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四)
鹤鸣峰顶,凉亭中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云淡风轻,在临近尘埃落定的时刻,终于变得凝重了起来。
棋子点落棋盘的声音,清脆悦耳。
荀郁眉头紧皱,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是啊,也只有清音阁阁主级别的刺客有可能避开我的耳目,悄悄来到剑宗周围。”
荀忧没有嘲讽,这座天下,没有人有那个能力嘲讽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
这是父亲在过往的人生中,用对手的鲜血和尸体一次次验证过的真理。
自己曾经侥幸胜过的那一局,所仰仗和借助的东西太多了。
但也正是因为那一局,触及了父亲的逆鳞,令自己和父亲终于彻底决裂。
今天对坐的,已经不再是父亲与儿子,而是蜀国国相和大端国师。
事实上,荀忧心中了然,若非云落,父亲或许此生都不会和自己再见一面。
于是,他静静地端详着棋盘,等待父亲的回应。
投子认负,或是困兽犹斗。
荀郁望着端坐在马车上的蒋琰,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没想过为什么今天是蒋琰送我来的?”
荀忧眉毛一挑,低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文叔能请来谁?”
天下明面上的八境修士,就寥寥那么些人。
荀郁没有正面回答,摩挲着一枚棋子,“你算准了我因为顾忌蜀地苍生,不会与你们正面决裂,所以不能直接出手。我便去找了个人帮忙。”
荀忧的脑中骤然划过一丝亮光,震惊之色瞬间出现又瞬间被掩藏,苦笑道:“没想到您还能想到他,也能请出来他。”
荀郁也没有嘲讽对手,而是望着天边,面露感慨,“别的事,自然请不出来,但青云既然还有遗孤,那么他便一定会来。”
说话间,将一枚棋子坚定地点在一处,“也只有他,不用顾忌你们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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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墨感受到背后猛然震荡的天地元气,心中暗道:对不起,右棠,来生再见!
大吼一声,“逃!”同时将云落猛地远远甩出,转身瞬间布下大堆符阵,掏空了逃亡路上暗暗准备的所有家底。
虽然心知在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差距之下,这些仓促结成的符阵几乎没有多大作用,但他依然平静地看着那个飞速凝结的巨掌,静待死亡。
周墨的举动被郑黯看得清楚,他并没有立即去追云落,而是看着即将毙命在自己手上的四象山绣虎,笑容冰冷残酷。等解决了他,一个二境的小孩子,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他心想着,不让你死在我们刺客常用的那些阴暗杀招之下,也算敬你是条汉子了。
符阵不出预料地被瞬间摧毁,巨掌来势不减,就在周墨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一道磅礴凌厉地剑光悄无声息地炸起,将那个让他心生无力的巨掌轻松斩碎。
于无声处起惊雷!
接着周墨便感觉后脖子被人向后一扯,整个人倒飞出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白衣剑客。
周墨去势未消,便被人从旁伸手扶住,转头看去,一个青衫老头正带着云落站在一旁。
那老头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面带微笑地道:“总算没误了事,久闻四象绣虎的大名,今日总算有缘得见。”
周墨先是一惊,自己与此人并未见过,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的?
转眼见云落没事,似乎与这老头还认识,周墨心中一松,不再计较,拱手回礼,“不敢当。”
云落朝周墨深深鞠躬,“多谢周先生舍命相救,如此大恩,云落此生定当铭记。”
周墨将云落扶起,“不必如此。”
那边的郑黯突然被人拦住,先是一惊,而后看着面前的人,一个满脸胡茬子,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的白衣人,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自己刚才那一掌,乃是货真价实的八境一击,不然也不会让七境的周墨无法抵御,但却被此人一剑斩碎,足见此人实力不弱。
想到这儿,郑黯轻轻拱手,“这位朋友,清音阁办事,还请行个方便。朋友修行不易,还是不要卷到这些朝廷大事中来的好。”
看似谦卑友好的语言中,隐含着威胁,相信一个能够修行到这样地步的人,当明白取舍。
那白衣人冷冷开口,“滚,饶你不死。”
嗓音有些沙哑滞涩,感觉像是许久未曾说话的人。
狠厉之色渐渐浮现在郑黯脸上,“给脸不要脸,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周墨连忙大声提醒道:“此人是清音阁副阁主郑黯,八境下品,阁下小心。”
白衣人闻言回头一望,似乎在感谢周墨的提醒。
郑黯趁此机会,身形一动,以清音阁独有的诡异身法,出现在白衣人身旁,瞬间发出阴狠毒辣的一击。
白衣人头也不回,气势一变,冲天的剑气不再隐藏,骤然喷薄而出,剑气疯狂流淌如瀑布,仅凭这剑气就将郑黯的一击冲得粉碎,然后随手向后递去一剑。
就在郑黯带着满脸的惊骇欲绝被劈成两半的时候,周墨的高喊的一声小心才冲出口中,在这片山林之中久久回荡。
白衣人嗤了一声,“纸糊的八境。”
周墨觉得有些事情自己还是应该说清楚,自己当然不在意,但不小心坑害了别的好心人,就不合适了。
便朝那位看起来就不是很好说话的白衣人一拱手,“阁下修为通天,可此人乃是清音阁副阁主,乃是大端王朝皇后荀清歌的嫡系,斩杀此人,当会有些后患,阁下切勿泄露,今后此间事项由我一力承担。”
白衣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冒出一句,“人不错,就是有些磨叽。”
周墨哑然失笑,老头嘿嘿一笑,“绣虎先生,你应该认识他的。”
周墨疑惑地看着仗剑而立的白衣人,身形挺拔,面容被胡须遮掩一半,但就看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便知道此人面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是,自己真的不认识啊!
老头的声音继续传来,“怎么说呢,他和你算是邻居。”
周墨猛地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人,再想起刚才他对大端王朝满不在乎的态度,瞬间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快步走出,走到白衣人身前,恭敬施礼,“周墨见过白衣剑仙!”
老头拍了拍云落的肩膀,“去吧,去跟你杨叔叔打个招呼,他曾经是你父亲的贴身亲卫。”
片刻之后,周墨看着前方缓缓前行的白衣身影,和被他紧紧搂住肩膀的云落,二人似乎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心中翻涌起澎湃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凌青云下山举事,横扫八方,有个少年就一直是他的贴身亲卫。
少年总是习惯身着白衣,高冷不爱言语,举止潇洒利落,一到战场却又悍不畏死,每每杀得血染白袍。
少年本身的剑道天分就高,又多蒙凌青云悉心指点,短短几年,便已跻身七境,并且在之后渐渐搏出了一个白衣剑仙的赫赫威名。
凌青云的妻子荀安歌也对这个少年关爱有加,少年视二人如兄如姊,一片融洽温馨。
但这一切都在十六年前的那天画上了
终点。
凌青云和荀安歌惨死凌云阁,被人施计调开的少年赶到的时候,早已大局收官。
少年事后的反应并未在江湖之中流传,大家只是知道在凌府覆灭之后的第二天,少年便一人一马,远走十万大山,避世不出,开始还有许多人曾以各种方式求见,都被一一无视。
渐渐的,大家都慢慢遗忘了这位白衣剑仙。
少年姓杨,名清。
他的亲哥哥,便是如今大端王朝永定皇帝杨灏。
他在远走十万大山之前,被他一剑劈碎的诏书,曾写着册封他为大端王朝睿亲王。
周墨扭头看向跟自己并肩前行的老头,感慨道:“蛟龙起,风雨兴。”
老头微微一笑,“绣虎先生藏拙多年,该是大放光明的时候了。”
周墨也微笑道:“周墨正有好多事情,想要请教文先生。”
老头原来正是文伟,几天前,他被国相秘密遣去十万大山,请杨清出山,昼夜不停,终于及时赶到。
文伟点点头,眼神望向鹤鸣峰方向,“等今夜过去,当与绣虎先生一一讲明。”
一行四人,就这样朝着西岭剑宗慢慢走去。
刚走出不远,一道人影飞掠而至,正是匆匆赶来助阵的雁惊寒。
他刚才将其余的几个少年送到半山腰,让他们去通知陈清风,便转身朝着周墨离去的方向飞掠过来。
一眼瞧见搂住云落的杨清,误以为云落已经被挟持了,催动真元,就要出手相救,周墨赶紧提醒着拦下,正要向雁惊寒说些什么,杨清已经淡淡开口,神情中有一丝不确定,“雁随云?”
雁惊寒一惊,此人是谁?这么多年自己相貌已有大变,他是如何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文伟也快步上前,笑着道:“一个个说太麻烦,一会儿一起介绍吧。”
周墨也就不好多嘴,拉着一头雾水的雁惊寒一起朝着剑宗走去。
刚到山门,除开受伤的白清越和毙命的章清规,陈清风和五位长老一共六人已经齐刷刷地飞掠至此,刚好与云落等人碰上。
陈清风伸手拦住身后的长老,看着云落,又看了看搂着云落的杨清,再望见二人身后的三个熟人中,那位国相府的老头,终于长出一口气,关切道:“云落,你没事吧?”
云落摇摇头,杨清顺势松开手臂,云落这才行礼道:“多谢宗主和诸位长老关心。”
陈清风一阵后怕地自言自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看着杨清,拱手问道:“不知阁下是?”
文伟乐呵呵地走出来,“我来跟你们介绍介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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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峰顶,荀忧仰天长叹,“惨啊,惨啊,费了那么多心血和财宝好不容易堆出来的八品,就这么没了活路了。”
荀郁淡淡道:“万一杨清手下留情呢。”
荀忧神情激动,双手一甩,大袖舞动,“杨清是什么人?长得是人畜无害,那可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这辈子就服大姐夫和大姐。当初......”
荀郁冷声打断,“你应该没有资格再用这个称呼了。”
荀忧神情一滞,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哀怨道:“看样子这条大龙是保不住了,居然下到被杀大龙,我真是愚蠢之极啊。”
荀郁却再次皱起双眉,“你这样,反而让我有些不安。”
荀忧哀怨地夹起一颗棋子,“您和蒋琰都出来了,希望锦城里的那些蠢货能知道把握机会啊。”
第六十一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五)
锦城,宛若一个被晒蔫了的美娇娘,趁着太阳被四周的群山遮住了光芒,赶紧给自己偷偷蒙上一层幽暗的凉纱,缓解一天的暑热。
四面城门早早地被关了起来,让城中的黄紫公卿、大小百姓都能够安心地享受夜色中的悠闲与安逸。
可偏偏今夜有些不同。
因为偏偏有那么些人,闲不住。
随着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南城厚重大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浑身罩着甲胄的武将当先策马冲入,在他身后,是两千装备精良的百战精兵。
城楼上,守卫军士笔直站立,巡视各方,城门守将站在正中,这么多双眼睛,似乎没有一人看见了刚才天大的动静。
从南城迅速涌入的铁甲洪流不作停顿,沿着正南宽阔笔直的南城大街,轰隆隆地冲向目的地。
位于锦城正中央的蜀王宫。
整齐刺耳的马蹄声顷刻间镇压了周遭的一切喧嚣。
正端着酒杯高谈阔论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听曲的,吆五喝六面红耳赤喝酒划拳的,各色的场所中,各样的活动,都在瞬间惊愕之后迅速终结。
胆儿小的赶紧回家窝着,招呼好一家老小,牢牢关好家门,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祈祷着赶快天明,尘埃落定;
胆儿大的悄悄朝着声音来源偷偷摸去,瞅瞅到底什么情况,那就是接下来一年的谈资和本钱。
宫前广场也位于王宫的南门外,暗合帝王坐北朝南的规矩。
王宫禁卫军的头子曾安世在宫墙上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陛下同意将城外拱卫的一万镇守军尽数调往西岭剑宗,让他心中深深忧虑。
倒不是担心谭擒虎跟他麾下的一万精兵有什么下场,杀山上神仙,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没了镇守军在四周的拱卫,真要出点乱子,这小小王宫,自己麾下这千把个人,济得了多大事?
长叹一声,没办法啊,永定陛下对诸侯王的管控一向很严,军队、将领,名义上归诸侯王管束,实际上全是由天京城的兵部直接掌控,哪个诸侯王要想私蓄军队,等待他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自家这位蜀王,又是个尤其谨慎的性子,半点不逾矩,自己手上这点人马就硬生生被他压在一千这条人数红线上,多一个都不行。
自己有一次跟一个朋友闲聊,人家就说了,别家诸侯王宫城禁卫军限额也是一千,但别家办法多啊。
一个正式编制的禁卫军,得配一个帮忙穿盔戴甲的吧,得配一个洗马喂马的吧,说不得再来一个伺候起居的,一个正编配上三四个扈从,这队伍瞬间就能涨到四五千来。
曾安世恍然大悟,然后曾经私下跟蜀王乔周很隐晦地提出过这个办法,没曾想还挨了一顿板子,蜀王撂下一句,如若再提,定斩不饶的狠话甩袖子就走了。
曾安世转念一想,或许也就是蜀王这样的态度,才能令所有人意外地从天京城讨来一块世袭罔替的牌子吧。
世袭罔替,世袭罔替,这王位可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了啊!
沉浸在思绪中的曾安世蓦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在疑惑间,站在高处的他,目光透过笔直漫长的南城大街,先是瞧见那当先一骑头盔上的红缨,而后视野瞬间被汹涌的铁甲洪流填满。
于是他用上全身力气,嘶吼道:“敌袭!”
眼看着大队人马越来越近,曾安世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吩咐着一道道指令,自有随从军士一一吩咐下去,片刻之间,宫城上,已是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一个军士死死勾住弓弦,箭尖始终指向心中隐隐的那条线,那是有效杀伤的最大射程。
片刻之后,惊骇之色迅速爬满他的面庞,这帮乱军居然没有在射程之外停下,而是径直朝着宫墙冲了过来!
耳畔听得一声大喊,“放!”
下意识右手一松,离弦之箭破空而去,扎进一个乱军甲胄之间的空隙,令他从马上一头栽下,但身后的洪流没有片刻的停息,瞬间将那人碾成一团肉泥,呼啸而过。
在队伍中有两骑越众而出,一左一右护卫在当先的将领身边,二人手中不是军士惯用的大刀长枪之类,而是各持一柄薄薄的剑。
就是这样的两把剑,轻轻吞吐着些许剑光,将笼罩向将领的箭雨搅得粉碎。
在曾安世刻意早早调遣安排的箭雨下,叛军队伍丢下了数百具尸体,朝着宫墙冲去,然后就没了踪影!
曾安世气急败坏地飞奔到宫墙的另一头,看着鱼贯而入的乱军,诅咒着那些叛国内应的祖宗十八代,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口哨,使劲吹响。
尖利的哨音响彻夜空。
叛军冲入之后,便迅速下马集结,然后叫嚷着朝正殿方向冲去。
当先的将领听见哨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不知曾安世在搞什么鬼?
没想到曾安世如此心狠,居然将宫墙上几乎大半的军士全部拉到了正面城墙,那一阵密集而猛烈的箭雨,估计能把储备在宫墙的箭支消耗大半。
使得自己只能硬着头皮以伤亡换时间,借着内应迅速通过,反正今夜只要达成目标就行,就算这两千人全交代在这儿,也无妨。
突破南宫门后,通往正殿的路上,还需要通过一道小南宫门,顾名思义,就是比南宫门规模小些,基本也没啥防御能力。
其中一个持剑军士牢牢护卫在将领身旁,心中正默默吐槽着这些宫门的名字,还真是够接地气的,突然瞳孔猛缩。
那位边跑边想事情的将领只感觉自己被人拉着手臂,朝旁边一扯,然后飞了起来。
落地之后连忙扭头一看,惊呼出声,“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从小南宫门中涌出二三十个军士,人人手中平举着一个小小的弓箭一样的东西,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不停地迸射出一支支又急又快的箭矢。
由于距离很近,这些人又都瞄准着甲胄的缝隙,箭矢杀伤力大大加强,面前的叛军如同稻草一般被收割,但终归叛军太多,后面的叛军顶着前面尸首杀到了面前,这些军士面色平静,在各自释放最后一支箭矢之后,将手中器物摔烂在地,然后被一涌而上的叛军砍下头颅。
可就这么一停滞,身后,曾安世已经迅速整合起一批守军,叫喊着追了上来。
那将领跟身边持剑军士一番密议之后,果断将军队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抓紧冲向正殿,甚至后宫去擒拿蜀王,另一拨把着小南宫门,在另一位持剑军士的带领下,阻挡着前来追逐的守军。
当曾安世冲到小南宫门前,瞧着那个持剑当先而立的军士时,心道不妙,这人应该是个修行者。
眼中蓦地亮起一抹雪白的剑光,照亮了他的瞳孔,也照亮了渐渐黑透的夜色。
当曾安世的头颅在空中飞舞时,他脑海中最后一丝念头便是,去他n的修行者!
那军士一剑结果了曾安世,怒吼一声,“蜀王有难,王太子入宫相救,谁敢阻拦,视同叛乱!”
跟在曾安世身后的守军们在这一剑之下,群龙无首、面面相觑。
那军士适时再喝一声,“放下刀剑,既往不咎!”
叮叮当当的刀剑坠地声,让持剑军士暗暗长舒一口气,自己的赌博成功了,这数百个军士如果真的一涌而上,跟自己搏命,自己恐怕真得交待在这儿。
连忙让身后的军士将这些人一一捆起,刀剑收缴,分出数十个人将他们押解到一边,招呼剩下的人连忙追了上去。
此刻的王宫中,已经乱作一团,南宫门外的喊杀声远远地传遍整个宫城,一时间,哭喊声,奔走呼号声四起。
蜀王乔周在王宫供奉何公公的陪同下,来到了正殿之中。
眼前大开的殿门,令带兵飞奔而至的叛军将领微微一愣,吩咐军士将大殿团团围住之后,从怀中摸出一支烟花,点燃引信,烟花带着呼啸声迅速升空,然后在夜空中猛然炸开。
将领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在那位持剑军士的陪同下,迈步走入了正殿之中。
蜀王乔周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戴上王冠,略微有些凌乱的花白头发无从隐藏,给人一种老迈、狼狈的形象。
但他的神情却是镇定而从容,看着缓缓走来的二人,微微眯起双眼。
那将领在殿中站定,轻轻取下头盔,露出一张威严的方脸。
朝着上方单膝下跪,拱手道:“董磐拜见蜀王。”
乔周神色之中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平静道:“董磐,不好好在苍梧郡守着,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董磐一愣,这还用问吗?但是你问了,叫我怎么答啊?
乔周一声冷笑,“好意思做,不好意思答?”
董磐微微低头,老实说,蜀王对自己还算得上优厚,一向也是信任有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没说过什么二话,只是,有些事情,终究自己做不得主啊。
乔周又看向那个持剑军士,笑着问道:“阁下又是个什么讲究?”
持剑军士扯掉头盔,握着剑朝乔周微微拱手,“清溪剑池柴玉璞,见过蜀王。”
乔周转头看着何公公,笑容不改,“孤很想看看,哪个儿子这么争气,能请来这样的大人物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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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峰顶,凉亭中点起几盏灯笼。
荀郁摇着头,“身为一朝国师,却以如此手段对待诸侯,不是长久之计。”
荀忧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父亲,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在许多年前的家中,他曾经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那样,“小忧,做事要看长远,少去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
荀忧使劲晃了晃脑袋,无用的怀念和感伤是他认为最没有用的事情之一,他缓缓道:“您应该知道为什么。”
荀郁叹了口气,“就算是要对付我,以国本为代价,也太不划算了。”
荀忧也摇着头,“划算的,划算的。”
荀郁凝眉细看着棋盘,抬起头,额头被挤压出深深的抬头纹,“这对乔周不公平。”
荀忧再次摇了摇头,“公平的。不然您觉得他凭什么可以拿得到一个世袭罔替。”
荀郁点点头,有些恍然,“但是,乔周还是会很伤心的。”
荀忧摊摊手,“世事难两全。”
荀郁夹起一颗棋子,“那就该我落子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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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久等了!”
四匹快马直冲到正殿门口方才停下,就连小南宫门前的台阶都是策马直入。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朝殿中跑去,站在殿门口,平整了几下呼吸,缓缓走入,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乔周眯着眼,“你就这么骑马冲进来的?”
蜀国王太子乔琬,理了理身上的锦衣华服,满脸是胜利的喜悦,“这不是怕父亲等得久了吗?”
身后三位随从也跟着走进。
乔周看着几人,“早听说你跟董家、俞家几家公子都走得近,看来确实有效果啊。”
“董磐,哪个是你儿子啊?”
董慎上前一步,“董慎见过蜀王。”
乔周看着另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人,“那你就是俞家老大了?”
俞横也走出一步,“俞横见过蜀王。”
乔周感慨了一句,“俞家的钱开路,董家的兵杀敌,剑池的剑立威,当真是一把好算盘。”
说完,他又看向最后一人,“那你又是谁家的?”
那人亦是行礼道:“赵恪拜见蜀王。”
乔周有些疑惑,何公公附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不曾想乔周面容一变,轻叹一声,“你来趟这摊浑水干什么。”
乔琬朝董磐和柴玉璞微微点头,朗声道:“父王,您年纪大了,就好好歇着吧,国事繁重,儿子为您代劳。”
乔周不置可否,“这就算是逼宫了?”
笑容从乔琬的脸上褪下,“父王,何必在这儿装傻,这人都死了一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环顾自己身后,“镇守军已经没了,如今这城中,就是董将军的兵马最多;你身后的何公公能打得过清溪剑池的柴掌门?国相和蒋琰都不在城中,没人会来救你的。”
“我要是你就果断退了位,我保管您老颐养天年,舒舒服服的,否则,可休怪我无情了!”
