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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罪     冰火破坏神txt下载     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二十一章 血腥之战

    阿越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刘航与通判赵挺之率领数百骑军,勒马立于延州城外,远眺西南。

    此时,距离延州约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马拥簇着一辆马车,正时缓时疾的向延州城前进。这支部队衣甲锃明,旗帜鲜艳,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若在久经战阵的人眼中,却是一眼即可看出这只不过某位高官的侍卫队而已。但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马车中的这位高官,竟然是刚刚被皇帝严旨训斥的新化县开国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

    “延州知州刘航,进士出身,颇具吏材,曾经出使西夏,册立夏主秉常,回朝后上《御戎书》,以为朝廷不可轻开边衅。因反对新法被贬,司马君实入政事堂后,调至延州为知州……”马车内,李丁文面无表情的向石越介绍着延州官员的情况,说完,又补充道:“他的儿子刘安世,中进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游学一载,后拜入司马君实门下,亦是《西京评论》之中坚人物。”

    石越听到刘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了然的笑容,轻声嘟哝了一句:“原来是‘殿上虎’的父亲。”

    李丁文却没有听见石越的话,又继续说道:“通判赵挺之是进士及第,做过学官,以清廉能干著称,调至延州做通判不过一年。”

    “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声说了一句。

    “虽然知州与通判是属于文官,但是边境的州府,却一向是由武官转文职的官员来担任知州的。”李丁文也摇了摇头,“司马君实将刘航调至延州,是为了边境的安宁。但是现在的情况……幸好这二人都不是无能之辈。”

    石越见李丁文神色,微微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延州有振武军第三军、神卫营第三营,驻守在绥德城的云翼军、神卫营第五营,还有万余厢军,防守应当绰绰有余了。”

    “防守的兵力怎么样都不够。”李丁文皱眉道,“西夏人这次在天都山点兵,来势汹汹,非比寻常。从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条路线:向西由会州、兰州攻熙河;向东经萧关北入韦州可攻环州;或者直接攻击保安军,威胁延州;西南由得胜寨、静边寨可攻秦州;东南可经通远寨、没烟前后峡攻平夏城。而最让人难以放心的是,似乎银夏一带也有西夏军在集结,这样一来,连绥德城与延州,都难以安稳。”

    “他们集结兵力,可以在六个方向发起进攻,而我们却要处处设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结的消息传到之后,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视的计划,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时下令沿边州府进入战备状态。但是这种被动的防御,防守的一方日子并不好过“六个方向中,熙河地区是最不可能遭到进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进攻的。”李丁文冷静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熙河地区有李宪、王厚在,当地的驻军无论是整编完的神锐军还是未整编禁军,或是乡兵蕃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将领又多是王韶旧部,如若西夏人进攻熙河,必定讨不了好去。况且当地地广人稀,既便西夏入寇,于我损失不大——我相信西夏这次只是报复性的入寇,而并非是战略性的进攻。”

    颠簸的马车中,石越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还是只不过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惊,他并不是很懂军事,因此在他看来,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软胁。

    “不错。是秦州。”李丁文肯定地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虽然秦州的禁军未曾整编,防守力量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进攻秦州,却是犯了兵家大忌。只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没有胆量无所顾忌的进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会明白在后路有敌人的坚城重兵时,是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

    石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是其余的几个地方,却是很难说西夏人会进攻哪里了。”李丁文说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头大患,此次天都山点兵,说不定就是为了拔掉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与新建的灵平寨只有种谊的振武军与一些厢军防守。若西夏纠集大军围攻,能否不失,实在难说。而环庆路的主力是种谔的龙卫军,虽然号称精锐,而且种谔亦称名将,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实在难言乐观。至于绥德城,主力是种古的云翼军与神卫营第三营,兵力也并不雄厚。”

    “延州振武军第三军都指挥使是谁?”

    “是与‘三种’齐名的‘关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战之名,名震西陲,是西军中数得着的名将之一,赵顼曾经亲自接见,并且钦赐银枪、袍带。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两个文官来,要让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进犯路线就好了。”石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象这样处处设防,分散兵力,实在是不得己的办法。其实包括石越在内的大宋文武官员都知道,只要西夏人真正集结大军进攻,无论是攻哪一路,宋军都会处于劣势,只能够依靠城墙坚守待援。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战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听到李丁文也微微叹了口气,用很细微的声音说道:“若是能下场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外的天空,不觉摇了摇头。现在下雪,实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车内,在李丁文身上流连了一会,忽然想到,连李丁文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帮助,看来是很难指望大宋的官员百姓们对这场战争抱乐观的期望了。

    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人马嘶鸣嘈杂的声音,石越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正要询问,便听到侍剑在外面禀道:“公子,有紧急军情。”

    “停车!”石越连忙吩咐,不待马车完全停稳,便掀开帘子弯着腰将半个身子伸出了马车。

    只见一个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车前,见到石越出来,忙高声说道:“叩见石帅。小人奉庆州种将军之令,向石帅报告紧急军情。”说罢双手将一个封上了关防大印的木盒递上。

    侍剑连忙接过来,递给石越。

    “辛苦了。起来吧。”石越接过木盒,便即缩回车内,车夫挥了一鞭子,队伍便继续开动起来。只有那个传令兵兀自在那里发愣——他一时间难以接受石越的作风,更是被“辛苦了”三个字给震呆了。石越的亲兵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也懒得取笑他的少见多怪,只是拉了他一把,让他跟着队伍继续前进马车内,看完报告的石越淡淡说了句:“已经可以肯定,是夏主亲征。”

    李丁文微微点了点头,夏主亲征,并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来的话,却让李丁文的表情变了,“司马纯父已经回来了。他走的是灵州道,几天前便到了环州。此时已往延州赶来,算时间,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见面。”

    “灵州道?公子是说,司马纯父潜入西夏了?”

    “到过兴庆府。”石越亦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他会有重要的情报面呈三日之后。

    延州振武军第三军军部大营。现在这里暂时成了陕西路安抚使司的行辕。安抚使司的亲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备得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有经验的人从亲兵们如临大敌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时行辕中,正在进行着重要的军事会议。

    石越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三天前到达延州后,司马梦求果然已经到了延州。面见石越之后,司马梦求向石越报告了文焕的情况,以及从文焕那里带回来的情报如果文焕果真是诈降,那么司马梦求带回来的情报,价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军的真正意图,那就不仅仅是便于防过那么简单了。

    石越从来都认为,消极的防守是没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焕的情报有误,一旦轻信,后果亦将不堪设想。

    一向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石越,这次却不得不做一次赌博性的抉择。

    振武军第三军军部的大营内,触目可见的都是“仇雠未报”四个大字。石越知道这都是姚兕的手笔。姚兕的父亲姚宝在姚兕幼年时,便战死在定川。由寡母养成的姚兕是军中有名的孝子,同时亦是对西夏人有着刻骨仇恨的将领。他念念不忘的,便是灭亡西夏,替父报仇,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父仇未报,姚兕在自己出没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雠未报”四个字。石越早就听说,每次与西夏人交战,姚兕也都是奋不顾身,勇悍异常,然而自从他调至延州后,与西夏人的冲突机会减少,姚兕一直是郁结于胸,结果导致疯狂地训练部队,许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调到振武军第三军。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着重甲的姚兕身材略显矮小,但是却十分的壮实,浑身肤色黝黑,一双眸子中,掩饰不住一种危险的兴奋之情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连忙微微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兴奋,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骜,却让这种掩饰更加的欲盖弥彰。

    石越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刘航、云翼军都指挥使种古、庆州知州种谔,以及振武副尉刘舜卿,一个与姚兕经历相似的西军名将,与姚兕不同的是,刘舜卿是父兄都战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刘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点儒将的气质。刘舜卿现在的身份,是振武军第三军的副都指挥使。

    “职方馆带来的情报,诸位将军都已经听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营中司马梦求,后者连忙谦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却早已移到了营中一个巨大的沙盘之上。“本帅想听听诸位将军有何看法“石帅!”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营中响起,众人的耳膜都感觉到一震,不由一齐将目光聚集到了说话的姚兕身上。“末将以为,既然知道西贼想进攻绥德城,我们便可以在绥德城集结重军,严阵以待,给李秉常一点苦头吃。”姚兕说话之时,眼中凶光毕露,倒似是将石越当成了秉常,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饶是石越识人无数,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连忙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种古身上。

    种古并无姚兕的好战,得知自己的防区将要成为西夏人进攻的主方向,对于这个关中大汉来说,并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他见石越的注视自己,连忙欠身说道:“敢问石帅,职方馆的情报是从何得来?是否准确?”目光却是瞄向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正欲回答,却听石越早已先说道:“超过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将领之最亲最重者,莫过于间。”种古朗声说道:“石帅却言只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间?”

    “若是情报失误,职方馆愿负全责。”司马梦求没有想过要逃脱责任。

    “这个责任,职方馆负不起的。”种谔毫不客气的说道。

    石越的脸沉了下来,寒着脸说道:“三衙与职方馆各有职责,将军不必逾越。”

    “是。”种谔不甘心的欠欠身“依末将之见,此次西贼于天都山点兵,较之寻常颇有不同。银夏宥诸州人马,皆未有调动的迹象,若是大举入侵,不至于如此。西贼向来喜欢集结重兵攻击一点,以求一战成功;一战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亲征,却有大军迟迟不动。这些迹象来看,末将以为职方馆的情报,是可信的。西贼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余两路,多半只是虚张声势,牵制我军。其攻击之重点,却是绥州!”说话的人是刘舜卿“仅仅这一点,并不足证明西贼的主攻方向是绥州。”种谔不屑地瞥了刘舜卿一眼,态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将,不怎么看得起刘舜卿这样的年轻将领。虽然刘舜卿的履历相当傲人,他是烈士之后,以战功累迁,入讲武学堂优等,是大宋军中少见的能够自己写奏折的将领。不过种谔最看不惯的,却正是可以自己写奏折的武将。

    “还有一点亦可以证明之。”刘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银夏的探子,从十天前便断绝了联系。目前为止,无人知道银夏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末将几乎可以肯定,银夏二州,西贼正在聚集重兵。一面是大张旗鼓,一面却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贼之意可明。”

    “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种谔反驳道。

    “末将也相信刘将军的判断。”种古打断了种谔的话,他看都没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声道:“末将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讯。”

    “嗯。”石越点了点头,他心中忽然有点兴奋,如此亲自主持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对他来说,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看见几个名震西陲的大将对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话,可以调动上万的兵马,关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这一瞬间,感觉的竟然不是责任,而是一种满足感。

    不错,正是满足感!

    石越猛地一惊,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极其危险,连忙收敛了心神,沉声问道:“那么诸位将军以为当如何应敌?”

    种古站起身来,他魁梧的身躯让众人竟感觉到一种威压,姚兕下意识地向后让了让,暗暗握紧了拳头,却见种古的手指向沙盘,朗声说道:“末将以为,既然西贼想攻击绥德城,我们便可以遂其心愿,在绥德城以坚城待之。同时将龙卫军与一部分振武军密调至吐延水……”

    “什么?!”种谔吃惊地看了种古一眼,这时节也顾不得种古是他大哥,高声反对道:“我身为庆州知州,守土有责。未有枢府调令,怎敢在这个时节率大军离境?!”

    “各军互相策应,理所当然。何必要枢密调令,种将军是来救援,并非来驻扎。”种古冷冷的顶了回去。

    “我环庆离绥德城也太远了一些。而且如若龙卫军离境,环庆无异是空城。”种谔心中并不服气,种古虽然是他大哥,但是他却有他的私心。“当西夏人集结大军攻击绥德城的时候,我若率军主动出击,抄掠其韦州又如何?”只不过这种如意算盘,却是不可能公开说出来的。

    “不是还有何畏之的环州义勇与数千厢军么?”

    “他们能顶何用“末将倒有一计。”刘舜卿站起身来,没看种谔,只是欠身向石越说道:“既然要集中兵力对付西贼,而西贼又想明攻平夏城牵制我军,那么末将以为,可以将计就计,派遣数千人马,盛备旌旗,不行地穿行去延州、长安至平夏城之间。去平夏城时,则大张旗鼓;回来时则偃旗息鼓。如此造成一种大举向平夏城增兵的假象。环庆位于延州至平夏城之间,既然有大军穿行,那么西贼必不敢轻举妄动。同时石帅可请定西侯高遵裕暂时节制渭州军事,调动大军,不张旗鼓,作出向环庆集结的假象,实则是居中策应。如此一来,西贼必然疑惑。与此同时,保安军、延州、绥德城尽皆坚壁清野,摆出闭城死守之势。只要西贼以为我大军尽皆集结在平夏城,则自会坚定信心,举大军来夺我绥州。”

    “此为妙计。”种古听完,不由开口赞道。

    刘舜卿却凝视石越,迟疑道:“不过……”

    “刘将军请说……”

    “恕末将大胆,为坚西贼之心,最好是……”刘舜卿的建议,让众人目瞪口呆。

    西夏。

    银州。

    _夏主秉常的舆驾之旁,国相梁乙埋与嵬名荣、李清、文焕等一干将领紧紧跟随着,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十六万步骑“宋人有没有发现我军的行踪?”秉常远眺东南,意气风发。在他看来,有这十六万步骑,足以将绥州踏平梁乙埋洋洋得意地笑道:“此次兵分三路,梁乙逋在天都山点兵,纠集六万之众,佯攻平夏城;仁多与慕泽统四万人马,威慑环庆,伺机而动。石越果然上当,以为我大夏是想夺回平夏城,并报讲宗岭之仇。据探子回报,宋军已经将主动全部向平夏城集结,连石越都亲自到了庆州督战。”

    “石越去了庆州?”秉常有点失望的问道。

    “不错。说起来东朝的文官中,石越是有胆色的。探子在庆州看到他的行辕与亲兵卫队,而且有人清清楚楚在环州看到狄咏。”梁乙埋摇着头,志得意满的说道:“如今我大军围攻绥州,宋军既便想回军来救,亦是鞭长莫及。”他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文焕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便兵发绥州!”

    梁乙埋正要答应,却听有人高声说道:“且慢!”

    梁乙埋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却是嵬名荣。

    “陛下。”嵬名荣策马至秉常面前,朗声道:“臣以为石越、刘航虽是文臣,然种古、姚兕却非无能之辈。若是其在环庆、平夏城的布置不过是疑兵之计,而在缓德城以坚城伏兵待之,陛下此去,只恐凶多吉少……”

    “嵬名荣,你怎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梁乙埋不待嵬名荣说完,早已大声喝斥。

    嵬名荣转身面对梁乙埋,厉声喝道:“本朝成制,凡出大军,必先占卜。此次卜卦,卦象不明,岂可不小心谨慎?!”

    梁乙埋大怒,正要发作,却听秉常说道:“国相且听老将军说完。”梁乙埋只得恨恨咽下这口气,听嵬名荣道:“请陛下让臣领一万骑兵,去米脂砦为前锋,探知宋军虚实。”

    “陛下,这是老成之言。”李清亦在旁说道。不知为何,他总是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是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也罢,老将军便领一万骑兵,去米脂砦,试探缓德城的宋军。”

    绥德城。

    这座城池是西北地区少见的城池,因为它新修葺的部分,采用了水泥,因而显得更加坚固。

    云翼军的大鹏展翅军旗与“种”字帅旗夹杂在一起,插满了缓德城的城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守城的部队是云翼军内穿铁甲、外着红袍的种古紧抿着嘴唇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正在渡河而来的西夏军,眼中不易觉察地流露出一丝冷笑。

    “将军,难道情报有误?”说话的是种古的副都指挥使,他看到渡河而来的西夏军竟然全部是些老弱残兵,吃惊得眼珠都瞪出来了。

    “若真是佯攻,西贼便不会派这些人来送死。”种古冷冷的丢下一句,“叫吴安国来。”

    “是。”

    不多时,已经被降为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吴安国大步来到种古跟前,他向种古行了个军礼,高声参见:“参见将军。”

    “看看城外。”种古没有用正眼看吴安国一眼,眼睛一直盯着城外。

    在苦役营受过教训的吴安国已经老实许多,但是骨子里的傲气却丝毫没有收敛。他瞥了西夏军一眼,冷冷说道:“不过送死之徒耳。”

    “给你个机会。”种古淡淡说道,“去第一营做掣旗,将他们赶下河去。”

    “是。”吴安国的声音,没有夹带任何感情.

    嵬名荣一面在心里在咒骂梁乙埋,一面苦笑着看着手中的“先锋”部队。梁乙埋毫不客气地将一万老弱残兵拨给了嵬名荣。凭这支部队来和“小隐君”交手?嵬名荣可真是不抱任何指望。但是自己请缨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西夏军渡河刚刚渡到一半,已经是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嵬名荣正暗暗叫苦,便听到三声炮响,绥德城城门大开,宋军数千骑兵从城中涌了出来,为首一人高举着大鹏展翅军旗,向着已渡河的部队冲杀过来。

    “呜呜——”嵬名荣立即下令吹号,但是渡河的部队却根本没有理会统帅的指挥,而是各自上马,搭弓射箭,各自为战的抵抗起来。

    西夏军的弓箭虽然娴熟,但是老弱残兵们的臂力却稍嫌不够,弓箭飞向宋军的骑兵,却不能穿透厚实的铠甲,无力的跌落地下。更多的则是太早开弓,以至于弓箭在离宋军尚远的地方就无力的跌了下来。慌忙再次搭弓的西夏战士,立即发现他们的错误足以致命——宋军骑兵没有给他们再次从容发射的机会,抬手、射击,数以千计的弩箭如同蝗虫一般飞向西夏人,箭雨过后,站在前排的西夏人都带着鲜血从马上跌了下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宋军的骑兵便已临近。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划开一匹布帛,高举的马刀毫不留情地将毫无阵形的西夏人分成了两半,在高高举起的大鹏展翅旗的指引下,两千余宋军骑兵带着轰隆的响声,在西夏人的阵形中肆无忌惮地穿插着,每一次挥刀都会伴随着鲜血的溅放。

    嵬名荣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河对岸的惨剧。

    前锋受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夏主秉常的耳中。

    暴怒的秉常再也按捺不住,十六万西夏军队,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冲向如同海中孤礁的绥德城。

    这次的前锋统领,换成了李清。

    不过老天也没有特别垂青于李清。虽然嵬名荣在渡无定河时并没有任何意外,但是不代表李清率军渡河时,也同样如此。

    负责泅水渡河搭浮桥的一个百人队在游到河中间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到“轰”地数声巨响,几十个西夏士兵便死于非命。有几个人的身体被炸成数声,残肢断体竟被抛到了岸上。幸存的士兵疯了似的往回游,再也不肯下水西夏没有人知道“水雷”是什么东西。

    清清的无定河,在西夏人眼中,立刻变得神秘莫测起来幸好宋军的水雷不足以将整条河流都布满,在大刀的逼迫下,西夏人又付出了几百人的性命和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河段。

    依河筑城的绥德城是不可能被没有强大水军的西夏人包围的,但是十几万大军屯于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旌旗与刀枪,却也足以让身经百战的战士都心生怯意。

    如果此时站在绥德城城墙上的,不是振武军第三军的将士的话,连种古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西夏人的每一次“万岁”的呼吼,都可以将绥德城仙的房屋震下几块瓦片来。站在城墙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西夏人,种古咂了咂嘴,骂了句:“***!”

    绥德城之战,在大宋熙宁十年十月二十一日,开始了。

    ***************西夏国主秉常与国相梁乙埋亲率十六万大军兵临绥德城下的同时,梁乙逋率领六万大军,再出没烟峡,向平夏城也发起了进攻。

    宋军事先没有料到的是,虽然西夏军的主攻方向的确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进攻,却绝非是佯攻!

    这是真正的进攻梁乙逋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包括云车、投石机在内的武器,让宋军大吃一惊。虽然数量少,但是宋军根本无法想象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这些技术,特别是投石机。事后很久人们才知道这些技术是从辽国传出去的。

    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给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好在种谊的振武军有战斗经验,而且又有神卫营的协助,虽然处于劣势,但是平夏城却并没有易手的迹象。战争的双方只不过是不断的在平夏城的内外,增加着战死者的人数。

    最平静的,是环庆一路。

    静塞军司的都统仁多澣与降蕃慕泽之间,发生了意见冲突。

    身为仁多族的族长,仁多澣一向支持国主秉常,对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后,都心怀不满。静塞军司扼守灵州道的门户,与宋朝环州紧紧相邻,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认为与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里,仁多族也是大量参预了对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与宋朝边境的守将、知州们,都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

    所以,仁多澣不愿意让自己的族人充当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为西夏的贵族,他心里十分清楚对宋朝的战争,不过是梁氏家族转移内部矛盾的手段罢了。梁乙埋更不过是想利用战争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仁多澣绝对没有为自己的政敌充当炮灰的义务。

    石越就在庆州!

    他不过区区四万人马,大宋陕西路安抚使所在的地方,少说也有十万人马吧?他的任务只是牵制,并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清岗峡耀武扬威一番,并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此外的时间,自然是在大营中饮酒作乐,享受美女。

    不过慕泽却与仁多澣不同,他不仅仅想洗刷讲宗岭之耻,更希望建功立业。身为降蕃,在注重军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头地。仁多澣的逗留不进,让慕泽气火攻心。

    “将军若能给末将一万人马,末将便能替将军扫平环庆!”

    仁多澣对慕泽每天必讲的话,几乎是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只要我大军进攻环州,末将便可以说降沿边诸蕃,一万人马,一夜之间可增五倍,再挟诸蕃之势,直扫庆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种谔是凡人么?石越既在庆州,岂可轻易?我可不想让我的一万人马去送死。”仁多澣对慕泽丝毫不假颜色。

    “以末将看来,宋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况种谔不过一轻易小人,何足为惧?”

    “虚张声势?你有情报?”仁多澣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嘲笑。

    “石越不过一文官,其所在之间,掩饰还来不及,哪有大张旗鼓的道理?这不是告诉我们宋军的主力在哪里么?此事不合常理,其中必然有诈!”

    “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况且石越声明在庆州,自可以鼓舞士气。他在环州,既可策应延州,又可以策应平夏城,岂非当然之理?”仁多澣虽然心里觉得慕泽说得的有理,但是他既不愿意被慕泽说下去,亦无兴趣去捉石越。便是是虚又如何?石越身边至少也有一万人马吧?据城而守,我损失必重。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子!

    “将军!”慕泽一时被仁多澣说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却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拥大军,总要打一场仗才行吧?”

    “慕将军!”仁多澣的脸刷地一下沉了下来,他铁青着脸,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军每日出青岗峡,不是作战,难道是玩耍么?”

    “不是玩耍是什么?”慕泽在心里说道,但是却不敢说出来,只得说道:“本将并无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将自有主张。”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是。”慕泽忍着一肚子气,退出大帐。他前脚刚刚出帐,便听到仁多澣大声喊道:“来人,上酒,歌舞伺候1

    慕泽的身形顿了一下,心中咒骂一声,拔脚离开了大营。

    “***,若非老子曾经袭击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

    一肚子怒气的慕泽刚刚走出大营,便见一个亲兵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数句。

    “当真?”慕泽顿时喜形于色。

    “千真万确。”

    “好!好!”慕泽转身闯进大营,大步走到中军帐前,掀开帐帘,便闯了进去。

    “又有何事?”被慕泽打断歌舞的仁多澣满脸不快。

    泽微微欠身,抱拳朗声禀道:“末将得到消息,环州现在的守军,不过两千人!”

    “哪来的消息?”

    “是末将的族人带来的。绝对可信!”

    狄咏例行公事的走到环州城墙上面,无聊的找何畏之说话。环州城墙上,插满了各色旗帜,以及穿着衣服的草人,远远望去,几乎让人以为有数万大军屯结于此。但是实际上,在环州城内,不过只有暂由狄咏统率的一千厢军与何畏之率领的一千环州义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吓得果真不敢进攻,每天清晨,便可以远远望见西夏人从青岗峡出来,在距离环州数十里的地方晒马,然后在日暮之前回去。

    狄咏对西夏人的蔑视之意,日渐一日的增强。

    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找到何畏之,狄咏从后面走过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唤道:“何兄。”

    何畏之却没有回头,反而指着远处,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狄咏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片灰尘从地面升起。他的心一下子兴奋起来“是敌袭!”

    “敌袭?!”何畏之的脸刷地白了。

    咏从未见过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么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敌袭,那至少有数万人!我们只有两千人!”

    狄咏顿时想起己军的处境,也愣住了。歪歪书屋论坛X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动一般,轰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也出现在二人眼前。

    “关城门!”

    “敌袭!”

    了望的士兵的叫声,无情在二人耳边响起。

    整个环州城都愣了一下,然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环州城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狄咏到何畏之在离开之前的一句话是:“快派人去请援!”/哪里会有援兵?

    狄咏此时才发现,没有仗打有时候并非一件坏事。

第两百二十二章 绫死翼的失态和梅根的出场

    求援的士兵从城门冲出去不过一刻钟,狄咏与何畏之刚刚来得及收起吊桥,关上城门,数以万计的西夏人就如同海浪一般涌了上来,将小小的环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狄咏与何畏之相顾苦笑。

    “至少有三万人马。”何畏之看了一眼西夏军的旌旗。

    “是四万。”狄咏平静的纠正了何畏之的错误。

    “坚持到援军到来要几天?”何畏之看了一眼四周,许多厢军的双腿已经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让他欣慰的是,他训练出来的环州义勇,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还是镇定如常。

    狄咏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在侧,压低声音说道:“最近的援军,在高遵裕那里。”

    何畏之顿时愕然,“渭州?”

    狄咏无言地点了点头。

    何畏之的心沉了下去。二人此时还不知道,平夏城方面的战况也非常的惨烈。

    “难道石帅身边没有人马?”

    狄咏没有说话。身在庆州的石越,连厢军与乡兵,一共不足一万人。陕西路的主要兵力,自然是全部向延州与绥德城集结,如果高遵裕的部队不能来救援,便只能等待长安城的两万人马——这是陕西路最后的预备队。不过无论等待哪路人马的救援,环州城都不太可能坚守到那一天——狄咏此时并不知道西夏人的战斗意志如何。

    “我们不能突围。”狄咏望着何畏之,平静地说道:“至少要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石帅撤退。环州便是你我殉国的地方。”

    何畏之苦笑了一下,无言的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有几分不心甘,而且也无意为大宋牺牲,但是投降并非他的性格。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

    狄咏丢下何畏之,笑嘻嘻地走到一个守城的士兵身边,拍了一下那个士兵的肩膀。精神过度紧张的士兵猛地一惊,几乎瘫倒在地上。

    “别怕。”狄咏提了一口气,朗声笑声:“西贼不过是来送死。”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到西城墙上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不由自主的将头转向狄咏,看见主将如此轻松,大家突然间感觉有了点依靠。“孩儿们,且看某的手段。”狄咏高声喝道,众人便见他张弓搭箭,一把硬弓拉成满月之状,“嗖”地一声,羽箭飞向城外。便听到城外西夏军一齐惊叫,城楼之上,顿时一片欢呼——原来狄咏这一箭,竟然射断了西夏军的一面军旗!

    这一箭之威,令站在一旁的何畏之都不由得暗暗惊心。

    西夏人似乎感觉到一丝惧意,如同大潮碰上坚固的海岸,又缓缓退后了几十步.

    “西贼残暴,犯我疆土,若不死守,有死无生!石帅就在庆州,援军很快便到。儿郎们打起精神来,让天下人看看我们杀贼的手段!”狄咏高声呼道,声音几乎全城听闻。

    环州士兵见到狄咏这般神勇,又听说石越就在庆州,援军不过数日可到,顿时一片欢呼,一齐发出震天的吼叫声。

    城外,仁多澣望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又听到如此巨大的吼声,再看看那断成半截跌落地上的军旗,不由心生惧意。他看了一眼慕泽,嘴唇微微歆动,忍不住说道:“环州果真只有两千宋军么?”

    慕泽也不想狄咏如此神勇,暗吸了一口凉气。但是此时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必无虚假!”

    “那好。”仁多澣挥鞭指着慕泽,说道:“慕将军,本将调三千精兵予你,合你本部人马,共是五千余众,可为前锋,为本将攻下环州城1

    慕泽不料仁多澣只肯派这么点人马给他,不由心中暗骂,但却怕仁多澣翻脸,只得忍下气来,咬着钢牙,高声应道:“是1说罢头也不回,策马便本阵跑去。

    一刻钟之后,便听到西夏军阵中号角四起,慕泽率领五千余人马,如狼群一样,杀气腾腾地扑向环州孤城。

    被载入史册的环州之战,拉开了帷幕。

    环州城中,不过三千余户,六千余口,蕃汉杂居(阿越注:据《宋史。地理志三》,环州崇宁年间全州七千一百八十三户,口一万五千五百三十二,考虑到崇宁年间是宋朝承平日久后比较繁华的时代,而且记载户口数包括环州全州,故推断熙、丰年间,环州城内三千余户、六千余口较为合理。)其中真正可以持械作战的壮年男丁,不过四千余人。大敌当前,这些男子亦全部披挂上阵,站上了环州城头。好在环州本就是宋朝所谓的“军事州”,城池虽小,但甚为坚固。而且因为紧连西夏,所以民风好武,大部分男丁都会拉弓射箭,不用如何加以训练,便可以拉上城墙作战。

    狄咏披挂重甲,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巡视。几个健壮的妇女正将一个战死乡兵的尸体拖下城墙,另一些民妇与儿童,则提着饭菜给守城的士兵们送饭。士兵们无力的躺在城垛之后,见到狄咏到来,连忙纷纷起立。

    西夏人已经围攻了整整两天。环州城外,遍地可以见的是凝固的鲜血,半截的断旗,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爆炸后留下的黑块,还有残缺不全的尸体。西夏人的每次都进攻如同疯狗一般悍不畏死,但让狄咏奇怪的是,西夏人真正投入进攻的兵力并不多。否则他很怀疑自己能坚守两天。

    不过现在西夏人的将领既便是凡人,也已经知环州城内的守军不多了。也许接下来,就是总攻了吧狄咏微笑着安抚站起行礼的士兵们,细心的查看伤兵的伤口,不时亲自替他们上药包扎——狄家自有家训,爱兵如子,绝不以地位骄人。

    这位“前郡马”的这种作风,很快也帮助他赢得了环州城的军心与民心。

    求援的士兵应当已经到了庆州。狄咏虽然知道其实不会有所谓的“援军”,但是心中却总忍不住有一丝侥幸。这两天的战斗,环州守城的士兵战死了一千余人,西夏人也付出了双倍的代价,但是双方的绝对数量相差实在太远了幸好还有何畏之的那一千环州义勇!

    环州城现在便如同万里海域中的一叶孤岛,在雷电风暴中飘摇着,似乎随时可能被海水淹没,但是却依然倔强的面对这一切。

    庆州。

    陕西安抚使司行辕。

    上演空城计的石越知道这次已经是弄巧成拙了。实际上石越并不会有危险,他驻守的庆州与环州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山路难行,只要环州有警,他完全可以安全的撤回京兆府。否则的话,李丁文绝不会同意这次冒险。不过他却没有料到,石越居然并没有遇险即走的打算。

    刘舜卿的计划不过是巧妙的利用西夏人对宋军文臣统帅一贯作风的了解,以及仁多澣的心理,以求集中兵力,赢得这场战争。但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却出了差错,仁多澣居然大举进攻了——这根本不需要环州求援的士兵来告知,两天前环州上空点燃的烽火,便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石帅!”丰稷从两天前开始,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劝说石越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石帅即刻返回长安主持大局!”

    “回长安主持大局?!”石越淡淡的反问了一句,嘴角流露出少见的嘲讽之意,“我不需要回长安,我便在庆州。统帅临阵脱逃,这种事情,既便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做不出来。”

    丰稷承认石越是大宋少有的文臣,但是无论如何,他认为石越始终是个文臣“公之责任,非在庆州!”

    “士兵与百姓们,不会和你讲这些道理。”石越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十分坚决。

    |“平夏城吃紧,定西侯的援军不一定能及时赶来,若稍有迟误,只恐已铸成大错。而长安兵两天前已经在驰援缓德城的路中,余下的守军是绝不能再动,再无援军来环庆。公为朝廷重臣,岂能效匹夫之勇,为此不智之举?”丰稷不敢放弃,“庆州由下官在此拒守便可。”

    “我再无地方可去!”石越断然拒绝,“庆州如若失守,长安门户大开,渭州亦受夹击,是将战火引至我陕西腹地。我不会离开此地。再派人去渭州,催高遵裕的援军。”

    “是。”丰稷终于知道石越是铁了心不走。他心中一时间不知道是忧是喜。石越身在庆州,不仅仅是庆州的士气民心都会受到鼓舞,连各地战斗的将士,也会感觉有依靠。一旦他离开,便容易重蹈韩绛覆辙,动摇军心士气,导致大溃败。但是身为主帅如此轻身犯险,却不能不让丰稷担忧。

    “立即在庆州募集志愿军,设法救援环州。”石越又吩咐道。“传令宁、邠、坊诸州,调集厢军、乡兵,增援庆州。”

    “是。”丰稷答应着,正要出去执行。方走出数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宁、邠、坊各州不许再强征农夫。”

    丰稷不由一怔。

    “那样只会骚扰百姓。各州居内地,农夫不经训练,难以大用。聚集起来亦不过是乌合之众。”石越解释道,“而且,渭州的援军最多十日可至,庆州不会有危险。”

    丰稷点点头。的确如石越所说,此时强征农夫并无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的话,庆州不会有丝毫危险。只须有一万禁军在此,再有厢军、乡兵、义勇协助,庆州城就不是区区四万西夏军所能撼动的。

    望着丰稷大步离开的背影,石越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他并非是无意义的冒险,而是知道自己在庆州的存在对于军心民心的重要,同时也算定只要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来援军,庆州城破的危险就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是,无论如何,他在决策时,抛弃了狄咏与何畏之。

    “对不起。”石越喃喃说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实际上,他也是无兵可派。环州的守军,除了少数精锐的力量,勉强只能守城,绝无野战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中唯一的精锐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几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环州围城第五天。如血残阳。

    狄咏的左臂插着一枝羽箭,瞪大眼睛,望着从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西夏兵,松了一口气,顿时身体一软,他心中一惊,连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让他终于聚起精神,挺着身子站了起来,没有在士兵们面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进攻。

    这已经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墙了。

    “你还没死呢?”狄咏转过头,见何畏之正笑着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里用一块布随便包扎了一下,鲜血已经将布浸透。

    “你也中招了?”狄咏笑着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从背后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咏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么来的?”

    “慕泽那狗贼射的。”狄咏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经心的说道。

    “看来真要进忠烈祠了。”

    狄咏看了一眼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两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声说道。

    狄咏抬头仰望夕阳,忽然转头问道:“还能突围么?”

    “围得铁桶似的”

    “那便死守吧。”狄咏咬着嘴唇,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怎么了?”

    狄咏指着城中,沉声道:“我担心西贼破城后屠城。”

    历史上,大凡血战过后的城市,都没有好下场。

    何畏之也沉默了。

    “再守一天。如果明天之后,城池不破,援军不至,何兄你便提我人头去降西夏,换回这满城百姓的性命。”狄咏淡淡说道。“只不过难为你了。”

    何畏之望着大步走下城墙的狄咏,久久没有说话。

    环州围城第六天。

    西夏大营。

    “攻了五天,折损近五千人马,一座小小的环州城都拿不下,饭桶!”仁多澣指着慕泽的鼻子破口大骂。“事先还说什么环州只有两千人,岂码有五千人以上1

    慕泽有苦难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给他两万人马,狄咏与何畏之再勇猛,他最多两天也能夺下环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采用了最愚蠢的战术,每次给他的人马,都不超过一万。而且全是静塞军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强征来的小部族的人马。慕泽不知道这些小部族大多是与梁乙埋关系不错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也都是亲梁乙埋的将领的部队。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将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泽却以为是他短视无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顶撞仁多澣。

    毕竟仁多澣是连梁乙埋都要忌惮三分的大部族的族长“今日之内,末将必然拿下环州城1)V`8bi^“那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率五千兵去,拿狄咏的人头回来我。”仁多澣不耐烦的挥挥手。死掉的五千人,他其实一点都不心疼。这四万大军中,他本族与附属小族的人马占到三万左右,现在是几乎一点都没有损失。

    慕泽听到“五千人马”,心中再次不停的咒骂,但是面子上亦能恭顺的应道:“遵令!”

