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回 妖族风云
八月末的合虚山城,流光似火,晒得地上几乎起了皮儿。 这时辰早过了饭点儿,西市街面上空荡荡的,没甚么人,酒肆也封了灶,掌柜没精打采的靠在柜台后头,垂头耷脑的扒拉算盘珠子。 没什么堂可跑,跑堂也没了用武之地,神情恹恹的靠着柜台嗑瓜子。 角落里一食案,一壶茶,一碟瓜子,一群人聊的热火朝天。 “你们说,日后迁都孟章宫了,咱们合虚山城是不是就没这么热闹了。”年轻后生有点胡人的模样,长得深目高鼻,扯着把干巴巴的嗓子,猛灌了一口茶,伸手高高挽起袖管,一把大蒲扇摇的呼啦呼啦直响,即便是如此,汗珠子还是从额角不停的甩下来,到底是年轻人火力壮,稍稍沾上点日头,便汗如雨下。 中年汉子头戴方巾,笑呵呵的捋着长髯:“怎么会,咱们合虚山怎么说也是五朝京师,漕运码头,水路陆路都是必经之地,肯定差不了,再说了,妖帝搬走了,咱们合虚山城的官儿和百姓,好歹也能松快松快,日子只怕比从前更好过了呢。” 此人是这一堆人中唯一念过两年私塾的,认得几个字,时常帮着乡里乡亲的写个家书对联儿什么的,颇有些威望。这一席话自然说的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是。 “诶,今儿怎么没见着六爷。”半大小子一身半旧的短打扮,搭在肩上的汗巾已经分不出颜色来了,下了漕运码头就直奔这个酒肆,几碗热茶下肚,舒坦。 一直翘脚坐在边上,眯着双眸哼小曲儿的精瘦小子陡然睁开眼,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六爷如今可是攀上高枝儿了。” 众人皆是好奇心大起,有人斟酌了一句:“是那位六殿下,新册立的太子爷空青么?” 精瘦小子瞟了开口之人一眼,点点头:“可不是么,新鲜热乎的太子爷,请六爷的戏班子过府唱曲儿。” 方巾汉子眸光微暗,摇头叹息,隐含不屑:“这位爷,成天介花天酒地,荒淫无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入主东宫。” “嘘。”精瘦小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要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呢,这位爷再不着调,架不住有凤族的耳边风啊,听说是凤族的苍术帝君说动了妖帝,保着这位爷入主的东宫。” 妖帝登基后,册立六殿下空青为太子,这原本是理所应当的新朝新气象,可没料到背后竟还有如此的惊天秘闻,众人就着瓜子香茶,并几瓣西瓜,听得津津有味。 厨子守着一眼没甚么烟火气的灶眼,越守越无聊,索性也跑到正堂,凑到柜台边上嗑瓜子,听到这话,也来了精神,凑到那桌客人旁边,眸光羡慕,连连咋舌:“那要是这么说的话,辅保太子这么大的功劳,苍术帝君岂不是从此就要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了。” 跑堂遥遥一笑:“苍术帝君已是凤族帝君了,再高升,又能升到哪去。” 方巾汉子抿了口茶,颇有些悲天悯人的叹息一声:“位极人臣,剥极必复啊,登高必跌重,不是好兆头啊。”他回头,望着柜台后头的掌柜,探究道:“掌柜的,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高深莫测,没有几个人全然听明白,但还是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一时默然。 掌柜低着头扒拉算盘珠子,没什么情绪的不温不火开了口:“登高是旁人看着风光,跌下来摔死的是自己。” 方巾汉子抚掌一笑:“掌柜的这话,话糙理不糙啊,你长得像个糙汉子,这心思倒是剔透的很呢。” 年轻后生回过神来,轻轻击掌:“说的是呢,想那大殿下,曾经多受妖帝的宠爱,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好端端的要去谋反,这不,他自己被活剐了也就算了,还连累的满门都要流放西海。” 半大小子拿着汗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低语道:“这就不错了,谋反原是该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如今妖帝只是下旨,大殿下府中十五岁以上男丁判绞刑,女眷和十五岁以下男丁判流刑,这就烧高香吧。” 精瘦小子啧啧舌:“谁说不是呢,坊间都说这事是陈家告发了大殿下,这陈家是大殿下的家臣,可他害了大殿下,自己也没落着好去,这不,陈家满门也下了狱。陈玉英也判了斩刑,与大殿下府里的男丁一起,秋后问斩。” “听说大殿下最小的儿子都十六了,这下完了,这不绝户了么。”厨子提溜着长嘴铜壶,给众人续了点热水。 大殿下和陈家是如今合虚山城中最大的仇家了,陈玉英告发了大殿下,大殿下凌迟处死虽是罪有应得,可陈玉英却也被扣了顶附逆的大帽子,满门下狱,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自己也落了个秋后问斩。 这是还没尝出羊肉味儿,就惹了一身骚;还是老天爷开眼,罪有应得,害人害己?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又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外头落了凉,便三三两两的出门趴活 ,谋生计去了。 永宁四年八月,燃遍全境战火狼烟,终于烧塌了合虚山城中的宫墙,那只做了四年乱世君王的倒霉蛋妖帝,被自己的亲叔叔,龙族仙茅夺了妖帝的位置。 正所谓成王败寇,从此,死于宫中大火的前任妖帝,这四年八个月的丰功伟绩,皆由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入合虚山城的仙茅来书写。 这八个月里,合虚山城内外终日弥漫着战火的硝烟,留下了不少房倒屋塌后的断壁残垣,碎石乱瓦被烈火烧的黢黑,如同乌云阴沉沉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好在,新任妖帝仙茅登基这一日,乌云散了。 战火平息下来后,战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慢慢从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日子,虽然一如战前那般平静而落魄,但与十室九空的殒命者相比,还是走运了许多。 日子似水,波澜不惊的缓缓流淌,顺遂日子过久了,便也有了说流言蜚语的心思,这些日子,市井街巷中说的最多的,便是新帝登基。 她怔怔望着微弱阳光,陡然心如惊雷,不对,她清楚记得自己晕倒时已经是中午了,可看这会阳光的角度,她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瞧了瞧自己的影子,这会明明是早上,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自己真的从昨天中午晕到了今天早上。 她又瞧了瞧那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自己这么炮灰,竟会大费周章的刻这么个牌子挂着,这不浪费钱吗。 想到这,落葵仰头瞧着天窗,自己竟然在这呆了一天一夜, 落葵百无聊赖的坐在稻草堆里,等着人来解救她,她在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儿,也没找到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顿时又气又悔,气的是谁这么不要脸,趁着自己晕倒,连自己那碎银子都不放过,给顺手牵了羊。 就在落葵痛苦追念自己不翼而飞的碎银子时,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扑到铁门前,伸出手喊道:“你们可算来了,饿死我了,快,快放我出去。”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进了这刑部大牢,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么,你省省力气罢。”一个狱卒打扮的男子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将食盒搁到地上,从里头取出一碗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塞进牢房,继续不耐烦道:“吃罢,断头饭,吃完好上路,谁让你姓方呢。” 断头饭,断头饭,落葵退了一步,看着搁在地上的白瓷碗,碗口破损发黄,瞧着颇有些念头了,碗里的肉油光发亮,看着很有食欲,她的神思飞快的旋转,这,这牢里什么时候这么阔气了,她几步冲到铁门,扒着门缝喊道:“诶,诶,你等等,等等,断头饭是,是啥意思啊。” 狱卒头也不回的骂道:“妖帝已经下旨,大殿下满门十族,连女眷都要砍头,今儿个正午时分,就要行刑了,最后一顿了,要吃就快点吃。” 落葵顿时如坠云雾,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落葵捧着白瓷碗,吃的津津有味,连声赞叹这牢里的厨子手艺不错,这碗红烧肉做的简直是绝了。 合虚山城,西市上的铺子都纷纷关张,掌柜伙计们都涌到了刑场外头看热闹,指指点点,摇头叹一声可惜。 直到被押上刑场的那一刻,落葵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碗红烧肉的滋味,她跪在大太阳底下,仰头望天,这太阳与昨日的一模一样,啊呸,她在心底暗自鄙视了自己一回,昨天的太阳不就是今天的太阳么,有啥不一样的。 落葵在马背上颠的头晕目眩,听着压在自己身子下头的姑娘,传来忍痛的闷哼声,她抬头看了空青一眼,这张脸生的不错。 “哟,小丫头胆子不小,敢正眼儿瞧本宫,不怕本宫挖了你的眼珠子么。”空青挑眉笑骂,劈手就是一个耳光,落到落葵脸上。 落葵被打的眼冒金星,这才想起来监斩官叫这个男子太子殿下来着,自古以来,能当太子的人,都是狠角色,她忙垂下头,还是别看了,好容易活下来,真被挖了眼珠子,就算能穿回去,也落了个残疾,多冤。 空青的手从落葵的衣襟伸进去,在她的锁骨上摸了一把,阴冷冷的笑了起来:“骨相不错。” 落葵缩了缩脖颈,若真是在拍戏,男主对群演动手动脚,能不能上个八卦小报儿。 一路风驰电掣,落葵根本没机会仔细看四周环境,没机会深究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是河水哗哗的在耳畔响过。 片刻过后,空青在东华门外大声嚷了一嗓子,侍卫撒丫子打开门,放了这如狼似虎的一群人进来。 进门之时,落葵抬头,看了眼高悬的金匾,上头“东华门”三个字,她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想了几个有“东华门”这个地方的城市,可是都与眼下这个地方对不上。 她转念一想, 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沧海桑田,估计连石头都烂成渣了,还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风声骤缓,马匹在东宫宫门前停了下来,空青翻身下马,将落葵和另一个姑娘从马背上掀下来,冲着早在宫门外等候的下人们抬了抬下巴:“扛进去,后面还有两辆车,都先关起来。” 言罢,他一甩衣角,腾腾腾的就进了门。 而落葵还没回过神来,便头顶倒悬,被人扛在了肩上,穿庭过院,松了绑,单独丢进了一间黑黢黢的屋子。 这屋内没有窗户,只贴着墙根儿搁了一张破床,落葵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又扒着门缝听了半晌,门外确实没了动静,她才放下心来。 借着门缝斜进来的微弱光线,落葵扒开衣襟,看了看自己左边儿的锁骨,赫然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浅青色,正是一朵青莲状的胎记。 确定了此事后,落葵开始在屋里打转儿,盘算着怎样才能离开此地。 空青抢了几十号陈家女眷,其中还不乏又年轻有貌美的,他心情大好,撩起衣角,极快的穿庭而过,往内宅走去。 说起来空青也三十好几了,虽说府里养了不少美婢,但不是抢的就是卖的,偏偏没有半个是正经迎娶的,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妖帝就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头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从他十六岁起,就开始相看名门贵女,相看到三十好几,正妻没娶上,来路不明的妾室倒是养了几十号,气的妖帝怒其不争的骂起来,再也不管他的婚事了,谁爱嫁谁嫁,没人愿意嫁,他就守着他那一屋子妾祸害去罢。 空青这样的逆子,亲爹都不操心他的婚事了,他一个没了娘的,旁人自然也不过问了,从此没人管了,他乐的个逍遥自在,整日里呼奴唤婢的好不惬意。 “殿下,属下查点过了,一共是四十三个,全是陈家远亲女眷。”摘星碎催一般跟在空青身后,笑眉笑眼的回禀道。 “都是多大的。”空青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有十三个没出阁的,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三,十四个小媳妇,虽说都生过孩子,但最大的也才二十五六岁,模样也都还不错,剩下的都是些半老徐娘了。”摘星脑子清楚,记性又好,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只说一遍,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说的分毫不差。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那种。”空青回头,骂道:“你昏了头罢,再风韵犹存,也是老了,看不得了,哪有小姑娘水灵,我收来干什么,当祖宗供着么。” 摘星打了个磕巴:“那,那要不都打发到前厅做杂活。” “做什么杂活,多十几张嘴,我不得养着啊。”空青不耐烦的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那,那怎么办。” “都砍了罢,留着也没啥用。”空青道。 摘星一个踉跄:“都砍了,十好几口呢。” 空青停下脚步,望着摘星道:“是啊,都是人命哈,那要不,都赏你了,你领回家当祖宗供着。” 摘星踉跄着退了一步,连声道:“不不,不,属下,属下无福消受,要不,要不还是找个人牙子,发卖了罢。” 空青微微挑眉,弹了弹指尖:“嗯,也好,还能挣点回来,以后是死是活也不是我的罪过了。” 他疾行了几步,猛然想起些什么,回头指着摘星,神秘兮兮道:“你,去,那个,把府里的歌姬舞姬都叫过来,跟她们说,今儿个我高兴,伺候好了,有赏,那个,那些方家的没出阁的和小媳妇,都洗干净,换上前几日我让人新做的衣裳,用晚膳的时候送进来。” 摘星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转身忙活去了。 落葵揣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在小黑屋里睡了个昏天暗地,摘星踹门而入,都没把她吓醒。 摘星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件儿似的,看了看落葵,随即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地上,笑道:“年纪不大,心倒挺大,睡得挺香。” 落葵睁开双眼,迷蒙的望着眼前之人,茫然的啊了一声:“什么。” 摘星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冲着身后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挥了挥手:“别跑了,别死了,送到混堂去。” 混堂,落葵闲来无事时也翻看了几本没用的闲书,记得七修类稿里头有一句:“吴浴,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也就是说,这是要送自己去洗澡,洗干净了要干什么,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 她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架着,粗糙的大手十分有力的钳着自己的手臂,让她跑也跑不了,其实这两个人是多虑了,这会就算让落葵跑,她也不会跑的,她没钱还不认路,能跑到哪去,只能是先出虎穴又入狼窝。
第四百八十六回 妖族风云二
这座宅院修的极有章法,园子里有层峦林立的太湖石,池水从石顶倾泻而下,池边有茂林修竹,芭蕉樱桃,沿着廊檐种了各色花木,修剪的极有风姿,而廊下挂了一排精致的鸟笼子,养着各色珍奇鸟雀,有不少都是已经灭绝了的。 落葵低垂着头,眼光飞快的掠过园中的一切,暗自唏嘘:这位太子爷还真是挺纨绔的哈,难怪会干出当街抢女囚的事来,干了还没人敢管。 一丝一缕的白烟儿从紧闭的门窗逸出来,推开混堂大门,一股热浪扑面而至。 混堂里已经站了二十几个姑娘,分立两边儿,而落葵站在最后面,小心翼翼的打量起一切。 一个年长的婆子点了点人数,见人都到齐了,便挥了挥手。 旁边的婆子纷纷上前,剥去姑娘们身上的衣裳,扔到一旁。 姑娘们纷纷惊呼一声,忙抱紧双臂,羞怯的瑟瑟发抖。 “叫什么叫,像是谁没看过似的。”年长的婆子上前,走到那群小媳妇们中间,仔细验看起来。 落葵没有惊呼,但是也抱紧了双臂,她不是羞怯的,是正好站在了窗缝边上,有点冷。 眼瞧着那婆子看手看腿,看脸看牙,看胳肢窝看脚后跟,落葵暗自腹诽,看这架势,的确是在给那位太子爷选妾室,不过,这选妾室怎么这么像选牲口。 落葵想到看到太子时的惊鸿一瞥,不由自主的嘿嘿低笑,那副皮囊,当真是好啊。 一阵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她后脊梁发凉,她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暗骂了一句,落葵,你这恋爱脑花痴眼能不能改改,这是啥年代,一个不小心就掉脑袋了,运气好顶多是个刻薄主子,运气不好就是夺命阎王。 正想到出神,那婆子已经走到落葵身前,抬起她的手臂仔细验看。 落葵被看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躲却又躲不开,只好低着头,任由人家看了个遍。 现被人挑牲口一般挑来看去,搞不好还要给人做妾, 她暗自哀叹一声,罢了罢了,只要能活着,找到回去的法子,做妾就做妾罢,那太子长得不错,太子府里头宝贝更多,说不定走的时候还能多带点,发笔横财,怎么算自己都不吃亏。 那婆子在落葵身上看了个遍,最后看了看她锁骨上的胎记,摇了摇头,万般可惜道:“骨相不错,但身有疤痕,不配侍奉殿下,就在内宅做个粗使丫头罢。” 听得此话,落葵顿时偷偷松了口气,不用做妾,做个丫头干点粗活,一边保命一边想法子离开,真是天助我也,可转瞬心里又有点失落,不知道是因为没能看到长得好的太子而失落,还是因为没了机会搜刮宝贝而失落。 夜色渐深,用罢晚膳,酒足饭饱的空青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上搭了件姜黄色中衣,堪堪露出一双赤足。 贵妃榻旁侧跪着个姑娘,长发湿漉漉的散着,只齐胸裹了一条素白长巾,纤细的胳膊伸出去,素手在空青的腿上,不轻不重的按着。 空青半眯双眸,手搭在姑娘光洁的肩头,轻轻叩着,十分入神的听着婉转清扬的琵琶曲。 摘星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行礼道:“殿下,人带来了,验身嬷嬷仔细验看后,就剩下十八个了,挑剩下的都安排在内宅做粗使丫头了。” “十八个,也不少了,都带上来罢。”空青没精打采的挥了挥手:“叫她们都退下罢。” 琵琶姬们如蒙大赦,纷纷抱着琵琶,跟在下人身后,鱼贯而出,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摘星重重击掌三下,十八个姑娘赤着足,浑身湿漉漉的走进来,在墁地的金砖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足印。 这些姑娘局促不安的站着,身上只裹了一袭素白轻纱,散下来的长发上还带着水珠,滴到肌肤上,有些凉。 空青眸光如刀,惊艳的在姑娘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疑惑道:“我今日骑马带回来的那俩呢,怎么就剩一个了,那个骨相绝佳的呢。” “哦,那个,验身嬷嬷说,她身上有疤,打发去内宅做粗使丫头了。”摘星忙道。 “有疤,那还真是可惜了。”空青想了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手一指他今日骑马带回来的另一个姑娘,眯着眼笑道:“你留下侍奉,其他人先回去,明晚再来。” 其他姑娘皆默默松了口气,有些不忍的望向那姑娘。 那姑娘惊恐的浑身哆嗦,空青凶名在外,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她想象不出,但只看今晚他羞辱她们这些可怜人的做派,就坏到了极致。 空青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一把攥住姑娘的手臂,将她拖到床榻旁,塞到床榻深处,放下帐幔,眯着眼笑道:“躺着,别动,不然,你就没命了。” 姑娘一个哆嗦,脸刹那间就白了。 空青冲着摘星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屋子,走到廊檐下,低声道:“ 问明白了吗。” 摘星点头:“她们这一批陈家女眷,都是从不同的人家抓来的,彼此间都不认得,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空青微微蹙眉:“她身上有什么疤。” 摘星道:“属下都问清楚了,她左边儿锁骨那有一处青莲状的胎记,拇指大小。” 空青疑虑重重道:“陈玉英小女儿的尸骨,是不是前日已经烧了。” 摘星道:“是,死无对证了。” 空青点点头:“好,明日一早,让她来侍奉我更衣。” 摘星挑了挑眉:“属下明白,殿下,别让美人等太久哦。” 空青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摘星的背上,笑骂道:“你是嫌我死的太慢吧,去,把那个谁谁谁给我叫过来,那美人我消受不起,便宜他了。” 摘星撇了撇嘴:“有贼心没贼胆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空青大吼一声,作势要踹摘星。 摘星逃得飞快,笑道:“没说什么,殿下赶紧歇着吧,属下这就叫人去。” 合虚山城,三殿下府。 三殿下府离东宫不远,都是皇子府邸,修建的却截然不同,太子府极尽奢华,而秦王府却装饰简明。 文元与空青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模样却有几分相似,只是性子大相径庭,空青小几岁,却是顽劣不堪,文元稳重自持,文韬武略都胜过空青,是官员百姓口中,太子的不二人选,可就是这个不二人选,偏就落了选。 夜色沉沉中,旁人早已安寝了,可天生劳碌命的三殿下文元却还在伏案疾书,手边儿一盏茶早已冷透了,他想都没想就端过来抿了一口。 一个黑衣姑娘匆匆走过来,发髻高挽,正是文元的贴身侍女兰苕,她低语道:“殿下,兰溪传消息过来,说太子殿下果然留下了大部分陈家女眷,剩下年岁大的都发卖了。” 文元抬头:“兰溪也被留下了。” 兰苕点头:“是。” 文元凝神片刻:“兰溪这次及时销毁了本王与大殿下往来的信函,大功一件,本王记下了,你去告诉她,若她能就此留在东宫,日后,本王有重赏。” 兰苕忙给谢晦明续了盏茶:“兰苕姐妹为殿下分忧,不敢居功领赏。” 文元轻轻拍了拍兰苕的手,平静道:“有功当赏,有过该罚,没什么敢不敢的。” 兰苕谢了个恩,继续道:“殿下,太子肆意妄为,竟然劫了法场,殿下可要写个折子,弹劾太子么。” 文元摇了摇头,瞧了眼外头的夜色,月黑风高,正好不露行迹的行事:“劫法场虽然是大罪过,可是不祥的罪过更大些,写折子就不必了,没得惹父皇生气,你去告诉司天台主事,月蚀之事事关国运,大意不得,叫他的折子编的缜密仔细些,别叫人瞧出破绽来。” 兰苕了然:“是,婢子这就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落葵就被管事嬷嬷给薅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茫茫然的去摸水桶。 这府里的丫头欺生,昨天夜里,一屋子七八个丫头合起伙来,把落葵给撵到大通铺最外侧睡着,一整夜的风声在门外呜呜惨叫,她初来乍到的,又有些择床症,熬了半宿才睡着,好像刚刚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人薅起来干活了。 落葵打着哈欠,困的眼泪鼻涕一起流,虽说当初跟师父在终南山上隐居修行时,也是天还没亮就起床,可那会儿心无杂念的,睡得好,不失眠啊,她生无可恋的叹了口气,提着水桶晃晃悠悠的走到井台旁。 “落葵,你过来。”管事嬷嬷在廊檐下大叫了一声。 落葵吓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到井里去,一下子便醒了神儿,回头道:“你吼什么吼,吓死我了。” 管事嬷嬷愣住了,从来没有粗使丫头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仔细端详落葵一番,她也没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一个耳朵,腾腾腾几步走过去,揪着她的耳朵骂道:“小丫头你是要翻天么,才来一天你就敢顶嘴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其实落葵说完那句话,也后悔了,她忘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随时随地都可能没命,这样出言不逊,不是等着挨打呢么,她忙服软道:“嬷嬷,嬷嬷,我错了,我,我还没睡醒呢,我犯迷糊呢,嬷嬷,嬷嬷,你饶了吧,你看我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饶了我吧。” 管事嬷嬷这才松开手,凶狠道:“知道怕就行,去,把脸洗干净,头发梳整齐了,一会跟我走。” “诶,好。”落葵忙收拾利索,垂头耷脑的跟在管事嬷嬷身后,七拐八弯的往外走,这下她可看清楚了东宫内宅的模样,将走过的路仔仔细细的记在心里,她跟着师父修行过五行八卦,默记些道路方位,还是小菜一碟的,只不过这是内宅,要想逃出去,还得搞明白前厅的情况。 空青披着猩红长衫,歪在床榻上,见摘星匆匆进来,他 挑眉道:“来了。” 摘星点头,兴奋道:“来了,殿下,演起来。” 空青噗的呛了一声,瞪着双眸骂了一句:“你小子,能正经点么。” 摘星忙敛眉垂眸,束手而立,一本正经道:“来了,殿下,开始罢。” 落葵跟在管事嬷嬷身后,七绕八绕的绕到了正厅门外。 管事嬷嬷冲着正厅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道:“侍奉更衣,会吧。” 