法不怀疑青苗法是否真的效果有那么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让国库每年增加收入达数百万贯,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国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现汉唐的雄风,但是想对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钱,而国库现在连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又不想做一个增加百姓负担,损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给他“不加税而国用足”的许诺。如果青苗法并没有扰民,只是伤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让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贷了,那么他要是听信谗言而废除了青苗法,岂不是要成为天下后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么做才好呢?赵顼心里实在没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说“妇人不懂国事,惟愿官家凡事多问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这三个人早被自己贬出朝廷了,而且要听他们的话,自己是什么也不能做,就守着这祖宗的基业,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睁睁看着国家一天天衰败下去。这是朕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李向安打断了沉思中的皇帝,轻声说道:“皇上,石越奉诏觐见。”
“传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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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幻刀流
石越这些天全心全意扑在白水潭的校务上,每天又要亲自讲学,又要到处请教师,凡是汴京城里在自然科学上面有所成就的人,他都亲自请到了;还要管理学生,累了个人仰马翻。幸好桑充国和沈括帮他良多,只是传闻中沈括似乎被王安石相中,甚至可能要做到三司使了,也不知道他还能帮自己多久。
朝中局势他洞若观火,虽然一直不平静,但王安石却始终能逆流而上,坚持一步步的推行他的改革。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太好的机会介入,正好趁这段时间做好白水潭学院的事情,慢慢等待时机。
不料皇帝在此时突然召见他。算起来和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有好多天没有见面了,石越可以感觉到皇帝越发憔悴。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议青苗法,你说朝中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测之辞,还是实有其事?”赵顼对石越说话,总是显得很平和,可能这也是一种缘份。
“皇上,其实臣所言,即非揣测之辞,亦非实有其事。”石越实事求是的说道,他知道说大话是说不得的,皇帝就算你骗得了,将来王安石面前,一样过不了关。
赵顼有几分不解,皱着眉头问道:“这话怎么说?”
“臣说并非揣测之辞,是因为那个结论是臣依据各种情况推论出来的,并非妄言空谈;臣说并非实有其事,是因为臣终究并不是地方官吏,而且于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终有限,所以也难说是实事。”
“朕也始终以为卿言有理。然王安石忠贞能干,必不欺朕,且青苗法于国颇有利,岁入能增四、五百万贯,有人轻易要废青苗法,也是出于偏见,朕终不能因为一些没来由的理由而废除青苗法。”
“皇上说的是,王丞相的确是个忠臣,此事天下皆知。”石越对这一点倒没有异议,实际上皇帝说的全部在理。
“然而如卿所说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么究竟有多少个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扰,又有多少奸滑之吏从中生事侵扰百姓?朕为天子,亦不能不问。唐太宗所谓民为水,君为舟,民意民心,实在不可轻视的。”赵顼对民意,是一向很重视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国本,得罪百姓,就是动摇国本。”石越对此绝对赞成。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然而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朕能明察千里之外呢?”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在问石越。
“古者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只要皇上广开言路,何忧不能明察秋毫之微,万里之远?”
“卿言极是。”
“其实在臣之拙见,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于方法不当,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为良法。”石越适时抛出自己的主张。
“噢,卿有何善策?”赵顼眼睛都亮了一亮。
“臣以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在于强行逼迫百姓认购,而有些官吏为了多征青苗钱,做为自己的政绩,便不惜扰民,中产之家可能不需要青苗钱,他们也强迫百姓借,让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负担,甚至让城市里的百姓认购青苗钱;而反对的官吏,见识不广,不知青苗法实行得当对百姓的好处,却又故意什么也不做,导致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毁掉了……”
“其次一等的弊病,则在于百姓愚昧无知,有些人迫于贫穷,家里无米,便借了青苗钱,并没有用于生产,而是用来度眼前之急,结果到了还钱之时,别说利息,便是本钱也还不出来。官吏急着要收回本钱向朝廷交差,便用强迫手法逼迫百姓还钱,结果搞得贫穷之人家破人亡……”
“再次一等的弊病,则是奸吏借故鱼肉乡民。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们收三分甚至六分,自己从中贪污谋利。又有一等弊病,则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内收不回青苗钱,不等农民到收获的季节,便催令农民还钱,此时农民如何有钱还?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还,只好典当家产,青苗法由便民反而变成害民……”
“以上便是青苗法实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病,执政所讳言也。而反对者则因这些弊病,全盘否定青苗法,不知只要平心论政,对症下药,青苗法亦可以转而为良法。”
赵顼听到石越侃侃而谈,一条条罗列青苗法的弊病,听到惨然变容,叹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实扰民之法矣。平心而论,种种奸诈之事,实不能免。卿又有何良策可以除此弊政?”
石越和李丁文在家里早就把有关青苗法种种商议停当,当下石越便以商议好的方法答对:“臣以为,青苗法的种种弊病,全与官府有关,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则弊病自除。”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赵顼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建议,几乎以为石越疯掉了。
“正是。”石越却丝毫没有疯掉的意思,继续说道:“如今青苗法以国家常平仓为本钱,若某地一旦有大灾,常平仓却空无粮储,则国家危矣。许多元老大臣反对青苗法,正是由此。臣所献之策,常平仓竟可以不动,朝廷不用花一文钱,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无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虽然可能较原来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岁入上百万贯。”
年轻的皇帝听到石越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石越会有什么办法,难道他会变钱?
只听石越说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只需由朝廷颁布诏书,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钱庄,农民可以向钱庄用某产为抵押借青苗钱,立字为据,利息限为二分,钱庄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动常平仓,免征收执行之劳,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润可得,亦乐于去做,百姓则不受强征之苦。此三面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没有政绩的压力,由坐庄放债的债主变成了监督者,可以在钱庄和百姓发生纠纷时从中裁断,百姓也不至于上告无门。况且纵有奸邪之事,百姓亦当归咎于商人,不会归咎于朝廷。可谓恩归于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则归于商人……”
“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数十提举分行天下,监督诸钱庄不得提高利息,专门处置钱庄与百姓之间的纠纷。为防诸提举从中侵害百姓,可仿汉武帝时刺史七条问事之例,由朝廷制定《提举青苗法》,提举司只可以依法问事,若所问超出职权所管,或者借机侵削乡里,地方官竟可就地锁拿,报朝廷以闻……”
“如此,则青苗法之害可无,而青苗法之利可存。此谓之借鸡生蛋之计。”
年轻的皇帝听石越说完,不禁击掌叫绝。
石越笑道:“其实此法非臣所创,朝廷早已用过。”
“有这等事,朕如何不知?”赵顼被石越说得糊涂了。
“皇上忘记了昔日朝廷给边境守军运粮的事了吗?”石越微笑道。
赵顼闻言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北宋时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解决边防军的粮草问题,就是让天下的商人自己买粮食运到边境,边防军的主管给他们开张收条,把粮草和运费的价格写在条子上。商人们再拿着条子去盐场,盐场就卖给他们那个钱数的盐。如此商人们有利可图,朝廷不用劳师动众,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而边境粮草自足。这个方法商人是反对的,因为商人要因此花掉许多的精力和时间,不如直接用钱买盐好,所以在商人的影响下,这个法子并没有坚持多久,有时施行有时废除。
石越本是现代人,深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和李丁文谈论时更是受此事启发,便由此想出来一个方法,解决青苗法的问题。为了防止商人们有别的想法,他更建言,可以强令天下钱庄,若想合法经营,就必须接受借出青苗钱的业务。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强迫,凡有利可图之事,商人没有不做的。
赵顼郁闷了好久,突然之间听到这样的良策,顿时笑逐颜开,赞道:“石卿真是奇才也。”
石越谦逊数句,方笑道:“皇上,其实这个方法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尚要他法补足。”
“哦?”赵顼笑问。
“其一,商人是言利之人,他们借给农民青苗钱,肯定千方百计要瞒过朝廷,因为朝廷要抽利润,他们一定是借了也说没有借。故此朝廷应当让有司规范票据,凡票据都有应有一定的格式,每张票据都有自己的号码,以方便日后查账。若不用规范票据,则农民借了可以不用还钱。不过如此,则各地官府中查账的小吏就比较多事了。”
“其二,商人重利,那些极其贫苦的百姓,因为没有财产抵押,钱庄必然不会借青苗钱给他们,如此则朝廷应当别有他策,帮助这些小民。”
“卿于此可有良策?”赵顼俯身问道。
“臣有一得之愚,曰农业互济合作社,或可有所助益。”石越一步一步推出自己的主张。这些建议一旦被采纳,会产生多大影响,是他自己都计算不到的。
“何谓农业互济合作社?”皇帝对此大感兴趣。
“此法古之良吏曾经推行过,然而未及普遍。是以一村一乡一里为单位,由农民自愿加入,互相帮助生产的方法。例如某村,有二十户加入合作社,则此二十户在做完自己家的事情之后,凡于大家都有利的公益事业,如修路、挖渠等等,皆当一起去做,如此则平时一家一户难以做到的事情都能做成,二十户人家一齐得利。又各家各户,有人有牛,有人无牛,则有牛者助无牛者耕田,无牛者则以相应劳力补偿有牛者,如此则不误农时。又,凡贫苦之家,不能得青苗钱之济,则合作社其他社员一齐出资帮助他,待到他家境好转,再还清这笔钱。”
“此真良法也!”赵顼叹道,“然恐愚夫愚妇不能行。”
“乡有乡老,族有族长,可为头领。此事共济乡里,若有循吏为导,则未必不能行。”石越也知道这件事实行起来不是如想像中的那么容易,但是他和李丁文推演许久,认为只要不让地方官吏参预进去太多,则纵使无利,也不至于有害。而这件事地方官吏能从中谋利的机会实在不太多。
“卿言甚善,卿可将此事写成札子呈上,朕当下中书议行此二法。”赵顼真是难得的振奋,这个石越,的确不是凡品。
《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十二:
熙宁三年冬十月,同进士及第、白水潭山长石越入对,言青苗法利弊与改良之议,上善之。退而作《青苗法改良条例及请行农夫互济合作社札子》,上读之嘉叹良久,谓之“天下奇材”。下中书,有诏宰相、枢密院、三司使、翰林学士、御史议行。时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冯京为参知政事,议事十日,众议纷纷而不能决。安礼、安国力劝安石许之,曰“此亦变法,朝廷有利而无害,又可杜旧党之口”云云,安石久不能决,盖自谓此法于彼所立之法颇有更张,而心实善之。曾布又劝其行之,吕惠卿时守丧,书至,力劝安石沮之。