    好在环州城的守军这次是真的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了。慕泽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然而,在他刚刚点齐兵马,准备出营攻城的时候,忽然听到东边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彪人马,奇迹般的从庆州方向杀来。瘁不及防的东大营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慕将军,要不要去救援?”身边的副将探身询问。

    “不必。”慕泽眼中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中宋军必然出去接应,我等趁机强攻西城,环州城必将易手。

    “将军英明。”

    但是慕泽的如意算盘并未打响,他刚刚准备向西城开拔,便见中军官手执令箭飞奔而来,向慕泽喊道:“慕将军,仁多统领命你立即救援东大营,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慕泽顿时一阵气苦,撒气似的抽了一下马背,高声吼道:“救援东大营。”

    一彪人马,拨首向东,浩浩荡荡地杀去。

    此时,环州城墙上人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庆州从哪里变出这么些援兵?

    “挑三百精兵,出城接应!”他一面走下城墙,一面吩咐。

    很快,三百人马集合完毕,几乎全是何畏之训练出来的环州义勇,这亦是硕果仅存的环州义勇狄咏抬头望了一眼在城墙上守城的何畏之,举起银枪,高声喝道:“出城三百精兵在高举的“狄”字将旗与当今皇帝御笔亲题的环州义勇军旗的指引下,从环州东城,杀了出去,如龙似虎地直插入西夏军东营被两面夹击的西夏军东营顿时乱成一团,西夏军本来就甚为畏惧狄咏的威名,环州义勇也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部队,此时见狄咏率军如狼似虎的杀来,更是气为之夺,竟是无人敢缨其锋。很快,里外两支宋军便会合在一起,突破东大营的防线,向环州城中杀去率军赶来的慕泽眼见着“狄”字旗与“环州义勇”旗,眼睛立时就红了。连被仁多澣打破如意算盘的不快都立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大吼一声:“杀1也不管步兵跟不跟得上,便带着骑军,恶狠狠地向狄咏扑了过来“环州义勇断后,援军进城1狄咏在马上看见扑来的慕泽,立时跃马大吼,率领三百义勇,掉转马头,杀向慕泽部狭路相逢,弓箭几成无用之物,高举着各式各样的马用兵器,口中发出慑人的怪叫,两支骑兵硬碰在一起。环州城屏住了呼吸城墙上。

    率援军而来的,竟然只是个年纪轻轻的陪戎校尉!何畏之不由皱起眉毛。

    “下官李敢当,奉石帅之令,率庆州义勇两千,增援环州城。”

    何畏之原本喜悦的心,立时沉下去大半。果然只是义勇。虽然他不知道这批人至少是半自愿前来,并非单纯的义勇,其中还夹杂了一些禁军与厢军官兵。

    “带霹雳投弹没有?”何畏之心存万一的问道。无论如何,有霹雳投弹的话,于守城还是颇有好处的。

    “带了。”

    何畏之喜上眉梢,“带了多少?”

    “一百枚。”

    才浮起来的笑容瞬间变成苦笑。何畏之看了一眼城外与慕泽正杀得难解难分的狄咏部,沉声说道:“鸣金!”

    援军来了,自然没有理由投降了。环州义勇就只剩这么一点家当了,不能再让狄咏全部挥霍光了。如果环州城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这些几百人身上了。何畏之没有指望那装备参差不齐的两千庆州义勇。

    已经是第六天了,如果能坚持到高遵裕的援军赶到,环州还是可能守住的。何畏之的目光,已经是第三次投向东南了。

    援军应当早就在路上了吧?

    “我手中没有可以支援环庆的人马。”定西侯高遵裕的表情如同千年花岗岩。“援军自然会派出,但不是现在。”

    月明真人在后面凝视着高遵裕的目光深沉,嘴角却不禁露出讽刺的了然之笑。

    “如果石越出事,只怕朝廷不会善罢干休。”

    “从来官场都是人走茶凉。”高遵裕冷笑了一下,没有多说。石越若是活着,或者他还有麻烦;石越若是死了,他再挥师收复环庆,他高遵裕便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谁敢追究他的责任?

    何况,平夏城战况惨烈自是事实。他有充足的理由,不发救兵。

    他高遵裕可没有要求石越在庆州充当英雄“听说狄咏在环州……”

    月明真人的话,换来的是高遵裕残酷的冷笑。狄咏?若不是他与石越,他高遵裕怎会突然间几乎身败名裂?若非西夏人这次入寇来得这么及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石越与朝廷都不得不依赖更熟悉渭州军中事务的自己,他几乎不能翻身……一个“前郡马”还不如一条狗来得值钱!何况这个“前郡马”还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宫廷斗争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时的皇家,根本不会在乎狄咏的生死“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败,高遵裕能趁此机会控制局势,掌握陕西的兵权也是不错的局面。”月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立即放弃了对高遵裕的劝说,“既然高帅已经拿定主意,那么,贫道以为,环庆那边,不做点样子,日后朝廷那里只怕不好交差“真人对朝廷的了解,还是略嫌不够。”高遵裕突然转过身来,好心情的解释道:“朝廷在乎的,永远都只是结果。如果石越兵败,而我能挡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挡住,只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会责罚我,相反,朝廷一定会嘉奖我,笼络我!何况,我的官位现在渭州知州,我对朝廷的责任,亦不过是守住渭州的疆土月明只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冒了上来。

    因为他知道,高遵裕说的是事实。

    “本帅自然会集结人马,准备救援环庆!”高遵裕抚摸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关系重大,本帅已将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贼犯我环庆,兵力雄厚,本帅自需要一点时间来集结军队……”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个冷战。

    “着人回报石帅,援军不日出发,望坚守待援。”

    哗地一声,一只名贵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狰狞的笑容。

    环州围城第十天城墙上战死士兵的尸体,已经没来不及清理。西北城墙的一角已经塌了老大一块。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环州城中,能拉动弓箭的士兵,已经不足千人。

    狄咏的战袍早已染红,身上有着近十处的箭伤、刀伤。援军至少应当到了庆州吧?狄咏心中惨然,但也有一丝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军到来了。

    “李敢当!”

    “在!”

    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的人站地狄咏的跟前。

    “投降的时候,你率领还能骑马的弟兄,开东门,想办法逃回庆州报讯。”狄咏平静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狄咏,断然拒绝。“下官绝不会投降!若等不到援军,下官与将军忠烈祠相见便可!万不可效法文焕那厮,身败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满城百姓被屠吗?”狄咏厉声喝道。

    李敢当怔了一下,迟疑起来。但仅仅是一瞬,李敢当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墙的砖中。他单膝跪倒在狄咏面前,高声说道:“下官来之前,已向石帅发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从命狄咏无可奈何地看了李敢当一眼,叹了口气,转向何畏之,说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队突围吧。”

    何畏之默默点头。

    “李敢当,那便由你将我的人头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咏淡淡地下达着命令,声音异常地平静。

    “将军!”李敢当哽咽了-

    “我已经写好了奏折与遗书,若何将军能够突围,你便不至于被误会。”

    李敢当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中想道:无论他能不能突围成功,我都不会被误会“一个时辰后,开城门投降狄咏语气平静地下达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命令。他的目光遥遥的注视着远方,很久很久也没有转移过,李敢当与何畏之则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带着敬重,也带着苍凉。虽然他们的心里,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狄咏此时的表情,既不象是愤怒,也不象是悲伤,而是——温柔。

    此时的狄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娇妻,还是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最后留恋的看看这个世界?

    这都已经没有人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匕首反手插进狄咏的心脏,狄咏的手似乎扶了一一下城墙,却迅速的滑倒在地,何畏之缓缓的走近他,狄咏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似乎在最后的一刻,他也并没有放弃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表情看起来竟然特别的纯净,并不象是一个勇猛的将军。

    何畏之轻轻地帮他合上双眼,。命后经当年送给石越的。何畏之轻轻的帮他合上了双眼,他的目光落在狄咏的胸膛上,匕首已经完全刺入了他的胸膛,只露出镶嵌着腥红宝石的柄身,何畏之忽然认出,这柄匕首正是他当年送给石越的,石越又将之送给了狄咏,最后由它终结了狄咏的生命。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场盛大的婚礼,鲜花铺落了汴京的街道……

    一刻钟后,环州城满城大哭。

    仁多澣与慕泽奇怪地望着环州城,不明白那哭声因何而发。

    在前线战斗的慕泽,还是不断算计着异己部队的仁多澣,都对环州城又恨又敬。

    这座小小的环州城,西夏军付出十天时间,以及超过一万余人死伤的代价。

    慕泽已经准备好城破之后,要让满城人都为这种抵抗付出代价,也需要借此安抚死战的士兵。

    最多只需要一次进攻了。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环州城墙上,升起了白旗!

    “投降了?!”仁多澣与慕泽面面相觑,所有的西夏军将士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环州投降了?!

    环州城门全部打开。

    从西城门出来一位身着素袍的宋军军官,缓缓向仁多澣与慕泽走来,他手中还捧着两个盒子。

    西夏士兵们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个军官一步步向仁多澣走近。

    “让他过去。”随着仁多澣的命令,西夏士兵自动向两边退开,给这位宋军军官让出了一条道路“下官大宋环州陪戎校尉李敢当,向仁多统领乞降1李敢当的喉咙中,无比艰难地吐出来这句话仁多澣与慕泽对望一眼,“狄咏呢?他如何不来?1

    “狄将军人头在此。将军遗言,请仁多统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满城百姓一条生路。此为环州户籍册!”

    仁多澣大吃一惊,“狄咏死了?”一个亲兵接过李敢当手中的木匣,打开来看,赫然正是狄咏的人头!

    “狄将军希望能够用自己的人头,换取仁多统领的仁慈。”

    仁多澣没有回答李敢当,他执鞭远眺残破的环州城,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然知道狄咏的身份,是绝不可能成为俘虏的,而且两国交兵……但是,不知为什么,仁多澣竟然没有征服的快感。

    “收下他的户籍册。我答应你,进城之后,绝不纵兵侵犯百姓。”仁多澣沉声说道。

    “多谢仁多统领!”李敢当向仁多澣拜了一拜,突然也倒在了地上。

    几个亲兵冲上去,翻过李敢当的身体,发现他的胸口,也插着一把匕首。

    “厚葬此人。”仁多澣叹息道。'他的目光移过装着狄咏首级的木匣,高声命令道:“准备进城!”0o便在此时,便听到东城方向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未多久,一个士兵策马跑来,高声禀道:“有宋军突围“截住他们!”仁多澣身后的慕泽,不顾身份的发出了命令,表情无比狰狞。

    庆州。

    “高遵裕的援军,爬也应当爬到庆州了!”石越站在庆州城楼上,远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丢下了这句话。

    环州城的五缕烽烟已经熄灭一天了。根据事先的约定,如果各城遇袭,只要城池未陷,五缕烽烟便永不熄灭。狄咏与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环州城,力拒超过十倍于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环州城甚至不会沦陷。

    石越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以狄咏的身份,环州陷落,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只不过石越并不知道狄咏是为了满城百姓的生命,放弃了战死沙场的荣耀,而选择了另一种死法。

    “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连李丁文都忍不住劝说起来。

    “然后被西夏人一路追杀至长安城下么?!”石越沉着脸反问道。“庆州城的得失,可能牵涉到整个战局。我身为主帅,没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这里了。”

    李丁文闭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澣发什么神经,居然胆敢来进犯环庆?

    谁也想不到,这不过是因为一个降蕃建功立业的野心。

    “今庆州之将,先生以为何人可用?”石越转身离开城楼,走到李丁文身边时,身形顿了顿,沉声问道。

    “贾岩、张蕴、王恩三人而已“正合我意。”石越点了点头。

    紧紧跟在石越身后的丰稷脑海中立时浮过三人的简历。贾岩、张蕴、王恩都是开封人,但是经历却各不相同。贾岩是在禁军大阅时,由皇帝亲自选定,后又入讲武学堂优等毕业;张蕴是将门之后,本在刘昌祚军中,刘昌祚调至龙卫军,他亦随之而至环庆,此次龙卫军出征,是刘昌祚向石越推荐张蕴协助留守;王恩却是羽林卫士出身,因材武出众,才补放外任。丰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三人皆是名列史册,号称名将。但是在熙宁十年之时,贾、张、王三人,虽然各有骄人的资历,却依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否则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与石越一起呆在庆州,并且被石越与他的幕僚看中“学生数日来,观察诸将练兵,惟贾、张、王三人旗鼓严整,虽驱使乡兵,亦能进退有度,法度严明。学生又与三人论军事,其谈吐见识,不与他将同。”李丁文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决心坚守,那么与其作徒劳的劝解,还不如积极想办法来面对将要出现的困难。率军作战,无论是他还是丰稷,皆无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说,军中名将,又几乎倾巢而出,前往绥德城,此时在中下级军官简拔人材,便是重中之重。

    石越沉吟了一会,转头向丰稷说道:“以贾岩为正将,张蕴、王恩为副将,节制庆州城内所有部队,负责庆州城防“是。”

    在环州城的烽烟熄灭两天之后,庆州城城墙上的士兵,终于看到了西夏人的军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军队。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压压的一片,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高高扬起的灰尘,向着庆州城席卷而来庆州城的号角在夕阳中吹响,发出悲呛的呜鸣声。站在城墙上的宋军士兵,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略带紧张地望着西夏军队肆无忌惮地涌向自己的城池。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偷偷回头觑望——在他们的身后,庆州城的城楼上,高高竖立着一面斗大的方旗,上面用浓厚写了一个巨大的“石”字!

    尽管人人都知道新化县开国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不过是个文臣,但是这面帅旗的存在,却给了庆州城的军民们莫大的安慰,以及战斗的决心西夏士兵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站在城楼上观战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古代战争的震撼感,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丝隐隐地兴奋。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自己是处于被攻击的一方最近靠近庆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的仰视着面前的城池。从他们的身后,分出两只部队,分别向南门与北门杀去。

    “围三缺一!”石越身后的李丁文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庆州城下。

    慕泽挥鞭指着庆州城楼上的“石”字帅旗,高声笑道:“石越果然便在这里!”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宋人多诈,用兵当以谨慎为先。”

    “是。”慕泽假装恭敬地答应着。一面高声命令道:“挑起狄咏的人头!”

    “遵命。”

    在狄咏的首级被一根旗杆挑起的那一瞬,庆州城如死一般寂静。城楼之上,石越的脸庞开始充血,牙齿咬得轻轻作响。

第两百二十三章 舔脚的原因,贝罗的奉献

    狄咏的首级在庆州城外已经悬挂了整整三天。慕泽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领五百兵士前往庆州城外骂战,指着狄咏的首级羞辱庆州的宋军。但是这三天时间里,庆州城内的宋军,却并没有半点反应。犹如一只饿狗,眼见着一大块肥肉却无法咬动,慕泽的双眼都充满了血丝,每次望着庆州城墙都表情狰狞,恨不能一口将庆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仁多澣不愿意折损本部人马的心思,这几天几乎是*裸地表露了出来,西夏军在攻破环州后,慕泽遣人威逼利诱,招降了几个蕃部,西夏军的总数又达到了四万余人,但是仁多澣既不愿意拿本部人马当炮灰,而临时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当攻城主力,慕泽便几乎是无兵可用。

    而且庆州城也不比环州城,如果说环州不过是边境小城,距离环州二百里的庆州城却是西北重镇,虽然远远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险固,亦不及绥德城之高深,但是庆州城正当白马岭两川交汇处,阻山负水,人口数万,城长九里,亦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所以慕泽的行为,在仁多澣的眼中,却不仅仅是一只饿狗,而是一只疯狗!

    若非从俘虏口中知道庆州城内能战之兵不过数千,其余多是战斗力低下的部队,仁多澣压根就不打算来攻击庆州。他和石越没仇,自然犯不着拼命。纵然此时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庆州城下,仁多澣也断然拒绝了采用蚁附攻城的方法——也许用这样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庆州,但是死伤必然惨重,前面的环州之战死伤虽然不是本部兵马,猛攻那么些时日,士气总有影响。所以仁多澣采用了历史上最常见的攻城方法——围而不攻,看看攻守双方哪一方耗得久。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方法,没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功,但是仁多澣压根就没有打算见功!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攻下了环州,围困过石越,这等战功,无论如何都是可以交差了。

    远远望着在庆州城下高声骂战的慕泽,仁多澣眼中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蔑视的光芒。

    “统领,这般叫战,宋军都是龟守不出,不如留下一点兵力吓唬吓唬石越,大军却绕道入陕,得点东西才觉实在。”仁多澣的部下们,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尔以为我大军可以长驱直入,路上宋人却都只敢婴城自守,不敢交战么?”仁多澣环视身边诸将,冷冰冰地问道。

    “石越不过一个文官,小的谅他胆子早已惊破,还能有多少出息不成?”一个偏将满脸不屑的咧嘴说道。

    仁多澣重重哼了一声,道:“他胆子惊破,便敢在庆州固守不退?”

    “末将以为,我军若绕过庆州,抄掠关中,石越还能龟守庆州?待他出壳,正好破之。”另一个将领的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如同一群强盗到了一个富贵人家的门口,仁多澣的部下们,对大宋朝的富庶,都是垂涎不已。尽管陕西几乎是大宋最穷的路之一,但相对西夏而言,已是天堂。

    “休要生贪念!”仁多澣沉了脸,厉声喝斥道:“尔等真是鼠目寸光之辈。”他的目光移向庆州城,在城楼上的“石”字帅旗上停留了一会,方移开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想错,石郎君绝非是任人欺凌之辈。”

    众将见仁多澣发怒,连忙噤声,但是心中却未免不服,各自在心里或是愤愤不平,或是遗憾不己地想着心事,却没有人听见仁多澣在低声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此次用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在庆州城下骂得口干舌燥的慕泽,望着城墙上毫无反应的宋军,不由得感觉一阵沮丧。

    “石越真是沉得住气。”慕泽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奈的想道。慕泽对石越有着清醒的认识,至少他知道石越并非是胆怯惧战。这三天来,他不断的观察庆州的宋军,虽然各方面的情报显示庆州城大部分是战斗力不强的厢军、义勇甚至是称得上毫无用处的乡兵,但是却不知道石越任命谁做了守将,竟是将这等乌合之众规束得部伍严整,凛烈难犯。

    “此人才华,远在狄咏之上。”慕泽出神的望着庆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这样的念头。他现时已经隐约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实力。对西夏高层政治斗争茫然无知的慕泽,亦只能心中愤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价,又有什么办法能撼动这座西北大城?

    一种无力的感觉涌上慕泽的身躯,想尽了各种侮辱的词语来骂阵,宋军却偏偏沉得气;建议仁多澣佯攻关中,或诱或逼宋军出城,却被不肯冒险的仁多澣一口否决——慕泽回头望了中军大阵一眼,心中暗想着不知道自己窜掇仁多澣的部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也许,必须想出更好的计策才行了。慕泽掉转马头,面向庆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恶狠狠的吼道:“骂!给老子大声骂!”

    顿时,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秽语,又开始响亮起来。

    庆州城内。陕西路安抚使司行辕。

    宋军诸将正在激烈的争吵着。

    “狄将军的首级在城外已经悬了三天!”王恩涨红了脸,向着贾岩、张蕴嘶声吼道:“难道我等就这样龟守不出么?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都没甚好下场!”说完,他转身正视石越,抱拳道:“请石帅给末将五百精兵,好让末将夺回狄将军首级!若是失败,愿领军法!”

    石越知道王恩与狄咏同是侍卫出身,有香火之情,当下只是默默将头转向贾岩。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个勇将能夺回狄咏的首级;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参预自己不懂的事务,尊重贾岩对防务的主导权。

    这三天来,每天晚上石越做梦都会梦到狄咏血淋淋的首级,似乎一会儿在朝他微笑,一会儿则是愤怒的瞪着他,这种噩梦不停地折磨着石越,以至于他的睡眠越来越少,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显出疲倦之态。

    石越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狄咏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虽然明知道这个人是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但是石越对狄咏,由一开始的提防、算计,慢慢变成了欣赏与尊敬。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有着勇敢、忠诚、热血诸多的美好品质,还有着在当时代的人身上十分难得的品质——尊重阶级较自己低的人。狄咏对待每一个士兵都非常的关心,对普通的百姓,亦没有世家子弟的轻视,在一起巡视地方的日子里,石越能感觉得出来,他对士兵与百姓的关心,并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罕见的自居于平等地位的关心。

    这样的品质,在一个出身世家,结交尽官宦贵族的青年贵族身上出现,无论如何,石越都认为是一个异数。既便是桑充国,对待普通的百姓,虽然一样的同情与关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是隐隐有着一种自居于精英的感觉。在一投手一举足之间,便会不经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态度。其实,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长期身居高位之后,竟也会不经意的流露出这种姿态来。只不过这一点,石越自己是感觉不到的。

    这种连石越与桑充国都没有的品质,竟然出现在狄咏的身上,这让石越对狄咏的感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多了一份惊讶与尊敬。

    但是现在,这个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级,却正血淋淋的悬挂在庆州城外!ijPTDM石越一直不敢将狄咏战死的消息送回长安,他无法想象清河的表情,那双乌黑的眸子中,会有怎样的心碎与绝望?还有那个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有几乎石越试图设想如何向清河交待这件事情,但是刚刚想了个开头,就逃避似的放弃了。

    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受到两宫太后与皇帝的责罚不久,又紧接着失去自己挚爱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时亦永远地失去父亲。

    似锦的繁华,竟是在瞬间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无尽的伤痛……

    石越无法想象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两条人命!

    初为人父的石越,此时对孩子的感觉,已经是到了一个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对人生的眷恋。看到狄咏的首级,想到清河与她的遗腹子,石越总会想起在长安的妻子与女儿……战争与死亡,对于心有挂念的人来说,永远都是一件值得憎恶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却知道,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战争不可避免。此时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时机——战争已经开始,不打胜的话,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石越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坚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墙,却都不敢正视那颗首级。

    他每次都会刻意的将目光偏离狄咏的首级。

    当初将狄咏放在环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军中的威名,来威慑敌人。石越在理智上,并不认为刘舜卿的计划有什么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与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尤其是你所欣赏、尊敬的人,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人,这个人的首级此时还被敌人悬挂在城外的时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觉到古代战争的野蛮。他甚至忘记宋军其实比西夏军更重视首级之功这一事实,只是在心中一点点的加深对西夏的嫌恶。

    与此同时,一种羞辱的感觉,也在与日俱增。

    事实上,石越几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准备开口赞成王恩的建议。

    身着玄甲的贾岩笔直的站立在下方,一只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脸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见任何神色。惟有一袭黑色披风,被钻进厅中的西风掀动衣角,微微拂动。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贾岩身后低垂着头的张蕴身上,稍稍停留一会,方将目光移回贾岩身上,朗声问道:“贾将军以为如何?”他的声音中,竟是带着几分希翼。

    “末将以为不妥。”贾岩的声音十分冷酷,“三日来,末将观察西贼形势,已知西贼无必战之意。我军只须坚守庆州,保护关中,稳定战局即可,一但延绥战局抵定,平夏城与庆州之敌,决难久恃。”

    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石越无奈的闭上了嘴,却带着几分希望将目光移向王恩。

    “坚守,坚守!”王恩冷笑着高声反驳道:“如此以往,军士必然以为将领怯战惧战,士气下降,人无效死之心,只恐一旦西贼发难,士兵们都会畏敌如虎!”

    “但是出城作战,岂非正中西贼圈套?”张蕴抬起头,正视王恩,反驳道。

    “未战焉知胜负?!”王恩慨声道:“给末将五百精兵便可!胜则可挫敌锐气,败亦无关大局。”

    “我军兵力有限,能战之兵尤少,岂会无关大局?”

    “但龟守不出,坐受污辱,又岂是为将之道?!”王恩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上的瓦片都掀了下来,石越却丝毫不以为意。站在石越身后的李丁文微微皱了皱眉,目光移向门口,却见门口的帅府亲兵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厅中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李丁文的脸上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王恩却根本不曾注意李丁文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圆了眼睛,仿佛是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着贾岩与张蕴,说道:“当年张巡守城,贼兵之盛,远过今日。张巡犹敢率数百精兵出城破敌!二位岂能如此怯战?这般又如何对得起狄将军的英灵?!”

    张蕴的脸立时红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望了望石越,却又忍住,将目光向移向贾岩。

    贾岩平静地望了王恩一眼,问道:“王兄自以为能比张巡、南霁云?”

    “愿立军令状!”

    “不许。”

    王恩气愤地望了贾岩、张蕴一眼,大声哼了一声,竟是连礼都懒得行,转身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视远去的王恩,心中竟是有几分同情,还有几分羡慕——王恩可以尽情地说出自己想做的事情,发泄自己的情绪,但是想做一个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却没有这个权利。却听贾岩沉声说道:“王恩轻慢主帅,违军法,当重惩。”

    石越摇了摇头,道:“虽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帅亦不罪他。按律处罚便可。”

    “是。”

    石越微微颔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转过话题,问道:“贾将军果真以为仁多澣无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强攻庆州,不过是双方消耗士兵的性命而已。本城军民,守卫家土,皆抱死战之心,庆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计,是想诱我军出城野战,庆州之兵,并非精锐之士,而仁多澣是善兵之将。若与西贼野战,除非韩信再世,我军决无胜理。以短击长,智者不为,故末将以为,不如固守,仁多远来,必难久恃。”

    “若仁多澣绕过庆州,又如何?本帅当难坐视关中遭难而不救。”

    “仁多不会行此策。”贾岩自信的说道,他大步走到厅中一侧摆置的沙盘之前,指着白马岭说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军不论,庆州不克,而西贼欲攻此四处,是腹背受敌,自蹈死地。至于西贼欲入宁州,庆州是必经之地,现今天已转冷,随时可能降雪。彼孤军深入,只须一场大雪,西贼便将尽数困死。纵不下雪,彼不仅归路被扼,复有腹背受敌之忧。我素来听闻仁多用兵谨慎,岂会冒此奇险?若其行此策,必是诱我出城之计。”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宁州呢?”李丁文追问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军能至,则可生擒仁多;若援军不能至,则只能以宁州全境百姓之身家性命,延滞仁多行军,将其歼灭在宁州境内。但无论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还西夏。”

    石越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所谓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性命亦不过是夺取胜利的工具而已。虽然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对此,却是始终难以认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届时会做了什么反应。也许不能保持那种冷血,也许比自己想象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贾岩却并没有注意到石越的反应,他微微叹了口气,稍稍放低了声音说道:“此等事皆不足为惧,末将惟一担心的,是西贼引河灌城。”

    听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身子不由一震,他与李丁文讨论,也是觉得此事最可忧惧,这时却被贾岩说了出来,他正待询问对策,却见一个武官急匆匆跑来,一面高声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石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高声喝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个武官一愣,连忙安静下来,快步入厅,上前参拜道:“启禀石帅,王大人刚刚率几百人强出西门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都怔了一下。

    石越站起身来,便大步向门外走去,一面说道:“走,上城楼。”侍剑连忙取了石越的披风,紧紧跟上。李丁文与贾岩、张蕴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报信的军官呆呆地怔在了厅中。

    石越等人走上城楼之后,便发现城墙上的士兵都目不转瞬地望着城外,一面还不停地呐喊助威;众人将目光移至城外,只见王恩披挂齐整,率了约三百余精壮步兵,手执斩马刀,正与西夏兵撕杀在一起,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身上插着弓箭的死尸、无主的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将目光寻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见他满脸血迹,面目狰狞,手执长斧,率着一队士兵大声吼叫着冲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一个西夏小首领模样的人斜里冲出来阻挡,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连兵器带人砍为两半!鲜血如喷泉一般洒在王恩身上,宋军士兵都一齐发出“哦哦”的大吼声。

    石越见着这个情景,竟觉血脉贲张,一时早已忘记了自己不应干涉将领指挥权的诫语,厉声喊道:“擂鼓,助威!”

    贾岩与张蕴相顾苦笑,但是却毕竟不敢违了石越的军令,且二人心中亦抱着一份侥幸,连忙吩咐下去,顿时,城楼之上,鼓声雷动,随着这鼓声,憋足了三天鸟气的宋军士气,一齐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助威之声。石越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之上,只觉得脚底的楼板都在随着战鼓声与呐喊声的节奏不停的颤抖,心脏更被鼓声所引诱,随之而有节奏的跳动。一旁的侍剑和几个亲兵,虽然有意无意的斜站在石越的身旁,以求应付随时而至的危险,却也都是满脸通红,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冲出城外,与敌人厮杀一番。

    与城楼上的战鼓声相和,战场之上,王恩与他的士兵们一齐发出似乎是从心肺中吼出来的杀伐之声,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这支宋军焕发出来的斗志与威势,竟是让远远观战的仁多澣都为之一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东朝已非昨日之东朝!”仁多澣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目光却久久凝视着那个站在庆州城楼之上的,身形长大的三十多岁的男子。

    站在前阵督战的慕泽却无暇发出任何的感叹,他只看见那个宋军军官,每击杀一个敌人,都会用鲜血淋淋的手在脸上抹一把,现在他的脸和地狱的鬼怪都没什么区别了,每次西夏兵冲到他跟前,都会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怔,但只是这一怔,便足以致命。

    “十二个!”慕泽磨着钢牙,恶狠狠的数着——被王恩劈成两半的西夏军,已经有十二个,其中还有四个小首领!慕泽拔出了佩刀,正欲亲自冲上去,结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中军官正好策马而至,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

    慕泽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马上前,亲自举起将旗,向西方挥舞。很快,围攻宋军的西夏军都注意到慕泽的旗号,开始且战且退。身陷战局的王恩部却兀自不觉,只是紧紧跟着西夏军前进,因为感觉到自己距离狄咏的首级越来越近,士气也愈发高涨。

    庆州城楼之上,贾岩与张蕴却是脸色微变。贾岩悄悄走到石越身边,低声说道:“石帅,这是西夏军诱兵之计!”

    “啊?”正兴高采烈注视战局,以为西夏人是被王恩杀退的石越,心中一惊,忙说道:“如此,赶快鸣金!”

    “没用的。”贾岩在心中无息地叹了口气,却是依言传令下去:“鸣金!”

    清越的钲声传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个激灵,他停了下来,看着旗鼓未乱的西夏军,心中立时恍然大悟。但是他这么一停,刚刚正在退却的西夏军,却又如潮水般的围了上来。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又望了一眼远远抛在身后的庆州城。

    “没办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边的鲜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决断一下,王恩立即高举着长斧,高声吼道:“孩儿们,杀!”

    “杀!”数百人的呼声在王恩身后响起。无视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冲向西夏军。

    接下来便是残酷的撕杀,在快要接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之时,西夏人停止了后退,再次包围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冲击。

    身体的残肢与断裂的兵器一起飞上天空,摔落沙场。

    鲜血与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声与痛苦的惨叫声交相混织,响彻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坚固的堤坊,宋军再有力的冲击,亦无法冲破西夏人的军阵。每一次冲击,都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

    庆州城上的诸人,竟是感觉到一种战场沉默的错觉。

    “不能见死不救!”张蕴都忍不住了。望着己军徒劳的努力,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地被敌人消灭,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不能再出兵。”贾岩也许是城楼上除李丁文外,惟一还能冷静的人。无视众人愤怒的目光,贾岩冷冷地向自己的亲兵下达了命令:“尔等亲自去把守四门,有任何人敢出城门者,立斩!”

    “是。”

    贾岩这才转向石越,平静的解释道:“西贼势大,本可早歼王恩部于阵前,诱其至中军之前,不过是想借机诱我军出城相救,然后一举歼灭。王恩违背军令出城,纵其返城,亦当斩于军前。此时陷吾军于险境,岂可为救一匹夫而置庆州于险地!”

    石越无言的点了点了头,他看出贾岩的眼中,还含有责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张擂鼓,也许事情还有挽回的一线希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被淹没在万军之中的王恩部,看着王恩一次次发出吼叫,率领越来越少的士兵徒劳的一次次向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冲锋,心中竟是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冷洌的西北风如刀一般刮过石越的脸膛,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但是石越却兀然不觉。

    城外。

    仁多澣远远望着一次次徒劳冲锋的王恩,脸上的神色,早已由轻蔑变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过是借此陷石越于两难,来打击庆州的士气而已。任何军队的士兵,眼睁睁望着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伤,都是难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却正好一举击溃之。

    但是那个宋军军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却由匹夫之勇上升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应当有二十余处伤口,此时身后,只跟着不足十个士兵。他们的目标,依然只有一个——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

    几乎将王恩部淹没西夏士兵,都带着几分尊重地望着自己的敌人。双方无言的对峙着。连慕泽都没有了那份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名中军官策马冲至阵前,高声喊道:“仁多统领询问宋将之名,若能归顺,立拜将军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声,“爷爷是大宋宣节副尉王恩!世上岂有投降的宋将!孩儿们,杀啊!”

    “杀啊!”

    慕泽无言的摇了摇头,拉开了手中的大弓。

    庆州城楼上,石越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后,在悬挂狄咏首级的旗杆旁边,又竖起了另一根旗杆,上面挂着另一颗首级。与狄咏闭目的安详、眷恋不同,王恩的首级,却是瞪大了双眼,至死犹能看出愤怒与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日残照之时。

    庆州城内。安抚使司行辕的后面,有一个一亩大小的水池,被称为碧池。此时碧池之中,飘满了落叶。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子坐在水池旁边的水榭之上,轻轻抚摸着一把古琴,手指却没有触碰过一次琴弦,只是拿眼睛不时的瞥着水池中的落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则佩剑站立在他身后,警惕地凝视四周,目光每次滑过中年男子身上时,都会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钦慕与敬爱之色。

    若是有认识的人经过,必然大为惊讶,因为这两个男子,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与他的书僮侍剑。

    庆州城经历过昨天王恩的战死,城中士气低落,军心沮丧,石越与贾岩、张蕴竭尽全力的稳定着军心与民心,又立下厚赏重罚之规,才让士气稍稍鼓舞,但是城中却始终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不安气氛当中。

    与这种不安的气氛相对应的,是于昨天晚上传至石越帅府的坏消息,悄悄潜入城中的细作,向石越报告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有数千西夏军在白马川的上游活动!

    虽然细作不能接近,无法确切知道西夏军的行动,但是西夏军在白马川上游究竟是做什么,简直不问可知!

    只可能是一件事——引水灌城!