乔周似乎被乔琬戳破了伪装,面色上有了惊慌之色,站起来颤声道:“当真不讲多年父子之情,养育之恩?”
乔琬的声音斩钉截铁,“帝王家自古无情!”
乔周跌坐回座位,失魂落魄。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声音在马背上高喊着,传入大殿,“父王,乔衍前来救驾!”
第六十二章 鹤鸣峰顶奕天下(六)
夜色在月色的衬托下,更显神秘的美感。
鹤鸣峰顶,凉亭中,荀郁和荀忧默默对弈。
凉亭外,蒋琰和荀忧的随从各自安坐,互不相扰。
西岭剑宗,小灵脉,云落、裴镇、崔雉、陆琦、符天启围坐一圈,低声密语,笑意盈盈。
宗主大殿内,宗主陈清风,白清越等六位长老端坐一堂,神情凝重地商议着剑宗的大小难题。
一处清雅的客舍之中,杨清、文伟、雁惊寒、周墨,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佐酒小菜,他们端起酒杯,食一碗人间烟火,饮几杯人生起落。
而在半日路程之外的锦城之中,也无人入眠。
蜀王乔周的庶长子乔衍,策马径直冲到了正殿门口,忙不迭的翻身下马,跑到殿中,朝着乔周跪下道:“父王,您没事吧?”
乔周看了一眼他和他身后的两个随从,“没事,起来吧。”
乔衍没有起身,而是再次跪伏在地,“方才事情紧急,在宫内纵马,还请父王恕罪。”
乔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既然都说了事情紧急了,事急从权,无妨。”
“谢父王。”乔衍缓缓起身,站到乔周椅子下方的台阶旁,将乔周护在身后,怒视乔琬。
奇怪的是,乔琬在乔衍这一番动作下,居然毫无表示,就这么静静看着。
在乔衍站定后,乔琬才冷哼一声,朝身后几个人道:“看吧,我的父王从来都是这样,同样的事,我做了,就是跋扈嚣张,他做了,就是聪慧善良。”
说完这个,乔琬死死盯着乔衍,“庶出的杂种,本来还怕你逃了,想着上哪儿去抓你,没想到直接送上门来了,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乔衍静静地站着,乔琬如此恶毒的话语都没能激起他面容上一丝波澜,“这便是你的计划?叛军攻城,弑父杀兄?这样血染的王座,你坐得安稳吗?”
乔琬呵呵冷笑,身后有着倚仗,自然也是不怕,上前一步伸出食指戳着乔衍的额头,“你不会是当你的贤明大公子当傻了吧?帝王家,哪儿有什么温良恭俭,只有胜利者才可以书写过去,制定未来!”
乔衍就这么任由他的弟弟戳着他的额头,甚至蹭破了一点额头上的皮肉,也依然面不改色,“父亲本来就是要将王位传给你的,何必这么心急?”
乔琬哼了一声,“恐怕我再不动手,这世袭罔替的王爵就到了你的手上了吧?”
抬头望向高坐的乔周,“父王,怎么说?咱们在这儿可是已经磨叽了很久了,给个说法吧?”
随着这句话,下方数道目光都望向蜀王。
乔周看着下方,脸色涨红,嗫嗫嚅嚅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剩下长长一声叹息。
正当乔琬面现狠厉,要有所决断的时候,乔衍的声音响起,“你不会成功的。”
乔琬猛地盯向他,恶狠狠地道:“聒噪!”
说完就要一脚踹向乔衍的腹部。
乔衍身后,跟云落一个年级的甘苏连忙一把将乔衍朝后一拉。
乔琬眼见此人身手不凡,退回自家人身旁,指着乔衍道:“上!先杀了这个杂种!”
身旁的董慎和俞横身形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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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大的院子中,站着数十位白马帮众。
队伍的最前方是白马帮的上层长老们,在他们身后的这些人都是现在白马帮中管着不少手下的大小头子。
原本白马帮没有这么多中层的,可是如今地盘大大扩张,尤其是在前两天,在帮主和军师的带领下,不仅成功抵御了火云帮和大风会的联手反击,还趁势直上,干脆灭了这两个帮派,坐上南城地下的头一把交椅,这便使得许多最初的白马帮众,扶摇直上,成了手底下管着一条街道或者两条巷子的小头目。
所以,此刻的院中,所有人的神情中满是狂热,这狂热,是这短短十几二十天时间里,目不暇接的战斗和胜利所带来的。
他们在等候着自家的帮主和军师,那已是他们的神明。
小院的屋中,符临坐在一张桌前,两指轻叩着桌面,看着眼前肃然挺立的岑无心,开口问了一句,“既然你已经知道你师父的身份,那我问你,为何他不直接调用他的人?”
这个身份,自然不会是最深的那个身份,而是明面上锦城地下龙头,升仙湖市话事人的身份。
岑无心身形不动,想了想,缓缓开口,“无心愚钝,还请符先生解惑。”
符临也不生气,只是提了一句,“今后要学着多想想。”
得到岑无心真挚的回应之后,便为他娓娓道来,“你师父统一锦城地下,制定地下世界的规矩已有不短年份,这些年安安稳稳的日子里,不仅在各帮各派之中产生了难以厘清的利益纠葛,而且温养出了一大帮热血平息,耽于享乐的各方大佬。”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润了一口,“但若要这帮人重新做起那刀头舔血,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的事情,即使以你师父的威望,也不可能。”
他看着微微皱起眉头的岑无心,“你在想什么?可以说实话。”
岑无心面现纠结,终于还是坦言相告,“我在想,师父是不是在利用我。”
符临将手中茶盏放下,凝望着岑无心真诚的眼神,“我可以告诉你,是。”
岑无心身形不动,但袖中的双拳悄然握紧。
符临瞥了一眼他的袖口,笑了笑,“你师父到现在有没有对不起你?”
岑无心果断地摇了摇头。
符临又问,“你师父对你有无恩情?”
岑无心果断点头,“恩比天大。”
“那为何我说你师父在利用你,你便心生动摇,难以平静?”
岑无心浑身一震,缓缓低下头。
符临自己给自己续上一杯茶水,吹了吹茶沫,轻轻嘬了一口,淡淡道:“听说江湖草莽,平生最重义气?”
岑无心抬头看着符临,“人在江湖,义字当先。”
符临笑意盈盈,“那这个义字都有些什么含义?”
岑无心知道符临此问当有深意,但还是一五一十讲出了自己曾经的理解,“不图回报,不论贫贱,不畏险阻。”
符临点头嗯了一声,“总结起来,就是纯粹二字?”
岑无心略一思量,觉得符临总结得太到位了,不住点头。
符临看着手中的茶盏,洁白的瓷壁中,仿佛有嫩绿的竹叶在缓缓浮沉,上下游走间,将透明的白水浸染出一片清明,他开口道:“可这世间何来纯粹?交友之道,过分追求心性上的纯洁,不好。”
岑无心微微睁大了眼睛,面露疑惑。
符临笑了笑,“若一个人,做到了你之前所说的事,他算不算你的挚友,兄弟。你愿不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岑无心坚定地道:“会!”
“那倘若有一天,你发
现他居然将金银财宝置于你们兄弟感情之上,你当如何?”
“弃而远之。”
“若是将权势美色置于其上?”
“弃而远之。”
“妻儿老小呢?”
“弃......”岑无心终究没有吐出那个词。
符临笑着道:“你看,这便是你的立场,但也有那样的江湖豪侠,他们不在乎权势美色、也不在乎妻儿老小,他们就喜欢金银财宝,他们的答案便又不一样。他们纯粹吗?”
岑无心皱着眉,默默思索着。
符临的声音不疾不徐,“我们习惯以圣人的准则去要求他人,而以俗人的心思来约束自己。要求朋友兄弟对自己都要纯粹透彻,自己却摆弄着那些小九九而不自知。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朋友兄弟的立场都要跟自己一样,你视金钱如粪土,而他却囊中羞涩,莫非你们便做不得朋友了?在已经成为朋友的基础上,只要没有蓄意伤害过自己,那便不算有过,如果还帮助了自己,那便是一件很值得自己开心的事,一件需要自己去感激的事。”
岑无心迷茫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朝着符临长揖及地,“多谢符先生指点。”
符临微笑道:“去吧,点好人手,咱们准备出发。”
看着岑无心推门出去的背影,符临端起茶盏,将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和着茶汤一口咽回肚中,
“许多人要求纯粹,其实是在算计得失。”
之所以没说,是因为岑无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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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达那个杀掉乔衍的命令后,负手挺立的乔琬面带着自信的微笑,自己这边,有七境中品的清溪剑池柴掌门亲自坐镇,外面还有一个六境下品的柳乘风守在小南宫门,另外董慎俞横赵恪这些也都是二境的修行者,你一个不会修行之人,今天算是插翅难逃了。
忽然,两双手一左一右将他的手臂朝旁一扯,然后向后一扭,乔琬大惊,“董慎!俞横!你们干什么?!”
赵恪大惊,正要有所动作,一道剑光闪过,被柴玉璞斩断了脖颈,头颅滚落在地。
柴玉璞淡淡道:“王上说得不错,这摊浑水岂是你能够趟的。”
王座上,乔周轻轻叹息。
乔琬扭头朝董慎和俞横怒吼道:“你们干什么,是要你们杀了他啊!”
二人面无表情。
乔衍缓缓走过来,董慎和俞横一人一脚踢在乔琬的腿弯,让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乔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虽然不认我这个哥哥,我还是得认你这个愚蠢的弟弟啊。”
乔琬双目喷火,乔衍摇着头,“你就没想过,外面小南宫门有重兵有高手,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乔琬大惊失色,望向柴玉璞,柴玉璞的眼神之中,满是淡漠。
他拼命挣扎,两双手却如铁钳一般将他牢牢制住。
乔衍从俞横的腰间拔出长剑,轻轻架在乔琬的肩头,“愚蠢的弟弟,虽然你犯下如此大错,求我,跪在地上好好求我,或许我能饶你一命。”
乔琬声音已经变得尖利起来,“做梦,你个庶出的杂种,老子这辈子都不会求你一个字,老子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乔周的声音突然响起,“衍儿,留下你弟弟性命吧。”
乔衍扭头望着他的父王,满脸惊愕,“父王,兴兵谋反,乃是死罪啊!”
乔周叹息道:“我会将他贬为庶人,留得一条性命。”
乔衍仰天长叹,一把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踉跄着转身,失魂落魄地就要朝大殿外走去。
董慎和俞横对视一眼,何公公察觉到不妙,飞扑过来,却被柴玉璞在空中拦下,董慎拔出长剑,一剑穿透了乔琬的心口。
乔琬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董慎,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奉承巴结的董慎,居然敢真的就在这大殿之上,一剑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乔周颓然地瘫倒在王座上,仰望着大殿的穹顶,眼泪无声滑落。
已经快走到大殿门口的乔衍被身后的动静惊动,转身一看,猛冲过来一把推开董慎,抱着乔琬已经没了气息的尸体,哭得声泪俱下。
董磐和柴玉璞对视一眼,然后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沉声道:“王上!大公子贤良开明,温和仁厚,乃是蜀国上下,人心所向。如今二公子已经故去,还望王上早作决断,以安民心。”
乔周缓缓收回目光,拿起手绢,擦了擦眼角的几滴浊泪,望着哭得撕心裂肺的乔衍,语气终于变得淡漠起来,“这便是你的计划吗?乔衍?”
乔衍茫然地抬起头。
乔周看着柴玉璞,“国师的手笔果然厉害。似乎由不得我不听了。”
柴玉璞朝乔周歉意地拱了拱手。
乔周看着茫然抽泣的乔衍,冷意都已经攀上了嘴角,“装了一辈子贤明,终于装不下去了?是不是安儿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啊?”
乔衍抹了把泪水,缓缓起身,“父王,这样撕破脸很没劲的。”
乔周一拍座前的案几,蜀王的威严终于散发出来,“你为了这个位置,使些小手段,用些小伎俩,我都无所谓。可你为什么要杀了你的弟弟,血浓于水啊?这椅子就那么重要,能让你六亲不认?”
乔衍抬起头,第一次直面自己父王的愤怒,“你这样的想法,怎么能坐好蜀国的王座。该让就让出来吧。”
乔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让呢?是不是你就要派人杀了乔安,让我不让也得让?”
乔衍居然笑了,“父王还是挺聪明的。”
乔周微微前倾着身体,“要是还不让,你是不是还会直接杀了我?”
乔衍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颐养天年的日子还是要给父王留着的。”
乔周愤怒地一拳砸在案几上,不顾手上的疼痛,“陛下和国师就当真允许你们这样胡作非为?”
乔衍凝视着乔周,“亲爱的父王,陛下和国师,是不允许你继续胡作非为了。”
乔周坐回王座,默不作声。
“父王,早做决断,或许我还来得及去召回那位刚出发去乔安家里的柳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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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城的一个密室中,端坐着几个男人。
董家家主董磐的亲弟弟,董蒲;
俞家家主,俞一搏;
阴阳家戴家老祖,戴明镜。
戴家家主戴将舒因为用秘法推算随荷,被血誓反噬,已成废人,不得已,已经退隐的戴家老祖又出山主事。
董蒲跟他哥哥的样貌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沉声道:“此刻大哥那边应该已经尘埃落地了。”
俞一搏皱着眉,“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董蒲瞥了俞一搏一眼,本欲讽刺几句,但想着全赖此人收买城防军,大哥才得以迅速入城,稍稍和缓了语气,
“两千靖南军精锐,在这锦城之内,还能有什么变故?”
俞一搏点点头,“说得也是。”
转头就朝着戴明镜道:“老爷子可否再帮我们推算一二?让我们也好踏实些。”
董蒲两眼一瞪,感情你这个浑身铜臭的还是不放心我大哥?
戴明镜缓缓摇头,“卦不二算,此事我已经算过,今夜王位必当易主。”
俞一搏端起桌上的酒杯,“那就祝我们此次再搏得一个大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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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气温已经很低了,所幸四人都有修行,寻常寒暑都不在话下。
荀忧皱眉看着桌上的棋子,已然活不成了,干脆投子认负。
“不下了,不下了。什么都被你算着的,赢不了!”
荀郁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赢的?”
荀忧撇了撇嘴,“你告诉我霍北真一天前就到了乔安的府上保护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救了。至于别的,你愿意说早说了,你要藏我也很难挖得出来。”
荀郁也不管桌上被荀忧撒得散乱的棋子,“那就这样?”
荀忧起身,鞠躬拱手,“恭送父亲。”
荀郁站起来,朝着马车缓缓走去,蒋琰早早已经候在一旁。
荀郁在上车之前,突然停住,转头看着一直跟在身后的荀忧,“送你句话吧?”
荀忧恭谨道:“洗耳恭听。”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荀忧看着远去的马车,哈哈大笑,虽然不认父子,认个大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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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只有月光铺地,街的这头,站着一高一低两个身影。
那头,站着另一个剑客。
“我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我想到了,所以一直在等你。”
“你从剑冠大比之前就离开了西岭?”
“是。”
“那多半我们的计划也没有用了。”
“是。”
“可是我还是想要跟你打一架。”
“应该的。”
“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都分了吧。”
那一边,清溪剑池的柳乘风,拔出了他的长剑。
这一边,西岭剑宗的霍北真,让身后的少年站到一旁,从背后抽出剑来。
柳乘风催动着剑诀,霍北真朝着他猛冲过去。
两人刚刚温养的本名飞剑在空中一碰,激起点点星火。
当霍北真再次牵起少年的手,朝着王宫走去时,长街月色下的那轮小小的太阳,才刚刚散尽余光。
在南宫门外满地的尸体中穿行,身旁少年的手一片冰凉,身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但脚步始终坚定,神情坚毅。
霍北真轻轻说道:“别怕,你都是要做蜀王的人了。”
少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会记得国相府和西岭剑宗的恩情。”
霍北真却停了下来,转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看着少年的眼睛,“要为了蜀地的子民和人心。”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我明白了。”
霍北真轻轻一笑,“走吧。”
他牵着少年,两个身影,没入南宫门幽暗的城门洞中。
符临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一大帮宫城守军俘虏旁,将数十个毫无防备的看守轻松放倒。
在他身后,岑无心带着白马帮的骨干悄悄潜入,将这些守军一个个解开,让他们重新拿起刀剑。
符临看着他们,气势陡然一变,深藏多年的煞气再度释放,平静道:“随我平叛。”
岑无心看着符临的身影,似乎与平日里那个悠然平和的符先生截然不同,好像,真是个从尸山血海中趟过的战场杀神!
守军刚见识了符临神出鬼没的手段,又看着身边多了这么多健壮汉子,心中大定,再被符临的气势一摄,轰然点头,“诺!”
在一身白衣的符临带领下,朝着小南宫门冲了过去。
霍北真就这样静静牵着少年的手,无声地走在漫天喧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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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周无奈地开口,“曹先生,你说得对,我认了。”
笑容凝固在乔衍脸上,柴玉璞原本松垮的身形微微收紧,董慎和俞横取回长剑,持在手中。
一个身影从王座背后的屏风中走出。
一袭黑衣,面容冷峻。
柴玉璞如临大敌,他只知道,在此人现身之前,他的神识从未察觉到此殿中还有旁人。
跟在乔衍身后进来的两个随从,甘苏自然持剑护卫,而另一个却无声地退到了角落。
黑衣人先朝乔周微微鞠躬,朝着何公公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跟下面殿中的人打了个招呼,“意不意外?”
柴玉璞冷哼一声,“装神弄鬼,让本座来试试你的斤两。”
曹夜来连忙一指何公公,“你的对手是他。”
随即以心声对何公公道:“拖住他几息,我来解决了那个清音阁的刺客。”
正说话间,一柄尖刺朝着曹夜来的后心突然刺出,曹夜来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柴玉璞对上何公公,乔衍抓住机会,让甘苏、董慎、俞横一起上前,就要趁此机会结果了乔周的性命。
乔周坐在王座上,面不改色。
就在三柄长剑都要刺向乔周身体时,曹夜来的身影忽然出现,将三人一人一脚踹翻在地,左手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将头颅扔在殿中,看着头颅上兀自睁着的眼睛,轻蔑地说了一句,“比身法,我是你祖宗。”
顺便朝着还在缠斗的柴玉璞和何公公道:“柴掌门,歇了吧。”
柴玉璞心中恼恨,这个伪装成乔衍护卫的清音阁六境上品刺客怎么如此不济事,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定然可以杀了这个老太监,现在却不得不收手了。
他不担心自己的性命,打不过,逃是没问题的,更何况,尘埃落定后,也不大可能有人敢杀自己,毕竟这还是大端王朝的土地。
何公公狼狈地退下,柴玉璞手中长剑就已经令他难受,更何况还有柄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差点要了自己老命。
曹夜来看着乔衍,“怎么样大公子,还玩儿吗?”
乔衍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阴恻恻地道:“怎么不玩,我手上还有近千军士,听说八境巅峰在不逃的情况下也就能对付两三千精兵,不知阁下到了八境没有?”
曹夜来闻言,神情有些严肃,看着乔周,“王上,这就难办了。”
乔衍哈哈大笑,正要让董磐吩咐进攻,突然从小南宫门处传来一声整齐的“诺!”
紧接着,便是喧嚣的喊杀声,直奔正殿而来。
第六十三章 少女心事最迷人
天边的一抹亮光,将笼罩在天空的昏沉刺破,那被束缚在大地上漆黑如墨的夜色迅速地逃逸开去,锦城之中越发明亮了起来。
早起的人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偷窥着门外的情况。
昨夜那一夜的马蹄声,呼喊声,甲胄碰撞声,合力给许多人的眼睛装上了硕大的黑眼圈。
直到国相府的马车难得摆出仪仗,巡城一圈之后,锦城似乎才真正重新醒了过来。
各色房门立马打开,间间店铺迅速营业。
酒楼的后厨重新燃起烟火,胖乎乎的掌勺师傅又听到了老板娘熟悉的喝骂声,肉脸堆着笑;
渔歌巷的女子在经历了一夜陌生又紧张的独守空房之后,重新绽放出笑颜,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这就是十多年来国相赐予这个国度和这座城市的底气和信心。
坐在马车之中的,不是荀郁,而是荀忧。
他默默念叨着一句话: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
自己还差得远啊。
马车径直驶向宫城,南宫门外的广场上依稀还能看见些箭痕,但已无丝毫血迹。
荀忧揉了揉微微发酸的眼睛,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合过眼,马不停蹄地赶到锦城,就被荀郁扔上这个马车去巡城,国师也不容易啊。
王宫正殿之内,蜀王乔周已经不在殿中,高坐在王座上的,是蜀王的第三子,乔安,一个略显瘦弱的少年。
荀郁静静地站在大殿上,朝微微有些紧张的乔安投去一个和蔼的微笑。
乔安顿时觉得轻松了些,可惜霍大哥已经离开了,否则在他身边,我会更加放松的。
荀忧迈着步子走入殿门,一夜不睡,风姿依旧卓越。
在荀忧朝乔安行礼之后,在蒋琰的带领下,除开荀郁之外的殿中群臣齐声朝荀忧行礼,“参见国师大人。”
荀忧笑着让他们免礼,从怀中取出一张盖好金印的封王诏书。
立刻有人抬来案几,荀忧叹息着在上面写上乔安的名字,这里本来是该写上乔衍二字的。
写完之后,荀忧拍了拍手,“恭贺蜀王。荀忧告辞。”
乔安道:“国师走好。”
蒋琰强忍着笑意,荀忧脚下一滞,摇着头出去了。
一切似乎都这么自然而然地过去了,其中的曲折和蜿蜒不足为外人道。
人们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很惊讶地发现董家没了,俞家没了,戴家也没了。
而且,再也没见过老蜀王和大公子、世子殿下的身影。
司闻曹里,倒还是那个油腻的黑衣胖子卫红衣在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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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在黎明后苏醒,弟子们在惶惶中醒来。
所幸早早便有各个传课老师守在宿舍前,带着弟子们,照例开始每天的修行;
独自修行的弟子也在自家山头,瞧见了自家长老,逐一安抚之后,心思大定。
这一切自然都是剑宗长老们一夜未歇换来的。
章清规的山头则由陈清风亲自送去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宣布他们一切照旧,并且即将为他们派来新的长老。
当风尘仆仆的霍北真赶回剑宗,范离阳已经早早守在山门,在霍北真的惊讶中,将昨日剑宗的跌宕起伏一一讲来。
一路行到到宗主大殿,霍北真却发现此刻的殿中,除开宗主和六位长老,还有云落这五个少年、雁惊寒、周墨、文伟、白宋,以及一个白衣剑客。
霍北真与陈清风行礼后,他望着那名胡子拉碴的白衣剑客,声音颤抖,“可是白衣剑仙杨清前辈?”