十一月,上御崇政殿,以众议久不能决,颇怒。安石、冯京免冠谢。时开封府判官、祠部郎中赵瞻因出使契丹而得入见,上问以青苗法事,赵瞻因言:“旧法实不便,石越之法甚善。”上颇然之。安石亦终谓不能以私心而坏国事,遂主石越之议。既决,中书议曰:“石越诸法皆可行,其青苗法改良之议,可先于京东西路、两浙路、河北东路试行,其余各路,青苗法息减为一分,禁强行抑配,听民自愿。三年有成,推行全国。农夫互济合作社颁行天下,着各州县长官执行。”制曰“可”。其以三路试行者,用安石子天章阁侍讲王雱之谋也。王雱私谓安石云,大名府、应天府、杭州皆旧党名臣所领,其执行新法多不力,以之行石法,若无利,则二虎相争,皇上可知彼辈不足恃,若得利,吾辈老成谋国之功。况亦于国有利,于新法无害。盖安石一党,虽与旧党、石越相攻伐,然其心亦无私,颇以国事为念,故石越之法得行。
其时韩琦在大名,苏轼在杭州,二者皆善石越。韩琦颇许石越,虽未见面,读其书而叹曰“少年之雄者”。青苗法改良条例颇赖二人之力,其余石越之友,如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辈,多在此三路为县官,亦全力襄助。故石越之议,终得大行。
其后中书又制《提举青苗法问事条例》、《钱庄法》,皆石越所倡议也。此亦后世所谓“民法”之始。其时石越以一同进士及第,出入禁中侍读,以皇帝特诏出入中书省与诸相参议,世以为荣。而事毕之后,便辞爵赏,退于白水潭旦夕讲学,举世尤高之。其于中书之时,凡安石等人厉声争辩,久决不下,或事有不协者,越皆能从容言之,从无恶言高声,仅以理论事,不及其它。冯京退而谓私人云,越有宰相之度也,惜其字甚丑,颇为诸大臣所笑。
然其诸法推行之时,亦颇有人攻讦不已,惟多迂怪之论。安石既主其议,亦颇维护之。亦此时吕惠卿不在,石越与安石亦颇能相济也。
……
石法行于世仅二年,三路皆言甚便,遂逐次行之全国。天下钱庄之盛,起于此时矣。十年之后,每县皆有钱庄,农民颇得其利。其后逐次亦有商贾借钱生利,钱庄储蓄不足,商人为谋利,熙宁十年间,成都、杭州唐氏钱庄及京师桑记钱庄向于钱庄存钱者发放利息,其后纷纷效尤。今之学者竟不能知熙宁十年之前,凡于钱庄存钱,不仅未能有利息,反需付保管金。此亦熙宁年间事之要者,兹附记于斯。而国子监及诸学院为此开会计之课,财务审计,统计报表之风,究其源,亦起于石越之改良青苗法矣。
据桑安国遗稿《白水潭纪闻》,其时石越幕府中有李丁文者,亦颇预其事。中书久议未决之时,李丁文劝石越速见王安礼与曾布,盼二子为助,又劝以书报安石,言安石实有公忠之心,可以言辞动之。越拜会安礼与布,而终未以书报安石。桑氏与沈括协助石越主持白水潭学院事,凡石越之谋,颇预之。彼言非虚也。故后世颇疑石越于此时已与安石不合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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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条平整的大道连通着南面的戴楼门和西面的新郑门之前的官道,这条平整的大道,其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平行,是大宋第一条水泥大道。虽然不及御街那样一块块的青砖铺成,几乎光可鉴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费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没有官道难免有的一些泥泞。
这一天风雪交加,正是熙宁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蓑衣斗笠之下身着白色长袍,腰佩一柄大理弯刀,骑着一匹白马,正缓缓在这条水泥道上行走。
从这里前去不多远,便是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了。在应天府书院读书的时候,听说这条大道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同窗们说起此处,无不眉飞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岁离开家乡洪州,到游历天下,二十岁到了应天府,就在应天府书院读了整整六年书,考上举人后,运气就开始变坏,或者就是考不上,如去年,则干脆就是大病一场,连赴京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一身武艺,却终不甘心去考武举,本朝名将狄青,还不是因为少了一个进士出身而倍受歧视?此时离下一次省试还早,正好到白水潭来长长学问吧。只是京师物价太贵,但愿白水潭这个地方可不要像开封城里一样贵才好,否则自己终究是住不起的。
年轻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按绺前行。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声音,他心里纳闷这种天气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去白水潭,忍不住回头望去。
第五十六章 勇士(第二更)
暴力或许可以摧毁问题,但是永远也不能解决问题。
——《白水潭纪闻》扉页题词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一两柱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个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一般,颇有清雅之意。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及化。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水泥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去,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为了表示尊敬之意,连忙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着这沿途的景致。绕过几个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的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蒙学”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才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的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路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依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走来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有人便问他:“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学员。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书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那个人笑着说道。
“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如果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这些人热情的向他介绍着。
那个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无所谓,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石越又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一商议,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有两千多学生,比原来的翻了个倍还不止,因为凡是那些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如果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而且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曾经在应天府的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这白水潭相比呢?而这里虽然有着极为其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正和那个马厩的人闲聊的时候,又有人牵着马过来了,只听那人操着洛阳口声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沈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远处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仿佛的中年人,不过面容呆板,表情严肃。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个个表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两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看看学院里突然钟鼓齐鸣,两个年青人带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两个年青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欢迎之类。
他正在奇怪间,却听到那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那两个洛阳车夫骄傲的笑道:“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来了,石公子名声虽响,也要敬他们三分。”
白袍青年吃了一惊,眼见当今天下学术宗师自己一下子见了三位,如果不吃惊?他对那两个马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个先生就是伊洛学派的明道先生程颢程大人和伊川先生程颐程先生?”
两个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天下还有谁敢称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吗?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伊川先生。”
“明道先生不是被王丞相贬到洛阳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的说道。
正如那两个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自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天下的学问,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康节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而达成这一切,石越的功劳绝不可没。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他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而是要求皇帝把被贬斥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对《春秋三传》的解释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自王安石为相后呆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康节等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招到白水潭学院,受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因为张载年老,又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为十一世纪人类学术的中心。
白袍青年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所看到的,是在人类历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公子的长相,石、桑二人就携着二程走进学院内部的尊师居了。
尊师居是一个院落群,就在文庙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样的,三间房,卧室、书房、客厅。石越已经让人在白水潭附近建四合院了,那是准备将来给带着家眷的教授与助教住的。但是此时,室内的布置,却是相当的简陋,一个书架、几张桌子,床被和取暖的炉子之外,再无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颢挑了一间比较靠外的房子,而程颐似乎更喜欢清静,挑了一间僻静的房间。二人对房内布置的简陋显然并不在意,颇能随遇而安。只是程颐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居是邵康节。
安置完二程,桑充国笑着对石越说道:“今天是去张八家还是去八仙楼?这鬼天气,实在太冷。”
石越笑道:“算了吧,长卿,今晚上还要给二程接风洗尘呢。”
“呵呵,程颢还好,程颐只怕难得有一个笑脸,给他们接风,估计是最没有意思的。”桑充国取笑道。
“嘘……这种话你还是少说,万一传出去,麻烦就大了。程颐这个人的性格,最开不起玩笑的。”石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桑充国奇道:“你很了解程颐吗?”
