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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回 布局

    落葵十指翻飞,一本正经的在江蓠头上连抓带挠,竟硬生生的在他头顶抓出了个杂草堆,她眼见铜镜中的自己,忍笑忍到唇角抽搐,便连忙转过头去,无声的咧嘴大笑了几下,才再度转过头,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在草堆上套了个金玉冠,还煞有介事的正了正冠。

    江蓠瞧着铜镜,脸庞抽搐了几下,唇角嗫嚅,却不敢出声多说甚么,唯恐惹恼了喜怒无常的落葵,再殃及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落葵秀眉微挑,清若碧水的水弯眉轻轻荡漾,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翘着手指在那发髻拨弄了几下,目露凶光,语出威胁:“如何,好看么。”

    江蓠的神情愈发狼狈,龇牙咧嘴的忍了又忍,才违心的点头,讪讪一笑:“好看,好看。”

    落葵捧着铜镜前前后后的照了一番,也觉得这一把杂草堆颇合自己的心意,难得捉弄一回旁人,更是颇合自己心意,她的笑意如同潋滟春光,藏不住的从眼角眉梢漏下来,语出奚落:“江蓠啊,你上辈子一定是丑死的。”

    江蓠不明就里,疑惑不解的扬眸,定定瞧着镜中人:“为甚么一定是丑死的。”

    落葵抿了抿唇,偏着头一本正经的笑道:“若非是丑死的,你这辈子怎么会比女子还要热衷打扮。”她翘着手指,拎着江蓠绛红满绣飘金的衣袖,连连咋舌,冷眸狡黠,恍若黎明前的星辰,宜喜宜嗔的笑道:“你瞧瞧,这么扎眼的衣裳,你是怎么穿得出去的。”

    江蓠却伸手摸了摸落葵的眉眼,她的笑从心底弥漫出来,在眉眼间久久盘旋,自他认识她,便没见过她真心开怀的模样,可如今他做到了,他可以让他的心底之人眉眼俱笑,他该了无遗憾了。

    可他却有些怅然若失,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程朝颜了,又有多久不停的想起水落葵,他明知自己并非江湖中所传的那般风流浪荡,可此时也在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薄情善变,心神一阵恍惚一阵疼痛,笑也变得勉强而艰难:“小妖女,你若能一直这样笑,该有多好。”

    落葵从江蓠骤然暗淡的眸光中瞧出端倪,心上转瞬恍若飘萍,十里苍凉,她知道那一瞬间的暗淡,他想到了谁,那个人在他心里是一道伤,虽已愈合,却总是隐隐作痛。

    落葵弯下身子,下颌轻轻靠在江蓠的肩头,让两个人的脸庞相依相靠,都落在铜镜中,声音虽低,却直言不讳:“笑一阵子不难,难的是笑一辈子,江蓠,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有各人的道路,程姑娘的命数,早已与苏子栓在了一处,而我的命数。”她微微一顿,笃定而含情的望住镜中人,眸光坚毅,仍是那个不可轻易摧折的少女:“与你栓在一处,我无所畏惧。”

    情浅缘深是伤痕,情深缘浅是劫难,伤痕终会愈合,而劫难却永无救赎,他与她一路披荆斩棘走到这里,无论是伤痕还是劫难,他都要执拗勉强,放手一搏。

    江蓠反手轻抚落葵的脸庞,有几分轻佻的低叹道:“小妖女,我这一生一世都要粘着你,让你甩都甩不掉。”

    落葵转瞬莞尔,看似漫不经心神情悠然,可却是俏皮而苦涩的笑了笑:“那你可要多吃些,吃饱些,否则我轻轻一甩,你就掉了,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晌午时分,日头正盛,白花花的日光烙在地上,蒸腾起茫茫暑气,此时已是夏末,阔大的叶片凝聚出盛极而衰的绿意,灼热的日影里,绿叶微微卷起干枯的边缘,有了一丝丝萎黄的气息,秋凉转瞬将至。

    白日里的小镇热闹喧嚣,人来车往,颇有几分十里繁华的盛景模样,至于镇外,除了那片废墟引人频频注目,频频翻找,便再无人提及昨夜那场血腥。

    一辆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从喧嚣中疾驰而过,扬起无尽轻尘,随风飘扬,恍若世事流转中,消弭于世间的无名之人。

    路过那废墟时,马车吱吱呀呀的停了下来,车帘儿微微掀开一道缝,帘后冷眸微眯,在废墟之上巡弋良久,眸底似寒风飞卷,冰封住淡淡的狠意,声音低幽道:“走罢。”

    红裳男子神情平静,没有甚么言语,只扬鞭大喝了一声,马车旋即迎着刺目的日光,飞快的驶向远方,不多时,便敛做一点微弱的灰芒。

    明晃晃的日光炙烤着世间万物,裸露在外的一切皆滚烫的无法触碰,肌肤也隐隐生痛。

    马车离开不久,一行曲家死士从镇子中鱼贯而出,紧紧跟随着马车,没有半点隐藏行踪的意思,丝毫不怕会惊动了车中之人。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镇子中慢慢走出来不少打扮各异的男子,先是在镇子边缘试探了一番,见并无异样,才三三两两的远去了。

    ——————————

    太白山天一宗。

    碧蓝苍穹之下,连绵起伏的太白山中,层层云雾缭绕,天地间恍若空无一物,唯有这庞然大物般的山脊盘桓天际。

    日光无声挪移,流淌过山脚鳞次栉比的屋舍村庄,照耀过蜿蜒斑驳的青石台阶,笼罩住阴郁潮湿的密林,最终光辉缭乱,聚拢在直入苍穹的太乙峰上,赤金色的明亮日光,驱散峰顶的薄雾,那琼楼玉宇,雕栏残雪,一寸一寸染过碎金涟漪。

    天一殿中没有燃灯,有几分阴暗与孤寒,一丝一缕昆仑紫真檀的暗香若有若无,那味道似香非香,无孔不入,沁人骨髓。

    江芒硝脸色阴沉的坐在殿中,而下首两侧分坐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下颌蓄了短须,一双圆溜溜的眼眸精光闪动,周身气息强悍,令人无法逼近。

    此人正是执掌刑堂的融冰峰首座雷丸,他虽样貌平平,可修为深不可测,素来又不苟言笑,威严十足,这满宗上下懒散惯了的弟子,对他是闻之敬畏,见之丧胆。

    而另一人身形颀长,足足比雷丸高出

    一个头去,他下颌微方,可脸颊却又有些消瘦,脸庞呈现出奇异的轮廓,双耳紧紧贴着头颅,耳顶微尖,双眸剪水,顾盼间俨然有山川之疏阔,星辰之流彩,此人赫然正是天一宗拔仙峰首座,代掌副宗主之事的即墨锁阳。

    江芒硝端了盏茶徐徐吹着,茶沫飞卷,叶片沉浮,他头也不抬的沉凝道:“即墨师弟,太上长老现下到何处了。”

    即墨锁阳忙微微探身,摸着光洁的下颌,思忖片刻:“回禀宗主,算日子,太上长老一行人再有半个月,就能回到宗门了。”

    江芒硝波澜不惊的微微颔首:“好。”他转眸望向雷丸,语气微沉:“雷丸师弟,牢里那细辛有甚么动静。”

    雷丸紧紧蹙眉,乌黑浑圆的眼仁儿闪着狐疑的微光:“回禀宗主,此事着实蹊跷,细辛落网已有数月,但宗内宗外都没有半点异动,我也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江芒硝偏着头,两指微曲,轻叩桌案,悠悠轻响在空寂的殿中盘旋,不知想到了甚么,他眸色决然,倏然起身,在殿中徘徊几步,回首狠厉道:“既然无用,也没有必要再留着了,雷丸师弟,明日,将细辛带到天一殿前,吩咐全宗弟子前来观刑,本尊要杀一儆百,敲山震一震虎。即墨师弟,明日太乙峰上下加派人手,确保行刑万无一失。”

    雷丸与即墨锁阳皆是神情微变,江芒硝此番如此杀伐果决,显然是真的动了气,说来也是,天一宗立宗千年,还从未吃过这样大的暗亏,连个内奸都抓不出来,二人深施一礼,齐齐称是。

    太白山融冰峰后山,一个脊背微躬的老者手提食盒,颤巍巍的拾阶而下,因此地极寒,他行走间呼出冷白雾气,缭绕在周身,浸透了他脸上的每一道枯瘦的皱纹,连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都结了薄薄的浮冰。

    这老者年岁太大,修为又十分低微,故而行走迟缓而吃力,短短的一截石阶,他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洞窟深处,走到剑阵外。

    此地一片死寂,连剑鸣都未传出一声,细辛在这牢中熬了数月,早已熬得瘦脱了相,早已熬得心如死灰,而方才,有人带来了个更加绝望的消息,虽然她早已料到这结局,但这一日真正来临之时,她还是难免有些绝望。

    老者一如往日,瞧也没瞧细辛一眼,只弯着身子,颤巍巍的打开食盒,将里头简薄的一饭一菜摆在了地上。

    细辛抬起微微下吊的双眸,定定瞧着这个每日都会来给自己送饭的老者,今日的他像是与往日有所不同,可细瞧之下,却又没甚么不同,她心生狐疑,一眼不错的盯着他。

    老者见细辛没有动碗筷的意思,便拿起筷子塞到她的手中,还未及她回过神来,老者的手上却微芒一闪,在她的指端划下个浅浅的血痕,她的惊呼还未及出口,一滴血便没入了老者的手腕,那鲜血消失之处飞快的凝聚出一羽黑翅,转瞬即逝。