落葵怔了怔,更衣,不就是换个衣裳么,没长手啊,自己不会换啊。 管事嬷嬷讥讽道:“怎么,连更衣都不会啊,你爹娘怎么教的。” 落葵瞥了管事嬷嬷一眼,头轻轻一摆,大阔步的就往正厅里走。 谁料就在此时,从厅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落葵硬生生停下脚步,管事嬷嬷在身后不断催促,她也不肯上前一步。 惨叫声刚刚停歇,又从厅内飞出带血的剪刀,刀尖儿滴血的匕首,都扎在落葵面前的青砖锋利,血溅到她的鞋面儿上。 落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唯独有个毛病,怕见血,哪怕是番茄酱抹在地上,她也是要抖三抖的。 她低头看到鞋面上的血印子,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在地上。 “人呢,还不来给本宫更衣,等着本宫把你们剁了喂狗么。”厅内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大骂。 喂狗,不能喂狗,得活着,落葵吓得回过神来,拖着不停打转的腿肚子,走到厅内。 空青站在床边儿,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望着落葵道:“更衣。” 落葵嘟囔了一句阎王脸,拿过衣架上的朱砂色外衫,替空青更了衣,虽说手法不慎捻熟,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周国与吴国大战,旋复花奉命刺杀黄芩,旋复花在刺杀即将成功之际,认出了黄芩,成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刺杀失败。后来,旋复花设计使自己假死,脱离杀手组织,进入周国做琴师,可是黄芩已经忘记了她。 庆功宴上,旋复花为黄芩抚琴,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弹错了音符,令他回头,却仍旧没有认出来她。 旋复花被国主赏赐给黄芩为侍妾,黄芩还是不喜欢她,不记得她,旋复花假死的真相被主子识破,追到黄府,逼她替他杀人,否则就要揭穿她的身份,还要派别人杀掉黄芩。 旋复花被逼无奈,为了保护黄芩,屡次出手杀人,黄芩撞上了旋复花杀人,要将她赶出去,旋复花伤心离开黄府。 周吴二国再起战事,黄芩领兵出征,旋复花夤夜造访,提醒黄芩小心内奸,小心埋伏,黄芩不信,将她轰了出去。 最终,黄芩中了埋伏,全军覆没,旋复花挡在了他的面前,救了他,黄芩问她为什么救他,她说不许黄芩死在别人手里,要死,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黄芩独自离去,终成一代名将,而旋复花流落民间,中的箭有毒,毒发,几年时间风华绝代的美人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妇人。 【火光舔过的骨骼,白森森的横在生死间,至今日,他方才明白,他尚未迟暮,红颜竟已成枯骨。未来得及说出的宁负如来不负卿,也只化作一句空叹。】 佛珠转动渐快,在雪洞白墙上投下一片幻境,半夏缓步踏了进去,真实的置身于万年前了。 只是六曲忘了告诉他们,那是个漫天飘雪的寒冬时节,冰雪琉璃是好看,却也冷得刺骨,他们一袭单衣,半点寒风也挡不住,喷嚏鼻涕一涌而出,什么淑女风范顷刻间荡然无存了,京墨倒也贴心,忙不迭的祭出了东海神珠,他们周身登时就如笼了火炉子,暖意融融,不由得挨近了京墨,他洋洋自得道:"瞧出我的好处了罢。" 隆冬时节,雪下的极大,远处的山脉如连绵不绝的银色巨龙,盘踞在天际边,山间极静,活物皆寻了暖和地儿躲着,连轻软雪片坠地之声都显得格外分明。 在幻境中,他们形同虚影,随着六曲出了深山古寺,他的僧鞋踩着被雪掩盖的枯枝残叶,轻盈的不曾留下一丝脚印,想来是身负上乘功夫。 万年前的六曲,三十岁的面庞青嫩的能掐出水来,半夏惊觉,原来做了鬼也并不意味着时光停驻,依然是会匆匆老去的,万年后的六曲,已然是垂垂老矣,且不论暮年的他是何等模样,年轻时的他还是很有看头的,只可惜了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麻色僧袍,成了他与滚滚红尘间的万丈高墙。幸而他一直居于山野,若是居于市井,不知又要惹下几多情债,误了多少如花女子的终身。 落葵咂咂舌,京墨递过条帕子,正经道:"快擦擦,口水流下来了。" 她面上一红,连连打着他的手背,笑骂道:"什么呀,我是羡慕人家的功夫,你别胡思乱想。" "我也没说你是看上了他的美色,典型的不打自招。"京墨狭促笑着。
第四百八十七回 狐狸尾巴
“师尊,这,伤的有些重了。”君葳蕤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愁肠满腹的叹了口气,这伤太重,重的出乎意料之外,她胆战心惊的望着,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黄芩微微皱眉,小姑娘家家的,遇着点事儿就容易慌,他缓过一口气,忍痛平静道:“无妨,接罢,为师受得了。” 君葳蕤深深吸了口气,拿过一块布塞到黄芩口中咬着,想了想,她又挑起一簇长发,塞到自己口中咬着,才摩挲着开始接骨。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伤处,凝神静气,眸光转也不转,鼻尖儿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阳光穿透树影筛在上头,肌肤呈现出半透的莹白之姿。 黄芩痛的冷颤不止,死死咬着布不发一声,而君葳蕤眉心紧蹙,手上又稳又利落,少了平日里的柔弱,多了几许坚毅执着,倒是格外拨动人心。 江蓠不自在的轻轻咳了一声,转眸望向远处,脉脉翠竹在风中婆娑,哗啦啦作响,竹影状若波涛。 黄芩伤的这样重,路肯定是走不了了,背着也难长久,看来还是得做一副担架抬着走。 江蓠算了算路程,此地离天一宗的暂歇之地并不算远,若全力赶路,一日便到,但抬着黄芩,速度快不了,两日内能到便是万幸了。 他飞快的钻进竹林中,林中传来刀斧劈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刹那间竹叶散乱,碎石纷飞,一根一根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粗壮竹竿倒在了地上。 收拾完了伤口,看着已陷入半昏迷的黄芩,君葳蕤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抹满脑门子的冷汗,回首一看,不见了江蓠的踪影。 她心下一沉,以为江蓠抛下他们了,百感交集的心绪浮了上来,她眼窝又酸又涩,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就砸了下来,砸到鹅黄色的缎子鞋面儿上。 江蓠背着一捆竹竿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他愣了个神儿,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好像他没说错甚么,也没做错甚么。 既然与他无关,他也就没有多问,抿了抿唇,把竹竿哗啦啦的撂在地上,找了一件儿半旧长衫撕成长布条,麻利的绑了一副担架。 君葳蕤已回过神来,原来江蓠并没有抛下他们,而是砍了竹竿绑担架,他还真是个贴心人,并不是面上的那般纨绔。 她的泪倏然收了个干净,露出欢喜的笑影儿,看了看那担架:“江少主这担架绑的真不错。” 江蓠没有接话,却转头走到黄芩身旁,拉过那只完好的左手,黄芩整个人便软塌塌的趴在了他身上,他没甚么情绪波澜的淡淡道:“过来搭把手。” 君葳蕤“嗳”了一声,回了神儿,忙帮着江蓠将半睡半醒的黄芩放到担架上。 瞧着君葳蕤手足无措,江蓠叹了口气:“趁着天还早,赶紧走罢,这个地方太诡异了,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君葳蕤忐忑不安的点了点头,看着那担架,发起愁来。 江蓠也愁,一副担架两个人扛,可那个人生的弱不禁风,即便扛得动,也坚持不了太久。 可是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着江蓠的招呼声,君葳蕤与他一同扛起担架,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去。 只走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君葳蕤便膝盖发软,两腿打飘,像是走在了棉花上,一走一晃荡。 肩上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血渗透衣衫,细嫩的皮肉经不住这样的磋磨,疼的她连连抽着冷气。 可江蓠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始终一言不发的往前走,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一眼狼狈的她。 她几次张嘴,想要说停下来歇一歇,可看着他的背影,她凭空生出不愿被他看低了的念头,便咬牙撑了下来,撑到现在。 她已经走到麻木,浑身上下只有痛和累,连嘴都不想张了。 江蓠察觉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呼吸和凌乱的步伐,也察觉到自己走的太快了些,忽略了那只是个修为低微的柔弱姑娘。 他回头看了君葳蕤一眼,见她脸色苍白,汗水浸透鬓边,连发髻都散了下来,不禁一愣,原本催促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改口道:“在这里休息片刻再走罢。” 放下担架,君葳蕤瘫在地上喘了半天的气,揉着肩头道:“江少主,我不行了,今晚就在这歇了罢,别再赶路了。” 这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还亮着呢,江蓠环顾四围,此地背靠山壁,唯一的一条路尽头是成片的石林。 日光落在灰白色的嶙峋怪石上,地上筛满了奇形怪状的影儿。 一层淡薄的猩红雾气掠地而起,在石林间飘飘荡荡,仔细轻嗅,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其间。 这是个诡异的地方,不宜久留。 江蓠仰首望天,天际边腾起浅浅的暮色,这魔灵域中天黑得早,又不能在深夜里赶路,若不趁着这个时间穿过石林,便只能在此地留宿了。 他想继续往前走,又 怕把君葳蕤累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斟酌了片刻,他点头道:“也好。” 君葳蕤彻底松了口气,清理干净地面的灰尘和树叶,铺了一块花布坐下。 血浸透了衣衫,她揉着肩头,疼,太疼了,她忍不住皱着眉头,哼出了声。 江蓠看了看君葳蕤,没说甚么,只环顾四围一圈儿,转身就走。 走了一路,累的手脚发软,磨破了肩出了血,又经了生死一线,君葳蕤没等来江蓠半句安慰的话,她顿时委屈的直想哭,眼圈一红,鼻头微酸,泪便从眸底滚了出来,一粒粒晶莹剔透滑过脸颊,落在裙衫上。 她委屈极了,一颗心像是浸在冰水里,又冷又疼,越哭越起劲,任凭眼泪把杏黄裙衫洇出一朵朵暗黄色的花。 江蓠扛着一捆柴,柴上挂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肥硕野鸡,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就是君葳蕤哭的泪水涟涟的模样。 他彻底愣住了,认认真真的反省了一番,自觉并未有言语失当,既然不是他的错,那他也不打算哄,便挑了挑眉,不言不语的笼了火堆,开始料理那只五彩斑斓的野鸡。 抹脖子放血,烧水拔毛,这些都是做熟了的,君葳蕤终于将委屈哭了个够,看着江蓠做这些,她惊诧低语:“江少主,你竟然还会做这些。” 江蓠挑眉,可不是么,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做这些,他会的这些,皆是因为她,想到那个亦正亦邪的姑娘,他不自觉的挑唇一笑。 这一笑若轻漪,波光潋滟的掠过君葳蕤的心间,她眼中闪过惊艳的光,抿了唇,垂眸去看拆好了的鸡肉,穿在清洗干净的树枝上。 “会烤这个么。”江蓠穿好鸡肉,将拆下来的鸡骨放在粗陶罐中,添满了水,搁在火堆旁,用小火慢慢炖着。 君葳蕤出身富贵人家,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入都有十个八个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即便是在花林山上,跟随黄芩学医之时,她也是带了丫鬟随侍的。 这一次进魔灵域,她身边没有带服侍的人,一路上吃的都是冷食,干巴巴硬邦邦的,实在是难以下咽,但,她不会做,不能因为难吃就把自己活活饿死,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的吃了。 她忐忑不安的摇了摇头:“我,我不会做这个。” 江蓠料到了君葳蕤不会,点了点头:“那你就去看着黄芩罢,别在这耗着了。” 一听这话,君葳蕤的脸唰的一下白透了。 他不待见她,嫌她蠢笨无用,不愿意多看她一眼,想找个由头将她撵得远远的。 想到这些,君葳蕤的心像是被甚么东西扎了一下,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她狠狠咬住下唇,睁着双眸,泪扑簌簌的就往下掉。 江蓠顿时头大如斗,想不通自己几时有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本事,一句话就能招来滚滚泪流,究竟是这姑娘太娇气柔弱了些,还是自己太不近人情了些。 他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满心尴尬:“君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这荒郊野岭的,黄芩又伤的太重,若是夜里发起烧来,可是不好办,才让君姑娘去守着的。”他慢慢翻动鸡肉,灼热的火苗舔过,发出滋啦轻响:“这肉还得一会,好了我叫你。” 不是撵她走,不是嫌弃她,一切就还有的商量,君葳蕤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好。” 君葳蕤浸湿了帕子,仔细擦拭黄芩脏污的脸庞,又润了润干咳开裂的唇,一想到后面还要扛着担架走上整日,她就愁从心生。 太愁人了,走不下去了怎么办。 夜渐渐深了,弯月躲进层云中,幽蓝苍穹上缀满了闪烁星辰,左一簇右一把,像极了明亮银钉,银光闪耀。 这只野鸡足够肥硕,油水落在柴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撒了大粒粗盐和孜然粉的肉香,随着夜风起伏,一缕缕钻进鼻孔。 君葳蕤猛然回头,正与江蓠的双眼对上,她局促不安的躲开,讷讷道:“是好了么,我闻到香味了。” 江蓠平静点头:“你过来吃罢,我先把鸡汤给黄芩喂了。” 君葳蕤点点头,依言过去。 黄芩半睡半醒间,却还知道吞咽,一罐儿鸡汤倒是喂进去大半。 知道吃就好,不管多重的伤,多难好的病,只要还能吃得下东西,就能好的快一些。 江蓠松了口气,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太沉了,扛的他的个子都生生矮了三寸。 魔灵域中的夜里凉了几分,就着火堆的热乎劲儿,江蓠一撩衣摆,正打算就地而坐,却被君葳蕤拦住了。 她拿了块蓝底儿白花布,铺在地上,娇俏一笑:“地上脏。” 若搁在从前,江蓠肯定是要嫌弃死这块尘土飞扬的地界的,可他跟着小妖女逃亡一路,甚么脏的臭的没经受过,这点灰算甚么,他拈起小花布,笑着递给君葳蕤:“没事,我不嫌脏。” 江蓠不是那种肃然端正的长相,眉眼间原本就带了几分明艳戏谑,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脸庞,自有一番风流艳丽流泻下来。 君葳蕤看的痴了,她知道,她陷在这一眼惊鸿里,走不出来了。 江蓠没留意到君葳蕤的念头,看了看没有动过的鸡肉,便将两条鸡腿都抓在了手中。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虽不及小妖女做的,但也不差,不禁诧异道:“看来君姑娘不喜欢吃鸡肉啊。” 君葳蕤愣住了,这话头不对啊,碰到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是男子问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坦,胃口不好,吃不下饭,然后再哄一句劝一句,让一条鸡腿给姑娘吃吗。 她眸光一动,落在两条鸡腿上,吞了口唾液,她也饿了,是真饿了,可还得端着,温婉笑道:“没,没有,我是在等江少主一起吃。” 江蓠举着鸡腿愣了个神儿:“哦。”他手上一动,低头将另一条鸡腿也啃了一口,继续道:“你看,说晚了,两条鸡腿我都咬过了。” 君葳蕤以为江蓠听了这话,会将另一条鸡腿递给她,却不想他的脸皮这样厚,心肠如此坏,竟将另一条也啃了一口,顿时尴尬极了,窘的脸都红了,只好撕下一只鸡翅膀,又羞又怒的违心道:“不,不用,我有鸡翅膀就够了,晚上不能吃太多,会,会发胖。” 江蓠才懒得深究君葳蕤是怎么想的,只嘿嘿一笑,左右开弓,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两条鸡腿啃成了光秃秃的骨头。 随后,他伸手一抹油光光的嘴,拨弄了下火堆,又填了些柴火进去,才安安稳稳的枕着手臂躺下,望着满天星辰:“早点歇着罢,明日一早就赶路。” 君葳蕤只刚刚啃完了一只鸡翅膀,还饿着呢,可看着江蓠已经躺下了,她又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只好冲洗干净双手,从包袱中抖出一块床褥铺在地上,一块小薄毯在身上搭着,隔着跳跃的温暖火光,望见江蓠晦暗不明的脸庞。 她心旌荡漾了一下:“江少主,夜里冷,你要不要盖点甚么。” 满天星辰明亮的光落在江蓠脸上,真有几分如玉公子的翩然风姿,他双眸微阖,简单一语:“我不怕冷。” 君葳蕤哽了一哽,一口气堵在心口中,上不去下不来,原本饿的空荡荡的肚子,顷刻间被一口恶气给塞满了。 江蓠眼波一转,低低轻笑,他虽没有转头看上君葳蕤一眼,但也猜出来了她在想甚么。 想做甚么,或者不想做甚么,都是一句话的事,不说,却让人猜,江蓠嗤的一笑,摇了摇头,他可没这个心去猜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多累得慌。 夜色渐深,四围静谧下来,唯有火堆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传的极远。 月华投在石林中,高高低低的深幽暗影在地上晃动,那层猩红的薄雾似乎浓密了些,血腥气悠悠荡荡散开,不知不觉间便沁入骨髓。 黄芩喝了那碗鸡汤,精神和气力都好了许多,但始终在半睡半醒中,没有哼上一声。 而江蓠和君葳蕤并排躺在黄芩身边,呼吸清浅,显然并未睡熟。 石林间的红雾陡然无声的凝聚起来,像是被甚么东西刺破了一般,转瞬却又稀薄的扩散开来,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片虚空。 几枚银光闪闪的箭矢无声的划破夜空,留下一道银色的半弧涟漪,冲着江蓠二人激射而去。 江蓠陡然睁开眼,下意识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扑在了君葳蕤身上。 箭矢擦着江蓠的后背而过,“滋啦”一声,挑破了他的衣裳。 君葳蕤也醒了过来,江蓠的脸贴着她的脸庞,她顿时羞的满脸通红,一颗心狂跳不止,这梦寐以求的时刻,竟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石林处一阵窸窣,从薄雾中走出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一身红裳,脸带猩红面纱的姑娘,怔怔望着姿态暧昧的江蓠二人。 江蓠转头,看到那姑娘的模样,大吃了一惊,四目相对,忙喊了一声:“落,小,小妖女。” 那红裳姑娘正是落葵,这一行人,正是大刺啦啦赶往魔宫的落葵苏子一行人。 电石火光间,君葳蕤的反应出奇的快,她伸手揽住江蓠的脖颈,颤巍巍的嗔了一句:“江少主。” 这又软又糯的声音落在心间,落葵打了个寒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秀眉微挑,稳稳当当的坐到火堆旁,恍若无事嬉笑了一句:“江少主继续,本尊只是路过,暖和暖和,没有打扰江少主罢。” 江蓠忙不迭的从君葳蕤身上滚下来,窘迫慌张的连手脚都无处安放了,小心翼翼的凑到落葵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妖女,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落葵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冲着苏子等人点了点头:“江少主既然没意见,你们就都坐下罢,好好歇一歇,天亮了再赶路。” 苏子狭促的望着江蓠,笑的格外别有意味,像是在说被抓了个现行儿罢,早知道你是个纨绔,这回终于忍不住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罢。
第四百八十八回 魔宫惊现
江蓠恼羞成怒的瞪了苏子一眼,举了举拳头,又放下来紧紧攥住落葵的衣袖,一脸讨好的笑道:“小妖女,你怎么来了,饿了罢,我把鸡肉热一热。” 落葵扫了一眼,撇了撇嘴,嫌弃道:“腿儿都没了,我吃甚么。” 江蓠为难的蹙眉:“这个。”他拿出枚寒光凛凛的锋利匕首,将凉透了的鸡肉削成薄片,架在火上轻轻一撩,肉片卷了边儿,呈现出焦黄的颜色,肉香混合着孜然的异香,十分好闻。 他捏着肉片递到落葵唇边,笑道:“尝尝。” 落葵尝了尝,点头笑道:“不错啊,江少主,手艺见长啊。” 得了夸奖,江蓠笑意更深,手上利落的削着肉片。 君葳蕤裹着薄毯,将头埋在毯子下头,如同吞了青梅,心里洇出一汪酸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出方才那样的事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又羞又恼,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更何况,更何况自己不但做了那样的事,还沦为了遭人无视的笑柄,真是得不偿失。 吃饱喝足,落葵走到山壁下,刚要坐下,江蓠就拦住了她:“等等,地上凉,湿气重。” 他不知从何处抱来了干枯的草铺在地上,连个人并肩靠坐在山壁下,半晌无语,他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了一句:“方才,我真的甚么都没干。” 落葵挑眉:“我知道啊。” 江蓠微怔,原本准备了满腔子的好话都没了用处,不禁蹙眉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落葵笑了:“我看到的啊。” 江蓠更茫然了,看到的,看到方才那副场景,不应该更急了么,若是脾气不好的,只怕就要抡菜刀了。 落葵继续笑:“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甚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这点事儿我再想不明白,这也太傻了罢,眼见不一定就为实,还得看人心,人心不动,看到的都是假象。” 江蓠喜出望外的抱住落葵,笑了。 他一直觉得,落葵不是个大家闺秀,没有闺秀的大方懂礼,可他没有看错,她是个最通透不过的,半点小家子气都没有。 君葳蕤从薄毯缝隙中看着相互依偎的两道暗影,心下沉了又沉,这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小妖女竟是个这么心宽之人,半点都不介怀。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天气极好,天空呈现出一汪蔚蓝,这是进入此地后,头一次难得的好天气。 落葵看了看黄芩,心下一叹,这可怜的老头儿。 黄芩已经醒了过来,像是看出了落葵心中所想,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艰难道:“小,小妖女,老夫,不用你可怜。”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会读人心的可怜老头儿,流年不利还嘴硬,她笑道:“本尊没有可怜前辈,只是前辈这些年也太倒霉了些,听说东海有仙山,名洛迦,很是灵验,前辈不如去烧个香拜一拜,转转运罢,不然这样倒霉下去,今日是重伤,指不定明日就是要命了。” “你,你敢咒老夫。”黄芩抬起手,颤巍巍的指着落葵,气的浑身直发抖。 落葵挑眉,一脸无辜,眸光清澈:“没有,这怎么是咒前辈嘛,这分明是给前辈指了条明路,去拜一拜,指不定就时来运转,心想事成了呢。” 黄芩起了个倒仰,嘴角抽了抽。 落葵唇角一弯,笑若春花,格外清澈:“不过,东海丹赑可是个厉害的,素来雁过拔毛,对了,前辈这伤,看着是东海丹赑打的罢,啧啧啧,”她啧了啧舌:“看来前辈打不过东海丹赑,那就得多带些银子去了,买路钱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江蓠抽了抽嘴角,这么厉害的一张嘴,万一把黄芩气死了可怎么好。 可显然他想多了,黄芩气的怒火中烧,一鼓作气竟然坐了起来,呕出几口血来,指着落葵骂道:“你个小妖女,老夫,老夫饶不了你。” 君葳蕤见状,惊呼了一声,踉踉跄跄的扑了过来,捏着帕子擦拭着黄芩的唇边,回首恶狠狠的瞪了落葵一眼。 妖女就是妖女,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分明打的是趁病要命的主意。 落葵呵呵一笑,眸光越发似水波荡漾,清澈见底:“哎呀,前辈火气这么大干甚么,都吐血了呢,你看,这怎么就坐起来了呢,看来气一气,有利于伤势愈合。” 黄芩低头一看,衣襟上的血迹是暗沉沉的红色,显然是几口淤血,他沉下心神略一调息,只觉浑身疼痛减轻了,胸口也没那么憋闷了,他不知道这是落葵有意帮他排出淤血,还是歪打正着,只眸光复杂的望着她,口中不肯饶人:“小妖女,你等着,看老夫不打死你。” 落葵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那,前辈可要好好养伤,好好活着,本尊等着前辈来打,哦,不,等着前辈来讨打。” “你,我。”黄芩气的几乎要背过气去了,冲着君葳蕤骂道:“还不快走,等着看为师被人气死么。” 不待君葳蕤说话,落葵便有轻悠悠的笑了起来:“前辈,气死多亏啊,没被东海丹赑打死,却被本尊气死了,这要是传了出去,保不齐可以写个戏本子出来,流芳百世呢。” 黄芩再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他就真的要气的吐血而亡了,忙招呼君葳蕤和江蓠,抬着他赶紧走了。 落葵却在后头不依不饶的笑道:“前辈,跑慢些,本尊看你那小徒弟弱得很呐,若是跑散了架,可没人心疼的。” 君葳蕤窘的面红耳赤,跟在江蓠后头,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苏子拍着落葵的肩头,笑的直不起腰来:“行了,人都被你吓跑了,就别喊了。” 落葵冷冷哼了一声:“动我的人。” 苏子大奇:“你昨夜不还大度的很,毫不在意的么,怎么今日就这么小心眼儿了。” 