杨清微微一笑,点点头,他昨日已经对云落在剑宗的大小事情有了些了解,所以此刻也不吝惜一丝温和。
霍北真神情激动,长揖及地,“霍北真三生有幸,竟能亲见杨剑仙真颜。”
殿中诸位长老相视一笑,昨天他们的表现,比这好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众人皆知,霍北真一直视杨清为偶像,曾不止一次想要去十万大山游历,就希望有那渺茫的机会能够一见杨清真颜。
胆大包天的裴镇居然敢起哄一声,他们年纪小,只是听说杨清很厉害,但至于如何厉害,没见过没经历过,自然心里就少了些压力。
不过这一声可是吓得雁惊寒连连使眼色。
杨清起身将霍北真扶起,“年纪轻轻,剑道造诣已是不错了。感谢对云落的照拂。”
霍北真连称不敢,陈清风笑着道:“北真,你把昨夜情况跟大家说说吧,我们都好奇着呢。”
为了防止消息走漏,锦城那边的谋划,剑宗内就姜太虚、陈清风和霍北真三人知晓。
直到今早,陈清风才按照国相吩咐的向众人告知昨夜锦城有变,文伟也将国相的一些部署简单说了说。
而就在刚才绿竹堂收到的飞鸽传书,关于锦城事变也说得个语焉不详,无疑将殿内众人的好奇心推到了顶点。
一切,都只有在霍北真这个亲历者的口中说来,才最具有故事性。
霍北真也不矫情,开始娓娓道来。
前面姜太虚和国相的一番联手布局已经由文伟大致讲了,霍北真讲述的重点就是那一夜的宫变。
他先是讲述了从曹先生处听来的,最开始的厮杀反转。
当说到曾安世果断调兵,力挫靖南军,却有内应开了宫门时,雁惊寒等人神色黯然,似乎想到了当年的一些故事;
当说到曾安世调集国相府主持秘密训练的连弩兵收割大片头颅,却被柳乘风一剑斩下自家头颅时,一片拍桌义愤声响起;
当说到乔琬被剑宗弟子董慎一剑刺死时,殿中众人无不唏嘘感慨;
当说到乔周怒斥乔衍虚伪无情,乔衍撕破脸皮,强势逼宫时,云落这几个少年虽然知道结果,也不禁握住拳头,心中紧张;
当讲起曹夜来现身,轻松诛杀清音阁高阶刺客,攻守之势转瞬易位,尤其是曹先生那句,“比身法,我是你祖宗!”时,众人长出一口气,心神激荡,尤其是云落更是满脸通红,与有荣焉;
而在那位符先生领着由岑无心的白马帮众和数百宫城守卫杀到正殿门口,将包围住正殿的叛军反包围之后,他便牵着三公子乔安的手,缓缓走入了大殿之中。
当柴玉璞看见霍北真之后,登时便如斗败的公鸡,没了战斗意志。
董慎、俞横、甘苏这些人,见了霍北真,积威日久之下,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将乔安护送到蜀王身旁,便静静等着那位曹先生的安排。
曹先生只是对柴玉璞说道:“柴掌门,要离去,便现在离去,晚了,可就没办法了。”
柴玉璞当真不顾旁的,转身飞掠而走。
听到这儿,剑宗有些长老心中也在微微叹息,要是就这样杀了柴玉璞多好。
雁惊寒呵呵笑道:“留着柴玉璞实在是个妙招,他此番一事无成,还输掉好多底牌,一个熟悉的手下败将总比一个陌生人要好对付。”
那些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赞雁总管高见。
故事的结局其实很简单,心灰意冷的乔周将王位传给了乔安,但却拒绝了曹先生的提议,决定带着乔衍隐姓埋名,在何公公的守护下,平淡度日。
殿内其余人自然难逃一死,只是可惜了这些称得上一时英才的人。
至于其余叛军,没了带头的,被统一押解到一旁,听候国相的发落,在霍北真动身回剑宗的时候,国相还未回来,所以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整个过程中,周墨一直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制着颤抖的双手。
他明白,那位符先生和曹先生一定就是自己的符师兄和曹师兄。
虽然昨天姜剑神告诉过自己,他们没死,可骤然听见身边人讲着他们那些就在不远的地方,做着的大事,让自己如何控制得住。
雁惊寒自然察觉到了周墨的异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清风等人自是对霍北真一番夸赞。
大殿之中的气氛活跃起来,昨天的种种惊涛骇浪,大家都平安地挺过来了。
杨清默默起身,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他朝着陈清风和诸位长老一拱手,那几位连同有伤在身的白清越都连忙起身还礼。
杨清道:“承蒙诸位招待,我欲带着云落去一趟锦城,面见国相。”
陈清风自无不允,“这是应有之义,白衣剑仙请便。”
雁惊寒和周墨也起身,朝众人施礼,“我二人也一道前去,就不多叨扰诸位。”
众长老也赶紧回礼。
文伟自然不用多说,是要领着众人去见国相的
云落看着杨清,“杨叔叔,你等等我,我去跟姜前辈道个别。”
杨清神情一滞,多年来疏于表情管理,一下子被云落看出了问题,“怎么了?不能去吗?”
杨清只好求助的看着陈清风,陈清风连忙出来解围,“姜师叔昨天受了伤,此刻正在静养调息,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等你从锦城回来再去也不迟。”
云落想想也是,不过依旧狐疑地看着杨清,他总觉得杨清刚才的神情有些古怪。
不过到底是曾经叱咤风云的
人物,杨清迅速调整了神情,让云落看不出一丝异样来。
云落只好悻悻地跟裴镇、陆琦、崔雉、符天启暂时告别,跟着杨清四人下了山。
裴镇他们也知道云落身世泄露之后,必然有许多情况要跟国相好好谋划,也没多说,只是远远看着几人离去的身影。
符天启小声嘀咕道:“云大哥不会不回来了吧?”
裴镇笑着拍了拍符天启的脑袋,“想什么呢,怎么会。他在剑宗才待多久。”
话音未落,便朝着山下飞奔了出去,陆琦紧跟着冲了出去,崔雉和符天启自然跟在身后。
在山门口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云落,裴镇死死搂住一脸懵懂的云落,久久不愿松开,在云落的背后身后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才放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道:“兄弟,保重啊。”
符天启也抱了抱云落,“云大哥,保重。”
陆琦走上前,凝神看着云落,他似乎比之前刚见的时候又高了几分,脸庞也帅气了几分,看着看着满脸羞红,银牙一咬,双臂一环,将云落轻轻抱了一下,然后在云落身体瞬间僵硬的时候,松手转身。
少女心事无常又迷人,或许只有在这生离或是死别之际,才会被强力地撕扯掉遮掩,露出早已深藏的浓浓情愫。
崔雉刚要上前,裴镇连忙拦住,“媳妇儿,你就别抱了。”
崔雉不动声色地一脚跺在他脚背上,疼得裴镇龇牙咧嘴,崔雉朝云落躬身一礼,“保重。”
云落疑惑道:“你们这是干嘛,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他小心地问杨清,“杨叔叔,我们会回来吧?”
杨清还没答话,雁惊寒抢先道:“肯定要回来啊,我还有好多事没跟裴镇交待呢,怎么可能不回来。”
云落这才放下心来,朝几人挥挥手,跟着杨清上了马车。
裴镇先是朝回转的陆琦竖起大拇指,惹来一记久违的鞭腿。
然后几人就这样看着马车缓缓而去。
告别的时候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出现在这几个美好的少年身上。
当初他们曾一起向星空许愿,等到似水流年,不知他们还能否在同一片星辰下,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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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所在的西岭雪山,对望着当日荀郁和荀忧对弈的鹤鸣峰,而在两峰之间,原本有着大大小小的一些山沟、丘陵,不过被当日景玉衡的天人一剑,斩出了一道巨大的深沟,如同一条干枯的河道。
这天,深沟旁,驶来了几辆马车,马车就这样停下,紧接着又有一队工匠来搭起了几间房子,马车上的人和这些工匠就此在这儿住了下来。
一个清早,站在深沟的边缘,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人,正慢慢踱着步子,他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道:“对这儿有什么想法?”
年轻人沉默不语。
老人在另一个老头的搀扶下走下深沟,伸手摸了摸微微发烫的地面,望着跟着下来的年轻人那张熟悉的面孔,“这下面,有地热泉水。”
年轻人诧异地看着老人。
老人缓缓起身,“你知道为什么国师要换掉我,要你上位?”
年轻人终于开口,“因为你一直支持国相。”
老人望着远远的大义镇上升起的炊烟,“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支持国相?”
年轻人摇摇头,心里的一些答案,明知是错误的,就不用讲出来了。
“你为了权势,可以一口答应下来会帮着国师和朝廷一起除掉国相,因为他对你的权势无用,反而会碍事。可是你没有看到国相为了蜀地的民生福祉做了多少事情,只要是为了蜀地的百姓好,为了蜀地的山河秀丽、民生富庶,老头子我就能忍,何况国相从来就让我忍过。”
年轻人闻言一震。
“看看那边的炊烟袅袅、麦浪稻林,不同样值得你去守护?”老人拍拍手,“造了那么多杀孽,为蜀地、为锦城,做点贡献吧。”
年轻沉默半晌,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走过年轻人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你弟弟就埋在着山腰上,先去给他上个坟吧。”
年轻人的眼中顿时滚落许多温热的泪珠。
下游的工人们打出的深井中,同时冒出滚滚热流。
名叫乔衍的年轻人,就此成为了这处日后享誉蜀中的温泉胜地的大掌柜。
第六十四章 密室有风,心中有雨
两匹快马,一辆马车,快速地穿过大义镇,直奔锦城而去。
马车上,杨清看着云落红红的脸和神思不属的样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和一些,抽了抽鼻子,“爱情的味道。”
那片绯红迅速蔓延到了耳根,云落连忙否认,“杨叔叔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杨清嘿嘿一笑,重新默不作声,虽然想着能尽量代替凌大哥扮演起父亲的角色,照顾云落,不过这事儿他实在有些不擅长。
漫长的沉默之后,云落也觉得有些气闷,撩起侧帘,看着道旁的花花草草,人来人往。
少年武夫温凉在队伍中慢慢地走着。
清溪剑池的人在来的时候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到头来却是损失惨重,愁云惨淡。
今晨柴玉璞赶到之后,连忙带着所有的剑池之人,动身迅速赶回清溪剑池,让他们这些江湖武夫仆从自己走回去,此刻的队伍中,便只有这些相熟的武夫们。
所以,这支队伍之中甚至还有些轻松和愉悦。
刚听到这个消息,看着远去的柴掌门一行,温凉诧异地问师父,他师父端起一杯茶水,告诉他,此次蜀国之行损失惨重,难保消息传回之后剑池有异动,柴掌门这是赶着回去照看大局呢。
当时温凉看着端坐的师父,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高人风范。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响起,引得温凉侧目一看,咦?戴着面具那个,不是那特别帅的四象山的人吗?叫什么虎来着?
在他身后还有一辆马车,马车上一个脑袋微微伸出,当温凉看清了那张脸,不由自主惊喜地叫出了声,“云少侠,云少侠!”
听见这个很江湖的称呼,云落诧异的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圆脸少年正涨红了脸,朝自己挥着手臂大喊,他不禁朝少年笑了笑。
温凉看见云落朝他微笑,更大声喊道:“云少侠,我叫温凉!”
云落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缓缓放下窗帘,反复念叨了几遍,“好名字。”
杨清默不作声,这样的场景,以及比这疯狂许多倍的场景,以前,他和凌大哥都没少经历过,想到凌大哥,心里又有了些失落。
温凉的师父本来走在队伍最后,赶紧跑过来一把捂着他的嘴,呵斥道:“不要命了!”
温凉挣扎着拉开师父的手,小声抗议,“云少侠不是那样的人!”
他师父面露狠色,作势就要一板栗敲在他脑袋上,但也不敢言语,生怕那剑仙一剑飞来,削了自己徒弟的脑袋。
温凉脖子一缩,愤愤不平地继续走着,心里却乐开了花,云少侠在对我笑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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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中,岑无心的小院里,只有符临和曹夜来。
岑无心去了南城的话事堂,如今坐上第一把交椅的他,有许多的事务要做。
加之在昨晚的事情中,立了大功,如今的白马帮甚至可以说有了官家背景,重新制定一些秩序,分配一些利益自不必说,帮派内部的精简裁汰,整顿风气这些自然是少不了的。
院子里,符临看着桌上的铜镜,始终觉得不爽利,对着曹夜来,“帮我看看,胡子刮干净了没?脸上还有没有什么没弄干净的?”
曹夜来哭笑不得,“师兄,已经第四遍了,又不是喊你去相亲。”
符临瞪了他一眼,曹夜来哭笑道:“你还以为是前些日子你那邋里邋遢的样子啊,这么些天干干净净的还能有什么脏的。”
符临气势一泄,“这周师弟不是马上来了吗,咱们当师兄的能不准备好些?”
曹夜来没好气地道:“师兄啊,虽然说你也是一表人才,当年也一大堆云英未嫁的姑娘追着你,可你得看跟谁比啊,周墨那张脸,那是人长的吗?”
符临一个板栗敲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赶紧进去换衣服,该出发了。”
曹夜来自然是躲得过那一板栗的,可谁让他是自己师兄呢,只好长吁短叹哀声叹气地走进屋,拿起符临吩咐岑无心买来的新衣服换上。
哎,浑身不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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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那间老旧的小院门口停下,文伟看着院门,无声叹了口气,今日之后,又得挪地方了,又或者会直接住回国相府?
临时充当马车夫的雁惊寒先跳了下来,紧跟着杨清带着云落走下马车。
云落看着熟悉的院墙,没有太多惊讶,当他看到是文爷爷带着杨清来救自
己的时候,对自己师父的身份就已经有了猜测。
他的心里,此刻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既像是近乡情更怯,又像是真相揭开前的紧张。
杨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墨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的表情,只是那一双灿若星辰的温和双眸,明亮闪耀。
随着五人站定,文伟上前,推开院门,当先走了进去。
然后便站在门内,将众人一一伸手领入。
院子中,只有荀郁、符临、曹夜来,蒋琰没有来,他正主持着新王登基后的大清洗。
如同天河降下的暴雨,将这座城市的一些污垢冲刷进下水道中,每一次涤荡,便会多一丝清明。
当然,这需要卓越的政治智慧和手腕,才能抽丝剥茧,理得清楚。
好在,有蒋琰。
原本坐着的三人早已起身,荀郁轻轻一挥,一座小天地瞬间布下,笼罩住这里的一切言语和动静。
当走在最前面的周墨亲眼看见面前迎上来的两张面容,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他轻轻取下面具,定定地望着两位阔别已久的师兄。
符临和曹夜来走到他的跟前,声音有些沙哑和哽咽,朝他缓缓施礼,“周师弟。”
周墨突然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生生将这种冲动死死抑住,化作了一声,“好久不见。”
曹夜来突然笑着道:“你看,师兄,我赢了。”
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周墨疑惑地望着他,曹夜来连忙解释,“你来之前我和师兄打赌,你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师兄说会问我们过得好不好之类的,我说以周师弟这满腹经纶又骚包矫情的性格,肯定会说什么好久不见之类的。”
周墨缓缓道:“恭喜曹师兄终于赢过一次符师兄了。”
一句话,将三人的回忆带回了当年在四象山上的日子,周墨的泪珠骤然滚落,“二位师兄,四象山......没了。”
符临无声揽过周墨和曹夜来的肩头,三人搭着肩围成一圈,低头沉默无语,院中众人闻言皆是神色一黯。
少顷,三人抬头,走向众人。
刚才站立的中间,依稀可见点点水渍。
荀郁先是朝周墨点头微笑,而后看向他身后的雁惊寒,“随云,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原名雁随云的雁惊寒洒脱一笑,朝着荀郁恭敬行礼,“雁随云见过荀叔叔。”
让开道路,荀郁先跟杨清对了个眼,然后看着云落,“臭小子,不知道喊人吗?”
云落看着面前的这个老头,原本在他的心中,他是自己的师父,教自己读书识字,教自己为人处世,教自己武技,教自己修行的一个普普通通但值得自己一辈子信任和感恩的老头。
然而,他才知道,他是蜀国国相,是当朝国丈,是国师生父,是八境巅峰的天下前三。
最后,他还是自己的外公?
云落走上前去,双膝下跪,将所有的敬意和感激化作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云落拜见......师父。”
终究还是没能喊出那声亲昵的外公。
荀郁暗叹一声,将他轻轻扶起,这才跟杨清开口招呼,“怎么,这傻小子不喊人,你也不喊人了?”
雁惊寒等人暗自偷笑,也就荀叔叔还能治治这个清冷孤傲的白衣剑仙了。
杨清看着荀郁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不觉间,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荀叔叔已经垂垂老矣,想到这些年,想到云落,杨清双手一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杨清见过荀叔叔。”
荀郁满意地朝后一仰,把云落拉到身旁,挥挥手,“你们几个先互相聊聊。”
杨清居然先走过去,对符临拱手道:“符兄,久违了。”
作为以前凌青云手下最耐死战的神符营统领,符临在杨清心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符临也连忙回礼,看着身旁的几人,感慨着,“真没想到,我们竟还能相遇。”
杨清平静地回应,“也少了很多人。”
众人的目光默契地看着云落,心里都在想着,尤其是那个最核心的人。
荀郁正准备跟云落好好唠叨几句,看见这几个人的目光,没好气地道:“都是些闷葫芦,聊会儿天都不会。”
起身拉着云落当先朝一间屋子走去,文伟在一旁笑呵呵地伸手一领,“几位,这边。”
在路上,曹夜来走在符临身旁,符临面朝前方淡淡道,“我记得你前些天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说的,好久不见,怎么说?满腹经纶又闷骚矫情?”
周墨和雁惊寒偷笑一声。
曹夜来脚步一滞,随即苦笑跟上,师兄啊,不带你这么腹黑记仇的。
不多时,当几人站在那间极其隐蔽的密室中,望见前方两个牌位背后挂着的画像,几个中年男人霎时间,泪流满面。
多少年了,只在睡梦和想象中出现过的样貌,又这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然而更令人伤感的是,他们终究是真的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
云落呆呆地望着那两张画像上的身影,男的挺拔俊雅,负手而立,儒雅的样貌居然透露出一种睥睨四方的霸气;女的面容绝美,仪态自然,静静站定,似乎在和看着画像的人对望着,眉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这便是自己的父母吗?
“这便是你的父母。”荀郁缓缓上前点起一炷香,走向云落,“去给他们上一炷迟到了十几年的香吧。”
云落下意识地接过,两眼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两张画像。
他缓缓上前,双手平稳地将香插进香炉,而后跪在蒲团上,分别磕下了三个虔诚的响头。
可他心里着实涌不起太多的悲伤,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十多年的孤苦生活,让他此刻的心中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感伤。
感伤这样优秀的人,这样超卓的人,命运怎生就如此不公,让他们英年早逝,徒留满地思念。
云落的情绪,自然被荀郁和文伟看在眼里,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文伟的眼神仿佛在劝慰着荀郁,别急,慢慢来,让孩子缓缓。
接着杨清等人也逐一给凌青云夫妇上香。
青烟袅袅,时光仿佛倒转回了那些年,眼前熟悉的身影,在自己耳畔说着那记忆犹新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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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战过后的清晨,三人走出帐篷,来到战场旁边的一座山头,望着旷野上旭日初升,他晃动着手中的酒壶,“小清,喝一口?”
自己摇了摇头,嫂子在一旁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腰间。
他便弱弱地道:“摇什么头,大剑仙怎么能不喝酒呢。”想了想,再一叹气,自己灌了一口,“算了,那你就努力做第一个不喝酒的大剑仙吧。”
喝完酒,他便开始指点自己的剑术,自己被击倒在地,仰头望去,他沐浴在阳光下,宛若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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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自己浑身是伤地从床上醒来,睁眼瞧见的便是凌帅关切的眼神,止住自己挣扎着起来行礼的念头,他板着脸,“我的错,今后不会再让你们置身那样的险境了,你也不要太搏命了。”
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真挚而诚恳,“符临,记住,这条路上,少死一个人,都是天大的好事。”
自己默默地望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后面才知道,那天他伤得比自己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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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云,你得加油了啊,这样不努力,什么时候赶得上你的两个哥哥啊?”