第三百五十一回 方至晚

    乍见这羽黑翅,细辛脸色突变,她怔怔瞧着老者那全然陌生的脸庞,枯瘦而老迈,她一把攥住老者的手,轻轻将衣袖挽起,却见手臂健硕而年轻,她唇边止不住的颤抖,从喉间哽咽一语:“六哥。”一语未竟,她神情悲戚的重重推开老者,颤抖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你走,走,快走。”

    老者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抽搐般狠狠抖了一下,他神情凝重而绝然,抿唇不语,可手上却刀光闪现,顷刻间便要劈上剑阵。

    细辛毫不迟疑的握在了刀光上,犀利的锋刃划破她的手,血似雨滴,纷扬洒落,她不住的摇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凄然低语:“六哥,这一刀砍下来,这十年的忍辱负重就枉费了。”

    老者浑浊的双眸幽幽一转,眸底噙满了泪,他几度张口几度哽咽,终是无言而悲壮的抽出锋刃,再度劈了下去。

    细辛一把抱着老者的胳膊,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臂内侧,咬出个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血染上她苍白的嘴唇,一片邪红,她擦了擦唇边,颤抖着牵出一抹笑,低语中夹着诡谲的血腥气:“六哥,咱们通灵谷,数百口人不能枉死。”

    老者紧紧攥住细辛的双手,清澈的泪越过皱纹,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他的额角青筋爆裂,鼻翼艰难的翕动着,显然以使足了浑身的力量去克制颤抖,克制无声的哽咽。

    此时,外头传来拾阶而下的脚步声,沉甸甸的砸在二人心上,细辛一把推开老者,捧起碗重重砸在了地上,柳眉倒竖,怒目相视,指着老者厉声骂道:“你个老东西,老娘明日就要死了,今日还不给口好饭好菜吃么,老娘要吃肉,吃肉。”

    话音未落,她便拿起地上的碎瓷片,在手上狠狠一划,顿时血如雨下,她忍痛喝道:“不给老娘吃肉,老娘就死给你看,让你们明日只能对着老娘的尸首唱戏。”

    就在此时,惊雷般的闷闷之声传来,在剑阵外盘旋:“都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嚣张。”话音方落,雷丸背负双手,缓缓走了过来,一路拖过摇曳的暗影,形如鬼魅,落在老者身上。

    老者忙敛眉垂眸,敛尽悲戚神色,神情如常,佝偻着身子无声行礼,又颤巍巍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

    雷丸掠了老者一眼,并未瞧出甚么不妥,挥了挥手,温和道:“你去罢,备些上好吃食送过来,算是送这姑娘上路了。”

    老者微微颔首,藏起眸底深深的狠毒不甘与悲伤,颤巍巍的提着食盒佝偻着背,缓慢而踉跄的走了出去,只留下雷丸与细辛在此地相对而视。

    ——————————

    太白山拔仙峰。

    夜色寂寂,天边浮起些淡淡的云翳,将那原本便昏暗的月色,遮掩的不漏半分痕迹。

    太白山中的夜里风大,吹得无尽的黑暗飞卷,黑暗中,唯有一重一重山脊,如同蛮兽无声静伏,层层逼仄而下。

    一盏风灯轻移,几分萧索倾泻。

    即墨清浅枯坐在庭前,吹得衣袂无声翩跹,他一杯接一杯的对月独酌,脚下已倒伏了三四个空酒壶,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不停的灌酒,将自己灌得微醺。

    “师父,无为派二弟子方至晚前来拜见。”首座大弟子甘松穿庭而过,疾步走了过来,自家师父虽与江蓠一般,素有风流之名,但从不放荡,更不酗酒,见此情景,他神情微讶,躬身低语。

    即墨清浅的手微微一顿,还是端起酒盏,这方至晚每隔三五个月便来天一宗寻自己一回,果然是云中城与桐丘城挨得近,往来方便。他仰头一饮而尽,神情淡薄,眉目疏落:“叫她进来罢。”

    不多时,方至晚跟着甘松进来,她依旧是红霞岭中的那副打扮,头顶束发梳的一丝不乱,通身宽大的灰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其实她生的格外清艳脱俗,灰突突的袍衫也难掩绝美风姿,奈何她一向眉目坚毅,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傲然,她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晚辈颦眉山无为派二弟子方至晚,见过即墨前辈。”

    即墨清浅又饮了一盏酒,冲着甘松挥了挥手,甘松会意的告退下去,他神情淡淡道:“方姑娘此来,是来询问十年前方家灭门之事的罢。”

    方至晚颔首道:“是。”

    即墨清浅垂首,清冽酒香将他染得微醺,有那么一瞬,他想就此溺死,山风拂面,他转瞬回神,抬眸间风姿俊逸,平静道:“此事过去十年,所经之人俱已身死,我,”他微微一顿,挣扎片刻才稳住心神,平静续道:“我虽查到当年通灵谷的确有三人逃脱,但至于下落。”他似乎哽咽了一下,转瞬神情如常,平静如昔:“但唯有通灵谷的七姑娘灵珠落网,至于其五哥灵骨和六哥灵羽,皆不知所踪。”

    方至晚紧紧抿唇,她正是得了通灵谷余孽落网的消息,才匆匆赶来,想要探个究竟,她神情凄然道:“即墨前辈,可容,可容晚辈见一见灵珠。”

    即墨清浅灌了口酒,摇头平静道:“当年事发,灵珠不过十一二岁,记忆寥寥,雷师兄拷问数月,一无所知,方姑娘去见她,又能问出甚么来,徒增烦恼罢了。”

    方至晚退了一步,眸光坚毅,哀哀低语:“那么,即墨前辈,可知何处能寻到灵骨和灵羽那两个魔头。”

    “方姑娘以为,自己的修为,能敌得过那二人的联手么。”即墨清浅轻讽一笑。

    这一笑,笑的方至晚身形微晃,她抬起下颌,神情复杂而凝重,那千回百转的惨烈旧事在心间盘踞十年,恨早已根深蒂固,由不得她有半点迟疑与胆怯,她唯有拼命向前,这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唇边轻颤,无一丝情绪波澜:“晚辈以为,凭晚辈的修为,足以与二人同归于尽。”

    即墨清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凝眸望住方至晚良久,才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平静道:“私以为

    ,同归于尽是两败俱伤,没有胜者,方姑娘既然一心复仇,不如静待,待有必胜把握之时,一击即中,做此事中唯一的胜者。”

    太白山上的夜风,有几分凛冽的冰雪之寒,掠过心间,割开极细小的伤痕,掀起淡淡的血腥气,一如十年前,方至晚推开方家大门之时,看到的满地死尸,闻到的欲呕血腥,那一晚,整个方家除了她,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那一晚天地变色,她从一个名门世家的闺秀跌落下来,用十年时间,活成了在江湖中素有威名,一心复仇的无为派二弟子,她付出了十年光阴,自然不能只搏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她拱了拱手,敛尽心间波澜:“即墨前辈所言极是,是晚辈莽撞了。”

    即墨清浅与方至晚打了十年交道,每个三五个月,便会在此地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虽只是寥寥数语,但他素来善察人心,早已摸透了方至晚的性子,她用坚毅刚烈的性子,包裹住软弱温柔的一切,十年间所做的一切,皆执拗的只为当年,他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平静道:“方姑娘安心回去,一旦有了他二人的消息,我即刻着人传信给姑娘。”

    方至晚抿了抿唇,将哀伤深藏于眸底,施了一礼:“如此,晚辈多谢即墨前辈,就此,告辞了。”

    次日,晨阳躲在层云后头,微光疏落,四围薄雾袅袅,带着潮湿的水气,将群山与巨树皆浸染透彻。

    正午时分的天,隐隐带了些许阴沉沉的气息,叫人心生不安。

    今日的太乙峰上响起了十下钟声,浑厚悠扬,与掠地而起的山风一同,传遍整座太白山脉。

    钟声袅袅散尽之时,天一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已乌泱泱围了数千人,皆是神情肃然,无一人嬉笑喧闹。

    广场正中布了个刑台,刑台上跪着个女子,一丝又一丝的白光在她身上层叠缠绕,将她捆的如同粽子,动弹不得。

    天一殿殿门大开,正对殿门的高台上,宗主江芒硝与各峰首座皆神情凝重,安坐静候。而方至晚竟没有离开天一宗,反倒站在了雷丸的身后,且是一副交情匪浅的模样。

    雷丸神情不变的低语:“方姑娘放心,宗主定下此计,正是为了诱捕灵骨和灵羽两个魔头,一旦捕获,老夫会做主,让方姑娘亲手发落二人,以报灭门血仇。”

    方至晚眸光一滞,低幽道:“晚辈多谢雷前辈成全。”

    雷丸继续低语:“方家与我天一宗一脉相承,本就同气连枝,方姑娘乃方家遗孤,我天一宗自当照拂,姑娘不必客气。”