    “西夏人还真是不值得依赖的对象啊。”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向严肃的石越,竟然说了一句让众人都莫名其妙的俏皮话。

    但是不管石越与贾岩们如何想法,这个消息,暂时却不可以透露出去。

    军心与民心的稳固,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亲自去安抚了在庆州居住的几个战死者的家属,又上城楼,亲自宣布,庆州守城成功之后,奖赏三倍于平夏城大捷!而与此同时,贾岩则在刑场上,亲自监督执行了对两个散布动摇军心言论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钱的诱惑与死刑的威迫之下,总算将庆州之兵稳固了下来。这无疑让石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庆州可是有兵变前科的地方。熙宁四年的那次兵变,叛兵占据了整个庆州城,石越在京师曾经感受到那种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来有数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时身在庆州,焉敢不小心谨慎。

    不过这样一天下来,石越的身心已经极度的疲惫。

    然而,碧池之畔短暂的宁静很快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乱。石越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潜光兄?”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高遵裕派人送来急信,道是因为平夏城战事突然吃紧,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将部队调往平夏城支援。同时他已经向李宪、王厚求援,环庆方向要等待援军,只能等熙帅李宪的部队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句,语气中甚至没有失望。显然他对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军要赶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宪有诏命在身,实际上可以不受石帅节制,只恐不足为恃。”李丁文无奈的说道。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节度使割据覆辙,在设有安抚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长官一方面受安抚使节制,另一方面却同时有权向朝廷直接汇报,并且人事权亦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除此之外,设有安抚使的三路,更有相当的部队,只是名义上受到安抚使的节制,实际上却可以自行其是。而禁军的调动权,更是以枢密院的命令为绝对优先,安抚使的每一次调动禁军的命令,都必须同时向枢密院报告。这种煞费苦心设计出来的制度,绝对不是一种适宜于征战的制度。但是李丁文也无法说什么,因为不适宜征战的制度,却并非是不合理的制度。况且这种制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没有想李丁文那么多,“绥德城的情况如何?”

    “现在传到的消息,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还是靠自己比较可靠。”石越淡淡地说道:“如何守城御敌,我不会再参预。贾岩治军严整铁腕,张蕴则对待兵士和蔼,二人互补,应当足以应付目前的形势。”

    李丁文知道石越这几句平淡的话中,包含着血的教训。他默然良久,却终是忍不住,说道:“要防西贼引水灌城,只能出奇兵击之。”

    “由贾岩与张蕴决定便可。”石越低声说道,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心中其实并不喜欢贾岩的为人,甚至认为贾岩太过于冷血与残酷,但是他却决心毫不动摇地支持贾岩。因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现在能帮助他闯过这一关的,只有这个年轻的武官。

    王恩的悲剧,不能再重演。

    “是。”李丁文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干与长处在哪里。只不过如他这样的聪明人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时间,李丁文有点惭愧,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的气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说话。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无意让石越享受过多的宁静。隐藏在暗处的亲兵的高声厉喝,将石越、李丁文、侍剑都吓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妓李清清,冒昧求见石学士,盼这位大哥能代为通报一声。”一个柔美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私妓?求见石大人?”石越带在身边的亲兵,都是朴实的乡野农夫出身,不似京城石府的仆人见过世面,此时的反应,竟似是听到什么海外奇谭一般。不过在他们眼中,一个私妓的身份,与一个朝廷三品安抚使的身份,也确有天渊之距。

    “是。”李清清带着浓重秦音的官话中,透着十足的坚定。只听声音,石越就已经感觉这个女子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没空见你,快走吧。”石越亲兵的态度虽然不是十分凶恶,却也已经带着不耐烦与轻蔑。

    声音停了一小会,正当石越等人以为李清清已经被赶走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大声唤道:“久闻石学士是当今名士,为何拒见奴家一小女子?”

    “别嚷嚷了!”——亲兵的吼声突然中止,侍剑走出水榭,望了那个自称为李清清的私妓一眼,见她一身素衫,容貌非常并非十分出众,却也颇为清丽,惟一双眸子中,闪着倔强的光芒,侍剑只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不由怔了一下,方说道:“别赶她。你求见石帅何事?”

    李清清见着侍剑,微微一敛衽,笑道:“奴家有退敌之策,要献予石帅。”

    旁边的亲兵顿时笑了起来,被侍剑一瞪眼,吓得连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却见侍剑彬彬有礼一抱拳,朗声说道:“如此有请。”

    李清清从容还了一礼,微笑着走入水榭之中。

第两百二十四章 打出一个乌龟?

    石越第一眼见着李清清的眼神,便愣住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被埋葬在石越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小村庄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礼。”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石越彬彬有礼的说道。他的语气十分的随和与亲切,却也无可避免地带着一种威仪。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没有将这种成仪放在心上,她笑吟吟的起身,望着石越,笑道:

    “奴家虽在边睡偏僻之地,亦早闻石学士之盛名,数年以来,恨无福相见。今日冒昧求见,实是死罪。”虽然口称死罪,但是李清清却并无一点害怕的意思。

    当时歌妓地位甚低,较之奴掉亦远远不如。石越心伤楚云儿之死,在朝廷时,曾经数度建议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是却一直未被采纳。此事天下人甚少知闻,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没有得到过任何改善。这时候见着李清清如此大胆豪爽,石越与李丁文、侍剑都不由暗暗称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觉到几分楚云儿的风采。不过李、楚二人却并不相同,楚云儿外柔内刚,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一口秦腔,显得非常的豪迈大月旦。

    石越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古琴上轻轻抚模,口中一面说道:“李姑娘适才可是说有退兵之策献上?”

    “有一雕虫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说道。

    “请说。”石越心中其并不太相信。

    “这几日西贼在城外骂阵,奴家亦略有耳闻。”李清清抿嘴笑道,却不继续说,只是用一双妙目,大胆地凝视石越。

    石越顿觉尴尬,两军对垒,自然骂出来的话甚是难听。这其中不少话题,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隐,比如骂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骂石越与楚云儿有旧却坐视其死,又骂石越与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咏于死境—

    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会因此而悖然大怒,中慕泽之计,但是若当面被人提起,却也会觉得有几分恼怒。须知这种闺闹之事,最易被谣传,而流传出去,实是颇损令名。

    李清清微微一笑,心中顿觉十分有趣。她早闻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试探,须知这样的话题,若是别的官员被一个妓女提起,必定恼羞成怒,说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虽然不惧,却也是冒了风险才说出来。但是石越却是只觉得尴尬,毫无因此要迁怒的意思,久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觉得这个石学士确实与众不同。

    “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李清清笑道:“他西贼能造谣辱骂,难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们的污秽事么?奴家十三岁入匀栏,环庆与夏国交壤,往来客人说起西夏的阴事,却也颇是不少。”

    石越与李丁文都笑了起来,连侍剑亦不禁莞尔。只觉得这个女子十分有趣,却也过于天真。“难道骂几句私隐,就能让西贼退兵?”

    李清清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学士可知贼兵的统帅是何人?将领又是何人?”

    “统帅是仁多淤,将领是慕泽。”

    “学士可知这仁多淤实是仁多族的族长,一向亲附夏主,颇为梁乙埋所忌?而慕泽不过一降将,在夏国立足未稳?”

    “那又如何?”话虽然这样说,但是石越与李丁文的心都动了一下。

    “夏国如今实是女后当权,梁太后淫荡不堪,有许多丑事,都难以宣诸于口。若是将这些丑事一一骂将出来,学士以为仁多淤与慕泽当如何?”李清清微微笑道:“这些事情,在大宋流传,自然无关紧要;在西夏私下流传,亦是无关紧要。让旁人听见,亦可能是无关紧要,·准独是让仁多淤与慕泽听见,却足以让他们如坐针毡。”

    玩弄这等阴谋权术,人性心理,李丁文最是得心应手,此时听李清清提起,李丁文便击掌赞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后会如何处置,仁多淤与慕泽,却不能不惧。这是数万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都知道仁多淤与慕泽知道了梁太后的阴事。虽然除去此二人亦己是欲盖弥彰,但是总好过放任此二人逍遥自在,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仁多淤纵然是仁多族的族长,亦不能不疑惧;而慕泽一降将,更不待言。”

    “正如这位先生所言,梁太后虽然未必因为此事便要杀仁多淤与慕泽泄愤,但以仁多淤与慕泽所处之地位,却不能不怕。”李清清狡黯的一笑,说道:“奴家相信,经过此事,仁多淤绝不敢再一个人去兴庆府。”

    “可惜这等毒计用多了便不灵。”李丁文充满恶意的评价道。

    这一刻,石越竟然开始替仁多淤担心起来。不过,对于真实的效果如何,石越总有几分将信将疑—但是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对自己一方是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侍剑,派人去请丰参议与贾、张二位将军前来商议。”石越向侍剑吩咐完,站起身来,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诚恳地说道:“无论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庆州百姓向姑娘道谢。”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会如此,’隐陀避开这一拜,敛枉还礼道:“诚如学士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奴家一介女流,苟能有益国家,是奴家之幸。”

    一夭之后。

    庆州城外。

    西夏中军帐中,仁多淤眯着眼睛,据坐帅椅,听一个书记小心翼翼地念着一封书信:“……将军向怀忠义,而今夏国牡鸡司晨,权臣当道,此越窃为将军所忧者。使将军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侵之害;若立功于外,则亦不免招梁氏之忌!将军处此两难之境,虽忠臣义士,不暇谋身,然则将军欲置夏主为何地?使夏无将军,兴庆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国与夏,本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淤轻轻挥了挥手,书记忙将书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却听仁多淤笑道:“这是石越劝我退兵呢。”

    此时站立在中军帐中的寥寥数人,尽皆是仁多淤的心腹,他说话也并无顾忌。右手轻轻摩辈着刀柄,一面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若要攻克庆州,眼下来说,亦并非没有办法。”说话的人是清远军守将党名讹兀,与梁氏一向不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党名讹兀迟疑了一下,说道:“石越亲自坐镇庆州,而宋军兵力却如此之少,那么宋军主力在何处呢?”

    “自然是在绥州。”众将对党名讹兀提出如此常识性的问题,显得非常的不屑。须知平夏城距此不远,战报还可以互相通报—虽然了解的,也只是许多天以前的战况,但是也可以断定,平夏城的兵力并非是宋军主力。

    党名讹兀眯着眼睛笑了笑,望着仁多淤,说道:“不错,正是在绥州。但这意味着什么,统领可曾想过?”

    停了一下,党名讹兀方接着说道:“这便是说,宋军早己知道我军三路进攻的方向,并且知道我军主力将会进攻绥州!”

    听到这句话,连仁多淤都不由一震,一双眼睛瞬时睁开,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细?!

    “不知道。”党名讹兀缓缓摇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话中的语气,奸细都不关他屁事,“要紧的是,平夏城梁乙道占不到便宜,绥州只怕要吃大亏,惟我们这一路能胜!”

    摆明了是说有没有宋军的

    换句话说,三路大军,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几个将领都兴奋起来。

    但是仁多淤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两路皆败,·准独统领得胜!”党名讹兀嘿嘿笑道:“这可并非好事。况且万一宋军狗急跳墙,我军也免不了损失惨重。眼下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的,不可预料的因素太多。一旦我军损失稍大,这场胜利,只怕会成为催命符。”

    他话说到这里,仁多淤己经是了解于胸。如果出现两路受挫一路独胜的情况,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过梁乙埋,就会激化双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会急于将他除掉,以防止军中出现成信很高的敌人。石越的书信,虽然是说辞,但是说辞之所以能游说人,却正是因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拥护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书信—那还是在环州之战前写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话,与石越说得几乎是一般无二。

    仁多淤惟一不知道的是,身为清远军守将的党名讹兀,这两年来收受的大宋职方馆的金钱与物品贿赂,总价值至少超过八千贯!

    对党名讹兀复杂的动机并不了解的仁多淤,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来。

    攻不攻庆州城,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退兵,可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况且军中还有一个让人生厌的降蕃慕泽……他刚刚想到这里,便听一个将领说道:“但是现在退兵也不成,更会落人口实。况且还有慕泽那个野人在那里堵河……”

    “一个降蕃而己。”党名讹兀阴恻恻的冷笑道,话语中冒出一股杀气。

    仁多淤思忖了一会,沉声说道:“将慕泽召回来,明天见机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还在迟疑之中,但是慕泽这样的人物,对仁多瀚来说,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是打败仗,他倒是一个替罪羊;但是没必要在打胜仗的时候留着他来争功,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时,让他当眼中钉。“是该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仁多瀚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样想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因为慕泽这样的麻烦,对他而言,实在提不到“杀”的层面,正如人们更喜欢说“捏死一条虫子”,而不习惯说“杀死一条虫子”。

    次日。

    慕泽踌躇满志的踏进中军大帐,他这两天都是不眠不休地亲自率军堵河,想到数天之后,庆州城就会成为泽国,而生擒石越这种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泽连走路都觉得有点飘。尽管此时庆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泽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仁多瀚高据帅椅,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帐中诸将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奇怪,好象,好象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一一慕泽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手下意识的去摸佩刀,不料却模了个空。这时候他才想起进帐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将慕泽,参见统领。”感觉到危险气息的慕泽一面抱拳行礼,一面警戒地注意着帐中的反应。他这时非常的后悔,为什么没有让部族的人马保持戒备。

    然而,出乎慕泽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温暖,“慕将军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着打断了慕泽的话,“昨日军中截获一个奸细,从他身上搜了一个蜡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军情,所以召将军回来一道商议。”他说完,朝中军官吹吹嘴,中军官忙从帅案上取过一张纸来,双手递到慕泽面前。

    慕泽疑惑地接过纸来,把眼睛一瞄,顿时冷汗直冒。他虽然只是粗识汉字,但是这张纸条写的东西,他却看得懂。这是一封“他本人”写给石越的密信,说以前自己为奸人所误,现在·海晤,愿改投宋朝,约宋军于某日劫营,他将率本部人马于军中接应云云。

    慕泽自然知道这封信是伪造的,但是无论这个陷害之计是多么的容易识破,都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仁多瀚压根就不愿意“识破”。慕泽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仁多瀚,竟导致他要致自己于死地?

    “我只想死个明白。”慕泽将那封伪造的书信很郑重地交还到中军官的手中,抬起头来注视仁多瀚,语气平静地说道。

    仁多瀚在这一瞬间,倒真有点欣赏慕泽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慕泽居然没有撕毁那封书信—否则的话,他就更可以把慕泽的罪名坐实得死死的。不过这显然都不重要。

    “本帅也正想问慕将军要个明白!”仁多瀚的脸沉了下来,如同乌云蔽日,整个帐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许多。

    “这是有人陷害末将……”

    慕泽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但这次却是来自帐外—“报“何事察报?”中军官快步出帐,厉声问道。

    来察报军情的小校却顿时结舌,想了半晌,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宋军骂阵!”

    “这也要大惊小怪,拖出去,军棍伺侯!”中军官说罢便要转身,却听那小校大声喊道:“冤枉!实是宋军骂得厉害……”

    “蠢货!”中军官抬起了脚。

    “报—”又一个小校跑了回来,脸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军骂阵。”这个小校要伶俐许多,不过他的要求却十分的无礼:“十分厉害,请将军亲自去听一下……”

    “浑球!”中军官厉声喝骂道。却听帐中传来仁多瀚的声音,“是何事察报?”

    中军官连忙快步入帐,察道:“是宋军骂阵。”

    “这等小事,要两人来察报?”仁多瀚顿觉奇怪,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有鼓噪之声,似乎宋军骂阵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便在中军帐中,也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些污言秽语。有几句话清晰入耳,骂的却是梁太后如何与臣子偷情,全无廉耻。

    帐中众人瞪时面面相觑。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来,道:“随我去阵前看看-先将慕泽绑起来!”

    西夏众将到了阵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

    只见庆州城楼上,一个女子云髻高耸,身着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风,正在那里清晰地骂着梁太后的一件件阴私之事,有许多事情,连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清清楚楚!她每说一句,身后便有几十个妇人跟着大声喊出来。庆州城上的宋军,一时间笑声震夭,不时还有几个宋军大声附和着加几句点缀之言。

    而西夏阵前士兵,却是一个个捂紧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之情景,绝对是仁多瀚做梦都想不到的,虽然两军交战变成泼妇骂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愣了一会,立时便做出反应,“弓箭手,射那个女子!”

    很快,一阵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飞到空中,便变成名副其实的“箭雨”,无奈的跌落下来,根本伤不到那个女子分毫。

    反而,那女子仿佛被这阵箭雨激起斗志,骂得更加起劲了。

    “罢了!”仁多瀚挥手制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这种浪费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罢。

    但是这个局面却是尴尬异常。仁多淤一时之间,竟然是想不出对策良方。他却不知道被绑的慕泽在心里冷笑—这等计策,实在容易化解,只要将战鼓搬到阵前,擂动战鼓、吹响号角,将那女子的声音淹没住,便可以轻易解决。不过慕泽此时却没什么兴趣帮助仁多淤脱困。

    “统领!”党名讹兀策马走到仁多淤身后,低声说道:“僵持下去,有利无害。此事断难掩饰,趁现在诸将都害怕被太后迁怒灭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淤心中一动,这的确是退兵的良机,此时撤退,军中没有一个人会反对。

    但是,仁多淤却还有一点顾虑,他担心这样退兵,日后难免成为笑柄。

    正在犹豫之际,最后一根稻草被轻轻放了上去。

    庆州城以东的夭空中,突然出现了漫夭飞扬的尘土!

    这奇异的变化很快被西夏的将领们所注意到,紧接着,庆州城中,出现了震夭彻地的欢呼声!

    援军?

    仁多淤与党名讹兀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难道绥州这么快就败了?还是渭州的援军?或者只是疑兵之计?”几个念头在一瞬间同时涌上仁多淤的脑海中。

    “拔寨、撤兵”终于,仁多淤掉转了马头。

    庆州城上。

    望着渐渐远去的西夏军,石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转身问站在身后的贾岩道:“要不要追击一下?”

    “待西贼撤得远一点,再虚张声势的追击一下,把戏演得逼真一些。”贾岩沉声说道。

    石越点点头,道:“待仁多淤撤回清远军,便派人与他交涉。赎回狄将军与王将军的首级,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汉户与熟蕃,用四匹绢布、四匹棉布一个人的价格赎回。现在首要的看看环州城还有没有幸存者。”

    是

    在众人心中,环州城此时必无谁类。

    石越没有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远远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被掩饰得极好的敬意。

    在战争胜利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战死者与被掠的百姓,这样的上位者,并不是很经常能见到的存在。

    绥德城。它的城东,是一条夹杂着滚滚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无定河;城之西,则是由西北入东注入无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还巍然屹立着一座险峻的磋峨山。

    自春秋以来,这里便是西北边睡要地。绥州控扼高深,形势雄胜,是邮、延之门户。后汉虞诩称赞“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险隘,沃野千里,土宜畜牧”,说的便是绥州一带。而自隋唐以来,更为藩卫之重地。宋朝自李继迁叛乱建立西夏以后,一直到熙宁二年,才由种愕夜渡大理河,收复绥州。从此改名为绥德城,隶属延州,并打算以此为基地,控制横山。但是因为抚宁碧之败,却导致绥德城前线的几乎所有要塞关隘,都控制在西夏手中,从地缘上控制横山的战略,因此亦遭到失败。但饶是如此,自从绥德城收复之后,原郎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面的军事压力,也小了许多。

    可以说,绥德城的重要性,还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绥德城的建设上,也投入了足够的血本。

    这座唐代贞观初年不过城周四里多的要塞,现在分为内城与外城,外城高五丈、阔二丈(注一),周长己经达到九里有奇,城墙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护城壕沟所环护着。外城开有四门,每扇城门都为三重,最里面的一重门比普通城门加厚了数寸;第二重门采用铁叶钉裹;最外的一重门,则以木为栅。

    每座城门之外,都筑有半圆形的瓮城,瓮城上设有敌楼,可以遮隔箭丛,两侧设门。而在壕沟与城墙之间,距离城墙十步的地方,又筑有高达一丈的羊马城,它的城门与瓮城的城门错开,上有五尺高的女墙。

    在城门之上,则有门楼两层,在门楼的上层,装备了床子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墙上,亦有女墙,城上每十步设有一个敌楼。四面又设有面积为宽一丈六尺、长三步的弩台,都安置着大型的弩机。

    除此之外,绥德城最为显眼之处,还在于它西北面的城墙,除了用传统筑城法之外,更在城墙之外,用碎石夹水泥掺杂着锋利的竹刺、铁刺,涂了厚厚的一层。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绥德城在大宋将士的心目中,便己经成为了“难以攻克”的代名词。许多人都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粮草、军械,绥德城将永远在大宋的控制之中。

    他们似乎都己经忘记,绥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还不足十年。

    负责绥德城防务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是大宋西军中的名将。但是此时,“小隐君”却锁紧了眉头,凝视着摆放在公厅当中的巨大沙盘,久久不发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样紧锁着眉头的,是率领振武军第三军第二、第三、第五共三个营计九千禁军前来协助防守的振武军第三军副都挥使刘舜卿。他也是这次宋军防御战略的策划者。

    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血丝。

    “士兵都需要休息。”云翼军都虞侯赵泉说的话也许不合时宜,但却是当前最实际的问题。

    西夏军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一天攻城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抛石机与车行炮,粹不及防的宋军准备不足,结果吃了大亏。在漫天飞舞的箭雨与十架抛石机的远程打击的掩护下,西夏士兵以十人为一组抬着一座座壕车、云梯蜂拥而至,如同蚂蚁一样爬向城墙;另有数以百计的西夏士兵则在覆着牛皮泥土的小车的保护下,冲向城门与城角。

    绥德城几乎被西夏人一举攻克。

    当日的·隆烈众人时至今日,都·比如昨日,历历在目。

    种古拔刀砍倒了第一个攻上城墙的西夏人,刘舜卿射光了箭壶中的所有箭枝,连都虞侯赵泉都中了一支流箭。将军们的身先士卒激励了士兵们的决心,最终才勉强稳住城墙上的战局。

    但当夭最大的功臣,却是吴安国。

    云翼军因为是对宋朝来说十分珍贵的骑兵,自然没有参加城墙上的防守。在战局危急之时,吴安国故态复萌,率几个亲信士兵“说服”了云翼军副都挥使,取得兵符令牌,假传命令,带出三个营近六千骑兵,从南门出城,无声无息地绕到西夏军侧翼,突然发动进攻。

    投入攻城战的西夏军因为没有足够的拒马枪保护进攻的部队,结果被这一记侧击几乎彻底击溃。若非李清率援军急时赶到,整个战局很可能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让城中宋军彻底稳住阵脚。种古立刻率领城中余下的两营骑兵出东门,绕至与吴安国混战的李清部后,试图夹击李清,不过却被另一支西夏军挡住。

    二人这才且战且退,撤回城中。

    不过这次吴安国几乎被处斩,因为众人求情,才逃过一死,只是被杖罚。

    这样,第一天的守城战,虽然最终挫败了西夏人的进攻,但是宋军却也损失惨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这一天阵亡或者失去战斗力,骑兵也有近七百人的伤亡。对于全部兵力不过二万七千余人(包括振武军第三军三个营九千余人、云翼军九千余人、未整编禁军八千人与神卫营第三营一千余人)的绥德城守军来说,这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种古与刘舜卿对于自己的战略目标非常的清楚—绥德城守军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拖垮西夏军,利用绥德坚城,消耗西夏军的战斗部队与士气。并且,对于骑兵有限的宋军来说,云翼军不仅要做为一支机动力量协助守城,同时还要担负着援军到来后,夹击西夏军,延滞其撤军速度的任务。

    当然,哪怕目标没有达到,绥德城也是不允许丢的。

    如果种古与刘舜卿认为快守不住了,那么就应当至少提前三夭,在晚上燃放约定的烟火。

    虽然计划十分周详,绥德城却差点在第一夭就被攻破。这想起来就让种古与刘舜卿感到无地自容。

    不过万幸的是,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当夭晚上的战斗,宋军的表现就好了很多。

    特别是神卫营的作用充分的发挥了出来。

    西夏人的企图非常明显,就是想一鼓作气攻下绥德城。西夏军中并非缺少知兵之人,他们也知道如果长时间的屯兵于坚城之下,不仅会面临着补给与天气诸般不利因素,随着伤亡的增大与进攻的受挫,士气也会灾难性的下降。

    因此,没有给宋军太多的机会,在当夭晚上,借着黑夜的掩护,西夏军又如同白蚁一般,涌向绥德城。

    但是这次神卫营却洗刷了白天的耻辱—以器械先进见长的宋军,居然会遭到西夏人区区十架抛石机的压制,神卫营第三营的将士们想起这件事情,就有想跳无定河的冲动。正摩拳擦掌等待报仇机会的神卫营,当夭晚上让西夏人见识了什么才是技术!

    门楼与弩台上,射程可达三百步的三弓弩,随着一声声的大喝,一次发射出数百枝的弩箭,几部改良过的抛石机将震夭雷准确地抛掷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抛杆的挥动,城外就会传来“呼”地巨响,然后便是伴随着一阵火光与烟雾,以及几块肢体的分离、西夏士兵的惨叫声。

    那些通过宋军远程打击的西夏军也并非就可以平安无事,宋军每取下一块括木,就可以听到机桥翻塌,数以十计的西夏士兵摔落陷阱中,死于非命。

    而那些冲到城下的英勇士兵,刚一抬头,就会发现从城墙上扔下来一个个巨大的东西,身经百战的老兵们以为那是滚石擂木之流,正在暗暗嘲笑宋军扔得太早,却不料这种东西摔到城下后,突然发出火光,并且在地上四处乱窜,目瞪口呆的西夏士兵还来不及琢磨清楚这是什么物什,这种名为“万人敌”的新式火器,在窜入攻城者中间时,突然就开始爆炸,只听到巨响之后,铁弹横飞,血肉四溅。惊呆了的西夏士兵们抛下手中器械,疯了似的向后面跑。

    当晚的进攻,西夏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是宋军却几乎没有多大的伤亡。

    只不过这样的挫败远不足以打击夏主亲征鼓舞的西夏军士气。

    秉常虽然亲眼见识到宋军各种武器的先进与战斗力的强悍,却并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丢不起这个人。在大将梁永能的建议下,西夏军调整了进攻的策略。

    梁永能将部队成十部分,其中两部负责抄掠地方,保护牲口,实际就是护粮之兵;两部分负责阻击宋军的援军,一部分保护夏主的安危,其余五部分昼夜不停,轮流进攻,纵使不进攻,也要擂响大鼓,不使绥德城有一刻休息。

    而这五部分,当一部分进攻时,有三部分则负责秘密挖地道,垒土山,一部分休息。只要地道挖到城墙之下,烧塌地基,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倒塌。这自然是攻城的常用之法。为了在宋军凶猛的远程打击能力下掩护进攻的部队,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骑兵保护下,准备易燃的干草或薪束一万束,携带傍牌,至绥德城的上风处,以干草为中心点燃,而在干草周围放置湿草,使其发出浓烟,借着风力吹至绥德中,熏逐宋军。

    这样的手段果然颇为见效。

    只要有风的日子,绥德城宋军都要在浓烟的熏逐下作战,实是苦不堪言。不仅仅打击的准确度下降,而且浓烟亦让城墙上守军无法忍受。虽然点燃浓烟的地方在弩炮的打击范围之内,但是西夏士兵都带有傍牌,弩炮手在浓烟中逆风打击,很难形成有效的杀伤。种古组织了几次出城攻击,结果只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夭,西夏又照样卷土重来。

    梁永能的这种更为灵活的战术,让绥德守军几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战,不仅仅时时刻刻要应付着西夏人的进攻,而且白天要受浓烟之熏逐,晚上要被如雷鸣一般的战鼓声所骚扰—这同时还影响了专门负责监听敌人是否有挖道的士兵们的听觉—在这种情况下,宋军的疲劳一日甚过一日,在坚持了十几天后,终于在昨夭,继开战第一夭以来,西夏军再一次攻上了城墙。

    幸好刘舜卿守御得法,早就准备好了狼牙拍,将西夏人硬生生的打下了城去。

    但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绥德城只怕坚持不了几夭了。

    “有些士兵们在守城时,竟然站着睡着了。”赵泉没有理会自己的话是不是不中听,他对种古与刘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关心的是,绥德城绝不能破。

    “是该召唤援军的时候了”终于,从赵泉口中,说出了种古与刘舜卿觉得最刺耳的一句话。

    注一:《石学七书》关于地为球形浮于宇宙、有南北极及赤道之猜想,在熙宁八年初率先得到沈括、苏颂、卫朴的支持后,在熙宁八年至熙宁九年间,又陆续得到大宋朝众多精通天文、历法、算学的学者之支持—虽然也有同样多的反对者,但熙宁八年底翰林院的天文学者还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宣布将根据《石学七书》的有关假设推衍夭体运行规律,并着手重新修订历法,以适应农时。

    在这段时间里,天文学者与各学院的学生们,进行了测量子午线长度的工作,西湖学院在卫朴的领导下,率先测量出子午线一度的长度为三万七千丈有奇。(约合现代115.6千米,唐代僧一行测量结果为129.22千米,现代测量结果为111.2千米。)此后白水潭学院以及官方的测量结果,都与之接近。

    以此事为标志,在熙宁九年底,石越在一篇寄给《白水潭学刊》的书信中,提到可以将子午线的九十度的千万分之一,定为一种新的量度标准单位: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石越要给这个新的量度单位取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但是有一部分学者们认为,以历法学为标准来定义量度单位,不仅非常的客观,而且也带有神秘的色彩,并且在换算之后,发现一丈正好约等于三米。(实际上这是测量误差导致,熙宁十年的一米,与现代的一米,约有百分之四的误差。)

    于是“米”这个新单位在熙宁十年,开始在几大学院部分的采用。

    但是熙宁九年最新颁布的《军器钦定法式》以及太府寺熙宁十年初最新颁布的《大宋钦定度量衡准则》两部法令中规定的新式度量衡单位,都不曾采用“米”这个单位。而在民间,“米”的概念也几乎无人知晓。

    所以“丈”与“尺”,依然还是当时量度单位的主流。

第两百二十五章 不可思议的胜利,超级臭弹

    “太早了。”刘舜卿下意识的反对着。“现在就请援军,西夏人远未至师老兵疲的时候。”

    赵泉抿紧了嘴唇,他的目光扫过刘舜卿,停留在种古的脸上。

    种古回视赵泉,缓缓说道:“某亦以为太早。”

    赵泉叹息了一声,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至少还要坚守十天。”种古的脸膛勾勒出坚毅之色,“只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车轮战术,同样也会感觉到疲劳——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无论是参战或是未参战的部队,都会有挫折、松懈的情绪。到时候被我军重重一击,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只是这样一昧的防守,我军绝不可能再坚持十日。”刘舜卿虽然绝对同意种古的观点,但是却也无法回避客观的现实。

    “设法让部队轮流休息。”种古一掌击在案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明日某亲率云翼军出城作战,挫挫西贼的锋芒!”

    刘舜卿与赵泉对视一眼,无言的将目光移开。二人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守城的部队,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离开行辕,种古跨上一匹骏马,只带了两个亲兵,便直奔向云翼军第一营的驻地。

    云翼军第一营的营地在这冬天没有一点暖意的阳光的照耀下,连门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都显出几分肃杀之气。肃立营中的卫兵,手执枪戟如标杆一般站立,脸上绷得紧紧的。他们的枪尖都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营房中间,不时还有巡逻的小队踏着整齐的步伐经过。远处,则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着战马。

    种古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但随即收敛。他跳下马来,将战马丢给亲兵,大步向营门走去。营门的卫士见着种古走来,立刻整齐的行了一个军礼,一面高声喝道:“种帅到!”

    通报声一层一层传了进去,很快,营中便走出来一群武将,迎接种古入营。

    “末将云翼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卢靖率营中将校,参见种帅!”领头的一将,身材壮实,其貌不扬。

    “不必多礼。”种古虚扶了一下卢靖,便在众将的拥簇下向营中走去。

    第一营都指挥使与三个分掌情报、作战、训练的行军参军连同第一营几乎半数的战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战死,魂归忠烈祠。副都指挥使卢靖是个一步一步积功升迁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为人忠厚,作战勇敢,自不待言,但是能力平庸,做到营副都指挥使,已经是他的极限,种古与云翼军军部的行军参军们,都深知他绝对支撑不了这个局面。不得已的情况下,种古将刚刚受惩罚的吴安国发配到第一营,让他戴罪立功,暂时代理行军参军的职务,协助卢靖管理第一营,吴安国果然不负所托,让种古十分满意。

    “吴安国呢?”种古环视四周,不见吴安国身影,不由皱眉问道。

    “回种帅,吴镇卿去了城墙上。”卢靖连忙回道。这个将近四十岁的汉子,十分的质朴。

    “嗯?”种古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卢靖生怕种古怪罪,慌忙解释道:“每日这个时辰,都是西贼两班攻城人马轮换之时,吴镇卿是去城墙上观察敌情。”

    “他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种古虽然还是不假辞色,但是口气已经缓和许多。

    “吴镇卿不枉了是文武双科进士,带兵的能耐,远在俺之上。”卢靖衷心的称赞道。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将吴安国的履历,在云翼军中传得众人皆知。

    别的事情倒也罢了,他曾经中过文进士的消息,对于识字率低得可怜的武人来说,的确是非常的震憾。兼之吴安国到了种古手下后,脾气略有收敛,和几个性情忠厚老实的中级武官又十分和得来,武艺又足以让兵士服气,因此在云翼军中,口碑竟然不是太差。

    种古之前为了激励将士向上之心,也曾经大肆宣扬吴安国弃文从武的事迹,这时候听到卢靖夸赞吴安国,虽然不想让吴安国太得意,以免他旧病复发,却也不便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话题,问道:“一营还堪一战否?”

    卢靖听到种古如此相问,与众将校顾视一眼,不由喜笑颜开,连忙答道:“俺们第一营还有近千将士,种帅要用时,俺们便替种帅将梁乙埋的头给拧下来当夜壶。”

    “好。”种古终于赞许的点了点头,笑道:“叫孩儿们好好准备,把刀磨快了。今晚饱餐一顿,好好睡一宿,明天是该大虫出山的时候了!”

    卢靖与众将校早就被憋疯了,云翼军的士兵,大多数来自同乡同里,可谓情谊深厚。他们每个人都想替第一天攻城时死去的袍泽报仇,但是以大宋朝骑兵的宝贵,自然不可能拿他们去守城,这些日子窝在城中不能打仗,眼睁睁看着城墙上杀声震天,一具具死尸抬下来,自己却用不上力,别提多难受。此时听到种古此言,真无异于天堂纶音,卢靖嘴都乐歪了,几乎忘记回话。直到种古又问了一声:“听见没有?”卢靖这才高声应道:“得令!”

    在第一营的营地巡视了一圈,小隐君便离开第一营,准备前往第二营巡察。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大战之前,一定要亲身了解一下部下的状态,顺便做一点动员。

    他刚刚踏出第一营的营门,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便听到一阵马蹄踏踏之声,远远便望见一骑急驰而来。

    送出营门的卢靖眼尖,早已瞅实,忙向种古笑道:“是吴镇卿回来了。”

    种古微微点头,便不上马,只驻立营门前等候,未多时,果见是吴安国骑马而来。

    他在马上远远望见种古与卢靖,连忙高叫了一声“喻”,勒住奔马,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下马来,大步走到种古跟前,参拜道:“末将吴安国拜见种帅。”

    种古望了他一眼,冷笑道:“棒伤就好了?”

    吴安国脸一红,他在种古麾下,名为部下,其实却算得上是种古一手调教的弟子,这时不敢不回,只得尴尬地回道:“已是差不多好了。”

    “难怪晓得卖弄了。”

    吴安国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敢做声。

    “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有本事明天向西贼去卖弄。”

    吴安国怔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他劲眉一扬,沉声说道:“种帅,末将有军情禀报。”

    “嗯?”种古微微颔首,道:“随我来。”

    对于吴安国在军事上的才华,小隐君是从来不怀疑的。带着吴安国回到帅府中厅,种古连披风都没有取,便指着巨大的沙盘说道:“说吧。”

    吴安国快步走到沙盘之前,指着城西北西夏军攻城的方向,沉声说道:“这五天来,每次西贼易军而战之时,末将都在城墙上观察。”他的手指指向标志着西夏大营的标志,“每次攻击的西贼,都是从营地出来的。但是——”吴安国的手指突然向南方划过,皱紧了眉毛说道:“每次西贼撤退,都是向此处撤退!”