他在巡营时,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哪有,我很努力的,主要是培风大哥太厉害了,穿雨哥哥也厉害。”
他故作严肃,“那是你还不够努力啊,你要起得比他们早,睡得比他们晚才行。”
自己嘟囔道:“那还不如你教我几招。”
没曾想,他笑着道:“好啊,改天教你几招。”
正是那几招,让自己在那场逃亡的最后一战中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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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雾隐先生的徒弟?”
“对啊。”
他悄悄把自己搂到一旁,小声说道:“加油,好好练,我看好你,回头超过你师兄,狠狠挫挫他的锐气,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自己斜眼一瞥,“你谁啊?”
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我是个好人。”
到后来,当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却不明白了,好人为什么不长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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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墨没有跟凌青云夫妇有过直接的接触,那些故事却早已耳熟能详,心向往之。
他望着密室中升腾的青烟,没人知道这些烟雾会去向哪里,青烟燃尽,只剩下一段段蜷曲的香灰落满炉底,风一吹,能闻见思念的味道。
这密室居然有风。
第六十五章 一书定情,仗剑远游
“其实我很想在这儿再挂一副画像,摆一副香火,祭奠另外一个人。”
荀郁悠悠的声音响起,从尘封的记忆里勾起一段回忆。
众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病恹恹的男人,身形消瘦,面容清癯,又透出几分儒雅。
他走路总是不疾不徐,面带着和善的笑意,手上永远拿着一张洁白的手绢,不时捂嘴咳嗽,如此病弱,却仿佛天大的事都压不垮他瘦弱的肩膀
坐在帐中,马车中,伴着咳嗽,谋算着凌家大军兵锋所指。
曾有人说,若将这支大军比作一个人,凌青云是灵魂,副帅杨灏是四肢,而军师秦陵,则是真正的大脑。
荀郁牵起云落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实际上却是向所有人讲着,“当初青云和安歌骤然身亡,天京城中一片动荡,正是秦陵独力苦苦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凌府,这点符临有所了解。”
符临点点头。
荀郁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深邃的眼眸印着云落的双眼,“你能够幸存,是秦陵用命换来的。”
云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一直萦绕多年的梦中形象,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父亲,现在看来或许有可能是师父口中的秦陵?
听到那一句用命换来的,不知怎的,心中似有一个地方仿佛被打了一拳,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只好学着那话本上教的,将头轻轻仰起,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之所以没有在这里祭奠秦陵,还有其余那些也值得祭奠的人,是因为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的使命!”
说罢,他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云落。
云落心中肃然,双膝下跪,郑重地双手接过书册,不顾低头掉落的眼泪,沉声应下,“是。”
荀郁起身,缓缓讲着,既是跟云落解惑,也是向众人坦陈。
“这本书册是秦陵亲笔所书,记载了青云身故后发生的大小事情,以及他众多调查的结果。当日云落被送出天京城,此书便一直放在他的襁褓之中到了这儿。”
“在那次巨变中,无数人从云端被打落尘埃,也有无数人随着杨灏,鸡犬升天。就说蜀国境内,负责传递消息的跑堂小厮,后面成了蜀国巨富。”
“负责暗开城门的城门官,变成了蜀国的吏部尚书。”
“伪造军令,调开拱卫在天京城郊亲卫营的随军书吏,变成了蜀国的太傅。”
荀郁缓缓转身,扶起云落,面朝众人,神情之中有些自豪和骄傲,“这三个人,都已经被云落亲手杀死。”
众人反应不同,但都是心中快慰,眼带笑意。
有的事情,从来没有太多的理所当然。
若是云落不堪,他们顶多念在凌帅当年恩情,能拉上一把已算是对当年事有了交待。
毕竟这些人俱是一时人杰,亦非凌家家奴。
某种程度上,许多待遇,是云落自己实打实挣下的,让人家觉得可以拉你一把,扶你一程,甚至值得舍命相救。
这世间许多事,追根求本,无非如此。
云落还有些愣神,没想到师父当年给自己设置的修行三个任务,是这样的缘由。
荀郁看着他,“接下来,好好看看这本书册,长路漫漫,有的事,不是我们计较,而是世道不该如此,他们欠我们的,欠这个世道的,我们都要一一讨回来。”
云落跪在地上沉声应下,“我回了剑宗之后,会好好记住这本书册上的东西,然后努力修行,慢慢去讨债。”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说完,换来密室中,众人的沉默。
终于恶人还得外公来当。
荀郁叹息一声,摸着他的头,“孩子,剑宗你是回不去了。”
云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双眼透露出一股震惊和不敢相信,“为什么?”
符临于心不忍,上前劝慰,“孩子,你可能还不是很清楚你的身世到底意味着什么。”
曹夜来也接话道:“意味着,你将面临大端王朝疯狂的绞杀,清音阁杀手、司闻曹探子、朝廷鹰犬,随时可能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对你发出致命一击。一旦你现身在某个公开而固定的地方,只要时间足够,大端王朝会毫不犹豫地集结大军直接扑杀。”
雁惊寒见状也帮了句腔,“你的存在,在杨灏的心中,可能比起北渊的皇帝更重要。不要觉得
夸张,有你这杆旗帜,当年许多主动沉入水底的人或事便会重新浮起,搅乱杨灏苦心经营的这一池春水。这便是动摇国本。”
云落再是早熟,也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听到这些话,着实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那我要怎么办?”
杨清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跟着我,自己修行。我是你父亲的亲卫,就再当一回你的亲卫。”
云落闭着眼,低着头,抿着嘴,沉默着。
密室的微风依旧不知从何处飘来,众人都跟着沉默,等着那个答案。
云落睁开双眼,转头看着画像上的爹娘,再看着荀郁花白的头发,“师父,我能写几封信请您帮我送去剑宗吗?”
荀郁点头,“那是自然。跟着你文爷爷去写吧。”
文伟带着云落走了出去,看着云落离去时稍显踉跄的脚步,符临叹息一声,“早慧得让人心疼。”
曹夜来和雁惊寒点了点头,周墨沉吟不语。
杨清却摇了摇头,“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得好好改改。没点霸气。”
荀郁斜眼瞥着他,“要都像你当年那么棒槌,他早活不过十岁了。”
杨清沉默了,他忘了,他和他的哥哥杨灏本身就出身豪族,自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又有名师指点,生活自是一帆风顺,后面稍有挫折,又有凌大哥为自己兜底解难。
而云落,他一直都是个孤儿啊,这十多年里,他过的日子,就是彻头彻尾最落魄的孤儿过的日子啊。
周墨终于开口,“没能回去见一眼姜剑神,或许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
荀郁语带感慨,“那个老伙计也是个苦命人,此番以身压阵,也算求仁得仁了。”
荀郁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突然神情一动,“多年前我曾与剑宗上一任宗主闲聊,他偶然提起过,西岭剑宗的宗门大阵曾经有过多次破损,事后都由四象山的阵修帮忙进行了修补。”
几道目光都望向周墨,周墨点点头,“荀叔叔所言不错,我当日也在大阵中察觉到了一些四象山的手法,所以才能指点姜剑神如何压阵。”
他抬起头,眉头微微皱起,“其实从昨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但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太大,而且所耗极多。”
荀郁一摆手,“只要有可能,咱们还是努把力,景玉衡那天说得好,人是最重要的。”
杨清在一旁,看似随意地讲了一句,“为何不拆了重来?”
周墨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重建一座大阵的话,消耗可能会再大些,但是成功的把握至少高出五成。”
荀郁面带微笑,“顶多就是剑宗弟子受些时日的罪而已,对他们还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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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房间,文伟守在门外,云落端坐房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个信封,写给宗主陈清风的、写给符天启的、写给姜老头的、写给崔雉的。
此刻他正提笔写的,是交给裴镇的,兄弟之间,真情流露,酣畅淋漓,不一会儿就写好了满满两张信纸。
再写好信封,云落稍稍犹豫着,想了想,把给崔雉的信纸也抽了出来,一并装到了写给裴镇的信封中。
再写了一张纸条放入崔雉的信封中。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铺平一张信纸,第一笔就手一抖,笔迹凌乱,只好再换一张信纸,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平心静气,开始写这最重要的一封信。
许久之后,云落打开门,将手中的一叠信封郑重地交给文伟,“劳烦文爷爷了。”
文伟笑了笑,“没事,早些回来就是。”
文伟指了指石桌,“咱们也不用进去了,就在这儿等他们吧,应该快了。”
方才坐定,几道身影已经悄悄出现在院中。
杨清越众而出,“打个招呼吧,我们走了。”
白衣剑仙行事,永远这么干脆利落。
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同意了不会再回剑宗,云落也没过多的矫情,迈步上前。
出人意料地,他并没有按照寻常礼仪先跟荀郁道别,而是按照认识的时间,先与雁惊寒、周墨、符临、曹夜来、文伟一一作别。
众人都温言勉励着他,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心疼,也有蛟龙入海,行
云布雨的期望。
最后,他站在荀郁跟前,现在的他还比荀郁要矮上不少,微微仰视着,他看见了皱纹,看见了白发,看见了眼神中的悲悯和睿智。
于是他双膝下跪,再次磕了三个响头,顶着微微发动的额头站起,“师父保重。”
荀郁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照顾好自己。”
看着云落跟着杨清缓缓朝外走去的背影,荀郁终究没能忍住,“云落?”
云落停步转头。
“就不能叫一声别的?”
云落鼻头再次一酸,想到这些年间老人的良苦用心,殚精竭虑,他默默转身,用极低的声音,喊了一声,“外公。”
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听得耳中荀郁老怀欣慰的笑声,不知为何,今日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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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剑宗来了客人,有回头客,也有稀客。
周墨和雁惊寒去而复返;
符临和曹夜来名义上是第一次前来;
更关键的是,国相亲临剑宗。
在得到事先传讯之后,剑宗巨头亲至山门外数里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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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镇端坐在屋里,打开云落给他的信封,发现居然是两叠信纸,中间还夹着一张纸条,“崔师妹的信是下面这封。”
裴镇在心里默默为云落竖起了大拇指,兄弟,懂行!上道!
写给自己的信都没看,裴镇便悄悄先打开了写给崔雉的,正读了一行,一阵砸门声响起,“裴镇,开门!”
裴镇一阵心虚,嚷嚷着,“我睡觉呢,明天再说吧。”
“太阳还没落山,你蒙谁呢?”崔雉声音里的寒冷能把人冻成冰棍,“再不开,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裴镇便谄笑着出现在她的眼前。
崔雉右手一伸,“拿来!”
裴镇装傻,“什么啊?”
崔雉左手抖开一张纸条,“崔师妹的信在裴镇那儿。让我们原谅这个小心眼吧。”
裴镇心中收回了对云落的点赞,改为大拇指倒竖,坑爹呢?!
符天启坐在桌前,默默看着云落写给自己的信,一遍又一遍,对隔壁的大动静充耳不闻,满脸都是笑意。
云大哥,保重。
我会很快变得更厉害的,代替你保护大家。
陆琦的脸红得发烫,本来回到小屋之后就一直静不下心,有点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怎么就在这大庭广众地抱了他呢,结果这会儿临近黄昏,他又给送来这么一份羞人的书信。
少女的心,正怦怦乱跳。
虽说早已游历四方,道心坚定,已是见惯千奇百怪,终究难逃男女迷情。
特别是信上那些羞人的字眼,自己怎么就一抬眼就能瞅见呢。
还说什么自己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可送,回头补上。
本小姐稀罕你的东西吗?
哎,他怎么就没送点什么呢!
自己是不是要像那信上所说等着他回来,等着他去陆家,反正就是等着呢?
时节欲黄昏,佳人独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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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安静又迅疾地行驶在官道上,没有仪仗,没有护卫,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
马车里坐的,正是大端王朝的国师荀忧。
他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景玉衡现身时的那四个声音,眉头蹙得紧紧的。
仿佛丝毫不担心回京之后,会不会面临陛下的怒火,同僚的质疑。
他只是仰倒在马车中的软塌上,哀嚎一声,“吾为天下忧啊!”
然后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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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山路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正并肩走着。
转过一个路口,阳光终于没了树林的遮挡,铺洒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如同两柄宁折不弯的长剑。
长剑悄悄没入山林,不知何时,能够在这天下,再放光芒。
少年此去,万里长风。
第六十六章 衡阳四姓无雁声
一条湘江水,蜿蜒向北流。
它尽力蜿蜒扭曲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尽可能多地哺育着沿岸的乡野城郭。
衡阳城,就端坐在湘江畔,笑纳着湘江的慷慨馈赠,酝酿出一片繁华。
商旅竞集,绕城而居,比屋而鳞列者,不下数千户。
街道上,郑惜朝和郑念夕两兄妹正缓缓走着。
男俊女靓,走在街头,既没有不长眼的地痞流氓上来撞上来,也没有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因为这座城中的人都知道,这是郑家的两个天才后辈。
对于这座小城来说,什么是天才?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算;
机敏聪慧、出口成章,也行;
但只有一种是无可争议的一等一的天才,那就是可以修行的。
若是能被修行者认定为修道胚子,那便是最顶尖的天才中的天才,而郑家这两兄妹,就是。
不比妹妹的蹦蹦跳跳,没心没肺,郑惜朝的神色有些低沉,紧锁眉头似乎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嘿!”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招呼,一只手突然拍在自己左边肩膀上。
郑惜朝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发现左边没人,都不用回头,没好气地道:“小妹!幼不幼稚!”
郑念夕从右边冒出来,嘿嘿一笑,“哥,想什么呢?”
郑惜朝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也没辙,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走吧,我们去江边看看。”
郑念夕看了他一眼,扭头风风火火地就朝江边冲去。
郑惜朝无奈一叹,赶紧在她从人群中消失前跟上。
至于身后那些悄悄跟着的护卫,自己赶上来吧。
到了江边,两个人大口地喘着粗气,相视一笑,这是他们每日里难得的休闲放松方式。
随即不顾形象地仰倒在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中有鸟飞过,郑惜朝难得将心神放空,双目失焦。
郑念夕也望着天,不转头地悄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担心田家。”
双眼顿时恢复了清明,郑惜朝知道自己的妹妹看似大条,其实心中精细敏锐得很,他便低声说道:“这衡阳四姓,西袁、东李、北郑、南田,袁家虽是旁枝,背靠大树,自然高枕无忧;李家与城外石鼓山寻真观渊源颇深,也算有了倚仗;只有我们郑家和田家,看似家大业大,实际上却如丰墙峭址,重而无基。”
郑念夕其实是很不喜欢去思虑这些权势、争斗之事的,可是每每看见爷爷、父亲乃至哥哥为了一些事情烦忧,便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能够为他们分担些。
对于哥哥最近的烦忧,她也曾好好想过,“可是,就算是田家想要将我们举荐给那个什么离火门,我们进去之后,壮大的也是我们郑家啊,他田家除了能攀上一份香火情,还能有啥好处?”
郑惜朝暗叹一声,妹妹的想法已经比寻常女子要高上许多,但还不够高,他所担心的,是田家的阴谋更加深远。
转过头,郑惜朝说了句旁的,“你知道吗?以前这衡阳城,只有一个大姓。”
郑念夕顿时来了兴趣,坐起身子盯着自家哥哥,这还真不知道。
郑惜朝没有卖关子,仰躺着平静说道:“雁,就是回雁峰的雁,以前这衡阳城中,雁姓一家独大,族内修行者都有数十位。”
郑念夕惊讶地张了张嘴,如今整个衡阳城明面上的修行者也就十几位吧?一家就有数十位,太厉害了。
郑惜朝语不惊人死不休,“修为最高的,据说已经到了七境上品。”
想想如今衡阳城里,那个五境上品的袁家大供奉就能称得上定海神针,郑念夕彻底失语,半晌后才问道:“然后呢?他们搬走了?”
郑惜朝摇了摇头,眼神黯然,“死了。”
郑念夕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然后在郑惜朝的下一句话后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一夜之间,阖族被灭。”
郑念夕喃喃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惜朝神色木然,摇着头,“据说当年雁家行事,颇有仁义之风,乐善好施,衡阳城中一片安定。”
他坐起身,转头看着妹妹的眼睛,“所以我怕,我怕我们郑家,也会一样。”
郑念夕无力地瘫倒在草地上,茫然地应了一句,“更怕这个结局,是因为我们二人而起。”
郑惜朝看着从江上缓缓飘来的游船,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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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游船顺江而下,船上莺莺燕燕,花花绿绿,衬着四周的山色
清,江雾弥漫,恍若置身仙境之中。
宽阔的船舱内,有三个男人正迷醉在那些燕瘦环肥,媚态各异的姑娘间,纵情欢饮,嬉笑高歌。
第四个男人端坐,默默饮酒,不苟言笑,让身边的女子都觉得好生无趣,却又不敢抱怨一句。
在下首坐着个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可那一双手的动静,却丝毫看不出一点清静无为的意思。
在怀中女子令人心神摇晃的声音里,他笑着与左手的一个少年说道:“大公子,我们再一起敬袁公子一杯,感谢袁公子此番招待,若非袁公子高义,这一夜时间,石某如何能在这仙界之中流连忘返。”
左手少年哈哈一笑,身上挂着的姑娘们识趣地起开,“石先生说得不错,袁兄,小弟与石先生再敬你一杯。”
高坐上首的一位青年男子爽快地笑道:“二位不必客气,都是我袁无忌的朋友,在这儿,无忌就好!”
三人痛快地饮下杯中美酒,那仙风道骨的石先生却轻轻一叹,“袁公子,其实我有点恨你。”
在他右手的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人眼神微微一凝。
左手的少年也是一惊,那袁公子眯着眼,“石先生此言何意?”
石先生无视左手少年接连的眼色,叹着气,“我一想到回去之后,即将过着的那些食不甘味、神思不属的日子,我能不恨你吗?”
舱中短暂的沉默后,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袁公子擦着笑出的眼泪,指了指左手少年,“田封,你家供奉可真会说话啊。”
接着又点了点石先生,“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中年人泄去气势,低下头,尽量让嘴角的鄙夷藏得深一些。
又是一阵欢饮之后,游船缓缓靠向江边渡口。
不知那石先生看见了什么,神情微微一滞,沉声道:“袁公子,要不咱们换一个渡口?”
袁公子疑惑地看着他,“为何?”
石先生朝远方一努嘴,“郑家那两位正在渡口旁呢。”
喝得迷迷糊糊的袁公子斜眼一瞥石先生,“关我屁事。”
石先生叹息一声,“知道袁公子百无禁忌,可这二位已经是咱们衡阳城中头两号的修行天才了,能够踏上修行大道的,咱们还是避其锋芒吧。”
田封嗤笑一声,“石先生,这过于谨慎了吧,我们与他二人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仇怨,何必要像老鼠见着猫一样躲着走呢,我们在这衡阳城里也是有名有号,有头有脸的,可不愿当那低贱之辈。”
袁无忌看着草地上悠闲的两人,喝得通红的眼睛里,透出轻蔑,“天才,我见过的天才还少了吗?就是本家里那些不得了的天才,不还是勾肩搭背地兄弟相称,到了衡阳城,自家地盘还能被人撵着走?!”
衡阳袁家,虽是旁枝,可却是很近的旁枝,不比崔顾那般远到血脉稀薄,自然地位尚可,袁无忌的话也不全是吹嘘。
有水分,但不多。
袁无忌一挥手,“走!跟我去会会这两个天才!”
那位中年人连忙阻拦,“二公子,老爷吩咐过,不得生事。咱们径直回家的好。”
石先生也是急得跳脚,这怎么还弄巧成拙了,连声劝道:“袁公子,咱们不躲了,就从这个渡口下吧,听许先生的,径直回家便是,不必妄生事端。”
酒劲上头的袁公子哪里听得进,“老子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衡阳城谁说了算!不是你出了两个小辈就能骑在袁家头上作威作福的!走!”
船未停稳,便当先跳了下去,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摔入江中,所幸被跟着下来的那位中年人,也是袁家三供奉的许先生连忙一把扶住。
可是袁无忌满肚子的酒水哪经得起这么一晃,顿时扶着渡口的木桥,弓着腰,哇哇大吐。
躺在不远处草坪上的郑念夕先看见这位嚣张跋扈之名,声震衡阳的袁家公子差点掉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又瞧见他弯腰狂吐,连忙掩着鼻子,面露厌恶,仿佛那股泛着酸臭的酒气已经顺着风,飘到了这边。
有机灵的游船侍从早早取来清水候在一旁,吐了个七荤八素的袁公子抬头看见郑念夕捂着鼻子一脸厌憎的表情,登时勃然大怒,端过清水漱了一口,狠狠吐掉之后便朝着二人冲了过去。
许先生暗叹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田封和石先生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也故作焦急地跟上。
郑惜朝看见这位臭名昭著的袁家浪荡子冲过来,就暗道一声不妙,有些后悔今日带着妹妹来了这边。
平日里他们都是去北门外的,可不巧今日北门
那边新修了工事,乌烟瘴气的,便带着妹妹来了西门,好巧不巧,却碰上这般事情。
袁无忌在几步外站定,斜眼瞥着二人,“听说你们两个现在很威风啊?”