石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悔不迭,只好想办法圆谎:“你看他这个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不过说起来,他和邵康节住在一起,邵康节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呀。”桑充国突然想起来。
石越看着桑充国,长叹一声,道:“他们理学家内部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吧。”
“子明,你和李丁文呆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难道我能够跑过去对邵康节说,那个程颐是开不得玩笑的,你老多节制,避其锋芒吗?”石越苦笑道。
“也是,反正邵康节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们不用替他担心。”桑充国略带恶意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受蜀派影响的桑充国,对于程颐这种类型的人,实在有点不兼容。
“说到算命,沈括请的算学老师来了吗?”石越问道。这一段时间请老师的事情,他伤透了脑筋。
“算学倒不用担心,你的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对沈括请来的这些人来说,只是略有启发,但是内容实在太简单了。我和沈括商议好,准备印刊新的教材,沈括说贾宪和刘益都答应帮忙了,另外那个蒋周和卫朴,特别是卫朴,一个盲人,算起题目来连沈括都自叹不如,邵康节也是佩服不已。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来,但最迟到上元佳节一过,《周髀》、《孙子》、《五曹》、《缉古》、《海岛》、《九章》、《夏侯阳》、《张丘建》等十几种算经就会陆续刊印。”
石越听桑充国如数家珍的说着,头立即大了。这等事情,交给专家去做行了,反正这个时候数学家的水平本来就挺高,自己虽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始终是个文科生——别说是个文科生,就算是理科生,如果成绩差一点,在这些数学家面前,也没什么好吹的。还是藏拙为上。不过他也免不了暗暗得意,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让沈括去找数学家,他轻轻易易就推荐了一大串出来……
不料没得意一会,就听桑充国抱怨道:“算学不是问题,格物和博物就大有问题了,博物还好说,国子监就能找到先生来兼课,格物就只能靠着沈括和你了,现在虽然有一些算术先生对格物学很有兴趣,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级,到时候问题早就解决了。”石越觉得桑充国是杞人忧天,他从来都不怕中国没有人才的。
“算了,你记得回家一趟,唐二叔来信,把你又赞了一回,说今年他的棉纺行赚大了……还有,我妹子带了几张画给你,等一会我送到你那里去。”
……
冬去春来,天气依然寒冷。
熙宁四年最初的几个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对于年轻的皇帝赵顼来说,这半年来的日子实在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天章阁侍讲王雱实在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言辞答对,机变无双;不过若以对时政的看法和能力而言,自然远在石越之下。自己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石越劝自己多活动,还教了自己一套太极拳,每日早晚一次,现在整个人果然身体清爽许多了。想想这两个人都是年轻人,真是天佑大宋,送这等人材到自己手里。
赵顼一直坚信,刘备没有诸葛亮,不能创其基业;唐太宗没有魏征,不能成其圣主。虽然王安石的意见正好相反,但是他这一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吕惠卿这样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这样年轻俊杰,看来做一番大事业,并不是难事。不过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劝自己不要那么早就上朝,说应当把早朝改到太阳升起之时——完全不想想这么一改,会有多少人反对,礼仪太多呀。
而且这朝政,一想到朝政,赵顼就头痛。身上这担子实在太重了!西北用兵,先胜后败,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庆州兵变,又要讨平,国库好不容易积累一点钱帛,一要用兵,水一样的向外流。枢密使文彦博和参知政事冯京借机攻击新法,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彦博以前和王安石关系极好,举荐王安石时他最有力,现在连他都开始反对王安石,哎……如这免役法,着人查访附近的百姓,明明百姓都很拥护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宫去看看,但是自己始终是皇帝呀。
第五十七章 超级动量(第三更)
皇帝有皇帝的烦恼,而普通人则自有普通人的烦恼;朝廷争论不休的是新法与祖宗之法,白水潭学院却又另有争论……
群英客栈旁边的群英楼现在已经是白水潭学院最大的酒楼,学院的许多学生最喜欢在酒楼上一边喝酒一边谈古论今,有时候争得不可开交了,竟然会在酒楼上大打出手,桑充国为此头痛不已。而这种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会有截然不同的处理结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颐,那肯定会训得天昏地暗,再加严厉的体罚;最幸运的是碰上叶祖洽,这个状元爷脾气最好了。不过叶状元是做兼职,程伊川是全职教授,如果不是程颐轻易不喜欢上酒楼,那白水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要倒霉了。
群英楼上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动作片,其实应当归咎于石越,是他把伊洛学派和蜀派这种在本质上冰炭不相容的学说请到了一个学校,而且这个学校不仅学圣人之道,连“炼金术士的把戏”(某些学生们讽刺化学的话)也要学,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当那个白袍弯刀的青年到白水潭学院几个月后第一次踏足群英楼之时,他有幸遇见了这么一幕:
“我们先生说,邵教授(邵康节)想传数学给他们兄弟,可我们先生没这个功夫学。”说话的显然是信服二程的学生。(作者按:数学,是指河洛之学,和今日之数学不同。)
“嘿嘿,你只怕忘记你们老师后面一句话了吧?他还说要学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处,明道伊川也未必能及吧?”有人阴阳怪气的讽刺道。
“说得不错,伊川先生见康节先生,指着桌子问,这桌子放是在地上的,那么这天地又放在何处呢?康节先生为其指点迷津,自至*之外,伊川先生叹道,平生只见过周茂叔论及至此。可见伊川先生虽然所见不若康节,康节先生在伊川眼里却是不如濂溪的。”周茂叔和濂溪,即是指周敦颐,其时太极图说分为三派,周派、邵派、张(载)派,这说话的人明里说邵雍厉害,其实他心里是信服周敦颐一派的。
马上有人不同意了:“若依在下所见,则张横渠方得正理。”
“嘿嘿……周氏也罢,邵氏也罢,张氏也罢,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之外?石山长地理初步说得着实清楚。宇宙无穷,地者与星星无异,不过是一个圆球。这个世界也不是由什么气构成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讽刺的学生是信服石学的。
“石山长之说,其实也未得实证。这地是圆的,谁能证明之?这原子谁能看得着?”
“地是圆的,沈括教授和卫朴教授就很赞叹,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历法而推算,以为石山长所言确是至理。至于原子之说,虽然现在不能证明,但是你那元气之说,又如何能证明?”
“卫瞎子的话你也能信?就算卫瞎子,他也是学周易的,一样装模作样,可他的数学又怎么能及邵教授一二?”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什么你就敢骂卫教授卫瞎子?”
“你怎么敢骂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卫朴他有功名吗?依我说学院留着卫朴这种人,是鱼龙混杂。”
“你有功名我没有?你这种人一点修养也没有,我为什么不敢骂你?要说鱼龙混杂,我看你才是鱼。”
“说得对,这种人举止轻佻,是学院的害群之马,就该骂。”在旁边鼓动的是那些信服二程的学生,刚才被信服邵氏的学生抢白了,一直怀恨在心。而且二程的门风,是轻易不许人口出恶言,特别辱骂尊长,更是大忌,他们心里也看不惯,免不了在旁边鼓噪。
……
也不知谁先动手,由辩论而争执,由争执而谩骂,由谩骂而动手,咣咣当当的,便打成一团。茶水、酒菜被泼得到处都是。白袍青年本是坐在一个较偏僻的地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完全丧失了君子之风的人。只见那几个信服二程的学生则站在一边观战,还不停的摇头叹息,冷不妨一杯酒水就泼到他们身上,便听到“哎哟,哎哟,怎么泼我身上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成何体统?”的声音,又听到有人骂道:“什么体统,你们想在旁边看热闹,没门。”这些人却是蜀学一派的,这些人是文人才子的脾气,专门喜欢煸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对白,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还有这样的一面。看他们在学院里温文尔雅的样子,一进这个群英楼,就变成这样了。正在那叹息之际,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兴高采烈的躲在旁边看热闹。上面打得惊天动地,楼下掌柜的上都懒得上来,楼下的客人照样吃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他心里纳闷,拉过一个茶博士过来相问,那茶博士撇撇嘴笑道:“习惯啦,反正打坏了他们会赔。价钱很公道的,他们也怕我们到石山长、桑公子、沈大人那里去告状呀,打完了架会主动来赔钱的,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店小二在旁边说道:“是啊,这位公子肯定是新来的,以后你就会习惯了,隔几天就有一次,很精彩的。”
酒博士则摇头晃脑的说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书生打架,不是严重的事情,伤不了人。”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外国。正在吃惊之际,一个酒杯冲他飞了过去,他本能的一抄手,把酒杯稳稳接住,放在桌上。
“好,这位公子好身手。”身后传来叫好声。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叫好。那人眼帘低垂,嘴角不易觉察的带着一丝奸笑,便是石越的幕僚李丁文。
白袍青年也不知李丁文是何许人,因听他夸赞,便冲他微微一笑。
李丁文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抱拳笑道:“这位公子文武全才,实在难得。在下真定李丁文,草字潜光。不敢请教尊称大名?”
白袍青年也抱拳答道:“不敢,原来是李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誉之,是江西人。”
“原来是段兄,相见即是有缘,不如在下作东,找个清静之所,请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赏脸?”
段子介看了那些打斗正酣的学生们,略略摇了摇头,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中书省都堂,刚刚从辽国出使回来的赵瞻正在向几个宰相汇报出使的情况,并且等待皇帝的接见。
赵瞻坐在那里仔细的向几个宰相汇报情况,一边偷眼打量这几个大宋最重要的官员。新任的参知政事王珪永远面带微笑,这个老头完全是因为资历而被皇帝照顾性的放到这个位置的;另一个参知政事冯京则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轻易不会开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绛依然在西北主持军事,此时真正能主持政事的,是眼前这个皮肤微黑,头发凌乱,目光凌厉,衣服上还有一些污渍的王安石王介甫,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深受皇帝重视,主持新法,和自己政见不合。
赵瞻抑制住心中的别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见,因为出使辽国是大事,几个宰相都要一同前往。
见了皇帝后,王安石先把赵瞻出使的情况详细奏上。赵顼又亲自问了一些细节,便例行公事的问道:“赵卿,你在辽国可曾在意其风土人情,彼辈对我大宋的看法如何?”这是皇帝必须要了解的,当时资讯不发达,了解敌人对自己看法,多数是靠使者的观察。
赵瞻恭声答道:“辽人知我圣天子在位,并不敢觊视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时,契丹魏王曾问及石越,说我大宋有此等人,为何不能用?”
“哦。”赵顼感兴趣的挪了挪身子,问道:“你如何回答?”