    方至晚的双眸微红,拳头紧握,死死盯着刑台中间的女子,她明知当年这女子年幼,那灭门之事与其并无关系,可她就是恨意丛生,就是意难平。

    嘈杂声中,即墨清浅神情如常的端坐着,眉宇间蕴着淡淡疏落风姿,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看似漫不经心,可手背上却有几痕青筋,不动声色微微凸起。

第三百五十二回 灵珠

    高台之上一片寂然,江芒硝浅浅的掠了雷丸一眼,微微颔首。

    雷丸轻咳了一声,缓缓走下高台,藕色外袍迎风猎猎,他敦厚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淡淡岚影,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掠到刑台外,恍若一阵风,掀起迫人的气势,落到细辛身上。

    细辛慢慢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沉静深邃,不见一丝惊惶与畏惧。

    雷丸暗自赞叹了一声,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面对死地,能有这般镇定无畏的模样,实属难得,他清了清喉咙,神情威严,沉声开口:“本宗立宗千年,一向与世无争,宽以待人,但如今奸佞欺上门来,折辱宗门,欺人太甚,本宗不得不肃清门户,以正宗规。”

    这一席话说的极为讨巧,既撇清了自家,是被逼无奈才大开杀戒,而并非弑杀宗门,又振奋了众多弟子之心,激起他们无穷斗志,一心对外。

    雷丸单手一挥,禁锢在细辛周身的白芒顿时消散,眼见她手脚挣扎了几下,他眉心微动,似有若无的一笑:“此女名叫灵珠,乃是十年前围剿通灵谷的漏网余孽,化名细辛,拜入我天一宗垂角峰,盗取太白山护山阵法图被捕,细辛,哦不,灵珠,老夫可有说错。”

    此言一出,高台上垂角峰首座丁子香微微一怔,艳丽的脸上霎时抽搐了下,神情复杂而难看,入鬓的长眉更添了几分煞气,这细辛是她座下四弟子,虽然素来并不出众,但好歹也是她的弟子,她也是一直维护着的。

    细辛落网后,她也曾去宗主跟前求了几回情,奈何证据确凿,她想维护也是有心无力,只是她原以为细辛果然如流言所说,是圣魔宗的细作,可没料到,她竟是通灵谷的余孽。

    通灵谷是个甚么来历,丁子香是再熟悉不过了,细辛是这般身份,又是丁子香收入门下的,她也难逃识人不明的罪责,幸而她自幼在天一宗内长大,身份清白,否则这样一口大锅扣在了自己头上,她也是扛不住,她恶狠狠的瞪着细辛,唯恐她胡说八道,再攀咬了自己。

    天一宗弟子听得雷丸此言,亦是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良久。

    通灵谷之事,虽远在十年之前,但此事奠定了天一宗正阳道中第一大派的地位,早早便记载在了宗史之上,素来是入门弟子必读必知的一段辉煌旧事。

    通灵谷多为炼尸邪术,为正阳道所不容,几次围剿皆无果,而十年前,因方家灭门之事,始作俑者直指通灵谷,这等恶行彻底惹怒了天一宗,天一宗素来为正阳道之首,故而振臂一呼,带领众多正阳道宗派,围剿通灵谷。

    那一场血战足足打了十日之久,天地变色,血染层云。

    战后,整座通灵谷被夷为平地,几乎每一块碎石,每一片焦叶,每一条溪流,皆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腥味足足飘到百里之外,久久不散,无尽残肢断臂横在谷中,竟引来一窝一窝野兽,顶着绿莹莹的双眸伺机而动。

    通灵谷谷主在此战中殉谷,当然,天一宗宗主江芒

    硝也没讨了好去,一身重伤足足养了数年,才堪堪痊愈。

    至于谷主的六子一女,有些找到了完整的尸首,有些则拼拼凑凑,勉强能辨认出形容,总之这七人在此战之后,皆彻底销声匿迹,原本世人以为这七人与其父一样,皆殉谷而亡,谁料这细辛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竟是谷主幼女,那么,既然当年能跑出来她一个,便绝不可能只跑出她这一个,毕竟当年她只有十一二岁,修为低微的她,若无人相护,绝无可能在正阳道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

    雷丸直视灵珠,再度挥了挥手,盘踞于她唇边的一缕白芒亦随之消散,他神情肃然,令人望而生畏:“灵珠,我天一宗从不枉杀一人,若老夫所言有虚,你只管喊冤。”

    灵珠的眼风狠毒,如同毒蛇鲜红的芯子,舔过众多虎视眈眈的天一宗弟子,薄薄的冷笑恍若山中凉风,吹的人痛彻心扉,那话语更像一柄利刃,刀刀见骨,句句见血:“不错,我就是通灵谷七姑娘灵珠,那又如何,我通灵谷满门皆丧于你们天一宗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我便是死,也要从坟堆里爬出来,屠尽天一宗。”

    这一席极尽恶毒之语,从一个妙龄姑娘口中狠厉说出,说的众人心间一凉,皆是恍然。

    “那么,我方家满门尽丧于你们通灵谷之手,这笔血债,又该如何算。”高台之上蓦然响起一语,方至晚再忍不住飞身而出,即便甚么都问不出,她也要问一问,只见她灰袍翩跹,剑光凛然,整个人飞旋着,落于灵珠面前。

    灵珠不语,只凝眸瞧着眼前之人,与自己年岁相当,家破人亡之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华,自己这十年过得不易,她也定然如此,至于当年之事,其间龃龉谁又能说得清楚多少。

    方至晚提剑相逼,眸光一时哀凉凄然,一时凶恶狠毒,自十年前家破人亡后,她再未见过有方家之人幸存,也并未见过通灵谷的余孽,此番乍见,深藏于心的恨被翻了出来,理智告诉自己,这灵珠并非首恶,首恶乃是其父其兄,自己不可以杀了她泄愤,她唇边嗫嚅,克制良久,才逼了一句:“你说,我方家百余条性命,又该如何算。”

    灵珠相信,父兄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她更相信,方家灭门与通灵谷无关,这份相信支撑她走到今日,她高高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轻讽一笑:“我通灵谷与你们方家素无仇怨,为何要灭你们满门。”

    方至晚逼近了一步,眼眶微红,厉声大喝:“为那修炼邪术所用的众多白骨,为我方家世代相传的至宝伏魔化骨剑。”

    灵珠轻轻一笑,笑声凄然:“我通灵谷修炼,从不滥杀无辜。”

    正午时分的日光躲在层云后头,没有半点暖意。

    这乌压压围了上千人的太乙峰,此时竟是死一般的静谧,无一人出声,瑟瑟山风轻掠,衣袂翩跹,发出竹海波涛之声。

    方至晚手腕一抖,长剑嘶鸣,剑尖儿轻晃,横在了细辛的脖颈上,狠厉道:“说,灵骨与

    灵羽在何处。”

    灵珠神情不变,只冷哼一声,傲然的转过头去,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方至晚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提着剑的那只手,进也不忍,退亦不甘。

    天一宗弟子见此情形,与左右熟识之人窃窃私语起来,

    雷丸轻咳了一声,轻轻拨开方至晚手上的长剑,平静道:“方姑娘,不必再问了,你所问的,老夫已问了数月。”

    灵珠转过头来,怨毒的望着雷丸,讥讽道:“你个老匹夫挑断了我的手脚筋,废了我的修为,这份仇我记下了,日日夜夜,你都等着我化作厉鬼,与你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灵珠受了这样大的的罪,竟没吐露半个字,着实是个硬骨头。

    围观众人中,有一人虽神情如常,可双手却缩在袖中,死死握拳,握的指节发白,发出咯咯吱吱的轻响。

    雷丸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神情肃然道:“你若无话可说了,老夫这边送你上路,至于以后你以后是厉鬼还是幽魂,老夫都等着你来寻仇。”

    方至晚退了几步,若有所思的掠了四围一眼,却见众人皆瞪大了双眸,望着这一切,并无一人神情异样,她不禁心生失望,莫非,莫非这一计,套不住任何人么。

    高台之上的即墨清浅望着这一切,神情如常平静,没有半点不妥,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勉力克制住想要飞身而出的念头,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青筋爆裂。

    只见雷丸脸色阴沉的退了一步,双手一扬,宽大的藕色衣袖像旌旗般迎风飘摇,双手如轮飞转,不断掐出生涩法诀:“扇扇离席,钉钉在门,去猊悬符,斩。”

    话音方落,天地间传来闷雷声声,原本遮天蔽日的层云在一瞬间散尽,顿时艳阳高照,赤金色的阳光如利剑般洋洋洒洒,穿透云霄,直冲刑台而去。

    烈烈而绽的光影状若波涛,层叠起伏,在半空中化作拳头大小的符文,团团流转,飞快的汇聚到一起,凝成一柄声势恢弘的长剑虚影,其上符文森然飘动,如同无数枚拳头大的赤金眼珠,粼粼金光席卷天地,死意浩大,无可直视。