落葵挑眉:“我这怎么是小心眼儿呢,我这分明是为她好,敲打敲打她,以后再动甚么心思时,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动心思的那个斤两。” 苏子嘁了一声,给了落葵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儿。 说话的功夫,江蓠却又腾腾腾的跑了回来,在落葵跟前站定,看了看苏子,又看了看那七八个弟子。 落葵狐疑道:“怎么了,落甚么东西了么。” 晨光静静流转,淡而薄的洒在落葵的鬓边,她清冷的眉眼愈发透亮空灵,看起来像是隔在极远极远的云端,飘飘渺渺的清澈虚幻。 江蓠望着淡若虚影的人,他没有藏起自己的心思,也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动作,伸手拉过落葵的手,声音轻柔:“魔宫会很乱,你一定要当心。” 落葵清淡的眉峰高高挑起,神情淡然而笃定:“放心罢,倒是你,树大招风的。”她戏谑的望了望远处的杏黄身影,撇了嘴:“当心欠下甚么债,还不起。” 江蓠皱了皱鼻尖儿,佯装使劲儿闻着甚么,哈哈一笑:“小妖女,我怎么闻着这么酸啊。” 落葵嘁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两痕若有若无的微红,莫名的有些羞,她张口啐道:“还不走,莫不是等着我把黄芩活活气死,你好就地挖坑埋了他,正好省事儿了。” 江蓠嘿嘿轻笑,深深望了落葵良久,才转身离开。 刚走出去几步,江蓠猛然转身,冲着落葵大力挥手,大喊起来:“小妖女,我在魔宫等你。” 落葵抿唇不语,只轻轻挥了挥手。 魔宫就在前方,她心里明白,此时大概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平和与宁静的时光了。 各宗派从四面八方赶到那座巨大而深邃的城池外,高耸的城门已被打的七零八落,城中处处可见残垣断壁。 彼时晨曦初起,洋洋洒洒落在那些黝黑高大的建筑上。 黑漆漆的墙壁上,折射出灿烂的赤金光芒。 晨光里寂静的城池中,有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飘飘荡荡,熏得人灵台一震。 只见这些空寂的街面上染了刺目的鲜红色,那红色深深浅浅,沿着砖缝深入到泥土中。 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和残肢断臂,有些是长相怪异的魔灵族人,有些则是身着不同服饰的各宗派弟子。 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烈的大战,胜负不明,死伤惨重。 风云突变的半空中,两道人影遥遥相对而立。 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兽皮裙子,皮毛间缀满了拇指大的随珠,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幽微光,就像星辰在周身荡漾。 他肩头上绘满了黄绿二色的图腾,脸上的鹰钩鼻子颇为奇异。 而另一个身形敦厚,牙色长袍在晨风里翩跹,整个人气息强悍。 这两个人皆面色不佳,身上染了斑斑血迹,看样子也各有损伤。 惨兮兮的两个人,一个正是魔灵族的族长,而另一个则是天一宗的宗主江芒硝。 “你们这些无耻的入侵者,觊觎鬼帝夜合的遗宝,实在罪该万死。”族长气的脸色涨红,破口大骂。 江芒硝不动声色的揉了下胸口,眼前这人野蛮不堪,修为深不可测,交手之后,竟打了个两败俱伤。 他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脸上却不露分毫,平静一笑:“阁下错了,鬼帝夜合早已灰飞烟灭了,这宝藏,自然是能者得之。” 族长起了个倒仰,双手一催,衣袖迎风鼓胀,冲着江芒硝厉声大喝:“那你就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如愿以偿。” 江芒硝聚起一口气,丝毫不敢大意的掐诀应敌。 就在江芒硝和魔灵族族长对战之时,江蓠冲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天一宗弟子见状,皆缄默着鱼贯而入,偶有一两个尚有反击之力的魔灵族人冲过来,天一宗弟子便挥手一劈,短促的哀嚎声响起,街巷瞬间清净了。 其他宗派见天一宗已开始进入魔宫,便也不甘落后,纷纷走了进去。 江蓠在城门口巡弋片刻,并未看到茯血派和落葵的身影,他不觉一怔,莫非,她竟放弃了此地。 来不及多想甚么,便听到即墨清浅叫他,他忙回头,跟在天一宗弟子后头,警惕的望向四围,且走且停。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天地间一阵晃动,撼天动地的巨响在虚空中炸 开,魔灵族族长发出痛彻心扉的一声喊叫,从半空中重重砸到了地上。 他的身躯狠狠抽搐了几下,瞪大了双眸,没了声息。 一缕一缕黑漆漆的雾气从他的身躯钻出来,晨风一拂,消散于无形了。 他的身躯彻底成了一具空荡荡的尸身,半点生机都没有了。 江芒硝感怀不已的望了一眼,修为高深又如何,人死如灯灭,终是一场空。 他叹了口气,警醒自己要步步当心,不能也落个同样的下场。 他只消沉了片刻功夫,便转瞬追着天一宗而去。 这处魔宫地域极广极大,众多宗派弟子如星辰般散落其间,越走越深,离城门越来越远,三三两两的寻找起来。 城门处彻底空寂了下来。 临近晌午时,落葵一行人才慢悠悠的赶了来,在城门处巡弋片刻,手一扬,一簇鲜红的星芒便腾上虚空,无声无息的绽开。 不多时,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袍男子从远处疾驰奔来,在落葵面前施了一礼:“尊上。” 落葵点了点头:“都进去了。” 灰袍男子道:“是,各宗派弟子都已进入魔宫深处。” 落葵凝神:“弟子们都到了既定位置了么。” 灰袍男子点头:“都到了,魔灵山脉中也都布好阵法了。” 风拂过覆面的轻纱,落葵抬眸望了望深邃的魔宫,举步向前:“走罢,去看看魔灵族族长的尸身。” 灰袍男子点头:“属下等一直守着他的尸身,没有人靠近过,也没有人动过。” 落葵不语,由那灰袍男子带着,径直往魔宫走去,最终在街巷停下,偏着头望了望倒卧在地魔灵族族长的尸身。 的确是死透了,此一役,族长身死,魔灵族族人死伤殆尽,即便有一两个侥幸逃生的,也难成气候,这魔灵族,算是就此覆灭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了一眼,退了一步,双手一催,眉心处红雾翻滚,一朵妖娆的花破肤而出。 苏子见状,气定神闲的掐了个诀,在四围落下几道红芒。 红芒飘荡,袅袅散开,将几人的身影遮盖的若有似无。 幽冥圣花在族长身上略一停滞,打了个旋儿,便像是找到了甚么宣泄之处一般,疯狂的扑了进去。 那具尸身已肉眼可见之速,飞快的骨肉分离开来。 不多时,那尸身变成了一具森然白骨,令人称奇的是,那骨骼上刻满了诡异的灰色符文。 落葵挑眉笑了笑,手上法诀一变,虚空中一阵涟漪浮动,幽冥圣花竟闪动了出来,在白骨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那些诡异符文像是活了过来一般,从骨骼上剥离而出,在幽冥圣花的牵引下,扑在虚空中缓缓流转。 这些符文无声的扭曲转动连成一片,不过片刻功夫,便赫然连成一副地图,灰色的山山水水,沟壑纵横,灰色的蝇头小字。 落葵定睛望了三息,随后衣袖轻挥,那地图哀鸣一声,消散无形。 “这么快就记下了。”苏子笑眯眯的问道。 落葵点头:“记下了,这只是魔灵山脉地图,没那么繁琐。” 苏子挑眉,他就羡慕落葵这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记人记事记得清楚也就罢了,还记仇,芝麻大点的小事,能记一辈子。 落葵转眸又去看那一堆白骨,褪去了灰色符文的骨骼,露出惨白惨白的光。 她眸光一缩,竟蹲下身子,伸出两指拨弄起那一堆白骨。 苏子也蹲了下来,看了半晌道:“怎么了,这骨头有甚么问题。” 落葵拨弄了会儿,蹙眉道:“得到的消息是说,魔灵山脉中的地图,就藏在魔灵族族长的骨骼上,可为何分离出地图后,这些骨头还是这般诡异。” “诡异么。”苏子拈起一根,仔细看了看,那些惨白惨白的光芒像是有灵气,在骨骼上扭曲挣扎,有些竟逸出他的指缝,他点了点头,叹道:“是挺诡异的,可是咱们带着这么一把骨头赶路,也不大吉利罢。” 落葵挑眉微笑,掐了个诀。 那朵幽冥圣花破肤而出,在虚空中略一闪动,一枚花瓣剥落下来。 花瓣在一根骨骼上停了下来,而惨白的光竟冲着花瓣蜂拥而去。 白光散尽,那根骨骼飞快的扭曲变形,最后聚成一枚巴掌大小的骨牌。 那莹白骨牌光秃秃的,没有半点花纹和字,只是形状颇为不凡,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分明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 她如法炮制,足足祭炼了一盏茶的功夫。 额角和鼻尖儿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抹了抹汗,望着形态各异的骨牌摆了一地,不禁露出一丝笑来。 “魔灵山脉的地图封印在族长的骨骼上,又将自身的骨骼祭炼成了这些骨牌,那么这些骨牌必定与鬼帝的遗宝有关。”苏子惊叹道。
第四百八十九回 出行
不知过了多久,安排好一切的李曦然,在屋内焦急的踱来踱去,猛然间听得窗外传来三声熟悉的鸣叫,他暗暗松了口气,透过虚掩的窗缝望见两个纤瘦的身影,头也不回的轻快跑出东华门,而外头早已候着了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马车,载着二人一路疾驰而去,高大厚重的暗红宫墙旋即被远远抛在夜色中。 灰色马车载着二人,一刻不敢停歇的狂奔而去,直到远远的躲开了合虚山,才缓了下来,徐徐驶进了金陵城的街市,车轱辘碾过湿滑的青砖地,碌碌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巷中传的极远。 透过车窗相望,青色天际渗出烟雾般的鱼肚白,五月里的晨起,空气中仍透着微凉气息,夹杂着秦淮河水,湿漉漉的萦绕着。 日头渐高,秦淮河上的丝竹觥筹之声渐低,最终消弭无声,归于沉寂,而金陵城中的街市有了些熙攘人声,两侧林立的店铺纷纷开门做起了生意,小贩们的吆喝声声不绝于耳。 落葵指尖轻挑,撩开车帘子,露出一张芙蓉秀脸,似是贪婪而又不舍的望着眼前的一切,这熟悉的街市和转角处有些破败,早已无人居住打理的林府深宅,令她心头弥漫起恍如隔世的惘然。 她回神轻叹了一声,祉岚握住她的手,宽慰的说道:“小姐,费了如此大的功夫才出来,眼下已到了咱们府前,进去看看吧。” 落葵点了点头,祉岚冲着正在驾车的茗烟低声吩咐了一句,他应了一声,马车碾过街巷,转了个弯向林府驶去,扬起的尘土在车后纷纷扰扰。 合虚山里一如往昔,宫女太监忙碌的洒扫庭院甬道,交好的妃嫔也趁着晨起的和煦微风,四处走走。 昨日绯烟宫发生的异状,早已传遍了整个紫垣,韵贵嫔一大早便赶到绯烟宫,想要劝慰落葵,却不想吃了个闭门羹,被修纯恭恭敬敬的送了出来。 此时的韵贵嫔满腹狐疑,扶了琦袖的手,绕着芙蓉池连连踟躇起来,她隐隐觉出绯烟宫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修纯对答沉稳如昔,并未有不妥,可她却瞥见了冷翠在一旁探头探脑,整个绯烟宫静谧的有些诡异,也不见祉岚的踪影。 韵贵嫔歪着头想了半响,却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她所谓的异常,或许皆是为着世子的事,落葵心绪烦乱,众人皆小心翼翼所致,念及此,她自嘲的微微摇头笑了笑,笑自己太过疑心了。 正想的出神,猛然间她耳畔传来些极低极细环佩之声,正循声望去,琦袖却陡然拽住她的衣袖,二人极快的蹲在了绿树丛中,隔了重重树影相望. 不远处的情景一丝不落的映入她的眼眸,那是若隐若现隐藏着的两个身影,细细分辨下来,像是一男一女,凑得极近,似是在窃窃私语的说些什么,韵贵嫔微倾了身子,尽力听来,却听不分明。 韵贵嫔与琦袖大气也不敢出的猫着身子,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二人的腿脚都有些酸麻了,远处暗影中的两个人方才分头离去。直到二人走了许久,韵贵嫔才长吁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满腹狐疑的思量起来。 “主子,瞧身影,那男子不像是个太监,那女子像是樱主......”琦袖正欲说下去,却被韵贵嫔极快的捂住她的口鼻,沉沉的说道:“今日之事,半个字也不许透出去。” 琦袖被韵贵嫔这恶狠狠的神情吓了一跳,挣扎了一番后,颤颤巍巍的说道:“奴婢知罪,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韵贵嫔点点头,正欲再交代些什么,却斜眼瞥见映昭容小心翼翼的护着肚子,似笑非笑的走到近前,正欲向她行礼,她不动声色侧了侧身子,避过这一礼,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姐姐如今身子金贵,妹妹可受不起这份礼。” 这酸溜溜的话语令映昭容掩口哧哧笑道:“娘娘说笑了,娘娘的位份在那摆着,嫔妾无论如何是不能乱了规矩的。”说着,映昭容围着韵贵嫔绕了个圈儿,目光上下轻扫了半响,最后落在了她的腰身上,掩口轻笑道:“娘娘果然是年轻,腰身仍是这么好,姐姐是比不了的。” 韵贵嫔的面色变了数变,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发怒,只是莞尔一笑:“姐姐身怀皇嗣,仍是这般牙尖嘴利,莫不怕......”说着,似是有意望着映昭容隆起的小腹,隐隐含着冷笑,言下之意是再明白不过了。 映昭容亦是不闹不怒,以手掩肚轻叹道:“娘娘听些嫔妾牙尖嘴利倒是没什么......”说着,她的目光远远的落在方才那两个人停留过的地方,微微一顿续道:“但若是娘娘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就只怕不是嫔妾的几句玩笑话能了的了。” 韵贵嫔一副无知无觉的神情,撩起滑落在额前的碎发,诧异的说道:“姐姐说的话,妹妹听不明白。”言罢,她眸光流转,笑意盈盈的望着映昭容。 微风穿花度柳的扑了过来,吹皱了远处的一汪凝碧,裹着花芬翠芳吹的二人的衣袂翩跹 ,映昭容微微蹙了蹙眉,理了理绕在臂弯间的玉色薄烟轻纱,眉眼俱笑的说道:“嫔妾与娘娘说笑呢,娘娘莫要当真。” 言罢,映昭容别有深意的望了韵贵嫔一眼,只见韵贵嫔亦是风轻云淡的含笑而立,她笑着续道:“真真是不中用了,才站了这么会儿,竟就累了,娘娘若是好兴致,就多看会儿景,嫔妾可是不能陪了。”说着,并不等韵贵嫔有何言语,竟就扶着宫女的手,小心翼翼的离去了。 韵贵嫔若有所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她缓缓踱步,翩跹纤长的裙摆窸窣划过碧色草地,她的步子虚浮不定,眸中闪着茫然无措的神情。 她细细思量起方才映昭容的一番言语,只觉得心中焦躁难安,似有无数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慌,此刻的心,像极了夏日暴雨前的铅云低压,一阵阵直冲的面上无比的颤寒和憋闷。 她躲来躲去,终是没能躲得过去,还是陷入了阴谋和漩涡之中,知晓了这些她本不愿知晓的事情,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她极自嘲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似是抽搐般笑着,笑的琦袖猛地攥紧她的手,惊恐的喊道:“主子,主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奴婢啊。” 韵贵嫔极力平复下跌宕起伏的心绪,若有所思的问道:“没事,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琦袖亦是惊魂未定,她顾盼左右瞧见并无旁人,才细声细语的说道:“主子,方才可真是吓死奴婢了,映主子肯定瞧见了咱们,也瞧见了樱主子和那人,她和樱主子一向交好,定是怕主子您把这事给泄露了出去,才会提醒主子的。” 韵贵嫔望着映昭容远去的方向,嗤之以鼻的冷哼一声:“她哪里是提醒,明明是威胁,若是我透出去只言片语,只怕是会性命不保。” 琦袖难以置信的惊呼起来:“主子,奴婢可不信她们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韵贵嫔不置可否的浅笑了笑,梨涡中满是浓的化不开的忧虑,玉容之下哀愁隐隐,静立在一汪深潭碧水边,耳畔风声簌簌而过,数株垂丝海棠倩影照水,花开至迟暮,繁花荼蘼间已有了丝丝末路的痕迹,风过处,残红满地。 日头一寸寸西斜,似血残阳如火如荼的在天际边燃烧,将碧海晴空一点点蚕食殆尽,如墨般泼洒开来的夜色渐渐蔓延,人归家,鸟归巢,街巷静谧,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落葵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暮色降临时赶到了云亭寺山下,正欲上山,却发现路皆被封了,守卫森严,就连山下的客栈亦被清干净了。无奈之下,只能借宿在了附近的农家里。 “小姐,夜深了,早些歇着吧。”祉岚掌了盏灯烛,昏黄的烛火映的雪洞白墙一片暖意。 落葵撑着头,直愣愣的望着墙上的暗影摇曳,听的身后的响动,头也未回的问了句:“茗烟回来了吗,有消息了吗。” 祉岚倒了杯热水递上前去,温言说道:“小姐莫急,想是快回来了。” 落葵微微颔首,正想着,茗烟打帘进来,抹了把额上的汗说道:“主子,属下回来了。” 二人闻声齐齐起身,异口同声的问了句:“茗烟,如何了。” 茗烟缓了口气说道:“属下打听到了,太后和世子五日后便可赶到云亭寺了,山上山下和寺里寺外三日前就已戒严,不许外人出入了。” “云亭寺就在眼前了,上山的路却被封了。”落葵愁眉惨淡的说道。 茗烟挽了挽袖口,说道:“主子,要不索性亮明身份,谅那帮和尚也不敢阻拦小姐上山。” 祉岚正执了剪子剪下一截灯芯,灯烛陡然亮了几分。 她回首敲了茗烟一记脑壳,又气又好笑:“你真是个傻子,小姐本就是偷跑出来的,瞒还来不及呢,若是亮明了身份,岂不是自投罗网。” 落葵微微颔首一叹,她紧紧盯着窗外沉沉夜色,偶有数声鸟儿低鸣,在静谧如水黑暗中传的极远,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岭如剪影般映在窗纸上,比起合虚山牢笼般四四方方的天,格外的空远自由。 猛然间想到些什么,她低声说了句:“祉岚,还记得那年咱们在云亭寺,走过的的那条后山小路。” “小姐说的是遇见王爷的那条路吗,祉岚记得,那路偏僻的紧,小姐莫不是想从那上去。”祉岚点点头,说道。 “不行。”不及落葵说话,茗烟就急急反对:“那条路十分的崎岖,难走的紧,主子身子金贵,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得了。” 祉岚极为认同,不住的点头,落葵却连连摇头说道:“除了走这条路,你们可有旁的法子。”闻言,二人一时间怔住,无言以对,她幽幽续道:“这就是了,不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的。你们分头去准备吧,咱们连夜上山。” 二人只得应声离去,默不作声的做些准备,只留下落葵一人静坐在窗下,指尖摩挲过一卷泛黄的经文,那晦涩难懂的字字句句在纸上游走,渐渐连成一片,竟让人心烦意乱起来,她静不下心思来念经,脑海中不住的划过雅儿的模样,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可那容颜却似深深镌刻入骨,无法抹去。 落葵想起脖颈之上的童子玉坠,伸手取了出来,犹带着温润的气息,她紧紧地握在掌中,生怕遗失了去,就再也找不回来。有风从窗缝中拂过,一页一页轻柔翻动起桌案上的经卷。 合虚山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唯有各宫宫门前暗黄的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晃着,如同鬼影一般忽明忽暗。 慈宁宫值夜之人在朦胧之中听得极轻微的窸窣声,原以为是虫鸣呢,谁知那声音却由远及近,越来越分明,他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冲到院中一瞧,却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的挠了挠头,正要转身进屋,不料眼前却“嗖”的闪过一道黑影,当下大惊,刚刚吐出个“有”字,就惊起了院中的一对鸟儿,扑棱着双翅冲上了夜空。 他呆在了那,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仔细瞪大了双眼,院中并没有一个人影,他揉了揉双眼,唾了一口,骂了句:“真他妈晦气,原来是只鸟儿,吓了老子一跳,惹了大爷好觉,早晚毒死你们。” 说着,他骂骂咧咧的进了屋,全然没有瞧见蜿蜒的宫墙之上低伏着一个黑影,与无边夜色融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值守之人早已鼾声大作,睡得极沉了,那伏在宫墙上的黑影方才小心翼翼的挪动了下身子,瞧见并未惊动旁人,方才果断的展开身子,冲着合虚山深处掠去。 只消了一刻钟的功夫,那个黑影已经掠过了重重宫墙,花丛树影,落在了芙蓉池的一侧,那早已亮起一盏微黄的宫灯,烛火摇曳似点点皓月清辉洒在湖心,映着一个女子的如玉面庞,极美极温婉。 “来了,事情办的如何了。”那女子一开口,清丽的声音令月色都微微一颤。 那个黑影躬身颔首,极恭敬地回道:“回主子,属下无能,属下把慈宁宫翻了个遍,没能找到主子要的东西,求主子恕罪。” 话语落下,那女子只是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冷然浅笑,极淡极低的说了句:“罢了,如此久远的事了,定是极难寻到端倪的,往后再多留些心思吧。”说着,她的指尖划过跳跃的烛火,灼热的痛感令她心头一震,续道:“都已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 一声声虫鸣,一缕缕纤云,照着这片芙蓉池归于平静, 仿佛方才的暗潮涌动从未出现过一般。 金陵城郊外的夜晚,静谧的不似人间,没有一丝嘈杂人声,窗外月色如绮,星星点点透过窗纸,皆落在斑驳桌上,忽明忽暗间,心忽地就杂乱无章起来,惶惶然望不到尽头。 落葵正坐在窗下发呆,祉岚和茗烟却打帘进来,低声回禀了些什么,落葵点点头,吩咐了:“走吧。”祉岚熄了灯,三人鱼贯而出。 一弯弦月低垂在天边,一阵夜风裹着几丝棉絮般的纤云,萦萦绕绕的遮住了月华,那月登时如伊人憔悴般弱不经风,身影朦胧几欲不可见。 茗烟举了火折子,在前头小心的探路,祉岚和落葵相互搀扶着在后头紧紧跟随,夜风极大,吹的火折子忽明忽暗,山路亦崎岖难行,时不时的还有探出头的枝桠触碰到面颊,刺得生疼。三人一路小心翼翼的前行,走的极慢。 约莫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方才极其艰难的行至山腰处,就听的山涧溪水哗哗作响,三人心中一喜,祉岚说道:“小姐,绕过这个山涧,再走上两个时辰,就能到云亭寺了。” 落葵微微颔首,抬头望了望垂挂在天边的弦月,说道:“瞧这天色,这会子已近了寅时了,得在天亮前就赶到寺里,咱们得快些走了。” 言罢,一行人加快了脚步,方才转过山涧,隔了一丛矮树林竟望见不远处几个黑影闪动,似是值守之人,茗烟大惊,急忙吹熄了火折子,三人匆匆俯下身去藏在了树丛中,这才没有惊动值守之人。 “好险,差一点就暴露了行踪。”祉岚吐了吐舌头,安抚下胆战心惊的情绪。 “一,二,三,四......”茗烟数了数对面的黑影,回首低声问道:“主子,总共有七个值守之人,怎么办,硬闯是行不通的了。” 落葵细细的望了望四下里的情形,极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却也没什么可行的法子。 祉岚凝神想了半响,说道:“小姐,这是唯一的上山之路,此处有七个值守之人,别处只怕更多,绕路就更不可能了。小姐,既然今日已探明了情形,要不咱们先回去,明日天一擦黑就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时机上去。”
第四百九十回 失踪