    种古凑近了沙盘,凝视着吴安国所指的方向,陷入思忖当中。

    “此处恰好有一个小坡,挡住了我军的视线。”吴安国的声音,十分的冷静,“这五天的时间,末将观察西贼的旗号,已知西贼是分成五队轮流攻城。当一队攻城之时,约有一队人马在筑土山。余下三队,至少有一队是在休息,但是还有两队呢?若是没有别的图谋,为何西贼筑土山的部队,仅仅只有一队?易地而处,末将至少会用两队人马来筑土山!”

    “攻城之法,不止土山一途。”种古的话中,带着丝丝寒意。

    吴安国点点头,转头凝视种古,缓缓说道:“末将亦是作如是想。攻城之法,还有一条最常用的方法,西贼却一直没有用!”

    “地道……”

    “正是。”

    吴安国的神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西贼晚上擂鼓,故然有疲兵之意,但是百战之兵,不会受此之累。只要塞上耳朵,强令轮流休息便可。其疲兵之术,还在于轮流攻城,使我军疲于应付。擂鼓,不过是让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挖地道而已!”

    小隐君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是如此,某便当还给梁乙埋一个惊喜!”

    他转头看了吴安国一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今晚各营都指挥使副会议,你也来参加罢。”

    “遵命。”吴安国欠身应道,虽然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太在乎,但是他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次日。

    天色微明。

    太阳尚未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

    大宋绥德城内,一支约八千人马的骑兵部队,在一个校场上集合,将士们一个个神色肃然。远处的城墙上,还在传来清晰入耳的撕杀声。时不时传出几声震天雷爆炸时的巨大轰隆声,使得远在城中的人们,似乎也能从空气中闻到一丝硝烟的味道。

    不过,此时八千云翼军将士的眼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便是缓缓走上将台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

    一件灰袍裹着瘊子甲,黑色的披风在拂晓的微风中微微飘动,种古站在将台上,环视校场上的将士,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挥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一截断指跌落将台,鲜血喷涌而出。

    一瞬间,全军肃然!

    所有的将士,都无比惊愕的望着他们的主帅。

    种古手执腰刀,厉声喝道:“今日之事,有敢畏缩不前者,有如此指!杀!”

    刹时,热血在每个人的体内沸腾。

    “杀!杀!杀!”既便是九天的雷声,亦不能比拟此刻从八千将士心中发出来的呐喊。巨大的吼声,连大地都似乎被震动。

    在大鹏展翅旗与“种”字帅旗的指引下,绥德城的西门打开了。

    在吊桥放下的那一瞬间,一股黑色洪流带着漫天的烟尘与地动山摇的喊杀声、马蹄声,从绥德城中涌了出来,冲向正在攻城的西夏军队。

    在某一瞬间,西夏人似乎被惊呆了。

    人人都能感觉到从正面冲出来的这种宋军,带着多么强烈的斗志,从这黑色洪流中,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凛洌刺骨的杀气。

    云翼军铁蹄踏处,便有西夏人的鲜血在空中飞溅。

    “杀!”

    “杀!”

    “杀!”

    绥德城前,带着血腥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大鹏展翅旗所到之处,一切抵抗似乎都无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西夏军的攻击阵型,很快就彻底崩溃了。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如何来阻止云翼军那肆无忌惮的进攻。

    西夏御帐。

    年青的西夏国王李秉常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在国相梁乙埋、驸马禹藏花麻、李清、文焕以及诸梁子弟、宗室、大族酋长等群臣的簇拥下,站在一个山坡上,远眺绥德城外惨烈的战况。

    做为一种特殊的恩宠,文焕与禹藏花麻被特别叫到了秉常的身边,在仅次于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了解了西夏高层政治斗争内幕的文焕,对于与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边的禹藏花麻,充满了兴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区的西蕃首领,因为被大宋的“飞将军”向宝打得无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谅祚,谅祚妻以宗族之女,封为驸马都尉,一直以来,都是替西夏镇守边关。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领,对于西夏的忠诚自然是非常有限,而他与梁乙埋私人关系的恶劣,更是导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诚心,全部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这个禹藏花麻,实际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李清是降将,禹藏花麻也是降将,我也是降将……”文焕抿着嘴,充满恶意的想着,“夏朝的局势,竟然是一批降将在这里搅和。”

    想到这里,文焕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考虑到此时西夏人的表情,文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紧锁着眉毛,装出一副忧心重重的模样,观察着远处的战场。

    尽管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最快乐的人之一。

    “小隐君,真不愧名将之名!”秉常发出的感叹,对于西夏诸臣来说,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文焕却是十分认同。

    今天的战斗场面,在耶元十一世纪末叶的宋夏边境,是十分罕见的。

    一向缺少马匹的宋军,竟然出现了八千精锐骑兵集中使用,正面冲击西夏人的壮观景象!

    这是包括文焕在内的宋军将士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马匹的宋军,用步兵对抗骑兵时,为了应付骑兵的机动性,不得不结成方阵,四面防御。象今天这种八千铁骑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云翼军这次表现出来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决,连文焕都感觉到吃惊。

    那是一种夺人魂魄的气势,仿佛他们的马蹄,能够踏平一切挡在他们前面的事物。

    很难想象这样的气势会在大宋的骑兵身上展现出来。

    但这却成为了事实。

    若非西夏军也是训练有素,且有名将节制,前军虽败,后军却能严整不乱,只怕这场战争在此刻就已经结束。

    这场战斗也雄辩的证明,西夏军只要不交到国相梁乙埋手中,依然是一只具有顽强战斗力的部队。

    虽然数只先后赶到战场的策应部队都被云翼军击破,宋军骑兵的连发弩无情的带走了一个个西夏士兵的生命;手执红缨枪冲锋的云翼军几乎是当者即死碰者即伤,但是他们的顽强抵抗,却让溃散的部队稳住了阵脚,也给后面的部队赢得了时间,梁永能迅速调集了两万骑兵,兵分两队,杀向云翼军。

    大地在这以万计的战马蹄下摇动起来。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尘土中,有不同的旗帜在交插穿过,不时会有一些旗帜突然倒下,每一瞬间,都可以看到有无数的黑影跌落战马……

    但是,那面绣着“种”字的帅旗,却一直高举飘扬,异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这许多战马?南朝军队,何时如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秉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但是久久在心中盘恒。善于揣测“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这一刻,分明从年青的夏主脸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绥德城西南。

    一个土坡后面。

    这里距离绥德城的西南角外的护城壕不过一里有奇。因为地势在这里正好起坡,可以挡住宋军的视线,可以说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中国古代攻城时挖掘地道,并非仅仅是为了让部队能通过地道进城。攻城方挖地道之时,往往都是一边挖地道,一边在地道的上下左右四方都铺上木板,这些木板在施工时,可以防止塌方,但是它的主要用处,却是在地道挖至城墙角下之时,可以成为燃烧的材料。而攻城方挖地道的主要目的,便是烧塌城墙的地基!地基一塌,城墙就会倒塌,造成巨大的缺口,这远比通过地道入城攻击风险要小,效果也更好。实际上,挖地道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于挖掘地道,并通过地道攻城,大宋朝有专门的器械——头车。这种一车可以容纳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御、进攻、运泥四大功能的车辆,是技术发达的结晶,石越在军器监时,曾经上表请求将这种头车简化改装后,用于矿治生产并且得到了允许。

    但是尽管头车在宋朝已经用于民用,但是因为其结构过于复杂,对于西夏人来说,那依然是一种谜一样的工具,无法掌握。

    不过,虽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西夏军的进度却不慢,因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松软,这条长长的地道,已经通过那条早已被西夏人用尸体与草灰填平的护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墙下方了。不过,为了防止被宋兵发觉,越是靠近城墙,动作就越要小心翼翼,进度自然放慢了许多。

    但是无论如何,在负责挖地道的西夏军看来,绥德城的倒塌,已经指日可待。

    他们不知道,此时有一支宋军,如同猎豹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正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吴安国率领的部队非常少,只有一个指挥约三百人的骑兵,以及两百人的神卫营部队。

    随着大部队出城后,吴安国便带着这支部队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战场,绕道至西南方向。没有人在意到这么一小队人马的动向。

    发现西夏人后,吴安国便找了个灌木林潜伏起来,所有的战马都衔枚裹蹄,部队也下达了噤口令。

    他在静静等待机会。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换句话说,便是可以偷袭便偷袭,不能偷袭,摸清楚西夏人的动向就可以。对付地道的方法有许多。

    远处西夏人的营地清晰可见,在营地里面,可以看见有几个巨大的洞穴,洞边各有一台绞车。

    因为这里离主战场实际距离较远,而且较为隐蔽,又或是自恃能够及时得到中军的接应,西夏人并没有停止作业,只是守卫的士兵们同时加强了戒备。绞盘不断的将泥土从洞中带出,这些泥土,又被人运去土山的方向。

    营门是半开的,以便随时可以关上。

    在泥土从地道中运出,送出大营的同时,还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着伐下的树木,运进营中。在营中,到处垒积着厚厚的木板,不时有人从另外的洞中,将木板用绞盘递进洞中。

    整个大营,宛如一个热闹的工地。

    吴安国仔细观察着一切,在心里暗暗估算着地道的规模,伐木、运输的人数,又仔细清点了一下负责守卫的人马。

    “守卫的人马当在两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吴安国得出了大概的结论。地道的规模很大,仅仅从外面来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构造,自然无从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过地道进城还是烧塌城墙,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吴安国都相信,在地底作业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潜伏了约一时辰之后,因为绥德城外激战而警戒起来的西夏军看起来似乎稍稍有所放松。

    为了方便运输,营门终于又被全部打开。

    吴安国沉吟了一会,轻轻走到指挥使山裕跟前,低声耳语了数句。

    山裕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亲自领了五十骑,悄悄离开灌木林。

    一刻钟后。

    在西夏人运送木材回营的路上,一小队宋军骑兵呦喝而至,他们穿着大鹏展翅背心,手执弩机,嚣张地射杀着运输木材的西夏士兵。

    完全没料到宋军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西夏士兵顿时丢下木材,抱头鼠窜。

    西夏大营很快做出了反应,五百骑兵冲出大营,试图将这些“流窜”而来宋军杀掉。但是这些骑兵刚刚出营,那些宋军立刻就跑了个不知所踪。简直让人十分怀疑这些支部队究竟是不是云翼军。

    西夏人不敢过份追敢,只得悻悻回营。不料他们刚刚进营下马,这队宋军又出现在途中。

    暴跳如雷的西夏人只得再次上马。

    而宋军只要看到他们出营,便马上逃窜。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见着伐下的木材无法运至营中,而这边又看起来又没有什么异常,西夏人终于按捺不住。因为不知道宋军的具体人数,西夏大营派出了八百骑兵,兵分两队,向那只捣乱的宋军包抄过去。

    那队宋军故伎重施,但是这次,西夏人却没有放弃,而是开始穷追不舍。

    望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的西夏骑兵。吴安国的脸上,流过一丝诡秘的笑意。不过这笑意稍纵即逝,他沉下脸来,跃身上马,摘起长枪,厉声喝道:“杀!”

    “杀!”

    猎豹终于向它的猎物发出致命地一扑。

    “关营门!”

    “神卫营!”

    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吴安国终于没有给西夏人关上营门的机会,紧随而来的神卫营将数十枚霹雳投弹准确地投掷到营门周围,数声轰隆巨响,门边的西夏士兵立时血肉横飞。紧接着,硝烟尚未散尽,宋军的弩箭,便已经射进西夏营中。

    如同黑色闪电,吴安国平端着长枪,率先冲入西夏大营。在二百余铁骑的践踏之下,西夏营中立时一片人仰马翻之声。数不清的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成了箭下鬼、枪下魂。

    紧随其后的神卫营也不甘落后,他们四处扔掷霹雳投弹,到处纵火,那堆积如山的木材正好成为神卫营的材料,一时间,西夏营中火光冲天,炸声隆隆,再伴随着人类的惨叫、战马的悲鸣,整个大营,似乎都被掀翻了。

    西夏人人数虽然远多于宋军,却苦于没有集合在一起,只能各自为战,抵挡闯入营中的宋军。但这根本无法阻挡宋军的前进。

    吴安国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冲至第一个地道井口之前,一枪挑了两个守在井口旁边的西夏士兵,挂起长枪,拔出腰刀,一刀将绞索斩为两断之后,不做任何停留,吴安国又向策马冲向第二个井口。

    察觉宋军意图的西夏人疯了似地冲上来,奈何人数太少,根本无济于事,只能与宋军缠战在一起。

    而紧紧跟在骑兵后面的神卫营却趁着这个空档,将一个个装满了石油的葫芦不要本钱般的扔进井中。然后轻轻往井丢下一个火折——扑的一声,大火在一个个井口点燃,顺着铺满地道的木材,向深处燃烧进去。

    在地下作业的西夏士兵突然遭此横祸,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地底之下,已是惨不忍睹。

    而神卫营似乎还不放心,又将数以十计的霹雳投弹同时丢进井口,数声巨响过后,只觉地面一阵摇动,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将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西夏士兵,就此全部或被烧死、或被熏死、或被闷死,无一人逃出生天。

    眼见目的达成,吴安国立刻下令撤退。

    但眼睁睁见着近千袍泽惨死的西夏人,又如何肯放过这群宋军?

    西夏军中,被编在一个部队的,都是同族,血脉相连,这时候全部红了眼睛,不顾一切的追了出来,恨不能将这些宋军生食,特别是对于神卫营。为了阻止宋军撤退,许多西夏士兵完全是不惜与宋军同尽于归,他们用身体扑,用拳打,用牙咬。瞅见西夏人扭曲的面孔,连吴安国都感觉到一阵心寒。

    神卫营创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一百余名神卫营士兵最终没能够回到绥德城,许多神卫营战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卫营的骡马也损失了大半,虽然器械因为携带较少,没有损失,却有超过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雳投弹以及两枚“炸炮”被西夏人缴获。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西夏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地底下突然发生爆炸了。这次偷袭战,吴安国能够率领余下的一百多云翼军与九十余名神卫营士兵生还,也是因为他事先设下炸炮阵,这才挡住西夏人的追杀。

    这一天的战斗,史称“绥德逆袭”,在下午结束。持续时间超过三个时辰。

    战斗的结果,是西夏人的伤亡超过两万人,梁永能通过地道攻城的计划化为泡影,将领、头领被杀者超过三十人,其中包括因为被吴安国偷袭成功,事后被秉常斩首的五名将领。而大宋方面,云翼军第三营与第五营永远从大宋军队的编制中消失了,宋军全部伤亡,达到五千余人。战斗过后,云翼军能够继续作战的人,实际上只有一个整营的编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营都指挥使以下),伤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连小隐君种古,也是身中三箭。

    这次战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胜利者都是宋军。云翼军的骁悍可以说让西夏人刻骨铭心,西夏军的士气受到严重挫折,悲观的情绪在军中弥漫,虽然没有解围,但是西夏人之后却连续三天没有攻城。

    而接下来双方的攻守,实际上也变得毫无意义。

    西夏人实际丧失了攻克绥德城的信心,只不过为了面子、侥幸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没有退兵。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宋军玩了一个预定的小动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队挡住了两支看起来似乎是想增援绥德的宋军,所以,直到此时,西夏人依然相信,战争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绥德城他们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绥德城的宋军,此时实际上也无力进行任何反击。

    于是战争进入僵持阶段。

    当然,这也正是种古与刘舜卿所盼望的。

    时间又过去了十天。

    *********

    西夏御帐。

    “陛下,我们该撤军了。”当着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众人觉得脸上无光的建议。

    “国相以为如何?”秉常侧过脸去,询问梁乙埋的意见。

    梁乙埋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陛下,臣以为不若再给梁将军一次机会。”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他知道再攻下去已无意义,但是当面和梁乙埋做对,对他来说,更不可能。

    “臣以为,再攻三日,若是无功,不若明春再来。”梁永能谨慎的说道。这实际上一个折衷的办法,所谓的“明春再来”,自然是一句面子上面的话。

    禹藏花麻听到这话,不由在一旁冷笑道:“天气渐渐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陛下,臣亦以为当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声,道:“有何危险可言?宋军尚有何能?”

    “万一下雪,只恐你我皆为所擒。”禹藏花麻并不怕梁乙埋。自谅祚以来,吐蕃与西夏虽然冲突不断,而且吐蕃也倾向于宋朝,但饶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拢的对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领,又是驸马,自然没必要讨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的说道,站起身来,向秉常说道:“陛下,臣愿亲自督战,再攻绥州!”

    秉常见梁乙埋如此豪气,不由击掌赞道:“好!朕便看看国相领兵的风采!”

    李清与禹藏花麻对视一眼,嘴角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嘲讽之意。

    此时,西夏御帐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焕面对绥德城,负手而立。

    昨天晚上绥德城中燃放的烟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只有文焕知道,那些烟火的意思,与宋军大肆张扬说是庆祝种古康复不同,其中绝对有更深的含义。

    许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观赏绥德上空那花样百出的烟花——这是他们中间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一次的。但这些西夏人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些烟花,足以致命。

    文焕收回目光,环视身边的西夏士兵,突然感觉到一丝怜悯之意。

第两百二十六章 艾林对绫死翼,天才的对决!

    《夭下郡县书·陕西路》(熙宁九年刊,桑氏书局)

    ……绥德以南曰淮宁河,沿河距绥德四十里,有怀宁寨,又四十里,有新筑绥平寨;淮宁河以南曰吐水,蕃人谓之“灌筋水”,过延川县北入黄河。有支流名清涧水。清涧水入吐延水处,有青涧城,至怀宁寨七十里,至绥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边防要寨,延州之险扼处。

    ……延川县城北九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辄燃。或谓六月取之,涂疮疾即愈……

    《西夏纪事本末长编·绥德之战》……初,用刘舜卿谋,伏军于吐延水以北,淮宁河之南。使张约节制八千长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怀宁寨,张声势。而以姚兜领振武军、沿边弓箭手、未整编禁军及教阅厢军计三万五千众,僵旗息鼓,伏于守约之后。又命种愕领龙卫军九千与蕃骑三千,皆马军,伏于绥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闻守约来,以党名大王领马军两万,步军一万五千余人,击之。每与战,大宋兵皆不利,少却然守约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严整,虽退不乱,西夏诸将皆惮其威名,又虑怀宁寨与之特角,亦不敢迫。两军僵持有日。

    及是夜,种古燃烟花以召援军。守约丑正造饭,寅正即举兵大出,简八百精锐敢死之士于阵前,皆执强弩,而使蕃兵护两翼,守约挺身阵前,自节金鼓,与夏军战。

    党名大王亦西夏名将,善知兵,为将谨慎,遂自领步军以当守约,张马军为两翼,夹击守约。守约素得蕃人敬畏,又遗以强弩硬弓,抚之如汉兵,沿边蕃部皆骏勇,至是,莫不死战。夏军竟不能克。

    两军激战,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敌众,弓矢皆尽,守约亲冒矢石,左臂中箭,断箭怒吼,奋战不己。

    众皆感奋,莫不效死,将士死者二三,伤者四五。夏军虽得势,然自寅正出战,未暇得食,苦战半日,既饥且渴,人困马疲,·准惧于军法,犹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约度形势,遂举大旗,姚兜尽起伏兵,皆执振武军旗,出守约军后。夏军莫不惊惧徘徊,党名大王亲斩两酋长,县头于阵前。其知不能免,竟亲率五千众断后,令其子党名多磨领余众退至绥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当一鼓之击。姚兜兵至,夏军稍触即溃,自相蹈籍,姚兜纵兵击之,杀伤无算。党名大王知大势己去,三呼“亡矣”,竟自自刎于阵前。

    姚兜遂合张守约兵,穷追党名大王余部,会遇大风,风沙迷眼,方止。

    姚兜、守约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绥德。其军容鼎盛,秉常以下,尽皆惊怖。

    熙宁十一年,正月。

    沛京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派节日的气氛。自熙宁十年十一月以来,帝国的北方地区,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至正月二日,沛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残雪挂在树枝上,竟显得十分的娇憨可爱。

    在沛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大相国寺前,此时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墙边临河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人在那里搭了个小小的茶棚,摆了几张桌椅,煮上一壶茶,俨然便成了一个简陋的茶馆。许多的市民游玩累了,便会到这里来,掏上几文钱,买一杯茶坐下歇脚,一面听一个五十多岁的李秀才,口沫横飞的说着一本署名为“卫辉张氏”的《上古神仙评话》的新话本。

    不过这一夭,李秀才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开讲他的神仙故事。

    “众位看官,今日要说的是,却是本朝前不久发生的一桩大事……”

    这一句话,顿时将茶客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话说去年十月,西夏国秉常兴无名之兵,来犯我大宋边境。想那秉常不过是天狗星干犯天条转世,又如何能敌得过我大宋有左辅星君石学士坐阵……”

    其时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机早己化解,捷报传至京师非止一日,但是具体的详情、战况,民间却无人知晓。之前两军激战正酣之时,因为情报传送滞后,连皇帝与枢密院都是一夕三惊,京师曾经谣传了十余日,道是石越己被西夏人俘虏,绝食殉国,西夏兵锋直抵长安。皇帝赵项坐立不安,一夜之间,三次召文彦博入宫。好在文彦博毕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卧家中酣睡,对皇帝的诏书,只是让人轻轻回一声“断无此事”便不再理会。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去文府,见到文彦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这才安下心来,放心回宫。皇帝尚且如此,民间虽然新闻管制,但是却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京师之中,莫不人心·隆崖,有人甚至打点行装,准备去杭州避难。直到文彦博拒赴皇帝诏的消息传出,人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果然,几天之后,便传来庆州兵退的消息。再后来,宋军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师。在京师中等待祝贺正旦的各国使节,纷纷上表拜贺;皇帝下诏京师放花灯十五日,普天同庆。老百姓到这时,才铁了心相信宋军的的确确是打了大胜仗。于是对石越这个文臣的怀疑,立时转变成一种神秘主义的信任。

    这个时候,坊间自然也流传出关于宋军大胜的无数版本。而老百姓们无论信不与信,都同样津津有味的听着每一种流言。

    “……那姚、张二将军破了党名大王,便兵合一处,计有大军二十万,直驱绥德城。见着西夏人,也不喊话,挥兵便杀将过去,小隐君见援军到来,也从城中杀出。那西夏人攻了几十日的城,人马疲惫,士气低落,哪里能当住我大宋精兵,一个个以一当百,如虎入羊群,竟将西夏兵杀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还有数十万大军护着夏主,狼狈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张二将军都是步兵,如何又赶得上,眼见着夏主就要逃脱,便在这时……”

    说到此处,李秀才便嘎然止住,注视众人,微笑不语。

    众人正听到紧要处,见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这时,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说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板见众人如此,忙走将过来,笑道:“众位可知为何这李秀才如何知道这般清楚?”

    众人见老板如此相问,都是一嚼,不由大笑,现在谣言纷纷,其实众人心中,也都是将信将疑而己。却听那老板说道:“这次回京捷报的,有一个兵汉恰好是李秀才的亲戚,李秀才下了本钱,买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这点真情。我说众位,亦不能白听这一回,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才是正理。”

    众人这才明白,有几人便掏出几文钱来,放到李秀才桌前一个盆子里。李秀才眯着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见钱己差不多,这才拱拱手,做了一个团圆揖,继续说道:“便在此时,便听一声炮响,种愕将军率十万马军杀到,原来石学士早就伏下这一路人马。便听夏主大叫一声‘我命休矣!’眼见着便要在劫难逃。”

    “难道竟将那秉常给活捉了?”座中有人诧异地问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处,那西夏军中杀出三名降将,竟生生将大宋兵挡住了,护得那夏主逃出生夭。”李秀才长叹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

    “哎哟?!”在场众人尽皆折腕,有人恨声问道:“那些降将却是什么?”

    “一个蕃将禹藏花麻,一个汉将李清,还有一个,便是文焕那狗贼!”李秀才又抓起惊堂木,仿佛将那案子当成了文焕本人,狠狠地拍下,骂道:“这三个降将救出夏主,大宋兵轻骑直进,兀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两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转世,还会点妖术,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种将军无奈,只得退兵。”

    “啊?”众人尽皆听呆了,有人问道:“那夏主会妖术,这又当如何是好?”

    “这不用怕。”李秀才摇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会妖术,我大宋皇帝却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学士更是左辅星转世,若是当时石学士在绥德,那秉常便逃脱不了。众位想想—那西夏人倾国而来,何以石学士便知道要伏兵绥德呢?可见他确是能掐会算无疑……”

    李秀才滔滔不绝地说着种种传说,众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在这个简陋茶棚的角落中,有两个俊雅的男子正在低头喝茶,只是时不时拿眼睛扫上这边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么兴致盎然。

    “大宋这次真的大胜了么?相公。”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惊讶的跳起来,原来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极低,茶棚中众人谁也没有留意。

    被她称为“相公”的男子,却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声。若有认识的人见着他的样子,必然大吃一惊,原来他竟然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桑充国。叫他“相公”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倩无疑。

    王倩似乎有点恼怒,慎道:“相公?”

    “嗯?”桑充国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么?”

    桑充国口中说出来的话,让王倩大吃一惊。“我在想,这次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处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己。”

    “若能大胜,怎么于大宋不是好事?这是我爹爹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纵然他与石越有隙,心里也会高兴。”王倩不解中带着几分慎怪。

    桑充国皱了皱眉,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端正了一下身子,沉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朝廷—夭子与百官,按照经书所说,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来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则是协助夭子牧守万民的。而夭意,其实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达上夭……”

    “是啊?这有何不对么?”王倩疑感地眨着眼睛,习·赓险地托腮问道。

    “而子明却曾经说过,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而受命于民。两位程先生与岳父大人也说,天下非天子之私产,夭下是祖宗之夭下,是夭下人之夭下。”

    “这自是正理。”王倩笑道:“本朝立国以来,士大夫莫不奉行。纵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为私产。这些道理,其实不待石子明来说明。石子明不过是集前贤之大成而己。”她说的却是事实,宋朝本是中国历史上民本思想最浓厚的时代,·准后人无知,将宋朝中央集权的加强等同于所谓“封建*”的加强,将一个明明是中国历史上宰相与外朝之权最重的时代,硬生生地说成是皇权加强的时代。

    却听桑充国沉声问道:“既是如此,那么,究竟什么样的朝廷才是一个好朝廷呢?无论天子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民,归根结底,天子都应当顺应民意。那么,是不是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惟有顺应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无知之时。”王倩沉吟了一下,说道:“所以,应当如圣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时二人早己忘记身处的环境,更是将说书人与他的听客抛置脑后,全心全意地讨论起来。

    桑充国怔了一下,笑问道:“那娘子以为,何为仁政?”

    “大抵轻摇薄赋,简刑宽政,可称仁政。”

    “我以为不然。”

    “啊?”王倩听到夫君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惊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的眼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我反复翻阅石子明的著迷,又与二程先生、邵先生几经讨论,方才得出这样的结论—”桑充国虽然压低着声音,却掩饰不住情绪的激动,“所谓的仁政,应当便是一个好的朝廷应负的责任。一个好的朝其责任,不止于轻摇薄赋,简刑宽政。后人评价诸篡孔明说,为政之要,在于宽猛相济,一律简刑宽并非好事。至于轻摇薄赋,自古皆被人所称赞,但是我却以为,重要的并不是是否轻谣薄赋,而是朝廷征收的税收,用到什么地方?!”

    王倩出神地听着。

    桑充国略有几分得意,道:“此事我曾与岳父大人写信请教,岳父大人亦以为然。”

    王倩点点头,她自然可以想见,自己的父亲并不会反对这样的观点。实际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这样的观点,只不过没有明确的陈叙出来罢了。

    “百姓交税服役,供养天子及百官,此为理所当然。然则,这交上去的税,所服的役,却必须所用得当。否则,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是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财赋,出自百姓,亦当用于百姓,方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国之内,有天子,有百官,有军队,此皆坐食傣禄者。百姓之所以供养天子、百官、军队,是为天子与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无盗贼;军队能够抵制外侮,使边疆无烽火。然后方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以此观之,则朝廷之责,是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换言之,则可说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皆是恶政。何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轻谣薄赋,简刑宽政。

    但凡训练军队、兴修水利、贩济灾民、鼓励生产、办学校、建药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为仁政。而最要紧处,则是仁政并非是朝廷之施舍,而应当是朝廷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若其不为,便是失职。”

    桑充国的观点表面上看来平平无奇,但是细一思之,却是发聋振啧.王倩忍不住喃喃说道:“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她委实是震惊了,开始桑充国反对以简单清静少为思想作为“仁政”的标准,这一点身为王安石的女儿,她并不觉得如何新鲜,但是当桑充国说出原来“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之时,她却是震惊了!

    原来百姓们完全可以不必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实只不过是朝廷的职责所在而己!

    “两位程先生如何说?”

    “大程先生与小程先生皆以为是。”桑充国的语气中,显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观点,是连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并不知道,甚至连石越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因为石越是带着“救世主”的心态去进行他的著叙,叨民旧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识,再诚惶诚恐,但是他在心态上,却不可避免的居高临下了—于是他虽然在书中告诉士大夫们,治理国家应当如何如何,但是却表现得循循善诱,他不敢大胆地指责统治者—这是你们应当做的!他只是告诉他们,上古的圣王是这样做的,然后暗示他们,这样做就符合圣人的标准,会有好的结果,在历史得到好的评价。

    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说石越不知道这些东西,但是不管是出于谨慎也好,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也好,总之,最初喊出这一声“这是你们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国。所以,他的确有理由感到骄傲的。

    不过桑充国没有意识到的是,在熙宁三年说出这些话,与在熙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经过八年的传播之后,他喊出这些话来宁十一年说出这些话,还是很

    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王倩凝视桑充国一会,心中也为他感到骄傲。同时却又一点不满,她在心里微微慎怪为何桑充国之前没有和她讨论这些事情。显然,桑充国有这样的想法,己经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国最先所说的话,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说,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处的只有石子明。与此事又有何相千?打败西夏,使边藕无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说的‘朝廷的职责’么?”

    “可我现在却认为,这并非是当今的急务。”沉吟了许久,桑充国方说道:“打一场大战,败了不必说它,便是胜了,也是累得无数的百姓转运于道,不得安宁。而花费的钱粮,更是不可胜计—若肯将这些钱财用来办小学校,便是让天下的童子都读书亦不是难事。朝廷养着成千上万的冗兵冗官有钱,打仗有钱,·准独要来建小学校时,却立刻没钱,只是骗得老百姓出钱义学!”桑充国提及此事,不由愤·质不平。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不能很快见利之事,朝中也难以通过。”

    “除此以外,去岁灾民,以十万计,皆在等待朝廷贩济。去年有几名学生分赴各路统计,发现各州弃婴,有增无减,而慈幼局却往往力有不逮,数以百计的婴儿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许多村夫愚妇,有病不治,反信巫术,若朝廷能多开医药局,岂非能多活许多人?朝廷官员,若误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这些人死去,难道便不是朝廷之过?为何却可以熟视无睹?军队虽然是国家所必需,抵御敌寇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观子明所为,却似有开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着秉常,一举灭了西夏,倒也罢了。现在听各处传闻,只怕秉常有惊无险。朝中诸公闻此大捷,必有人鼓惑圣听,盼着今年一举灭夏。大兵一兴,成败未知,而劳动百姓,耗空国努,却是不可避免……此于国家,是喜是患?此于百姓,是福是祸?”

    王倩一时默然。从小她就读过许多征战别离的诗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并不乐见轻开战端。但是收复西夏之地,却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训,耳濡目染,岂能不受影响?故此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谁对谁错。若说桑充国对,似乎又嫌迁腐;若说他不对,但那百姓的困苦,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桑充国所说之话,一句也难批驳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国低声长叹道:“子明作的好词。只恐自己却忘记了……大败西夏,他自然是声名日盛,炙手可热,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愿趁着这次大捷,息兵数年,使国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难以如意。”

    二人说到此处,再无谈兴,不约而同都将目光移向那些还在兴高采烈听李秀才说书的茶客。桑充国见那些人脸上一个个都洋溢着兴奋之色,猛然间又想到,这些人似乎是乐见军队开藕拓土的,这些人的心意,应当也是民意,那么,究竟应当先考虑哪个民意呢?为什么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过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处,桑充国只觉得原本清晰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国没有猜中石越的情况,也没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却猜中了朝中诸臣的心态。

    慈寿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这一天显得十分的热闹。殿外虽然依旧银装素裹,殿中却是炉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含笑望着殿中众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后宫所有封号在“妃”

    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殡妃,全部到齐了,皇帝也自然亲临。除此之外,昌王赵颖,嘉王赵额与他们的王妃、王子、郡主,也被恩诏入慈寿殿请安。

    此时由皇帝赵项与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余人依序而坐,将慈寿殿坐得满满的,众人尽皆笑容满面,不时低声私语欢笑,俨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夭伦的景象。

    坐得一会儿,赵颈看见赵颠含笑与赵额交首接耳,赵额频频点头。不由笑问道:“二弟与四弟却在说何事?”

    赵颖含笑不语,赵额红了一会儿脸,又看了赵颖一眼,方说道:“臣弟与二哥方才在说,今年这般景象,实是欢喜,只可惜却少了两个人……”他说到此处,抬眼看赵项,却见赵项原本满面笑容的脸,己是如蒙上乌云一般黑了下来,心中打了个突,竟是不敢再说。但他这话声音甚大,满殿皆闻,原本欢声笑语的慈寿殿,在一瞬间,便己安静得连根针都落地都听见。连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声。

    赵颖见赵额不敢再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四弟,一向醉心于医学与仙术、文学,素来不闻外务,对大哥赵颖是既敬且惧,这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倒也并不意外。当下他缓缓起身,接过赵额的话,从容说道:“此事原是臣弟听说狄咏战死环州,可怜十一娘孤儿寡母在长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个情,复了十一娘的封号,把她接到京师,也好有个照应。”他说到此处,动了真情,眼睛竟是红了,又低声道:“十一娘与十九娘,都是与臣弟一起长大的,骨肉相连,如今她们触犯天成,本是不该,惟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泽……”说罢,挥起衣袂,扑通跪了下来。

    他这么着一跪,赵额原是个本份老实之人,想起从小到大的感情,也是站不住了,紧跟着跪了下来。二王一跪,两个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着身边的孩子,也一并跪了。

    赵颈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此时并不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整个宋朝,都还没有人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大战过后,石越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环州城中活着的人口,仁多淤虽然屡约没有杀他们,但是却全部掳入西夏。赵项己经诏令石越,无论如何要将这些人赎回来—实际上,石越早就在做这件事情了,但是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进展。

    不过,无论狄咏是怎样死的,他战死是事实。赵项对狄咏的怒气,随着他的战死,早己烟消云散。清河陇复封号,其实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虽然赵项早己决定要恢复清河的封号,可是他心中却希望这件事情,是由他亲自提出来的,而不应当是其他人,更不应当是赵颠!

    但赵颖偏偏就提出来了。虽然他假意让赵额先说,以显示自己并不是想借为清河求情之名,对博取天下军民的好感,但是赵颈又岂能看出来这等伎俩?