    长剑虚影无声的一个闪动,穿透虚空,直直劈向灵珠的头顶。

    众人张大了口,皆仰头望住转瞬即至的剑之虚影,这是天一宗立宗千年,头一次请出刑罚剑影,相传这道剑影下从不留活口,受刑之人虽能留得全尸,浑身上下无一伤痕,但神魂却从此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灵珠高高仰起头,瞪着双眸,清明的眸底,映出一缕飞快激射而来的金芒,那片天空陡然空寂了下来,无云无日,她一阵恍惚,十年光阴倏然而过,澄澈的蔚蓝像极了通灵谷落败的那一日,孤零零的天地间,从此只余下孤零零的一个她,她低下头,飞快的掠过高台,掠过那上头的每一个人,尖利笑道:“本姑娘记下你们每一个人,生生世世,与你们至死方休。”

第三百五十三回 灵骨

    那道剑影遁速极快,只眨眼的功夫,便离灵珠的头顶只余一寸之遥。

    众人皆瞪大了双眸,微张着唇,那声惊呼就凝在唇边,只待她灰飞烟灭之时。

    声声尖利的嘶鸣蓦然响起,一片黑压压的铅云飞快的闪动,直逼广场而来,离得近了,才瞧清楚,竟是数之不尽的啾啾溪燕聚拢在一起,扇动双翅,发出尖利的嘶鸣声。

    这啾啾溪燕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可细瞧下来,却又与寻常溪燕有所不同,只见其眸子赤红,燕嘴滴血,飞快的落于天一宗弟子的头顶,利爪大张着俯冲下来。

    有躲避不及的弟子,或是被此燕扒下一块头皮,或是被抓烂了脸庞,亦或是被啄瞎了眼。

    哀嚎声顿时此起彼伏,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手忙脚乱的驱赶围杀起啾啾溪燕,奈何此燕身形娇小,敏捷灵巧,竟出奇的难缠。

    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而高台之上的人像是早有打算,不惊不怒不慌不乱,只气定神闲的瞧着看着,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就在此时,虚空一阵扭曲,一根森森白骨激起阵阵涟漪,破空而出。

    白骨的遁速比剑影的下坠之速更快了几分,敛做一痕模糊不清的煞白虚影,恍如漆黑如墨的夜里初亮的天光,只听得一声悠长的“铛啷啷”,白骨与剑影重重相撞。

    晴朗的天蓦然阴风阵阵,虚空中传来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哭的人心神涣散,而白骨之上随之浮现出无数朵骨花,花盏一张一合间,泛着冷幽幽的寒光,在剑影上滴溜溜一转,托住剑影的沉沉下坠之势。

    “通灵谷,是通灵谷的余孽。”天一宗弟子惊呼起来,对灵珠身份的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纷纷如临大敌的拉开架势。

    而一见白骨出现,数之不尽的啾啾溪燕不再疯狂的攻击天一宗弟子,反倒嘶鸣一声,迅疾的扑到刑台之上,扇动乌黑的羽翅,在灵珠周身不断飞旋。

    “噗噗噗”的轻响不断传出,无数黑羽和血肉从燕身上剥落,一片片,一枚枚,轻飘飘的浮在灵珠身旁,虚空中充斥了浓重的血腥气。

    只片刻的功夫,血肉黑羽铺满了整座刑台,泛着诡异阴冷的黑红微光,而一具具骨鸟身形僵硬的浮在半空中,空洞洞的眼窝里,两团绿莹莹的幽光闪动着,掠过围在广场上的众多弟子。

    这转瞬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撼了天一宗弟子,他们个个神情骇然,目瞪口呆,这些天一宗弟子虽出身大宗,可素来罕少与人争斗,更多的还保有未染鲜血的不谙世事。

    江芒硝微微侧身,神情平静的对即墨清浅低语:“看这架势,是灵骨来了。”

    即墨清浅略一颔首,掩饰住眸底的挣扎之色,低声道:“是,且看看再说罢。”

    江芒硝淡淡道:“区区一个灵骨,雷师弟对付的了,不必担心。”

    寥寥数语的功夫,刑台上已情景大变,朵朵骨花上荡漾起大片莹白清波,在灵珠身上席卷而过。

    与此同时,剑影击散了骨花,重重落于清波之上。

    谁料这重重一劈,却也只在莹白清波上激起层层涟漪,随即剑影轻晃,偏离了方向,重重砸在了刑台上。

    “轰隆”一声巨响,刑台坍塌出巨大的坑洞,而坑洞边缘,飞快的裂开了蛛网般的细纹,夹杂着土腥气的灰尘升腾而起,整座刑台有了摇摇欲坠之势。

    在呛人的灰尘中,一个身着牙白圆领袍的男子飞身而出,衣袖翩跹,涤荡尽周身薄尘,身形敛过,恍若一阵疾风,掠到了刑台之上,一言不发的攥住灵珠的手,迎风便走。

    这变故只在转瞬之间,众人回过神来,通灵谷余孽竟在天一宗弟子的眼皮子底下抢人,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不将天一宗放在眼中,众人皆双手掐诀,手上亮起各色光华,顷刻间便要潮涌般冲上刑台,将男子撕成碎片。

    男子早料到了会有群起而攻之的这一幕,他单手一挥,轻吐了个“去”字。

    数之不尽的森然骨鸟仰天哀嚎一声,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骨鸟眼眶中的两团绿光化作两只骷髅,周身幽冷寒光大作,利爪大张,扑向蠢蠢欲动的众多天一宗弟子。

    天一宗弟子顿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想着去撕碎旁人,抢个头功。

    雷丸掠了混乱的广场一眼,嘿嘿轻笑,胸有成竹退后了一步,退到方至晚旁,低语道:“方姑娘,劳你替老夫料理了这些妖孽,老夫要布阵了。”言罢,他双手轻晃,掌心相对间,多了一柄赤金短剑,旋即狠狠一催。

    方至晚微微颔首,眸光坚毅的掐了个诀,未见有甚么旁的动作,只周身荡漾起一圈圈的冷白光晕,骨鸟方一触上那光晕,便激起无数电弧跳跃,骨鸟哀嚎的掉落一地,没了战力。

    随着雷丸的掐诀,天地间响起闷雷声,八柄模糊长剑像是早已藏在了刑台四围,一经召唤,便聚拢而来,尚未靠近灵珠二人,但其内蕴含的毁天灭地的强悍气息,已将二人逼得身形踉跄,腾腾腾连退几步。

    这八柄长剑虽只是虚影,但剑身上篆刻的铭文却清晰无比,绚烂刺目的金弧跳跃,如同万丈光芒耀地,散发着迫人心神的荒古之力,这八柄长剑方一出现,便引起天一宗弟子的一阵惊呼。

    “困魔剑阵,这是刑堂的困魔剑阵。”

    “这通灵谷之人这般厉害,竟逼得雷首座请出了这么个凶阵。”

    就在八柄长剑出现的同时,灵珠周身嗡鸣一声,身下浮现出一个八角形阵法,阵法的每个角上,皆镂刻着一枚符文,与八柄长剑遥相呼应。

    原本随着男子飞身而出的灵珠,顿时身形一滞,重重栽回了刑台,她凄然的摇了摇头,五哥两个字噙在唇边,将吐未吐,蓦然推了他一把:“你走,快走。”

    原来此人正是天一宗与方至晚苦苦查找而不得通灵谷的灵骨,他果然中了这个局,冲了出来。

    雷丸显然并未打算给他脱身之机,那柄赤金短剑在虚空中不停盘旋,他口中念

    念有词,八柄长剑遥相呼应的轻灵一声,剑尖儿轻划,一朵朵烈烈燃烧的剑花蓦然浮现。

    剑花滴溜溜打转,赤金色火焰烧的劈啪作响,在二人的周身,烧成了一片火海,烈焰烧的足足有数丈之高,火光冲天,将寥寥浮云染成点点碎金。

    令人称奇的是,这般烈焰狂卷,竟没有半点灼热之感,只是火苗不断上扬疯长,渐渐有了聚拢之势,眼看便要布下一个遮天蔽日的牢笼,令人逃无可逃。

    如此险地,灵骨却仍旧不肯丢下灵珠一人,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单手一挥,手臂上传来一阵爆裂之声,随即白皙的肌肤转为血红一片,布满了状若枝丫的粗壮虬筋,而那枚森森白骨握在他的手中,轻轻一挥,化作一只头颅大小的巨拳,轰然砸向漫天火光。

    “轰隆隆”几声雷鸣巨响,响彻云霄,震得广场上的众人纷纷身形踉跄,连连后退,有些修为低微的则倒伏在地,竟然从口鼻中渗出血痕。

    重拳之下,那片火光竟然呈现出不支之势,光芒暗淡了几分,无数摇曳的火苗随之消散了几缕。

    “灵珠,五哥带你走。”灵骨攥紧了灵珠的手,回首轻笑了一声。

    “轰隆隆”的雷鸣声次第不断响起,灵骨不停歇的接连重重挥拳,每挥动一下,便是一片灰蒙蒙的光芒席卷,没入火光中,火光应声变得稀薄。

    “滋啦”一声,那漫天火光竟硬生生的被灵骨撕裂开一道缝隙,太白山上清冽的气息转瞬狂涌而至。

    与此同时,禁锢住灵珠身体的八角形阵法,哀鸣一声,竟溃散于无形。

    灵骨大喜,拉着灵珠,便要飞身而出。

    雷丸挑唇轻蔑的一笑,赤金短剑重重一挥,发出金玉相撞之声,无数剑矢凌空劈下,纷纷没入八柄长剑中。

    八柄长剑虚影竟然渐渐凝实起来,围绕着刑台飞快旋转,金光刺目,剑鸣从轻灵蓦然变得尖利而凄厉,几欲刺破耳膜。

    裂痕处的火光一阵剧烈翻滚,有了弥合之势。

    而灵珠身下嗡鸣一声,原本已消失不见的阵法再度浮现而出,她的身形不受控制的重重下坠,砸回邢台。

    “灵珠。”灵骨大惊失色,身形匆匆,回首去抓灵珠。

    灵珠却神情凄然的苦笑着摇头:“五哥,别管我了,你快走,快走。

    灵骨倔强的偏着头,一把揪住灵珠的手腕,他的脸色骤然一白,一口血喷在了白骨之上,随即白骨光芒大作,其间缭绕猩红五爪,凶神恶煞的齐齐抓向烈焰光幕。

    烈焰中响起“滋啦啦”的暗哑摩擦之声,难听至极。

    那道有了弥合之势的裂缝,竟再度被撕裂开来,扑面而至的清冽的气息,比方才更加浓厚了几分。

    见此情景,高台之上的江芒硝有些坐不住了,他原以为断了传承灭了谷的通灵谷余孽,只是泛泛之辈,不足为虑,不曾想却有这般本事,竟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困魔剑阵,他身形一动,就要跃上刑台。