郑惜朝的眼神在田家大公子和供奉的脸上扫过,看见二人故作事不关己的脸色,心中有了计较。
“不知袁兄此言何意?”
郑惜朝心知自家的那些护卫,对上袁家供奉,讨不了好的。
于是强忍心中厌恶,亲切地喊了一声袁兄,将姿态放得很低。
袁无忌微微一愣,似乎也没想到郑惜朝这么回答,视线又扫到郑念夕厌恶的表情,眯着眼道:“郑姑娘就这么看不起我袁无忌?”
郑念夕心中明白,无奈收起了厌恶的表情,低着头不说话。
袁无忌再次愣住,什么情况,逆来顺受啊这是。
身后的石先生哈哈一笑,“袁公子,原来郑家兄妹如此通情达理,看来这都是误会啊。”
袁无忌点点头,“看来你二人还是识趣的嘛。”
石先生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们请二位再去游船之上,大家把酒言欢,冰释前嫌,今后多多交流如何?”
郑惜朝暗道糟糕,不出所料,郑念夕立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去!”
去个屁,我现在都能闻到你们几个身上那恶心的脂粉味。
袁无忌刚刚双目一亮,正有此意,就被郑念夕的拒绝破了一盆冷水,眯起双眼,“看来你们果然看不起我。”
郑惜朝正要说上几句,袁无忌看着郑念夕清纯美丽的脸庞,不禁一股邪火涌上,狞声道:“今天可由不得你,本来想让你当座上宾,现在老子要好好收拾收拾你。”
郑惜朝心中对搬弄风雨的田家人恨之入骨,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袁无忌,伸手一拦,“袁兄,有话好说,这其中有误会。”
袁无忌边走边要伸手拍向郑惜朝,“误会你大爷,这臭娘们儿看不起老子,老子亲眼看见的!”
郑惜朝心中一叹,闪电般伸出右脚,一脚踹在袁无忌胸口,踹得他斜飞出去。
转身拉起郑念夕的手,“小妹,跑!”
田封和石先生连忙跑去扶起袁无忌,许先生走过去,拍开二人的手,“二公子,他们跑不了,咱们先回家吧,事后上郑府讨说法就行。”
袁无忌嘴角渗出鲜血,咆哮道:“老子现在就要抓住他们,老子要扒了那小娘们的衣服,让那臭小子在一旁看着!”
许先生还想再劝,袁无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记住了,我是主子!”
许先生低着头,沉默。
袁无忌借着酒劲扇出这一巴掌后,也是瞬间清醒了些,连忙凑过去想说些什么。
许先生已经默默转身,朝着郑惜朝和郑念夕的方向就要追去。
郑家隐藏的护卫出现,被许先生几下撂倒,就连那个三境的供奉,也没跟许先生过上几招,眼睁睁地看着许先生飞掠而去。
那三境供奉跌倒在地,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飞上空中,轰然炸开!
袁无忌晃了晃头,对刚才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转念又放下,管他呢,自有父亲处理。
当即朝田封和石先生二人一挥手,“追!”
三人也赶紧跟上。
郑惜朝和郑念夕跑得飞快,幸好二人平日里习惯这样跑步,所以一直还维持着步伐。
他们没有选择从西门朝城中跑去,而是沿着江边,朝北门外跑去。
比起离西城门的距离,他们郑家在北门外的几处据点,反而还要近些。
当那处据点出现在视野的最前方,郑惜朝先是听见那声信号,果不其然,护卫们没能阻拦住。
紧接着不久,便又听见身后的破空声,转头望去,那位袁家的随从身形起伏,飞速接近。
郑惜朝一咬牙,鼓起最后的气力拉着郑念夕朝着前方跑去。
路过一颗大树下,二人瞧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正坐在一处火堆旁,用木枝穿起一条不大的鱼,正凝神烤着。
他看见二人,还抬头微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郑念夕正要开口,郑惜朝摇了摇头,牵着她继续朝前跑去。
二人刚走,一个灰衣中年人又飞速掠过。
斗笠少年嘴角浮起笑意,好人呐!
然后便无奈地看着刚烤好的鱼,一番细心叮嘱,“你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被烤焦了,也别被野狗野狼吃了。乖,我去去就回。”
第六十七章 一条烤鱼的波折生涯
湘江依旧默默流淌,只偶尔用一团浪花跟岸旁的礁石、水上的游船,打上一个心照不宣的招呼。
衡阳城,无声矗立,用灰色石砖砌起高耸的城墙,庇护一方安宁。
城中,人来人往,买卖的吆喝声、行人的欢笑交谈声,与食肆饭馆的香味一起,汇聚出衡阳城的一片欣欣向荣。
江与城,城与人,人与江,似乎都能够一片和谐。
最难和谐的,只有那人与人。
正在后花园中,迈着步子散心的郑家主心骨,郑勤郑老爷子,耳畔听得那声尖响,抬头一看,空中的烟雾已经缓缓消散,在他心头迅速凝结出一片阴翳。
他轻轻吆喝一声,当先冲了出去,一个黑衣身影默默闪现,紧随其后。
二人没有朝着烟花信号所在的西门飞掠,而是径直去了北门,郑勤相信自己的孙子孙女,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事实上,郑惜朝和郑念夕也的确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但,无奈的是,他们依旧无法逾越凡人与修行者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
这一段不算很长的路,当许先生在经历与袁无忌的冲突,摆平了郑家护卫,出发之际,郑惜朝和郑念夕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超过一半的路程。
然后,正当离那处据点只有数百步远,再近上些就可以大喊接应时,许先生已经堪堪可以抓住二人。
郑惜朝心中绝望,心知落在那个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袁家二公子手里,此番定然讨不了什么好,尤其是身旁的妹妹。
他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妹妹终究体力稍逊,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步履蹒跚。
心神稍一松懈,脚下一个不注意,绊在了一块石头上,连带着妹妹一起摔倒在地。
望着逼近的袁家供奉,郑惜朝心中却在想着一个看似无关的念头,若是刚才向那少年求救,让他帮上一帮,甚至阻上一阻,自己和妹妹是不是就能够逃出生天了?
这个念头只浮起一瞬,便被郑惜朝狠狠摇头甩出,有所为有所不为,那样不厚道。
“不厚道!”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论是跌落在地一脸绝望的郑惜朝、郑念夕,还是正要下手擒拿的许先生,皆是一脸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却又刚才见过的身影。
那个戴着斗笠,一袭青衫的烤鱼少年。
少年仿佛意犹未尽,继续指着许先生喷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两个小孩,还有一个是小姑娘,羞不羞?!”
仗义归仗义,感激归感激。
可这袁家供奉身为四境高手,捏死一个毫无背景的乡野少年,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郑念夕不由心急大喊,“小哥哥,你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不想那少年脑子木木的,朝郑念夕竖起大拇指,“你就很厚道。”
再看着沉默不语,但眼中尽是忧色的郑惜朝,咧嘴一笑,“你也很厚道。”
许先生知道郑家护卫已经示警,自己必须要在郑家主事之人赶来前将二人带走,眼前少年虽也是修行者,但只三境的修为,在自己面前可讨不了什么好。
许先生看向那少年,“袁家办事,与你无关。”
少年低下头,藏在斗笠下的脸看不清神色,轻轻扔出一句,“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当狗。”
身子瞬间弯成弓形,暴射而出,在许先生惊愕的眼
神中,一拳递向他的面门,同时大喊一声,“走!”
郑惜朝瞬间明了,微一抱拳,牵起妹妹的手,转身冲出。
许先生仓促一架,被那突兀出现的一拳打得倒退数步,看着就要跑远的二人,心知此事难办了。
不过再怎么样,还是要给主家一个交代的,气机缓缓凝聚,带起周边的元气微微震荡,许先生要出重手了。
他淡淡开口,“刚给了你机会,为何不走?”
斗笠少年也不慌张,没有回答,反而微笑着问道:“我说我是剑修,你信不信?”
许先生的嗤笑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少年手上凭空多了一把长剑。
“方寸物?”
许先生没说二话,转身便走。
过江猛龙,惹不起。
少年挠挠头,想起自己的烤鱼,连忙跑了过去。
至于身法,自然是让许先生察觉不到那种。
当许先生再次路过那颗树下,原本正津津有味埋头吃着烤鱼的斗笠少年,看见许先生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咧嘴一笑。
笑得很是憨厚。
气喘吁吁三步一停的袁无忌等人方才跑出一小会儿,便看见许先生飞奔而至。
瞧着他独自一人,袁无忌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逃了?”
许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神色略显焦急地说道:“二公子,随我速速回家。”
袁无忌神色一怒,正要开口,许先生骤然伸出右手,在其脖颈处轻轻一切,扶着昏迷的袁无忌,朝田家二人冷冷道:“二位自便。”
然后飞速离去。
田封和田家供奉石先生面面相觑,石先生开了口,“你先回去禀报老爷,我去看看。”
田封也不扭捏,径直转了身,石先生深吸一口气,朝前蹑手蹑脚地走去。
很多事,单纯讲利益,反而干脆得多。
一条鱼还没吃几口,少年便低声叹息,“想好好吃条烤鱼,真不容易。”
缓缓抬起头,刚好看到郑惜朝和郑念夕,面色焦急地带着两个老人朝这边跑来。
少年能够明显感觉到二人看见自己时,那种长舒一口的状态,放下手中的烤鱼,缓缓站起,嘴角噙着笑意,望着前来的两大两小。
跟在郑惜朝身后的郑勤老爷子一把按住想要先上前的孙子,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行礼,“老夫郑勤,多谢小兄弟仗义相救。”
少年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似乎更多了些。
谁先开口,这意思可不一样。
他郑重回礼,“老爷子不必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有之义。”
郑勤哈哈一笑,似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江湖武夫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跟小兄弟可不怎么搭。哈哈。”
少年沉声道:“道理就是道理,只有对错,并无高下。”
郑勤蓦地收敛了笑意,朝少年一拱手,“受教了。”
少年摆摆手,“老爷子不必抬举,郑家门风如何,观几位行径可见一斑。这些浅显之言,是小子卖弄了。”
心里却嘟囔着,这些老狐狸,拍马屁的功夫真是厉害。
郑勤略一沉吟,没说别的,招呼郑惜朝和郑念夕过来与少年郑重道谢,自然又是一番客套。
郑念夕却是个胆儿大的,围着少年转了一圈,还凑过头去,想要好好看看少年被斗笠挡住的那些许容颜,被郑勤低
声呵斥一声,少年轻笑道:“无妨。”
郑念夕嘟囔着,“恩公啊,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都告诉你三个名字了。”
少年被这声恩公搞得哭笑不得,然后笑着回答,“凌荀。”
郑念夕又追着问了哪个凌,哪个荀,少年都一一讲了。
郑勤终于没有再让这个古灵精怪无法无天的孙女继续下去,抱拳行礼,“再次谢过小兄弟仗义相救。”
然后略一沉吟,“我看小兄弟一路风尘,想是出门游历。郑家在城郊有一处隐秘庄园,小兄弟若不嫌弃,可否前往小住几日?略作歇息。”
名叫凌荀的少年摇摇头,大大的斗笠让这个摇头动作显得有些呆萌,郑念夕不禁噗嗤一笑,被郑勤再次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收住。
却在郑勤转身之后,朝他无声做了个鬼脸。
这一切都被凌荀瞧在眼里,心中哑然失笑,嘴上却开口道:“多谢老爷子美意,小的自在惯了。”
看着郑勤欲言又止的神情,凌荀神色平静,“无妨。”
郑勤这才一拱手,带着郑家兄妹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黑衣老头也向云落无声鞠躬,然后转身跟上。
稍微走出几步,郑念夕疑惑地看向自己爷爷,“爷爷,为什么不请凌大哥参加你后天的五十大寿?”
郑勤宠溺地揉了揉郑念夕的头,“问你哥哥。”
郑惜朝平静开口,“凌兄弟仗义相救,并且能击败四境的许先生,在我们衡阳城已经算得上一号人物,大张旗鼓地邀请他去往郑家,难免会给人一种我们郑家在借势的感觉。”
“更何况,后天的大寿,可算不得一桩平顺的喜事。”郑勤接过话头,抬头看着衡阳城上空的风云变幻,“做人要厚道啊!”
不远处,正功聚双耳,尖着耳朵偷听的凌荀,点点头,深以为然。
郑念夕瘪了瘪嘴,“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个忙,咱只是动动嘴皮子,没啥实质性的表示。那可不怎么厚道。”
郑勤神情一滞,无奈苦笑,“这么年轻的修行高手,咱随便拿点金银财宝打发了那才叫侮辱。等过了后天,若是郑家安然无恙,再去寻寻凌小兄弟吧。”
凌荀看着手上已经凉透了的烤鱼,想了想还是没有重新生火,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吃着。
比起小时候的日子,比起过去一年的日子,还能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吃着烤鱼,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所以,他心中有些郁闷,其实啊,郑老爷子,给点金银财宝就好了,不算侮辱的。
云落、凌荀,到底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化名,少年已经不想去纠结。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云落,但他想着,若是需要重新取个名,便就叫凌荀吧。
以父为姓,以母为名。
曾经有过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会想为什么自己要是凌青云和荀安歌的儿子,为什么自己要去背负那些莫名其妙的家国情仇。
外公荀郁没有告诉过他,白衣剑仙杨清没有告诉过他,符临、曹夜来、文伟、雁惊寒都没有告诉过他。
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一个最终的答案,但慢慢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触摸到了一些模糊的真相。
他突然心中哀嚎着,“就不能让我好好吃顿烤鱼吗?”
一抬头,石先生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第六十八章 斗笠少年,落拓白衫
故作无知的云落,定定地望着故作镇定的石先生,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还透着些许呆萌。
石先生温和地笑着走近,“小兄弟,吃鱼呢?”
云落点点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将手里的烤鱼朝石先生一递,“来一口?”
石先生看着像是被狗啃缺了的鱼身子,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太多的鄙夷,摆摆手,“打听个事儿?”
见着石先生没有接过去,云落长舒一口气,连忙收回来,啃了一口,看得石先生肝疼。
“小兄弟,刚才这儿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云落疑惑地抬起头,睁大了无辜的双眼,顶着斗笠的脑袋使劲摇了摇。
石先生看着云落坐的位置,估算了一下,事发地或许还在前面一点,这个普普通通的乡野少年自然是看不到的。
保险起见,准备再问上一句就走,“那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儿经过啊?”
云落歪着头,想了想,在石先生的期待中点了点头,“先是有一对少男少女从这儿跑过去,跑得好快,诶,你知道不,那个小姑娘长得好漂亮啊!”
石先生眼见少年说得兴起,把烤鱼往木架子上一放,就要跟他好好聊聊男人的话题,连忙伸手拦住,“小兄弟,然后呢?说事儿。”
云落被这么一拦,似乎一下子没了兴致,重新拿起串着烤鱼的木棍,再咬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懒洋洋地继续开口,“然后就有个跑得更快的男的也从这儿跑了过去。”
石先生眼神一凝,这应该就是许先生了,看来他的确是去追了的,语气稍微迫切了些,“然后呢?”
少年就这么望着石先生,没有开口。
石先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对面的少年。
被他眼放绿光地一把接住,原本还想要放在嘴边咬一咬,看见石先生的装束,讪笑了一下,揣进了胸口,将后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然后没过多久就看着那个跑得最快的男的又逃难一样地从这儿又跑了回去。”
仿佛生怕石先生不懂,少年还配上了手势。
石先生点点头,“就没再见过别人?”
云落摇了摇头,“没了,那俩少男少女也没再出现过,尤其是那个长得可漂亮的小姑娘,哎,能让我再看一眼多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说着还配上长吁短叹。
其实心中在默念着:陆姑娘啊,崔师妹啊,我是在演戏啊,你们别上心,别介意啊。
他还是没裴镇那么厚脸皮,直接就媳妇儿媳妇儿的喊着。
石先生心中也在冷哼,又贪财又好色,机缘巧合碰见这么一桩事情,不知是你的福分还是你的悲哀。
有些犹豫要不要顺手结果了他,想了想,大事要紧,不必横生波折了。
看着那少年尤自开心无虑,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样子,石先生在飞掠离去时,嘴角勾起冷笑。
云落揉了揉表情过多有些疲惫的脸颊,叹了口气,“阁下旁观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学学那位先生,给点赏钱什么的啊。”
一袭泛白长衫缓缓出现在云落的视野中,容颜消瘦,神色落拓的中年人在云落旁边蹲下,看着云落手上的烤鱼,“给我来一口?”
云落默默递过去。
中年人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看着令人很是赏心悦目。
他轻轻用两根手指,扯下鱼肋部的一条,将木棍递还给云落,然后把鱼肉放入嘴中,缓缓咀嚼。
云落接过这条命途多舛的烤鱼,看着中年人。
“吃了别人东西是不是应该夸一夸?”
“手艺不错。”
“还能更敷衍些?”
“真的不错。”
云落点点头,这应该是说真的了。
中年人主动开了口,“你隐藏气机的法门很高级。”
云落默不作声。
中年人继续说,“六境之下的,都看不穿。”
依然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来这儿?”
云落扭头看了他一眼,“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有什么梦想了?”
中年人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云落看着早已燃尽的火堆,“放心,我不会为难郑家。”
中年人点点头,似乎很相信云落的话。
云落不动声色,“可是,我也不会保郑家。”
中年人叹了口气。
云落再次扭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他们为什么非得逼你现身?”
中年人再次叹了口气。
云落眉头也不禁皱起,“既然没什么聊的,就请自便吧。”
中年人缓缓站起,理了理长衫,朝云落一拱手,“萧雨多谢公子的烤鱼。”
云落摆摆手,示意无所谓。
名叫萧雨的中年人转身离去。
云落终于可以安心吃完这条悲哀的鱼。
当云落躺在一处草地上,翘起二郎腿,江风拂面,吹动了过往的回忆。
当日从锦城离开后不久,自己都还没从那种离别的伤感,剧变的茫然中恢复,一脸孤傲的杨叔叔就给了自己一个晴天霹雳。
“接下来,你自己走。”
“我现在不是在自己走吗?”
“我会在暗中保护你,但是仅限于那些你无法抵御的追杀或者埋伏。同境界或者我认为你能应付的事情,我不会出面。”
云落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走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慌张。
“如果我应付不了呢?”
“应付不了就说明你不配做凌大哥和嫂子的儿子,也不值得还有这么多人即将为你奉献出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
云落呆立在原地。
“秦陵的手书自己好好看,两天之后我来取。”
一扭头,白衣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云落只好强打精神,先寻了一处隐秘的林间,从怀中掏出那本书册,默默看了起来。
渴了就喝点山泉水,饿了摘点野果子,猎上一些野兽,烤了充饥。
在这两天倒是没怎么去想别的事情,因为秦陵在书册上记载的东西太多太杂,又太过耸人听闻。
直到两天后,当云落看完第三遍,差不多已经全部记下时,杨清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拿走册子之后,也没有径直消失,而是教了云落一些野外生活的诀窍,尤其是烤东西的方法。
按杨清的说法,这两天云落烤出来的东西,他闻着都犯恶心。
紧接着,云落又开始消化景玉衡当日遗留下来的识海光团,转瞬又是几日过去。
云落在一番思索之后,决定先从南边开始游历,于是少年郎就这样背起行囊,出了山。
过了两天,杨清又看不下去,现身扔给云落一个稀有的方寸物,云落终于可以不用像个赶路人一样背着大包小包了。
又过了些日子,当云落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中受了伤,杨清又现身教给他一个敛藏气机的法门。
就这样,云落在不停的奔波、战斗、修行、交游中,只一年时间,已经突破到了三境巅峰。
这期间,无论是被人设计,几乎陷入必死之局;还是正面冲突,以一敌多,重伤濒死,杨清都信守着他的承诺,没有帮云落递出一剑。
他只是在事后的现身中,不断调整着云落的各项技能。
此刻,云落缓缓眯起眼,带着嘴角的笑意,将要沉沉睡去。
那些曾经的磨难,置身其中时,觉得如此的难熬和痛苦,一旦挺了过去,换来的,只是事后的微微一笑。
内心早已足够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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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衡阳城中无可置疑的龙头,四姓之首。
袁家的家主袁洪端坐在书房中,许先生安静地站在书桌对面。
袁洪开口,“你是说一个从未见过的,身怀方寸物的三品巅峰剑修,救下了郑家的那对兄妹。”
“是,年纪不超过二十。”许先生点了点头,顺便指出了另外一个重点,
袁洪揉了揉眉心,望着许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易容?”
许先生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在他回来的路上仔细想过,“应当不会。”
“那有没有可能是传说中郑家背后的那个人伪装的?毕竟你说他戴着斗笠。”
许先生苦笑一声,“有些手段对修行者没有意义,那位我曾经远远感受过气机,完全不像。”
袁洪起身,在宽敞的书房里慢慢踱着步子,“这田家想挑起我们和郑家的矛盾,让我们袁家出手对付郑家,无非就是想着后面他来当个和事佬,图谋郑家那对兄妹。此事我已知晓,否则也不会让田封和那个石成山跟无忌往来。”
“只是,田老儿明知我母亲视无忌为心头肉,为何还敢从无忌身上入手,就不怕鸡飞蛋打,反而引火烧身吗?”
许先生在一旁默不作声,安静地等着。
袁洪再次揉了揉发涨的眉心,“许先生,就先这样吧,我好好思虑一番。”
许先生恭敬行礼,正欲转身离去。
袁洪在身后轻喊了一声,“许先生?”