    赵项心中十分恼怒,却又不便发作。他无法拒绝这个请求,总不能让天下臣民以为自己是无情无义的君主口驴

    忠臣的遗霜、怀着遗腹子的寡妇、与皇帝亲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绝贤王的请求?也许自己并不惧怕这些,但是赵颈却明白,这只会让赵颠“贤王”的名义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赵项终于冷静下来,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笑道:“联岂不心疼这个妹子?前番惩戒,不过是顾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尔。既有二弟与四弟求情,联明日便下诏,复清河郡主封号。至于柔嘉,她若愿意在西京多留些时日,便由她留几日罢。”

    “皇兄圣明。”

    “官家圣明。”

    赵颈露出了笑颜,顿时殿中响起一片颂扬之声。死寂的慈寿殿,又变得热闹起来。

    赵颈又陪着曹太后说笑几句,赵颠又凑上前讲了几个笑话,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着自己儿子信国公赵矣的王贤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钟,又见曹太后己露出疲色,虽则她与儿子难得见面,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却终是忍心将儿子交还给尚皇后的宫女,轻轻走到尚皇后耳边,耳语数句。

    尚皇后微微点头,忙放下正在自己怀中闹腾的淑寿公主,起身请求散了宴。

    众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赵颈眼见赵颠夫妇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动,忙唤了声:“二弟稍等。”

    赵颖听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众人散去,赵项先将曹太后送至寝宫,又送走高太后,这才走到赵颖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叙叙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寿殿,径往御花园走去。

    一千内侍,’隐得紧紧跟随,只见赵颈与赵颠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惮、友受非常。

    赵颈与赵颠聊了几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宁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赵颖见皇帝忽然问起此事,心中不由一惊,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还记得这等小事。臣弟……”

    竟是硬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项微微一笑,不去理会,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现在是一岁七个月了。不过天家体制,向来是十七岁出嫁,二弟现在就替她寻婆家,实是太早。”

    赵颖不料自己这个皇兄,竟然连这点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释道:“虽是年齿尚幼,然则为人父母者,莫不盼着子女能安享富贵。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结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结交。然终不甘心将自己女儿,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许入那商贾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没有体面。因此臣弟与卫氏商量,只盼着能许个读书人家,不求显达,于愿己足。皇兄在九重之内,或不知当今之风气,但凡嫁女,都愿嫁进士。连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进士揭榜之日,莫不驱车于榜前,若见着未娶的进士,便强行拉回家,结以婚姻,可见择个乘龙快婿,实是一大难事。臣弟这心思,实与那公卿无二,不过臣弟不敢违祖宗家法,故此只盼着早找个读书人家约下婚姻……”

    赵项似笑非笑地望着赵颖,淡淡笑道:“联竟不知如今进士竟如此稀奇。不过想那桑充国家的儿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门之后,自然是他日注定的进士。二弟的算盘打得真不错……”

    赵颠听皇帝如此说,千脆装糊涂,苦笑道:“虽是如此,却毕竟是被桑充国蜿拒了。”

    “哦?”赵颈奇道:“桑充国连郡主媳妇都不稀罕么?难道还指望着联许个公主给他家不成?”他语气神情,倒似是他从来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赵颠虽然被桑充国拒绝,可是却看不出什么恼怒之色。

    赵项斜晚赵颖一眼,笑道:“其实二弟不必为儿女如此操心,联这个侄女到了十七岁,联给她许婚便是。包你是个好人家。”

    “多谢皇兄。”赵颠连忙欠身答应,同时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马上说道:“有件事,臣弟还要冒死恳请皇兄恩准。”

    “二弟但说。

    “臣弟长子孝鸯,现在宗学就读。臣弟想请皇兄恩准,让他去白水潭就读。”

    “这是为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臣弟希望臣这一支太宗血脉,能够早立规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渐削,亦不至措手无策,坐困穷途。只是深惧谗言……”

    赵颈却是知道这是赵颠在向自己表明姿态,说明自己无问鼎之意,所以子孙们迟早会变成平民。只不过宗室与士子一同读书,却也颇可疑惧,他亦不礁好,联让有司议之,着宗学仿白水潭开科便是。

    旨不防微杜渐,当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觉白水潭教得“是。”赵颠不敢再说,忙恭身应道。

    与赵颠说过话后,赵颈没有前往崇政殿,也没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寿殿。

    他阻止了内侍宫女们的通报,轻轻走进曹太后寝宫,在榻前找了张椅子坐了,静静等待曹太后醒来。

    这个时刻,赵项恍惚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还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在曹后的床边坐着,吃着桌上的贡桔。想着往事,赵颈不觉将手伸向桌上,一模之下,却模了个空。

    他自觉好笑,见内侍宫女都在帘外,便很没有威严的捏了捏鼻子。

    虽然己经过了三十岁,早己不是继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却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来幼稚的小习惯。

    比如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稍稍破坏一下自己夭子威严的形象。

    自从西夏入寇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后,赵项的压力就非常之大。他经常半夜惊醒,一会儿梦见西夏那个年青的国王率着骑兵杀入沛京,拿剑逼着自己禅位;一会儿梦见因为军费不足,士兵哗变,宋军大败,自己跪在太庙之前,被烈日暴晒;一会儿又梦见灾民做乱,不可收拾,赵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数落……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赵项不得不经常通宵处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赵颈夜访文府,见到文彦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羡慕文彦博的从容。

    “真有古人遗风啊。”赵项常常不自觉地这样的想着,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那份从容。哪怕是在夜里批阅奏章,他都反复的在明明知道没有军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寻找,生怕有遗落的军情奏折没有看到。这种强迫症折磨得赵颈几乎崩溃,但是在臣子们面前,他依然还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个禁中,没有人能给他安宁的感觉。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在心慌意乱之时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从他十六岁受封颖王以后,那奶奶般的慈祥后面,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礼貌的距离。

    王安石他原本也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虽然他对王安石,依然存着一种类似于师生的情谊,但是熙宁二年、熙宁三年之时的那种信任,早己不再。

    石越曾经也是可以信任的,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经让他有朋友之谊的感觉的臣子,但是时间也这种关系变质。石越变成了他能千的大臣,但是因为太能千,却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韩维、文彦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对忠臣的信任而己!

    惟赵项自己知道,贵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惫之时,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倾吐的对象,找不到一个靠背的地方。

    想到这些,赵颈不由有点索然。

    好在一切都己经过去,石越在陕西毕竟是打了大胜仗。

    不过,打赢了战争,并不意味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实际上,战争的时候,许多事情,他可以暂时搁置,不去理会,但是战争结束之后,这些问题却都必须一一面对。

    现在,赵颈便搁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待曹太后醒来。

    让赵颈担心的是,曹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绝非是寿年还长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带惊讶的呼唤,打断了赵颈的思绪。赵颈忙转过头去,却见曹太后己经醒来,正吃惊的望着自己。

第两百二十七章 从地狱中响起的声音

    “娘娘。赵顼注视曹太后,微笑着唤道。

    

    外间的女官早已听到动静,早已进来几个人,扶着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凤床上,挥手让女官宫女们出去,端详了赵顼一会,笑道:“官家如何还在此处?

    赵顼踌躇了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递到曹太后面前,说道:“朕想请娘娘拿个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过奏章,斜躺着翻阅起来。赵顼仔细观察着曹太后的神色,只见她开始时还从容平静,脸上看不出波澜,愈到后面,眉宇之间便锁得愈紧,最后双眉间竟是皱成一个“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读完奏折,赵顼沉声说道:“眼下西夏兵刚退,便有边帅互相攻讦,实非国家之福。况且朝中还有几件大事,亦不能不办,许多事情如同乱麻一般交杂,朕实是深以为忧。

    

    曹太后微微颔头,又问道:“这只是石越弹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进呈么?卫尉寺又有何说法?

    “高遵裕前后递进来两封奏章,一封是奏闻战况,并弹劾石越处置失当,置失陷名城,使狄咏殉国、何畏之等诸将或死或失踪,上万百姓沦于敌手。另一封却是自辩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调之兵尽数派往平夏城协助种谊,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后立即征调兵马救援,只不过是拖延了些时日。遵裕且说,缘边州军,向来各有辖区。各州军分驻兵马,互为犄角,虽不能大胜,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马首先当防渭州之寇,而环庆自有种谔之兵。石越以文臣典军,不晓军事,冒险用兵,尽起环庆之兵往延州,又调环州知州张守约领长安兵,使环庆无名将,方有环州之败。此番大胜,不过是一时侥幸。设使夏主不往绥德,改攻环庆,长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轻率行事,是拿陕西军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静静聆听,没有插话,脸上亦无异样之色。

    

    却听赵顼又说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经见着。战前他已画好方略,熙河之兵仓促间难以调动,石越令其牵制西夏西南之敌,使其不敢妄动——这点朕是深以然为的,兵法说,千里趋利,必阙上将军。便使征调熙河兵,亦是疲惫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为西夏所瞩目,其地归未久,蕃部尚未完全归心,一旦调动,更易泄露军机,此所得不足以偿所失者——而以种谊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将重臣,居中策应平夏与环庆。石越与诸将事先已侦得环庆是仁多澣领兵,知其与梁氏有隙,故盛设疑兵,使其不敢攻环庆。而倾环庆之兵往延绥。不料仁多澣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约,则遵裕当起渭州之兵往援,则环庆不至有失。又言狄咏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环州不当失陷,狄咏不必死国。是以石越劾其轻慢军机之罪。

    虽然是名将之后,但是曹太后毕竟是女子,并不懂军事,但是对于处理纠纷,平衡各种关系,稳固权力,却自有自己的见解。实际上做为一个最高统治者,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她不动声色的听赵顼说完,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其余诸将又是何说法?

    

    “大抵渭州将帅、军法官,皆言平夏城战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备,皆派往平夏。种谊亦言敌攻平夏城日急,确是事实。由是观之,遵裕非是故意轻慢。卫尉寺呈渭州神锐军都虞侯之报告,亦道渭州实无兵可派,而遵裕是临时征集。朕想遵裕本是戚里,为人素忠朴,为国守边有年,颇得蕃汉将士之心,是国家重臣名将,非不知轻重之人。且其方处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机会。遵裕与越,素无怨隙,论之则是越于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于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确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问过枢府?

    赵顼脸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彦博以为,高遵裕不能调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须查证。至于其指责石越不会用兵,以陕西为赌注,则不过是攻讦之辞,当严辞责之。缘边州军,旧制确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于各紧要处分驻大军。然此不得已而为之,是不知道西夏人将从何处入寇,而朝廷有守土护民之责,不可轻易委之予敌。现今既已事先得知西夏人进犯方向,不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之,而依旧使各州军分兵自守,虽为稳妥,却是误国之臣矣。此中智以上不为,何况石越。

    “文彦博是公允之论。

    “而王韶则以为,当斩遵裕以号令三军。

    

    曹太后略觉惊讶,诧道:“为何?她惊讶的并非王韶主张要斩高遵裕,而是王韶素与石越不投契,此番却为石越说辞。不过赵顼却不免会错意,解释道:“王韶以为朝廷置安抚使,本意便是要节制沿边诸帅,以御外寇。诸州府军监郡守及缘边边帅,虽有直达两府之权,但每至战时,则不得违背帅臣节制,否则安抚司之设,再无用处。王韶又以为高遵裕之辞,皆是诡辩,环庆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岂有临时征集军队之理?况临时征集之守军,不过不能战之厢军、乡兵,又有何用?他若无兵可派,便当径直回报石越无兵可派,不得以诡辞欺瞒主帅。

    

    是以王韶以为,凭此一状,便当斩高遵裕以明军令。“

    

    “王韶之论,虽不无道理。然他之见识,毕竟不如文彦博。曹太后听完,轻轻的评价了一句。

    

    赵顼微微端正身子,认真的听着。

    

    曹太后又继续说道:“祖宗惩于唐藩镇之祸,于边帅之置,实有深意。此次西夏来势汹汹,但依祖宗旧制,虽然不能有此大胜,但是只须边臣守御得法,亦不当有倾覆之危。只是缘边百姓,难免要受些灾难。她见赵顼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有话要说,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听哀家说完。

    

    “是。

    

    “哀家并非是说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旧法御敌,虽无大险,却不能有大利。虽能阻住西夏之兵,却不免今岁去了,明年复来,边患终是无穷无尽。况且天子为万民父母,使百姓沦入夷狄之手,为人父母者岂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说得甚是。

    “石越此番御敌,几乎有机会毕其功于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侥幸逃脱,西北之局势,几乎一战而定。哀家虽一妇人,亦知此诚百年难遇之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比起环庆那一点点风险来,其利远大于弊,诚如文彦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舍。惟其事亦须杀伐果断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辈,虽知良机难遇,亦只能坐视。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其又能亲自坐镇庆州,勇气不逊于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难能可贵。此等事不可处处求全责备,哀家虽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却知世间之理不变。试想若石越既能在绥德伏兵破敌,又能使其余各处不冒一点风险,本朝百年来岂无名将?陕西一路若有此实力,西夏早已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来做?况且西夏人并非愚蠢,若陕西有此实力,其又岂敢犯我边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赵顼细听曹太后分析,心中不由甚是钦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陕西的实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条析,却是毫厘无差,与文彦博的话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见略同。赵顼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

    曹太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力不免有点接继不上,停了好久,方继续说道:“若哀家所见不错,那石越是有功无过,遵裕之辞,多是攻讦。

    

    “朕理会得……但……赵顼考虑着如何置辞。

    曹太后微笑望着赵顼,笑道:“哀家知道官家所忧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听石越军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讦石越,却是事实。若按理而言,则高遵裕须严惩,再派枢府与卫尉寺,前往查验。他前罪未了,又添新过,虽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岂码也要落个某州安置之罪。但是,哀家却以为,此番高遵裕却不便重惩。

    赵顼听曹太后说中自己的心事,当下忙说道:“娘娘说得甚是。只是石越弹章言辞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帮大臣御史,亦颇觉不平。若不处置,却怕内则不能安朝野议论,外则难服石越边将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会,说道:“石越立下这般大功,声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里之亲,宿将重臣之名,犹以不服号令之名得罪,是日后边将再无人敢轻慢石越之令。如此则是朝廷假石越威仪过甚,于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来善始者不必善终,官家当慎之。若是恐谏官御史不愿善了,哀家倒有一策。

    “还请娘娘赐教。

    “官家可知章敦的案子可曾结了?

    

    赵顼一愣,望着曹太后,心中忽然一动,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点头,悠悠说道:“只是官家须给你母后家留几分体面。

    “朕理会得。赵顼笑着答应了。他这几日来,最为难的便是不知如何处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发援兵,赵顼根本不可能凭着几封奏章分辨清楚。几个宰臣或为高遵裕辩护,或为石越说话,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辩辞是勉强了一点,但却也并非完全说不通。何况,就算是王韶,也说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于死地。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赵顼的角度来看,若是打了败仗,那还有必要找一个替死鬼来向天下做一个解释,但现在既然是打了胜仗,这点“小小的纠纷,根本不是重点。真正要紧的,还是如何在石越与高遵裕之间寻一个平衡点。

    对于高遵裕,如果处罚重了的话一怕使石越威仪过甚,又毕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过狠辣;但若是不处置或处置轻了,休说石越难以答应,朝中的御史谏官,还有一些如王韶这样的大臣,都不会善罢干休,他素知这些臣子的脾气,可不是皇帝一道诏书能打发的。因此,他为难了许久,总算这次找到了法门,心里不由感觉大大松了口气。

    赵顼打扰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准备告辞离开,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见曹太后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后倒去。赵顼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却见曹太后早已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娘娘!娘娘!太医!来人,快宣太医!

    

    在赵顼慌乱的高呼声下,慈寿殿很快就乱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宫女们到处跑动喊叫,内侍们穿进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传遍了个整个禁中。二后(皇太后与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嫔妃带着尚未开府的皇子皇女,很快都来到慈寿殿外请安。但除了二后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挡在殿外,但没有诏旨,却没有人敢走。慈寿殿外顿时聚集了黑鸦鸦的人群,一些嫔妃低声的抽泣着,还有一些人则口中喃喃有词念起佛来。

    而不久之后,宰相吕惠卿、枢使文彦博,也率领文臣百官,写好请安折子,递了进来。在吕卿惠的安排下,有司开始准备祁祷祭祀,到了下午,开封府内宫观就自觉开始为太皇太后祷福……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经历过四代皇帝,曾经垂帘听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极高声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处在病危当中。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这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因为曹太后并不是毫无影响力的女性。她的病危,不仅意昧着所谓的“旧党,少了一座真正的靠山。同时,曹太后的病危,也对朝廷中正在讨论的另一件大事,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变数。

    

    

    熙宁蕃坊,宝云斋。

    一个从外表看起来约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细地欣赏着一块“麒麟竭。宝云斋的掌柜阿卡尔多不时地用夹杂着尊敬与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尔多虽然来到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个月,但是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却一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客人,身份非比寻常。

    

    宝云斋位于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门附近。在这里,有一块约占有三条巷子的区域,这是最近开封府独特的景观之一。这块地区,是两年前由开封府开辟出来的新蕃坊,东京市民通常管这里叫“熙宁蕃坊。

    

    熙宁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区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个。与之前的蕃坊不同,这里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来的胡商之外,还有众多在汴京读书的蕃部继承人与他们的跟随。所以,这几条巷子中,既不乏高门大户,也有热闹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却绝不止胡商蕃人,许许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员,都喜欢来这里探异。因为在这里能买到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在众多的店铺当中,宝云斋毫无疑问,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这块麒麟竭,是产于大食国的么?中年男子没有回头看阿卡尔多,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仪,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虽然到汴京时日尚知,但是若从跨入凌牙门那一天算起,阿卡尔多来大宋,却也快三年的时间了,颇有语言天份的他,基本上可以听懂汴京官话了——当然,他既便没有学汉语,也能听懂中年男子语气中的那种味道。“这是一个官员。他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一面快步上前,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处站下来,用带着礼貌的微笑的表情,操着对外国人来说已算是相当流利的汉语说道:“大人,这、是、索科特拉岛、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索科特拉岛在什么地方。

    “罢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块麒麟竭血色莹如镜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尔多恭敬的答应着,心里一面盘算着如何更有技巧的向这位不喜欢旁人多语的宋朝官员推销别的商品。

    忽然,那个中年男子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这次他注意到了这个胡人对他的称谓。

    

    “你叫我什么?

    

    阿卡尔多一脸茫然的望着中年男子,问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问了一次:“你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尔多笑道:“我看、大人、的、举止、与、神态,一定、是、大官。

    中年男子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头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尔多的观察并没有错误,这个中年男子,的确是大宋朝廷的官员——待罪在身的卫尉寺卿的章敦。

    身陷一桩大案之中,几乎身败名裂的章敦,并没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员们一样,躲在府里寝食不安,不敢出门。在章敦看来,事情既然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就更没有为难自己的理由。这几个月来,他把东京各个热闹所在,都挨次逛了个遍,丝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条死不悔改的罪状。当然,无论表面上如何,章敦的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的。他回复书生时代的行径,来逛逛街市,其实也不过是排遣之意。

    这时候听这胡商说破自己是个“大官,章敦立刻矢口否认,道:“我不是什么大官。说完这话,只觉怅然若失,顿时意兴阑珊,停了一会,又问道:“你可是从凌牙门来的?

    “我是从欧逻巴的意大理亚来的。(阿越注:即欧罗巴、意大利,文中皆用较早的明代译名,因宋代译名无考)

    “欧逻巴?章敦觉得这个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会,方明白原来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见过,他顿生好奇之心,当下问道:“意大理亚离中土有多远?听说那边有个罗玛国(罗马),是泰西大国,立国已有数百年,曾将什么海收为括入版图当中?那个罗玛国离意大理亚多远?

    阿卡尔多听章敦问起罗玛,倒也不并不是太吃惊。他来大宋之后,本以为大宋人对欧逻巴应当一无所知,但却不料许多读书人都知道有个罗玛国。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之功,只以为大宋人文明发达,了解远较欧人为多。这时候又听章敦提起故国,万里之外,倒是颇觉自豪,说道:“意大理亚便是罗玛国。

    章敦吃了一惊,在石越丫丫电子书、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罗玛国有文物典章,其历史比起大宋建国的历史要久远许多,可以上溯到汉朝,并非匈奴、突厥这样的蛮族可比。他又听说罗玛国与大宋之间,有大食阻隔,连百姓商贾都难通往来,这时候听阿卡尔多自称是罗玛人,当下言语中都客气了几分,又问道:“敢问掌柜的尊称大名?

    

    “我叫保罗·阿卡尔多。大人叫我阿卡尔多便是。

    “嗯。章敦点点头,只觉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大宋的?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阿卡尔多依然在称呼他“大人。

    阿卡尔多认准章敦是个大官,兼之又关照了他的生意,当下也有意结交。当下便让伙计给章敦看了座,细细说了起来。

    原来阿卡尔多出生于意大理亚的罗玛城,在勿搦祭亚(威尼斯)长大。成年后随商队经商至大食,经常随船来往于勿搦祭亚与达马斯谷(大马士革)之间。其时欧逻巴与东方的贸易利润巨大,但是其中转手贸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垄断。阿卡尔多是天生具有敏锐觉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经强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国在五百年后,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与分裂;而基督世界与回教的冲突可谓一触即发,身为商人的阿卡尔多对于这种局势十分的兴奋——因为无论是回教世界内部的战争,还是基督教世界与回教世界的冲突,都很可能会影响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国的丝绸、瓷器进入欧逻巴的通道(当时钟表尚未流入欧逻巴),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所有东方的产品,都毫疑问地要涨价,而且必定是天价!于是,早在耶历年、回历年,亦即是大宋熙宁二年的时候,阿卡尔多便有意寻找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

    

    但此事谈何容易?休说寻找通往东方的道路,便是欧逻巴人想去东方,都会困难重重——原因十分简单,这将影响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过这当然不能成为阻止阿卡尔多冒险的理由。在准备了六年之后,阿卡尔多开始了他大胆的冒险行动。他购买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仆人一起伪装成水手,设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队,试图偷渡到东方。阿卡尔多的计划几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长久的欺骗人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大宋熙宁九年,船队到达注辇国的时候,阿卡尔多夹带的货物被发现,他与他仆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长下令处死。

    历史的轨迹本来到此为止。

    

    但是这位意大理亚人似乎得到天主的关照,正好在船长要处死他的时候,阿卡尔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领拥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装中国帆船的商队,旨在进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险要伟大千倍的航海活动的杰出人物程栩。正在为寻找合适的向导而烦恼的程栩,此时恰好也在注辇国内——因为大食人与注辇国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都拒不合作,他在此处已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运气,却正好碰上了这一幕。在了解到情况后,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长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只说是准备将二人送给西湖学院译经楼以换取官府的支持,骗得了船长的信任,于是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给大食船长后,程栩顺利赎出了阿卡尔多和他的仆人与货物。

    本来程栩是需要阿卡尔多为他充当向导的。但是阿卡尔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辇国,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愿意随程栩一起向西冒险。但是程栩身为商人,亦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几经谈判,双方终于签订契约:阿卡尔多的仆人归程栩所有,成为程栩的仆人,做为程栩的向导继续探险;程栩将阿卡尔多及他的货物送至大宋,为答谢程栩的帮助,弥补程栩的损失,阿卡尔多要与程栩签订八年的主仆协定,在大宋为程栩工作八年,其货物卖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归程栩所有。

    于是在契约签订之后,阿卡尔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门。其后他又与程家的仆人一起,来往于环南海地区经商,之后又到过广州、泉州、杭州,最后来到汴京。与程栩的两个仆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子。

    在当时,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来说,杭州、泉州这样的城市,就已经称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尔多第一次到达杭州之时,就感叹万千,认为杭州较之勿搦祭亚美丽十倍,繁荣一百倍。而远比杭、泉繁华十倍的汴京,简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尔多,虽然早已习惯了大宋的繁华与发达,但是却依然睁大好奇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并认真的记录下来。

    

    阿卡尔多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来,其中种种曲折艰难之处,让章敦目瞪口呆。待到他说完,章敦不禁叹道:“果然是备尽艰辛,方来到中土。只是我却有一事不解。我听说罗玛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并非毫无产业之人,如何便能弃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来中土?想那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钱没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觉中,说话又客气了三分。

    阿卡尔多虽然不知道“敝履是什么东西,但是章敦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当下笑道:“若是来大宋无利可图,我一定不会想尽办法来大宋;但是我想尽办法要来大宋,却不仅仅是因为来大宋有利可图。

    章敦被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呆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频频点头。他虽是儒门弟子,但是对“重义轻利的训导却看得极轻,早就知道世间一切熙熙攘攘,无非都是利来利往。但此时听到阿卡尔多这番话,却又是另有启发。不由赞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过誉了。其实,我虽然几乎丧命才来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进行的伟业来,我却是不算什么。阿卡尔多眼神中露出神往与钦佩之色,“程公子说,他要率领船队开到大海的尽头,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而我的脚步,却毕竟止步在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敦暗暗想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印象。显然,这是一个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阿卡尔多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门的时候,就曾经以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是薛将军、凌牙门都督蔡大人、归义城都督狄大人……

    

    章敦刚刚含了口茶到嘴里,听到这话,不由扑哧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盯着阿卡尔多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尔多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这三位大人,在环南海诸岛却的确是权势最大的人。手执蔡大人画押的文书,从凌牙门到注辇国,一路之上不会遇到任何故意的为难。各国的王储争相希望得到凌牙门与归义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认可的人,便不会有登上王位的机会。所有的土著酋长,包括各国的国王,都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还有凌牙门控制的关税……我听说几年之前,凌牙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虽然还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门的城堡,即便发动五万大军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来……

    

    章敦开始还在暗笑阿卡尔多少见多怪,一直含笑听着,但是越听到后来,却越是动容。他虽然担任过卫尉寺卿,但是卫尉寺毕竟一切草创,对于海外领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因此关于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状况,章敦几乎从未过问,所知也是甚少。这时候他听阿卡尔多说起,才知道蔡确虽然被贬到凌牙门,却是塞翁失马,在那里竟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难怪没怎么听说蔡确想回中土,原来竟是乐不思蜀了。章敦在心里暗暗想道,心里不由一阵轻松。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身上的这桩案子,如何处置,完全无法预料。虽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证据,但是一个致果校尉的死,却并非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此事还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

    章敦曾经以为自己将无可避免的步蔡确的后尘,可能还会更加严重——比如加上“虽赦不得归的条文,将一辈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岛之上,连骨灰都不能回归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尔多聊过之后,章敦突然发现,原来凌牙门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章敦和阿卡尔多一直聊了两个时辰。这中间宝云斋客来客往,阿卡尔多便让两个伙计去应酬。好在宝云斋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一般主顾倒也光顾不起。二人聊得起兴起,阿卡尔多干脆便领章敦去后院观看他的私藏。

    随着阿卡尔多走进后院的一间精舍。

    章敦才发现,阿卡尔多所谓的“私藏,其实不过两样东西——琉璃与刀。

    当时各国技术大都落后于大宋,能卖给大宋的货物,便只有原料与天然奢侈品,当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达马斯谷,便是当时三大玻璃工艺中心之一(余二处为君士坦丁堡与开罗,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纪才成为中心),其玻璃制品就远较大宋出色。当时中土将“琉璃与“玻璃混称,人们已经改变唐时的观念,知道玻璃是人工制成,但是却以为大食诸国玻璃工艺强于中国的原因是在炼制过程中添加了一种叫“南鹏砂(即硼砂)的东西所致。

    

    这些事情章敦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处,对于这种非常贵重的奢侈品兴趣不大,便将目光转移到刀上。

    

    随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来,仔细端详,章敦立时便被手中这柄刀所吸引。原来他手中这柄弯刀,造型优美,刀柄用金丝宝石镶嵌,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花纹,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细微的花纹存在。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敦便感觉到一种诡异之气。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看章敦的兴趣,在旁边解释道:“这种刀其实并非产于达马斯谷。它真正的产地我听说应当是在天竺一个叫乌兹的地方。大食匠人从乌兹买进铁矿石,铸成此刀,锋利异常。

    “哦?章敦笑道:“不知较倭刀如何?

    “那却不知道。我并没有见过倭刀。阿卡尔多老实回道:“不过达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断刃,销铁如泥。

    “是么?章敦没有去怀疑阿卡尔多的话,只是问道:“那这种宝刀想必甚为罕见?

    “也并不少见。阿卡尔多笑道:“因为达马斯谷刀如此锋利的原因,听说主要是在于乌兹的铁矿。阿卡尔多一面说,一面将一枚铜钱放到桌子上,向章敦笑道:“大人何不试试刀?

    

    章敦微微一笑,挥刀向铜钱劈去,只觉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铜钱与桌子竟一起削为两半。

    章敦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与铜钱,又望望手中的弯刀,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你说这种刀如此锋利,其原因是由于天竺的铁矿?望着阿卡尔多,章敦的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阿卡尔多在这眼神的注视,心中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是的,在天竺乌兹。

    

    阿卡尔多只觉背心发凉。

    他在南海诸岛时,已经见识到大宋海船水军的武力。那种程度的舰队,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薛奕的舰队面前,只怕也讨不到便宜。他们的装备已经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这种锋利无匹的达马斯谷刀……

    阿卡尔多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幸好罗玛与大宋之间,有着足够远的距离。某一瞬间,阿卡尔多的心中,泛上来这样的想法。

第两百二十八章 咒怨之镜,死或不死的对抗

    离开宝云斋的时候,章敦的腰间便佩上了一把镶着蓝宝石的达马斯谷弯刀。本来以他这样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来买东西,也是不需要将货物带走的——便是没有伴当跟随,也只需说一声,店主自然会将货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敦虽是儒臣,却是做过“率臣”,领兵打过南蛮的,对宝刀名剑,自有一样癖好,因此对这削铁如泥的达马斯谷弯刀爱不释手,竟然当时便放下几张交钞,当场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带走。反倒是那块麒麟竭,他便让阿卡尔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宁蕃坊的街道上,章敦按刀慢行,一面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似乎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对。他心中犯疑,便干脆大步走到街边一棵柳树下,看着穿梭如织的行人,蹙眉细思起来。想了半晌,才猛然惊觉——原来这满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间,竟大都佩着一把长剑。倒让章敦想起来了史书中描叙的汉都长安。

    这样一想通,章敦不觉哑然失笑。心中暗觉好笑:“难怪感觉不对劲,原来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执,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尘之类。只有少数自许任侠之人,方随身携带兵器。不料七八年后,竟正好反过来了。”他暗暗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真难料,在八年前,自己断难想象汴京城会有如此风景。

    “儒生爱佩刀剑,自是由于学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艺并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复古,于是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间佩上一把长剑,显示自己文武双全。真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章敦想到此处,眼中不觉流露出讽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想到:“儒生佩剑而行,总比起拿着拂尘、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装小姐儿要顺眼得多。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想通此节,提腿跨步,便待离开。不料那脚方提起来,竟是又想到一事,当场便呆住了。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敦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射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合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著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后,迫不得已要解决,于是才想出一番对策来。青苗法改良,不过是迫不得已卷入纷争之中;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不过是为了应西夏之骄使;通商海外,不过是为了解决杭州之灾情;官制与军制改革,不过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差使……甚至连大败西夏,都不过是被迫出抚陕西。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敦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感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

    “子厚兄。”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章敦的遐想。章敦被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最近刚刚升为御史台“副台长”侍御史的安敦,正笑吟吟朝自己走来。

    “处厚如何会来此地?”章敦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自吕惠卿为相以来,一直称得上春风得意的安敦居然私服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奇怪。章敦深知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安敦的为人,这是一个名利心比自己还重的人,特别看重虚荣,对于官场排场,安敦十分重视。以他的性格,绝难想象会微服来这种地方。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敦居然会主动与自己亲近!“事有悖于情理者为伪。”章敦心中立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过他很想看看安敦有什么说辞,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着安敦。

    安敦走到章敦面前,拱拱手,十分亲热地说道:“愚弟不过闲来无事,到处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兴,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敦微笑回道。

    安敦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章敦却注意到,他眼睛扫过自己身上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章敦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却听安敦笑道:“愚弟听闻去此不远,便有一家花门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气。现在外边天寒地冻,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买一醉?”

    章敦笑了起来,朗声应道:“处厚现在春风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红人,某却是待罪之臣,公既不弃,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罢拉了安敦的手,便往那花门酒坊走去。花门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并非“小有名气”可言,章敦自是知道去处的。

    安敦听到“宰相面前的红人”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他是身为御史台副台长,“宰相面前的红人”,这根本称得上是讥讽了。但他察看章敦之时,却见章敦嘻笑自若,似是浑然不觉。安敦一时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此时他是刻意前来拉拢章敦,自然不便开罪,当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装成没有听见一般,与章敦并肩前往花门酒坊。

    这所谓的“花门酒坊”,正式名称,叫“梦华楼”。之所以被称为“花门酒坊”,一是因为这梦华楼每一间雅院的门前,都必然摆放着若干坛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为梦华楼有着天下各族的佳丽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号称“汴京第一”。而让它在一两年内就声名鹊起的原因,还是梦华楼的规定——任你腰缠万贯,若非读书之人,便绝不接纳;任你一掷千金,位高权重,梦华楼的酒女也绝不侍寝。它这两条在许多人看来足以让它破产的规定,出乎意料的竟成为梦华楼走红汴京的原因。一时之间,这里竟成为官员士子们最爱出没的地方之一。但让人奇怪的是,当其他酒家想东施效颦之时,却又一一失败。

    不过,“称病”的卫尉寺卿章敦,却还知道梦华楼更多的内幕——这家梦华楼的掌柜,是当今尚书左仆射吕惠卿的得意门生,现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陈元凤的妻弟。陈元凤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绩都是优异,这中间自然离不开吕惠卿的关系。而吕家在河北矿山上占了多少好处,章敦虽然不能知其全部,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料想陈元凤那样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这梦华楼创办所需要的巨额资金,只怕十之*,便是出于河北的矿山。

    章敦对于陈元凤是否以公牟私,倒并不如何介意——这等事情,大宋的官员们,说有一半以上的会做,章敦也不奇怪。虽然大宋朝执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实际上真正能约束官员的,只有律令与道德操守而已——丰厚的薪俸,仅仅是让那些有意愿廉洁的官员能有条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没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对于没什么抱负操守的官员而言,是没有谁会嫌钱太多的。而这种人又永远占据多数,所以,在事实上,大宋朝官员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这种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章敦,就对这种“做官就有钱”的现象根本是视若无睹,以为是世间之常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对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泽。

    不过,对于章敦而言,这些并不重要。他介意的,不过是这家梦华楼的背景牵涉到吕惠卿而已。

    章敦二人刚一跨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敦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女。小厮笑着交待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敦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敛衽盈盈一礼,抿嘴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敦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一边注意观察安敦,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敦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敦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敦便嗅到一股浓洌的花香袭来,顿觉精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敦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

    章敦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敦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敦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敦,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

    果然,安敦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惟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敦望见安敦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敦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来,服侍二人坐了。安敦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女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敦这样性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敦几乎要以为安敦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敦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女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女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敦见房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敦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敦,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敦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敦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敦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敦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敦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敦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浚、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苏子瞻。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敦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内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敦不料安敦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敦,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敦大放厥辞道:“富弼老而休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苏轼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惟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敦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敦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敦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敦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敦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岂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敦顿时默然无语。安敦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敦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歪歪书屋bbs.yy05.***]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敦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敦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敦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敦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敦却以为成功的挑起了章敦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敦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敦,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敦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系。公可试想,一个久负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国以来对西夏少有之大胜,又一举扳倒身为戚里的定西侯与卫尉寺卿!石越之声威,大宋建国以来,可有一个臣子比得上?接下来石越又会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尽是两种声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张趁西夏大败,让石越主持陕西,明春大举讨伐西夏,一举收复灵夏,听说皇上也颇受此辈人鼓惑;另一派自以为稳重老成,主张召回石越,宠以宰相枢使之位——冯京甚至上表说愿辞吏部尚书之位以让石越——这老狐狸,实际不过是想让皇上任命石越为尚书右仆射而已!这两派人互相攻讦,争辩不下,其实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章敦不动声色地听着。朝中的这些局势,他虽然退居府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张趁胜追击的,都是朝中的少壮派官员,这些人或是翰林学士、侍从官,或是御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职官员,各部的侍郎或郎中。虽然这些人没有占据高位,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没有主导地位,但是数量众多,声音却不可忽视。特别是翰林学士与侍从官,对皇帝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主张召回石越的,又分为三派,第一派以司马光、范纯仁为代表,这一派看到的,是国库空虚,国内有许多事必须做却没钱做的事实,不愿意勉强再打下去,希望借这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同时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胁朝廷的权威。第二派则是以冯京、苏辙、韩维为代表,这些人与石越关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点回到朝中,从吕惠卿手中夺回政事堂的主导权。第三派却是以文彦博、王珪等人为代表,他们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据主导权,同时也知道国库的窘状,但是他们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却只是维护传统,防止地方上出现一个威望过大的重臣。这三派官员出发点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结果却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战争,召回石越。

    这两派自从大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在朝堂之上便互相争吵,几乎没有宁日。主张扩大战争的,胜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数众多。他们写出来的奏章许多不如何流传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扬,煸动人心的辞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而主张适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这一派,却都是对国家状况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们大多占据高位,掌握两府,主导大宋的政策。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大臣就不那么合乎皇帝与低下级官员、被煸动起来的舆论的心意。所以,在章敦看来,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让一切争吵不得不暂时中止,这些大宋的宰执之臣们,很可能就会败给少壮派也说不定。毕竟这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们,内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马光与范纯仁这一派纯粹是出于政见,比较能坚持自己的理念之外,冯京、苏辙、韩维未必就会十分坚定的反对继续战争论;而文彦博似乎也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王珪更不是一个会在皇帝面前坚持原则的人……

    不过,此时更让章敦感兴趣的是,安敦口中,区别于以上两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现了。

    “主张趁胜追击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现状。国库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场对西夏的远征。若要一举灭掉西夏,至少要纠集三十万兵马,若再加上转运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万人需要调动。这一场战争打下来,足以将内藏库、左藏库、户部、司农、太府全部掏空,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准备的时间,亦不是几个月可以解决。人要吃粮马要吃草,不可能咬铜板吃交钞打仗。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战争,败了的话大宋元气大伤,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赢的话却也只不过增加石越的声威,造就出来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

    “至于那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来是老成谋国,实际也是迂腐不堪。石越并非武将,而是儒臣!将他召回朝中,挟其威望,又有冯京、苏辙、韩维辈为其呐喊,政事堂岂非落入其掌握之中?这归根结底,还是造就一个权臣。于朝廷哪有半分好处?!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便是定西侯与子厚兄!”