第三百五十四回 惨局

    “此等小贼,何劳宗主亲自动手,岂不是叫人笑话,还是我去罢。”即墨清浅神情微动,忙抢先一步按住了江芒硝,飞身跃出。

    江芒硝略一颔首,沉凝着继续望向刑台。

    只见即墨清浅左手托着点点星芒,璀璨若天河流淌,右手握住一团月华,温润似广寒杳杳,星月双剑舞的声势浩大,甚是震动人心,直冲刑台而去。

    雷丸听到动静,忙肃然回首:“即墨师弟,你来的正好,这小贼颇为不凡,你拖住他二人,我来布阵,定要将他生擒,才好问出伏魔化骨剑的下落。”

    驱散了骨鸟的方至晚亦匆匆赶来,神情微微急切而慌乱,望向刑台的双眸也有了火热的光:“晚辈也可尽绵薄之力。”

    即墨清浅回首,淡淡掠了方至晚一眼,有些轻讽的昂首平静一语:“方家只余下方姑娘这唯一血脉,依我看,姑娘还是莫要舞刀弄枪,以身犯险的好,免得让这唯一的血脉也断掉了。”

    “你,”方至晚清艳的脸庞霎时青白难看,恼羞成怒的近了一步,可那个你字犹在唇边,只见即墨清浅已撇开了自己,飞身没入剑阵,她愤恨却又不甘的咬了咬唇边,只能与雷丸并肩而立,静待一个结果了。

    火光漫天摇曳,将即墨清浅三人的身影遮掩的有些朦胧,但依旧能看到他提剑逼到二人身旁,手上剑芒闪耀,呼啸之声大作,显然打的十分焦灼。

    错身而过之时,即墨清浅冲着灵骨递了个眼风,唇语道:“五哥,走。”

    灵骨神情挣扎,凝望着即墨清浅,摇头不语,只一味的拉着灵珠的手,不肯松开。

    此时,烈焰摇曳的愈发剧烈,清冽的气息也渐渐稀薄下来,那道裂缝已有了火光相接之处,眼看着剑阵将成,若再不走,便谁都走不了了。

    灵珠睁着微微下吊的双眸,万般不舍的在二人身上巡弋片刻,她的手脚筋皆被挑断,修为尽废,又被严刑拷问了数月,浑身轻伤重伤,这副身躯早已是强弩之末,即便逃脱了,离身死也只一步之遥,她不怕一死,只怕累及兄长,从此再无洗刷冤屈的可能。

    就在此时,即墨清浅露了个破绽,撞上了灵骨的骨拳,他心口处顿时传来骨裂之声,大片血迹漫出,洇红了藕色外袍,他脸色惨白如纸,又噗的喷出大口血来,血滴滴砸到刑台上,激起绚烂的血花,他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以双剑支撑着身子,动唇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见即墨清浅重伤,天一宗弟子皆是错愕惊呼,就连宗主江芒硝也匆忙起身,遥遥相望,面露担忧之色。

    天一宗弟子皆知即墨清浅此人,虽脸庞清隽有几分文弱,行事风流有些许不羁,可也是天一宗内数得着的高手,修为虽不及云轴子与江芒硝,但全力之下,对上雷丸,倒也能不落下风。

    而此人竟能伤了即墨清浅,这如何不令人吃惊意外,也难怪雷丸如临大敌,早早的便布

    下了困魔剑阵,否则此时,此人早带着灵珠,逃出生天了。

    火光冲天,已盈盈照上脸庞,如同漫天流彩呼啸坠落,眼看着剑阵将成,每一个人都将是这牢笼中的困兽。

    即墨清浅强撑着起身,星月双剑交叠碰撞,发出扯破耳膜的锵锵声,他双眸赤红,是从未有过的疯狂与凶狠,如同喋血的凶兽,单手挥剑,风声带血,迅疾的劈向灵骨。

    灵骨大惊,腾腾腾后退了几步,身形狼狈的左右躲闪,躲避开粗壮犀利的剑风,有几丝剑风落在他的身上,霎时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在旁人看来,即墨清浅是因落败,丢了脸面才会发了狠,步步杀招,但灵骨与灵珠却心下清明,他这是在逼迫灵骨离开,逼迫他留一座青山在,毕竟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还有许多的冤屈要洗刷。

    灵珠遥遥望了一眼裂缝,眸底含泪,盈盈望住二人,借着灵骨之力,她偏着头,眸底倒映出月华清寒,旋即咬碎了满口银牙,决然的撞上了即墨清浅手中的月华剑,看上去像极了即墨清浅盛怒之下,以剑相刺。

    “噗”的一声,剑身轻灵,点点温润的月华洒落漫天,长剑穿身而过,诡异的是,伤口处却没有半点血光漏出来。

    见此情景,众人一片哗然,连雷丸都微微一怔,催动剑阵的双手顿了一顿,才又猛然一催,既然灵珠命丧于此,那么灵骨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的了,否则这个局便成了笑话。

    灵珠的眼角挂着一滴清泪,欲落未落,苦涩的笑望二人,张了张口,终是一语未发,便软软的垂下了头。

    “灵珠啊,灵珠。”灵骨回过神来,蓦然呕出一口血来,惨烈痛呼了一声,飞身迎了上去。

    即墨清浅下意识的抽出月华剑,带起一串儿血珠子,剑尖儿滴血,在地上烙下凌乱的哀伤,他满脸震惊之色的愣在了当场,但在转瞬间回了神,他知道眼下有成千双眼睛看着他,丝毫的纰漏都会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他不能停下来,再如何的心尖抽痛喉间哽咽,他也不能露出半分伤痛欲绝,他要撑着,撑着将灵骨活着送出去。

    星芒剑轻灵一声,其上浮现起满天星辰,幽幽暗暗,流转不定,即墨清浅忍痛低喝:“帝张四维,运之以斗,复返其所,终而复始。”

    话音犹在,忽明忽暗的满天星辰顿时光华四溢,在虚空中飞快的转动流淌,形成七星连珠状的阵法,冲着灵骨迎头落下。

    天一宗弟子面露震惊之色,窃窃之声渐起,渐成喧嚣之势,皆是暗自唏嘘,此人果然不凡,竟逼得即墨清浅使出了七星紫薇来御敌。

    就在七星连珠映入眸底的转瞬,灵骨终于在巨大的悲恸中恢复神智,回望了即墨清浅一眼,从他微红的眼眶和紧握的双拳中瞧出,他的悲恸并不比自己少上半分,可悲恸中的他仍保有清明理智,仍清楚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人要如何保。

    “呔。

    ”灵骨忍痛放下灵珠犹有余温的身子,大喝了一声,双手握成一对白森森的骨拳,高举过头,骨拳上虬筋暴涨,电弧跳跃,迎风直长至头颅大小,带着撕心裂肺的的鬼哭狼嚎之声,迎向了七星连珠,他大声怒吼了一句:“我杀了你。”

    即墨清浅暗自松了口气,眸光微闪,偏过头去,喉间哽咽,轻吐了个晦涩而低幽的法诀。

    “轰隆隆”几声巨响,就在骨拳与七星连珠重重相撞的瞬间,七星连珠不堪一击的飞快溃散,重新化作无数璀璨星芒,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新没入星芒剑中。

    即墨清浅身形重重一晃,随即倒飞而出,连吐几口血,血光随着他的身形,纷纷扬扬洒落漫天。

    而骨拳与七星连珠相撞产生的巨力,化作一圈圈巨大的涟漪,星光熠熠,以迅雷之势扩散开来,“嘭”的一声,击打在每一缕摇曳的烈焰上。

    熊熊烈焰受到重击,深处传来极细微的碎裂声,如同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暖阳高悬下的浮冰破碎。