茗烟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今日咱们准备的并不周全,太后和世子五日后才能到,咱们先回去想个万全之策再来也不迟。” “好吧,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言罢,落葵百般寂寥的转身离去,祉岚和茗烟面面相觑,亦是遗憾的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不言不语的沿着原路往回走,走到山涧时,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祉岚见状,忙搀住她说道:“小姐,赶了这些路,又走的这么急,咱们在这歇会吧。” 落葵点点头,一下子似是泄了气般瘫在溪水边,清冷的水气将这一夜的辛苦细数吹散,仰望,深色天幕上碎银般的星子绰约闪现,月色半隐半现的挂在天边,天际边有些开始青白,这一夜,终是空凄黯一场。 歇了半响,三人再度起身,各人皆怀着遗憾,颓然的心境,拖着沉重无比的脚步,更加缓慢的往回挪,落葵的双腿似是灌了铅,重的抬不起来,每一步都有着千斤重,一步一回首。 谁知方才走出不远,转身进了个树林子,竟迎面从天而降几个蒙面黑衣人,个个凶神恶煞,手持明晃晃的长剑快刀,皆散着凛凛寒光,虎视眈眈的将三人围在了中间,一股子不详的气氛在林中弥漫开来。 茗烟和祉岚警惕的挡在落葵的身旁,望了望四周,皆是强敌环伺,一副有所图谋的模样,茗烟只好强自镇定问道:“你们是何人,想干什么。” 为首之人嘿嘿冷笑数声,沙哑着声音说道:“风高月黑,还能干什么。”他冷笑着续道:“都抓回去。” “小姐快跑。”未待那群人动手,祉岚便眼疾手快的推开落葵,和茗烟联手死死地拦在她的面前,谁料那群黑衣人皆是江湖老手,早已料到会有如此一招,那围堵竟密不透风,那泛着冷白光晕的剑锋,深深划过落葵肩头,滟滟血色浸染了她月白色的衣衫,她跌跌撞撞的退回到二人身边,祉岚见此情景,惨叫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去捂落葵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只见刺目的血滚滚滑落。 眼见着那群黑衣人举起了明晃晃的刀剑,步步紧逼,就在迎头落下的紧要关头,那群黑衣人却皆是闷哼一声,脖颈处一丝红线扬起,在半空中旋起极美的弧线,洒落一地殷红血迹,黑衣人纷纷倒地不起。 落葵等人吃惊不已,目瞪口呆的望着相救之人,那人面上带着银色面具,散着冷冷青光,露出一双明眸,像极了故人之眼,却少了几分温情。 清冷的月色洒在落葵面上,那面庞格外的白,如薄透的窗纸,无半点血色,那人轻叹了声,丢过一个小瓶,冷冷道:“抹在伤口上。” 话音方落,落葵娇躯狠狠震了一下,那眼眸看起来熟悉无比,那声音竟也熟悉无比,她迟疑的说道:“清雅,你,你回来了。” 那人微微愣了一下,冷淡的续道:“看来你真是忘不了他,只是你认错了,我并不是什么清雅。” 落葵却连连摇头说道:“不,你就是清雅,我认得你的眼睛,我知道你恨我,恨我背叛了你,才会不肯与我相认。” 那人却冷冷的望了她一眼,不言不语的转身就要离去,没料到落葵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上来,一把扯下他面上的银色面具,露出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孔,唯有那一对明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一眼望去令人转瞬失神。 落葵的心登时如寒冬腊月沁在了冰水里,痛的难以言说,她连连后退数步,肩头上的伤口虽痛的钻心,却痛不过心头上的伤,她眼前一黑,再站立不稳了。 再度醒来之时,淡白的日光正透过重重绿荫漏在窗下,她环顾四周,却没瞧见想见之人,似乎昨夜之事只是梦一场,可是,她晕倒前扶住她腰间温暖的掌心,却是真实无比的。 正想开口叫人,祉岚却早听得了动静,捧了盆水进屋:“小姐醒了,快洗把脸吧。”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扯动了肩头的伤口,痛的难以动弹,祉岚急忙扶住她,说道:“小姐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边说边扶她躺下:“小姐这回伤的可不轻,得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祉岚,他呢。”落葵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 “他,早走了,刚把咱们送回来,连话都没说一句,就急匆匆的走了。”祉岚望了望外头,生怕有人偷听,低声说道:“小姐可认识他吗。” 她点点头,复又连连摇头说道:“我原以为是上回咱们救的那个人,可谁知却又不是。” “不是他,也不是王爷,那还会有谁,真是奇怪了。那人怎会赶得如此凑巧,难不成自咱们一出宫,他就跟着呢。”祉岚拧了把巾子,一面给落葵净面,一面说着。 落葵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捶了两下:“祉岚,我头疼的厉害。” 祉岚忙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惊呼道:“小姐,怎么好端端的又烧了起来,茗烟,茗烟,快,快去请个郎中回来,小姐烧了起来。”祉岚回身对闻声而入的茗烟连声说道。 正在这时,落葵叫住了正要出门的茗烟,吩咐道:“莫要去请旁的郎中了,直接去宁太医府上吧。” 茗烟应了一声,匆匆出了屋。房内静了下来,落葵仰面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间,像是回到了闺阁中,还是女儿家无忧无愁,又像是身在雅王府,和清雅情意绵长。 小院深处的绿荫转浓,似化不开的深潭碧水,一层层荡漾而去。原本淡白的日头,此刻也染上了几分金色,透过重重绿荫,如同丝滑锦缎般柔柔铺满每个角落。 这柔和的光洒在落葵身上,却令她如同火烧火燎样的灼热,烙的她不停地翻来覆去,脸颊上也飞起两片异样红晕,祉岚连连唤了她几声,她也只是含糊不清的喃喃,祉岚慌了神,不停地在她额上换上冰凉的巾子,可是她的额头仍旧烫手,温度丝毫没有降下来。 祉岚正急的手足无措,听的院中有响动,忙起身去查看,一见是茗烟,松了口气说道:“总算是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正说着,茗烟对祉岚连连使起眼色,祉岚忙望了茗烟身后一眼,竟跟着个陌生人,身上还背着个药箱子,登时愣了一下,茗烟借机把那人让了进来,说道:“先生,麻烦您给我们家主子看看。” 祉岚也赶紧跟上前去,说道:“是啊,先生,小姐从今儿个晨起开始烧,这会子已然有些迷糊了。” 那人搭上落葵纤细皓腕,滚烫的腕子令他眉头一皱,他思量了会,方才有些疑惑的说道:“小姐的病很是怪异,并不像是一般的发热,小姐身上可有外伤。” 祉岚一面拨开落葵的衣领,一面说道:“先生?,小姐身上被刀剑所伤,不过这会子血已经止住了。” 那人细细端详了那伤口半响,说道:“恕在下无能为力,小姐这伤上有剧毒,怕是,怕是,只有找到解药才能救了。”言罢,那人就要告辞。 茗烟一下子急了,拉住那人的手腕,耍起赖来:“不行,先生,你不能走,你是这金陵城里最有名的杏林高手,若是连你都没法子,我家主子岂不是没救了,不行,你若是医不好主子,你就不能走。” 祉岚亦是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下,拉住那人的衣袖哀求道:“先生,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那人见实在甩不开茗烟和祉岚,只得叹了一声,坐下斟酌了半响,提笔写下了个方子,无奈的摇摇头说道:“我开了个方子,先给小姐用下吧,若是用了两副仍没有起色,那恐怕两位就要另请高明了。” 茗烟付了诊金,送了郎中出去,祉岚这才得出空来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请宁太医吗,怎么请了这么个人回来,还看不好小姐的病。” 茗烟挠了挠头,一脸苦笑的说道:“我去了宁太医府上,可是没见到宁太医的面,管家告诉我宁太医回乡祭祖去了,前日就走了,要月余才能回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小姐并得如此重,可是一刻也等不起了。”祉岚不由得着了急,随即瞥到了桌案上的方子,一把抓过来塞到茗烟怀里,急急催促道:“茗烟,你快抓药去,兴许这方子有用。” 祉岚话音方落,茗烟便一溜烟的往药铺去了,谁知这一去竟足足去了两个时辰,直到天擦黑时,茗烟方才气喘吁吁的回来,祉岚一见他两手空空,就急了,冲他吼了句:“药呢。” 茗烟缓了口气,又气又急的说道:“快别提了,我跑遍了金陵城所有的药铺,竟然连这方子上的一味药都没有买到,各家都说没货了,真是蹊跷极了。” 祉岚一听这话,登时急火攻心,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急的泪珠子直往下掉:“这,这可怎么办啊,难不成小姐要死在外头了。” “呸呸呸,净会胡说八道,主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莫要胡思乱想了,我明日一早接着去请郎中,我就不信了,偌大的一个金陵城,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医好主子病的郎中。”茗烟一面劝着祉岚,一面拧了把凉巾子搭在落葵的额上。 祉岚想了片刻,说道:“不,明日你留在这伺候小姐,我出去找找吴侍卫,请他想法子救救小姐。” 茗烟点点头,说道:“还是我去吧,他曾是王爷的心腹,定会帮着主子的。” “嗯,也好,你也与吴侍卫相熟。”祉岚点点头,二人商议定后,茗烟去院中守夜,祉岚则坐在落葵的床前,握住落葵的手,一时间长吁短叹,泪水涟涟。 一弯皎白弦月悬在宫墙上,淡白光华如薄纱轻笼,一女子立于宫墙下,夜风袭过,衣袂翩跹,宛若九天仙子般绝代风 华。 “我派你出去,不是让你莽撞行事,英雄救美的。”那女子听得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淡淡说道。 来人小心翼翼的躬身回道:“主子,属下知罪,只是她身受重伤,属下若是不出手,只怕会坏了主子的大事。” 那女子阴沉着面色,微微蹙眉:“你果真没有私心。” “主子,属下,属下只是有些可怜她。” “哦,这可不像你平日里的心性,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做大事的,由不得半点心慈手软。”那女子冷冷说道。 “主子,属下再不敢了。” 女子微微一颔首:“你退下罢,谨亲王要过来了,你仔细避开他。”随后便再没有言语传出来,只是那腰间的络子,在夜风中起起伏伏,聚聚散散,像极了此刻她的心境,她的身世,终是聚散离别,坎坷多。 过了不多时,谨亲王悄然无声的靠近,女子似是有所感应,身形微动,却并未转身,他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猛然“啪”的一声合起折扇,似是想起什么来,问道:“你那事查的如何了,要本王相助吗。” 女子颇为忧愁的抚了抚额头:“此事说来也颇为蹊跷,所有的线索都在慈宁宫断了,可是我命人潜了进去仔细查找,却没找到什么端倪来。” “查不到就对了,她那么精明的人,岂能让你如此轻易的查出些什么来,罢了,本王也派些人查上一查,也好早些了了你的心愿。”谨亲王言语间有了几分真情实意,令那女子心间微微一暖,面上笑意更胜,说道:“那我就在此先行谢过王爷了。” 夜深人静,二人悄然无声的离去,这处宫墙只余下一片月影婆娑。 次日一早,茗烟就行色匆匆的出了门,直到日头渐高,都没有回转,祉岚着了急,在屋内院中一遍遍转起圈来,实在耐不住了,索性倚着院门坐下等着。 阳光透过绿荫一线线漏下来,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烙下细碎暗影,祉岚喃喃的数着树影,越数越心浮气躁,偏巧一阵风袭过,树影登时窸窸窣窣的散去,再数不清楚。 祉岚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际,一片蔚蓝晴朗的天,飘过几缕纤云,这一片祥和静谧的景象,却丝毫没有令她平静下来,越发的急躁起来。 正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到近前,暗影罩上祉岚,她头也不抬的问了句:“回来了,又出了什么事儿,看你满脸的晦气。” 茗烟如霜打的茄子搬泄了气,跌坐在门前,拍着后脑连连气道:“真是是奇了怪了,你说,怎么倒霉事全让咱们给碰上了。吴府的管家告诉我,吴侍卫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回府了,说是宫里有事,脱不开身。” 祉岚“呼”的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茗烟的肩头,说道:“行了,别丧气了,小姐一定会没事的,你先歇着,伺候好小姐,我再出去找郎中。” 祉岚扔下这么一句话,匆匆进了城,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方才觉出茫然无措,竟不知该往哪去,该去找谁相助。 她如没头苍蝇般乱撞,一家家医馆问下来,众人莫不是众口一词的说,郎中有事,无法应诊,一家家药铺走下来,皆口称时值疫情盛行,药材奇缺,无法照方抓药,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来,沉到不见底的深渊。 环顾四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际边如泼墨般的暗色层层聚拢,把原本的蔚蓝碧空蚕食的没了踪影。一丝丝阴霾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祉岚立在道旁,仰面望天,暗影笼上她的面庞,她含着泪凝神不知所措,正欲转身回去,却不意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回头一望,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姑娘,我看你在药铺医馆中进进出出,莫不是遇到难事了。”那老妇人见祉岚满脸警惕的模样,便笑吟吟的问道。 那老妇人一脸慈祥,令人心生信赖,祉岚犹豫了片刻说道:“婆婆,长姐病重,请了许多郎中都瞧不好,这不,我又出来请郎中了。” 那老妇人古道热肠的叹了句:“可怜见的,瞧你急的这一头汗。”说着,那妇人从袖中抽出出一方帕子,抖了抖,登时一阵香风扑鼻,抬手替祉岚拭了拭汗,她续道:“我倒是知道一位名医,只是道远了点,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带姑娘去。” 此时的祉岚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茫然,而眼前之人正是她的救命稻草,一听这话,如同捣蒜般连连点头,似乎有一股牵引之力拉着她,鬼使神差的跟着那妇人去了。 眼瞧的天色暗了下来,左等右等,都不见祉岚回来,茗烟正想出去找找,却听到落葵房里有响声,进去一瞧,见落葵正挣扎着起身,急忙扶住她,问道:“主子可好些了,炉子上炖了些银耳燕窝粥,主子用些吧。”
第四百九十一回 瑾亲王
落葵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问了句:“还有几日。” 杜衡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低声回道:“主子莫要心急,两日后世子才会到来。” 落葵轻轻舒了口气,环顾四周,暗哑无光,一片灰败景象,也不见马清的身影,心下诧异:“马清呢。” “马清给主子请郎中去了,可是这会子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属下正要出去寻她。”杜衡斟酌着说道,并未将这些天遇到的难事一一道出,生怕惊了她。 落葵点点头,并未多想,只吩咐了一句:“我这会子好多了,你且出去找找马清。” 杜衡应声离去,落葵这才觉出头痛欲裂,她轻轻按着,望望四下里寻常小院,柴门半掩,古道树影,似梦境般恍惚,这些日子的蹊跷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她费尽了心思才出了宫,一心想要上云亭寺,却被阻在了这里,这几日,她在昏睡中,郎中的话却也听得了一句半句,她的伤里淬了剧毒,如今却又安然醒来,并没有什么旁的不适,倒成了意料之外的事。 想来想去,自她出宫,遇险,再到获救,被阻在此处,皆像极了一场阴谋,仿佛暗地里有一双黑手,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操控着一切,她则像极了提线人偶,被人扯动着手脚步步前行。 眼瞧着天色向晚,院落里的光线一寸寸暗下来,马清和杜衡仍不见回转,落葵不由的心急如焚,时时立在道边四处张望,直望到夜色沉沉,仍没望见半个人影。 落葵正欲出去也找找,却见杜衡气喘吁吁的冲了过来,大声疾呼:“主子,主子,出大事了,属下在城中没找到马清,细问之下,有人见到马清跟着个老妇人走了,而那个老妇人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拍花子的,专拐些城中的生面孔,因着这些被拐的多是些外来人,身份不明,被拐后又下落不明,官府对此也是无计可施,主子,马清姑娘竟然跟着此人走了,怕是,怕是会凶多吉少啊。” 这个消息像是平地惊雷,“砰”的一声击垮了落葵紧绷的心绪,她蹬蹬蹬后退数步,直退到墙根处,面色发青,平息了半响,惊恐的情绪方才平复下来,吩咐道:“杜衡,王府中还余下多少人手。” 杜衡想了想,回道:“还余下二十几人,都是昔日王爷的心腹之人。” 落葵点点头,恨恨的说道:“都撒出去,给我细细的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马清安然无恙的找出来。” “主子,怕是不妥吧,若是将这些人都撒出去,放开去找马清姑娘,怕是会惊动了城里的暗卫,若是泄露了主子的身份和行踪,只怕会有大麻烦的。”杜衡谨慎的思量道。 落葵却摇摇头,决绝的吩咐了一句:“就如此办,断不可让马清出事。” 杜衡心知她断然不会改了主意,只得领命回府细细安排,经了这一番折腾,落葵方才退下的热,又烧了起来,且来势颇为凶险,只短短片刻工夫,她就开始心慌气短,面红耳赤,终于没能熬得住,还是头晕目眩的瘫在了床榻边上。 静夜沉沉,秦淮河上花船灯影绰约,丝竹声声,而青楼楚馆林立的岸边,亦是热闹非凡,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操着香糯软语,立在自家门前迎来送往。 街巷深处是金陵城中最大的青楼拥香阁,此处与旁的青楼颇为不同,门前守着的并不是寻常的女子,而是眉清目秀的小厮,阁中不止有着名震金陵的四朵名花,更有着貌比潘安的男宠,而能进出此地的客人,莫不是些达官显贵,可偏偏有些不死心的,想尽了法子,散尽了家财,只为了进这拥香阁中,一亲芳泽。 马清一觉醒来,已是被紧紧缚住手脚,身处拥香阁的深处,她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人推门而入,屋内霎时一片昏黄光亮,马清下意识的闭了闭双目,又极快的打量起来人,那人是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身后赫然跟着今日拐了她来的妇人,已不是当时的慈善模样了。 “你们,你们是何人。”马清望着二人,强压下心中的惊恐,问道。 年轻女子“咯咯咯”笑出声来,直笑的马清不寒而栗,方才说道:“姑娘,进了我这,就要乖乖的听话,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不过,”那女子顿了顿,细细打量了下马清,然后回首对身后的妇人说道:“三娘的眼光如今可是不济了,这丫头虽说容貌极美,可是年岁已不轻了,若是破了身,可就不值钱了。” 那被唤作三娘的妇人恭敬地回道:“元姑娘莫要担心,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丫头绝对是完璧之身,虽说年岁大了些,可这举止气度很是不凡,若是调教成个冷美人,不沾凡尘,不就是咱们这的第五朵名花,等人摘取。” 马清霎那间明白了些什么,脸色苍白,怒斥道:“好歹毒的狂徒,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然拐卖人口逼良为 娼,你们就不怕律法吗。” “姑娘,若是律法管得了,我们还能逍遥至今吗。进了我元姑娘的门,只要你听话,我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元姑娘又咯咯咯的笑起来,那笑声似乎可以魅惑人心,马清一时间失了神,旋即极快的回神呵斥道:“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就是死,也不会做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元姑娘笑道:“每一个进来的姑娘,都曾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姑娘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就会乖乖的听话了。”言罢,她回首对三娘吩咐道:“先给这丫头去去火气,过几日再说。” 马清并不清楚她将要面对什么,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二人离去。一连数日,再没有什么人来逼迫过马清,也没有丁点的吃食送进来,她就这样一日日熬下去,直熬到油尽灯枯,脸色灰白的倒在草垛旁。 落葵与杜衡撒出了雅王府中所有的人手,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翻遍了整个金陵城,仍是没有马清一丝一毫的消息。 入夜,四下里静谧无声,凤翔宫正殿却是灯火通明,芜花面露愠色,一干宫人皆是屏息静气,低眉顺眼,生怕惹恼了主子,惜昭容则坐在一侧的矮凳上,陪着笑脸低声说着什么,芜花这才怒色渐消,对一旁的丁香吩咐道:“去请珍嫔过来,本宫有话问她。” 只消一盏茶的功夫,珍嫔就慌里慌张的进了殿,她原本已睡下了,听得芜花传她,来不及梳妆,只着了家常衣裳,挽住青丝便匆匆赶来,一进殿就连连告罪,芜花厌恶的瞥了珍嫔一眼,既不让她起身,也不赐坐,由着她颇为尴尬的行着礼。 惜昭容一见此情景,忙赔笑起身说道:“贵人待你我姐妹一向和善,珍妹妹不必如此生分,快起来吧。” 芜花望着珍嫔不知所措,惶恐不安的立在那,这才轻舒了一口气,捧起手边的粉彩牡丹压手杯,不急不缓的吹了吹,过了半响,方才阴沉沉问了句:“珍嫔,你可知罪。” 珍嫔一听这话,霎时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贵人,嫔妾不知啊,求贵人明示。” 芜花冷冷笑道:“不知,哼,本宫若是治你个私相授受之罪,不知你可有话要说。” 珍嫔陡然间明白了芜花的用意,索性直起身来,存了一份鱼死网破的心,一字一句的回道:“贵人所指的可是嫔妾与谨亲王会面之事。” 瞧见芜花不置可否,只是不紧不慢的转动掌中的牡丹纹压手杯,珍嫔稳了稳心思,续道:“嫔妾进宫前,曾是谨亲王府中的家生丫头,后来进了宫做了宫女,又蒙贵人提拔,才有了今日的名分,贵人的恩情,嫔妾一日不敢忘怀,更不敢做出丝毫背离贵人之事,谨亲王此次入宫觐见妖后,与嫔妾偶遇,他是嫔妾的往日旧主,嫔妾便请了个安,与他闲谈了几句,嫔妾知道犯了宫中的忌讳,求贵人恕罪,嫔妾再不敢了。” 芜花浅浅的笑了笑,并未相信珍嫔的一番说辞,只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你顾念旧主倒是重情重义,本宫也并非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你今日所说,本宫自会去查察清楚,若是有半句虚言,你可知道下场吗。” 珍嫔连连叩头:“谢贵人回护之恩,嫔妾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贵人。” 惜昭容见状急忙扶起珍嫔,笑道:“妹妹这是作甚么,贵人并没有怪罪于你,只是提点你,往后行事还要多些点检小心。” 珍嫔连连点头称是,芜花望着珍嫔这番模样,目光流转,浅淡一笑,似是并不在意之前一切,温言说道:“本宫这里有一物,不知可入得了妹妹的眼吗。” 言罢,芜花一使眼色,丁香将早已备好的一枚羊脂白玉佩捧到了珍嫔面前,珍嫔只微微一愣,就瞧见了那玉佩上雕着的九爪龙纹和隐隐露出的明黄流苏,唇边极快的浮现一抹笑意,连连谢恩道:“嫔妾多谢贵人赏赐。” 芜花与惜昭容相视一笑,惜昭容拉过珍嫔的手,羡慕的笑道:“贵人如此厚待妹妹,可真是妹妹的福气。” 珍嫔的目光落在惜昭容高高隆起的腹部,伸手轻抚了吓笑道:“妹妹能得贵人厚待,自是福缘深厚,可是姐姐如今身怀皇嗣,更是金贵无比,这等福气,妹妹是盼也盼不来的。” 芜花哑了口茶,说道:“珍嫔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还年轻,子嗣早晚都会有的。”言罢,紧紧盯着惜昭容的肚子望了半响,续道:“殿下子嗣单薄,大皇子生母半夏,出身微寒,二皇子更是不堪,生母死的不明不白,紫菀也是个不中用的,若是惜昭容此番能够诞下皇儿,往后的荣华富贵自是不可限量。” 惜昭容却是面上一红,连连摆手说道:“这等荣华,嫔妾万万是不敢想的,嫔妾出身低微,位分也不高,能有贵人眷顾,能有个一男半女傍身,已是大幸了,哪里还敢念 着攀高枝儿呢。” 珍嫔在转瞬间明白了芜花在此时提及此事的用意,掩口轻笑了一声说道:“映姐姐说笑了,贵人对映姐姐提携良多,又怎会薄待了姐姐的儿女,不管姐姐诞下的是男是女,想来贵人都会视如己出,贵人出身高贵,姐姐的儿女有了彤母妃的眷顾,与大皇子,二皇子争上一争又有何不可呢。” 芜花一听此话,登时笑吟吟的续道:“珍嫔果真是聪慧伶俐,深得本宫之心,本宫也乐的有儿女承欢膝下,惜昭容,你意下如何呢。” 惜昭容一时间笑颜凝住,张口结舌的望着二人,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她看出芜花面上有一丝不悦,方才讪讪笑道:“嫔妾的儿女能有贵人照顾,这是天大的福气,只是,只是,只是怕儿女愚钝,入不了贵人的法眼。” 珍嫔捻了枚荔枝,仔细剥开,小心翼翼的递给芜花,笑着说道:“姐姐这话可错了,都是殿下的子嗣,怎会愚钝呢,再者说了,即便是有些不如人意之处,经贵人的多方调教,一准是人中龙凤。” 一席话说的芜花心花怒放,对珍嫔连连点头,大加赞赏,而惜昭容却在心底不停地暗骂,脸色也愈发的难看起来,恨极了珍嫔的曲意奉承,落井下石。 入夜已深,芜花面露倦容,惜昭容与珍嫔先后起身告退,二人行至凤翔宫宫门时,珍嫔大有深意的说了句:“映姐姐好福气啊,飞黄腾达之时,可别忘了妹妹。”言罢,不待惜昭容作答,便轻笑着回了宫。 惜昭容恨恨的望着珍嫔的背影,咬碎了银牙,却仍旧没有说出一句狠话,只暗叹了一声,像是抽尽了全身力气,携了月娥的手,神情暗淡的往倾云宫去了。 “主子,今日芜花对您说了些什么,您怎么失魂落魄的。”惜昭容方才在殿中坐定,月娥便再按耐不住的问道。 惜昭容挥挥手屏退左右,低声叹道:“月娥,有人要抢走我的孩儿,你说我该如何。” 月娥一怔,说道:“主子,难不成芜花有此打算。” 惜昭容点点头:“不错,她曾隐晦的与我提过多次,都被我装聋作哑的蒙混了过去,这回又多了个珍嫔,芜花算是将此事坐实了。我腹中的孩儿,恐怕真的要改口叫旁人母妃了。” “事到如今,主子意欲如何呢。” “我还能如何,在芜花眼中,我的命不过是草芥,如蝼蚁,她举手之间就可灭掉的,如今我只盼着诞下的是个公主,那我还可像文华一般保的自身,安稳度日,若诞下的是个皇子,那,那我和孩儿就真真是朝不保夕了。”想到此处,惜昭容的心一阵紧一阵的痛起来,一时间泪水涟涟。 月娥执了帕子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劝慰道:“主子莫要伤神伤心了,只要主子有一儿半女傍身,对芜花仍像如今这般虚与委蛇,想来她也不至对主子做出什么来,” 次日一早,天边刚刚泛出一丝青白,落葵就收拾停当,要和杜衡一同进城,打探马清的下落,杜衡拦住她说道:“主子,还是属下带人去吧,您身子还没大好。” 落葵摆摆手说道:“不妨事,这一连几日没有马清的消息,我放心不下,还是一同去吧。” 说着,方才走出几步,落葵一阵头晕目眩,倚在了门边上,再挪不动半步了。 杜衡大惊,忙扶着落葵在院中坐下,一试她的额头,这才觉出落葵额头滚烫,杜衡连连自责道:“都怪属下,主子的病如此重,属下竟都没有发觉。” 落葵微微喘了口气,推开杜衡说了句:“你快去找马清。” 杜衡只得点点头,急匆匆的往城里去了。一路上他不住的想着,不单单要找到马清,还要请个好大夫,再给主子请请脉。 刚到妙手居门前,杜衡眼前一亮,瞧见谨亲王晃晃悠悠的踱了过来,杜衡正思量着是退到一旁避一避,还是上前请个安,谁曾想,谨亲王已经先瞧见了他,缓步上前,一合纸扇不轻不重的敲了杜衡一下:“猴崽子,瞧见本王了还想躲,本王是狮子老虎啊,还能吃了你。” 杜衡急忙行了个礼,讪讪笑道:“王爷您说笑了,属下哪敢躲着您啊。” 谨亲王也不再追问杜衡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下他,问道:“看你着着急忙慌的,还往药铺里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杜衡嗫嚅了半响,方才磕磕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没,没什么。” 谨亲王面上的笑意愈发的浓了,话里带话的轻轻抽打杜衡:“看你小子一副心虚的样子,莫不是勾搭了哪家的姑娘,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药铺找药来了,本王可告诉你,别以为你家主子没了,就没人能管束你了,若是犯了规矩,本王就替你家主子,好好整治你。”
第四百九十二回 事败