    章敦被安敦*辣的目光注视,不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态,心中却十分冷静的分析着安敦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做出略显紧张的姿态,问道:“如此,计将安出?”

    “某以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侧之祸。”

    安敦自己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了,方缓缓说道:“将石越平调至河北任安抚使。”

    “妙策!”章敦都不禁由衷地击掌赞叹。他自然知道,这个计策,绝非安敦想得出来。十之*,是吕惠卿的高招。当下又故意沉吟一会,假意问道:“然则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众。提出此议,奈何冯京、苏辙、韩维何?便是司马君实与范纯仁,亦未必会赞同。”

    安敦笑道:“子厚所虑,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无人支持。”

    “若无政事堂诸公,亦无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敦话语中,不禁有几分洋洋自得。

    “哦?却是哪位?”章敦做出吃惊之色。

    安敦左右张望,方将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满子厚兄,吕相公便持此论。此外,以愚之见,王珪亦不会反对。”

    章敦早已料到,不过是故意引安敦说出来,这时却做出喜出望外之色,击节笑道:“若如此,复何忧哉?”说罢给自己连连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敦皱眉望着不停地自己给自己灌酒的章敦,好意提醒道:“虽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厮处心积虑,经营已久。

    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骗,要替他说话。我等既要与这等大奸大伪之人周旋,实在……“他的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呼噜之声。安敦低头望去,不禁瞠目结舌——原来堂堂卫尉寺卿章敦,竟然毫无修养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浑然不觉,还畅快的打起来鼾来。

    安敦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着醉成一团烂泥般的章敦,鼻孔处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说道:“亏得吕相公还想让我来试探招揽你,道章子厚此时虽不得意,然他日可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来竟是这般不中用之人。”

    说罢摇摇头,啐了一口,道:“没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贯。”一面大声唤道:“来人……”

    ***

    熙宁十一年正月初四。

    环州。一座堆满积雪的城市。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却是处处断垣残瓦。龙卫军的将士们一脸肃穆地在城中穿巡,许多人的脸上都带愤怒。

    西夏人撤退的时候,将这里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空城。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战争,最终是大宋赢了。

    只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还在。被破坏的,可以重建;被掠夺的,可以再造!

    这一天来,宋军将士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城外的方向。虽然他们看不到城外在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环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名为“虎驹”的黑色河套马上,驻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时他应当在长安,但是他却坚持来到了硝烟未尽的环州。

    此时,在他的身边,拱卫着种谔亲自率领的四千龙卫军。另有千余厢兵押送着上百辆两轮推车,推车上堆满了东西。但没有人朝那些推车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西方。只有战马不耐烦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人们身上。

    良久,终于,西方出现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骑着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阵阵雪泥。

    石越与身边的环州知州张守约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守约立刻做了个手势,两名宋军策马冲出阵中,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夏国仁多统领遣来使者,奉命求见大宋张公守约张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马来,使劲拉住因惯性兀自向往冲的战马,高声回道。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在此,尔仁多将军何不亲来?”

    那小校听到此话,似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宋军口中斥责的语气。他抬头观望宋军阵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帅旗。

    小校连忙滚身下马,抱拳说道:“不知石帅虎驾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统领遣小人传语张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国天威。此番归还环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请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对。便请张大人许可,双方各以一百骑为限,在此前五里处相会。”

    他声音极大,石越与张守约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种谔当即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他***仁多澣敢戏耍老子,我种谔便踏平他的青岗峡。”

    张守约却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声道:“石帅,便让下官走一遭。”[歪歪书屋]

    “本帅与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静的说道。

    张守约与种谔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帅还惧了仁多澣不成?”石越虽然没有发怒,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一种威严。“那些百姓是本帅累着他们被西夏人掳去的,本帅便要亲自迎他们回到家乡。”

    “是。”张守约知道石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他勒马上前数步,向西夏小校喝道:“尔可回报仁多统领,便道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亲自前来会他。”

    西夏小校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帅旗一眼,向张守约行了个礼,便跃身上马,勒转马头,驱马回营。

    很快,紧随着西夏小校的马蹄印,在绥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领几十名挑选出来的龙卫军将士,骑着马跟了过去。

    虽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么花样,但是宋夏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必要的谨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传回来没有异常的情报,石越才与张守约率领侍剑等一百名亲兵,率领厢军押着车队向会面地点驰去。种谔则率领大军,在原地策应。

    石越等人到达会面地点的时候,才发现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骑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阵肃立着。

    在距离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骑,石越仔细打量着仁多澣:粗短身材,脸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没什么威胁。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头向张守约低声说道。他自是不会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骗。

    “久仰石学士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仁多澣的声音十分的洪亮,语气中充满了真诚与善意。

    石越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应道:“今日能见到仁多统领,某亦觉幸甚。”他挥鞭指着厢军所押车队,说道:“赎金本帅已经带来,敢问我大宋环州百姓,现在何处?”

    仁多澣笑道:“石学士果然是个痛快人。”他朝身边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驱马出列,向阵后跑去,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数千黑压压的百姓,在西夏骑兵的押送下,向这边走来。石越向张守约点点头示意,张守约便领了几个人出列等候。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册。

    “仁多统领勿怪,待百姓带到,我等便要按户薄清查人数,每清点五十户交纳一次赎金。”

    “好说。”仁多澣满口答应,笑道:“那些事,让手下人去办便是。既是石学士亲来,还有几样东西,我要亲自送还给学士。”说罢,仁多澣连续击掌三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便着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阵后走上前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要想杀死我,必须赌上性命才可以

    密密的雪片从空中连绵不断的直落,不用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两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个西夏士兵抬着,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石越这边走来。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还”的是何物,也早已盘算好要如何“从容”地应付这个场面。但在他看到两副灵木的那一刻,感情却突然无法控制,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他凝视着那两副棺木,双唇抿紧,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与尊敬之情。一瞬间,他脑海中,充斥着狄咏与王恩的音容笑貌。

    “这是狄将军与王将军的尸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绪所感染,还是出自内心的敬重狄咏与王恩,亦或仅仅只是演戏,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此等忠义之士,天下当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点了点头,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谢统领。”说罢,他也不愿意再演戏,翻身下马,手按佩剑,立于道旁,静静等候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

    朔风凛凛,雪花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肃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道旁。侍剑早已下马,牵着“虎驹”与自己的坐骑,站立在石越的身后。张守约、田烈武与石府亲兵及其他的宋军将士,却都还骑在马上,带着几分手足无措地望着石越——在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陕西路安抚使、位居三品的石越双手合拢,朝着两个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灵木,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无论宋人夏人,在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吃惊。一个抬灵的西夏士兵,被石越这一拜,几乎吓得膝盖都软了。许多人都张圆了嘴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石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世骇俗。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灵的西夏士兵缓缓地将狄、王的灵木移交到宋军士兵手中,在石越的这一长拜之下,双方都不由自主的郑重其事起来。当时战争虽然刚刚结束,但是随着西夏建国以来少有的大败,石越的威名却十分迅速地传遍西夏军中。而对于宋军士兵而言,他们会下意识的尊敬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统帅,更何况在传闻之中,也有不少人都听说“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为一个在普通士兵心中渐渐有了威信的大臣。这样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肃的态度来迎接狄、王灵木的回国,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这气氛感染,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起来。

    一直到狄、王的灵木被宋军士兵抬入阵后,石越才直起身体来,按剑环顾,慨声说道:“苍天厚土可为之证!大宋陕西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后,凡为国而战者,无论尊卑等级,其生,则当归为大宋人;其死,亦当归为大宋鬼!不论代价几何,我大宋绝不弃一人骇骨于异域。”

    他的声音高亢激越,虽然风雪之中,这个誓言亦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在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这个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场的每个人,无论宋夏,无论是仁多澣、张守约,还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却都相信石越的誓言,并非虚夸,人人都相信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有人慨叹、有人羡慕,还有人感动。

    仁多澣低咳了一声,他没有料到自己送回两具棺木,竟让石越借机鼓舞起军民士气来。他是久经世故之人,当即想到石越如此当众宣誓,不论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军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们必然归功于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过一个地方官,得咎的却是汴京两府的宰执们。仁多澣饱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语义双关地说道:“学士仁义,我十分钦佩。”

    石越漠然摇首,道:“这只不过是国家朝廷的本份。凡国家不肯弃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断不肯负其国家。”他不欲与仁多澣多谈这些话题,踏镫上马,朝仁多澣拱拱手,说道:“统领,这便开始罢。”

    仁多澣点点头,笑道:“甚好。”

    双方当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马退到一边,看着双方的军校小吏开始赎买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户籍清点名字,西夏人每放归五十人,便交给他们一笔相应的赎金。没有想到还可以回归故土的环州百姓,一时间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在大风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衣,许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与张守约面前来叩谢。既便是被卫士阻止了,他们也依然要朝石越与张守约遥遥叩首,方才肯离去。

    石越望着这些百姓,心中一时间竟毫无喜悦,只有苦涩与愤怒。没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将这些百姓的冬衣都抢了去。这些环州百姓在风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冻得手脚通红,一些带着婴儿的妇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拼命的想用体温给孩子一点温暖。若非是回归家园的强烈愿望支撑着,这些人早就冻倒在路上。他怒极之下,恨恨地回头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与张守约商量一个办法,却见田烈武早已令人拾来了一些枯柴断木,又倒出几枚霹雳投弹中的火药,在雪地中生起几堆大火来。然后让百姓中的青壮年先行回城,将老弱妇孺,都聚集到火边。

    石越略觉欣慰,也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策马跑到一个带婴儿的妇人面前,用披风将小孩子裹起来。侍剑则叫了两个亲兵,一道策马至宋军阵前,收集宋军将士的披风与干粮,将披风分发给带小孩的妇女,又向百姓分发干粮,以补充体力。

    仁多澣饶有兴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并不存在着一丝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兴趣的是,石越的这些举动,到底是在收买人心呢,还只是石越的“妇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手。”仁多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是担心百姓们被冻太久,宋人加快了赎买的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赎回妇女、儿童与老人。这对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为历来对边境民众的争夺,都是以青壮年为主。因为这些青壮年,既是劳动力,又是士兵,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远比老弱妇孺更有“价值”。不过宋人显然更能理解石越——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某种程度来说,与它的成员对弱者的同情心指数是成正比的。所以,虽然宋人同样更重视青壮年,但是宋代中国,却毕竟是有着当时世界上相对成熟的慈善机构的社会,妇女的地位也许还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与小孩,却已经是社会关护的对象。所以宋人相对平静的接受了石越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在双方的赎买中度过。

    宋朝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则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钱、茶叶、丝绸棉布、陶器、钟表、香料,还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国子监在熙宁十年刚刚监印出版的《九经注疏全集》、《三经新义》、《石学士全集》——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给夏主秉常的礼物。

    但是这次会面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石越在听了几个文吏的报告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策马回到阵前,瞪圆了眼睛直视仁多澣,平素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发出凌厉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还有这样一面,竟是吃了一惊。

    却听石越厉声问道:“仁多统领是欲失信么?!”

    “学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则环州被俘将士有近千人,还望统领能一并归还。无论是赎买也罢,交换俘虏也罢,请仁多统领直言便是。”

    “俘虏?”仁多澣不屑地笑道:“这等不能为国死战之辈,石帅要来何用?我已将其分给部众为奴。”

    石越悖然大怒,厉声喝道:“仁多统领不曾听到本帅方才所立之誓言么?!彼辈既曾为国家战斗,无论是生是死,本帅必将迎其回国。凡我大宋将士,力战之后,虽然被擒,于国家亦有功无过!大宋必不弃之!”

    仁多澣也沉下脸来,回道:“我既已将之分给部众,为将岂可无信?!石学士不可强人所难。”

    他的话音刚落,张守约的手已举起,宋军整齐地平端起手中弩机,杀气腾腾地对准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军说翻脸就翻脸,也连忙摘弓搭箭,瞄准石越。

    石越却无丝毫惧意,只是逼视仁多澣,冷冰冰地问道:“仁多统领果真不肯归还么?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坏亦在足下1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胆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学士不可逼人过甚。我一命抵学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帅一死无妨。我大宋军队,自会替本帅报仇!便是踏平灵夏,又有何难?仁多统领若要做好,则只要夏主勤修供事,两家自可罢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则恐夏国不能血食!”石越的话,已是*裸地威胁。

    “本帅给统领两天时间,仁多统领可以回去权衡利弊!两天之后,本帅若是没有见到我大宋被俘的将士出现在环州,雪化之后,我大宋禁军,自会问夏主去要。”说罢,石越不再理会仁多澣,拨转马头,高声喝道:“回城1

    宋军由田烈武率领几十人断后,其余后队变前队,护卫着石越与众百姓,扬长而去。

    夏军如释重负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着宋军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环州城后,石越并没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带着侍剑以及几个文官,马不停蹄的分路安抚蕃汉百姓。众百姓虽然被赎回家乡,但家园却已被掳掠一空,断垣残瓦,不足以安身过冬。这时候,自须有官员出面安抚。石越四处巡视抚慰,却见环州城中,只有厢军忙碌不堪,张守约尽心尽力,指挥着厢军伐木搭房,修葺城墙,同时还要遣人分赠粮食与冬衣,忙得几乎是四脚朝天。而与此同时,种谔与他的龙卫军却不见踪影。石越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将整个环州城几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东发现田烈武带了几个龙卫军士兵在帮一户百姓搭房子。见石越过来,田烈武等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向石越行了个军礼,参拜道:“参见石帅!”田烈武不必多说,那几个士兵都是十分钦慕石越,这时见石越,都是高兴得手足无措。

    “不必多礼。”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虚回了一礼,向田烈武问道:“你们种帅呢?”

    田烈武并没有听出石越语气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帅,种帅在大营中。”

    “大营中?”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实回道:“因今日不当下官轮值,故此带几个兄弟来帮帮忙。石帅若要责怪,下官愿领,与这几个兄弟无关……”

    侍剑见吓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过他的教习,他自有几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边笑道:“田师傅,石帅并非怪罪你。”

    “你们做得很好。”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让田烈武误会,他淡淡夸了句,又说道:“你素读兵书,可知将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为何突然问到此事,忙回道:“将之五德,是智、信、仁、勇、严。”

    “你可知何为将之仁?”

    “爱抚部下,或可称为‘仁’。”

    石越摇了摇头,半晌,又问道:“你可知道军队之责任是什么?”

    “打败敌人。”田烈武有几分没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摇了摇头,说道:“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这是军队唯一的职责,它做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此为军队存在唯一之意义。故将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爱抚部下而已。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田烈武想了许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说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赞赏地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是难能可贵。可惜有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说这里,脸又沉了下来,向侍剑说道:“走,去龙卫军军营!”

    走了约五箭之地左右,侍剑突然勒马停住,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唤道:“公子。”

    “嗯?”石越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侍剑。

    侍剑四处环顾了一下,见左右除了几个心腹的亲兵之外,再无旁人,他又低头迟疑了一下,方说道:“公子此时不宜与种谔翻脸。”

    “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将他如何,只是要让龙卫军出来帮着环州百姓渡过这个难关。”

    侍剑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本朝并无这个习惯,龙卫军不做事,亦不能说他们什么。公子虽是安抚使,但是除非作战治水,并无擅自调动禁军之权。种谔若是抗命,到时候有伤公子之威严。我听说种谔此人,素来狂妄自尊,亦并非十分服气公子——此次上表请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将领中,便以他最为张扬。公子此去,难免被他误会,以为是故意找事……到时候双方闹僵,却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胜之后,其实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态,在陕西一路威信既高,号令所至,无人稍敢违抗,哪里还想得到这些?这时听侍剑提起,心中不觉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马来,思忖许久,都觉得侍剑说的很有道理。不由为难的说道:“亦不能就此罢休。现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剑知道石越脾气其实甚好,这时候胆子更大,直言无忌的说道:“公子上表弹劾高遵裕,我有时听到陕西官员议论,虽说高遵裕罪有应得,但却都觉得公子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若要说起来,想必朝廷也在担心此事。如果再与种谔不和,若闹将起来,朝廷不想让公子在陕西独尊,只怕还会偏向种谔一边。毕竟种谔既无过错,又是功臣。只恐到时以小不忍而乱大谋,主战的声音增大,于国家是祸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李先生在,他当如何处理……”

    “你尽管说。”

    “我觉得若是李先生,一定会请公子退让。公子可以让安抚司的亲兵出去协助灾民重建,再发一纸公文给种谔,让他出动龙卫军帮忙。种谔答应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答应。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会上报朝廷,若是两府知道公子在陕西,并非是要风得风,许多将领都命令不动,自然会放心许多。”

    石越有几分讶异的望了侍剑一眼,不觉点了点头。

    侍剑大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其实环州重建之事,现在已经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张大人之能,足以胜任此事。公子应当早回长安。与西夏大战之后,短时间内,我以为西夏人绝难以发动大的入寇,而我们亦应当利用好这段时间——在朝廷,自然是继续推行军制改革,整编军队,同时改善财政;在公子,则要在陕西继续推行役法、驿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陕西得以休养生息。这些事情,公子终须在长安才做得成。至于对付西夏,公子常说秉常与梁氏有隙,趁此大败之机,正当设法乱其内政,挑拨敌酋争斗,使其陷于争权夺利之内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后,我长彼消,灭亡西夏,不过举手之劳。做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亲力亲为。况且,公子若长期在边境掌兵,难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过是徒惹疑忌,有害无利。”

    “回长安么?”石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想回长安的。”他娇妻爱女,皆在长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过,他现在总觉得边境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而这又是他不应当回避的责任。

    “想不到你也长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余了。”侍剑的话中,有几分感慨。

    “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考个进士,好好做番事业出来,将来也能彪榜青史。”说这话的时候,石越恍忽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不过心里却始终是欣慰与高兴。

    “我不想进白水潭,也不想考进士。”侍剑有几分胆怯的说道。对于石越,他始终有几分惧怕,但这种惧怕,乃是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的那种惧怕,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对方的认可。

    石越笑道:“原来你是想从军?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军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从军……”

    石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对荫官之法。”

    侍剑见石越误会,连忙摇手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荫官。”

    “难道你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做书僮不成?”石越板起脸训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

    侍剑脸烧烫一样的红,半晌,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什么?”石越一时没听清楚。

    侍剑抬起头来,正视石越,重复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石越呆了一下。

    “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业也很好。跟随在伟大人物的身边,看着他们创造历史,自己偶尔也能有份参预,我认为这已经就是很满足的事情。”侍剑的声音,虽然依然不高,却清晰可闻,“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富贵显达,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这样么?”石越倒是被侍剑说的给震惊了。他一向热衷于名留青史的伟业,却忘记,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更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看着将来要被史书记载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发生,我已经很知足。”侍剑肯定的说道。

    石越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来,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漱了口。这种宋代的牙刷与揩牙粉,也是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刷牙子是用马尾毛制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则是用茯苓、石膏、龙骨、寒水石、白芷、细辛、石燕子等炮制,这些东西与石越并无关系,都是宋人自己发明的。使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比起盐水来,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样用苦参来洁齿,则要节省许多。

    刷牙之后,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样,在口里含了一片鸡舌香。这个习惯,是石越近几年才慢慢养成的。宋朝士大夫为了保持口腔卫生,往往喜欢在口中含鸡舌香,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有口臭,而且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后石越便开始在后院的雪地上打起“陈氏太极”来。

    一套陈氏太极尚未打完,便见侍剑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张大人来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见,并带回一个被俘的武官。”

    他话尚未说完,石越已经收了拳,摘起放在一边的佩剑,道:“算他识趣。”一面向外间走去。侍剑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公厅,却见厅中除张守约外,又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项服饰,石越自然不认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见到石越,连忙上前参拜。石越在帅椅上坐了,将佩剑随手放到帅案上,方说道:“不必多礼。”

    张守约知道石越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声禀道:“启禀石帅,这位是夏国仁多统领的特使仁多保忠将军,他奉仁多统领之命,前来求见石帅。”

    石越沉着脸,说道:“仁多统领可是许诺放归我大宋被俘将士了?”

    “正欲与石帅分说此事。”仁多保忠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为了表示诚意,仁多统领特命我先送归何将军与十名军士。”

    石越将目光移向张守约,张守约微微点头,表示仁多保忠所说不假。石越脸色稍霁,道:“如此方是两国修好之道。”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请何将军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谢石帅。”何畏之抱拳行礼,在军法官的带领下,先退了下去。大宋军法,被俘武官归国,都必须先由军法官审查,这个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说的话,不过是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这才吩咐道:“还不给仁多将军看座。”

    仁多保忠是仁多族中一时精英,岂不知道石越故意如此怠慢。只不过如今形格势禁,己方有求于人,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当下谢了座坐了,说道:“末将在夏国,也曾经听人说起石帅之名。人人都说石学士不仅学问精深,还能礼贤下士,又听说自石学士眼中看来,虽是夷狄,只要能化夷为汉,便与华夏一般无异。”

    石越心中一动,冷笑道:“可惜夏国现今所行之政,却是舍汉制而用胡礼!”

    仁多保忠长叹一声,双目微红,恨声道:“学士有所不知,敝国现在是权相当道,我主君虽然心向汉化,愿长为大宋藩臣,然却屡屡为奸相所沮。至于挑起边衅,冒犯朝廷,都是奸相所为,主君不过受其挟制而已。敝国凡忠臣义士,无不切齿,只恨其势大,不能铲除。”

    石越心中暗笑,仁多保忠这番话,对于某些儒臣而言,或者颇有感染力。但对于石越来说,却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但是一个使者,在敌国大臣面前,说起本国的内斗,其意味却非比寻常。石越心中早已明白*分,当下装成义愤填膺的神态,骂道:“梁乙埋这奸贼,何不早除之?!”

    仁多保忠又说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亦是石帅私仇。其私募刺客,行刺石帅,狼子野心,实不可问。”

    “岂有此理!”石越拍案而起,踞案按剑怒道:“你此话可当得真?!”

    “岂敢有虚言。”

    “吾必诛之!”

    “仁多统领与末将等亦欲诛之,凡夏国忠臣义士,莫不想除之而后快。”仁多保忠也站起来,沉声说道。但马上长叹道:“惟其手握兵权,势大力雄,实难轻易除去。不过,如今我主君渐长,忠臣志士,颇聚左右。自古以来,邪不可胜正,奸臣必不可长久。此番梁氏为天朝大败,颇失部属之心,正是敝国重振乾纲之时。”

    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冷笑道:“尔国内事,如何与本帅来说?”

    “是欲使石帅得知,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大宋之敌,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这等话,待那一日做到再说不迟。”

    “做到不难,只是在此之前,还须要石帅成全。”

    “尔国之事,何须本帅来成全?”

    “若边境不宁,只能助梁乙埋稳固兵权。此事却不得不求石帅成全。况且若得大国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中暗暗大笑:“世间居然有求上门来请别国干涉内政的。”他既知夏国内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中外这种请外援的事情可说是屡见不鲜,倒也并不以为疑。只是却不肯露出高兴之意,只爱理不理的说道:“此事与我大宋无关。本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夏国奸相当道,正中我下怀。岂有助你锄奸之理?梁乙埋与本帅虽有私仇,但本帅却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连忙辩道:“此事并非与天朝无关。梁氏若当政,则天朝边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则可永息烽火。石帅仁爱,天下知名,独不怜边疆百姓之苦哉?况且天朝仁义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末将临行之前,仁多统领再三致意,要末将转达修好之意。只要石帅肯许诺答应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问道:“除了想我大宋缓兵之外,尔等还要本帅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敝国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以示嘉奖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边疆,使乱臣贼子知惧。余者,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当下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张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将领休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剑从未见过石越如此失态,不由好奇地问道:“公子为何发笑,难道真要答应他么?”

    “答应,自然要答应。”石越止住笑,向侍剑郑重的点了点头,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笑意来。

    侍剑没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皱眉道:“若是许诺,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时西夏未必不会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举兵伐之,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所有属邦都会朝不保夕,国内朝野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爷对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设计挑起西夏内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门来。”石越望着侍剑,低声道:“你以为仁多保忠果真只为了那点要求而来?”

    “难道他还能有别的要求么?”

    “当然会有。”石越笃定的说道:“只要我许诺帮忙,他必然会提出来两个要求:双方互市、购买武器特别是火器。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无用的许诺之外,便是卖战马。”

    “卖战马?”侍剑吓了一跳。战马始终是了不得的战略物资,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战马,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战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澣并非无能之辈,他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买到战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饮鸠止渴,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再怎么样也有沙漠为天险——这样的心态,亦能促使他走出这一步。毕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则他部落强盛,指日可待1

    “公子会答应他?”

    “自然要答应他。”石越笑道:“不过……西夏之地,于我大宋至关重要。大宋欲富强,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图。此太祖皇帝所谓卧榻之侧耳。”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朝侍剑摇摇手,郑重说道:“你要记住一件事:世间惟有一件事情永远是正义的——即我诸夏之利益。若有高于我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诸夏民众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剑咀嚼着这句话,不由呆了。

    石越轻轻摸了摸佩剑的剑鞘,低声说道:“不过,我也决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么?”

    石越一怔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

    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第二百三十章 赛后的司丁涵

    这是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房间内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砚与几张散乱的白纸,还有一些纸上写满了墨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脚明显是刚刚用另外的木头拼上去的。这就是何畏之接受询问的地方。按着大宋的军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归国后,只要简单的盘问备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军官,却必须接受卫尉寺的详细的询问。不论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他现在却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级武官,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无法回避的——哪怕这会让人感到屈辱与委屈。

    何畏之现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卫尉寺的武官看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与猜测。何畏之虽然受过当今皇帝的表彰,但是与他一起守卫环州的狄咏战死了,而他却被俘并平安归来,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认为他缺少节义了。更何况,何畏之还是大理人!

    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

    那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著的功勋。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气,但却并不成功。他桀骜不驯的眼中发出危险的光芒,终于,“啪”地一声,何畏之气愤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到白纸上,墨汁四溅。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份,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房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石越含笑望着何畏之,微微颔首,与张守约一道信步走进屋中,随行而来的军法官与侍剑则在门外等候。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断成两截的毛笔,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来落在何畏之身上,沉声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败军之将,不受责罚,已是万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气却溢于言表。张守约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被俘,对于他这样的士大夫来说,始终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先生守卫环州,功劳不小。对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过的。”石越温声说道,“不过军中制度规矩如此,却也不可以废了。望先生能体谅这中间的苦衷。若中间有得罪处,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说完,石越向何畏之认真地长揖一礼。

    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杀在下了。”这一拜一让之间,何畏之的怨气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说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先生与狄将军以少敌多,虽然不胜,亦为国家功臣。某来此,一是问先生安好,也让先生得知,朝廷并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请教先生有关狄将军战死之事……”

    何畏之听石越问起狄咏之事,立即便回想起当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但狄咏自杀前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声说道:“当日我与郡马守城……”当下细细和石越说起环州之战的过程与细节来。

    何畏之是亲历之人,又是当时城中仅次于狄咏的官员,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关于环州之战的细节,都是十分的详细。石越与张守约直听得惊心动魄,又觉得折腕不已。听到狄咏为满城百姓而自杀之时,何畏之神色惨淡,石越与张守约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叹惜,双眼都是噙着泪花,强忍着才没有堕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齿。

    “……郡马自杀之后,在下便率领骑马的将士突围,奈何西贼势大,前后冲杀十余次,皆不得脱困,突围的儿郎十之*,都战死殉国。在下身上揣着郡马的遗表,却不敢就此战死,使郡马之事迹不得流传于天下后世,不得已而诈死,妄图侥幸。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将慕泽甚是狡猾,竟被其识破……”何畏之说到此处,脸亦不自禁的红了一下,他潜意识中,也以为被俘是甚可耻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黄绸包得严严实实地奏折,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这便是郡马的遗表,要请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讲宗岭,略得虚名,仁多澣怀枭雄之志,欲将在下收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礼。但愚虽是边鄙之人,无郡马之忠烈,却亦不屑为贰臣。故此一直坚拒。不过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马遗表。”

    石越双手接过狄咏遗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怀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没。”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兴索然地摇摇头,道:“某能不负郡马所托,庶几可无憾。败军之将,安敢论功。”

    石越知道当时人的观念如此,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当下不再多说。问道:“先生以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会,道:“仁多澣貌不出众,其为人,唯利是图,不知忠义廉节为何物。然见风使舵,善识时务,颇具干材,亦不可轻视。我观其人,不得机会,不过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枭雄也。”

    石越点点头,想了一会,抬头注视何畏之,目光闪烁,问道:“其遣仁多保忠来致修好之意,先生以为如何?是诈?是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石越低声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这只是在下的浅见。我以为仁多澣此人,我强,则其虽诈亦诚;我弱,则其虽诚亦诈。”

    张守约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道:“如此岂非一十足之小人么?我与仁多澣打过交道,只觉此人贪利,但治军严整,颇亲近大宋,亦甚讲信用。”

    何畏之也不辩解,只是注视石越。却见石越垂首思索了一会,抬头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张守约与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不料石越却似乎无意多做解释,话锋一转,用十分认真地表情说道:“章质夫的《兵事奏议》廷议早就已经通过,枢府也已颁布公文于诸路府州军监。惟陕西一路,因为烽火不熄,振武学堂以及军事小学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边患初定,某欲在环州、延州等沿边州城,创建振武学堂以及附属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并以环州之振武学堂,为‘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在其中为狄郡马建庙祭祀。而诸州军事小学校则首先招收忠烈遗孤以及父母死于战争之平民孤儿……”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说完,张守约便已经称赞起来。自从章楶《兵事奏议》通过以后,大宋各路都相继建立了振武学堂,在南方与沿海,还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学堂。而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也在两成左右的府州军监开始一一创建。虽然富裕之家与士大夫之家自然不会愿意将自己家的男孩送入军校,但是也有许多非常贫困的家庭以及军属会为孩子选择这条道路——毕竟这是难得的全免费教育,可惜的是名额有限。而陕西路在这方面显然是严重滞后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学政范纯粹对此兴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陕西战争不断,使得许多事情都被压积下来了。现在石越提出此事,却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的确如石越所言,战争之后,势必会增加许多孤儿,将这些孤儿招入军校,绝对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扫过张守约与何畏之,道:“振武学堂与军事小学校之山长,按例自然是张大人兼任。但是张大人军务政务繁剧,还须有一个祭酒协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动,但同时却又有几分犹疑。

    石越的邀请颇具引吸力。虽然振武学堂只是培训节级的军校,远远比不上讲武学堂之影响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节级是肯定要升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认为军事小学校的学生,很可能会成为将来大宋军事力量的骨干。而陕西路因为身处宋夏边境,其在大宋军事力量中,绝对能占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这从长远来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的。

    但问题是,何畏之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久的耐心。

    出于一种天性,他隐约感觉到宋夏之间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而其爆发的时间却不会太久了……为了在宋军中得到较快的提升,为了自己的抱负,何畏之认为自己应当设法进入禁军体系才对。

    仿佛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说道:“只要先生答应,我可以允诺,先生随时可以回到禁军领兵。”

    何畏之被石越识破,心中不由一凛,忙欠身说道:“敢不从命。”

    当晚。与仁多保忠的第二次会面没有任何意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签订密约草约:双方许诺在密约正式签订之后,不得相互攻击。但这一条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毫无价值的,石越无法代替皇帝与两府决定宋朝的和战;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恶。事实上,被称《环州之盟》的密约上面,充满了这样至少是无法立即兑现的条款。仁多澣许诺的基础,是需要秉常夺回政权。在秉常夺回政权之后,夏国许诺永远向宋朝称臣,在国中推行汉制,双方互市并且扩大通商的规模,并且在大宋需要时,协助大宋出兵,夺回包括大同府在内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许诺,则是大宋愿意暂时不进攻西夏,并且,在夏主夺回政权之后,派遣学者、颁赐书籍,并请求皇帝下诏旨,支持其推行汉制。同时,在必要的时候,大宋愿意出兵相助。

    除去这些之后,才是密约中较为实际的内容。双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愿意卖给仁多澣包括茶与棉布、丝绸、香料在内的大部分商品,同时愿意出售部分武器给仁多澣——自从钢铁业大步发展与军器监改革之后,宋朝整编禁军兵甲之精良,已经超过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产能,更为西夏所望尘莫及。让仁多保忠遗憾的是,石越断然拒绝了卖震天雷或霹雳投弹的要求,也不愿意卖盔甲与铁锭。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仁多澣的筹码少得可怜——作为回报,仁多澣将卖给宋朝一定数量的战马、牛、羊以及食盐。同时释放全部宋军战俘。

    惟一让仁多保忠认为是意外收获的,是石越同意释放几次战争中仁多部的战俘,并且愿意释放一部分仁多澣指定的其余部落的俘虏归夏。虽然这是有条件的——每三个战俘换一匹两岁到三岁的战马。但对于人多即是力量,特别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带着满意离去的仁多保忠在两天之内,就放归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军俘虏。石越在迎接这批战俘归国之后,便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张守约。为了防止种谔从中作梗,石越先将种谔调回庆州,又留下一个安抚司官员协助张守约处理互市事宜,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没有打算认真的遵守环州密约的心思,尚未返回长安就显露无疑。

    他的车驾刚刚离开庆州不到百里,石越就给延州颁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横山活动的僧人将横山的部落分成两种,凡是对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归还全部俘虏,并且许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征赋役的诺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随西夏的部落,则将其俘虏全部斩首,将人头送还其部。并命令种古与姚兕、刘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溃退时趁胜占据了许多要寨,将锋线推进到横山脚下的宋军延绥军队,在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后,在二月中旬大雪将化未化之时,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袭了超过十个不肯亲附宋朝的横山部落。这些被偷袭的部落命运迥异,被种古麾下的吴安国部攻击的部落,除了酋长与抵抗的战士被杀之外,大部分都成为了俘虏。虽遭灭族之祸,但是结局还不算太惨。但是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却惨不忍睹——姚兕不顾僧人的劝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虏,于是宋军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诸部落无遗类,被姚兕部屠杀的横山蕃部达三千余人。这直接导致后来没有一个僧人愿意替姚兕部作向导,智缘大师更是因此与姚兕翻脸。当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儿不敢夜哭。

    一时之间,横山震动。

    在宋朝的软硬兼施之下,横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极少数部落负隅顽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册封,派遣子弟入蕃学,表示归顺之意。

    从熙宁十一年到熙宁十二年,两年之内,战争在横山从未真正平息过。因为根据大宋枢密院后来颁布的数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将横山划入版图之内,归于延州管辖,并且明确下令,不允许横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于是一方面宋朝大张旗鼓的赏赐归顺的部落,皇帝甚至亲自下旨,替在京横山蕃部子弟修建住宅;一方面那些没有遣子弟入汴京蕃学就读的横山部落,却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宋朝的僧人绘制出来的横山地图,详尽得连横山土生土长的蕃人都要自叹不如,因此整个横山地区,几乎成为宋军的后院。每一个部落被攻击之后,其首领的人头便会传遍横山,而其部众则会没为官奴。

    西夏经营了百年之久的横山地区,就这样在短短两年之内易手。而此时,西夏人根本无暇顾及到这块地区。

    而整件事的策划者石越,在发出收复横山的命令之后仅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叙职”的诏书。一直等到智缘愤怒的书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后悔自己那道“便宜从事”的命令。而这个时候,无辜的人已经死去,而枢府与卫尉寺对姚兕的处罚,不过是将其调入讲武学堂做教官——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左迁还是奖赏。石越并非万能,有一些陋习,他也无可奈何。

    熙宁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吕惠卿手中端着一方绀青色的砚台,细细观赏着。这方砚台雕成仙鹤展翅之状,制造精美异常,堪称巧夺天工。他用手指轻叩,砚台即发出金玉之声。

    “此砚用金雀石制成,邵雍有诗专赞此砚:铜雀或常有,未尝见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灵岳。剪断白云根,分破苍岑角。水贮见温润,墨发如镵削。”站在下首说话的是吕惠卿之子吕渊,其面貌俊朗,衣衫素洁,颇显飘逸不群。而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神似吕惠卿。吕渊自小在福建长大,虽是吕惠卿子侄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成人之后酷爱道家之术,不仅无心科举,更是经常游历四方,平素连家都难得回来一次。这个儿子,在吕惠卿看来,实是家族之耻。

    “是么?”吕惠卿的声音十分冷淡。“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给父亲。”吕渊的语气也有几分生硬。

    “哦?”吕惠卿有几分意外,斜睨吕渊,问道:“谁家想求官耶?”