他转过身,一脸疑惑。
袁洪抱拳躬身,“我代无忌向您道歉。”
许先生眼中顿时涌出晶莹,默默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许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书房之外,袁洪的神情蓦地一变,带着些冷漠,坐回书桌,思考这一局中的变数。
郑家之中,郑勤和郑惜朝坐在一间密室中,密室里还有郑惜朝的父亲,也是明面上郑家的家主,郑韬。
郑念夕自然是被赶回了闺房之中。
郑韬方才听儿子讲完今天的前前后后,有些疑惑,“这田家的挑拨如此明显,难道他们真当袁洪是个傻子不成?”
郑勤瞥了他一眼,“若非那位凌荀小哥,田家的计谋可就奏效了。”
郑惜朝点点头,“只说计谋的话,不管过程如何,达到效果就是好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和爷爷,“必须要搞明白田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目的到底只是我和妹妹还是什么旁的,这样我们才能反客为主,掌握主动,否则一直见招拆招,疲于应付,就太被动了。”
郑勤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儿子,“你说你怎么连你儿子都比不过呢。”
郑韬心中既是自豪又是心酸,只好讪笑道:“惜朝那是公认的大天才,您儿子我自然是比不过的。可他有一点比不过我啊。”
郑勤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郑韬平静而又理所当然地开口,“他没我那么好的父亲。”
郑惜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郑勤伸出食指点在他额头上,“我看他是马屁没你拍得好。”
郑韬也不躲闪,笑意盈盈,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父亲眼底的笑意。
一番小嬉闹之后,郑勤沉声道:“是得抓紧搞清楚田家的具体谋算了。”
郑惜朝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爷爷放心,田家人应该马上就会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之前陪在郑勤身旁去救人的黑衣老头悄悄出现,声音沙哑,“田家来人了。”
第六十九章 行走的王爵
临近中午,日光渐渐狠辣起来。
氤氲着江上的水汽,让人有种置身蒸笼的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不舒坦。
原本还四处起落,遨游不停的江上白鹭也蔫答答地不知缩到哪儿乘凉去了。
云落将休息的地方一退再退,到后面,干脆藏进了江边的树林中,借着林荫和山间清风,方才凉爽了些。
按照他原本规划的路线,此刻应该在离衡阳城数百里外的零陵城中,可巧合的是,之前在零陵城畔的一番偶遇,让云落得了些不一样的风声。
那是一个地气蒸腾的午后,官道上几无行人。
别说人了,就连野狗都没一条,估计全趴在那些山林石边,吐着舌头避暑呢。
一袭青衫,独自上路的云落没来由地想起以前帮着城边菜农种地的日子。
足蒸暑土热,背灼炎天光。
所以,有些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好矫情的。
谁不是生而不易呢。
这样想着,似乎背上两道未愈的伤口,疼痛也消了好些。
就这么默默走到了零陵城畔。
同这大端王朝内的大多数城池一样,城边多半会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而在这些大树浓密的树荫下,一定会支起些或简陋或整齐的茶铺,为过往的行人、商贩提供对付暑热的小小地界。
当云落随意坐在一张略显老旧的木桌上,茶铺老板,一个跛脚的老头子拎着大茶壶给他倒了一碗劣质茶叶泡出的浑浊茶汤。
云落也不在意,大口地喝着,虽说差不多也快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但这荫凉地儿看着都要舒服些。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让茶铺中的许多人都抬起头,这个时辰还跑马的,可不多见。
马儿意外地在茶铺停下,一个锦衣男子翻身下马,利落的动作,俊朗的样貌,让旁观的众人都暗自喝彩一声。
跛脚老头先把马儿栓到一旁,让它歇歇荫凉,喝点清水,锦衣男子自己便走进了茶铺。
不巧,不大的茶铺,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后来者要想坐下,就只能寻人拼桌。
当看着这个锦衣男子最终在自己对面坐下时,云落心中一乐,看来这铺子里我还算不那么磕碜的啊。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沉默。
跛脚老头颠着过来倒上茶水,锦衣男子瞧着老头黝黑的手、指甲缝里的污泥、满是污渍的茶壶,以及面前这个破了口的茶碗,眉头拧成一团。
他死死地盯着碗里那浑浊的茶汤,又疑惑地看着对面的小哥,这小哥看起来也还算个体面人啊?
云落瞧见他的目光,端起茶碗,微微一抬,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锦衣男子叹息一声,也端起茶碗,试着喝了一口。
一股酸涩,甚至还带着些渣滓的口感,让锦衣男子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茶汤,把碗朝桌上一磕就要叫骂起来。
“袁兄,出门在外,凑合过。”
锦衣男子楞在当场,面现警惕。
云落微笑着,又说了一句,“看来袁兄不是很渴。”
锦衣男子这才发现是自己对面这位,同样聚音成线道:“何出此言?”
“这茶水还是尝得出那么一丁点的茶水味的。”
若是很渴,自然可以忍受这些。
锦衣男子明白过来,心中警惕却没有放松半点。
云落看着他的样子,便朝他的袖口努了努嘴,袖口的内里,有着袁家独特的暗纹。
锦衣男子这才明白云落为什么能够喊破自己的姓氏,不动声色地问道:“阁下与我袁家有旧?”
云落一脸高深莫测,“袁镝长老可还安好?”
锦衣男子的身体微微前倾,“您认识三长老?”
云落轻叹一声,“袁镝长老与我家长辈有旧。”
锦衣男子也算缜密,便详细问了云落袁镝的长相身形等等,云落对答如流。
锦衣男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声音中也有些叹息的意味,“三长老如今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为何?”
“一年前,三长老带队去了西岭剑宗,不曾想与那雁惊寒起了冲突,谁能想到如今北渊将军府大总管居然是当年凌氏余孽。”
云落心中大致明白了缘由,嘴上却故作不懂,“这跟三长老可没
啥关系啊?”
“谁说不是呢,可是如今那雁惊寒有了那么大的靠山,我们袁家虽不至于俯首帖耳,但却总得有个姿态。这种事,总得把台阶摆出来人家才好顺势下台吧。”
云落故作恍然,“于是三长老就被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是啊,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哦,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凌荀。”
“袁杉。”
“袁兄不在家中养尊处优,为何此刻还在外奔波?”
“哎!”袁杉叹息一声,“还不是因为三长老的事。”
看着云落脸上的疑惑,袁杉解释道:“在我们这样的家族,一个长老的失势,就意味着一次利益的重新洗牌。此番三长老估计连长老位都保不住了,原本属于他的那些势力,自然是要被别人瓜分替代的。”
“这些更替是由长老堂颁下命令?”
袁杉摇摇头,“哪会那么轻松平和,到处都是血腥啊,跟那抢夺尸体的秃鹫差不多,抢下多少算多少,然后才是长老堂里的谈判。”
云落露出微笑,“看来袁兄不在失势的范围内,小弟在此恭喜了。”
袁杉也面露微笑,“凌兄弟真是个聪明人。”
二人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许是那些茶渣都沉淀了些,此刻喝来,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些清冽。
云落笑着道:“袁兄既然出现在此处,莫非此地附近,也有原属于三长老的势力?”
袁杉点点头,“三长老最嫡系的势力,除开在本家的,便是衡阳城中的袁家,衡阳袁家势力可不小,并且深得三长老器重,甚至有消息说,那袁家家主本就是三长老的亲生血脉,此事涉及到袁家一些隐秘,恕我不便多言。”
云落道:“那是自然,我与袁兄虽一见如故,但袁兄愿与我讲这些已足见心胸坦荡。”
二人哈哈一笑,给旁边的人吓了一跳,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陌生人,突然来这么一阵大笑,可不令人惊吓么。
紧接着,云落又以刚出山为由,向袁杉打听了些修行界的情况。
毕竟平日里茶楼酒肆之中多是市井常人,嚷嚷些江湖事自然有些用处,可对修行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以至于多有夸张之语,比不得袁杉这样的世家豪族子弟的眼界。
在袁杉的话语中,云落映照着自己之前断断续续的了解,终于对自己关心的人和事有了较为清晰的轮廓。
周墨与国相现身西岭剑宗,在符临和曹夜来的暗中帮助下,修复了剑宗的宗门元气大阵,并且还重建了宗门防护大阵和攻伐大阵。
一时间,修行界中人,重新想起了天下之才独占八斗的四象山绣虎,周墨声名大震。
云落最关心的,还是姜太虚的情况。
当初离开剑宗很远之后,杨清才告诉他姜太虚以身压阵的事情,云落在痛哭之后,无精打采地过了好些天,才被杨清一剑劈醒。
而后多方搜集,却是众说纷纭,有说姜太虚死了的,有说被救下来但是再无修为的,也有说姜剑神顺势突破,直入八境巅峰的。
此刻袁杉的消息中,也是一样没个确切,想来是剑宗虚虚实实,刻意为之了。
雁惊寒回了北渊,然后收到了大端王朝国师荀忧的亲笔信和重礼,当日那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不知何时再起波澜。
清溪剑池在柴玉璞回去之后起了一场内乱,柴玉璞在陛下亲卫的帮助下强势镇压了下来,清晰剑池虽然元气大伤,但也算肃清内患,在大端王朝的支持下,发展势头依然强劲。
“要说最牵挂人心的,还是那个凌青云的遗孤了!”袁杉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自从那日在剑冠大比上横空出世,身世暴露之后,便再无踪迹。山上山下,各方势力都接到了大端王朝的悬赏令,只要发现此人线索,皆有重赏,如果擒住此人......”
袁杉再端起茶碗,主动跟云落碰了一下,然后郑重地道:“可封王!”
云落神色震惊,惊呼一声,“那这人可是行走的王爵啊!”
“谁说不是呢,现在天下之人可都是日夜祈求着云落落在自己手里,那可就是数不尽的荣华,享不完的富贵啊!”
云落点头称是,喃喃道:“要是我能抓住此人就好了。”
袁杉以为他是被这样的架势震撼了,笑着道:“凌兄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这
事儿可落不到咱手上。我可听说那云落聚气境就能击败三境巅峰了,还是小命要紧。”
云落也端起茶杯,哈哈一笑,“小命要紧。”
喝完茶水,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起身,云落掏出几个铜板一并付了茶钱,袁杉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这点小钱,接过跛脚老汉递过的缰绳,牵着马抱拳道:“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望与凌兄弟早日再会。”
云落也是抱拳行礼,“早日再会!”
袁杉正欲翻身上马,突然几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他定睛一看,连忙牵着马拉着云落避在一旁。
待得几骑驰过,在烟尘中,云落疑惑问道:“什么讲究?”
袁杉神情凝重,“离火门的。”
“离火门?”
“凌兄弟不知道?”袁杉先是一惊,旋即释然,“想来兄弟是刚下山,对此还不了解。”
云落点点头,袁杉便为他解释一番,“离火门原本是丹鼎洞的附属宗门,差不多半年多以前,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招了一个不得了的天才,那天才自己厉害不说,居然还能改良了离火门的功法,离火门的实力迅速膨胀起来,四处攻伐兼并,从那些小门派里网罗不到聚气境的人才,改修离火门功法,而后又将魔爪伸向了各处山下城池和家族,但凡有修道资质的,都被他强要了去。”
袁杉皱着眉头,“说来也怪,离火门这么大动作,丹鼎洞没出来制止不说,就连我们袁家也无动于衷。”
云落其实对离火门的情况已有了解,故作不懂只是为了听听袁杉有没有不一样的说法。
再无事情,二人便就此别过。
云落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摸了摸自己易容后的脸,感慨一声,“好人啊!”
......
短暂谋划之后,云落便提前赶到了衡阳城。
所以,那天撞见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可以说是有心算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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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密室之中,郑惜朝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郑勤和郑韬相对而坐。
能够坐稳郑家家主位置的郑韬自然不会真如之前在儿子面前表现的那般窝囊。
他手指轻叩着桌子,微微凝眉,“父亲,此事要不联系一下那位?”
郑勤双目猛地一瞪,随即又暗沉下来,“萧先生与我郑家只是世交,并无庇护我们的义务,此事休得再提。”
郑韬却难得强硬地反驳,“我却觉得此事,就有可能是冲他而来。”
郑勤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不语。
郑韬连忙趁热打铁,“父亲,不如与萧先生联系推演一番,好早作计较,毕竟咱们还是有着这么大个家族啊。”
郑勤的眼神低垂,神色黯淡,“你让我很失望。”
郑韬看着父亲,神情急切,“我是为了郑家上上下下上百口人。”
“若没有萧先生,我们郑家根本就不可能有今日,也不可能挺过那几个大的劫难!如今就算是人家冲着萧先生而来,我们郑家站在萧先生身前,又怎么了?”
“如今日子过好了,就开始舍不得了?保持初心的代价太高,就要做那自己不齿之人了?”老头子郑勤即使压低了声音,也有些须发皆张,慷慨激昂的意味,“做人,不能忘本。行得正,坐得直,遵循本心的代价或许真的很高,但我心安!”
“这就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再给你上的一课!送你一句话,就是李家那小子常常挂在嘴边那句,带着这句话,自己去祠堂里跪三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郑勤就拂袖出了密室,前往客厅。
当他抵达之时,田家家主田桓正在厅中饮茶,石成山侍立在他身后。
田桓看见居然是郑勤亲自接见,有些惊讶,连忙起身,“田桓见过郑世叔。”
郑勤椅子旁的茶盏,看着状貌甚恭的田桓,心中冷笑,平淡道:“田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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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祠堂中,郑韬默默跪着,神色变幻,时而歉疚、羞愧,时而又痛苦、挣扎。
唯一不变的,是口中念叨的那句,“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七十章 乱迷局石鼓寻真
日头高悬,天气炎热,郑家客厅中的气氛却瞬间凝固如冰窟。
倒茶水的侍女,随侍在门外的小厮,个个胆战心惊,直到郑勤一挥手,才如蒙大赦般滚蛋。
田桓没想到郑勤如此直接。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的意外。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上门之后,接待他的会是郑韬,双方一阵客套,然后自己说出袁家欲兴师问罪,郑韬在心知肚明之下假意愤怒,自己再挑拨几句,顺便抛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诱饵,看看效果。
毕竟脸面下藏着的利益才是最现实的东西。
这一切都断送在郑勤直白的询问下。
不过,阴谋家总是不缺少机变的。
“世叔啊,我是来向您求救的。”
看着田桓的谄笑,郑勤眉毛一挑,算是回复了。
田桓装作不在意,拍着大腿,哀叹道:“本以为能得点个好处,谁知道却接了个烫手山芋啊!”
郑勤无动于衷,再给你一句话,三句话都说不到正题,你就可以滚了。
田桓哭丧着脸,“离火门的掌门,来我家了!”
郑勤板着脸,“关我屁事。”
“世叔啊,我也没别的意思,人家掌门都亲自来了,可见诚意。您就让小朝和小夕跟那位掌门见个面嘛,成与不成,都当结个善缘如何?”
郑勤盯着田桓那张脸瞧了又瞧,似乎要看透到他的内心深处。
身后的石先生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家家主的紧张。
郑勤突然一笑,“自无不可,那便请那位掌门后天一起来吃顿饭如何?”
田桓大喜,“多谢世叔体谅。”
郑勤摆摆手,就要端茶送客。
田桓却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为表感谢,告诉世叔一个消息。袁家背后那位本家长老,已经确认被逐出了长老堂。”
然后在郑勤的震惊中,转身走出。
郑勤端着茶杯,默默看着两个身影远远离开,心情复杂。
出了郑家,马车早已候在门外。
“老爷?回家还是?”
懂本分的车夫只会在这时问上一句。
田桓丢下一句,“去袁家。”便上了马车。
在车上坐定,石先生略有不解,“老爷,此刻再去袁家?”
默契的阴谋家自然都是心照不宣。
田桓嘿嘿一笑,“自然去再给袁洪撒点鱼饵,不然他怎么会上钩。”
石先生点点头,又学到了一课,这就是阳谋。
袁家门口,田桓安静地在门口站着,汗珠如豆,点点淌下,就连身后的石先生面上都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怒气,他依旧一脸平静。
袁家门口的几个小厮有说有笑地在那儿指指点点,看着这位同样属于四姓之一的田家家主,神色中并无半分尊敬,只有不加掩饰的嘲讽和轻蔑。
他们的高傲也有理由可以解释,多少年来,这座城名义上有县令主簿,但民众只知有四大姓,这四姓之中,大多数又只认袁姓。
这也是大多数小城的实情,胥吏们才是真正接触民众的,那高高在上的长官,圆融练达自然是好,若是想要做点什么,手段又不够高的话,被架空其实都算是好的结果。
而衡阳城里的这些胥吏,大半都属于袁家。
总的来说,就一句话,剩余三家加在一起,都不一定能抗衡得了他一个袁家。
袁家人,在这座城,永远都是眼高于顶。
也有资格眼高于顶。
终于,一个管事模样的缓缓踱着步子出来,慢悠悠地走到田桓身前,敷衍地一拱手,“田老爷。”
田桓在城里是有官职在身的,但似乎两人都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衡阳城中的,家国之辨。
田桓陪上一个笑容,“陈管事,袁老爷可在家?”
管事伸手往旁边一领,“老
爷此刻正有要事,田老爷且随我到偏厅稍坐。”
田桓看着管事的手臂所指,那儿有一道偏门。
他看了看管事的脸,似乎有些不确定,但管事的神色告诉他是这个意思。
田桓稳稳站定,突然轻笑了一声,“陈管事,这袁府的门槛高,自是不假,你们把我田某晾在门外待得再久都没问题,田某不会在意。可始终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碰了之后,性质就变了,到时我田某成了笑柄,你袁家也会犯了众怒。”
姓陈的管事神色一变,似乎此刻方才想起,眼前这位谦卑的中年人,也是衡阳四姓的一位家主。
又或者,此刻才真正把此人当做和袁家地位平等的一姓之主。
他恭敬施礼,“田老爷请门厅稍坐,我马上回禀家主。”
当田桓方才在门厅坐定,小厮端来的热茶刚放在手边,袁洪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厅之中。
田桓也恢复了谦卑的神色。
来到正厅坐定,袁洪一如既往地气势豪迈,挥洒自如,“田兄难得登门,可有要事?”
田桓的双手在双腿间握成拳装,甚是拘谨,咬牙开口,“我是来向袁兄求救的。”
袁洪看着眼前这个谦卑恭顺的人,刚因为他门口那番话兴起的些许好感,瞬间消逝殆尽,甚至起了些羞于此人为伍的感觉。
他冷漠开口,“我有什么好帮你的。”
田桓朝前挪了挪,只剩半边屁股沾着椅子,述说着离火门的霸道,逼迫自家必须要交出郑家兄妹,自己去了郑家又吃了闭门羹的事。
袁洪更是冷笑,“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田桓苦笑道:“谁说不是呢。可眼下也没了办法,只好求助袁兄出面,此时若成,我田家日后定当以袁兄,以袁家马首是瞻!”
袁洪不为所动,“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为了得到你田家,我得罪一个郑家,有什么意义?何况郑家的实力似乎比你还要高些。”
田桓看着袁洪,想要从他威严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宣告失败,于是一丝狠色出现在他眼中,“若是再加上李家呢?”
袁洪终于动容,“李家?”
由不得他不激动,就在刚才,他得到飞鸽传书,自己最大的倚仗,彻底没了。
袁家三长老袁镝在失势近一年后,终于被撸掉了长老的帽子。
那些最近一年中,对自家地盘觊觎已久,苦苦压抑的对手们都将浮出水面,露出爪牙,朝着自己这块肥肉扑来。
刚才自己还真是在密室中与自家供奉商谈,愈发明白形势的严峻。
若田桓所言为真,李家愿意一同倒向自己,干脆趁此机会直接灭了郑家,岂不是能将这衡阳城打造成铁板一块,到时再去本家徐徐图之,或许就能逃出生天来。
田桓一脸急切地看着袁洪的表情,将内心深处的胜券在握掩藏地非常好。
一个面临困境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筹码和资本的。
果然,袁洪尽量掩饰自己的激动,故作平静地问道:“李家?你凭什么能做李家的主?”
田桓的样子依旧谦卑,“如果我能做李家的主,对于此事,袁兄还会担心什么?”
袁洪想也不想,“自然是那位在郑家身后若隐若现的神秘人。”
田桓叹了口气,拍着膝盖,稍稍坐起一点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做李家的主。那人跟寻真观交恶了。”
云落漫步在一座山头。
在这片土地上,有一座非常出名的山,山若衡器,故名衡山,山南有城,故名衡阳。
可现在的云落,没有去往那座相传曾是上古神封正所在,有茂林修竹终年翠绿,奇花异草四时放香的衡山,而是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山,石鼓山。
四面凭虚,其形如鼓。
他来这儿,只是想见一个人。
看着寻真观旁边的那个小茅庐,里面隐现
的人影,他笑着自言自语,“运气不错。”
等到云落走近茅庐,茅庐的主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云落恭敬施礼,“凌荀见过李公子。”
主人笑容温和,“凌公子请进,用杯清茶。”
云落跟在主人的身后进了茅庐,陈设简单,最多的就是书册。
在茅庐主人泡茶的当口,云落微笑道:“我原以为市井之口,多有夸张之嫌,今日一见,反倒觉得他们还可以再生动些。”
茅庐的主人正襟危坐,泡茶的动作一丝不苟,当把装满清亮茶汤的茶盏递给云落之后,方才微笑回应,“于我何加?”
云落点点头,“有人来此,李公子都会亲自出迎相待?”