杜衡的面色霎时苍白,急匆匆的辩解起来:“王爷,回王爷的话,不是,没有的事,属下跟王爷直说了吧,属下有个表亲,得了重病,请了无数名医,都没看好,属下这才不是着了急吗。” “什么病如此重,遍请名医都瞧不好,走,引本王瞧瞧去。”谨亲王起了兴致,硬要杜衡带他去看看,杜衡拗不过他,生怕落了心虚的口实,转念想到谨亲王只在大婚时远远看过落葵,这么多年过去,兴许早就不记得模样了,这才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 一进小院,谨亲王就瞧见坐在院中,微闭双目,不知是睡是醒的落葵,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杜衡,你竟诓骗本王,这哪里是你的什么远亲,分明你以前的主子雅王妃,现在的落葵。” 杜衡惊慌失措,跪倒在地连连告罪求情,这一惊一吓,早已惊动了落葵,只不过她尚在懵懂间,并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轻轻问道:“杜衡,怎么了,这位是......” 不待杜衡回话,谨亲王便对着落葵施了一礼:“臣弟见过贵嫔贵人。” 落葵大惊,蹬蹬蹬后退几步,直退到墙根再无处可退,方才强自镇定下来,问道:“你,你是何人,怎会认识我。” 谨亲王仍旧恭恭敬敬的回道:“贵人莫要惊慌,臣弟排行老九,贵人嫁入雅王府时,臣弟曾见过贵人一面,前些日子,臣弟进宫时,又曾在乾清宫前见过贵人一面。请贵人放心,臣弟不会泄露什么的。” 听的这话,落葵一下子释然了,悬了半响的心,总算是归了位,却仍犹疑的点点头:“多谢王爷体恤,我出宫实属无奈之举,王爷若是没有旁的事,就当没见过我吧。” 谨亲王却道:“贵人可是病了,脸色这样不好。” 落葵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说道:“多谢王爷,我并无不妥,无须劳王爷费心。” 谨亲王却不置可否,回头对着杜衡,冷冷问道:“杜衡,你家主子有忌讳,你说,若是胆敢有半句虚言,仔细本王扒了你的皮。” 杜衡小心翼翼的望了望落葵,又战战兢兢的回道:“回王爷的话,主子此番只带了马清姑娘出宫,原是没有惊动旁人的,只想悄悄的上云亭寺,看一眼世子就回的,谁料竟封了山,世子没见着,主子还被人追杀,受了重伤,如今,马清姑娘又被歹人掳了去,下落不明,王爷,如今也只有您能救我家主子了。” “贵人,您忌讳臣弟,怕臣弟泄露了您的行踪,可贵人您也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若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且不说世子没了亲娘有多可怜,就是十三弟的在天之灵,也难安息啊。”谨亲王的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几乎把二人的泪也说了下来。 落葵顿了顿,说道:“我不愿对王爷说出实情,并不为旁的,只怕累及王爷。” 谨亲王却一展折扇,哈哈大笑:“贵人果真是良善之人,臣弟无所牵挂,更不怕连累,杜衡,去把你家主子的物什收拾了,移步皓月别院,至于马清,臣弟会撒出王府的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敢动贵人的人,臣弟定不会饶了他。” 落葵正要拒绝,谨亲王却续道:“就如此定下吧,贵人,看在文元与世子的面上,随臣弟去别院吧。贵人安心将养好身子,待找到马清,臣弟便想法子送贵人上云亭寺。” 谨亲王并不得先帝喜爱,一直没有赐下府邸,直到成年后多年,才在远离京城中心之地得了这么座宅子,许是不被先帝看重,又从未被议储,故在那场刀光剑影的夺嫡之争中,他得以保全自身,新帝登基后,他被封了亲王,委以重任。 落葵在东厢房安顿下来,临窗而立,入目皆是白墙黛瓦与寻常花木,就连仆役也只是寥寥数人,房内更是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柜,一桌四椅,皆是些寻常物件,不见半点奢华,不知道谨亲王是真的崇尚节俭,还是另有所图。 一入别院,谨亲王便吩咐了家丁四处寻找马清,请来了金陵名医为落葵诊脉煎药,又拉着她用了晚膳,只是她病急未愈,又有心事难解,晚膳只浅尝辄止,草草了事,如此一番折腾,已是夜色沉沉了。 “谁,”落葵刚放下帐幔,就听得杜衡在窗下大喝一声,惊得她冲了出来,正巧瞧见窗外一道黑影闪过,二人急急追到院中,却没瞧见半点人影,倒是惊起许多宿鸟冲天。 “主子,也不知是何人,没惊着您罢。”杜衡扶着落葵,胆战心惊的往回走,刚进房门,脚下却踢到了件东西,忙拿起一瞧,落葵大惊,低声说道:“这,这是文元的衣裳。” “没错,是王爷的,王爷离府时穿的就是这件,这袖口的梅纹还是主子您亲自绣上去的,怎么会在这里。 ”杜衡说着,满腹狐疑的抖了抖衣裳,里头竟夹了个白色布条,写着寥寥几个字:“若想知当年事,子时后花园”。 杜衡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劝道:“主子,您可不能去,此去是祸福难料啊。” “不,事关文元,我是非去不可的。”清冷的话中透着决然,空落落的沉入夜色中,心尖上又泛起一阵紧过一阵的生疼,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这般痛过了,落葵摇了摇头,苦涩的扯了扯唇角。 “主子,快子时了。”一声低唤陡然惊醒了思绪神游中的落葵,她揉了揉鬓边,等待总是格外的漫长,漫长的令她从往昔忆到今朝,一景景一幕幕,真真切切,可那前程却只余下一声叹息,一片模糊,无论怎样也分辨不出。 “走罢。”落葵理了理衣袖裙角,按下心头的丝丝惶恐不安,强自镇定的出了门。 夜是极好的夜,月色如绮,光滑如水洒在层层叶片上,照的纹理丝丝络络清晰可辨,如此旋旎夜色,不知有多少有心人醉心其中,只可惜,如今踱在夜色中的落葵并没有这般兴致,心事沉沉的穿过重重宅院。 不知是这别院中下人太少,还是众人睡得极沉,竟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行至后花园,在一处废弃的厢房边上停下,静静等着邀约之人到来。 那月华越见朦胧,子时早已过了,却仍未见半个人影前来,落葵与杜衡正欲转身离去,谁料原本一片黑暗的厢房中却陡然亮起灯来,惊得二人猛然蹲在了墙根下,房中灯火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在窗下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嗓音尖细,男女莫辩,另一人却是谨亲王无疑。 落葵顿时疑窦丛生,贴在墙根之下细细听来,房内之人声音压得极低,只是夜深人静,她也听得了一句半句。 “王爷,老奴斗胆提醒王爷一句,当年之事,王爷可要知道分寸,守口如瓶才好,若是泄露出去一句半句,王爷也是承受不住的。”那男女莫辩之人竟是宫闱众人,尖利的嗓音甚是刺耳难听。 如此不恭敬的言语显然也惹怒了谨亲王,饶是他再好的性子,再如何的忌惮此人,不由得也板起面孔,冷哼一声,生硬的说道:“哼,当年本王是奉了圣旨,任谁也是怪不着本王身上,再者说了,殿下与妖后都不惧怕背负残杀手足,背信弃义之名,本王又有何惧。” 这一番言语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将落葵震在了原地,半响挪不开步子,新帝登基后,放过了当初参与争夺皇位的兄弟,只是圈禁,并没有没有下杀手,那么残杀手足,背信弃义,又是从何说起?文元,文元不是死于金族之手吗?短短一瞬,落葵便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只是他们后来的话就再没听进去半句,就在此时,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从里头闪出一人,惊得二人急忙躲在了阴暗角落里,落葵定睛一瞧,那人并不是谨亲王,身影却有几分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待那人走远后,落葵正欲悄悄离去,却又听得厢房中传来私语,她索性耐下性子听个分明。 “爷,那阉人忒无理,对爷竟敢如此说话。” 接下来是长长久久的寂静,谨亲王半响不曾言语,旋即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本王狠不下心,如今却要防着旁人却对本王心狠。不过此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会被第三人知晓呢,只是可惜的是,本王救得了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还是被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人马,伤了他的性命。” 落葵在窗下听的真真切切,心愈发沉重,直沉到谷底,悲痛的难以自持,终是听不下去了,慌不择路的冲向远方,冲回房中惊魂未定的喘着气。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方才听到的字字句句皆似刀尖一般戳在她的心上,她想不明白前因,只知道后果,这唯一明白的后果,如今也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 杜衡瞧见落葵这副模样,手忙脚乱的去扶落葵,谁料她却狠狠推开杜衡的手,重重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扑倒在榻上紧紧揪住那件青衫,咬牙恨声道:“文元,文元,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害了你,我拼了这性命不要,也要替你讨回公道。” 那泪无声的淌着,一滴一滴落在青衫上,默默无言的散开,看着看着,原本青黛的水色,竟渐渐泛出血样的鲜红,像极了当年的血肉纷飞。 杜衡亦是呜呜咽咽,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劝道:“主子,您不能再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今天只是旁人的一面之词,况且也并未说是王爷,并不能作数的。” 落葵喃喃说道:“除了文元,还能有谁,新帝登基后,没了的兄弟就唯有文元一个人,当年金族以文元为质,我苦求殿下而不得救,打那时起,我就该明白了的,文元的行踪本是绝密,怎会轻易为金族获知,谁又会有如此大的胆 子泄密,我真是糊涂透顶,糊涂透顶。” 她没再哭泣,干净利落的抹去腮边泪水,在心中默念,没了文元的护佑,看不清楚空青的真心,可她仍有自己的心,她的心里,再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欺骗与糊涂。 天边微白,一弯若隐若现的孤月清绝的悬在天边,堪堪垂了下去,落葵眼中的孤绝眸光,与那即将消失的月华映衬着,令人心头微微发寒。 不知几时,她才回过神来,收起满身的绝望,自责与恨意,恢复平和的眉目中察觉不到一丝波澜异样。 芜花这几日睡得不好,想是为了绯烟宫之事烦心,翻来覆去的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一早便吩咐了丁香不许来扰,也免了阖宫众人的请安,想着睡个安稳的回笼觉。 谁料藿香却慌慌张张的来了,说是有大事回禀,丁香只得硬着头皮,闯进内殿,轻声禀报道:“主子,藿香来了,说是有要事回禀。” 绣着大片牡丹纹的帐幔被人“呼啦”一声扯开,芜花发髻散乱的探出头来,劈手甩了丁香一个耳光:“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本宫的吩咐还不敌藿香个丫头吗。” 丁香委屈的捂着脸不敢哭出声来,怯懦的回道:“主子息怒,奴婢不敢,藿香说绯烟宫有大事,奴婢这才惊了主子。” 外头天已大亮,早是满园春色,窗下的牡丹挂着露珠,在晨风中盈盈绽开,金灿灿的日头一照,滟红欲滴,与天青色的窗纱并在一处,真如浓妆淡抹,相映成趣。 芜花瞥了一眼丁香,侧脸已红了起来,隐隐有些肿了,这才发觉自己火气大了些,下手没轻没重,轻叹了一声,在镜前坐下,取了些胭脂在掌中晕开,在面颊上均匀的抹着,回身对丁香说道:“本宫有些春困,下手重了些,委屈你了,回头拿冰敷了。”又反手从匣中取了串珠链,粒粒皆是浑圆的东珠,递给她:“这个赏你了,去叫藿香进来回话。” 丁香早已见惯了自家主子的喜怒无常,她是芜花的心腹陪嫁,还免不了受些苦头,旁人自是不必说了,这一个耳光算得了什么。她默不作声的低头退了出去,只一会的功夫,便领了藿香站在一侧,她则立到芜花身后,执了玉梳轻巧的梳了起来。 “藿香,你说。”芜花瞧着镜中低眉顺眼的藿香,说道。 藿香急急说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才得的消息,落葵早已不在宫里了。” “什么。”芜花大惊,腾的一声站起身来,问道:“当真么,你从哪里听来的。” “主子,千真万确,昨儿夜里,奴婢听到凤鸾宫里的宫女说,有天夜里,瞧见落葵和马清往东华门去了,奴婢便留了心思,今儿个早起,奴婢瞧见送进去的膳食又原封不动拿了出来,奴婢趁着没人时,挑破了窗户纸,瞧见贵嫔的床榻一丝不乱,像是从未有人睡过,而殿中空无一人,奴婢这才忙着来禀告主子。”藿香办事极为妥贴,一五一十回禀的有条有理,万无一失。 芜花微微冷笑道:“此番本宫倒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得升天。” 不消一刻,芜花领了众人将绯烟宫搜了个底儿朝天,落葵抗旨不遵,欺君罔上,私自出宫的消息就传遍了阖宫上下,而空青在盛怒之下,下旨将绯烟宫一干人等悉数羁押在宫里,待捉拿了落葵后一并问罪发落。 此旨意一处,众人大哗,雪中送炭求情者有之,落井下石告状者也不少,却统统都被破军挡在了殿外,丧气而归。 “殿下,您消消气。”破军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主子贵人,才缓了口气,递了盏茶在桌案上,温言劝道。 “本君不是生气,只是寒了心,落葵竟不相信本君会好好救治世子。”空青围着殿中的朱漆立柱转着圈,光洁的金砖倒出他的背影,不复往日的硬朗笔直,似是有些拎不动身上那一袭明黄的龙袍。 他步履沉重,在地上磨出沉闷的嚓嚓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回荡,一如他此刻的心绪,闷且重,重的他几乎无法喘息。若非他执意做这个皇帝,他与落葵间亦不会没了信任和往昔的亲密,他摊开双手看了看,指间因长久的握笔磨出茧子,粗糙半透的茧子照出当年他握着她的手一同作画的景象,他叹了口气,他的执意毁了太多美好,终有一日,她是会恨他的罢。 空青如斯想着,如斯念着,虽是心下疼痛,却没一丝泪,他苦笑了声,那些泪,怕是都在当年获知她的死讯时流尽了罢,后来,不管她嫁了谁,她的情思为谁系,他都只有重获至宝的欣喜。 “破军,传旨下去,本君明日启程前往云亭寺等候妖后。”空青终是定下了心思,他想要当面去问一问她,当真对他没了半分信任么。
第四百九十三回 旧事
“殿下,落葵此番出宫,也定会去那,若是碰上了,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她敢私自出宫,不过就是仗着本君的几分宠爱和几分旧情,算准了本君不会拿她怎样。”空青咬了咬牙,舌尖的苦涩终不及心中的苦,想在心头生出几分恨意,奈何却是无用。
入夜,落葵靠在灯下绣着什么,忽而听到外头吵吵嚷嚷,有女子的哭喊声,推开窗侧耳听了听,问道:“杜衡,外头什么事。”
杜衡回道:“主子,外头天黑,瞧不分明,只听到是女子在哭,属下出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也不便多问。”落葵摆了摆手,正欲关窗坐下,那女子的哭声却由远及近,撕心裂肺的让人不忍再听下去,听着听着,她竟觉得这声音有一些熟悉,像是她的旧日熟识之人。
“马清,是马清,杜衡,我听着这声音像极了马清,走,出去瞧瞧。”落葵急切的说了句,顺手扯过一件妃色斗篷裹在身上,杜衡执了盏羊角风灯在前头引路,远远的就瞧见后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鼎沸,叫骂声不绝于耳,那女子的哭声越发大了,听的真真切切。
“没错,是,是马清,马清,马清,你们住手。”落葵顾不得脚下是石头,青草还是泥水,一面喊着,一面不顾一切的拨开众人,疯也似的冲到女子近前,一瞧,正是马清,只是此刻已然变了模样,头发散乱,面上泪水涟涟,神情绝望,身上的衣衫已被扯的不像样子。
落葵紧紧抱住马清,怒目众人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杜衡,快,快去请王爷过来。”言罢,她抹去马清的眼泪,紧紧握住马清不住颤抖的双手:“马清,别怕,没事了。”
落葵的猛然出现,一系列的变故,令众人呆若木鸡,王府管家陡然回过神来,越众而出,行了个大礼说道:“回主子的话,这丫头是王爷救下来的,谁知道她恩将仇报,竟然偷了王府的珠宝夤夜出逃,这才被属下带人抓了回来。”
“胡说,你胡说。”一听这话,马清气急,抖着手指着管家怒斥道:“明明是你要强娶我,我抵死不从,你要用强,我这才出逃的。”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强抢民女,竟不怕王法吗,本宫今日就要替马清做主,处置了你。”落葵大怒,站起身来直逼管家,眼眸中的怒火直要将他狠狠淹没了。
“你,你,您是贵客,属下不敢造次,可属下,属下也是王爷的心腹之人。”
“你如此行径,本王也容不下你。”正在此时,谨亲王走到众人跟前,重重抽了管家一个耳光,冷的不带一丝波澜的说道:“本王救了马清出来,不是让你肆意欺侮的,你仗着本王的信任,做出欺男霸女的丑事,无论如何,本王都不能再护着你了。”说着,谨亲王对落葵施了一礼说道:“这个孽障交给您,随您怎么处置。”
“王爷言重了,马清是您救回来的,我谢您还来不及呢,怎能处置您的下人,我也是关心则乱,才说了些重话,既然马清无事,那王爷的家事还是王爷做主的好。”落葵掩去怒意,平静而大度的说道。
谨亲王推让一番,见拗不过落葵,只得冷着口气对管家说道:“你自个去领五十个板子,罚一年的月钱。”见管家仍跪在原地,不由得怒从心生,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还不快滚,等着领赏吗,要不要本王再赏你个全尸。”
“属下错了,属下这就滚,谢主子不杀之恩。”管家这才回过神来,吓得心惊肉跳,一溜烟逃的没了踪影。
此间事毕,落葵将谨亲王让进房中,杜衡扶着马清在榻上坐下,请了王府郎中诊了脉,说是马清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落葵这才想到要问问谨亲王,还未待她张口,谨亲王便看了看马清,说道:“那日,臣弟去拥香阁会友,听得后院有女子哭声,臣弟一时心软,就把她救下来带回别院,那时她身上有伤,本来是打算养好伤就放她走的,不曾想竟就出了此事。”
马清对着谨亲王盈盈跪下,感激涕零的说道:“王爷大恩,奴婢永世难忘,奴婢隐瞒了身份,还望王爷恕罪。”
谨亲王却连忙去扶马清,不想碰到了马清的手,马清登时红了脸,似是烫着般的缩了回去,谨亲王也愣了一愣,笑道:“姑娘也是一心护主,我又怎会怪罪你呢。今夜之事,是本王的疏忽,还望姑娘不要记恨于我。”
“王爷说哪里话,救命之恩,我与马清没齿难忘。”落葵瞧出了马清的不自在,心知马清怕是对谨亲王动了情意,若是她的一片痴心错付,那可如何是好,看来要劝劝马清,早些断了这个念头。
折腾了如此久,落葵等人皆面露疲累,谨亲王急忙起身告辞:“贵人,既然找到了马清姑娘,那臣弟就先去准备上云亭寺之事,待时
机合适,臣弟就送贵人上山可好。”
落葵连连告谢,待谨亲王出门,她一使眼色,杜衡忙退到门口守着,落葵紧紧握住马清的手,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马清,快与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就这样,奴婢在拥香阁关了数日,水米未进,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小姐了,谁知那一日,王爷到拥香阁,听到奴婢被人拷打时的哭喊声,就把奴婢救了出来,奴婢一出来,就去小院找小姐,谁想已经人去楼空了,奴婢原本打算留在别院,慢慢寻找小姐,谁知又出了今夜之事。”马清捡了这几日发生的要紧事一一说来,落葵听完一声长叹,无论经过如何的艰难险阻,总算是有惊无险,三人团聚了。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马清正捧了水给悬落葵净面,听的外头阵阵吵嚷,落葵正欲让马清出去看看,却见杜衡匆匆闯进来,大声喊道:“主子,不好了,不好了,官兵在全城抓人,说是宫里有人叛逃,还拿着马清姑娘的画像。”
“什么。”落葵大惊,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更失手打算了水盆:“宫里竟如此快就事发了。”
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谨亲王的近身侍从进屋说道:“主子,官兵搜府,主子移驾避一避,请随小的来。”
落葵点点头,跟在那人身后,左拐右拐的进了后院的一处厢房,这厢房虽僻静,可也躲不过官兵的搜查,她狐疑的望了一眼那人,那人施了一礼,径直走到窗下的雕花桌案旁,探手在桌案下摸到个凸起,轻轻一转,后墙上竟然缓缓打开一扇暗门,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那人掌了灯在前头引路,一路行着一路说着:“贵人,这是一处密室,隐秘的紧,官兵定然不会查到的,暂且委屈主子在此处避一避,带外头安定后,属下就来接主子。”
“有劳了。”落葵环顾四周,虽已是在地下,却丝毫不见黑暗,雪洞白墙,挂着几幅笔墨丹青,意境高远,细瞧题款竟是谨亲王的手笔。室内摆了一张雕花罗汉床,一榻,一张翘头画案,案头上摆着些笔墨纸砚,一双镇纸下压着些信札,边上立着个雕花博古架,陈设雅致。
画案上摆着的一幅画了一半的丹青,绘的仿佛是塞外风光,尚未题款用印,大片留白倒别有韵致。
她细细看着,目光扫过案上摆着的笔墨纸砚,最后落在那一摞信札上,那字迹她无比熟悉,没错,是空青的字迹,那夜听到的事令她迫不及待的要打开来看看,她想要知道,空青与谨亲王之间到底密谋过什么。
一封一封看下来,信中或是提及边关,或是闲话家常,并无什么不妥之处,直到看到最后一封,她的面色凝重下来,马清瞧见她面色不对,忙凑到近前问道:“小姐,怎么了。”
落葵把信递给马清:“你们自己看看罢。”
马清一看,诧异道:“小姐,信里只说了命谨亲王暗中保护王爷,并无旁的不妥,难道小姐疑心......”
落葵缓缓将信放回原处,犹疑道:“保护也可变成暗杀,如今形势未明,胡乱猜疑亦是无用,一切再作打算罢。”
“主子,主子,官兵撤了,王爷回来了,在前厅等您。”方才那人匆匆进来,打断了三人千头万绪的沉默不语。
落葵微微颔首,深吸了口气随那人出去,沿着原路不急不缓的行着,心尖的千头万绪令这条路格外的漫长,一入前厅,便瞧见谨亲王在厅中来回踱着,很有些焦躁不安。
一见落葵进来,谨亲王面色沉重的说道:“贵人,妖后与世子已然在云亭寺安顿下来了。”
“世子他,王爷您的面色这样不好,是否世子的病情有所变化。”落葵将方才的心潮涌动撇到一处,忧虑问道。
谨亲王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贵人莫要惊慌,臣弟已上山请过安了,世子无事,只是山上守卫比料想中的更森严几分,想要上山,怕是难上加难了,贵人得稳下心思,容臣弟细细思量一番才是。”
落葵点点头,神情一暗,问道:“宫里如何了。”
谨亲王叹了一叹:“皇兄震怒,将贵人宫里的人悉数拘押待审,至于贵人,皇兄下了旨意捉拿,贵人莫要伤心,皇兄心里也不好受,只一夜的功夫,皇兄已清瘦了几分。”
西窗下植了棵梧桐,此时日头正照在枝繁叶茂的树冠上,自缝隙间漏下来的斑驳暗影,像极了落葵的心绪,暗淡而杂乱无序。
窗上蒙了天青色窗纱,是殿下新赏下的御用之品,与旁的窗纱不同,皆是一根青丝配上一根金线织就,日光漏进来,泛着点点照眼金光,颇为的富丽堂皇。
落葵被那金光晃了眼,一时间迷离起来,心下仿佛有些痛,是被金光刺痛,又或是被空青的那一
纸圣旨给刺痛了,她不可而知。
说到底此事还是她的错,是她执意不辞而别,私自离宫,怨不着旁人,更怨不着他的狠心。所谓前尘旧情,在数年的兜兜转转间,皆化作了指间流沙,妄想牢牢握住,奈何只是一片虚无。君君臣臣,进进退退,她犹自沉迷于往事的方寸之间,这角色,她一时之间未曾明白如何自处。
西窗未曾关的很严,一阵疾风竟将窗忽的吹开,一片叶落于落葵鬓边,她抬手拂去,触到了发髻上冰冷的珠钗,她陡然警醒,今时不比往日了,她盈盈一拜:“王爷,既如此,我与世子的身家便托付于王爷了。”
谨亲王恭敬起身:“贵人言重了,臣弟这就安排下去。”
一连数日,谨亲王都没再露过面,落葵的心,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愈发焦急,整日里坐立不安,日日送进来的饭食,皆是原封不动的又送了出去。一闭上眼睛,满脑子皆是世子的模样,几乎是整夜的噩梦连连。马清眼见着她日日清瘦,却无计可施。
“贵人,贵人,您快收拾收拾,臣弟已安排好了,今夜即可上山。”这一日,就在落葵以为谨亲王亦没了法子之时,他却笑着来寻落葵,告诉她这么好消息。
落葵深深一礼,舒心一笑:“多谢王爷大恩。”
此次是谨亲王头一回瞧见落葵笑,一袭青草色的罗裙,衬的那笑颜,直如挑在晨雾中的春花,如清丽春色,他一时间看的有些失神了。
落葵掩了口咳咳数声,谨亲王回过神,面上微微泛红,尴尬笑道:“只是委屈贵人了,要扮作臣弟的亲随一同上山,至于山上的落脚地,臣弟已安排妥善,贵人放心即可。”
落葵踱到窗下,目极之处,皆是雾霾一片,不知云亭寺上春花是否开了,也不知世子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他从不知有她这个亲娘在,她该如何见他,此番出宫,该如何回去,或是再回不去了罢。她暗叹了叹,心下几番思量,只觉得前路渺茫。
“一切听凭王爷安排。”落葵扶着窗棂,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谨亲王微微一笑,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没过多久,管家便送来了三身儿随从衣裳,落葵等人则早早的收拾好了行装,草草用了几口晚膳,便坐立不安的在窗下等着。
天刚擦黑,谨亲王进了屋,一眼便瞧见换了男装的落葵,如此打扮,竟多了几分英气。他沉声问道:“贵人,可都收拾好了,咱们出发罢。”
落葵点点头,与马清,杜衡一并出了门,谨亲王坐着小轿,而落葵等人低眉顺眼的跟在后头,一行人轻装简从往云亭寺去了。
既是扮作随从,自乘不了轿子,只能在轿子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幸而落葵虽养尊处优许久,却没忘了当年的流放之苦,这点子路走起来,倒也不算什么。
一入了山门,山上的守卫明显森严起来,即便是谨亲王的轿子,也一个哨卡一个哨卡的来回查了几遍,幸而管家机灵,凡遇到此等事皆使了银子,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的上了山,进了云亭寺。
一路弯弯绕绕,谨亲王带着三人转到后山的一处茅草房中安顿下来,歉疚道:“贵人,眼下也唯有此处最为隐蔽,只得委屈贵人了。”
瞧见落葵神色并无异常,他续道:“贵人,殿下此刻也在寺中,贵人莫要随意走动,以免节外生枝。”
落葵一惊,未曾料到空青也来到寺中,不知是为了捉拿她,还是为了妖后凤体,亦或是真正担忧世子。她点点头,沉声说道:“王爷放心,断不会累及王爷的。”
夜深了,空青身处的厢房仍旧灯火通明。
“殿下,已数日过去了,小世子的身子也见好,殿下可要回宫。”破军知道空青这几日火气大,特意沏了杯杭白菊花茶,捧到案上。
空青正执了笔伏案看折子,一听这话,手上一顿,豆大的墨点落在了折子上,一片墨迹晕染开来,黑漆漆的仿佛有些伤神,瞪了会儿,他头也不抬的问道:“可有落葵的消息吗。”
破军微微一愣,低头斟酌道:“还未有贵人的消息传来,殿下,您看......”