    吕渊默然不语,嘴角却露出傲然之色。

    “送砚之人,并无所求。”

    “哦?”吕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想来以昌王之尊,当无所求于父亲。”吕渊的话中有几分得意。

    “你说什么?”吕惠卿霍然变色,望着吕渊,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吕渊却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昌王托人送给父亲的礼物。”

    吕惠卿的脸在一瞬间,便如铁一般发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砚台,冷冷说道:“这是何处来的,你便给我送回何处去。”

    “父亲如何这般拂人脸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闭嘴!”吕惠卿悖然大怒,指着吕渊骂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灭门之祸乎?!吾家富贵已极,尔不知学好,反习异端。如今更是不知轻重至此!真是气煞我也。”

    吕渊被吕惠卿痛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顿脚,上前抱起金雀石砚台,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府而去。在外面观望的吕升卿与吕和卿慌乱去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二人只得回头来见吕惠卿。吕和卿低声说道:“渊儿回来不易,大哥为何如此生气?”

    吕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吕升卿本待劝解,这时更不敢说话,只是和吕和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却听吕惠卿厉声问道:“你二人有无瞒着我结交宗室?”

    吕升卿与吕和卿都是吓了一跳,二人连忙摇头。一齐道:“朝廷禁令甚严,我等再不知轻重,亦不敢胡来。”

    吕惠卿犀利的目光扫过两个弟弟的眼睛,仿佛要由此穿透他们的内心。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道:“吾家富贵已极,若是不知收敛,必有灭族之祸。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错,轻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须要牢记。”

    “是。”

    “那不肖子迟早会祸及家门。”吕惠卿恨恨说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举报?”吕升卿小心问道。

    吕惠卿瞪了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若是他能举报,人家又岂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拉拢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叙职”,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拢示好的良机。况且送礼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若是捅出来,不仅自己儿子难逃诏狱,连吕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权力并不巩固,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政敌,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况,吕惠卿也不愿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彻底得罪昌王,并非是上策。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不能让石越留在京师。”吕惠卿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此事谁也不要说出去。”吕惠卿沉声说道,“石越已至洛阳,数日后便到京师,皇上已下旨,让宰相至城外亲迎。眼下先对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说。”

    “宰相亲迎?”吕升卿张大嘴巴,“这恐怕逾制吧?那些御史谏官难道不说话么?”

    吕惠卿微微一笑,悠悠道:“最好不要说话。这本是我的建议。既然皇上不放心,无法不让石越回京师,那么便干脆把他捧起来,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计也。”

    洛阳。

    早春。

    与一年前石越骑马入洛阳,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相比,石越二过洛阳所能得到的欢迎,有过之而无及。仅仅一年时间,石越在陕西打赢了两场战争。虽然他在陕西推动的各项改革都才刚刚开始,效果还难以看出,但是这两场战争的胜利,就足以为他赢得巨大的声誉。

    雪刚刚化掉,严冬已经过去。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人们也迫切希望释放出自己的情绪。

    鲜花载道。人们都聚集在洛阳西城的主干道上,等待着石学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阳城外,石越的车队却停住了。

    “怎么回事?”石越掀开马车的车帘,站在车前询问侍剑道。

    “启禀石帅,前面有一个老者拦道。”侍剑尚未及回话,一个亲兵已策马回来禀报。

    “老者?”石越暗觉讶异,跳下马车,快步向前走去。李丁文与侍剑连忙下马,紧紧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车队前,果然有一个鹤发老者身着八卦服,骑着一匹小毛驴上,由两个壮汉牵引着,拦在道中。石越望见来人,吃了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韩公,石越有礼了。”又问道:“韩公如何会来此?”侍剑与李丁文也分别拜了下去。原来挡在路中的,竟然是韩国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着石越等人,用手轻捋白须,笑道:“子明、李先生,不必多礼。”

    石越起身望着富弼,又拱手道:“实是惶恐。”

    “果然未让老夫失望。”富弼笑道:“这时节还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着富弼。以富弼之尊,这时候居然亲自前来拦道,事情绝不会太简单。

    “子明可知道前面洛阳城中,有数万男女老幼,在准备夹道迎你入城?”

    “实是不敢受此殊荣。”石越说的话虽然谦逊,但是语气中却隐含着一丝得意。

    富弼久经世故,洞悉世情,石越这一点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视石越良久,方叹了口气道,悠悠说道:“你知我如何来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张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后,老夫却要来劝子明,请子明绕道过洛阳。”

    “绕道过洛阳?”

    “不错,绕道过洛阳。”富弼的目光,仿佛看到石越内心的深处,让人浑身不自在。“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惧?”

    富弼的话仿佛给石越浇了一盘透心冷水,让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自古以来,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军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为人臣者可有善终者?”富弼的话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无情。石越听得浑身发冷,再也没有一丝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韬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骄横,其灭族之期无日矣。”

    “子明知之乎?三十余岁便有今日成就,是祸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间!”

    富弼的话,声音虽低,但在石越耳边,却宛如春雷,震得他双耳发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时身败名裂的豪杰之士的名字,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心中被隐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间,也早已烟消云散。

    “多谢韩公教诲。韩公之德,越没齿难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礼节,向富弼拜谢道。

    “老夫非为君,是为国家惜此材。君当善自为之。”

    富弼丢下这句话,拍了拍驴屁股,两个壮汉便牵着毛驴,向洛阳方向走去。

    石越夹手站立,目送富弼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远处,这才说道:“收起仪仗,绕过洛阳。”

    “是。”侍剑答应着下去传令。李丁文却久久望着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里叹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在石越的车队悄悄地过洛阳而不入,准备绕城而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个少女牵着一匹白马,正凝神注视着石越的车队。

    “去?”

    “不去?”

    柔嘉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刚刚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踌躇。

    那个人的车队在缓慢地改变方向,正离自己的视线越来越远。柔嘉一次一次低头望着手中的青草,父亲那憔悴的面容与那个人那略带冷漠的脸孔交替地在她脑海中出现……

    去见他?还是不去?

    只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许久许久,石越的车队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没有做出决定。手中的青草早已捏碎,草汁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终于,赵云鸾转过了她的身躯,不再看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汴京。

    土市子勾栏。相扑场。

    台上,两个粗壮的女相扑,身着无领短袖,袒露胸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无数的汴京市民拼命挥舞着头巾等物,高声叫喊着加油,还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赌博,气氛十分热烈。相扑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项运动,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中女相扑运动,在仁宗嘉祐七年的时候,曾经被司马光上表攻击有伤风化。但是司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这项运动照样成为宋朝从皇帝后妃百官命妇到普通市民最喜欢的运动之一,甚至连白水潭的竞技大赛,都曾经请来女相扑表演助兴。哪怕是司马光做到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平时绕道而行,眼不见为静。

    此时,在相扑场的一间雅座内,两个男子如庙里的泥菩萨一样对坐着,外面的热烈气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的情绪。

    “吕公子,令尊的想法实实是让人不解。”一个男子开口说道,“皇上说让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仅不反对,反而支持。”

    “他想什么,不关我的事。”吕渊冷冷地说道。“我来帮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长的面子。”

    那个男子尴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势,只恐令尊相位难保。两家何不联手……”

    “这关你甚事?”吕渊丝毫不假辞色,尖锐地反问道。

    “我亦是为了令尊着想。”

    “你还是操心你家大王的事来得好。”吕渊冷冷的说道。“告诉你,皇上处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来了。”

    “高遵裕关我家大王何事?”男子假笑道。

    “是么?”吕渊冷笑了一声,道:“那便无关好了。反正与我家更不相关。”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男子低咳一声,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对大家都有好处。吕公子既然上了这条船,要么就是富贵封侯,要么就是身败名裂,亦不要想着下来。这中间的利害,公子当想得清楚。”

    “你们看中的,不过是我是宰相衙内。但是现在你们当知道,我在家中说不上什么话。”吕渊的眼中,尽是鄙视之意。

    “吕公子错了。”男子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称赞公子之才华,倒未必全是为了你是宰相衙内。所以,不论吕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子之力。”

    “凭几个无用之人,耍点阴谋诡计,也能做成大事么?”吕渊讥道:“尔辈以为朝中大臣,俱是无用之物么?”

    “事在人为。”

    “哼。”吕渊轻轻地哼了一声。

    男子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观赏女相扑的表演……

    白水潭学院。天下亭。

    一个长身耸目、面色黝黑的年青士子正捧着一本书在低头细读。走近前去,可以看见书的封面印着《天命有司》四个黑色的隶书。这是白水潭山长桑充国的新著,刚刚出版发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舍,朝廷之责也,任也,天职也……”年青的士子轻声诵读,反复咀嚼着。

    “方回兄!”

    “贺鬼头!”

    两个年轻的儒生从亭外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原来这亭中读书之人,姓贺名铸,字方回,是两浙路山阴人氏,但自小在卫州长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妻子,燕王赵德昭之母孝惠皇后的族孙,因此荫封了一个小小的武职,在京城做了个小官,却一面在白水潭学院读书。他为人仗侠好义,最爱议论是非,点评天下之事。这两年间便已在《汴京新闻》上写过数篇评论,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面黑目耸,相貌酷似年画中的鬼,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叫“贺鬼头”。

    贺铸在石越的那个时空,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此时,却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士子而已。

    “贺鬼头,明日你去不去新郑门?”一个儒生跑到贺铸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定,问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却是客气许多。

    贺铸望着二人,莫名其妙地问道:“去新郑门做甚?又不是三月开金明池。”

    “你不知道么?明日山长回京。天子下诏,宰相以下,在琼林苑设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着明天去看热闹。”

    “哪个山长?山长不好好地在京城吗?”

    “自然是石山长。”

    “方回兄,你还没见过石山长吧?”

    贺铸摇了摇手中的书,笑道:“吾读过其书足矣,何必识其人?难道石子明不与你我一样都是两手两臂,双目一口?”

    “胡说八道。”一个儒生讥笑道:“山长和你贺鬼头长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异相。”贺铸对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还是去看看罢。”另一个儒生笑道:“石山长亦非是常人。”

    “便这么说定,贺鬼头。明日再来约你。”

    贺铸尚未做出反应,那两个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远,显是到处拉人去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 莫名的特殊会议的通知

    第八节

    次日清晨。

    风和日丽。

    琼林苑。

    号称“千重翠木开珍囿,百尺朱楼压宝津”的琼林苑,是汴京四大园林之一,位于顺天门外道南,俗称“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园林中最让宋朝的士大夫感到亲切的所在。因为他们进士及第之后,宋廷都会在此处大宴进士,称为“琼林宴”。对于宋朝的读书人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因此琼林苑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总是十分美好。此时未及三月,与琼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开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内,但是在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大道上,却是车马盈道,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东京市民。而在琼林苑内,新裁的丛丛绿叶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齐,一面谈笑,一面等待着石越的到来。

    吕惠卿身着紫袍玉带,头顶梁冠,正笑眯眯地与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闲聊着。朝中诸大臣中,司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参加这次礼制所无的郊迎。此外还有十余位素以方直著称的大臣、谏官、御史也一齐称病,因此都没有出现在琼林苑。范纯仁虽然到场,却是一直默默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发一言,脸上也不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一片树叶发呆。似他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几位之多。

    枢密使文彦博则与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吕惠卿一面说着话,一面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众人的神态,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远是不变的得体与温和。

    安惇远远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分开,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吕惠卿的对话: “相公以为石越是当来,或是不来?”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辞了三次,虽然皇上没有答应,然石越连洛阳城都不曾进,其不赴琼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齐聚琼林苑相迎,若石越来,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韬晦;其不来,亦是他矫揉造作,不知谦退。其来与不来,又有甚要紧?”

    安惇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也连忙随着吕惠卿、文彦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无功,实惶恐。”石越向皇宫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吕惠卿、文彦博及众大臣见礼。

    吕惠卿回了礼,笑道:“一别两年,子明更见沉稳。”

    “相公却是风采依旧。”

    二人话中各含机锋,却执手大笑,倒似亲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陕西捷报,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测者。笑谈之中,可以破数十万兵……”

    “越一介书生,又有何能?不过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英勇善战而已。越不过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岂有偶然?子明何必过谦。”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贼,实是全赖将士善战。若无狄咏守环州,吾已为贼所擒;若非种古断指破贼,绥德岂有大胜?至于谋划方略,其初便多赖刘舜卿。其余如种谔、种谊、姚兕诸将,皆可谓有大功于国者。”

    郭逵在旁见吕惠卿一意称赞石越之功,而石越却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当下故意替石越岔开话题,笑道:“然则公以为此番缘边诸将,何人功绩最著?”他品秩低于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须尊称为“公”。

    石越注视郭逵,点头示意,沉声道:“功绩大小,有司自有评断。此枢府、兵部、三衙之责,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论,越以为是在环州殉国的狄郎为第一。狄郎之事,堪称大宋武人之典范。”

    此时狄咏事迹,京师尚无人知晓。众人见石越如此抬高狄咏,便颇有人不服气。但狄咏毕竟是殉国之忠臣,近来又风闻皇帝颇有怜惜之意,众人心里不服,却也没有人敢在嘴里说出来。

    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感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欲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则烛火竟为布所灭;而其上策,则是置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感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

    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腿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与几个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咏顿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咏当时写就奏章的时候,必然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以这字迹略显得潦草,但狄咏的心中,却必然是没有丝毫的畏怯,因为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虚弱、任何的飘移,而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赵顼想起狄咏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对答,又想起,在狄咏殉城的时候,他心里会想到什么?是什么力量与信念支撑着他,才能让他这样的无畏与坚定?

    狄咏为满城百姓平安而自杀之事,此时早已传遍汴京城。不仅《新义报》与《汴京新闻》两大报纸连篇累牍的赞颂,民间交口传颂。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赞扬之声。短短一天之内,追思纪念狄咏的声浪,如同海浪一般袭卷了整个汴京,人们几乎已经将石越忘记。

    赵顼自然是乐见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只不过其中让他略觉不快的是,赵颢替清河说情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贤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邓润甫打断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说道:“先狄将军之事,虽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过于悲疼,尚须保重龙体。如今之势,是因狄将军之事,朝野都要求彻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为兰台令,只须依律敕治狱便可。”

    邓润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从来都不是按律治狱。劳动到御史中丞亲自过问的案件,需要考量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舆论。做为法律条文的敕与律,在此时,主要不过是门面的装点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反驳的。

    “遵旨。”

    “安卿求见,又是为了何事?”

    安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双手捧着伸过头顶,道:“臣有本奏。”

    赵顼向李向安点点头,李向安连忙上前,接过安惇的奏折,递给赵顼。赵顼一面翻开细看,安惇一面欠身说道:“臣所奏之事,与白水潭学院及石越皆有关碍。自熙宁九年始,白水潭学院修撰目录之书,名曰《白水潭藏书总目》,其书之编撰,皆当世之大儒,历两年乃成,今岁正旦上供一套,藏之于秘阁。开封府官立图书馆亦有收录。臣虽不才,然好读书,自汉以来,目录之书为治学者所必读,此所谓学问之门径也。故臣亦曾翻阅此书,知此《总目》,其志不校”

    “哦?”不仅赵顼停下了对奏章的浏览,讶异地抬起了头;连邓润甫也显得十分吃惊。有宋一代,学术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录便是从宋朝兴起。因为目录学自汉朝出现以来,可以说是治学之门径,不懂目录学,几乎便无资格言“学术”二字。赵顼虽是皇帝,却向好学著称;邓润甫学问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谓《白水潭学院图书馆藏书总目》的修成,在学术上,毫无疑问是一件盛事,因此赵顼还曾经加以赏赐。

    但是二人却难以想象,一部目录学著作,竟会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评语。

    “《白水潭藏书总目》收录古今书目计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于《崇文总目》,号称网罗天下之书。此书既已问世,则此前目录之书,皆成废纸。日后学者所宗,无非此书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赵顼笑道:“《崇文总目》虽是仁宗时官修目录书,然迟早有一日要过时。不过短短数十年间,新增书目竟已翻倍,实是出人意料。”

    “陛下圣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然而臣以为,《白水潭藏书总目》之分类,却颇有可议之处。”

    “纵有可议之处,似亦不必论之于朝堂之上。”邓润甫十分的不以为然。

    “若是《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尚书》与《乐经》不列于经部而归于子部,而将所谓‘石学七书’及《三代之治》独列一条,立于经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问道。

    “什么?!”邓润甫呆住了,“啪”地一声,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脱手掉到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倒捡掉,向赵顼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却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仪,赵顼兀自喃喃重复道:“剔《尚书》与《乐经》入子部,以石越之书入经部?”

    安惇所说之事,对于宋朝人来说,委实太过震憾。自从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以来,一千多年的时间,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外加《论语》、《孝经》,一直牢不可破地成为华夏文化意义上的宪法。虽然不能说无人置疑,但是却当之无愧的是诸夏乃至周边国度顶礼膜拜的对象。而自目录学“经史子集”四分法出现之后,也从来没有人敢妄自在“经部”加入别的内容——这不是附庸在六经条目下的传疏之书,亦不是所谓的“小学”之书,而是与六经光明正大的并列于经部之下!

    《白水潭藏书总目》的确是私修之目录书,但是它收录之书既全,则迟早要完全取代《崇文总目》,成为天下学者最基本的工具书。换句话说,迟早有一天,天下学者都要接受一个事实——“石学七书”是与《易经》、《春秋经》、《礼》、《诗》居于同等地位的著作。

    “来人!”片刻之后,赵顼站起身来,高声喝道:“去秘阁取《白水潭藏书总目》来。”

    “遵旨。”内侍们慌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赵顼目送内侍匆匆离去,双眉紧蹙,背着双手,思虑着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实际上,无论是赵顼,还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觉是敏锐的,而无论《书》、《乐》出经部入子部,还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的确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这毕竟是一千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向经学的地位发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并且,这种挑战还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帮学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绝不止于此,当然,这是一心一意关注着权力斗争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再次打破了“经史子集”的四分法,将天下书籍,分成了十余个大部,数百个条目。其中“石学七书”虽然冠冕堂皇列入经部之中,但是在中国的目录学著作中,同时也头一次出现了与“经史子集”并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细分了算术、物理、博物诸多条目——这在学术史上的意义,是再怎么强调也不过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分明理、格物两院以来,八年之后,“格物学”终于正式获得了学界的承认。

    但是赵顼与安惇自然都不会关心这些。

    甚至他们也并不关心《书》、《乐》被剔出“经部”。《尚书》已经饱受置疑,而《乐经》早已失传,《崇文总目》中归于《乐经》之下的,不过都是些音乐书籍而已。它们被划入“子部”,固然很震动,但严格来说,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若是石越的《论语正义》归于“经部”的“论语”条下,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还不足为怪。但是最初被讥为“杂学”的“石学七书”,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经部”之下而独成一条……

    赵顼突然间感觉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学者们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颐这样的人物会俯首听命为石越摇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天下的学者几乎全都额手称庆。程颢与程颐的忠诚,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赵顼望着安惇,却又结舌说不话来。他心里其实只是莫明其妙的慌张,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担心石越成为王莽么?似乎是有点可笑。怀疑白水潭的学者们与石越勾结么?但是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宋朝没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学术顶端的学者全部抓起来拷问——这道诏书发到任何机构,都注定会被大臣们毫不客气的退回。赵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马光的口水喷到自己脸上,吕惠卿苦口婆心、文彦博声色俱厉的情形……况且,赵顼并非昏庸的人,整个白水潭的学者全都与石越勾结这种事情,实在也是过于的不可思议。

    但是,赵顼依然感觉到慌张。那种慌张的感觉,十分的真实,十分的明显。

    有这样感觉不仅仅只有赵顼,御史中丞邓润甫到此时都没有真正缓过神来,一脸的仓皇失措。

    赵顼努力想镇静下来。

    “陛下。”安惇倒是显得十分的沉静,他缓缓说道:“臣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无论如何,赵顼都想说一些话,这样可以吁缓心情。

    “熙宁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两个月,他曾经在白水潭的梅斋占过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学”的大家,其“数学”天下闻名,他去世虽然只有一年,但是有关于邵康节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传。此时安惇说到邵雍占卜,赵顼与邓润甫都不由得凝神侧耳,问道:“占是何内容?”

    “究竟是何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着这一卦的结果——‘地道无成’!”

    “地道无成?”赵顼喃喃道。

    邓润甫偷窥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深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询问道。

    安惇欠身道:“《易经》藏圣人之学,博大精深。臣岂敢言‘明其义’?只是传闻邵雍此卦,是专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种种说法,或谓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谨守臣道,则能得善终。或谓此卦当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则不可守臣道……”

    “大胆!”赵顼脸色立时铁青。

    “臣该死!”

    “请陛下息怒。”

    安惇与邓润甫立即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尔是从何处听此谣言?!石越乃国之重臣,朕岂能容这等扑风捉影之构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敌国下怀,却是尔等之罪!”赵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声斥责。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捣蒜一般的叩头,但是却并没有十分惊惶。

    邓润甫一面跟着安惇叩头,一面却还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赵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脚下的安惇与邓润甫,脸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挥了挥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后谁再离间朕与石越君臣之义,朕必不容他1

    “是。”安惇与邓润甫叩头答应着。又向赵顼行了礼,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赵顼目视着二人离开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发起呆来。李向安与几个内侍垂头叉手侍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往秘阁取书的内侍搬着厚厚几卷本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挥着内侍将书小心摆在赵顼跟前,方轻声唤道:“官家。”

    “嗯?”赵顼蓦地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书已取来了。”李向安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书总目》第一卷翻开,摊平了移到赵顼眼前。

    赵顼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书来,哗哗地快速翻阅着,没翻到几页,果然见《经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条,他又回过去翻了几页,《论语正义》亦列在《论语》条之下。换句话说,石越的著作,绝大部分都被归入了“经部”。他心烦意乱地将书丢在案上,又开始发起呆来。

    石府。

    石越的目光扫过府中的景物,只觉得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尤其是从一个白雪皑皑,朔风刺骨的战场来到这个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城市,自会使人有一种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的感觉。虽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潜伏着的危险,较之环庆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石安在石越身后憨厚的唤道,“司马大人来访。”

    石越正想着心事,却被石安打断,没听清楚他说些话,便带着几分责怪说道:“不是已经说过闭门谢客么?”

    但是石安却没有离去,依旧站在石越的身后,对石越的这个回答,他大为吃惊,但见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扰,因此也不敢再说,只是犹犹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说一次。石越却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后花园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几本书卷与一卷绢轴。石越信步走过去,先拿起绢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千岩万壑图》,笔法甚是纵横苍老,堪称上品。但是石越细细望着,却见画上既无印章,亦无落款,不由暗暗奇怪。当下把画放到一边,再去看书时,却见几本书上,封皮之上大多题着《白水潭藏书总目》,此外还散放着一本署名为桑充国的《天命有司》。

    “这是二公子与成安县君留下来的,他们等了一个上午,因见公子一直没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说好了晚上再过来。”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连忙解释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还站在这里侍候,又笑道:“这边没什么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待侍剑从桑府回来,让他直接来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会,终于才忍不住的问道:“公子真的不见司马相公么?”

    “什么?”石越吃了一惊,“司马相公?司马君实?”

    “便是司马君实相公。”

    “如何不早说?”石越一边跺脚,一边随手将手中的《白水潭藏书总目》丢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赶去,口中还埋怨道:“唉,怎好让他久候?快快有请。”

    石越走到府门之时,远远便望见司马光穿着一件最常见的棉布衫袍,简单的束了一根布带,气定神闲地背着双手,在石府门前等候着,脸上既无不满,亦不见急躁。他的衣着虽也十分简朴,但是却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干净。甚至连头发胡子都修饰得一丝不苟。

    让堂堂的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在自己府前等了这许久,石越实在不由得脸红,他快步走到司马光前面,长揖道:“让君实相公久候,实是失礼,还望恕罪。”

    “无妨。”司马光抱抱拳,淡淡说道,脸上神情似乎无喜无怒。

    “请相公入府叙话。”石越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厅,双方分了宾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马光都再无多余的话语。石越也只是客客气气,绝不多问。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马光便将茶杯放下,看着石越说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驿馆,到今日在两府叙职以后,方才回府。先公后私,让人钦佩。”

    “不敢。”

    “子明为国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却始终如一,谦让自持,亦属难得。”

    “我本无寸功。上则是皇上洪福,下则是军民效命;内则是相公筹措粮饷,外则是诸将英勇奋战。我不过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过谦。”司马光摆摆手,道:“一场大胜要有这般容易,韩绛为何会大败而归?我亦出知过永兴军路,陕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远胜于我。我素知子明谦谨老成,是国家之干材,故此才来和子明说几桩要紧之事。”

    “愿聆教诲。”石越恭敬地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缓缓说道:“昨日百官于琼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见子明。但是临时却突然改了主意。

    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听到此言,心中震动,脸上却不肯露出一丝半点异色来。司马光所说之事他早已听闻。当年他从杭州归来,皇帝要见他之心几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诏回京叙职,虽然说是极尽荣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见,但若从宠信上来看,其实反倒不如当年从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时,又突然说要延期一日接见,更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安。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么?”

    司马光凝视石越,摇了摇头,叹道:“皇上欲为有为之君,即位以来,若非龙体不适,无一日不曾召见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见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强笑道:“集英殿与睿思殿,毕竟不同。”

    “诚然。”司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实则我来,主要亦不是为了此事。子明可曾见到刚刚刊行的《白水潭藏书总目》?”

    “适才见到过,却还不曾翻阅。”

    “先是《天命有司》,然后便是《白水潭藏书总目》,这段时间,桑山长与白水潭群儒是铁了心要将士林搅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觉讶异,心中又隐隐有一点兴奋。桑充国这部新书,他也没有来得及读,但是司马光都说出“天翻地覆”这样的形容词来,可见这部书绝不一般。

    司马光却也吃惊地望着石越,似乎在讶异为何石越连这部书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会,方才释然,道:“子明远在陕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说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说仁政是朝廷之责任,而非朝廷之恩赐。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虽有金书玉册,亦为非法。百官之权力来自于天子,天子之权力来自于万民,固百姓有权斥责评议官府之不当云云。桑山长此语,可谓深得吾心。”

    石越听司马光介绍《天命有司》的内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语,心道:“这不是《社会契约论》的宋朝版么?”他没料到桑充国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欢喜。又听司马光似笑非笑地说道:“虽是如此,桑书一出,士林争议便起。有谓之为圣者,有斥之为妄者。

    而取桑山长之说者,亦有人借此指责足下……“

    “指责我?”石越吃了一惊。

    “是有指子明不当擅开边衅者。议者以为,守边卫国,是为大义仁政;而擅兴兵事,是《司马法》所谓‘国虽大,好战必亡’者,绝非仁政。陕西路内政百弊而不治,反兴兵事,是舍本逐末,虽胜不足喜。”

    石越望着司马光,笑道:“然则相公以为如何?”他素知司马光的政治主张,此时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当面批评自己而已。

    “国家财政艰难,非兴事之时。纵有收复灵夏之意,亦当厚养民力以待时。”司马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来找石越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劝说石越万万不可支持少壮派的继续开战主张。

    “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愿以陕西一路为相公言之。陕西路弊政百端,归根结底,是源于西夏之患。陕西有西夏之患,固不得不养兵,不得不劳民力。既养兵劳民,则百姓不得休息。故越以为,要除陕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边患。西夏之边患除,则陕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则不免愈想养民力,而西贼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陕西一路而至全国,亦是如此。朝廷财政之所以困难者,在于养兵过多。养兵之所以过多者,在于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则朝廷财政,终是难以彻底好转。”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话,要说服司马光的,此时正好借机说出,见司马光皱眉沉思,又笑道:“守边卫国,确是仁政。但守边卫国者,并非坐守边城方是守边。太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边卫国耳。相公可知何谓‘好战’?”

    “请子明言之。”

    “凡不知为何而战,不知何时可战,不知何时当止者,虽只一战,亦可谓之‘好战’。凡知为何而战,知何时可战,何时当止者,虽百战而不得谓‘好战’。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与西夏之战,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而是以战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内,无力侵我边境。则陕西一路之军民,乃至于大宋全国之军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则吾可于当战时战,当止时止。相公当知,但凡胡狄蛮夷,十之*,皆是畏威而不怀德,若不将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当成懦弱可欺之态。”

    司马光听到“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这一句话,已是将心中一块大大的石头放了下来。他来找石越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为国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则是因为对西夏之战和,石越的意见绝对举足轻重,司马光一心为国家考虑,实在害怕再起战端,拖累国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见石越之前找上门来,与石越详谈一次。这时石越的态度既已十分明确,司马光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轻松,连连点头,赞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过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听到一向保守稳重的司马光也连连赞同,也不禁十分高兴。顿时,二人谈话的气氛竟变得十分的轻松与融洽。

第两百三十二章 千支术师小队!提前到来的行动!

    “越岂是不知朝廷财用不足而妄启边衅者?相公为朝廷理财,其中难处,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于百姓者,无论是何种名目,皆不可轻易增加。何者?盖为后世计也。凡敛财之名目,增时容易去时难。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并非朝廷行一时之暴政而横征暴敛,实是自唐、五代以后,数百年间种种苛税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财,抑开源而重节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万民也。然陕西战事一开,所耗钱粮亿万,朝廷财用捉襟见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动容的说着,态度十分的恳切。司马光亦频频点头,叹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难处。朝廷财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时,但利源一开,百姓之苦却是代代相传,无止无休。”

    “正如相公所说。故此越亦深知,陕西与西夏的每次战争,功劳除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便是政事堂诸公。在国家财用如此拮据之时,连打数场大仗,而百姓不曾加赋,军费不曾亏欠,此真萧何不能过也。”石越再次恰到好处地拍了一下司马光的马屁,“虽则越以为对西夏有不得不战之势,但若无相公在内调度支持,越只恐真成误国之臣矣。”

    司马光听到石越的赞誉,心中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这种方正君子,并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让他飘飘然的。只不过石越既然如此表态,他便再有原则,也不能不略略缓和一下态度。“前事已矣,无论是对是错,都不必再多提。国库虽然耗费不少,但打了大胜仗,于国家朝廷总是好事。况且开战之事,归根结底,毕竟还是皇上的诏旨、枢府的命令,并非子明自专得了的。子明节度诸将,运筹帷幄,功亦不可没。清议中有指子明擅开边衅者,其实亦是偏激之辞。那种狂生之语,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紧之事,毕竟还是接下来对西夏之方略。”他的话中隐含之意,其实还是对石越轻启战端不以为然。只是态度温和许多,而且明确表示赢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计较了。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让司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来就有点冒险的行为。有这样的表态,他已经十分知足。当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议,无论说什么,都是应当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禄,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谋事自当尽量谨慎周全。且理当受清议批评。清议之批评,虽然未必尽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过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

    对石越的态度,司马光颇觉意外,忍不住赞道:“子明胸怀,让人佩服。”

    石越笑道:“此不过理所当然之事。若是清议尽能周详公允,朝廷何不请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辈何用?况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谁又能说自己平生之见识,决无错误疏忽?若是因为有错误疏忽便不能评议朝政,则天下之人,再无一人可以评议朝政者。清议固然有当与不当,然最终定其取舍者,在公卿尔。朝廷公卿,须当有容人之雅量,否则,窃以为不配着朱紫。”

    司马光望着石越,点头道:“此言得矣。魏征言事,未必事事对,而唐太宗能容魏征,故有贞观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谏臣,而百官能容清议,则贞观不足道也。若以桑山长之言,实则士民评议朝政,是理所当然……”

    石越毕竟没有读过《天命有司》,当下只是含笑望着司马光。宋朝本来就有不错的言论环境,而自从石越有意识的鼓吹言论出版之自由,报纸刊物之兴起,朝廷清议力量渐渐增强以后,虽然还有极少部分士大夫对开放舆论依然不以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张控制舆论的官员存在,但是宋朝绝大部分士大夫都开始渐渐接受言论自由之思想,毕竟这种思想的流行,对于士大夫阶层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官员们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论的困扰,但是对士大夫这个阶层整体而言,他们却永远是话语权的掌握者。程颢甚至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从上古到孔子,从先秦到五代,列举了许多的历史事实进行正反两面地分析,详细地阐述了言论自由的必要性、正确性。因此,对于司马光的这番话,石越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但接下来司马光的话,却让石越大吃一惊。“……然则,《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某以为还是孟浪了些……”

    “什么?!”石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司马光,一脸的震惊。

    司马光望着石越这副神色,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子明竟不知道此事?”