茅庐主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来开客栈茶铺的。”
云落哈哈一笑,“那李公子来此是治学,还是逃避,又或者兼而有之?”
场面上依旧笑意盈盈,话题却已很深。
茅庐主人,衡阳李家的大公子,李宽。
一个被整个衡阳城念叨在口中的奇人,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却偏偏去那寻真观旁结庐而居。
有人猜测是李家指使的,为了更好地跟李家背后的寻真观打好关系而有意为之;
有稍微了解些内情的,知晓这位李大公子曾经也是个修行胚子,估计是来寻真观学道的;
而至于,最深的内幕,或许只有几大姓的高层知晓。
这位李公子是个修行胚子不假,但却没有拜入道教,而是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痴迷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教派,儒教。
那个教派甚至连个居所都没有,也没啥出名的大修士,打架不行,嘴皮子也不厉害,来来回回就是些四处浪荡的弟子,嘴里念叨着那些没用的仁啊,义啊的。
偏偏就把这李大公子给迷惑得不行,家里管着不让,干脆就跑来寻真观,在旁边弄个茅庐蹲着。
更蹊跷的是,寻真观的观主偏偏还准了,不仅如此,还主动为他说话,劝走了带着人马铁了心要把李宽绑回去的李家家主李计。
无可奈何的李家家主李计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回了李家,却被自家夫人的粉拳**一顿捶打,“什么你没生,那是老娘生的!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问过我吗?我不管,我的好儿子就不能受了苦!”
于是,亲自登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了半天,最终在多番拉锯下达成了协议,李宽同意自己母亲帮忙修缮一下茅庐,弄得舒坦点。
然后李宽看着母亲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泥瓦工匠迅速出现,只能一声苦笑,知子莫若母。
此刻的李宽,凝神望着云落,“凌公子觉得这个世道如何?”
云落微微低头,沉默了一会,“不好。”
“有何不好?”
“为何不好?”
“如何变好?”
“如何才算是好?”
李宽接连抛出四个问题,大袖一摆,就要坐而论道。
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李宽,此事不急。凌公子,不如进观一叙?”
云落抬头,“老观主?”
苍老的声音有些笑意,“老人跟前不说老,妇人面前只称美。”
云落连连拱手,“观主不仅道法高明,活得也通透。”
寻真观主笑了笑,“用李宽的话来说,孺子可教!”
被搅了兴致,李宽也没有一点不满,端起茶盏敬了云落一杯,“一会儿再聊。”
当云落走入观中,正殿内,一个发须皆白的老道士手持拂尘,头上子午簪、芙蓉冠,微笑着看着云落。
二人见礼后,老道士微笑望着云落,“蛟龙过处风雨兴,云公子驾临衡阳,这城中必将风雨飘摇。”
云落如临大敌。
正殿中,突然有冲天剑气悬而未发。
第七十一章 离火门红衣重现
站在石鼓山上,身后林木葱郁,眼前湘江、蒸水、耒水三江环绕,端的是个修身养性,静心治学的好地方。
寻真观里,又是另一片景象。
感受着凌冽的剑意剑气,老道士可以确定会有一把飞剑随时可以在自己有任何动作前取下自己头颅。
老道士丝毫不慌,反而微笑道:“杨剑仙,护道辛苦,不妨现身一叙?”
一声冷哼算作回应。
老道士看着云落,笑容不变,“我是掌教的师弟。”
云落不动声色,“哪个掌教?”
老道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云公子有些紧张。”
云落心里腹诽道:“废话,能不紧张么,打又打不过,还一口一个云公子。”
老道士不再逗弄云落,收敛神色,“我是李稚川的师弟。”
云落皱着眉,“可我易了容的。”
老道士估摸着杨清此刻不会再一剑劈死自己了,缓缓起身,“易容只能欺骗眼睛,修行者看的是气机。”
“可我们没见过。”
“你就当我猜的吧。”老道士对云落的谨慎似乎有些不耐烦。
一道剑气似乎又从正殿中升起。
“你这就是耍流氓了啊。”老道士无奈地看着那道剑气,“算了算了,实话告诉你,我跟天机山也有些渊源。”
云落从脖子上取出那个吊坠,“这个?”
老道士点了点头,“这是邹荷送给你的吧?”
云落惊喜道:“您认识邹姨?”
老道士神色古怪,含糊道:“那是自然。”
他当然不会提起当年去天机山上跟当时正当壮年的邹老头切磋学问时,被古灵精怪的邹荷作弄得满山乱窜的事。
偏偏云落这小子这会儿却没了眼力见儿,追着老道士问,“前辈,邹姨跟您熟吗?”
老道士横眉冷眼,“小子,过分了啊!”
让一头雾水的云落坐下,老道士直入正题,“放心,此地我已布下小天地,除了你我,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说完这句,老道士立马顿了顿,“还有那位。”
“我找你,是因为此次衡阳城中的情况,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牵涉到的东西不止一座衡阳城的归属那么简单。”
云落点点头,这几天根据他的观察和推演,确实不是简单的四姓之争。
“衡阳,有衡山。衡山,有神。相传衡山乃是上古火神祝融封正和飞升之地,如今那衡山最高峰依然叫做祝融峰。”
老道士的声音在空旷的正殿中响起,然后渐渐被骤起的山风淹没。
许久之后,云落方才神色难明地从观中走出,茅庐门口,李宽已经在微笑地等着他。
云落叹了口气,挤出很不情愿的笑脸,硬着头皮走入了茅庐,与李宽论那天地大道。
正殿之中,老道士端坐着,对那道突然出现在殿中的身影,并无丝毫惊慌诧异。
杨清冷声道:“李稚川安排的?”
老道士叹了口气,“哪有这么长的手。”
“风险太大。”
“收益也太高。若真让那人拿了,很是不妙。”
“你连你自己徒弟都管不好,还敢插手云落的事?”
“只是给云公子讲讲情况,提个建议,还是由他自己决定,老道可不敢管。”
杨清冷哼一声,“不敢,也不配。”
他看着老道士,又补了一句,“哪怕以你真实的修为。”
老道士也不动怒,望着殿门外的目光似乎想穿透围墙、树林、山石,直直看进人来人往的衡阳城中,“我只是觉得我那徒弟,还
可以抢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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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没死透,就还可以抢救一下!”袁家的密室中,大供奉袁铭拧着眉毛,沉声道。
袁洪情绪也没有太多沮丧,不轻言放弃,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基本素质,“铭叔对田桓的话怎么看?”
田桓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处的袁铭看了个真切。
一送走此人,袁洪和袁铭就开始了密议。
袁铭神色严肃,一边在密室中来回踱步,一边分析,“此人如此卑躬屈膝,多半所谋甚大,联合三家之力,趁郑家五十大寿之时,一战而定,田家只要那两个孩子,李家只要郑家背后的人死,虽说这两点都是找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怎么都透出一股勉强的意味。而郑家剩下的地盘利益,我们袁家拿大头,此后他们还要唯我们马首是瞻。在我们袁家最兴盛的时候,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啊。”
袁洪将头埋进手掌中,顺带狠狠揉了一把脸,抬起头,眼神里有些黯然,“可是铭叔,我们还有得选吗?”
袁铭抬头望着屋顶,他从来没觉得着这袁家的屋顶如此之低,低到似乎就将塌倒下来,将这偌大的袁家压垮。
袁铭叹了口气,“再商议一下,尽量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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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李家家主李计望着对面那位风采照人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姓齐,名紫衣。
一个很有志向的名字。
所以齐紫衣一直很有志向。
他很年轻,但说话很有用。
年轻是因为年龄,这没办法。
有用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和背后的寻真观。
作为一位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境上品修士,和一位六境下品修士的弟子,他有足够的资本在这衡阳城中,横行霸道。
哪怕他那位六境的师父曾经公开表示,不会掺和衡阳城中的利益之争。
齐紫衣没有横行霸道,反而谦和有礼,温文尔雅。
以至于每次齐紫衣出现在城中,都会引得那些姑娘、妇人的围观,她们看着齐紫衣一身青衣缓缓走在街头,眼神之中总会流转着一些感慨和怜惜。
感慨好一个神仙般的人儿,怜惜这个人儿总是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那种孤独寂寥的感觉。
女人的心思总是要比男人敏锐得多。
像李计就从来没感觉到这些,只是默默地发现了这个老观主的亲传弟子,看似随和实则孤傲的性子。
齐紫衣又随和地笑了,“您在担心什么?”
李计明白了齐紫衣的意思,你担心什么呢,没有我寻真观,你李家早没了,如今让你做点事,有什么好磨磨唧唧,扭扭捏捏的呢?
于是,他又问,“那我要如何做。”
齐紫衣的笑容更温和了,“只需让萧雨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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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之中,田桓今日估计是摆脱不了这卑躬屈膝的样子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面前的离火门大长老,也是曾经的离火门掌门,耿烈。
曾经的耿烈性子一点都不烈。
丹鼎洞下四个附属门派,震木、坎水、巽风、离火。
离火门一直敬陪末座。
直到有一天,有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离火门中,将他从掌门的位置上请了下来。
耿烈的性子就随着离火门的一天天壮大,越来越烈。
他愤怒的手指似乎都快戳中眼前这个田家家主的额头,口中的唾沫星子早已糊了对方一脸。
“就让你找两个人,你都办不好,怎么让我们掌门满意,我们掌门不满意,离火门凭什么当你田家的后盾?”
田桓谄笑着,“耿长老放心,我已经跟那郑家说好了,后天请掌门和夫人一起去往郑家,届时掌门的气质必将令郑家上下老小为之倾倒,两个小小弟子,自然不在话下。”
耿烈的手掌在木桌上一拍,实木桌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掌门,掌门,什么活儿都掌门干了,要你干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在获取了必要的信息反馈之后,耿烈挥手将田桓赶走,余怒未消地朝田家之内的一座小院走去。
小院门前,当两个侍女抬头看见远远走来的耿烈时,他的脸上已经换上了比之前田桓更谄媚的笑容。
“二位姐姐,掌门在吗?”
侍女轻笑一声,“耿长老别开玩笑了,掌门和夫人都在里面。”
耿烈立即道:“那我过会儿再来。”
正要转身,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耿长老进来吧。”
两个侍女立刻将门轻轻推开,耿烈快步走进。
看着卑躬屈膝的耿烈,掌门无奈摇头,“耿长老,我说了,不必如此,你是我门大长老,得拿出个样子来。”
耿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掌门放心,在外人面前定然不给离火门丢人!可在掌门这儿,耿烈就是您的一条忠犬!”
掌门无奈叹气,旁边的掌门夫人艳光四射,轻笑着拍了拍掌门的手,轻启朱唇,“耿长老忠心耿耿,多好。”
耿烈似乎此刻才发现掌门夫人的存在,朝着夫人的位置一拱手,“夫人所言极是。”眼神都没有朝那个方向看去。
掌门不再勉强,“说说吧,事情怎么样了?”
耿烈便胆战心惊地将田桓的回复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心中紧张地等待掌门的愤怒。
掌门一般不生气,但若是真惹到了他,那可是动辄能一剑劈了别人的。
此事虽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但掌门的愤怒,岂是谁都能随便承受的。
出乎意料的是,掌门微微一笑,“后天?那好,告诉田桓,后天备好车马,礼物我们自行准备。”
耿烈出了小院,一直拐过了两道回廊,才瘫坐着,长出一口气。
心中一阵后怕,真怕掌门气他办事不力,一剑劈了自己。
哎,掌门怎么老喜欢用剑劈人呢,又不是剑修。
当然不是剑修啊,要是剑修,怎么可能对咱离火门的功法如此熟悉,居然能改良功法,就是祖师爷再世也不过如此啊。
小院内,掌门轻轻牵起夫人的手,“夫人,快了,等过了这两天,我就又能上个台阶了。”
他的美艳夫人轻笑着,依偎在他胸膛,“我不求你要成多高的修士,只要你安安稳稳的。”
掌门轻轻拍着夫人的玉肩,“放心,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夕阳洒进小院,照亮了院中的一袭红衣。
余芝就这样依偎在时圣的胸膛,享受黄昏的美好和静谧。
时圣的目光中似有追忆,追忆着那段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
不过幸好,有她陪在身边。
曾经有人告诉他,她不值得自己对她好,他说,我眼里的好,是我喜欢就好,是她就好。
后来有人提醒她,他不值得自己对他好,她说,爱,是所有的理由和答案。
除了彼此,人间都是陈词滥调。
第七十二章 风雨兴各有谋算
很小的时候,时圣还不叫时圣,或许叫二狗,或许叫傻蛋。
在江南地界的一个小山村里,和村里的其他小孩子一样,流着鼻涕,穿着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一头乱成鸡窝的头发。
但不一样的是,他从不跟他们一起玩,他觉得他们玩的东西很幼稚。
社群的荒诞就在于此,你觉得其余人都很幼稚的时候,其余人便都会觉得你是个傻子。
他就这样一直被村里人叫成傻子,母亲早早死了,父亲教了几次,发现没用之后便不管不顾。
后面父亲取了个续弦,生了个娃,就更不在乎这个丢脸的孩子。
续弦的心肠说不上良善,好在也不算歹毒,照顾着他的温饱,至少不至于早早夭亡。
他每天的兴趣就是一个人去山野之中,寻幽探密。就连那些村里大人都害怕的地方,他也视若寻常地来来回回。
聪明的他也不会走太远,差不多日出而去,日落而归。
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可能出现的猛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收拾花鸟鱼虫,到了晚上,便躺在屋子前的草地上,和天上的星辰聊天,给予它们孤单的照料。
就这样,他在一天偶然跌入了一个洞穴中,摔得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几个人声。
“这个孩子怎么样?”
“怎么样对我们来说有区别吗?”
“也是,那就他了?”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上一次就被人搅了局,还是得选个厉害点的。”
“机缘一事,听天由命。”
“是啊,像那人那种天资怎么可能短时间再出现。”
“嗯,那好,就他了。”
等他醒来,他已经躺在洞穴之外,似乎感觉身上有了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晚上睡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四个神仙跟自己讲了个故事,还为自己取了个名字。
醒来之后又是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时圣。
再之后,自己就被一个游历至此的弟子带去了清溪剑池,而后一日聚气,成为名震一时的天才。
时圣,不就是四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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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圣么?”
云落蹲在一颗大树的枝丫上,在心中默默念叨。
之前在寻真观中,老观主云遮雾绕地跟自己讲了半天,只字没提四圣,但自己听懂了。
因为景玉衡祖师所说忘了告诉自己父亲的事,也是这些。
传言上古修真浩劫,群仙大战,打得天地破碎,灵气崩散。
有天仙不忍生灵浩劫,舍身开辟天庭,收众仙于天庭之内,重建天地秩序。
群仙归位之前,合力为人间留下四圣,以独门秘法镇守天地之间,守护人间气运,代代传承,已有千年之久。
他们掌观山河,人间大小事务都尽收眼底,笔落春秋,口含天宪,眼蕴日月,剑守八方。
他们很厉害,他们也不厉害。
因为当初的天仙为他们制定了许多规矩,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除非自保,否则不得亲自出手。
所以,高居天幕的他们,在人间的存在感极低,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从未听过。
修行者修行至九境天人大长生,再等到天门开时,便可飞升入天庭。
但若想要成为九境天人,最基础的条件就是,取得仙格。
像荀郁、薛征、秦璃等八境巅峰,距离九境天人,很重要也是最必要的一步就是仙格,没有仙格,止步于此,一切休提。
这些仙格,只会在上古遗迹之中可能有传承。
千年以降,几乎绝大多数的仙格都早已被人寻获使用,如今天下,若是再有一枚仙格现世,
必将引来一场惊世大战。
世间明面上的八品,暗地里藏着的老不死,都会闻风而动。
幸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这衡阳城中。
祝融峰中的确有个祝融的遗迹秘境,但其中仙格早已被人取走,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没了仙格,如今的祝融秘境引不起强者的兴趣,却遭到了其他有心人的惦记。
这其中,就有老观主那志向远大的弟子,齐紫衣。
云落再想起之前和李宽那一番绞尽脑汁的对话问答,暗自吐槽一句,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纵身跃下树枝,便开始朝着衡阳城中奔去。
衡阳城,倚着湘江,水路通达,贸易繁盛,自然人丁兴旺,一片繁华。
云落没有戴着斗笠,那个形象必然是某些视线的重点,而是一副行路书生的打扮,拐进了一条陋巷。
这是北门附近的一条巷子,只需看两侧密密麻麻的晾衣杆,杂物堆,就知道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居所。
他在一间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停步,朝着巷口的方向再数了一遍,确认没错后轻轻叩响了门板。
萧雨来给他开了门。
“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
云落叹了口气,“劳碌的命,没法子。”
萧雨也不答话,端坐在一张竹椅上,静静看着云落。
云落也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我没想到你连水都不给喝一口。”
萧雨歉意一笑,起身给云落倒了杯水。
云落双手接过,喝了一口,聚音成线道:“我更没想到,祝融秘境的守灵人,会隐居在这条陋巷。”
萧雨微微低着的头看不清神色,半晌之后抬起头,“全知道了?”
放下水杯,云落看着萧雨的眼睛,“差不多吧,我们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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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好商量的!”
袁洪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嫡子,将他一脚踹翻在地上,“什么时候了,一点不知事!”
袁无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居然敢踢我,还当着奶奶的面?!
他连忙装作凄惨地哭嚎着朝奶奶怀里扑去,这一招在过去屡试不爽,哪怕父亲就是对自己说话重一点,都会被奶奶狠狠骂上一顿。
可这次不一样了,他的奶奶只是抱着他的头,也跟着抹起了眼泪,“我的好孙子,好无忌,乖啊,这会儿就别给你父亲添乱了,就在奶奶这儿,好好歇着。”
袁洪朝着母亲一鞠躬,转身出了门。
刚才将一些情况简单跟母亲说了说,久经风雨的母亲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好好叮嘱了袁洪几句。
还说了些人最重要,荣华富贵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话,让袁洪也是好一番感动。
就这个当口,那浑小子就瞅准时机跳了出来,居然还敢质问袁洪为什么不放他出去浪荡。
袁洪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巴掌给他糊在墙上。
走回书房的他依旧是余怒未消,叫来一个侍女,狠狠地发泄过一番之后,才衣衫凌乱,面色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
和大供奉商议半天,先是从城门处的眼线情报中确认了这些日子没有大批可疑之人混入,排除掉本家的掺和之后,他们大致理出了一条脉络,这条隐藏在田桓谦卑神色背后的阴谋线索,令袁洪不寒而栗。
他望着房顶的眼神渐渐凝实,“李代桃僵么?真当我袁家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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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已经死了。就差盖上棺材板而已。”
田家家主田桓接过对面李家家主李
计递过来的茶水,轻声说着一个他确定的事实。
李计默不作声,没办法,为了齐紫衣的要求,他只能捏着鼻子跟田桓合作。
“李兄,按照咱们说好的,袁家的人归我,地盘钱粮归你。”
李计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浊气,“田兄,等棺材板盖好了再说吧。”
田桓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先说断,后不乱。今后这衡阳城中,我们两家通力合作,可不能起什么乱子。”
李计点点头,“若是如此,自然是最好。”
不知他是说的瓜分袁家,还是一切平安。
起风了,听着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
二人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心神却都已经期待起后天的那个中午。
郑家之中,却是一片忙碌,后宅和下人都察觉不到什么,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布置着老太爷五十大寿的各色装潢。
郑惜朝和郑念夕干脆躲进了后花园的一处小凉亭中,吃着糕点。
郑念夕用脑袋杵在桌沿,双手无力地垂放着,嘴里塞了慢慢一嘴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边嚼边嘟囔着了一句。
郑惜朝没听清楚,也没回她,皱眉沉思,默默地朝嘴里塞着一块块糕点,吞咽得毫无精髓。
郑念夕抬头一望,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气鼓鼓地磕了起来。
片刻之后,郑惜朝终于开口了,“小妹,你想去离火门吗?”
郑念夕把手中剩下的几颗瓜子磕完,借着这个当口思索了一会儿,“我连离火门什么样都不知道。”
“若是挺好呢?”郑惜朝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倾向。
郑念夕自然察觉到了这个倾向,“你也了解过,似乎不是那么好。”
郑惜朝颓然地仰在椅子上,想起来这些日子搜集的那些情报,无力反驳。
郑念夕接着提醒道:“你也说了,不是一个离火门那么简单的事情。”
郑惜朝垂下头,第一次感觉如此的无力。
“我们应该相信爷爷,相信父亲,然后相信自己。”
郑念夕破天荒地安慰起哥哥来。
郑惜朝抬起头,自家妹妹的神情反倒振奋起来,“俗话不是说了嘛,天无绝人之路!”
郑惜朝眨了眨眼睛,转头看着亭外。
亭外下起了雨,雨打在亭上,滴落阶前。
两个天才少年心里是知愁的。
忧愁着郑家这艘看似还不错的大船能否平稳穿过此次的风浪;
忧愁着自己的未来是在何方。
人生无常,便是人生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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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涌向衡阳城,有人逆势而行,打伞出了城门。
独自登上了石鼓山,走向了那间茅庐,看见了想见的人。
李宽的笑容点亮了有些昏暗的风雨。
不用笑问客从何处来,他知道来者是谁。
“于县令,乘风雨而至,可有要事?”
来人在茅庐前站定,“我对李先生的学问很感兴趣。”
李宽行礼致谢,直起身来,“为官声还是为民生?”