空青直愣愣的望着窗外,月色清寒,四下里皆是黑的怕人,窗上影影绰绰的些许暗影,皆是守卫之人,并无他的心上之人,在心底幽幽一叹,目光落在朱红灯罩上,说道:“她费尽心机出了宫,必定是要来的,暂且多等几日罢,妖后那边再增派些人手就是了。”
果真是心下烦乱不已,空青方才写了几个字,便将笔狠狠地掷了出去,破军急忙跪下,口中连连告罪,瞧见空青面上不郁,知他心底不畅快,忽而想到一件事,说道:“殿下,今日去向妖后请安时,属下听僧人说寺中的花开了,殿下要不要去赏玩一番。”
第四百九十四回 反目
空青略一沉思,摆摆手摇了摇头,谁料抿了口茶后,却瞧见窗外似有花影横斜,思量了一番,喃喃自语道:“这时节,西府海棠许是开了,破军,随本君走上一趟罢。”
破军一时间没能转过弯儿来,迟疑间,空青便已取了金丝斗篷披上,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这才匆匆提了一盏风灯,疾步追了上去。
“殿下,夜路难行,您慢着点。”破军弓着身子在一侧引路,一团昏黄的光晕随着他们渐行渐远。
夜间的山路极是难行,虽是有风灯照明,仍旧走的是踉踉跄跄,月色下的西府海棠有着别样的韵致,空青心潮翻涌,前尘旧事纷沓而至,仿佛也是这样的夜,没有一丝风,他提了盏风灯去月下赏花,赏的也是西府海棠,只是花色如何,他不记得了,唯记得月下佳人娉婷如花,令他惦念至今。
空青探下身去,指尖拨弄起月色下海棠,那花瓣扑簌簌的如雨纷乱,洒落一地,许是夜太深,月色太昏暗,落于地上的花瓣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谁,是谁在那边。”空青正瞧得出神,破军猛然冲着一处花丛大喝一声,将风灯高高举起照向暗处,空青抬眼一瞧,果然瞧见个暗影一闪而过,一时间怔住,那身影极是熟悉,像是,像是文元,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炸开,这个发现无异于五雷轰顶,一个早该尸骨无存的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空青的面色渐渐由青转白,惊得半响回不神来,直到破军在他身侧唤了数声,他才喃喃问了句:“破军,你方才瞧清楚那是何人了吗。”
破军摇摇头,瞧见远处隐约有一抹烛火,一惊:“殿下,那里有人家。”
“云亭寺是皇家寺院,寻常人家怎会住在此处,走,瞧瞧去。”空青亦是瞧见了那团烛火,又想到方才瞧见疑似文元的身影,顿生狐疑,轻手轻脚的往那走去。
岂料破军却挡在了他的面前,连声说着不可,不可,空青眉心微蹙,有些恼怒的推开破军的手,径直往花丛深处走去,破军见拦不住他,只得招呼身后的暗卫疾步跟上,生怕惹出了什么差错。
破军小心翼翼的跟在空青后头,绕过花丛便是一段泥泞难行的偏僻小路,他不住的劝着空青回转,空青却执意前去看看有何端倪,如此行了几步,便瞧见了路的尽头立着一间简陋茅草房,里头似是有人影绰约。
空青疾步上前,谁知烛火却陡然灭了,四下里一时间静谧无声起来。他顿了一顿,正要上前,破军却死死地拦在他的面前,跪在那头如捣蒜般不住磕着:“殿下,万不可进去,若是有什么埋伏,可如何是好,属下,属下万死啊,不该出什么月下赏花的馊主意。”
空青冷笑了声:“埋伏,后头跟着如此多的侍卫,若还能让本君中了什么埋伏,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言罢,他冲后头一挥手,那些原本隐在暗处的侍卫“呼啦”一声尽数显出身形,将茅草房围了个密不透风。
“马清,马清,你听,外头是什么动静。”落葵方才躺下,就听得外头窸窸窣窣一阵细碎声响,像极了脚步声,却又听不真切,探了探身子,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并无一丝异样。
马清起身侧耳听了听,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小姐,许是风声,歇着罢。”
谁料二人方才躺下,杜衡便慌慌张张的从外间闯了进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嚷了句:“主子,不好了,殿下来了。”
“什么,”落葵大惊,一下子坐了起来,胡乱裹了件衣裳问道:“当真么。”
“错不了,属下瞧得真真儿的,方才外头一阵响动,属下扒着门缝瞧见的。”
“小姐,快些跑罢。”马清推开后头的一扇窗,一股子寒意迎面涌了进来。
落葵此刻倒是镇定下来,毫不慌乱的穿戴齐整,抿了抿嘴唇轻声叹道:“逃,此处怕是早被围成了个铁桶,还能往何处逃,马清,扶我出去。”
话音方落,门外果然响起个极熟悉的声音:“里头的人听着,圣驾在此,速速出来接驾。”
三人面面相觑,落葵横下心来,一步步往门口走去,岂料杜衡却死死地抵着门,说道:“主子,先不忙,属下出去瞧瞧,殿下许是误打误撞到的此处,并不知晓主子的行踪,主子不可贸然出去。”
言罢,杜衡出了门,却又极快的将门反锁上,冲着立在门口的空青直挺挺的跪下:“属下杜衡叩见殿下,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空青一愣,瞧见出来的人竟是杜衡,再想到方才的人影,更坐实了心中的猜测,面上寒意更盛:“杜衡,怎么是你,你不好好守着王府,到此处做什么。”
杜衡心虚的不敢抬头,生怕空青从他脸上瞧出什么不对劲儿来,怯生生的说道:“回殿下的话,属下,属下听说世子病重,故而上山探望世子。”
空青微微颔首,死死
盯着木门不放,沉沉问了句:“屋里还有谁。”
杜衡摇了摇头道:“回殿下的话,只有属下一人,并无旁人。”
“是吗。”空青并不追问,只冷哼一声,背过手去几步便踱到了门口,拨拉了两下门锁,回首对杜衡吩咐道:“把锁打开,本君走累了,进去歇歇脚儿。”
杜衡登时面色大变,磕磕巴巴的说道:“殿下,殿下,里头脏乱不堪,实在是有辱圣驾,求殿下圣驾回銮。”
空青不温不火,冲着后头的破军吩咐道:“把这锁给本君砸了。”
“哎,哎,是,是,殿下您别动怒,属下这就来。”破军唯唯诺诺的疾步上前,小心翼翼的侧眼瞧了瞧那锁,叫上来两个侍卫,“哐当”一声举刀砍下了门锁。
空青毫不犹豫的就要拉门而入,岂料他的手方一触上木门,那门“吱呀”一声自里向外推开,落葵立在了他的面前,着实让他狠狠地惊了一下。
“是你,本君早该料到的。”空青的声音低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落葵行了个大礼,低垂着眼帘说道:“殿下万安。”
空青狠狠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说道:“破军,送落葵回宫。”
落葵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低低抽泣道:“殿下,求您容臣妾留在此处照看世子,待他痊愈后,臣妾定会回宫。”
空青伸手想要将她拽起来,软了语气说道:“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殿下,臣妾从未求过您什么,求殿下应允臣妾这一回罢,臣妾是世子的亲娘啊。”落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上渗出血来。
空青的心一阵阵抽痛起来,微微欠着身子去拉她的衣裳,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深深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听的身后传来个淡淡的声音,隐含愠怒:“不劳落葵费心了,世子的身子已然大好,且有哀家照看着,贵嫔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落葵慌忙抬头去看,妖后面上如霜冰寒,冷冷立在月色中,空青忙去扶住妖后的手:“母后,您怎么来了。”
妖后扫了一眼跪在那的落葵,回首对空青怒道:“哀家若是再不来,只怕你这个皇帝又要由着宠妃的性子胡来,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了。”
她转过头来又对落葵道:“落葵,你初入宫时,哀家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若是你仍不死了这条心,就莫要怪哀家翻脸无情,不给你留颜面了。”
落葵稳稳当当的跪在那,低垂眼帘,齐整青砖浸泡在月色中,渗出莫名的纹络,那密密的细纹,仿若她心上裂开的口子,一条条纠缠不清,泪滴落于砖上,转瞬漏了进去,快的令人察觉不出。
山上的夜里仍有些寒意,空气中潮湿的能透出水来,冷痛一丝丝攀上膝头,她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想要挪动下身子,奈何只稍稍一动,如针扎般的酸麻疼痛便蹭蹭窜上心头。
妖后淡薄的瞧着她的动静,抿了嘴不肯叫起,空青几次想要扶她起来,皆被妖后眉眼间如冰寒意给逼了回去。彼时一阵夜风袭过,直吹的人薄寒连连。
僵持了片刻,玄霜取了斗篷披在妖后的肩上,轻声劝了句:“妖后,夜深了,早些回去罢,小世子若是醒了,见不着您,又要闹了。”
她并不看落葵,只望着虚空沉声道:“落葵,好生随皇帝回宫,这私离宫禁之罪,哀家可以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
言罢,她扶着玄霜的手越行越远,空青忙去拉起落葵,岂料她跪得太久,如何也立不稳当,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幸而空青一把扶住她,她有些恼怒,亦或是伤痛,挣脱了空青的手,施了一礼道:“殿下若要处置臣妾,臣妾无话可说。”
空青大力捏住落葵的腕子,眸光狠狠瞪着她:“你想要本君如何处置你。”
许是用力太大,雪白皓腕间印上几个清晰可见的指痕,落葵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求饶,文元与空青的面庞在她眼前交替闪动,最后化作漫天血雨,那是存于彼岸的曼陀罗,隔开了原本的浮生宁静,不由得恨从心生,她咬着牙说道:“臣妾不知,也不愿知。”
空青的心登时沉到谷底,原来不止他冷了心,她亦是冷了心,他别过头去,吩咐了一句:“破军,连夜送落葵回宫,一刻都不得耽误,回去后禁足在绯烟宫内,无召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探视。”
此言一出,落葵低垂着眼帘,再没了什么言语,心知辩驳亦是苍白无力,只会令人平白轻看了去,回宫从长计议总比鱼死网破来的好些,她默不作声的回房收拾,纤瘦的背影在夜风中愈发的单薄,空青顿了一顿,沉声续道:“着半夏严加看管。”
她眸光暗淡,身形顿了一顿,却仍旧强硬起心肠,头也不回的远去,不消一刻,三人便收拾停当,破军谦恭的立在门口,瞧见她出
来,躬身说道:“贵人,属下送您回宫。”
她点点头:“李总管,本宫问你,世子,哦不,世子究竟如何了。”
破军依旧躬身沉沉说道:“贵人放心就是,世子一切安好。”
她微微颔首,扶着马清的手,登上马车,车轴闷闷之声破空传出老远,如长长的叹息声,心绪恰如烙在西墙上的虬枝繁复盘错,没来由的烦乱不堪。
在马车中,落葵倚着车窗枯坐了一整夜,直到远远望见红墙碧瓦,迤逦渐近,她才收回遥遥远眺着四方天幕的眸光,离开时是心怀期盼,再度回来,心间已换了天地,心底如冰封古井难起一丝波澜,这世间的百转千回,岂能都瞧得清楚,她只盼着的自己更加的眼明心亮些,将何为真情谁是假意看的更分明些。
“主子,泽兰来了。”落葵方才在殿内坐定,还没来得及平缓心绪,马清便紧跟着进来回禀。
她忙着起身,还未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手就已被紧紧握住,哽咽声入耳:“姐姐,可算是回来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妹妹说一声,快,让妹妹瞧瞧。”
落葵强颜欢笑道:“是怕给你惹来麻烦,才瞒着你的,妹妹可别怨我。”复又拍着泽兰的手,笑道:“可瞧出什么来没,可少了头发丝儿么。”
“妹妹怎么会怨姐姐呢,担心都担心死了,姐姐还有心思说笑,可知姐姐走的这些时日,宫里闹成什么样儿了。”泽兰“扑哧”笑出声来。
她抿了唇角浅淡一笑:“还能闹成什么样儿,左不过就是有人抖了威风,有人等着看笑话。”
泽兰心知她不痛快,重重握了下她的手,劝慰道:“话说回来,殿下心里还是有姐姐的,若非殿下授意,妹妹也是进不来绯烟宫。”
落葵点了点头,抿了口茶,并不置可否,有心无心,她原本以为自己看的很分明,可时至今日,她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心,更何谈看清楚旁人的心。
泽兰侧目瞧了瞧落葵的神情,淡白的日光落在她的面上,似薄烟轻笼,眉目皆朦胧起来。泽兰张了张口,终没有说出什么,只微微低垂眼帘,指尖微动,捻着窗下低垂的碧色缨络,似是有些心事,半响后方才拿定了主意,握住落葵的手:“姐姐,有件事我在心里藏了许久,说了怕给姐姐惹事儿,不说又......”
“如今的我还会怕事多吗,不妨事,你只管说。”
“就是姐姐出宫那日,我来看姐姐,谁知姐姐没看到,却在芙蓉池边瞧见了珍嫔与一个男子私相授受,那男子并不是她宫里的属下,事后我着意打听了下,那是才回京不久的谨亲王。”泽兰缓缓道,却在最紧要处停了下来,眸光似水流转。
落葵一惊,腾的起身道:“他们二人瞧见你了吗,还有谁知道。”
泽兰摇摇头道:“他们二人都没有瞧见我,只有惜昭容,她仿佛也瞧见了,还瞧见了我,且警醒了我几句。”
窗外光晕流转,自云端渐渐淌出金色华彩,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漏进来,映在那一袭滚了金边的裙上,漾起刺目点点光芒,彼时风起,树影掩住日光,光芒散尽,一切皆仿佛是稍纵即逝的似锦繁华。
落葵沉凝许久,最后狠狠灌了一大口茶,饮得急了,憋得面颊绯红,平息了会儿,方才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别再与旁人提起了,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泽兰眸光暗淡,点点头道:“我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惹是非的。”旋即却又笑颜如花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孰轻孰重,只是惜昭容那,谁知道她会不会守口如瓶,她与珍嫔素来都是与芜花交好的。”
“说了又如何,只要咱们不将此事说破,不借题发挥,行事小心,想来她们也是不敢行杀人灭口之事的。”
话虽如此说,可心下仍是阴霾不散,毕竟知晓了旁人的密事,往后只怕多的是惴惴不安的日子了。
二人又拉着手一面品茶,一面叙了叙落葵离宫后的种种,不过,她自然隐去了与谨亲王相见之事,甚至于连受伤重病,也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带过。
眼见已是暖阳高照,临近晌午,是用午膳的时辰了,泽兰起身告辞,马莲陆续摆上了膳食,望着落葵笑道:“主子在外头,想必没吃好也没歇好,奴婢备了几样您素日爱吃的,您尝尝,补补身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落葵瞧见马清几次偷瞄她的神情,面露迟疑难色,遂低低一叹,望着她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姐,奴婢......”
落葵却摆了摆手,道:“马清,从今往后你要改个称呼了,今时不同往日,往后要避讳一二了。”
马清微微一怔,诧异神情转瞬即逝,点点头:“是,主子,奴婢是想问,谨亲王,谨亲王与珍嫔的事,主子打算如何做。”
第四百九十五回 死心
她的舌尖打结,满脸迟疑,满腹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随后却略略退了一步,陡然跪下,悲戚道:“求主子不要为难谨亲王。”
马莲见状,忙拉起她:“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谨亲王的事,主子自有定论,不会为难你的。”
落葵捧了一碗碧玉羹,徐徐吹着,碗上腾起袅袅淡白热气,垂首间,微澜碧水映出她伤神的眼眸,那眸光微讶,在别院时,她就瞧出马清对谨亲王留了心思,可没料到的是只是短短数日,她竟然就已用情如此之深,她心中哀叹,她们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奈,又隔了太多的鲜血与人命,鸿沟之深根本不是情意能够填平的,今日的如海情深,也难敌他日的缘分浅薄。
凝神思量了片刻,落葵笑着微微摇头,吩咐道:“去叫小祁子进来。”
马清狐疑不已,还是依言出去,不多时,小祁子垂手进来:“主子。”
落葵侧目一瞧,窗外日头明亮晃眼,照出数个人影绰约,马莲会意的点点头,将碧色竹帘卷起,露出庭前姹紫嫣红的一片,冲着外头高声吩咐道:“藿香,小路子,你们领了人去前头守着,主子歇下了。”言罢,她悄然立于廊下。
落葵这才将这几日之事与泽兰之事,捡了要紧的一一说了,最后忖量道:“在宫外经的这些事,虽有种种难以揣测的巧合之处,说不得更是有人有意为之,但我并没有真凭实据,且说到底他也救了我与马清的一条命,先前受人恩惠,转身便害人性命的事,我也做不出,若非到了逼不得已,我也不想伤了他的性命。”说着,她重重忘了马清一眼,微微一笑:“更何况......”