王安石诸人都紧张的看着他,生怕他的回答有失国体。赵瞻从容答道:“臣说我大宋比石越聪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磨励,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为参赞咨议,正是锻炼人材之意,谈不上不用。”
“嗯,你答得很得体。你可知契丹人怎么知道石越的?”赵顼略表嘉奖。
“臣听说石越的《论语正义》等书颇流传于契丹,其人颇读其书。臣亦听说连高丽也有石越的《论语正义》流传,这是夷狄心向汉化之故使然。”赵瞻和石越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所以也只是实事求是,想什么说什么,并不刻意美化石越。
但是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这句话,冯京一向反对王安石,但是现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王珪备员而已,韩绛和王安石关系不错,他回来了反而更麻烦。现在曾布负责新法事宜,根本问都不问自己一声,自己在政事堂的作用,就是在文件后画押签名而已,这让他内心很不满。但冯京也是久于世故的人,知道自己不足以对抗王安石,自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对。而他对石越他则比较看好,所以一心一意想要拉石越进朝廷,互相声援,对抗王安石,所以他连忙说道:“皇上,石越之材,颇堪大用,又闻名于外国,臣以为皇上应招其至朝,授翰林学士一职,一来使野无遗贤,二来告诉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
王安石对于石越一向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这个年轻人聪明,才华出众,而且并不死板,颇能推陈出新,很对自己胃口;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石越有点隐隐约约和新法过不去的意思,虽然表现很委婉,但焉知不是一种策略?况且石越很受那些保守的大臣的器重,这一点他就不能不心存警惕了。当下出列说道:“陛下,能招致石越,当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愿意。现在白水潭学院办得有声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鱼得水。”
冯京见王安石有杯葛之意,连忙奏道:“陛下,把这样一个人材放到江湖之上,总是可惜。”
王安石不满的说道:“冯大人,石越现在怎么算是在江湖之上呢?在下也觉得石越做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王珪见问到自己,也只好勉强回答:“石越之材,做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只是字写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字迹,连皇帝都忍不住笑了。冯京也有点尴尬,石越一笔臭字,东京城大小官衙的官员都知道,就算是东京城的普通读书人,也多半知道的。毕竟石越是个很吸引士子们注意的人物,他的花边新闻经常在读书人的耳边流传。想想一个翰林学士写成石越那样一笔臭字,也实在是……
冯京讷讷说道:“这个,这个,白璧微瑕。”
赵顼忍住笑说道:“字差一点没关系,朕也让石越学过字,不过看起来他什么都聪明,就是这个方面长进不大。”
王安石本来挺严肃,不过一想起石越那笔臭字,也不禁莞尔,真不明白一个人学问这么好,字怎么可能写得这么差。不过他于小节倒不太看重,而且也不屑于用这些打压石越,于是也随声附和:“这的确是小节。”
赵顼又笑道:“说起石越,昨天还有御史在我面前弹劾他。”
冯京闻言大惊,看到皇帝语调轻松,才慢慢缓和下来。只见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动声色,心里暗叫一声“惭愧”。
只听皇帝笑道:“他的白水潭学院教的课程太杂,学生们有的支持程颢,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两头在一个酒楼上打架。整个东京城传为笑谈,御史说他治校不严,有失体统。”
赵瞻才回国,第一次听到这事,他听说学生们经常打架,已经很怪,又见皇帝和执政大臣如此轻松的说这些秩事,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王安石笑道:“治校不严,倒也不能怪石越,中书省青苗法改良,他经常奉诏来制议法令,分身乏术。”
冯京皱了皱眉头,这些事他也微有耳闻,一方面觉得石越毕竟年轻,让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在皇帝面前进言,幸好皇帝并不怪罪;另一方面也觉得那些御史大多事。因说道:“臣以为这件事还须责令石越整改才行。那些学员有不多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体统。”
王珪之前因为说了石越的字不好,本是有点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得罪石越,此时便捋须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得卿何事?年轻人气盛一点,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赵顼心里是把这些当趣闻来说的,因见几个执政大臣居然挺认真的回答自己,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始终是皇帝。幸好这几个人还不算太呆板,要是换上那些正儿八经的先生,那就麻烦大了,不知道要听多少大道理,自己为了装得像个明君,还只有耐心的听完。想到这些,未免感到有点点扫兴,因对赵瞻说道:“赵卿先回去吧。你不辱使命,明日中书省会有嘉奖的。几位丞相留下来,说说西北的军事如何了。”
王安石见说到正事,待赵瞻退下去后,才敛容答道:“种谔先胜后败,抚宁诸堡全部沦陷,臣以为当治种谔之罪。”
冯京也说道:“韩绛用种谔之谋,兵败辱国,也是难辞其咎。朝议肯定要处分二人。”
赵顼脸色不豫,说道:“处分二人,是必然之事。但是当务之急,是韩绛之后,西北边事可任何人?”依宋之惯例,边事皇帝一般是和枢密院讨论决议,但是赵顼即位后,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书省诸相商议。
冯京连忙答道:“吕公弼、富弼皆可任,安抚使郭逵亦可任,韩琦亦可倚重。”
王安石当即反对:“韩琦若去,谁来守御北边防线?吕公弼亦文臣,富弼老矣,臣以为安抚使郭逵依然可以守御西北防线,夏人亦不得为祸。而可让王韶开洮河,徐谋进取之策。”
冯京冷笑道:“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河北、陕西皆是前线,数年之间,既淤田,又差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庆州兵哗变,并非无由。皇上,臣是文臣,不知用兵之道,但请皇上能废诸法,便是差役、保甲暂时不能废,这淤田于国无补,颇劳民力,还请皇上先下旨废除这一件。”
第五十八章 焦点之战
(庆祝抗战胜利五十九周年!)
石越并不知道皇帝和中书堂的宰相们居然在很正式的场合讨论着他那糟糕之极的毛笔字和白水潭隔几日就会发生一次的打架事件。但是对于自己的毛笔字,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下过功夫的。
例如今天难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的练毛笔字。只是这书法的习成,实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着笔,写一划下来,稍不留神就变歪了。桑梓儿在旁边看着吃吃直笑:“越哥哥,你不用这么用力的,写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劲。你看我的……”
她从石越手中夺过毛笔,轻轻沾点墨水,在字笺上写一个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儿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个劲的直摇头。
桑梓儿轻笑道:“这样吧,越哥哥,改天我用朱笔写一本字帖给你描。好过你这样乱写,堂堂白水潭学院的山长,皇上亲自嘉叹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写得太难看了。”
石越红着脸听她取笑,没有半点脾气,谁叫自己字写得太差呢?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然他认识的名人很多,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笔好书法,但是让他开口向他们求一本字贴练字,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他刚点了点头说“多谢……”,就听侍剑进来说道:“公子,李先生来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连忙搁下笔,对桑梓儿讨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烦你了。”勿勿往外面去了。
到了客厅,便看到李丁文在那里喝茶,桑俞楚不在家,便有桑来福坐在下首相陪。见石越出来,二人便起身相迎,桑来福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便告了个罪出去了。
却听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这白水潭很热闹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什么。
“难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楼打架吗?”李丁文奇怪的问道。
石越当时就怔住了:“不可能吧?”
“现在群英楼的伙计和掌柜都习以为常了。”李丁文便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石越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这帮家伙,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真是闻所未闻呀。”
李丁文自己也不禁莞尔,不过他毕竟是比较理性的人,“这些学生这样子,实在有失体统。如果传了出去,给人口实就不好了。”
石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潜光兄有何良策?”
“这件事,还须告诉桑长卿,让他严肃山规。”
石越摇了摇头,“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这样吧,我们在文庙附近再建两座大堂,一个座大堂做讲演堂,专门请当世名流不能在学院兼课者讲演;一座大堂做辩论堂,专门让学生们自由辩论,免得他们去群英楼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为讲演日,一日为辩论日,这两日皆不上课。你说如何?”
李丁文听了他这个设想,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很合理,便笑道:“果然是妙计。只不过讲演日就比较麻烦,要去请名流,学院又要多一笔开销。”
石越坏笑,“这件事,让长卿去头痛吧。辩论堂没有建好之前,先找两间教堂做辩论堂,让他们去吵架吧。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专人记录下来每个人的发言,公布在学校大栏上,给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档。”
这件事说妥,李丁文又问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兴土木,公子可是想扩张学院?”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白水潭现在慢慢变成小镇了,我一面先给学院的老师们准备好一些房子,另外学院照这个趋势,规模难免会扩大,因此还要建一些教舍。另外,到了二年级,学生就要分系了,我准备为儒学之类建一座明理院,为算术物理类建一座格物院。”
李丁文因说道:“算术之书称为算经,比之儒家五经,的确可以为格物院之首。我听说有人上书朝廷,想把历代有名算术家配享孔庙,不知道有没有这事?”
石越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算术孔子也学的,朝廷有此议再说吧。现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秋来,秋去冬来,熙宁四年的秋天在纷纷落叶中成为过去。偶尔和苏轼、唐棣等人书信往来,谈谈所谓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况,听听他们对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毕竟事不关已,石越也没有那种切肤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种政客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此时不宜和王安石对抗。
而石法推行顺利,他在皇帝面前也越来越受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白水潭学院颇越来越上轨道,第二学年的学生报名达到三千人,规模比太学还大。为此学院不得不提出入学考试,控制每学年的学生在两千人左右。可以说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笔字始终不见起色。
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便往白水潭学院赶,因为很快就是重阳佳节,加上连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东京城里到处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学院的水泥路边上此时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树,进到蒙学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学院布置的菊花了,虽然品种一般,不过对石越这种不懂得赏花的人来说,还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国的“公厅”(办公室),石越兴冲冲的闯进去,却发现这重阳佳节前夕,桑充国竟然皱着眉头在那里发呆,手里拿着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宣纸。
“咳!”石越咳了一声,“长卿,秋高气爽,你在发什么呆?”
桑充国见他来了,苦笑一声:“子明,你来看这个。”
石越疑惑的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来,原来上面写的全是些学生的名字。桑充国在旁边说道:“这是一年级考二年级的名单,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约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学,二百余人律学,八十人哲学;考上格物院的学生约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头,三分之一,算术九十人,格物和博学都是二百余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虽然算术人少一点他很奇怪,但是想来格物和博学都要修算术,专修算术的少,也很正常。至于格物院能有五百人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担心。”桑充国解释道。
“担心?”
“是啊,明理院的规模太大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许多地方来。”桑充国担心的是实际问题,毕竟长期以来是他主持具体事务的时候多。
“还有,现在我们学校修格物的学生倒像是谦谦君子,虽然有争议,但是都是细声细气解决;反倒是这些考上明理的学生,在辩论堂辩论时,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一样。”桑充国想想辩论堂里的情景,就有点受不了。而二程和孙觉、邵雍等人自从过去一次辩论堂后,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们几个虽然各有观点主张,但是也不至于分歧那么大,更不至于面红耳赤的争。反倒是这些佩服他们的学生,为了捍卫一句经义,可以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听桑充国抱怨这些,不禁好笑,“长卿你也太杞人忧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们的课分开,不用排那么满。况且明理院二年级了,教授只上大课,小课比较少,怕什么?还有,叫人多考他们,免得他们精力太多,无所事事。”
“不错,他们经常辩论,能于经义中发现新义,也是好事。日后我们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参加科考,一定会很出色。石山长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八个大字,很合吾心。”孙觉一边摸着胡须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起进来的二程也点着称是,理学家对于学以致用,是绝不反对的。实际上有不少人就是因为觉得科考于世无益,而改学理学的。
石越连忙笑道:“原来是孙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
孙觉和程颢微笑回礼,程颐也面无表情的回了一礼。
程颢笑道:“石公子,我们是来找桑长卿商议一件事情的。”
桑充国在旁解释,“孙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还有康节先生等人都说学生们在辩论堂辩论,有不少言论颇有可采之处,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仅仅是贴在学院之内。”
石越笑道:“不错啊,这是好主意。我很支持。”他反正不要自己操心,当然乐观其成。
桑充国皱了皱眉头,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只是这些言辞,颇有不训之处,刊出去,有很多观点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程颐点了点头,“桑公子所言不错,这些后辈颇有不长进之处。”
石越笑了笑,说道:“这事无妨的,其实竟可办一《白水潭学刊》,每月一期,让学生们把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投稿,由诸位先生组成编审会,专门审议文章能否在《学刊》上发表。这样就可以保证质量了。而无论学生和先生们,只要文章在学刊上发表,皆给一定的润笔,谓之稿酬。这样可好?”
程颢想了一回,笑道:“果然是好主意,不愧皇上亲口称赞的天下奇材。”
孙觉也觉得甚好,程颐却问道:“若是编审会意见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这又不是科考,虽不能太宽,也不必太严,依我看,倘意见不一,只要编审会有两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国却想得多一点,“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创办这个学刊,学生中优秀俊逸者,可以选一二人来帮助处理琐杂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学刊,则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颇,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这样方见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们审议,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选。如此可好?”