    而火苗如同被狂风席卷,凌乱摇摆,铺天盖地光幕不受控制的剧烈的晃动起来,有了摇摇欲坠之势。

    此时,天地间“轰隆隆”的闷雷声渐渐低微下来,显然已经后继无力了。

    悬在半空中的八柄长剑则哀鸣一声,转瞬间重新化作虚影,最后竟出人意料的幽幽溃散。

    就在八柄长剑消散的转瞬,雷丸脸色骤白,身形晃动了几下,血从唇角慢慢溢了出来,他满眼震惊之色,定定望住刑台,双手再度勉力一催,妄图将八柄长剑虚影重聚。

    可灵骨却没有给雷丸重新布下剑阵的机会,原本已暗淡下来的烈焰蓦然爆燃了起来,而他在熊熊火光的掩映下,冲天而去。

    还未及众人回过神来,他翻手一覆,在身后丢下一长串儿形态各异的白骨,散发着凛凛寒光,悬在了众多天一宗弟子的头顶。

    灵骨遥遥回望了一眼,唇边喋血,恶狠狠的吐了个“破”字。

    那些轻飘飘浮在虚空中的白骨,带着白森森的尾光,霎时重重挥了下来,有不少躲避不及的弟子,被迎头一棒敲碎了天灵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转瞬没了气息。

    如此一来,原本想要飞身相追的各峰首座,顿时踟蹰起来,追上去不一定能追得上,搞不好还会伤及自身,且弟子们一定会伤亡惨重,而不追不但能保自身无虞,还能护住弟子们,且能落个仁厚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如此情形之下,除了雷丸与即墨清浅重伤,无力相追御敌,其余众多毫发无损的天一宗之人竟无一人追出去,皆各怀心思的应付着半空中的白骨,就连宗主江芒硝也稳稳坐着,脸色阴晴不定,眸光有些深邃沉郁,两指相接,轻轻摩挲着指端,不知再想些甚么。

    唯有方至晚神情倔强的狠狠跺了跺脚,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身形极快的掠过苍穹,化作遥遥一点白芒。

第三百五十五回 收取灵物

    这个局,终于以灵珠身死,灵骨逃脱,即墨清浅和雷丸重伤而惨淡收场。

    这是一桩可传为笑柄的丢脸之事,即便没有各峰首座严令,各峰弟子也极为识趣的噤口不言。

    众人默契十足的将刚刚发生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忙着清理刑台,查点伤亡弟子,然后各回各峰,关起门来议论的热火朝天,竟还将刑台之事传出多个版本,传的神乎其神,煞有其事。

    ————————————

    太白山太乙峰。

    太乙峰是整座太白山脉最高的一座山峰,半山云雾半山雪,此峰虽高,但四时风光却大为不同,并非只有冷雪纷纷,春来积雪尽化,浮冰破碎,万木生发,一派峥嵘丽景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过气势恢宏直入云霄的天一殿,入目便是玫瑰色的怪石与峭壁,葱茏苍翠的繁花古木,格外疏朗开阔,而越过隐在云雾间的玉带虹桥,风光便陡转。

    行至后山深处,便有了几分人迹罕至的意味,那一处悬崖深不见底,不但寒冷陡峭,且实在没甚么好风景可看,立在此地,除了能被彻骨的寒风吹成冰块,令发热的头脑冷静沉稳下来,便再没半点旁的好处了,故而,没有谁会想不开跑到此地来吹寒风,吹到伤风卧床不起。

    那崖壁光滑如镜,全无着力之处,状若波涛的层云从崖底飞卷而来,裹挟着袅袅飘摇的淡白雾气袅袅,一团团一簇簇,轻软的拍上崖边,湿漉漉的染透了碧色苔藓,令人恍若之身仙境,顿生纵身一跃的念头。

    一个黑衣人裹着一袭厚重斗篷,立在崖边,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吹落了头上的黑色兜帽,露出梳的一丝不乱的鬓发,如云发髻间点了一枚精巧南红花钿,此人赫然是个女子。

    山里风大,冷飕飕的呼啸而过,将层层云雾吹的淡薄消散,露出崖底晶莹剔透的一片,那是布满崖底数之不尽的冰锥,密密麻麻的尖利朝上,大有将天戳成马蜂窝的架势。

    此时天气晴好,蔚蓝苍穹万里无云,日光正盛,细细碎碎,溶金般洒落在冰锥上,折射出五色琉璃的光华,望的久了,不禁头晕目眩,几欲一头栽下去,被那无数冰锥戳成筛子。

    黑衣女子在悬崖旁伫立片刻,她的眉眼生的有几分异域之感,却丝毫没有凌厉突兀,反倒格外温婉柔美,只是五色琉璃光华映在脸庞,她双眸微眯,神情晦暗不明,有些难掩的寂寥和愁苦。

    迎风而立,黑衣女子挥了挥手,一根苍翠青藤破土而出,像一尾苍青色的巨蛇,掠地蜿蜒,凭空握在了她的手中,那青藤一头深深扎在土里,而另一头则甩在了悬崖下,一直垂到了崖底。

    黑衣女子抬头望了望澄碧如洗的天际,她是知道此地的凶险之处的,整座太白山脉皆被护山阵法所笼罩,而此地紧紧挨着御空禁制,无法凌空,动用法力也要格外仔细小心,若惊动了旁人,便要前功尽弃。

    黑衣女子紧紧握住青藤

    ,用力一拽,见并无异常,便身形如风,顺着青藤,小心翼翼的往崖底滑去,她用了人族的轻身功夫,并未凌空,也自然没有半点法力波动。

    这条路她已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格外捻熟,那悬崖虽然光滑,无处着力,可她却向下攀爬的又稳又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便一个翻滚,身轻如燕的落在了布满冰锥的崖底。

    从崖顶向下看,只觉这崖底云雾缭绕,寒气逼人,但下到悬崖底部,才惊觉此地竟是别有洞天,可云遮雾绕之下,四围悬崖峭壁的中部,却自上而下长满了生机盎然的青藤,枝叶繁茂,虬枝盘旋,一直垂落到悬崖底部。

    黑衣女子挥了挥手,手中的粗壮青藤“嗖”的一声,隐匿在了崖壁上,成了茂盛青藤中毫不起眼的一根。

    旋即她身形陡转,腰肢软的如同一汪水,在夹缝中腾转流淌,丝毫不曾碰到那锋利如刀的冰锥。

    黑色的衣袂翩跹,如一簇深幽的风,黑衣女子停在了一处寻常崖壁前,伸手拨开苍翠缠绕的藤条,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露出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口,日光穿透层云,日影在洞口前静静流转,却没有照耀到洞内。

    黑衣女子轻车熟路的走到洞内,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的随珠,托在掌心,那光晕昏黄暗淡,只在她的周身缭绕,她沿着潮湿的甬道走到深处,入目是个天然开凿的开阔厅堂,石壁嶙峋,青苔点染,颇具荒古之意。

    地面上铭刻了一只巨大的三首腾蛇,占据了大半厅堂,三对蛇眼皆镶嵌着灰蒙蒙的石头,每一颗都有头颅大小,闪着浅浅的灰芒,如同染了灰的星辰。

    这石头竟是红霞岭鬼谷七星图出世时,众人打破头争抢不休的阴灵石。彼时鬼谷的阴灵石虽多,可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如同这般头颅大小的,却是实属罕见。

    黑衣女子伸手一挥,厚重的斗篷沉沉掉在地上,只见其身后竟还背着个姑娘,裹着一袭斗篷,竟丝毫瞧不出端倪,可见此人身量纤细至极。

    她伸手将姑娘摆在腾蛇的蛇躯之上,只见其已是面无人色,气息全无,正是方才在刑台之上撞剑而亡的灵珠。

    黑衣女子双手挽了个花,手上腾起一股股墨绿色的烟雾,在虚空中悠悠荡荡,缓缓凝聚,汇聚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闪着莹莹绿光。

    小蛇在灵珠身上略一盘旋,便找到了合适的宣泄之处,便从她的眉心钻了进去。

    只见灵珠的身躯狠狠颤抖了一下,薄薄的绿色烟雾转瞬笼罩住了灵珠的脸庞,肌肤之下似有水波起伏,这死寂的洞穴深处,一个早已气息全无,死透了的女子,却有了这般诡异的动静,实在令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黑衣女子却对此情景见怪不怪,只狠厉的一催,那水波起伏的更加剧烈,像是一浪高过一浪,旋即灵珠眉心紧紧一蹙,一枚圆珠破肤而出。

    圆珠通体透明,如同一颗浑圆的水珠,

    珠子深处蕴着漆黑如墨的云雾,如同活物般不断缭绕。

    一见此珠出现,黑衣女子顿时神情一凛,温柔的秀眉蹙了蹙,双手一丝不乱的掐诀催动,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空寂的洞穴旋即响起鬼哭狼嚎之声,呜呜咽咽,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如潮涌来。

    而圆珠应声旋转颤动不停,珠子深处的云雾仔细看下来,竟是通灵谷的山水风光俱全。

    黑衣女子大喜过望,再度掐了个诀一催,圆珠应声停了下来,她轻轻挥了挥手,那珠子溜溜落入掌心,她凝神看了半晌,才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温柔,蕴着千娇百媚的无尽风情:“耗费了如此多的心机,终于又得到一样灵物,算下来,就剩灵骨与灵羽身上的灵物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不能功亏一篑。”她仰天一叹,眸色陡然明亮若星辰:“终于熬到这一日了,终于可以摆脱万毒宗摆布了。”