马清登时红了脸,尴尬笑着不发一言,只垂首盯着足尖。
“主子,可他毕竟涉及到了王爷身故之事,即便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得不防,主子还是要慎重一二。”小祁子仍旧低垂着头,言语中有着沉重哀伤。
落葵下唇咬的极深,直到唇边发白,心中有了定论:“我自不会对他下手,不过涉及到了文元,若他置身事内,害了文元的性命,我绝不会心慈手软。若他果真没有嫌疑,我自会为马清做主,马清,”她回首冲马清笑道:“我就去求殿下,把你指给他,只不过怕是做不了正室,可凭你对他的心思,即便做侧室也算是圆了你的心愿。”
夜色沉沉,漆黑一片,只有些疏落落的点点月华,黯淡无光的落下,再被阔大的叶片重重遮蔽,更是半点光华也难漏下。远远的过来一盏羊角风灯,闪着些许橙黄光亮,在夜风中微微跳跃。
那团光晕渐近,在一处竹林掩映的回廊处停下,四下里极静,静的连夏虫低鸣都传的格外分明,偶有夜风袭过,那片杳无人迹的幽篁深处似海波动,声响如涛。
“你来了。”幽篁影里有一声女子轻叹,而那身姿如玉,清丽无双。
提着风灯那人极谨慎的弓着身子,压着声音回道:“主子,绝尘进来了。”
“好,把这个给他,他若能将此事办好,上次擅自出手之事,我便既往不咎了。”那女子伸手一拂额前碎发,递过去一只细小竹筒,随后摆一摆手,身影渐渐隐入碧影深处,唯独余下的点点冷香如花间万重,婉转氤氲。
今夏似乎来的特别早,水灾刚退,天气便陡然热了起来,仿佛是一夜之间,便熏暖了水中芙蓉,催浓了道边荫蔽。青石板路像是被置在火上烤过,滋滋的冒着热气,滚烫的难以触碰,日头化作白花花的一片,刺人眼眸,蝉儿隐在树冠中聒噪不已,一声声时而低疏时而尖利,听的人心惊肉跳。
凤鸾宫中置了硕大的冰块,丝丝凉气在殿中萦绕,少了几分烈日炎炎,像是有初秋的气息,殿中原本厚重的帐幔纷纷撤下,换成了触手生凉的珠玉帘子,轻轻一碰,如清泉般叮咚作响,给一室平添了几分凉意。
空青满面笑容的将芮辰搂坐在怀中,握着他的手执了笔,一面在纸上写着什么,一面凑在他的耳侧轻声说着些什么,而芮辰似懂非懂的笑着,连连点头。
半夏坐在一侧,细细绣着个帕子,帕子一角横斜而出的桃花已初见雏形,嫣红的丝线穿插金丝,赫然正是撒金碧桃,她时不时的抬头望一眼空青与芮辰,唇边溢出浅笑。
“辰儿写累了,出去玩会儿罢。”空青将芮辰他抱下来,由宫女领了出去,他笑望着芮辰的背影,满满皆是慈父之情:“辰儿很聪慧懂事,像你一样性子温和。”
半夏抿嘴一笑:“辰儿还小,能看出什么来,殿下是慈父情怀,自己儿子怎么看都是好的。”
空青随手从架上抽出本书来,心不在焉的翻了翻,瞥见半夏在扑哧轻笑,微怔:“笑什么。”
半夏起身,缓步行到他身后,合上书卷,握住他的手:“臣妾在笑,殿下的心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见空青不置可否,她轻笑:“殿
下若真的放心不下,何不去看看,也省的这样心神不宁。”
日影落在空青面上,花白斑驳,如他的神情一般晦暗不明,他此刻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想随了自己的心,却总是空落落的,不知该将心安放在何处才好。
空青缓缓摇头,面色郁结难散,冲着外头吩咐道:“破军,传旨下去,放落葵出来罢。”
半夏轻笑了一声:“殿下果真舍不得。”
空青讪讪一笑,岔开了话题:“辰儿渐渐大了,本君打算好好给他挑个开蒙师傅,好好培养我们的大皇子,只不过可惜的是,不是正宫嫡子,还是失了先机。”
“殿下说哪里话,臣妾有大皇子便心无遗憾了,皇后还年轻,正宫嫡子早晚都会有的。”半夏毫不在意的一笑,她已有了一子一女,凑成了个好字,确是心满意足了。
空青却摇摇头,端起案上的茶,正准备饮上一口,却被半夏接了过来:“茶都冷了,仔细喝了胃疼,太医都叮嘱过多次了,臣妾去换一杯。”
“语卿,芮辰聪慧机敏,以后必定会成大器的。”空青微笑,接过半夏新沏的茶,哑了一口,缓缓道。
半夏眉心隐现忧色,反倒叹了口气:“只要辰儿做个闲散王爷,能安稳一世,臣妾也就放心了。”
“做个王爷只怕会可惜了辰儿的才智。”空青似是话中有话,却最终戛然而止,而半夏始终低垂着头,眼中仿佛漾过不甚分明的凉笑。
夏日的晨起,日光方才从层云中探出头来,还并不那么毒辣,只是给云镶了道金边,细碎的光洒在树冠之上,那叶子闪着金子般的光亮,却不似金子那般晃眼,平添柔和温暖,和风轻拂,花香微漾,连带着一片树影遮出阴凉,早起的花影重台很是凉爽宜人。
紫菀静静坐在树荫下,二皇子赵芮宏与宫女在她身侧嬉笑玩闹,口中还一句句唱着弟子规,她眼中透着笑意,一刻不停的落在芮宏身上,他出落的机灵可人,一双圆溜溜乌黑眼仁清澈如水,招人喜爱。
远远的听到芮宏银铃般的笑声,本来要往芙蓉池去的半夏转了方向,一路行到花影重台,冲着紫菀一笑:“姐姐难得出来。”
紫菀点点头,冲着芮宏一挥手,他连蹦带跳的奔过来,向半夏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儿臣见过玉母妃,玉母妃好。”
半夏抚了抚他的发髻,笑道:“宏儿出落的愈发机灵了。”
紫菀宠爱的揽过他,眉眼间满是笑意:“妹妹的大皇子才是聪颖过人呢,不像宏儿,整日就知道玩闹,一刻都不愿意在流华宫带着。”
“宏儿年岁还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再大些就知道收心了。”半夏拉过芮宏,笑着问道:“宏儿,告诉玉母妃,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芮宏忽闪着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满是天真:“回玉母妃的话,儿臣还未到开蒙的年纪,并未读过什么书。”
紫菀笑着接口道:“我不想宏儿如此年幼,就去学什么孔孟圣贤,小小年纪就变的老气横秋,待他大一些,有的是功夫去学那些。”
说了会子话,日头渐高,虽有树荫遮蔽,可透过叶片缝隙漏下来的日光,仍旧炙热灼人,紫菀抬头望了望,对半夏轻笑:“天愈发的热了,我要带宏儿回宫了。”
待紫菀走远,半夏敛了笑意,眸中精光闪现,低声道:“宏儿这孩子也太机灵了些,果真是紫菀调教出来的,礼仪周全不说,还知进退。”
含云凑在跟前低声道:“主子多虑了,二皇子再如何机灵,也比不过主子的大皇子,大皇子是殿下的长子,殿下对大皇子和主子皆是宠爱有加,单单这一点便占了先机。”
半夏摇摇头:“紫菀是大家闺秀,出身高贵,子凭母贵,她母家在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二皇子的地位与跟在凌妃身边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而本宫的出身不敌紫菀,怎能容他日渐成势。”
“好在二皇子年岁还小,日子还长久,一切都可从长计议。”
夜色渐浓,已过了子时,人声沉寂,如墨天幕上,没有月色亦没有星辰,到处皆是黑漆漆一片,合虚山全然隐入了浓重的夜色中,唯有各宫门前高悬的宫灯,随风摇曳,冷黄的烛火没有透出丝毫暖意,在黑暗中格外的疏落凄清。
众人皆沉沉睡去之时,落葵与泽兰却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而泽兰亦是频频望向窗外。她欠身拍了拍泽兰的手,轻笑道:“今日谨亲王进宫了,殿下留他宿在了花阁。”
泽兰点点头,复又心神不宁的望了出去。
“主子,谨亲王出了花阁,而珍嫔亦去了花影重台。”不意小祁子打帘进来,低声回话。
落葵捧了茶的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小祁子续道:“马莲在那盯着呢。”
她与泽兰相视一笑:“走,看看去罢。”
从绯烟宫到花影重台的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遍,早已捻熟于心,即便没有没有燃灯,即便四下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几个人还是毫无波折的离那里越来越近。
二人离珍嫔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暗处蹲下,茂密横斜的花枝掩住了她们身影,又刻意屏住呼吸,周围一片静谧,连低微的虫鸣都能听得见,不多时便瞧见谨亲王小心翼翼出现,与珍嫔相对而立。
泽兰掩饰住内心的一阵狂喜,对落葵附耳道:“姐姐,要不要去请殿下过来。”
落葵抬眼去看,珍嫔的头发被夜露染湿,一缕缕的散落下来,而谨亲王含笑轻拂,眉目间皆是软意情愫。
她怔怔望着,想到马清,今夜所谋划的,她并没有告诉马清,怕当夜的一幕会刺伤了她,只打发了她去半夏宫里办差,可还是难敌情深缘浅,马清对他满满的一腔浓情,只怕是要错付了,她与马清竟是一样的宿命,皆握不住所谓的幸福,她已没有了退路,却也想替马清争上一争,念及此,她摇摇头:“暂且看看再说,切莫莽撞。”
泽兰低垂了眼帘,不屑的冷哼一声:“哼,他们还真够胆大的,竟敢在深宫里私相授受,看这情形,两人私情定是浅不了。”
落葵点点头,再度抬头时却赫然发现,原本立在远处窃窃私语的两个人,竟然统统不见了踪影,只有些夜风拂过他们方才的站立之处,呢喃低回,像极了人与人之间的私语,泽兰慌了神儿,惊呼道:“姐姐,他们人呢。”
落葵急忙掩住她的嘴,低声道:“别慌,咱们快些回去。”
泽兰点点头,慌忙起身,却身后不远处亮起许多风灯,在暗夜中分外照眼,而彼处的人声嘈杂,争执不休亦是划破了静谧的夜空。
远远的,琦袖惊慌失措的跑过来,连连低呼:“主子,主子,快回罢,殿下往这边来了,夤夜无事外出也是错处,马莲正在前面拦着呢。”
“什么。”落葵与泽兰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眸中读出了一丝诧异不解,只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她便一把推开泽兰道:“你快走。”
“姐姐你,”泽兰犹疑了片刻,便任由琦袖拉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落葵这才稳稳站住,理了理衣裳,缓步往灯火通明处走去,本是短短的一段路,她却走的极其艰难,心头不断盘算着,该如何解释夤夜外出,却不意瞥见道边树下立着个青衫男子,怔怔的望着她,那是一张像极了文元的脸,或许那真的就是文元。
她大恸,无法抑制的举步走去,可尚未到跟前儿,眼前一花,那人却没了踪影,仿佛一切根本从未发生过,都只是她的幻觉,她脚步一滞,眼前赫然出现空青暴怒的模样,她在心中一叹,原来一切都是真实的发生过,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误会便已种下了。
空青死死盯住陌生男子消失的方向,伸手死死捏住落葵的双臂,盯住她,怒火中烧的吼道:“你说,他是谁。”
落葵施了一礼,神情平静仿若无事发生:“臣妾不知。”
“好一个你不知,你不知谁知。”空青被怒火烧的没了理智,抬手深深扇了她一个耳光,她面上火辣辣的疼,登时泛起紫黑的手印。这个耳光不止打在了她的面上,更是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她的心上,彻底断送了她的一切幻想,他不信她,这么多年的相交,她以为他是知她懂她的,可他居然不信她,落葵又羞又怒,鼻子一酸,委屈的只想淌下泪来,可夜风拂过,她愈发的平静下来,出人意料的没有痛哭,亦没有捂住面庞,只静静的望着空青。
空青怔住了,再难掩悲痛,而大怒亦无法平息,两种情绪交叠的绝望充斥内心:“落葵行为不检,着禠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绯烟宫,无召不得出入,破军,带下去。”
旨意一下,他拂袖而去,而落葵的平静轰然坍塌,瘫坐在地上,再难以动弹。破军躬身立在一侧,低声道:“林答应,随属下走罢。”
纷纷扰扰再度平静下来,殿下一锤定音,再无更改之意。虽是深夜发生的事,可还是早早就传遍了各宫,众人纷纷探究旨意之后的深意,旨意中并未直接说落葵行为如何不检点,自然给众人留下了大片可寻味的空白,更有甚者,说是落葵在宫里与人私通之时,被殿下捉奸在床,才会遭贬斥,殿下没有杀她,亦是宽大为怀了。
流言传的神乎其神,一发不可收拾,而与落葵往日不睦者,更跑到绯烟宫,大摇大摆的在宫门外看笑话,丝毫不多加避讳,说来也是,任凭落葵以往再得宠,现下也是个被一贬到底,又被禁足的答应,逢人便矮三分,谁还会避讳她。
第四百九十六回 做小伏低
炎热的天气愈发惹人烦燥,阔大的梧桐叶凝碧如洗,蝉儿躲在树冠中声嘶力竭的鸣叫,就连树下的片片阴凉也透着几分躁动不安,流华宫庭前的青花大缸里供了荷花,欲开未开,而殿中的却诡谲异常,平静之下隐藏了几多暗潮涌动。
“你别光顾着哭,你快说清楚,折腾了这大半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殿下怎么会如此重责落葵,他一向不是最宠爱她的吗。”文华一手揽着明华公主,一手频频给泽兰递帕子。她的一双眼眸,红肿的像个桃核,神色悲戚,哭的呜呜咽咽。
泽兰一大早便哭着的来她,又拉着她来找紫菀商议,她有明华公主后,一向明哲保身,若非她与泽兰一向交好,她原本是不愿趟这趟浑水的。
泽兰抽抽搭搭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紫菀叹道:“此事不对,若只是夤夜外出,何至于惹的殿下动了大怒,如此贬斥她,以往不是没有妃嫔犯如此错事,也不过就是罚奉了事。”
文华点点头:“不错,旨意中讲明了她行为不检,却未说是如何不检,韵姐姐,当时只有你在场,你可知道情由究竟如何。”
“当时琦袖来报殿下来了,妍姐姐便让我先走了,而她去拦住殿下,所以后来又出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只不过我留意打听了一下,殿下震怒,是因为妍姐姐与人私通,并且被当场拿住的样子。”
“不会,她清楚知道入宫的目的,断然不会如此糊涂,除非,除非她私会的人是......燕婉,带公主和皇子出去玩。”紫菀冲着燕婉吩咐一声,续道:“再者昨夜你们谋划的事,并没有外人知晓,殿下怎么会突然出现,事有蹊跷。”
泽兰总算忍住了哭,琦袖服侍她净面补妆,而文华缓缓对紫菀道:“那么姐姐你说,我们该如何,要知道我们一直是行事谨慎,独善其身的,况且此事似乎也未连累到韵姐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芮宏是有她相助,才能养在我的膝下,只怕有心人早将我们与她当作了一路人,即便没有一荣俱荣,也难逃一损俱损,不得不防。可究竟如何料理此事,还要细细谋划才好,至少不能伤及自身。”紫菀歪在榻上,苍白的面颊泛起缕缕血丝,她抬手连连揉着额角,精神有些不济。
一夜无事亦无话,次日落葵醒来时,窗外刺目的光堪堪照上帐幔,水色帐幔圈圈点点满是碎金波澜,一层一层漾开,看的人有些眼晕,她怔怔望了会儿,无喜无悲的举目,望向如常肃穆的佛像,大抵是平日里礼佛不多,才会有如今的落魄,她哀叹了声,移步过去跪下,虔诚的捻动佛珠,嘴唇微动,她与他所谓的缘份,终在此刻染了微尘,往日无数晦涩难明的偈语,仿若在一夜间尽数明了,只是那些她懂得了却难做到,亦是无用。
“主子,破军来了。”一段经尚未颂完,马莲便急急闯了进来,说是有旨意传来,扶起落葵匆匆接旨去了。
破军肃然的神情,令她不由心中一紧,只怕是有更糟糕的旨意下来了,看来经了一夜,空青非但没有平静下来,而怒气也不消反涨,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了。
她缓缓跪下,低垂了眼帘等着,破军仿佛轻叹了一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绯烟宫林答应,恃宠生娇,行为不检,欺君罔上,着发落暴室严惩,以正宫闱。”
落葵接了旨意,面无表情的一片空白,不知这下场是她意料之中,才会无悲,还是这下场太过惨痛,才会空白。几度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瞧着烙在青砖地上的暗影,在微微颤抖,仿佛是枯叶在秋风中颤栗,难以自保。
“殿下许林答应明日一早前往暴室。”言罢,破军并没有多的言语,便躬身离去。
“早一日,迟一日,又有何区别。”落葵以手撑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下,在灰色砖地上层层绽开暗色的花,这道旨意无疑是要了她的性命,空青就如此恨她,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马莲扶着她缓缓起身:“主子......”
落葵摇摇头,进了殿在榻上坐下,虽是燥热夏日,可她的心却生不出一丝暖意,触手四围皆是凉意,碧纱窗上映出深宫高墙,一层层一重重,像是连绵的山峦般将她围了起来,旁人眼中无限的富贵,却是困住她一生的牢笼,这一生终是要结束了,结束在合虚山中。
夏风乍起,庭前的梧桐树摇曳不止,树影渐浓,落葵的心一分分淹没进去,她取下护甲,修的纤长指甲格外精致,指尖轻叩桌案,半响无语。
直到风拂过窗棂,扑簌簌跌进来飞花点点,在桌案上打了个旋儿后散去,她才回神缓缓道:“我走之后,马莲去流华宫伺候,小祁子去昭纯宫,马清就去瑶华宫罢,其他人宫里也会另作安排,你们可愿意。”
三人闻言齐齐跪下,马清
更是哭着说:“主子,奴婢不走,奴婢要替主子守着绯烟宫,主子总有回来的时候。”
落葵抬手抹去她的眼泪,苦笑道:“傻丫头,殿下是决意不肯饶恕我了,此次进了暴室,是不可能再出来了,大家何必绑在一处死,能活一个算一个。”
小祁子在宫中待的时日最久,心思最为缜密,微微摇头道:“主子切莫惊慌,殿下对主子还是顾念旧情的,否则不会许主子在宫里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动身的。”
“可歇上一夜又能如何,早晚不还是要去受罪的吗。”马清不再抽抽搭搭,亦是静下心来细想事情原委。
落葵眸中厉色一闪,劈手将杯盏狠狠掷了出去,“嘭”的一声脆响,瓷片碎了一地,褐色冷茶溅开来,在雪洞白墙上极快的洇开,像是将她满腹的伤心事皆写在了墙上,他们还未来得及好好相处,恨意却已丛生,终是意难平。
她看着脏乱的墙,却又接连不断的将数个杯盏掷了出去,一阵乱响,地上登时一盘狼籍,她长长的指甲不慎折断,狠狠嵌入肉中,没有流血却钻心的疼,她抚了抚,这何尝不像她如今的处境,有满腹的苦面上却只能装作波澜不惊。
“主子。”马莲瞧见她的指尖,急忙上前,落葵却摇摇头,手微微一摆:“你们先退下罢,我想静一静。”
三人低头称是,鱼贯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怔了多久,猛然听到门响,落葵抬头,昏暗的殿中陡然被明亮层层浸染,不由得眯了眼,瞧见马莲提了个食盒进来,低声道:“这是紫菀贵人打发人送来的。”
落葵伸手一层层打开,皆是些寻常的糕点,且被侍卫一个个掰开查验过,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才会被送了进来,可马莲显然早有定计,将食盒的盖子取下,顺着边沿细细捋了一遍,最后从夹层缝隙中取出一小截纸条,上面写着极小的字:“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她看了会儿,唇角浮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味晦暗不明,随手将纸条置在灯上点了,伴着寥寥薄烟化作灰烬,马清轻声问了句:“主子,紫菀是什么意思。”
她苦笑着叹气,却并不答话,原来千般心思,万般算计,到头来只是把自己算了进去。
黄昏时分,幻彩洒金般的流云渐渐归于平静,半空中陡然传来撼天响雷,伴着道道刺目闪电划破天幕,一阵狂风袭过,转眼自天际边垂下倾盆大雨,暴雨如注浇透了合虚山,十里宫灯,繁花万重皆被冲破,像是遭逢了大灾之后的一片狼藉。
窗外扯不断的淋漓水幕,暴雨停歇之时,已是子时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漆黑的天幕上亮起繁星,仿佛方才的狂风暴雨都是幻境,落葵怔怔望着,几乎要忘了时辰,忘了没多久便要去那个未知的地方。
“谁,”怔了许久,窗外陡然划过一个身影,落葵正要起身惊呼,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她动弹不得,耳畔却传来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别动,是我。”言罢,捂在她嘴上的一只手缓缓放松,她转过身来,眼前赫然是那张她捻熟无比的面孔。
落葵几欲伸手去抚一抚他的面庞,却对上一双如浸在冰水里的眼眸,她手上微顿,缓步退后,终在他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下,在昏暗的殿中与他相对而立,带着几分戒备之意,淡淡道:“你不是他,你,你是绝尘。”
绝尘竟轻声笑了,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只是眼眸依然冰寒,无一丝笑意:“是与不是都无妨,走罢,我来带你出宫。”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
落葵望着他笑着的模样,心间有短短一瞬的失神,他与文元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只可惜相似绝非相同,仍让人难掩遗憾,转眼又瞧见他伸过来的手,她毫不迟疑的后退了几步,极快的摇摇头,还未及说话,绝尘便冷冷道:“他都对你如此绝情了,你还守在这作甚么。”
“那你呢,你我并无关系,却为何要来帮我。”落葵一笑,如唇边生花。
“我欠你一命,还不还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
落葵轻轻一笑,鬓边的珠钗微微晃动,发出些轻微的脆响:“救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绝尘敛了笑意,正欲再说些什么,窗外却传来几声虫鸣,他的身子猛然僵直,落葵还不明就里时,屋内又闯进来一个男子,一把扯住绝尘的袖子,焦急的催促道:“快走。”
绝尘瞪了那人一眼,低声嚷道:“催什么,等会儿。”
那男子气急了:“禁卫军来了,再不走,你们两个就都完了。”
绝尘这才惊醒过来,不再与落葵多说一句,与那男子一前一后的冲天而去。
事情已经愈发的豁然明朗,落葵长长舒了一口气,缓步挪到窗下坐着,饮了一盏冷透苦茶,将马清马莲唤了进来,只过了片刻功夫,绯烟宫的宫门大开,呼啦啦闯进数队禁卫军,将宫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鸟儿都飞不出。
原本黑漆漆静谧的庭前,这会儿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落葵立在窗下,神情淡然中藏着一丝慌张,慌张因廊下的空青而起,她原本以为经了多年风霜,错过与离别,再度转身时,她与他可以长长相守,好好相处,可在刹那,她不经意的知道了一些事情,或许那不是所谓的真相,或许只是旁人杜撰的冰山一角,可她却也再难用平常心去相待,她面上装的无所畏惧,心里却疼得无法言说。
隔窗相望了许久,她终是缓步出来,与空青静静对立,不言不语间,空气都凝固了,仿佛短短一瞬,就是万年之久,她施了一礼,空青神色淡然,轻轻向后挥了挥手。
落葵唇角噙了笑,只冷眼望着这一切,望着凶神恶煞的一群人,无声的将绯烟宫翻了个底儿朝天,最后一无所获的尽数退到庭中一角。
几缕薄云拂过一弯弦月,淡白的月色透下来,冷冷的如水轻泻。如镜青砖,扶疏花木,都浸在月色中,朦胧的如笼轻纱。廊下悬着的宫灯,暖暖的一团光晕,照着二人淡淡疏影,偶有风过,无声的摇曳不定。
良久,空青率先打破寂静,迟疑道:“大半夜的,扰了你歇着,本君,我,我放心不下你,过来瞧瞧。”
落葵撇过头去,有泪珠在眼窝中凝聚,她咬了咬牙,在泪滑落前生生憋了回去,怔了会儿,毫无情绪道:“臣妾无事,让殿下费心了,是臣妾的过错。”
空青长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众人,快步上前握住落葵的手,软了话语道:“落葵,此事是我不对,是我太多疑了。”
落葵深深施了一礼,仍旧淡薄道:“殿下怎会有错,万般过错皆是臣妾的不是,求殿下责罚。”
“落葵,事出突然,你总得给我一个思量的余地,再说了,此事就没有半点令人生疑之处吗。”空青有些恼了,语气僵硬起来。
落葵一笑,却仍旧寒着脸:“臣妾说了,此事是臣妾的不是,殿下若要怪罪,臣妾甘愿领罪。”
“你,你,”空青气急了,指着落葵怒极反笑:“罢了罢了,此番的事,总归是我的错处更大些,你若是认罚,那我岂不是要罚的更重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有些熟悉,未出阁时,所见的寻常夫妻皆是这样吵架斗嘴,使小性子,而入了宫,她与他之间,仿佛被疑心浸过,充斥了太多隔阂太多执念太多绕不开的漩涡,即便往昔几多信任,也架不住连番打磨,夜渐渐深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弥漫开来,落葵心底有些意动,升腾起卑微的想法,她想不顾一切的握住眼下的寻常,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温存,也是值得的,她低低笑了,伸手握住空青的手:“是我不对,不该耍性子,一味的怨殿下。”
空青拉她在青石台阶上坐下,伸手穿过她披散着的,幽香的长发,轻声道:“好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可我还是想知道那天是个什么情形,那个男子究竟是谁。”他顿了一顿,续道:“你可以不说,但是不要骗我。”
夜色沉沉无边,极静,静的仿佛此处是没有人烟的荒芜之地,一弯弦月悬在西墙上,清浅的恍若无光,廊檐上悬下的宫灯,在夜风中投下暖黄的光亮,先前的几多疏离皆被驱散不见,熏出浓情暖意来。
落葵整个人浸在淡淡月华之中,极静,若非夜风拂的衣袂飘飘,只怕会让人疑心她只是个幻影。良久,她回首望着空青的眼眸,乌黑的眼仁如凉凉深秋,她淡淡摇头道:“我实在放不下世子,却又见不着,闷得慌,便出去散散心,才会忘了宫里规矩,至于那个男子,我是真的不曾见过,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那。”
“或许是有人有意为之。我真是太大意,差点伤了你。”空青续道:“如此说来,那为何马莲会拦着我呢。”
“夤夜外出也是大错,我刚刚才解了禁足,马莲也是怕我再度被责罚,她是关心则乱,不曾想还是惹来了殿下的嫌隙。”落葵望着他浅浅笑着,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的微凉将他缠的极紧:“怎么,还是信不过我。”
空青摇摇头,眸光中的狐疑之色渐渐消散不见,也许他是真的信了,也许心底仍有怀疑,只是他宁愿相信,他的相信与她的话语无关,只关乎那些年的情分。
两人窃窃私语说了许久,丝毫不觉青石台阶凉意逼人,直到天边微明,落葵瞧了瞧天际,笑道:“快到早朝的时辰了,殿下早些回去,还能歇上一会。”
空青反手握住她的手,狭促笑道:“落葵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第四百九十七回 重生
待空青走后,落葵歪在榻上,一缕日头缓缓自碧纱窗透进来,深深浅浅的烙在虚空中,琉璃光彩几番变幻之后,归于透明,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就像她与他之间的重重疏离隔阂,只是个幻境,从未出现过。
“马莲。”她冲着窗外低低唤了一声,懒懒的,仿佛这一夜应对,将她浑身的精气神都被尽数抽干了。
马莲马清捧了水进来,服侍她净面梳头,轻声道:“主子,昨夜的事皆已了了,主子可要下决断吗。”
落葵点点头,冷冷道:“自然是要清理一二。”
马清忿忿道:“哼,吃里爬外的东西,主子不用心慈手软。”
“那奴婢去将她带进来。”马莲想了想,与马清低声说了几句,躬身出去,不多时,马莲与小祁子,藿香依次入内。
落葵捧了盏茶,不疾不徐的吹着,碧色的叶片纷纷散开,她眯了眼一笑,冷冷问道:“藿香,你跟了本宫多久。”
藿香陡然跪下,略略有些不安道:“回贵人的话,奴婢,奴婢已服侍贵人数月了。”
“那你可知罪。”
“奴婢不知,奴婢一向尽心服侍贵人,奴婢,奴婢真的不知。”藿香连连叩头。
落葵却狠狠将杯子摔在她的身旁,深色的茶水溅了她一身:“你不知,”落葵怒极反笑:“好,本宫就让你明白明白。”
落葵使了个眼色,马清从小祁子手中接过个小巧的盒子,“啪”的一声打开搭扣,两根手指捻起一颗黑色的药丸,递到藿香跟前,笑道:“这是一颗问心丹,你服下它,主子问你什么,你若有一句虚言,登时就会毒发身亡,你若当真忠心不二,主子自会给你解药。”
藿香瞪着那药丸许久,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咬了咬牙,脸色煞白的仰头吞了下去。
落葵冷笑一声,徐徐问道:“藿香,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有半句不实,就休怪本宫心狠手辣。”她轻轻笑了声,续道:“本宫私自离宫之事,是你向芜花通风报信的?”
藿香面色愈发的白,只无声的摇摇头,落葵唇边的笑意更浓:“本宫与泽兰谋划之事,也是你向芜花告发的?”