众人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便算是议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着桑充国往门外走去,“这样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把公务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马车,各自牵了一匹马,沿着白水潭学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洁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树丛中隐约出现的古典风味的建筑,挽绺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参预白水潭学院后期规划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从美学上来讲,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很有欣赏价值的。想到实际上是自己缔造了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只可惜这一份成就感,没有人能够和自己分享,他毕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国一边品评路边的菊花,一边享受凉爽的秋风,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里。桑充国笑道:“子明,我有点渴了,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觉得自己有点渴了,便笑道:“好啊。”跃上马看了一下远处,扬鞭指道:“去那里吧,那里有户人家。”
二人催马来到一处农户房前,这是一栋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红砖平房,一个*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门前玩耍,见有生人过来,毕竟是白水潭学院旁边的小孩,倒并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带羞涩的问道:“你们找谁?”
石越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脸蛋,“我们来讨口水喝,你怎么不去上学?”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费进蒙学就读的。
“哦,二妹,去倒两碗水来。”小男孩转过身招呼她妹妹。看着小女孩清脆的答应一声,跑进屋里,桑充国也笑着摸了摸了小男孩的头,问道:“家里大人呢?你为什么不上去学呀?”
“爷爷、奶奶和娘去地里干活了,爹去做团练了。家里要人看家,还要给爷爷奶奶做饭,没时间去上学。”小男孩说话很有条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不再做声。秋天是忙碌的季节,居然还要参加团练?这保甲法也太不像样了,逼得老弱妇孺去成事生产。
小女孩端着两碗水出来,怯生生的递给石越和桑充国,石越微笑着谢过,站起来喝水,碗在嘴边,却停住了。桑充国看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里有青壮年在干活。”石越一边说一边指给桑充国看。
桑充国顺着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里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着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别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里做事吗?”
“因为他们家有钱,我们家没钱。”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辟。
石越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无言的叹息了一声。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关键了。小吏不顾农时,强迫丁夫参加保甲训练,为了不误农时,农民只好交点钱行个方便,没有钱的,就只好让妇孺去劳动,真正的劳动力却在那里参加军事训练。
看着这一切,二人游兴顿时全无,谢过两个小孩,便慢慢从另一条路往回走。
桑充国叹道:“前一段日子,为了免役法,乡民冲击开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几乎酿成大乱。幸好皇上是仁君,没有说他们叛乱。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让王安石轻易压了下来。”
“免役法本来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邓绾想事情不够周详。”石越叹道。
“好事?”桑充国不解的望着石越。
“是啊,其实吕惠卿行助役法,倒还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但是吕惠卿丁忧,曾布一心想树立自己的政绩,所以轻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邓绾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小人一个。他哪会想得周详呀。王安石的毛病,是有点见财眼开,只要能不加税而又可以给国库增加收入的行为,他没有不赞成的。”石越有愤世嫉俗的说道。
……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新法的利益得失,突然听到前面几栋民房前有吵闹的声音。
只听到一个人大声喝道:“这件事你家公子爷管定了,别说开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里,我又何惧?”
石越心里暗道:难道碰上什么了侠客?好奇心起,连忙催马过去,看得清楚时,却是一个腰佩弯刀的白衣青年冲几个开封府的皂隶在发作,他身边两个妇人在哭泣,几个小孩躲在门后,悄悄伸出半个头来,一个中年人畏缩缩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后,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
石越的侠客梦很快被追上来的桑充国打破了。桑充国看到个白衣青年,脸色一沉:“段子介,你在那里做什么?”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自然是桑充国认识得多一点。
段子介往这边一看,在学院这么久了,他自然是认识石越和桑充国的,正要过来行礼,那些皂隶也凶了,有个鲁莽的喝道:“你当真阻差办公?兄弟们,给我拿下。”
段子介冷笑一声,“谁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看哪个敢拿我。”
“开封府官多了去了,便是举子,也不能阻差办公。我们也不为难你,回去开封府说话便是。”听他报出身份,既是有功名的,差人也不敢太过份。
桑充国气得脸都白了,冲段子介喝道:“好你个段子介,你好威风。”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动粗,连忙上前喝道:“且慢,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国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么多,喝了一声“拿下”,便如狼似虎的冲向段子介和那个中年人。
段子介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厉声喝道:“既要动武,就让你们知道公子爷的刀快。”这个时节,他也顾不了石越和桑充国在场了。
桑充国见段子介竟敢这样大胆,他毕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虽然喜欢任侠,但真正和官府动刀子对干的事情他想都没有想过。此时真是又气又急,冲到段子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给收起来。”
段子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但是桑充国怎么说也是他的师长,实在不敢不听,狠狠的把刀插进鞘里。
石越见段子介被桑充国压下来了,也走了过去,冷冷的对几个差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即是开封府的,那么我们随你们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韩维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这几个差人,也是不长眼的。有人听石越说到韩维的名号,便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韩大人的名讳你是乱叫的?”
石越心里也隐隐有气了,回古代这么久,没有人和他大呼小叫过,他是颇有城府的人,也不发作,只冷冷说道:“到了开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实他心里也很纳闷,韩维这个人,官声不坏的。
当下石越等人便跟着这一干差役去了开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石越和桑充国:原来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东,因为白水潭学院给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计做,钱虽然多挣了不少,但本来是下户的人家却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户,被逼着交免役钱,这还罢了,一年在白水潭学院挣的钱,包括段子介的房钱,把青苗钱、免役钱、还有税粮交了,勉强足够。可又要轮到去参加保甲了,因为他老娘身体不好,家里实在没有劳力,可是又交不起钱贿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下一截来,这样就可以不用参加保甲了。结果官府不干了,说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来抓他。这段子介回家取书,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这个不平。
桑充国听罢了,便对那个汉子说道:“这自残身体,那也不应当。”他是书生见识。
那个汉子低声说道:“小人也是没有办法,误了农时,明年就没有吃的。这个主意也是别的县有人做过,我才一时想岔了。”桑充国和石越,他都是认识的,因为说话间特别恭敬。
石越听他所说,却吃了一惊:“你说别县也有?”
那个汉子点了点头,“我们是托石大人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挣点钱,别处交免役钱青苗钱,别说断根手指,便是卖儿卖女的,也难免。原来下户没有差役的,所以还过得去,现在官府连下户也要收免役钱了,下户越发愁苦。我们白水潭实在是托了石大人的福呀。”他一边说一边感激涕零。
有个差人听他说话,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这些话劝你还是不要说,朝廷的事是你议论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不是你们这些污吏想发黑心财,收什么保甲钱,他家也不至这么惨。”
那差人不干了,回头说道:“这位公子你说话要凭良心,别说我们没收什么保甲钱,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财。依我看,收点保甲钱,反而是给乡亲们方便。否则依朝廷的规矩,那是到了年纪,人人都要练乡兵的,他们地里的活一样是干不了。”
一番话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辩驳,却也觉得他们说得是理。当下气鼓鼓的不再作声。
另一个差人又说道:“乡里乡亲,谁愿意太过份。不过千里求官只为财,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厢情愿了。我们做差的,一边捞点外快,一边也算方便乡亲,不算过份。”
石越听到这些话,人都呆了。开封府知府韩维他是知道的,皇帝亲自拉着手介绍给他的,本来和王安石关系不错,是皇帝做太子时的东宫旧人,本朝著名世家韩家的子弟,但是最近几个月对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满,写过不少奏章请朝廷废除这二法,这奏章石越还读过——就这么一个人治下,近在天子脚边的开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这么多流弊了。他无法想像各路那些想树立政绩阿附新党的官员治下会是什么样子。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开封府,这一群人各色混杂,不伦不类的,马上有人来问那些差役,去拿一个农夫,怎么拿了三个书生,一个佩刀,两个牵马,身份气度不凡。这开封府的衙役不是个个都不长眼的,否则没法在开封府混下去,更有一些,当苏轼做开封府推官时,见过石越的——此时见石越来了,连忙过来献殷勤:“哎哟,石大人,您老是来会韩大人的吧?您稍等,马上给您通传。”又有几个人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和桑充国从怀里各拿出一张名帖,交给一个衙役递了进去。到了这时,那几个差人都吓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么来头,连忙颠过来陪罪。
石越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不多时便有韩维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还没有说来意,却见有些家人在收拾东西,石越奇道:“韩大人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国家之幸也。”原来皇帝因为韩维是东宫旧人,一直想让他去做御史中丞,但是韩维却因为他哥哥韩绛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直力辞。现在韩绛受了处分,他也就没有理由了,所以以为韩维可能要做御史中丞了。
韩维苦笑道:“子明贤弟,实不相瞒,我是请郡了。”当时朝廷大臣请求到外地做太守,叫“请郡”,那是体面的退出朝廷的意思。
石越大吃一惊:“这是为何?韩大人圣眷正隆,又是东宫旧人,岂可轻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我的政见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贪图富贵之辈,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里面了。眼不见心不烦吧。”韩维实在有点心灰意懒,“实不相瞒,文大人请辞枢密使,陛下有意让我副之,但是要靠昔日东宫旧恩而富贵,我韩维实在不愿意。”
石越早已知道这些古人的脾气,那是太有原则了,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则,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韩大人外任何处?”