    “编撰《白水潭藏书总目》之事,伯淳先生与苏子由、唐毅夫都曾写信与我提过。但相公所说,却未免、未免……”饶是石越已见多识广,但这次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水潭藏书总目》确是自《崇文总目》后一大盛事。其编修体例多有创新之举,将《尚书》、《乐经》归于子部、创格物之部,皆显示编者之见识。平心而论,既便将子明的七书与《三代之治》列入经部,亦并非没有道理。”司马光既是大臣,亦是当时顶尖的学者,他的话,自然相当有说服力,“《白水潭藏书总目》所录之书多出《崇文总目》近三千部。子明可知道这三千部书,多是什么书么?”

    “这……我却是不知。”

    “这多出来的书目。其约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书,《崇文总目》漏录,而《白水潭藏书总目》有录;另约一千部,却是《崇文总目》以后出现的新书……”

    “新书?!”石越再次感到震惊了。一千部新书!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崇文总目》是宋仁宗时编撰的,距今不过只有几十年而已!当时著书,远不如后世之滥,在短短几十年内出现约千部新书,绝对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正是。”司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为他自己最初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震憾。“约二千部的旧书之中,约有一半以上,可以归于子明你所创建之格物学,这些书本来为儒者所不采,散落各处,多半只余断卷残章,其得到重视,为目录书收录,是子明之功。而约千部新书当中,其中四成是儒学、道学以及佛经、道藏,一成是新译塞夷之书,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学之著作。其卷数虽然不多,然以书目而言,却甚是可观。所有此类之书,以及格物之学渐为学者所重视,此皆子明七书开创之功。故此,平心而论,七学列于经部,并不为过。至于《三代之治》,其言合圣人之心,二程皆以为可代《尚书》,入经部亦是众望所归。”

    石越的思绪终于渐渐清晰。听到司马光的赞誉,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这种荣誉是许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学方面众多著作的诞生,更让石越颇有成就感。

    “王介甫一生自诩是孔子重生,其著作却终不能入经部。”司马光的语气中,竟似乎带有几分兴灾乐祸之意。“然而子明之书入经部,亦是塞翁失马。虽有白水潭群儒的支持,但士林中一定会有争议。而眼下的局势……时机似乎并不妥当……”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石越沉思起来。

    司马光的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和自己说一些太具体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的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诉自己。这不仅仅是因为双方的交情不够,也是因为司马光的为人十分方正。

    不过,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马光特意提起,就已经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司马光沉声说道,“子明定能明白这个道理。”

    石越抬起头,正视司马光的眼睛,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可以为称为睿智的光芒。“多谢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会,十分诚恳地说道:“越有几句肺腑之言待说,却怕相公以为越是矫揉作态。”

    “子明何出此言?”

    “所著之书名列经部,于任一读书人而言,皆是莫大之荣耀。然于越而言,则并非如此。其余之事皆可不提,实则拙作列于经部,于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败。”石越的话中,竟带着几分无奈。

    司马光疑惑地望着石越。他从未和石越如此深入地交谈过,但是以他的智慧,却可以感觉到石越此刻是真诚的。他的无奈,是发自内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却越是疑惑。因为石越的无奈,似乎不是因为对他的书列入经部之后会引起的麻烦的担心。可那又是什么?若是换成司马光自己,若是司马光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的作品名列经部,与《易经》、《春秋》并列,他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相公读过所谓的《七书》么?”

    “曾经拜读过。”

    “所谓的‘石学七书’,确实有开创之功。格物学之创立,千载之后,华夏亦将受惠。”石越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少有的傲气,全然不似平时的谦和与冷静,“但是,所谓的‘石学七书’,却绝对不应当列入经部!格物学之著作,不应当有任何一部本书归于经部!但这并非是因为格物之书,没有资格与《易》、《诗》、《春秋》并列!”

    司马光没有完全明白石越话中的意思。他好象抓住了什么,却一闪而逝。“子明是说……”

    “格物学,需要的是怀疑之精神。”石越朗声说道:“格物学不需要圣人,亦不需要经典!格物学之精髓,是质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发问!”

    “质疑一切?”司马光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石越。做为宋朝第一流的学者,司马光与其他人一样,都具有怀疑的精神。石越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

    “不错。质疑一切的勇气!我让士子们接受了格物学,的确是我的成功。但是他们却将所谓的‘石学七书’奉为经典,这却是我的失败!他们能将受到质疑的《尚书》与有名无实的《乐经》请出经部,是他们的勇气;但是他们同时又树立起了另外的经典……”

    司马光思考着石越的话,他看石越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敬意。

    桑府。

    桑充国端坐在书案之旁,捧着几卷写满了字的纸认真地读着,不时还提笔圈点一下。一袭青衫的贺铸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国,神色之中,有几分沉痛,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骄傲。

    一刻钟后,桑充国终于放下了纸笔。他望了贺铸一会,低声赞道:“方回这篇《祭狄将军文》,发自肺腑,直可感动鬼神。”

    “不敢。”

    “生而为英兮死为雄!惟我将军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国低声吟哦,想象狄咏在环州城墙上将匕首刺入自己心脏的悲壮,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文字有时穷尽,学生只恨不能随狄将军战死在环州城。”贺铸喟然叹道。

    “然而狄将军的死,却是值得的。”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桑充国与贺铸的对话。声音未落,唐康已右手按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朝桑充国报拳行礼,唤了声:“表哥。”桑充国坐着笑着点了点头回了礼。唐康这才与贺铸见礼。这两个年轻人,唐康是石越的义弟、文彦博的女婿,桑充国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爱子,也是大宋枢密院年轻有为的官员;而贺铸则是孝惠皇后族孙,白水潭学院著名的才子,《汴京新闻》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说都称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轻人。不过二人这才是第一次谋面,免不得要寒喧数句,互相打量。只不过若是论起相貌来,唐康与贺鬼头却不可以道路计。唐康虽然比不上“人样子”狄咏英俊,但身材修长,腰间佩剑,英气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只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门槛。而贺铸却又黑又胖,兼之生具“异相”,虽然文才卓绝,但却是连勾栏里的姐儿们都看不上他。

    此时见着唐康之模样,贺铸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来,他有意想在辩才上给唐康一点难堪,竟劈头直问道:“方才康时兄可是说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点点头,道:“狄将军殉国虽然可惜,但却甚是值得。”

    “可是因为他保住了石学士之安全么?”贺铸咄咄逼人的问道。

    唐康一笑,正色说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须以狄郎之命来自保。我说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却是因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将军战死环州后,必然开始发生巨变。”

    贺铸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踌躇着要将唐康驳得哑口无言,却不料唐康说出来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一时间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国也是满怀兴趣地注视着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论有无道理。桑充国素来是知道唐康的——这个年轻人的见识之敏锐,有时候连石越都会赞不绝口。

    “康时所言,必有道理?”

    “此事却还要着落在表哥与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们?”桑充国与贺铸面面相觑,不知道唐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表哥以为狄郎所为,可称贤否?”

    “此不待言。为国为民,自可称贤。”

    “我亦以为然,天下人皆以为然。”唐康说道:“狄郎乃忠臣之后,位极亲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极亲切。其武艺高超,作战勇猛,得兵士之心。临强敌而不惧,为满城之百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其事迹之悲壮,使人闻之而泪下。若是能广为报道狄郎之事,宣扬狄郎之忠烈仁义,我以为狄郎必能成为天下人景仰之对象。”

    “这是自然。”贺铸不以为然地说道:“然而这与抑武重文之国策何干?”

    “我国朝立国百余年来,可曾有过一个如狄将军这样的人物么?”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编禁军,重武举,建军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并重。然世俗对武人之成见颇深,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国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齐之故。而狄郎之事,却正是改变世俗成见的大好良机!”

    “你是说……”贺铸与桑充国都有点明白过来了。

    唐康点点头,道:“方才连方回兄亦说,恨不能随狄郎战死环州。天下持此心者,岂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扬狄郎之功,又岂是偶然?”

    他将话说完,便顾视桑、贺二人,等待他们的回答。

第两百三十三章 契机!赛制的更改!

    第九节(下)

    “表彰狄郎之功绩武德,并不违背《汴京新闻》之宗旨。”桑充国笑着表明了态度。

    “在下很仰慕狄将军的仁德,若能为狄将军做点事,又能有益于大宋者,绝不敢后人。”贺铸的话更加直白。

    三人六目相交,一瞬之后,不由一齐哈哈大笑。学习园地论坛

    唐康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我拟定之方略。我会请几个人写一部评书,专讲狄家两代忠烈仁义之故事。再找几个伶人,将狄郎守环州之事,编成戏剧,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与方回兄,则要用《汴京新闻》,带动各大报,用狄郎之事迹来感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中呼应……”

    桑充国细细看着唐康亲自撰写的计划,竟是自叹不如。这一张写满了细细的绳头小楷的宣纸,实是一份史无前例的天才的策划书——在什么时间由什么样的人物,在哪个版面刊发文章,如何配合杂剧戏曲之上演……凡此种种细节,唐康皆巨细靡遗的列出,并且每件事后全部了分析可能产生怎样的效果。读着唐康的计划,桑充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相对于报纸真正的力量,自己现在掌握的,或许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等便可伺机向朝廷倡言,在忠烈祠为狄将军单建一庙祭祀,使李敢当诸环州战士将士陪祠。如此,一则可以慰忠臣义士在天之灵,使后来者知为国为民而死,虽死犹生;二则狄将军对国家朝廷百姓之忠义,亦可激励世人,若能使世人皆知武人之最高荣誉,是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狄郎便可说是没有妄死;三则我以为必能因此而开始改变流俗对武人之成见,长久必使国家受益;四则《汴京新闻》大力宣扬狄郎,亦能得到天下士民之拥戴与好感。此实公私两更之事也。”

    唐康侃侃而谈,桑充国本来还在犹疑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违《汴京新闻》创立之原则,此时却被唐康侃说得怦然心动。他反复思量,只觉找不出一丝反对的理由。当下笑着点头应允道:“我现在只担心到时候我白水潭的学生都要投笔从戎了。学习园地论坛”

    唐康又与桑充国、贺铸闲聊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身在枢府任职,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毕竟是要职,而且他还背靠着石越、文彦博两座靠山,又与宫中得宠的王贤妃颇有渊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数的巨商,还有一个身为白水潭山长的表哥,这种种有利的条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华出众,人情练达,因此不仅仅汴京城中品级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进士们愿意和他亲近,甚至称兄道弟,连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对唐康也往往折节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许多内幕。这一点,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许多,唐棣可以说是一个出色的官员,但却没有任何政治家的潜质。

    石越这次为何回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形势,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这次处心积虑的宣扬狄咏,实是他隐隐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来,宣扬狄咏的事迹,好处远远不止对桑充国所说的四点,他不仅可以替石越分忧,还可以卖给大宋最精锐最亲贵的班直禁军一个大大的人情——侍卫出身的狄咏在班直禁军中威信很高,而唐康与这些班直禁军的将校们也混得厮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时,文氏与金兰还在桑夫人房中,文氏与桑夫人一面绣着女工,一面聊着家常,十分的亲热;而金兰却与桑充国夫人王倩坐在一块,各怀心机的说着看似漫不着边际实则互相刺探的话,竟也显得十分融洽学习园地论坛。

    见唐康来了,文氏与金兰连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辞。

    桑夫人因梓儿去了陕西,自己和儿媳妇王倩又不是很能说上话,文氏虽然是文彦博的孙女,却是家教甚好,十分贤惠体贴,因此竟有几分舍不得,叫着文氏的小名儿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几天罢。刚刚侍剑来请安,我也说过了,姑爷回来,官府的事已是顾不过来,一家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礼节,拜来拜去的。你过不过去,我料姑爷都不会见怪的,还妨碍他们男人说大事。”

    文氏低着头,也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是拿眼睛瞥唐康。王倩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欢雪娘乖巧可人,竟舍不得了。依我看,姑爷也不似这拘礼的人。改天等梓儿回京了,再一并去看不迟。只是老太太也太偏心,只留雪娘,却不肯留金兰儿半句。学习园地论坛”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却是怕金兰儿在老婆子这里闷坏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对文氏,桑夫人可以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对王倩,无论如何,桑夫人却始终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虽然是说着家常,但是语气中却终是拘谨了许多。不过当时华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态,几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兰虽然在高丽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却毕竟是一个异类——哪怕她同样说着流利的汴京官话,以桑夫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宋朝老妪来看,却总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东西难以理解。有了这层隔膜,说话之间,便难免显得和她隔了一层。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爱胡说八道。”

    金兰心中颇觉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却不是为了这家庭中女人间的是非而来。因强笑道:“老太太确是体贴我。实说,我在高丽时,听得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苏轼,一个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来,我总是要去请个安才合礼节。”

    王倩与金兰交谈之中,早觉得她有点不同寻常。这时心中更是起疑,但表面却不动声色。笑嘻嘻一面推着金兰出门,一面笑道:学习园地论坛“那你便快去给石子明请安罢,省得呆在这里,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康不去管王倩与金兰打闹,微笑着向文氏点点头,笑道:“雪娘在这里陪舅妈几日也好,回头我让管家把衣物用具送来。我舅舅家的铁琴楼藏书也是有名的,藏的乐谱只怕是当世第一,雪娘这几日不妨把铁琴楼的乐谱全夹带了出来,赶明儿我也好回家盖座铜琴楼银琴楼什么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骂道:“真是坏心眼,学足了你家老子。你快点去姑爷那边,我家里没这么多东西好让你来‘夹带’的。”

    “世间那有赶外甥走的舅妈。”唐康装出委屈的模样,向桑夫人作了个揖,又悄悄向文氏挤了挤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辞了。学习园地论坛”

    文氏幼受廷训,哪里敢在众人面前挤眉弄目,这时明明看见唐康的眼色,却只当没有看见,垂首低眉,羞红了脸,半晌不敢作声。直到唐康与金兰走出了很远,她还不敢把头抬起来。

    一齐笑着出了桑府,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望了抛在车后的桑府一眼,金兰轻轻放下帘子,凝注唐康,轻声问道:“还顺利么?”

    “什么?”唐康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金兰。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中相助石大哥么?”金兰抿着嘴,含笑说道。

    “你真女中诸葛。”唐康笑道:“这事却是十分顺利。不过……学习园地论坛”

    “不过,眼下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来是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既便说不上步步杀机,却也是十分凶险。”金兰接过话来,低声说道。一双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唐康。

    唐康早知道这个夫人非同寻常女子,却不料她如此敏锐,不由暗暗吃惊。他低声叹了口气,道:“自古以来,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华绝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两样大忌。朝野中盼着他立功,盼着他辅佐明主,中兴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嫉妒他的才华与功业,害怕他进入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却也绝不止一个两个。本来麻烦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犹嫌过于招摇。现在《白水潭藏书总目》又将我大哥的书归入经部,虽说是名至实归,但却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丽国压了极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兰的担忧,却是出于至诚。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学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无用——他们若是认为我大哥的可以入经部,便是皇上的诏书,只怕也未必见得有用。”唐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学习园地论坛

    “那又当如何善后?”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与李先生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实我大哥个人之荣辱是不必担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现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轻力壮,来日方长,故纵然小有风浪,终久必会回到朝中——这点也是许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吕惠卿亦绝不肯做事太绝,除非他有绝对把握置大哥于死地,否则他也一定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但真正可担心的,却是种种革新之制度。若是大哥去位,难保不会人亡政息,或者名义虽在,却变了模样。大哥以前时常和我说,这变革旧制,便和打仗一样,都是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气坚持下去了,哪怕中间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只要善加检讨,勇于改过,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间停顿了,纵有机会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价亦必更重。眼下无论是朝廷的兵制改革、开发湖广,还是陕西路的役法、驿政改革,都是要坚持的时候。大哥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去位。否则,许多事情,都可能前功尽弃。学习园地论坛”

    金兰点点头,默然不语。对于宋朝的改革,她本来并不关心。但是一个月前,辽主耶律浚的大军终于彻底击溃了耶律伊逊的最后一支武装,耶律伊逊被五马分尸,分成五块送到辽国中京,只有耶律伊逊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而萧素与耶律信的军队,西击蒙古叛部,东破女直诸蕃,几乎势如破竹,契丹再次将蠢蠢欲动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杨遵勖可以连结西夏与宋朝,耶律浚没有轻举妄动之外,几乎已复归于统一。虽然不能说元气已复,但是如果没有大宋的钳制,以名君名将,百战之师,契丹铁骑踏平高丽也未必没有可能。因此,虽然辽主彻底平定“耶律伊逊之乱”的消息在宋朝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认为至此时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枢府甚至还秘密表彰了职方馆的有关人员。但是对于高丽而言,这一切引起的恐惧,却几乎让人以为大辽铁骑已经兵临开京城下。在这个时候,一个强大的宋朝,一个关注宋朝在高丽利益的名臣,对高丽来说,都非常重要。

    唐康却不知道金兰心中所想。他继续说着,眼中充满了某种光芒。“朝廷开发湖广,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百余起叛乱。有些叛乱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乱却导致血流成河。朝廷为此已经惩罚了二十余官吏,杀了近五千南蛮。学习园地论坛朝廷议论此事的奏疏,多达千余份。眼见现在局面渐趋稳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湖广之经略,难免前功尽弃。朝廷在湖广,只能是劳民伤财,徒增怨恨。陕西路的驿政改革,大哥在信中曾与我说,此事之重要,还在开发湖广之上。其后一系列措施,将牵涉到更重要的举措。如果此时中断,耽误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年。还有西夏,大哥对西夏布局,已非一日,此事若无大哥主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夫君。”金兰轻声唤道,打断了唐康的“演讲”。她凝视着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爱,也有担忧、迟疑。终于,金兰轻声说了出来:“我会全力助你。学习园地论坛”

    唐康有点讶异地望着金兰,没有说话。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警醒起来:一个高丽女子,说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子,这句也显得十分地不自量力——但问题是,唐康从金兰的语气与神色中,却没有感到半丝的不自量力。他几乎是直觉的知道,自己的这个妻子,有资格说这句话。他默默的望着金兰,等待着她继续解释。

    “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金兰回视唐康,诚恳地说道:“我希望夫君能帮助高丽。高丽君臣都以为,契丹甚至比叛乱之前更强大。如果没有大宋的帮助,高丽既便不会灭国,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不愿望看到我的同胞惨死在夷狄的弓箭下学习园地论坛……”

    唐康凝视金兰,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妻子一般。许久,他忽然笑道:“高丽亦有职方馆么?”

    唐康的话如刀子一样刺入金兰的心中,她的脸色立时惨白。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金兰迎上了唐康锐利的目光,平静的说道:“夫君若要杀我,此时便可动手。”说完,她闭上双眼,低声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夫君,但我也绝不会背叛高丽。学习园地论坛”

    “以你的聪明,自然知道我不会杀你。”唐康的话中,带着冰冷的讥刺,“如若你是奸细,贤妃娘娘自然逃不脱干系。而最初主张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绝对脱不了责任。”

    “我……”

    “高丽与大宋虽然不接壤,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若仅仅是为了帮助高丽不为契丹所灭,你一定不肯和我说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声如此的平和,仿佛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说话,但是听在金兰的耳中,却又是那么的刺耳,每句话都似乎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嗯,让我猜猜看……一定是宣王殿下遇上了什么困难,有用得着江华岛的驻军之处……”

    金兰努力抑制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正视着唐康,迎接着他带着讽刺的目光,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正如夫君所料,宣王殿下,需要大宋帮助,才能顺利继承王位。但是,夫君也应当知道,诸王子中,惟有宣王殿下继承王位,高丽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属。”这句话说出之后,金兰便知道,她与自己的丈夫之间,从此永远都有了一堵打不开的墙。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于的对象。学习园地论坛

    “忠心不二么?”唐康低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我会通知少游,他会知道要站在谁的一边。”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不留下遗憾的告别

    陛下!”见到皇帝赵顼,石越跪倒在地,声音有点哽咽的说:“当日庆州被围,臣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在石越心里和皇帝之间始终有一层友情的关系,不但是因为他们岁数相仿,更重要的是石越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交的几个朋友象李敦敏,柴氏兄弟,桑充国等人慢慢的都疏远了,只有他和皇帝之间始终在一起就算不见面也是经常有奏折,批示往来联系,所以时隔近二年看到皇帝竟有一种和一个很熟的朋友久别重逢的感觉。

    “爱卿辛苦了。“皇帝从龙座上起身上前几步扶起石越,臣下对自己真情流露让皇帝非常感动,赵顼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有些湿润。心里在想:“石越对自己毕竟还是忠心的。”

    “臣死不足惜,只可惜了狄郡马。臣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治臣之罪。”石越低头说道。昐断?

    “这事不能怪罪于卿,卿于我大宋那是大大的功臣,朕正要重重封赏,你起来吧。“皇帝温言劝慰道。

    “此次绥德大捷,主要是各位将士的功劳,臣哪有什么功劳,还请陛下好好封赏那些将士。特别是死难的那些。”石越起身回答。

    两人正说着,内侍李向安匆匆走来,说道:“太皇太后请陛下和石学士过去。”

    “娘娘她身体好些了吗。”皇帝高兴的说:“走,石卿,随我去见太皇太后。”

    见到太皇太后,石越连忙请安,太皇太后斜靠在床上,略一点头说:“石卿家在陕西干的很好啊,哀家都听说了,你夫人鲁郡君可安好。”石越躬身回答:“托太皇太后洪福,她母女都好,过些日子臣让她们回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微笑着说:“哀家这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挨不挨到那一天,石卿家,你给哀家说说狄郡马的事情。”

    石越就把整个过程又完整的叙述了一遍,就是当着高太后的面没有明着指责高遵裕见死不救,只是说假如高遵裕能及时发兵相救的话那么狄咏可能就不会战死。这件事已经让石越叙述多次,每次叙述石越都注意在保证真实的基础上在细节上做一些艺术加工所以这次讲述当真使狄咏的事迹显得更加惊险,悲壮,不多久几个女眷就已经泣不成声了,叙述完后,太皇太后沉吟良久,长叹一声说:“官家,狄家满门忠烈,要好好褒奖和封赏才是。”皇帝赶忙回答:“是,娘娘,狄郡马的事迹民间已有传唱,朕正在和枢密院商议封赏之事。”

    太皇太后补充到:“官家,明个你就下旨让狄家老大从南边回来吧,他在外面要是再有个好歹,咱家就太对不起他狄家人了。”听到这话,石越跪倒在地连声道:“太皇太后圣明!”

    太皇太后叹声说道:“哀家一把老骨头了,这次多亏了石卿家和众将士打了几个胜仗,哀家到那边见了仁宗也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你们下去吧,哀家听你讲的事情心里不好受。可怜清河这孩子,才过门就守寡,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这娘儿俩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说完这话,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石越和皇帝告辞出来默默的一前一后的走着,事实上石越这段日子以来最怕听到的就是清河郡主,他怕听到这个人,他心里始终觉得对不起她,从心里来说他一直在逃避,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见到清河郡主该说什么好。

    皇帝打破了沉默:“爱卿,随朕去御花园走走吧。”

    两人在御花园的一个凉亭的石凳上坐下,一旁的太监上茶,皇帝说:“爱卿,西夏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石越说道:“目前西夏方面暂时无暇报复,他们内部有些问题,臣已经安排职方馆的人处理,臣估计最多三到五年西夏政局必有重大变化,此事需从长计议。陕西战事可以有数年的调整期,此期间内臣以为还是把工作重点放在役法改革和恢复民力上。”

    “朕也有此意。”皇帝说:“西北战事花费甚大,朕这里日子很不好过啊!幸亏交钞发行颇为顺利,否则国家将不堪重负。你给朕说说你下一步的想法

第两百三十五章 增援,遭遇战

    石越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张继续进攻?”

    “这……既非主和,自是主战无疑了。”

    “如今朝野中,莫不关心对西夏之战和。老成持重之人,以为不宜以夷害夏,为了收复

    灵夏而使国内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壮激进之人,则盼着一鼓作气,归复河西,一举清

    除西北边患,如此不仅冗兵之源从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劲兵好马,足以北叩幽云之关。因此

    一战一和之间,无不牵动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战,兵未齐,粮未聚,此事必先传至兴庆

    府,而西夏之军得早为之备;若朝廷言和,则西夏可使兵归家农牧,稍得歇息,以缓国力之

    疲。故我车马未至长安,西夏已有使者请上贡于朝,一则固是乞朝廷缓兵,另则却未必无刺

    探虚实之意。”

    石越侃侃而谈,唐康等人凝神静听。说到此处,李丁文自是早已了然,而金兰眼中也已

    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导唐康,却不料金兰一介女子,反而机敏更甚于素来以聪明

    能干见称的唐康,不免心中暗异,笑道:“兰儿可有话说?”

    金兰笑道:“兰儿胡乱猜测,却不知对否。”

    “但说无妨。”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

    是要以高深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欣赏的点了点头,笑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

    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即斥西夏使者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

    也。吾欲战,先示之和可也;吾欲和,先示之战可也。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精要之处,

    不过是使

    敌国不测而已。“

    李丁文在旁边接过来话来,补充道:“昔日唐太宗与李卫公论兵,皆言,若敌不出错,

    则我何由得胜?自古以来,除非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绝无一例双方都不出错,而一方能战胜

    之事。是以诚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谋国,无非‘多方以误之’五字而已。使敌国不测,其目

    的亦是使敌国出错。只要千方百计,能使敌人出错,则万事可期。”

    “多方以误之……”唐康喃喃自语,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石越与李丁文顾视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默默不语。

    半晌,唐康终于抬头,笑道:“我理会了。”

    石越含笑注视着,静等唐康继续解释。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练成,粮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实是无力继续西伐。然则

    西夏人却不能尽知我朝虚实。若朝廷欲战,而示之以和,则自无不可。然若本无力战,而示

    之以和,虽开始西夏人必疑之以为诈,然久则必知我不能战之意,反使其能放心休养,且生

    轻我之心;若仅示之以战,而终久不出,亦能人知我虚实。今日之上策,则为亦战亦和,似

    战似和,不战不和!”

    石越与李丁文大笑,击掌赞道:“康时说得不错。”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战欲和,则其中便可有无数后着,可让西夏人睡

    不安寝,日无宁日。”

    “后着?”唐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这些事情,却已不是自己应当问的

    内容了。而金兰却在暗暗纳闷,石越自己面临着极为麻烦的问题,但是和唐康的谈话,却没

    有一句涉及,反而尽是说些军国大事,是他对自己有过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够的把握?

    从未去过高丽的石越却对高丽国信誉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与高丽故国的联系却毫不

    介怀,而同时又能将西夏人、司马光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城府之深让人不寒而慄……金兰只

    觉得眼前这个大哥,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但最让金兰困惑的是,尽管如此,她却始终感觉

    石越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高高在上,虽然他深不可测,但金兰却有一种女人的直觉:惟

    有石越是真正的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来的谈话很快便转到其他的方面。对于自己面临的境况和朝中的局势,石越既没有

    主动提起,唐康又对金兰不甚放心,更不会主动问起。至于金兰,就更无立场发问。于是交

    谈的内容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闻趣事之外,当时宋朝学术界

    接连发生无数的大事情,都成为众人聊天的话题。唐康刻意避开有关石越的部分,与石越、

    李丁文大谈西湖书院最近译介几部在宋朝影响巨大的著作:黄金五百年中大食著名学者侯奈

    因。本。易司哈格的《逻辑学》与《论彩虹》;由大食著名译者萨比特。本。古赖译本翻译

    成汉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学》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论球与圆柱》以及阿波洛尼乌斯的《圆

    锥曲线》;还有在大食人中地位仅次于亚里士多德,有哲学“亚师”

    之称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与《学科细目》;大食哲学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疗论》

    与《知识论》;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欧麦尔。

    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学院的译经楼这几年成绩斐

    然,不仅仅译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译经楼的大宋学者日益增加,甚至还有十几位大食学者与

    高丽留学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学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学院中,第一个开设了语言课,有数十位

    大宋士子在那里学习大食语、梵文与契丹语。

    所有这些事情,可以说都是轰动一时的。当时江浙虽然并非大宋文化中心,但却也是人

    文荟萃之所,西湖学院每译介一部书,对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读书人都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向来以为惟有华夏九州才是人类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读书人,这时候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

    实,在万里之外,还有一个未必逊色于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谓的“大食”,也并非是一

    帮只会经商的夷人组成的。而面对这种现实,大宋有些学者以宽厚的胸怀来接受这一切,甚

    至愿意谦虚的却研究这些“夷人”的成果,着手准备对其进行注释;但同样也有一部分学者

    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些不过是末流而已。后一种学者中,高傲者则是傲慢的拒绝阅读,也

    禁止自己的弟子阅读讨论;而激进者,则不免吹毛求疵,在诸学刊中大加批评指摘,甚至指

    责西湖学院开设语言课,以华夏之尊而效沙门习夷人之语,是自甘堕落,斯文扫地。于是持

    不同意见的学者在各种报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评,则有人辩护。唯独西湖学院的语言课,

    却不仅没有因此停办,反而别的学院也出现效仿之势——学习契丹语或者还只是出于书生经

    国济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语与梵语,却是有着直接的利益趋动,随着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

    “通译”无论在官方与民间,都显得十分的紧俏。

    让石越非常吃惊的是,金兰对于这些事情也显得十分熟悉。石越从来不知道伊本。西拿

    的《知识论》里写了什么内容,但是金兰却能说得头头是道,让石越不由再次对这个女子另

    眼相待。

    这种闲聊一直持续到家宴结束。唐康让仆人先送金兰回府,他自己却再次折回来见石越。

    “大哥。”唐康见着石越,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忍了半天的问题。“朝中的局势,大哥与

    先生已有应对之策了么?”

    “朝中局势?”石越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道大哥毫不担心么?”唐康隐隐有点奇怪,但他还是相信这只是石越临危不乱的风

    度,“福建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使离间皇上与大哥。偏偏此时《白水潭藏书总目》又……

    虽是名至实归,但总归是不得其时。”

    李丁文亦叹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则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说道。李丁文不以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

    嘴。唐康稍有点讶异,又立即道:“桑长卿与程先生他们,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他

    们既决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强阻止,我也不屑为之。”石越打断了唐康的话,异常坚决地说道。

    唐康吃惊地望着石越。

    “自古以来,为政者有两类。一类目光短浅,不过是玩弄权术,以图搏取高位;一类却

    着意深远,所作所为,无不思及长远,欲为万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过有智术便可;为后

    者难,纵以王介甫之贤,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虽然愿为后者,但行事亦是战战兢兢,

    盖我终究亦不能知道自己所为之事,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是尽我之力,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然则若换位而言,则王介甫亦何尝不是在尽他之力,求无愧于心?我之为政与介甫之变法,

    区别又在何处?!”

    石越的声音十分平静,却让唐康觉得十分沉重,他仔细地听着,品味着石越的话。

    “我与王介甫之区别,其实也十分简单。王介甫自信过甚,不能容异己;而我却常怀惶

    恐,绝不敢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竟容不得别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见,自然要坚持

    自己的主张,但是我从来不会想将与我意见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们说话。我更不敢

    借官府之威权,打压民间之声音,钳制士林之清议。若是目光短浅者,自会以为不利于己的

    言论,会妨碍自己政务之实施,给新政增添层层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我却以为,既

    便那些反对意见中,一百条只有一条是对的,为了那一条对的意见能被允许说出来,我们也

    应当坦然允许那九十九条错误的意见被发表出来,接受它们带来的困难。这样的坚持,需要

    更大的智慧,它远没有独断专行来得痛快,但若能这样坚持,我们却会犯更少的错误,至少

    我们犯了错误以后,也能更及时的发现与改正。”

    “这有何必要?”李丁文不解的问道。

    “绝对有必要。潜光兄以为王介甫之聪明,在当今之世,谁可以比拟?”

    李丁文默然一阵,道:“司马君实、苏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聪明而言,我三人能胜之乎?”

    “不能。”

    “诚如斯言。”石越笑道:“潜光兄,王介甫之聪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学,天下

    亦少有;王介甫之声望,在他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权势,在其为相之时,天下

    亦少有!为何王介甫以聪明、才学、声望、权势四绝,一行新法,却导致天下沸腾?”

    “是其为拗相公也。”

    “非仅止于此也。”石越摇了摇头,道:“若其所行之政,皆为正确,便是执拗更甚十

    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为天下之凡人,虽贤能聪明,其所作所为,却最多只

    能是对错参半。故此,使当政者善知错善改过,远比寄望得到一个很少犯错之贤者来得更加

    切实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虽然大哥之贤,可称贤者。但亦是五百年一

    遇,后世之人,断不能尽如大哥之贤。是以使人能善知错,善改过,远易于使人少犯错。”

    但是这话说出来,却不免近于面谀,他自是不肯宣之于口的。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石越见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当政者能善知错,善改过,则不食朝廷俸禄之士

    大夫尤为重要。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大多颇有风骨,不畏皇权,不

    尊权贵,特立而独行,以节气行于天下。此是本朝立国之本,亦是最可宝贵者。若使读书人

    只知歌功颂德,仰权贵之鼻息,为官府之走狗鹰犬,则是诸夏亡矣!是故,我绝不会为自己

    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学术之事——我若在学术上之观点与其不同,则自当以学者之身份与

    之辩论,绝不会以权位谋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读书人当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他们

    只要说符合自己良知的话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他微微叹了口气,凝视

    唐康,郑重地说道:“康时,只盼你异时能记住我今日所说之话,毋以权力干涉学术,毋以

    暴政打击异己。此二例一开,后患无穷尽矣!”

    唐康很少见石越如此郑重其事,虽然他很难明白为何会“后患无穷尽”,但却还是认真

    的点了点头,答应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视唐康良久,忽转向窗外的夜空,这种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让唐康有些恍

    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这是重要性仅次于大庆殿的正殿。

    “万邦来同,九宾在位。奉璋荐绅,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仪棣棣。臣哉邻哉,介尔

    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乐中,石越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脚踏黑靴,手执

    象笏,随着诸宰执大臣们一起进入殿中。然后在音乐声中,向皇帝行礼。

    紫宸殿的朝会,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仪式。石越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五年

    前皇帝赵顼便曾经在紫宸殿受贺——那次是因为王韶收复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亲自解下

    身上佩带的白玉带相赐。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过是历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复而已。

    很显然,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会讨论任何事情的。

    这不过是一场没有现场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点恶意的想着:如果此时就有照相机的

    话,会不会在紫宸殿周围架满相机?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贺,特召石越出列,高兴地称赞石越的功绩。然后,皇帝晋封石越为

    阌乡侯,连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也被特旨封为桐庐县君,而石起的几个儿子也都一并受到荫

    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包括田宅、金银铜钱与丝绸绢布……

    皇帝看起来似乎是衷心的高兴……

    但在这花团锦锦簇的后面,石越却莫名其妙的乏起一丝无力感。

    也许那是厌倦也说不定。

    就在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怀念起熙宁三年时的皇帝来。在那个时候的赵顼,更象

    是一个朋友,一个希望大有作为的年青人。

    八年之后,皇帝开始真正象个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会持续了一个时辰有多才终于结束,石越也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集

    中精神等待着皇帝的那句话。

    “众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觐见!”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宽阔的紫宸殿内响起,“遵旨!”石越竟微微吁了口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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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巨龙的时代渐渐终结,当术师们在星空下留下无数的财富和传说,一个个觉醒的少年,便开始踏上他们的征途。冰火破坏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冰火破坏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冰火破坏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