    入夜,浓稠如汁的夜色中,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在山间飞快的跳跃穿行,敛做一簇夜风,摇动枝丫。而在他身后,一个身姿挺拔,略为消瘦的女子,同样狂奔不止。

    这男子的修为显然比女子高上许多,二人之间拉开一长段距离,女子虽一时之间难以追上,但却咬紧了牙关,神情坚毅,始终紧追不舍。

    静谧的深夜里,悠扬婉转的丝竹声,随着夜风飘摇,传的极远,听的人心头荡漾,皆抬眸望向拔仙峰的方向,露出一丝感慨万千的笑意。

    天一宗虽宗规松散,也不讲究甚么清规戒律,该成婚成婚,该生子生子,并没有太多约束,但修行之人,总还是要清心寡欲一些,修为才能更加精进一些。

    为着自己不挨打,还能打旁人,大多数天一宗的弟子对男女之情婚姻大事,兴致寥寥,亦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垂角峰看女弟子,顶多是遇上时偷看两眼罢了。

    可偌大的天一宗,内室外事的弟子门人足有上万,总有那么一两个异类,日日得空就往垂角峰跑,总想着领一个下山的差事,可以看一看不同模样的姑娘。而江蓠与即墨清浅,便是这群异类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两个,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拔仙峰是这太白山上最出名的夜夜笙箫之地,除了江蓠所居的宅院,便是即墨清浅的宅院中,美人最多,雅乐最妙,歌舞最佳。

    即墨清浅与江芒硝年少时一起拜入天一宗太乙峰,一起同过窗一起打过架,一起罚过跪一起追姑娘,而江芒硝继任宗主后,虽在诸峰各选了一人继任首座,可还是寻了个错处,免去了原来的拔仙峰首座,让即墨清浅掌管了此峰,且兼理副宗主之事,情谊之深厚远非其他师兄弟们可比。

    奈何绕是即墨清浅如此风流,却没有招来天怒人怨,更没有姑娘诅咒唾骂,且这风流也丝毫没有阻碍了他的修为精进,在这天一宗内,除了宗主与太上长老,鲜少有人与他过上几招,一是打不过,而是怕被打死。

第三百五十六回 即墨清浅

    至于宗主江芒硝,对即墨清浅的做派,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训斥过半句,顶多是看不下去之时,唠叨两句,叫他收收性子,正经娶妻生子,唠叨的多了,却被他一句老夫少妻给臊的面红耳赤,从此绝口不提了。

    虽说拔仙峰中每日丝竹不断是常事,可如今日却有些反常,此峰的大弟子甘松命人赶了车驾,从山下小城中接了大批歌姬上山,弹唱的也尽是些香艳的曲调,听的人耳红心热。

    浮云散尽,月影轻移,枫树林沙沙作响,一簇簇明灭不定的黄色幽光,犹如一盏盏神秘莫测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定睛相望,竟是无数只萤火虫穿梭游弋在密林中。

    即墨清浅端着酒盏,有几分颓丧的模样瘫在椅中,倚红偎翠,双眸微眯,带着迷离沉醉的神情,指端依着曲调颇有节律的轻叩桌案,端足了登徒浪子的风流做派。

    “甚么人,夜闯拔仙峰。”枫树林一阵婆娑,甘松的厉声大喝扯破了夜色,话音尚在,便是长剑出鞘的铮铮声,一阵叮呤咣啷乱响。

    雅乐之声骤然变的嘶哑狰狞,如同刀架在鸡脖子上狠狠一划,声嘶力竭的难听,歌姬们顿时纷纷停下了手,面面相觑,齐齐瞪大了双眸望过去。

    只见几道剑光犀利的削过山间的枫树,粗壮的树干应声断成了两截,砸在地上,湿薄的夜露四溅开来,充斥了笙歌的夜色被撕裂的粉碎。

    歌姬们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面无人色的惨叫声声,纷纷抱紧了怀中吃饭的家伙,步履慌乱,四散逃命。

    即墨清浅顿觉扫兴,脸色阴沉能下一场滂沱大雨,提溜着酒壶,带着微醺的气息走到林中,只见甘松领着数名弟子围住了灵骨,而方至晚也赫然就在其中,看来她的确心志坚毅非比常人,竟生生从晌午追到了夜半。

    夜色虽然深沉,但离得这样近,幽寒剑光闪动着,方至晚终于看清楚了灵骨的模样,他脸庞微黑,眉眼粗犷,颇有几分浩然正气,眉心一点朱砂,澹澹月华下,闪着猩红微光。

    这个魔头,这样黑的心肠,却生的这样正义凛然,实在是天大的笑话。方至晚愤恨的暗骂了一声,手上长链狠狠抖动,竟分光化影成数道蔚蓝剑光,像极了层层递进的水泽,掀起汹涌的波涛之声,从四面八方冲着灵骨绞了过去。

    灵骨不屑的瞟了众人一眼,低喝一声,手中的白骨泛起凛凛光华,掠地画了个圈儿。

    只听得噗噗几声轻响,林中骤然寒光飞射,死意缭绕,狂风卷起乱石飞沙,呼啸之声震耳欲聋,冲着众人袭了过去。

    “轰隆”一声,狂风与众人重重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甘松距离灵骨最近,置身于狂风中心,碎石扑簌簌砸在他的身上,黄蒙蒙的砂砾带着烈日暴晒后的土腥气,纷纷扬扬的掩盖住了他微微晃动的身形。

    而其余弟子和方至晚被狂风重重扫过,纷纷倒飞而出,有些修为不济的,径直砸在地上,挣

    扎了几下,虽然艰难的站起身,却也没了甚么战力。

    狂风渐消,砂砾拂尽,甘松虽然灰头灰脸的有些狼狈,连衣裳也被锋利的乱石划出几道口子,但他在风中却侧身而立,站的稳若泰山,并不曾被掀倒在地。

    而方至晚则腾腾腾连退几步,不待身形稳住,她便秀眉一挑,长链在身前噼啪狂甩,再度疾步冲上前去,与甘松并肩而立。

    即墨清浅神情微讶,甘松能轻松接下一招,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是自己爱徒,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掂量得出的,可方至晚也能堪堪接下这一招,还有余力再度冲上前去,这实属难得,他淡淡的巡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靠了过去。

    夜风呜呜咽咽,拂动灵骨的衣袂,他神情凝重的掐了个诀,白骨之上蓦然多了无数凸起,他单手一催,无数枚骨剑破骨而出。

    虚空中响起尖利的嘶鸣声,犀利骨剑散发着冷然寒光,恍若一簇簇流星坠落,冲着甘松和方至晚疯狂刺去,大有将其二人扎成刺猬的架势。

    甘松脸色微变,手上折扇唰的一声展开,扇过风起,有无尽苍凉竹香悠悠荡荡,大片绿色霞光在骨剑中席卷而过。

    霞光中,叮呤咣啷之声响彻天地,竟是无数枚苍劲竹叶,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与骨剑相撞。

    而方至晚则身形一侧,手腕一抖,长链铮铮作响,如长龙入海,在骨剑中激起无尽深邃的波澜,骨剑纷纷被倒卷着四散飞出。

    灵骨挑唇一笑,笑容冷薄而戏谑,飞身一跃,单手握拳,指缝间冷光一闪而过,袭向方至晚。

    即墨清浅见状,摔了酒壶,双手一搓,星月双剑顿时握在了手中,挡在了方至晚的身前,一剑击飞了骨拳,一剑刺向灵骨,飞快的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灵骨身形诡异的一转,躲开长剑,但剑尖儿还是挑过他的衣襟,“滋啦”一声,衣襟扯破一道口子。

    即墨清浅顺势向前一递,错身而过,深深瞟了灵骨一眼。

    灵骨顿时单手挽花,骨拳光华大作,指缝间夹着薄如蝉翼的骨刀,风声呼啸大作,避开了即墨清浅,再度冲着自顾不暇的方至晚打了过去。

    即墨清浅像是低低叹了口气,身形一扭,倒转而回,拦在了方至晚身前,星月双剑在身前交错,光华似星芒伴月,熠熠生辉,剑声铮铮,震耳欲聋。

    那骨拳声势浩大,以迅雷之势击散了光华,将长剑一击而飞,转瞬重重砸在了即墨清浅身上,没有半点转身躲避的机会。

    “滋啦”一声,那夹在指缝间的薄刃在即墨清浅身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血光四溅。

    “噗”一声,即墨清浅喷出大口鲜血,倒飞出极远,才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无尽灰尘,连发髻也松散了下来,比灰头土脸的甘松更加狼狈。

    灵骨手腕一抖,轻蔑的笑了笑,白骨轻晃,腾起一阵淡绿色的薄烟,裹着他转瞬消失。

    灵骨跑的无影无踪,

    歌姬们也在弟子的引领中下了山,歌舞被打斗败了兴,拔仙峰上恢复了平静。

    即墨清浅换了一身儿干净的常服,发髻也重新梳过,虽脸色微白,但神情如常,似有若无的掠了一眼方至晚,却见她衣襟上的血痕,淡淡道:“甘松,吩咐下去,这几日严守山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甘松忙躬身道:“是,师父。”

    紫檀雕花小几上搁了一碗冰雪冷元子,碗口浓墨重彩的纹样笼在白蒙蒙的冷雾中,碗边儿沁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细密水珠。