“京西南路,襄州……子明来此,一定有事吧?”韩维显见不想多说。
石越便把缘由说了一回,韩维眉头微皱:“不瞒子明,这事情却不是我做的,开封府的顼事,大抵是开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还有新法提举司、司农寺天天压着,多半是有人想讨好宰相吧。”
石越诚恳的说道:“我再愚昧,也知这不是韩大人的意思。邵康节先生对他的门人学生们曾说,新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是也不必不做县官,自己在县官任上,能宽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来找你,便是这个意思。”
韩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听到这句话,韩某终身受益。我离开开封府之前,会亲自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不过那个农夫,依例我还得审一下。”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只是小事,石越没多久就忘记了。但是对桑充国和段子介来说,却没有这么容易忘记。
石越看来,王安石新法敛财的本质也是被逼出来的,从一个侧面正可以反映当时的国家面临多大的财政危机!王安石甚至穷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掉来增加国库收入,可见大宋朝实际上有多么穷了。
但桑充国和段子介都想不了这么远,他们是标准的儒生,从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亏的事情,他们就会反对。而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听说,他们毕竟没有切肤之痛,但是这一次却是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发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特别是桑充国,一想到那个农夫为了避开保甲法,生生截断自己一根手指,就会气愤填膺。但不管怎么说,气愤归气愤,同情归同情,这种种弊端却不是那么容易解除的。特别是王安石变法此时已经基本上改变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财政困局,尤其考虑到这是在西北连年用兵,水旱灾害不断的情况下,这就更坚定王安石本人对变法的信念,客观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
当石越略带疲惫的回到家里时,李丁文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连忙跑了过来,“中使来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进宫。”
石越大吃一惊,毕竟从来没有这么急过,他锁着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河要决口了!”李丁文急道。
石越一听知道真是出大事了,也来不及说话,跃上马催马就往皇城去了。
到了崇政殿,皇帝正和大臣们焦急的商议,王安石正安抚着赵顼:“只要曹村之堤不决,京师不至于有危,皇上不必过于心急。”
文彦博出列说道:“请陛下先回宫安抚两宫太后,这种事情,做臣子宁死也不会让开封城有危。”
石越听说曹村之堤还没有决口,心里稍稍放心,入秋以来,先是永济一带决堤,大水淹了几个县,然后是两浙水灾,要不是王安石的农田水利法,现在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澶州可以说是开封府的前线,澶州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会淹到开封城下。而曹村是关键所在。
却听冯京说道:“曹村急报,是前天的事情,镇宁佥判人在小吴村护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亲自主持大局了。报急文书是州帅刘涣发出来的,他说他已经不顾禁令,亲自带着厢兵去堵堤了,并且自请处分。”
王安石朗声说道:“这时候管不了什么处分不处分,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马流星传报,万一事有危急,则请皇上和两宫太后登龙舟以避大水,我辈和开封军民上城墙,誓保京师之安。”
这时候众人也不会和王安石扯皮,齐声称是。石越也出列,咬着嘴唇说道:“皇上,臣愿亲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赵顼大喜。
“臣不知治水,于防洪却略知一二,且程颢原是镇宁佥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为。”
皇帝正要答应,王雱却道:“皇上,石大人虽然其心可嘉,却也没有这个必要。禁军已经紧急调动,如果曹村之堤不决,则禁军足以抵御;若万一不幸,则石大人白白送死。臣愿皇上为天下爱惜人材。”他说得好听,其实是不愿意石越去立功,他哪里知道,石越自请去曹村,完全是出于内疚的心理。
对程颢生平还算熟悉的石越,一听到曹村、小吴村、镇宁佥判这些名词,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马上清晰起来,熙宁四年的这场大水,完全是因为程颢之力,才转危为安的,因为程颢听到曹村之危,轻骑一夜从小吴村赶到曹村主持大局,且不顾禁令,和刘涣一起擅自调动厢军,自己又身先士卒,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时他早已把程颢调到了白水潭,亲手打破了历史的轨迹,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个差错,开封城保不保得住还在其次,但是淹死那许多百姓,他一辈子也难以心安。
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和王雱计较,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赵顼想了想,终于还是觉得王雱说得在理:“卿不必去了,这几日就陪朕侍读。”
石越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请求道:“皇上,沈括对水利颇精通,可否让他协助主持开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请诸位大人切记不可以泄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办公。如果人心浮动,那就不好办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冯京难得的一齐向石越投过赞赏的目光。王安石厉声说道:“官员敢让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难的,以投敌论处;散布谣言者,无论官职大小,按叛逆论。”
开封府韩维也早已到场,当下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可以保开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摆置好。
从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发让人担心。几天来中书省通宵达旦都有宰相执勤,皇帝一夜三惊,开封府也增加了逻卒,来往的信使不绝于道,石越算是亲身体会了古代对于发大水的感受了,特别是浑州决堤的消息传到京师,更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几天,大宋的官员们才难得的齐心协力起来。
洪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冲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静生活,随着这场洪水,亦彻底消失了。
“宣夏国使者觐见——”
因为西夏国的国力并不能够和大宋长期作战,双方交战,经济来往被切断,吃亏的始终是西夏,所以西夏国长期以来的战略都是以打促谈。用局部战役的胜利,争取谈判桌上的实质性利益。也因此,伴随着春季的大胜,西夏国的使者来到了京师,“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长得很黑,穿着锦袍。石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叫李泰臣。
繁琐的礼仪之后,李泰臣很恭敬的递上国书,这个中书省早就看过了,今日不过是一个正式的答复而已。
西夏国的要求,是请宋朝“归还”绥州城,恢复通商,西夏照样对大宋称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诏书很简单,也很不耐烦:“前已降诏,更不令交塞门、安远二砦,绥州亦不给还,今复何议!俟定界毕别进誓表日,颁誓诏,恩赐如旧。”
诏书直接告诉西夏国,绥州不给,少废话。石越心里自然这是“王安石内阁”的外交策略,对辽国采守势,对西夏取攻势,刚刚任命王韶主持西北军务,力图进取,西夏想要和谈,还提出领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绝不容忍的。
这个回答李泰臣也早就知道,这次正式的诏见,他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游说。“陛下,臣闻中国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习《老子》,当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还请陛下以仁者之心对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这话便含着威胁之意了。
石越心里其实挺不屑的,自己的军队被人家打得大败,怎么威胁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顾左右而它:“陛下,臣这次进贡的物品中,颇有一些奇珍异宝,可否让臣一一给陛下解说,以显示敝邦君臣的诚心?”
第五十九章 甘做基石的对手!(第二更)
(庆祝倭国投降五十九周年)
众人不知这李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刻意要求见皇帝,难道是为了来解说贡品的?
赵顼想了想,终不能过份小气,便点了点头:“那你就呈上来吧。”
李泰臣给一个副使打了个眼色,那副使便退到殿门,拍了拍手,早有人把礼单呈上来。李泰臣双手接过,状似恭敬的念道:“敝国夏主敬呈大宋皇帝贡品:黄金五十斤,白银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驹十匹,宝刀十把……”
石越一边听他念着长长的礼单,一心猜测这个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王雱也是留神倾听,想了解这个李泰臣的用意。
李泰臣念完之后,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方缓缓说道:“这些礼品,大宋是天朝上国,大部分都是有的,唯一几样,却是天朝所无,敝国特产。”
赵顼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这些礼品中哪些是大宋没有的。
王安石出列冷笑道:“我中国诸夏之地,哪有什么没有的东西。倒要请教使者,哪几样东西是我中华没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驹和宝刀。”
满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无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却难得的默契,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尽是警惕。
只听王安石冷笑道:“这等物什,我天朝应有尽有。”
李泰臣故作惊讶的问道:“哦?敝国所献良驹和宝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请教。”
“敝国所献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里,带甲作战,锐不可挡,敝国虽小,亦有带甲骑士数万人,人人皆有此良驹,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敝国所献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敝国虽小,亦有持刀之士数十万,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谈,形态恭敬,眼里却尽是骄傲与不屑。
这些话背后摆明了是威胁,大宋君臣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王雱冷笑道:“使者孤陋少闻,谓中国无良马宝驹,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带调侃的笑道:“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抚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国,早有听闻。不过臣所言,却断非虚辞,宝刀良驹皆在,尽可一试。”
他既出言有挑战之意,大宋的君臣们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带刀侍卫取了西夏进贡的宝刀过来,又有人取了一副盔甲,一个使者在侍卫的监督下接过刀,对着盔甲就是一刀,只见刀锋掠过,竟然把盔甲给砍成两半。
顿时大宋君臣鸦雀无声,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带刀侍卫哪里肯服气,有人便拨出刀来,照着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两半。这一刀下来,形势立即逆转,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洋洋得意。
那李泰臣如何能服气,走到那个侍卫面前,问道:“可否借刀一观?”
那侍卫望了皇帝一眼,赵顼心里高兴,便说道:“给他看一下无妨。”他方肯把刀给李泰臣。
李泰臣接来刀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恼他无礼,厉声喝道:“放肆!”
李泰臣轻轻把刀还给侍卫,向皇帝长揖到地,笑道:“臣刚才失态,还请皇上见谅。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这侍卫所配宝刀,是中国所产呢?还是大理进贡?”原来那侍卫的刀,全是从大理进贡来的宝刀。
王雱见李泰臣夸口,他一向长于辩论,当下微微冷笑:“使者休要狂妄,我中华仁义之邦,以礼义为先,不比尔等小国,在乎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国兵甲精足与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场上自会给你答案。回去告诉你家国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对他,若想要绥州城,尽可派兵来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这番话可以说即是当时大宋的国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强硬主张。
李泰臣嘴唇微嚅,还想要说什么,王安石怕他又说出什么沮丧大宋君臣信心的话来,朝赞礼官打了个眼色,勿勿结束了这次接见。
接见结束之后,皇帝留下了石越和王雱谈经论典。石越见赵顼眉角之间,隐有一丝忧色,知道他在为刚才的事情担心,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刚才之事介怀?”