来人平静道:“都有。”
李宽侧身一领,“于大人请。”
点起油灯,二人轻声讨论。
雨渐渐地停了,风吹开乌云,天上重新露出玉盘,洒下大片的月色。
衡阳县令于安世朝衡阳李家大公子李宽郑重行礼拜别,转身没入山林夜色之中。
李宽看着于安世默默远去,自己也默默回到茅庐。
月光在这静谧的山顶铺满。
月下有人,人在读书。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第七十三章 贺寿诞袁家发难
五月十四,宜嫁娶、祈福、祭祀。
衡阳城中,今日繁华的核心,在北边。
车马粼粼皆往北去,庆贺郑家老太爷五十大寿。
整个郑家被喜庆装点,全家上下都起了个大早,老少的脸上皆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唯一知情的几人都将心中的担忧深埋心底。
上午,先是家中众人一一向老太爷祝贺,送上礼物。
老爷子郑勤笑呵呵地受着,从旁边管家手中的托盘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各色赏赐发下。
喜气洋洋。
很快就轮到了郑惜朝和郑念夕两兄妹。
郑惜朝身穿一套枣红色的衣衫,恭敬地朝着爷爷行礼恭贺,待他起身,郑勤取出一个锦囊递出,一脸笑容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没事,放轻松。”
郑惜朝还没来得及回话,郑念夕已经蹦蹦跳跳地跑来,两眼笑得眯成月牙,甜甜地喊道:“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郑勤正要说话,一旁候着的郑韬一把将她扯住,低声呵斥道:“怎么还穿着绿衣服,赶紧回去换了。”
郑勤轻轻摆手,“没事,绿的好,绿的看着新鲜,年轻。”
拉着略显委屈的郑念夕的手,从旁边取出另一个小锦囊,“来,念夕丫头,给你的。”
郑念夕就要打开,郑勤轻轻按着她的手,“回头再看。”
绿衣姑娘笑容满面,转身离去,走之前还不忘朝着自己的亲爹,扮个鬼脸,冷哼一声。
让郑韬简直是又气又笑。
时间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在郑家许多人的期待,和小部分人的忐忑中,临近了正午。
大小马车挤满了郑家门前宽阔的街道,郑韬在门口迎客,郑勤站在正厅之前一一致谢,贺礼自有管事收下,归类。
待各方客人来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开始等着这些年衡阳城中大事的几位固定的主角登场。
和往常许多次一样,田家的马车第一个到达,但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却让旁人一头雾水。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红衣少年,牵着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迤迤然地走入了郑家大门。
田家的家主田桓,从后面一辆马车上赶紧跳下,带着自家供奉石成山一起,紧紧跟上。
而更令人诧异的是,郑家两位似乎对此并不惊讶,郑韬直接领着几人来到主厅之前。
众人伸长了脖子,看着走在前面似乎不是那么协调的一男一女,议论之声嗡嗡四起。
“这少年莫不是什么豪阀公子?怎么能让田老爷如此侍奉。”
“别的不说,那少年旁边的女子可真是艳光四射,人间极品啊。”
“小心说话,能让田老爷如此的人,岂是咱们惹得起的。”
“她怎么没直接去往后院,而是来这满是男人的前院呢?”
时圣并没有拿什么架子,而是带着余芝一起,恭谨行礼,“贺郑老爷子大寿。”
郑勤大笑着,“时掌门如此年少有为,真令老夫汗颜,愿今后离火门在时掌门的带领下越发壮大!”
一言既出,堂中鸦雀无声。
离火门?就是那个最近风头一时无两的离火门?
刚才那个盯着余芝看了又看,还点评了两句的人后悔地捂住了嘴巴,发现身旁的人似乎都隐隐离自己远了些。
时圣微笑道:“还需郑老爷子多多支持。”
田桓紧张地看着郑勤,等着他的决断。
郑勤面色不变,轻轻吩咐了一声,“去请少爷和小姐过来。”
不多时,郑惜朝和郑念夕便来到了郑勤身边。
听完爷爷的介绍,两人原本的忐忑在一瞬间转为了震惊,没有想到传言中凶神恶煞,四处作恶的离火门,掌门居然如此年
轻。
郑念夕更是瞪大了一双美目,有点小帅啊。
心里对离火门似乎不那么抗拒了。
时圣朝他们温和一笑,然后凝神看了一眼,确认了二人的修行天赋,正要开口。
郑韬已经领着李家的家主走了进来。
郑勤笑着望向时圣,“时掌门,咱们稍后细谈,如何?”
时圣点点头,“郑老爷子先忙。”
从头到尾,两人没有提过一句余芝,似乎这样一个女子突兀的出现在前院,对他们来说都是理所当然,或者毫不在意。
可余芝不这么想,在座位上坐定之后,轻声拧了一把时圣的腰间,“我说了我去后院,非不让,这下好了,人家看我都怪怪的。”
时圣扭头歉意地看着她,“委屈你了,不过今天特殊,我不敢让你离开我身边。”
余芝何尝不知这个理由,发了点小脾气也重新笑意盈盈地看着后面的客人。
于是她就直接看到了那一袭青衣道袍。
齐紫衣发现了这道目光,看见余芝,他微微点头致意,似乎并不惊奇。
时圣冷哼一声,回望过去,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并无波澜。
李计带着齐紫衣也落了座,田桓自然上去攀谈起来,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前院众人在经历了刚才离火门的突然震惊之后又活泛了过来。
看见齐紫衣时,都庆幸自家老婆闺女不在,否则又是一番吵闹。
在李家人落座后,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门外,等待向来压轴出场的袁家人。
两辆马车缓缓停下,袁洪和袁铭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第二辆马车里,却没有走出袁家家眷,而是走下了袁家的二供奉和三供奉,二供奉是个山泽野修,叫吴四郎,三供奉就是云落的熟人了,许先生,许成,也是一位山泽野修。
站在门口的郑韬心中暗自一凛,不是什么好征兆。
但也只能强装镇定,招呼过后领着袁洪和三人去了正厅。
有人没有听从安排回去后院,而是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这边,当看见许先生时,其中一位义愤填膺,“居然还好意思来!”
正是郑惜朝和郑念夕兄妹。
郑惜朝没有接话,眉头皱起,他当然不知道袁洪没有带家眷来的事情,只是看着他一人带着三位供奉,就明白了,此番真是恶客临门,宴无好宴了。
郑惜朝都能察觉到的事,主桌上的几个人精岂能没有感知,田桓和李计对视一眼,李计神色平淡,田桓却有难以抑制的激动,袁家上钩了。
齐紫衣面容古井不波,时圣和余芝装作未见。
郑勤心中暗叹一声,故作不查。
袁洪却并无什么动作,一如往常,大咧咧地跟郑勤见了礼,说上几句客套话,便被人引上了座位。
现在,就只差最后的客人了,和过往的大多数场合一样,这名义上的最后一位,反倒是可有可无。
衡阳县令于安世步行着走到了郑家门前,看着一直等候在门口的郑韬,面露笑意。
当他跟郑勤一番恭候,送上一方算不得名贵的砚台后,走向了属于自己的主宾之位。
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袁洪,平静地开口,“袁县丞,何时县尉成了你的家臣,城中兵马成了你的私兵了?”
袁洪很想回他一句,不是一直都是吗?
最终还是换了个说法,“县令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兴许是严县尉觉得城中不安,自行率兵保卫各家大户吧。除暴安良,守卫一方,不就是军队职责所在吗?”
袁洪的声音未加掩饰,整个主桌之上都听得明明白白。
于安世神情一滞,冷笑着沉默。
田桓和李计再次默默对视,袁洪这招不可谓不高,
调集军队护卫,家族仇杀械斗和冲击杀害军伍那可是两码子事。
后宅无忧,在这里又带来高手镇压,这一局,袁洪布得不可谓不精彩。
郑勤站在主厅门前,面向院中,从旁边管事举着的托盘上,端起酒杯,朝院中众人朗声道:“承蒙诸位厚爱,前来相贺,郑某不胜荣幸,略备薄酒,以谢诸位!”
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倒进喉咙,亮出杯底。
院中人早已全部站起,尽皆饮尽杯中酒,盛宴开席!
郑勤返回主厅,在自己座位上坐定,一番招呼后,好戏开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如往常。
当袁洪轻咳一声,这张主桌之上的所有目光便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只见他叹息一声,“世叔啊,前些日子,本家长老那边传来消息,他想收个徒弟,我看您这两个孙子孙女就很不错,不如就将这份机缘给了他们?也算我这做叔叔的一片心意了。”
诸般神情骤然浮现在众人不同的脸上,这其中,最多的便是惊愕。
然后许多的目光都投向了默默吃菜的时圣,离火门年轻的掌门。
郑勤心中冷笑,本家长老,哪个长老?
悄悄躲在一旁的郑惜朝握住妹妹的手,轻声道:“别怕。”
他瞬间明白了爷爷为什么那么爽快地让自己和妹妹出来与这位离火门掌门相见了。
郑念夕点点头,看着那一身红衣,他应该会阻止的吧。
时圣正埋头吃着,突然发现了四周的沉默,愕然地抬起头。
郑勤没有说话,此刻说任何的话都不合适。
袁洪却开口了,“不知时掌门可愿意割爱?”
桌上许多人心中闪过各色念头,最近嚣张跋扈,纵横无忌的离火门,会怎么应对呢?
田桓想要将这两兄妹献给离火门的事情,在这个圈子里可不是什么秘密。
田桓急得暗自跳脚,这袁洪怎么从郑家兄妹入手,挑衅离火门呢,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他错了,当袁洪知道离火门来了衡阳到了郑家之后,便决定了这样做,他必须要确定离火门的态度,若是离火门无法掌控,或者说不配合,甚至站到了郑家那面,那么这次的事情就要完全另做打算。
对他来说,甚至帮着郑家顺手灭了田家和李家,也无不可,只要郑家愿意暂时将衡阳城交给他来统领,抵御住了这次的风波。
在这个前提下,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时圣看着神情严肃的袁洪,突然笑了,“湖南袁家,可是我们这个地界最好的去处,若真如袁家主所说,我时圣,没什么割不割爱的。”
他居然退缩了!
离火门退了!
桌上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郑惜朝一个没拉住,郑念夕冲了出去,朝着时圣大喊道:“你是个骗子!我恨你!”
引得外面院中不明就里的宾客伸着脖子朝里面瞅着,郑府的管事连忙去安抚着,没事没事。
郑韬赶紧起身将二人押送到后院,命人严加看管。
郑勤也是连忙道歉。
一头雾水的时圣摆了摆手,余芝凑到他耳边说了句,“无端招惹的桃花债。”
时圣这才明白过来,呵呵一笑。
袁洪却不管这些,心中大定,胜券在握的他,看着郑勤阴晴不定的脸,“世叔,还是将两位小天才再请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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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城的热闹喧嚣中,一个身着发白旧长衫的中年人,默默地朝西城走去。
他的步子很缓,缓得像城外孤单流淌的江水;
他的步子也很稳,稳得就像北门外的衡山之巅。
第七十四章 人间事风骨难得
郑府之中一片喧哗热闹的景象,觥筹交错,喝酒划拳。
端着酒杯四处敬酒的,坐在位置上窃窃私语的,各色的人扮演着各色的戏。
一个大事,往往就是一次难得的相聚、沟通和交流。
这样的情景在后院之中也差不太多,郑家主母,也就是郑韬的妻子安氏看着预留出来,此刻却空置的袁家人的位置,将那丝隐藏的担忧深埋心底。
有些事,自家男人虽然不说,但作为枕边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一丝端倪。
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强装跟这些难得一聚的妇人们,讨论着家长里短。
不比后院的一团和气,主厅之中的气氛近乎凝固。
袁洪的强势谁也没想到,如今他的强势逼问下,郑勤应该如何应对?
郑勤轻轻转动着头,视线在主桌上众人脸上扫过,田桓和李计无声地躲开,齐紫衣面带微笑地与之对视,时圣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坐在时圣身旁的余芝眼神中有一丝歉意。
而在他旁边的于安世也只能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郑勤朝着想要有所动作的儿子郑韬悄悄摆了摆手,看着袁洪,“那就打过再说吧。”
袁洪瞳孔一缩,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莫非郑家背后那位今日已经到了此处?
郑勤轻轻一拍手,一个黑衣老头悄然出现,郑家的大供奉。
当看到此人时,袁洪暗自长舒一口气,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也有些激动。
“我说郑世叔?病急可不能乱投医啊。”
郑勤目光平静,“打过再说。”
“真打?”
“生死有命。”郑勤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袁洪哼了一声,没想到这郑老儿如此决绝,幸好自己也有准备。
于是,他朝着隔壁桌使了个眼色。
袁铭一直关注着这边,默默起身。
袁洪看着郑勤,想要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却宣告失败,只好开口,“世叔,可还有好些客人没走呢,您确定?”
“等不及的是你们。”郑勤嗤笑一声,平静地和袁洪对视,“若是今日被你们得逞,反正郑家也没了,有什么所谓?”
袁洪悻悻地笑了笑,原本嘴边挂着那句“我们就要两个孩子,不至于”这类的话也被咽回肚子中,不再挑衅。
不愧是多活了十几年的老人,看问题透彻着呢。
郑勤再次默默环顾一圈,果然不出所料,自己抛出郑家被灭这样的惊天炸雷,这些人没一个惊慌失措的。
吐出胸中压抑已久的浊气,山雨欲来,半点不由人,人要做的,无非挣扎求活而已。
要灭我郑家,那就拿出你的实力来!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要战便战!
我只希望郑家没有一根断掉的脊梁。
他的眼神看向自家的供奉,有些愧疚,只是对不住你这老伙计了。
黑衣老头轻轻摇头,嘴角竟然有一丝微笑,然后一声怒喝,“袁铭,来战!”
毫不掩饰的声音,响彻整个前院,令许多还沉浸在欢笑声中的宾客骤然惊醒,酒杯筷子掉落一地。
要打架?
袁铭是谁?
谁这么大胆敢在郑老爷子寿宴上闹事?不想活了?
妈个巴子,老子运气这么衰,好不容易喝个酒都喝不尽兴!
完了,郑家果然和袁家决裂了,衡阳城中又将是一场剧变。
不行,我得躲在这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完了完了,得罪袁家,郑家完了,我得赶紧跑。
乱作一团的众人脑中闪现出各色的念头,然后被早有准备的郑韬带着管事面无表情地引导离开。
就在前院宾客四散逃走的喧嚣中,袁铭站到了黑衣老头的对面,“展虔,你跟我打过两次,都输
了,这是第三次。”
名叫展虔的黑衣老头平静开口,“赢了,命拿走。”
主厅之前被迅速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郑勤默默感受着手心渗出的汗水,看着在空地上对立的二人,神色黯然而决绝。
袁洪微微有些紧张地轻搓手指,这也是袁家突围的第一步。
时圣的面无表情,齐紫衣始终微笑,但相同的是,二人神色中透露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
于安世有些不忍,但看着田家家主田桓和李家家主李计神色兴奋的样子,心中的某些念头愈发坚定了起来。
至于各家的其余供奉,自然是翘首眺望,这可以算作衡阳城中,最顶尖的修行者之战了。
五境上品,雄镇衡阳城十年的袁家大供奉袁铭,
五境中品,郑家首席供奉展虔。
生死一战,就在突然的一声惊雷之后,骤然开启。
涌动的天地元气拂乱了场中许多人的发丝,让他们微眯起双眼,却无法将他们视线挪开分毫。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将二人从头到尾,淋了个透。
当看着展虔被自己的全力一掌,一击毙命之后,袁铭默默低头,眼神晦暗。
展虔仰倒在地,双目闭合,神色安详。
雨水迅速地把展虔尸体上的鲜血冲洗干净,不知流向何处。
反正大雨冲刷过后,又是一片清明,健忘的人们就又会忘记那些血腥和肮脏。
郑勤冲进场中,抱着展虔的尸体,大雨之下,早已分不清脸上纵横流淌的,到底是浑浊的老泪还是雨水。
伴随着袁洪的一声轻笑,似乎大局已定。
袁铭默默走回袁洪身后,依然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一战。
展虔算是自己的老对手了,刚才一战却完全迥异于两人过往的两次交手,展虔似乎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只图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不过一个小境界的差距,自己怎么可能让他得手。
只是自己那决定战局的一掌其实他是完全可以避开的,他却选择了玉石俱焚的打法,拼着必死,也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势。
袁铭内视一番,细细查探,尤其是刚才被展虔最后一击打中的左臂,他始终觉得有些异样。
却发现只是一些筋骨伤势,对他们这样的修行者而言,就只如普通人的皮外伤。
袁洪在确认了袁铭无事之后,看了一眼田桓和李计,瞧着二人脸上一如往常对自己的谄媚和谦卑,笑着对场中说道:“世叔,小心点,别着凉了。”
郑勤恍若未闻,主厅旁边却骤然冲出几人,当先的便是郑惜朝与郑念夕兄妹,紧跟在身后的还有郑勤的夫人曹氏,郑韬的夫人安氏,以及一些郑家的其他兄妹亲戚。
刚才前院之人的逃离,自然带走了后院中的许多家眷,一时间后院里也是惊惶一片,郑韬的妻子安氏性子温婉,平日里自是很好,此刻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压不住场面。
所幸郑勤的夫人曹氏站了出来,神色平静,有条不紊地发下各项指令,迅速地稳住了局面,而后便带着这些至亲赶来了前院。
郑韬连忙过去接住众人,看着安氏,神色埋怨,“不是让你管好后院吗,跑前院来干什么?”
安氏正欲辩解,曹氏却帮她说了话,“郑家的事,便是郑家所有人的事。”
曹氏盯着郑韬的眼睛,“不只是你们男人的事。”
郑韬心中一叹,默默鞠躬,不再言语。
曹氏看着两个孩子发疯了一般地朝郑勤跑去,双目中滚下热泪,吩咐郑韬,“把两个孩子拉回来。”
她提起裙摆,缓缓朝雨中伤心落魄的身影走了过去。
就像几十年前,他们初见时一样。
那时的明媚少女和落魄少年。
如今鬓角雪染,岁月刻痕,两颗心却还是那样的紧密,真是一
件值得天下所有有情人高兴的事。
曹氏撩开被淋湿后贴在面上的发丝,轻轻开口,语带嗔怪,“姓郑的,为什么要瞒着我。”
郑勤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温柔的歉意,“对不起。”
曹氏走过去,将郑勤轻轻扶起,郑韬赶紧亲自过来将展虔的尸体背走。
她握住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一眼便是半生。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不要做依附于你的花朵,等待着你为我的生命做一切的判决。我要做那于你并肩的大树,根须相缠于地底,枝叶相拥于风中。”
她摸着他的脸,心疼道:“傻瓜,说好了同生同死,怎么能毁约呢?”
郑勤早已泣不成声,她便再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也有好多话要跟我说,咱么先跟家里的恶客打个招呼,然后再慢慢说好不好?”
郑勤终于释然地笑了笑,“那你可不能秋后算账,记我的仇啊?”
曹氏回给他一个他看了一辈子的白眼。
郑勤哈哈一笑,牵着她的手,转身面向袁洪,朗声大喊,“郑家郑勤!”
“郑家郑曹氏!”
“求战!”
“你疯了?!”袁洪不敢相信地看着郑勤,一个三境的老头,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就要跟自己家强大的供奉决斗,这不是找死吗?
紧跟着,又有两个声音响起,“郑家郑韬!”
“郑家郑安氏!”
“求战!”
郑勤叹了口气,看着牵起儿媳的手站到自己身旁的儿子,目光中有怜惜,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欣慰。
这个在自己阴影下默默活了几十年的儿子,算不上天才,但也绝不平庸,终于还是没有因此而走上歪路。
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你。
“郑惜朝!”
“郑念夕!”
“郑经纶!”
“郑......”
一个个名字响起在小院中,最终汇聚成一个响亮的词,“求战!”
于安世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余芝欲言又止,终于只化作一声长叹。
李计高声劝阻着,“郑世叔,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不能意气用事啊,不如请那位出来,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
郑勤看着他的眼神之中,满是不屑与嘲弄。
袁洪从最初的震惊过后冷笑起来,“干什么?感动自己就不算输?你当演话本小说呢?”
郑勤看向袁洪的眼神之中居然出现了怜悯,“强者即正确?”
袁洪道:“不然呢?”
郑勤的声音从容,“如果仅凭一两场胜负就能说明对错,那谁还会过着错误的生活?你还年轻,还不懂什么叫风骨,什么叫脊梁,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是要高于所谓的利益,甚至高于生命的,那才是我们这座天下前进的动力。希望你还有时间,去从人生中慢慢学会这些。”
袁洪勃然大怒,“你们找死!”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那位袁家二供奉吴四郎飞掠而出,此刻大局底定,不趁机捞点功勋,怎么对得起自己山泽野修的身份。
至于屠杀眼前这些几乎可以算作普通人的老幼妇孺,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开什么玩笑,老子是野修啊!
带着嘴角残忍而冰冷的笑意,五境下品的吴四郎朝着郑勤和曹氏飞去,然后凌空拍出一掌。
郑勤感受着那道虚幻巨掌中凝聚的磅礴元气,平静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妻子,两人的眼中皆是笑意。
于安世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所以他没能看到那一抹雪白的剑光,是如何闪耀着劈碎巨掌,将胜券在握的吴四郎劈得倒飞出去的情景。
他只是在众人的惊呼中睁眼,看见一个青衫斗笠少年郎,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