藿香的身子微微向后一倾,紧紧闭住双目,自眼角渗出泪来,仍旧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小祁子见状,一把拽住藿香的衣领,将她扯过来,她的衣袖被高高捋起,小祁子手上微抖,登时一片寒光卷过,数根凛凛银针牢牢定在藿香的手腕处,登时一股剧痛自她的心尖处漫开,她连连蹙眉,手紧紧揪住衣裳,痛的冷汗直流,浑身颤抖。
马莲沉沉说道:“你以为你不开口,便不必毒发身亡,殊不知,不开口也一样在劫难逃,而且会让你痛不欲生。你若是道出实情,或许少受些罪。”
藿香痛的在地上卷曲起来,面上一片死寂,片刻之后,渐渐透出点点生机,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奴婢全说。”
话尚未完,小祁子便撤去了她腕子上的银针,她面上痛苦之感稍松:“是,所有的事都是奴婢做的,奴婢认罪。”她极干脆利落的认下这些事,并且丝毫不求饶。
“你既已认了,本宫也不再追问缘由,自然也容不下你,小祁子,打发藿香去暴室。”落葵定了定心神,声音极凉,直凉到所有人的心里去了。
正午时分,酷热的日头几乎要烤化世间的所有,极目望去,青砖地面成了白花花的刺目一片,日光微挪,顺着树叶缝隙流淌下来,如溶金一般绚烂夺目。而那密密匝匝的叶片,愈发的凝碧如洗,像极了一枚枚翠玉雕琢而成,嵌在碧蓝苍穹之下,浮光轻泻,华美异常。
虽有如此美景,可在燥热难耐的日头下,却鲜有人出来赏景,多半都是窝在凉爽处躲懒。
在一片碧瓦红墙的深处,被同样的树影层层掩映,是个难得的阴凉之处,最妙的是,此处九曲深幽通径,更是人迹罕至。只不过平日里罕有人至的地方,此时却掩了一男一女,人影绰约。
“绝尘,你可知罪。”女子的背影清丽绝美,如嵌在碧树中的夏花,摇曳生姿,只是声音极寒,隐隐有凛冽杀意。
那男子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侧影清绝,只是面庞正巧被一片暗影罩住,瞧不分明,声音极低:“属下知罪,不敢求主子饶恕,只求主子莫要气坏了身子。”
那女子凉凉一笑,笑声似有若无,淡淡的没有感情,像是从冰天雪地中逸出的一丝笑,透出彻骨的冷意:“你倒还有几分孝心,你跟我的时日最久,以往什么旁的错处,我从不忍心罚你,此番你的错处太大,我若不重责你,旁人又如何能心服口服。”
良久,那女子始终
不曾开口,而男子也未曾求饶,直到一阵风袭过,树影像是受了惊般摇摇欲坠,女子才轻轻柔柔的道:“罢了,你自断一条臂膀便是了。”
男子身形一顿:“谢主子活命之恩。”
言罢,他手边白光一现,刀刃随风落下,已能嗅到血腥气了却没有料想中的血光四溅,亦没有臂膀横飞,他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甚至连眉心都没有皱上一皱,他诧异的一回头,原来是打树叶缝隙中飞出一枚银钉子,重重击飞了寒光刀,保住了他的臂膀。
女子登时大怒,正要发作,树影深处却传来尖细的声音:“主子息怒,容属下说上几句话,主子再行处置也不迟,此番绝尘虽然犯了大错,但殿下到底没抓住他的现行,没有伤着咱们什么,主子您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了那人的命,只是想让他们二人心有芥蒂,况且从她对绝尘的态度来看,她对王爷从未忘情过,而现下殿下又伤了她的心,他们二人早就没有了相互信任,咱们想要的也算是达到了,主子,眼下又正是用人之际,何不让绝尘戴罪立功,就绕过他这一回罢。”
四围一时间冷寂下来,偶有微风拂过,树影婆娑。那女子像是认同了这么一番话,不再有斥责之声传出,反倒微微颔首:“她既然未曾忘情,那我就让她再也忘不掉,绝尘,你若是得了闲,常去瞧瞧她,也算是你将功折罪了。”
言罢,她不待绝尘有什么声响,便无声的转过身去,人影渐渐不见,而树影,花影,宫墙重重,在静谧中愈发清晰起来。
黄昏时分,暗红的四围宫墙浸在西斜日影里,越发的深邃无际。天边光华琉璃的晚霞,如火如荼的燃尽后,原本湛蓝晴空,渐渐如跌进了墨汁中,染了暗色,静静的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流华宫是一处地处僻静的宫室,转过几处愈发荒凉的回廊,才能看到那长年累月冷寂的门庭,原本上了朱漆的宫门,经了多年风霜侵蚀,已有些斑驳的色彩,看来这宫里拜高踩低的人,皆看低了此处,连修缮之事都懒得去做了。唯有门前高悬的宫灯,一如往昔的挑在暮色中,昏黄的光晕微微摆动,像个如玉佳人,温婉的裙角摇曳生姿。
一路行至庭前,步履渐缓,入眼的皆是些寻常花木,红花绿叶的,倒也简单雅致,沿着一溜暗色宫墙下,植了数株扶疏凄清的芭蕉,更见风姿绰约,那阔大的叶片微微卷着,含羞而立,给红墙抹上一笔流动的翠色,凝碧如洗。
一入庭院,落葵便瞧见了立在廊下含笑相望的紫菀,她忙疾步上前,冲着紫菀深深施了一礼,紫菀轻轻扶了一把,温婉笑着:“妹妹怎么过来了,快进来坐。”
“嫔妾早就想来看看贵人,只是一直不得闲,才拖到了今日过来,贵人可别怪嫔妾。”落葵握着紫菀的手,掌心微微泛着暖意,歉疚一笑。
“妹妹说哪里话,我这里长年冷寂,妹妹能来看我,我已很高兴了。”紫菀忙吩咐人斟茶摆点心,极其郑重其事。
在殿中坐定,落葵捧着小盏,茶香萦绕,令殿中的缕缕熏香都淡不可闻了,她美目流转,透着一丝轻笑:“贵人的心思九曲玲珑,连宫里的茶,香气都格外的通透。”
紫菀亦是笑意盈盈:“自打得了妹妹送的玉枕,去了头疼的毛病,自然有了许多功夫打理这些,我听说妹妹也精于此道,今日可得好好品一品这茶了。”
落葵轻轻抿了一口,顿觉齿颊含香,如同暖意拂过,枯木逢春:“果然是好茶。说起来嫔妾与贵人还真是有缘,喜好竟也如此相投。”
“是啊,我在王府时见过妹妹一面,当时就觉得一见如故,只是没有机会畅谈,如今与妹妹同处一宫,可要常来常往才好。”紫菀的面上神情虽平和的无一丝起伏,可眼眸中却逸出淡然笑意。
正说着话的功夫,宏儿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一头扑进了紫菀的怀中,奶声奶气的嚷道:“母妃,我要吃芙蓉糕,要吃文母妃宫里做的芙蓉糕。”
紫菀极疼爱的抚了抚他的面庞,抱他在膝上坐好,轻刮了下他白嫩嫩的小鼻头,笑道:“好,母妃这就吩咐人去取。”言罢,望了燕婉一眼,燕婉笑着出去,紫菀这才回首对落葵叹道:“这孩子让我给宠坏了,都这个时辰了,偏要找些没有的东西吃,文妹妹那里的芙蓉糕,添了些旁人宫里没有的东西,做的极有滋味,妹妹此番来的倒是很有口福了。”
落葵目不转睛的盯着宏儿,那张面孔仿佛不停地在世子与宏儿之间变换,她怔了会儿,方才笑道:“娘亲疼孩儿,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不要,还有什么是不肯给他的。”
“是啊,不做一回娘亲,是不能体会到那种牵肠挂肚的放不下的,想来妹妹心里也是一样的,不过有失亦有得,不管世子身在何处,只要能平安一世,妹妹也是得偿所愿了。”紫菀抚了抚如瀑秀发,复又抚了抚宏儿的面庞,温和一笑。
落葵眸色一暗,神情略略寂寥,转瞬如常:“贵人说的极是,世子养在妖后身边自然是最安稳不过的了,宫里的孩子虽尊贵却也难养,让妖后劳心劳神,嫔妾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就像宏儿,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总是放心不下,可让他整天呆在宫里,他又嚷着闷,真真是左右为难。”紫菀摇摇头,言语中透着宠溺而又无可奈何。
落葵望着宏儿,沉凝不欲,半响,方才低声说道:“贵人,殿下膝下唯有大皇子与宏儿两个皇子,贵人可要万事小心,莫要让歹人钻了空子。”
紫菀连连点头,低声轻笑:“我唯有宏儿一子,绝不允许任何人伤了他,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护他一日周全,不止是为了活着的人,更为了死去的人。”她笑意中透出沉沉的疲倦感,太多难以言说的累,终究都被爱子之情所抵消,被宫廷寂寞深锁,再柔弱的女子,都会生出一颗强大的心。
夜色渐深,落葵起身告辞,紫菀竟一路送到流华宫门口,目送她走出老远。
薄云缭绕,一弯弦月悬在西墙,月华清寒如水泻。马莲提了盏灯,暖暖的一团光晕,照亮前路,笼着两个渐行渐远的人影,深深浅浅的漫出层层暖黄,有种别致的韵味。
“马莲,我与紫菀相交不深,她此番为何会出手相助。”落葵陡然驻足,回首望向流华宫的方向,沉凝良久方才喃喃问道。
马莲一笑:“在宫里若是势单力薄,这日子可真是举步维艰了。”
落葵收回目光,面上分明微微含笑,可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冷意,抿了唇怔了会儿:“看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不止是我一人过的厌烦了,她也不想继续下去了。”
马莲点点头:“主子说的极是,只是要现状有所改变,主子还要细细谋划才好。”
落葵没有言语,只是默然的望着沉沉夜色,流萤点点如飞星般划破深邃夜幕,在忽明忽暗间,愈发的清晰明亮。
一晃数日过去,时至盛夏,原本空青有意起驾去行宫避暑,可前朝诸事繁杂,宫里又不甚安稳,众人只得打消了去行宫的兴致,耐着性子在合虚山里度过炎炎盛夏。
这时节,天亮的极早,落葵起的自然也早些,趁着早起难得的凉爽,去给半夏请安,虽然每每都能见到芜花,遭到百般刁难奚落,但心存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自然是所有的难处都不足以称之为难处了。
这一日,请过安后时辰尚早,湛蓝如洗的天际,若有若无的散落几缕浮云,是个极好的晴天,落葵扶了马莲的手,缓缓往绯烟宫去,不意马莲在她耳侧说了一句:“主子,妖后回宫了。”
她一怔,忙急切的问道:“什么,妖后几时回来。”
“算算时辰,这会子应该进了西华门了,妖后乘的轿辇脚力不快,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慈宁宫了。主子莫慌,时辰尚早,奴婢已备下了轿。”马莲一笑,扶着落葵上轿,不急不缓的往西华门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过眼的繁花万重,艳阳丽景,落葵皆没有心思留意,只是面色微寒,一言不发的端坐在轿辇中,整个人如同浸在暮色中的深潭,一时间情绪难辨。
“主子,到了。”落葵正出神间,耳畔传来马莲的低语,轿辇停在了离慈宁宫不远的回廊下,她一怔,方才下轿,便远远的瞧见了宫人抱着世子,正往慈宁宫行去,世子那越长越像文元的面庞,令她的心尖狠狠一痛,难以自持的冲了出去,可方才跑了几步,便被数个人影死死挡住了。
“主子,主子,您不能过去。妖后贵人吩咐了,您若是过去了,便会要了奴婢们的性命。”那些宫人纷纷跪下,将落葵团团围住,连连磕头哀求道。
落葵愣在原地,身子渐渐瘫软,那高悬的日头,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寒冰,将她冰封在一处,自心底透出彻骨寒意,压得他透不过气,可诡异的是,偏偏额上与手心中却渗出细密的汗珠,由内到外愈发的虚透了。
半响,方才缓过神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平日里便一贯淡漠的眸光,如今愈加冰寒的一扫:“你们退下,本宫不会为难你们,只看一眼便罢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对望了一眼,便默然无声的垂首分立两侧,落葵翘首望了半响,直到慈宁宫的宫门紧紧关上,再望不见丝毫世子的身影,她才叹了口气,似是被抽尽了浑身力气,面色苍白如纸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主子,主子,奴婢扶您回罢。”马莲一把搀住她,低声问道。
落葵点了点头,声音极远极淡,却又透着一股决绝:“马莲,我有意博上一博,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马莲只微微一笑:“胜算在于人算,主子若是愿放手一搏,奴婢自当生死相随。”
第四百九十八回 现世
日头渐高,四下里皆被烤的腾起滚滚热浪,向人面上纷纷涌来,而绕着芙蓉池四周,却有几缕若有若无的凉意,令原本有些胀痛的脑袋,陡然清明起来。
落葵抿了抿微微发干的薄唇,手抚上随风飘逸的低垂柳枝,指尖染上那抹翠色,明亮的光线烙在上面,那翠色仿佛活了一般,微微晃动着生出无尽生机。她的心中微叹,千算万算终是要走出这一步了,自打文元出事那一日起,就注定了没有安稳浮生可过了,今日这条路,只不过是她选择直面那许多纷纷扰扰而已,若真能就此揭开那些不可知的密事,那今日的种种便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一步一步挪回绯烟宫,方才在倾颜殿坐定,落葵饮了一口香中带苦的温茶,定定望着小祁子道:“小祁子,宫里的人,你要给本宫盯好了,若是再出现绿萝、藿香之流,本宫绝不会轻饶了你的。”
小祁子一凛,低声称是,缓缓退了出去,马清望了望他的身影,微微迟疑道:“主子,您是要......”
落葵不急不慢的转动指尖的小盏,微微一笑:“马清,我终是要走出那一步了,你会如何想。”
“小姐,不管您现下的身份如何,要做什么,马清都不离不弃。”
“好。”落葵重重的点一点头:“马莲,你避开旁人,小心的去请了破军过来,若想成事,我还得借一借他的力。”
不多时,破军小心翼翼的进来,不待他开口,落葵便吩咐人看座:“大热的天儿,还劳烦李总管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破军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回道:“贵人说哪里话,能为贵人办差,是属下的福分,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又怎会有怨言,只是,只是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落葵微微一笑,哑了一口茶道:“李总管不必惶恐不安,本宫所求的不过一件小事,对李总管来说是举手之劳。”
她言罢,起身踱到窗下,举目望去,天边已如火如荼的燃起晚霞,流光溢彩的铺展开来,变幻不定,黄昏时分起了风,吹散了缕缕浮云,卷着些许温热扑入纱窗。
如锦似缎的晚霞投入芙蓉池上,不断的流离变幻中有万般光彩,让人移不开双目,如同一个顶尖的美人胚子,那最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崭露头角,便已惊艳了世间一切。
天刚擦黑,乾清宫掌了灯,空青凑在灯下,正凝神写着些什么,破军捧着灯烛行至他身边,低声道:“殿下,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要不要属下去传膳。”
空青指尖的笔一顿,头也未抬的说了句:“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那殿下想用些什么,属下这就吩咐下去准备。”破军忙躬身回道。
空青“啪”的一声撂下笔,手抵着额角轻轻按揉着:“去制碗酸梅汤来。”
“殿下,要说酸梅汤制的好的,自然要数绯烟宫里的了,只是一碗酸梅汤,便有许多花样,属下可数不过来。”破军躬身笑道。
空青指尖轻叩案头:“嗯,你这属下倒机灵,传旨绯烟宫,本君要过去用晚膳。”
落葵伸手一挥,将这些骨牌尽数收了起来,笑的愈发开怀:“这回可是赚大发了。”
苏子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笑道:“可不是么,你这算是踩了狗屎运罢。”
落葵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扬眸望向起起伏伏的魔灵山脉,那是他们此行的终点,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晌午的阳光落在极远的魔灵山脉中,带着点点碎金,丝丝暖意。
落葵扬眸远望:“走罢,出城。”
灰袍男子微怔:“尊上,从城外绕出去,要多上一日路程。”
落葵微笑:“远点就远点罢,我可不想跟他们那些人碰上。”
灰袍男子微微欠身:“那属下继续在此地守着。”
落葵点头:“你要格外小心,切莫露了行迹。”
灰袍男子应声称喏。
这一行人在魔宫近处打了个转儿,便又急匆匆的退了出去,并未与任何一个宗派碰面,来去皆匆匆无声。
连绵起伏的魔灵山脉荒芜一片,本应是草木葱茏的岁月,这山里却无花无木,只有乱石。
一行人在山间蜿蜒走着,时不时的拨开拦路的巨石,巨石咕噜噜的滚到山崖底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落葵一行人不眠不休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次日晌午赶到魔灵山脉中。
这些人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抵达了魔灵山脉后,竟只停下来饮了几口水,啃了几口干巴巴的饼,便往山脉深处疾驰而去。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层云飞卷,众人才在一处空寂山坳停了下来。
这处山坳四面山壁,只在数丈的山壁上,开了一个极小极窄的入口,仅容一人出入。
早有血袍人等在了此地,见落葵等人走到近前,忙躬身行礼:“尊上。”
落葵环顾四围,高高的山壁直入云霄,山上乱石嶙峋,形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凹凸。
她望了望贴着山壁,不断敲击倾听的弟子,冷眸微眯:“至今没有找到魔宫的入口么。”
血袍人低语:“属下无能,布下阵法后,就一直在寻找入口,但一无所获。”
落葵点了点头:“鬼帝夜合的魔宫,哪那么容易就找到了,不过咱们占了先机,有的是时间慢慢找。”
苏子望了望四围,眼看天就快黑了,他拍了拍落葵的肩头,道:“落葵,天都快黑了,我带着人再仔细找一遍,要不然就只能在这里露宿了。”
落葵点了点头,在这片空旷的山坳里慢慢走着,脚下的沙石并不像山壁上的乱石那般嶙峋,反倒十分圆润,像是被河水不断冲刷过一般。
她沿着山壁绕了一圈儿,手慢慢摸过山石,惊奇的发现,这些山石自下而上,和脚下的沙石一样圆润,她抬头仰望,这些圆润的山石一直蔓延到数丈高的地方。
而数丈之上,山石则变得嶙峋古怪。
她下意识的觉得,此地应该曾经是个湖泊,这些痕迹,分明是湖水日夜冲刷留下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围燃起火堆,噼噼啪啪。
火光摇曳着,投下长短不一的暗影。
魔宫的入口难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落葵叫了苏子过来,道:“天晚了,也看不清楚了,叫弟子们都回来罢,收拾一下,明天天亮了再找。”
苏子应了一声,让马辛安顿弟子们去了。
落葵找了个避风隐蔽之处,倚着山壁坐下来。
她着实有些累了,这一路赶路,谋划,魔宫就在眼前了,即便还未找到入口,她的心神也松懈了下来,这一松懈,她的眉眼便耷拉下来,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落葵,落葵,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听到一声声轻呼,落葵迷迷蒙蒙睁开双眼,还未看清楚眼前之人,就闻到一阵阵熏烤的香气。
原来是苏子捧着一条烤的焦黄的肥硕鸡腿,那混合着孜然的肉香,直往鼻孔里钻。
落葵忙直起身子,接过鸡腿咬了一口,香的连连点头:“你猎的。”
苏子并肩坐下,扶着膝头,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我哪有这本事,马辛猎的。”
落葵巡弋了苏子一眼,不解道:“你怎么了,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子捂了捂心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来到这魔灵山脉中,就心慌得厉害,刚才在魔宫外头转了一圈儿,慌得我都快晕过去了。”
落葵斜睨了苏子一眼,嗤的笑道:“你上辈子一定在这干了亏心事儿,在这里害死过姑娘,才会这么心虚。”
苏子嘁了一声:“别瞎说,进了此地,我隐隐觉得一直压制着的修为狂躁了起来,有些压制不住了。”
“甚么。”落葵愣了一下,忙直起身来,惊诧道:“啊,压制不住了,苏子,你该不会是要在此处突破境界罢。”
苏子揉了揉眉心,吁了口气:“不知道,我尽力压制罢。”
落葵拍了拍苏子的手背,劝了一句:“没事,也压制了这么多年,突破就突破罢,在此地突破也没甚么不好,正阳道的修为都被魔气压制,他们又一门心思搜刮鬼帝遗宝,无暇分心对付咱们的。”
苏子拿帕子擦了擦落葵满是油光的嘴,洒然一笑:“我知道,这不还有你呢么,我突破境界,护法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落葵嘁了一声,仰面躺着,苍穹上布满星辰,寒芒闪耀,?将月华都映衬的晦暗不明了。
月华似水,在不经意间,都笼在了这处山坳中,洒落在四围山壁上,光影摇曳。
落葵定定望着,黑漆漆的山壁上暗沉沉的影子浮现出诡谲变幻的轮廓,这些轮廓,看起来似曾相识。
一道白光在灵台上一闪而过,落葵一下子直起身,吓了苏子一跳。
“你干甚么,吃撑着了,起来消食啊。”苏子笑道。
落葵没有说甚么,只是仰着头在山坳里打转,不断的巡弋四围山壁。
苏子跟在落葵后头,也仰头望着,却没看出甚么端倪来。
落葵的双眸渐渐清明起来,她蹲下身来,衣袖一甩,无数片骨牌落在地上,她埋头在里头翻找起来。
苏子弯着身子,好奇的看了半晌,才道:“这不是祭炼了那个魔灵族族长得来的骨牌么,跟这个地方有关系么。”
落葵在骨牌里划拉翻找,头也不抬道:“还不知道,找找看罢,苏子,让弟子过来给我照个亮,有点黑,我看不清楚。”
苏子忙招呼了一声,马辛带着几名弟子举着火把,奔过来照亮。
灼灼灯火下,落葵拈起一枚巴掌大的骨牌,举起来冲着天际比了比,道:“苏子,你看,这个骨牌的形状和那个暗影是不是很像。”
苏子蹙眉:“哪个。”
“哎呀,就是我右手边的那个啊。”落葵指了指。
苏子眯起双眸,定睛相望,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嘿,你还别说,还真是一样,除了小了点。”
落葵扬眸,冲着马辛点了点头:“马辛,拿着这个,上去看看
。”
马辛拿着骨牌,飞身而起,跃到暗影处,将骨牌在暗影那比划了一下,随即安放进凹陷之处。
暗影随之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凝聚成与骨牌同样大小的深邃暗影。
只听得啪嗒一声,骨牌和暗影融合在了一处。
那处凹陷随之散发出猩红的微光,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
马辛翻身落下,笑眯眯道:“主子,果然有些门道呢。”
落葵仰头数了数石壁上的凹陷暗影,低声吩咐道:“吩咐弟子每人拿三枚骨牌,上去找一下相应的凹陷,其余弟子都爬到到半山上去。”
马辛忙招呼了一声,身形灵巧的弟子拿着骨牌,借着明亮的火光,仰头在石壁上巡弋半晌,旋即飞身而起,轻松跃上石壁,在相应的位置,嵌入骨牌。
在弟子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落葵等人便已经飞身跃到石壁中部,找好了稳妥的地方,安稳站着。
落葵手中还余下三枚骨牌,她翻手一覆,骨牌顿时不见了踪影。
在所有骨牌都安放完成后,这处山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方才众人停留过的空旷之地,此时泛起细碎的涟漪,像是有无数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流淌出来,在乱石间潺潺涌动。
月华尽数笼在此间,水面越升越高,一直升到数丈高,将此地淹成了一片巨大的湖泊。
波涛声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水光粼粼,在月光下呈现出深邃的蔚蓝色。
众人皆是一惊,并没有料到安放了骨牌后,非但没有打开甚么入口,反倒引来了如此深的湖泊,这下可好了,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了,看来今夜要挂在半山腰了。
苏子踩着石壁,飞檐走壁到落葵身边,望着深深的湖水兴叹:“怎么办,你惹的祸,要不把你扔下去试试水深。”
落葵嘁了一声,垂眸望向水面,粼粼波光轻轻晃动着,荡漾向远方。
安放了骨牌之后,会引来湖泊,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否则也不会招呼弟子们都先在山崖处躲避了,可是引来了湖泊,下面该如何做了,她却全然没了头绪。
总不能真的挂在山壁上待半宿罢,她凝神想了想,双眸中红芒一闪,眉心处起了波澜。
那朵嗜血的幽冥圣花在虚空中滴溜溜一转,便往水面飞掠而去。
还未碰到水面,水底像是被一双巨手疯狂拨弄,从底部翻滚起巨浪来。
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漫过幽冥圣花。
落葵单手一催。
平日里不常听见的花开之声,竟铺天盖地的响彻起来,这声音悠悠荡荡直入云霄,落在心间,清冽入骨。
幽冥圣花在水面沉浮,那花盏已经完全展开,花瓣鲜红欲滴,如同浴血,无数触角般的花蕊从花盏深处伸了出来,在水面缠绕蜿蜒,像是一根藤蔓,涉水而生。
落葵露出薄薄的喜色,看来幽冥圣花果然是魔界至宝,不管到何处,都是无往而不利的。
她掐了个诀,花蕊上血光大作,铺展在水面上,竟合了那句“半江瑟瑟半江红”。
这异象一生,水面上就起了变化。
水面顺着花蕊血光,向两侧翻涌而去,水面越来越低,露出一条窄窄的河滩。
这道河滩与别处不同,竟是一节节向下的石阶铺就而成,一直延伸到山坳中去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苏子点了点头,冲着马辛道:“走,随我下去看看。”
马辛点了几名弟子,随着苏子落到水面,涉水而过,在河滩的尽头停了下来。
苏子手中托着一枚浑圆的随珠,明黄的光悠悠流转,照亮尽头。
一股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至,那是一处极深而黝黑的入口,窄小的只容一人进入。
苏子弯腰准备往下走,却被马辛拦了下来:“大公子,还是让属下先进去探探路。”
言罢,不待苏子说些甚么,马辛便伸手一拂,掌心中多了一枚略小一些的随珠,光华却更胜,笼罩在他的周身。
他一弯腰,便钻进洞穴。
这洞穴奇特,外头看着极小极窄,可走进去才发觉,竟是豁然开朗,十分宽阔。
马辛小心翼翼的行了几步,只觉地上湿滑的厉害,他仔细相望,那地上赫然覆着一层粘稠的血迹。
“马辛,马辛,怎么样,里头是个甚么情形。”苏子的声音在外头遥遥传来,瓮瓮作响。
马辛回头道:“无事,这里头空无一人,大公子,进来罢。”
苏子松下一口气,冲着落葵遥遥喊了一句:“下来罢,没事儿。”
落葵双臂一展,踏水而行,落到了河滩上。
众人纷纷跟在苏子后头,走进空旷的洞穴中。
见没有人留在外头,落葵双手掐诀,狠狠一催。
那朵幽冥圣花嗡鸣一声,花瓣尽数收敛了起来,花蕊也随之收起。
幽蓝的水面一阵波涛翻滚,重新闭合到了一处,将那片河滩和洞穴的入口,遮盖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