赵顼叹了气,“范纯仁在朝之时,朕曾问他西北边事如何,他回说兵甲粗备,城防粗修,朕问他为什么说是‘粗’,他当时说‘粗者,不精也’,现在想来,言犹在耳。”皇帝说的范纯仁是名相范仲淹之后,为人正直不阿,既批评旧党也批评新党,是个直言无讳而颇有见识的人物,也被王安石赶出了朝廷。
王雱听皇帝说到范纯仁,顿生警觉,轻描淡写的说道:“李泰臣也多有夸张,臣于西北兵事亦颇留心,说西兵人人有那种宝刀,绝无可能。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忧虑。”
自然,说西夏人人有那种宝刀,这种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卒习于战阵,兵甲较大宋略精良一些,只怕也是不争的事实。石越因此不置可否的说道:“陛下,前一段时间曹村大水,若非刘涣当机立断,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后,刘涣仅能功过相抵,此诚让天下愤不顾身的忠义之士心寒。而范纯仁自范相公一代起,对西北兵事便颇有心得,他说的必然不会是假话。臣不似王元泽这么乐观,臣以为大宋兵制,也需要变一变了。”
王雱轻笑道:“石子明说得不错,中书省久欲行置将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缓。”置将法是新法在军事上一重要变更,彻底打破了北宋一朝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格局,本来也是新法中少有的良法。但是王雱此事提出来,却是有转移注意力之嫌的,因为石越所提的两个问题,置将法都不能解决。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聪颖,对自己又颇有防范之意,也不好多说什么,干脆做个顺水人情:“置将法确是良法。”心里想想王雱其实还是自己推荐的,不禁苦笑不已。
赵顼对石越之能颇为信任,现在青苗法在石法推行的三路,基本上没有什么怨言传上来,毕竟政府由大债主变成监督者后,官吏们对付百姓的手段就要少了许多,少一点怨言是正常的。此时听石越赞成置将法,便不置可否的笑笑:“此事由中书省再议,事关重大,是要廷议的。”
石越因说道:“这件事有朝中诸位大臣商议,陛下英明,自可择善而从。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想向陛下讨一件差使做。”
赵顼和王雱都吃了一惊,因为石越平时都是不太愿意招惹事情的,不是迫不得已,绝不愿意担任什么差使,这个脾气赵顼一向深知,不过他对石越格外优容就是了。这时节主动讨差使做,王雱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心里暗暗揣测这个石越想做什么;皇帝却高兴的问道:“卿想做什么?朕无有不应。”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都变了一变。
石越笑着谢了恩,说道:“臣想让陛下给臣一个差使,半年之内可以监管京师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作坊。”
赵顼怔了一下,他没想到石越要了这么一个差使,“这有点大材小用吧?”
王雱虽不知道石越想做什么,但是他打定主意不让石越如意,便也说道:“正是,况且本朝也没有这个体制。”
石越心里极想亲自了解当时的冶炼工艺和兵器制造水平,希望有机会做一番改进,但是他性格中有相当谨慎的一面,他可不会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可以随便的搞出什么发明来提高当时的工艺水平,所以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许下诺言,否则万一失败,会大大损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因为不能明说,石越便想了个借口,“陛下方留意边事,做臣子的想为陛下分忧,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臣想有机会了解一下兵器制造各方面的情弊,将来或能有一得之愚。况且兵者国之大事也,也谈不上大材小用。”
石越在皇帝眼里,是一个大有潜力的人材,听他这么想去,加上自己之前也答应了他“无所不应”,便也不再坚持,笑道:“这件事有点麻烦,冶铁归虞部管,军器归三司胄案管,你就做提举兵铁事吧,中书省议过即可出差办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会他们。”
王雱一听这个名目,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提举兵铁事这个名份不太妥当,不若叫‘权判军器冶铁事’。”他说的这个名目有讲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权力,而且一个“权”,表明这只是暂时的差遣。
皇帝想了想,笑道:“这个名目太小气了,就叫提举虞部胄案事。”
石越连忙谢恩,他知道皇帝也是有玲珑心的人物,给他这样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与胄案,他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
对于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并没有什么阻力,王安石只要别人不和新法为难,他也就不太会去玩政治手腕。况且他也不觉得石越去管虞部和三司胄案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当时人说“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这个官职,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寺监之职。王安石反倒是欣赏石越找了个这样的差使来做,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他哪里知道石越根本不懂这些。
得偿所愿的石越终于有机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坊,只不过一心一意想让历史大吃一惊的石越,此时反倒被历史给惊呆了。
看着那日产一吨铁的高炉,以及当时最先进的灌钢法,想要改进大宋钢铁工艺的石越猛的被泼了一头冷水。而管军器制造的胄案更让他吃惊,“广备攻城作坊”属下,有专门制造火药、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术更是严格保密,连自己要求阅读,都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
激动不已的石越连忙去看火器成品,发现除了自己平日所知的火箭之外,还有毒药火球、火炮,甚至还有叫做“霹雳炮”东西,这玩意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对这个新来的上司,也都曾经听说过,知道是当今皇帝的宠臣,哪有不尽力巴结的道理。看到石越对火器充满兴趣,于是一个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恐石大人不知道他们各个作坊在火药制造方面的成绩。
石越看看这个,拿拿那个,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东西。他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一把长枪上,绑着一个纸筒。那些官吏早就解释开了:“大人,这个叫火枪。”
“火枪?”石越差点晕倒,火枪是这样的吗?他还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枪,居然只是一把长枪上绑一个竹筒。
看到石大人充满疑问的眼神,作坊的官吏们连忙解释:“作战之时,点燃纸筒,就可以喷出火,烧伤敌军。然后士兵依然可以用这把长枪作战。”
还真是有创意呀,石越心里想道。不过我能告诉你们更有创意的东西!
李丁文不动声色的听完石越对这些火器的描叙,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战争的胜负不是由兵器决定的。”
对于这种至理明言,石越当然不好反驳,不过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点总比武器差一点强。”
然而李丁文泼来的冷水,把石越头天上任的兴致全被浇灭了:“打仗其实就是花钱。火药制作不易,火药兵器价格高昂,我们大宋现在不能没有能力大规模生产火药兵器,也没有钱大规模装备火药兵器。况且,我没有听说过依靠使用火药兵器就可以取胜的事例。从成本来看,不如多造一点弩和箭更实用。”
石越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对于打仗就花钱这一点,他还是有自己的认识的。特别在古代,想要以战养战,那根本不可能。他搓着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拧紧了眉头。
侍剑见他这样,笑道:“公子,不用太担心了。难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胜仗吗?”
“小孩子家懂什么?”石越朝他挥了挥手,侍剑嘟着嘴站到一边不敢作声。
李丁文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这么重视火器,“打仗重要的是将领的谋略,和士兵平时的训练,本朝的兵甲,无论较之夏还是契丹,并不逊色。”他对于辽国,始终不太愿意直呼国号。
“关键是我们没有骑兵,养不起骑兵!”石越皱着眉头说道。
“火器能对抗骑兵?”李丁文感到不可思议,当时的火器,还只是战场上的辅助兵器。
“现在当然不行,不过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说道。
李丁文几乎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把火器改良就可以让它来对付骑兵?他不禁来了兴趣,“请问公子,该如何改良法?”
这真是问倒石越了,他还不知道真正的火枪造不造得出来呢,只好故作神秘:“到时候潜光兄就知道了。”
在冶铁坊和做军器的东、西作坊呆了一个月的石越,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亲自看着工人们开工,就是和官吏们、工人们聊天。几乎无所不谈,一个月的时间里,石越差不多和几百个人说过话。对于他拿着大好前程去这些地方无所事事,冯京颇有点不满,特意透出范镇,希望老范能劝劝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时候,几乎接近从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现在桑充国的面前。
“石子明,你真是了不起,学院开学忙得一塌糊涂,你就躲到虞部去偷闲,现在一切刚刚安排妥当,你就出现了,这实在太过份了吧?”桑充国实在气得不行,这两个月把他累得人仰马翻。
“有长卿在,我自然可以放心。”石越讨好的笑道,“我也是有差遣在身,身不由己呢。”
“少来这一套,今天晚上,要旧宋门外仁和酒家的好酒,碧月轩的女孩子,张八家雅座……”桑充国决定好好敲一顿竹杠。
“行,行。”石越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现在先让我见见沈括,还有学格物的学生,行不行?”
桑充国狐疑的看了石越一眼,“你见他们做什么?又打什么主意?”
“嘿嘿……”石越不自然的出现李丁文式的笑容。
当天晚上,石府***通明,大摆宴席。石越从产业越做越大的桑家借了许多的仆人,省掉了去张八家包场的开销,他又直接从张八家、长庆楼借来了厨子。而酒则是京师最好的酒家仁和的美酒;跳舞的女孩子,都是从有名的碧月轩请来的,一个个国色天香,让人心醉神迷。
格物系二百多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到石府,虽然这宅子看起来简朴,但是门口“御赐石府”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激动半天了。被自己所敬仰的石越请到家里,如果隆重的招待,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微微有点发胖的沈括坐在挨着石越的位置,眯着小眼睛暗暗猜测石越的用意。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沈括对于这个道理还是懂。不过自从进入白水潭学院第一天起,自己就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前途系在石越身上了——实际上也是不得不如此,进了白水潭,就会被人认为是石越一系的,这个他心知肚明,他比不上叶祖洽可以八面玲珑,到处讨好,王安石也把这个叶状元当自己人,石越和他关系也不错。
不过沈括也并不后悔这个决定,石越前途无量,跟着他必有前途;而最重要的,却是他平时所喜欢的算术、物理之类的东西,在白水潭能真正得到认可,这一点是除了石越别人谁都不能给的。
石越似笑非笑的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不停的敬酒,李丁文用一惯的笑容和蒋周说着话,侍剑被安排着专门服侍卫朴这个盲人,桑充国则在招待别的教授……
看着大家都有点酒酣耳热了,石越突然拍了拍手。歌妓们闻声全部退下,便是连仆人也走了个一干二净,侍剑离开筵席,带着几个桑家过来的家丁去外巡视。
众人全都愕然看着石越,只见他站起来朗声说道:“皇上手诏……”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石越来传什么皇上手诏,一下子二百多人全跪倒了。屏声听石越说道:“诏出入禁中侍读赐金鱼袋石越提举虞部胄案事,凡虞部、三司胄案、国子监、白水潭学院吏民学员,皆听调拨,无须请旨。”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石越笑道:“大家请起。”
“在下奉皇命,提举虞部、胄案事,正好给了各位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石山长尽管吩咐,我等敢不从命?”有一些激动的学生说话了。
“诸位都是国家栋梁之材,皇上亲口答应我,如果诸位能够完成此事,皇上不吝爵赏,封妻荫子也罢,恩及先人也罢,并不是难事。”想起自己和皇帝的造膝密谈,石越嘴角不禁流露出狡侩的微笑。
沈括微笑着问道:“不知是要我们做什么事?”他这一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很简单,帮助我和虞部、胄案的铁匠、军器匠一起,提高钢的产量与质量、降低生产钢的成本;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药,实现火药大规模生产,研究改良火器。”石越说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
“此事并不强迫大家参加,但是凡是参加了研究的,若是泄露机密,特别是火药配方,那就是死罪。大家都要想清楚了。”石越严厉的说道。
这二百多学生,倒足足有二百人不知道火器有什么用处,下面立时议论纷纷。
李丁文知道石越没有想到这些人的心理,便补充道:“改良的火器研究成功,契丹指日可破,诸位便都是国家的功臣。”其实这话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的。
对宋代的年轻人来说,击败契丹,收复燕云,是许多人都做过的梦,他这句话的作用,比起爵赏来,要有用得多。因为进入格物院的学生,除开少数家里不太有钱的外,大部分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都是出于兴趣来学这些,对于爵赏不是说不在乎,但也不会是很在乎。
马上就有不少学生高声答应。但是依然有不少人有疑惑,卫朴站起来淡然一笑:“兵者凶器也,我不愿意研究杀人之术。”
石越见他公开反对,倒也并不生气,如果科学家变成统治者的工具,那才是他要感到悲哀的。当下诚恳地说道:“人各有志,在下早就说过,此事绝不强求。”
沈括却微微笑道:“我是皇上的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此事我定然参加。”其实对于战争器械,沈括一直有着非常大的兴趣。
于是那些学生与老师一个个表态,或参加,或不参加。
桑充国忍了半天,终于带着矛盾的心态开口:“子明,你把格物系的学生和老师一下子带走一大半,我以后怎么开课?”他做为实际上的“常务校长”,不能不为学校的利益考虑。
石越看了一下,有一百来个学生愿意加入,自己算是达到目标,便笑道:“无妨,离白水潭学院五里处,将新建一处建筑,叫白水潭兵器研究院,这些参加的学生和老师依然在学院上课,不过没有课的时间则要去研究院,那里有保密资料,会有禁军步兵守卫,旁人不得进入。所有进入研究院的人,领八品到七品俸禄。以后想进入研究院的学生,就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才行了。”
桑充国稍稍放心,不过他知道石越故意搞得这么戏剧化,这件事情肯定会传扬出去,只怕将来格物院毕业的学生,首选就是想方设法进他那个什么兵器研究院。桑充国瞧石越是越来越像唐甘南了。
石越却似乎没事人一样,冲众人笑道:“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大家继续喝酒,来呀,上歌舞!”
对于自己天才般的主意,石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洋洋得意。说服皇帝创办兵器研究院,从白水潭学院招揽精英,再加上有沈括这样站在当时科学顶端的人协助,聚集了大宋最优良的铁匠与兵器工匠,皇帝亲口答应的奖赏,随时可以调用的虞部与胄案的资源,还有皇家图书馆的资料,再加上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人在大的发展方向上的提示——虽然自己对炼铁和造火器一无所知,但是帮助他们少走弯路还是可以的——如果这种状态下,这些人还研究不出成绩来,石越也无可奈何了。总之自己尽力了。
李丁文却没有石越那样的盲目乐观,他皱了皱眉头,对石越没有和自己商议微微有点不满,“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兵器研究院在一年之内没有任何成绩,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呀。这个研究院是要花掉国库不少钱,还要平白送出一堆官职,肯定有人盯着这里的。”这些话刚才宴会上不能说,现在只有两人了,他就不吐不快。
石越还真没有想到这些,他苦笑道:“这个我有点欠考虑了,不过我们可以相信沈括他们的,最多我也多用点心,这是对国家大有好处的事情,我不能太计较个人政治上的得失。”
李丁文听他这么说,心里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只好勉强接受:“智者先保身后为国,公子是大有为之人,有朝一日披麻拜相,再做这些事也不迟。如今之计,只有尽量在一年内做出成绩来,这样坏事就会变成好事。兵器研究院就成为公子的重要政绩。”
石越其实满不在乎的,因为他对宋代技术能力的信心,比李丁文还要强。
又听李丁文问道:“公子是怎么样说服王安石从国库拿钱支持兵器院的研究的?”对于从国库拿钱出来这样高难度的动作石越也能完成,李丁文深表佩服。
其实王安石对国库的开销并不小气,他的财政政策的特点就是开源而不节流,但是毕竟石越和王安石是隐隐的对手,特别是王雱对石越颇有戒心,所以李丁文还是挺奇怪的。
石越笑道:“从国库拿钱出来,虽然不是那么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王安石想为难我,两府三司讨论十几天,朝议又十几天,搞得沸沸扬扬,几个月后我也拿不到一分钱。不过这次的钱,却是皇上的内库里出的。”
“啊?”
石越笑了笑,“皇上也和我一样,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说研究经费可以由我自己想办法筹集,皇上说那太不成体统,结果他出了这笔钱。国库出的不过是研究院的俸禄。不过迟早还是要自己想办法的,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李丁文叹了口气,有点感叹,“皇上还真是明主,一心想着做大有为之事,否则的话这种事情断难如意。”
这件事说罢,又想起一件事情,因说道:“公子,第一期《白水潭学刊》付印了,你看过没有?”
“哦,有这事?桑长卿怎么没和我说?”石越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放了一本在你书房,你看一下,我略略觉得某些地方有点不妥。”李丁文随口说道。
“当然要看,等下叫侍剑送到我卧室。”
石越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着第一期《白水潭学刊》,看了一下,明理卷无非是对经义的解释与阐述,还有一些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三代之治》是怎么样符合圣人经义的,让石越看得哑然失笑,也有一些是谈论历史事件得失的;而格物卷则多半是一些数学题,还有一些人对自己提出的数学理论的讨论与证明,另外少部分则是一些物理试验与地理地形的分析……
石越粗粗的随手翻过,他实在是太累了,看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撑不过去,头一歪就睡着了,手中的杂志掉到了地上。
一直在外面侍候的侍剑轻轻走进来,帮石越把被子盖好,捡起地上的杂志,只见那一页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那是议论王莽改制的一篇文章。他也不以为意,随手把书收好,吹灭蜡烛,轻轻掩上门回房了。
石越可能从来没有这样忙碌过,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几乎把《白水潭学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提举虞部胄案事并不是一个清闲的职位。
三司使因为石越是皇帝的宠臣,也是当今的名臣,因此根本就把胄案之事交给石越处置,他们不想为了这些得罪石越;工部更加不用说了,虞部的事情他们管都不敢管。胄案和虞部的主管更加是事事都要请示石越,把石越忙了个四脚朝天。虞部管的事特别多特别杂,几乎整个大宋的采矿业和许多的手工业都归虞部管;而胄案事涉兵事,又是三司的直系下属机构,石越不想被人看笑话,只好打点精神,好好办差,好在李丁文处置公务来,实在有一手,帮他分担不少事情。
而筹建兵器研究院的事情,更是忙得一塌糊涂,因为研究院还没有盖好,石越就要求沈括把准备进研究院的学生组成几批,轮流到冶铁坊和军器作坊观摩实习。格物院的房子本来就有多,就先腾出一些房子,给他们讨论学习之用,试验就只能来冶铁坊和军器作坊了。
让石越略感沮丧的是,才开始的时间里,这些学生懂的东西比那些工匠少得多。不过他是没什么办法了,关于平炉、鼓风、与中国龙骨水车不同的西式水车、车床以及他能了解的火药配方,甚硝化甘油和火棉这种东西,他都告诉沈括和一些比较能干的工匠了,等到研究院入轨道,沈括就会把这些整理成资料告诉所有的人。他石越唯一能做的,是定下赏格,以上任何发明,只要能过他的认可,发明一项,即赏银三千两,替发明者请散官一级。
当石越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管理虞部、胄案事,创办兵器研究院的时候,绝不曾想到,熙宁四年的冬天,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三司胄案办公厅内的火炉很暖和,石越叫了几个同僚一起围着火炉取暖,一边说着朝廷里的趣谈秩事,有个叫沈归田的小吏非常有趣,摇头晃脑的把大宋朝的趣闻从太祖开国起一直讲到本朝为止,逗得石越等人捧腹大笑。
“老沈,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叫赵规的小吏从外面走进来,笑着问道。突然发现石越也在,连忙行了一礼。
石越挥手笑道:“今日不理那些虚文,老赵,过来坐,外面也太冷了些吧。”
沈归田笑问:“老赵,你到三司六部逛了一圈,听到什么新闻呀?”
“还真有新闻,国子监出事了。”赵规事不关己的说道。
石越听得一怔,国子监能出什么事?
那些小吏兴趣都上来了,有人把赵规拉了过来,几个人抢着问道:“老赵,说说,国子监出什么事了?不说前几天皇上还加了他们的钱吗?一年三千两呢。”
赵规把手伸到火炉烤了烤手,细里慢条说道:“方才听说的,国子监出了一道题目策问王莽、后周变法的事情,有个叫苏嘉的说了一堆不是,得了个优等。有个叫苏液的向曾布告密,说他们非毁时政。护法曾布把国子监张璪臭骂了一顿,又告诉王相公。”
石越听着听着脸上慢慢凝重起来,因问道:“王相怎么处置的?”
“拗相公还能怎么处置?国子监所有的学官全部罢免,李定、常秩连夜入国子监判监事,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这些人当了国子监学官。”他们是些小吏,对王安石根本不太在乎,说话也特随便。
沈归田听了笑骂道:“以后王家开会,可以搬到国子监开了。”
有人问道:“此话怎讲?”石越也是一怔。
沈归田笑道:“你看看这些人,陆佃是王相公的学生,沈季长是王相公的妹婿,叶涛是王相公的侄婿,曾肇是曾布的弟弟……”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眼见他还要说下去,石越连忙咳了一声,说道:“老沈,这些话不是你应当说的。”
哪知沈归田根本不在乎,“石大人,俺知道你身处嫌疑之地,不过您也别怕,说王安石坏话的人是我不是你,这里的同僚,都不是长舌之妇,要是肯拍马屁,我们也不至于在三司里面混了这么久,还是呆在胄案做小吏。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同进士出身的,中同进士那一年是八品,现在还是个八品,若是肯管管这嘴巴,不至于这样。”
石越听他抢白,尴尬了半天,想想自己也是好意,不过这世界上尽有软硬不吃的人,只好笑道:“即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去看看作坊的学生们。”说着起身走了出去,虽然他挺欣赏沈归田,但是这个样他是不能学的。而这个地方也不久待,否则日后难保不传扬出去,到时候说什么石越和胄案小吏一起讥刺宰相,这多少也是个罪名。
刚出得大门,一股凛烈的寒风迎面而来,似刀子一样刮到他脸上,他想了想刚才赵规所说国子监发生的事情,长叹了一口气。王安石如此容不得异议,只怕这件事只是一个借口,王安石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控制国子监,让国子监的学员们都接受他变法的思想,为他的新法培养出一大堆官员来罢了。
石越上了马,一边走一边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都白了。他扬起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