    即墨清浅缓缓搅动着雪白软糯的元子,冷雾在碗口缭绕,他的神情也如这一碗冰雪冷元子,淡淡的,幽冷的,没甚么情绪:“给方姑娘安排一间客房。”

    方至晚眸光闪动,按了按心口处传来的隐痛,忙施了一礼:“多谢前辈。”

    即墨清浅略一摆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冰雪冷元子,继续吩咐道:“明日为师要下山前往醴泉一趟,甘松,你留在拔仙峰,要料理事物,约束好众弟子,不可惹事闯祸。”

    甘松忙躬身道:“师父下山要办甚么事,还是弟子与师父同去罢,打探消息,跑腿找人,背个包袱甚么的,也免了师父劳累。”

    即墨清浅微微一笑:“为师知道你有孝心,此次为师下山,是为追查通灵谷余孽和伏魔化骨剑的下落,宗主安排了醴泉分堂弟子协助,你就留在宗里,料理拔仙峰之事。”

    不待甘松说话,方至晚便匆匆上前一步,眸光坚毅,神情泰然而凝重:“即墨前辈,可否容晚辈一同前往,略尽绵薄之力。”

    即墨清浅掠了方至晚一眼,哐啷一声撂下白瓷勺,砸的一阵轻响,他皮笑肉不笑的轻讽一声:“不必了,事关本宗隐秘,不足为外人道,再者,方姑娘的修为,也帮不了甚么忙,若有了他二人的下落,我自会吩咐人传信给姑娘,方姑娘养好了伤,便自行下山去罢。”

    这话摆明了在说方至晚是个累赘,她脸皮儿博,有些挂不住面子,但身为晚辈,又当着如此多的拔仙峰弟子的面儿,她不能当场翻脸,身子极轻微的晃了晃,颇为倔强的咬住唇边,一语不发,暗自盘算。

    听得此言,甘松有些诧异的望了望即墨清浅,若非是在太白山上,天一宗内,他几乎要疑心这位师父是旁人冒充的,要知道自家师父对弟子们虽然有些严厉,但对姑娘,尤其是生的好看的姑娘,却是十足十的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唯恐说话声儿大了,会吓着莺莺燕燕,为何会对方至晚如此冷言冷语,极尽嘲讽之事。

    他又瞧了瞧方至晚,生的唇红齿白,也是个好看的姑娘,他在心底且笑且叹,看来这好看的姑娘也未必都与师父八字相合啊。

    即墨清浅淡淡瞥了甘松一眼,像是猜到几分他心中所想,脸色一寒,轻轻哼了一声:“甘松,为师下山的这段日子,若你的这些师弟们惹了祸,他们受多少罚,你就受多少罚,你自己,掂量着办罢。”

第三百五十七回 今非昨

    甘松忙缩了缩脖颈,低低应了一声,暗道这才是报应来的快,刚刚看完自己师父的戏,雷就劈下来了。

    众人散去后,即墨清浅关门关窗,对着沉寂幽幽的夜色良久,蓦然开口:“尝尝罢,那元子做的不错。”

    黑暗中走出个男子,牙色圆领袍被血迹和灰尘染得斑驳,衣角褴褛,有剑气划过的痕迹,正是在太白山上搅得天翻地覆,令天一宗成了个笑柄的灵骨,这一整日,他被方至晚追的恼羞成怒,却又不能在天一宗内明目张胆的对方家遗孤下手,只好咬碎了牙暂避一二,他端过青花瓷碗,那碗中一片素缟,刺痛了他的心,他忍痛低语:“灵珠呢。”

    即墨清浅哽咽了一下,心痛骤然袭来,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入骨,痛的无法呼吸,他平静了半晌,才唇边轻颤道:“红粉带走了她,说是给她超度后,便,便火化了。”

    灵骨的身子轻轻晃了下,他垂首不语,只缓缓端过青花瓷碗,用尽了全身之力,不停歇的把元子扒拉到口中,塞了满嘴,将痛心入骨的啜泣死死堵在喉间,唯有一滴清泪无声划过脸颊,沁在唇边,他呜呜咽咽道:“也,也好,总,总好过死在困魔剑阵中,神魂俱灭。”

    即墨清浅斟了盏酒,遥遥递给灵骨,随后端起自己那盏酒,缓缓洒在地上,强忍着哀伤,低幽道:“送灵珠。”

    冷酒混合着苦泪,缓缓洒在地上,灵骨咬着牙根,恶狠狠的低语:“灵珠,五哥一定会杀光正阳道的伪君子,血债血偿。”

    太白山上夜深风疾,夜风萧索的穿过空寂的山间,涤荡被侮辱的,被伤害的人和事,如锋利的刀,在月色下泛起粼粼冷光,倒映出无尽苍凉的离人泪。

    风声过耳,窸窸窣窣的扬起无尽浑浊,如积毁销骨的人言,告诉天下人所不知道的一切,世人深信不疑,却从没有谁想过激浊扬清,去伪存真。

    灵骨定定望着即墨清浅,言语中隐含决然:“你今日行事太过莽撞了,若你遭了江芒硝的怀疑,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以后一定要记着,无论何时,保命是最要紧的,你不必顾念其他任何人。”

    即墨清浅骤然抬头,深深哽咽,唇边嗫嚅良久,才无声的点了下头。

    灵骨伸手拍了拍即墨清浅的肩头,沉沉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有你挡了那一拳,方至晚对你应当疑虑尽消了,以后行事,也会少个绊脚石,这趟火中取栗也算值得。”

    即墨清浅微微一怔,自嘲的轻笑道:“可她终究是方家之人,早晚都会是绊脚石。”

    ————————————

    云楚国青州城。

    虽已是夏末,秋凉已无声无息的逼近,可夏日里才有的雷雨天气,却丝毫不见减少,这一日,又是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冷风卷着暴雨滚滚而至,原本暑热的天气骤然凉了下来。

    一整日的萧条冷雨,电闪雷鸣,直到黄昏时分才停下来,只是

    天空仍阴沉的厉害,依然沤着一场大雨,推开窗望出去,地上草色渐浓,零落无数殷红刺目的石榴花。

    果然,夜色刚刚席卷天际,一场瓢泼大雨不出意料的又浇透了天地。

    雷雨交加的夜晚,是曲元参最害怕的时候,这与他少时的经历有关,那件事过后,每逢这样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他都会躲在床榻深处瑟瑟发抖,那时有乳母陪着,成年后却只能自己承受,以习字看书来抑制深入骨髓的恐惧。

    天地间雷声轰鸣,雨意倾盆,曲元参一如往常,在窗下听着雨声习字,写一笔望一眼窗外,惨白的雷电划破天际,划破心神,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颤抖,心不狂跳,可写出的字却还是难以辨认。

    窗外有人影掠过,在窗下停了片刻,一声短叹犹在耳畔,曲天雄便带着一身蒙蒙水雾,在他身旁站定,手握住他的手,冰凉的让他惶恐不安,他颤抖一语:“父亲。”

    曲天雄擦了擦曲元参手心中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还是怕么,元参,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是父亲的错,与你无关。”

    “可是,她死了,死在我的眼前,我终究见死不救。”曲元参出人意料的平静,颤抖和冷汗被平静掩盖,终于可以从容说出当年之事,说出心中之愧。

    曲天雄轻拍他的肩头,缓缓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她了,元参,为父说的事情,你想得如何了。”

    “我不做。”不待曲天雄说完,曲元参便蓦地起身,不管不顾的推开他,疾步走到廊下,狂风卷过漫天长雨,扑上他的周身,墙根儿碧色青苔趁着雨意长了半截白墙,他的心柔软而坚强:“我不做。”

    “不做,你要看着曲家满门覆灭么,霖王说了,此番事败,曲家便无需再存于世间了。”曲天雄紧随而至,双眸微红,痛彻心扉的捶胸顿足,大声怒骂:“元参,你不做,曲家若是大厦倾倒,你又能独善其身么,你视他们为至交,不愿背叛利用,那么曲家呢,曲家满门皆是你的骨肉至亲,好,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那么,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曲莲去死么,你护佑了她十数年,你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么。”

    曲元参神情决然而复杂的摇了摇头:“当年我连累了月姨娘枉死,如今自然不能看着她的女儿枉死,可是父亲,我不会助纣为虐的,若真有覆灭的那一日,我自会用性命去保曲莲一命,若,若保不了,我就陪她一起死,算是以此赎罪了。”

    暴雨如注,从虚空中倒灌而下,哗啦啦的雨声恍若惊雷,直入云霄。

    “你,”曲天雄高高扬起巴掌,却擦着曲元参的脸皮儿轻轻落下来,话音戛然而止,他气急无言的叹了一口气,衣袖重重一甩,噼啪轻响,转身就走。

    曲元参立在廊下,看着曲天雄的身影融在浓浓雨雾中,有了几分苍老之意,他心间哀凉乍起,身形一晃,踟蹰片刻,终于

    还是没有追上去。

    “老爷,大姑娘回来了。”长随撑着伞紧随曲天雄的身侧,压着声音沉沉低语,他心中生疑,自打曲莲出嫁后,便再未踏进过曲家的大门,他并不清楚这二人之间出了何事,只知道曲天雄曾多次传信给她,请她回府一叙皆被她拒绝,不知今日却是为何,竟突然冒雨回来了。

    曲天雄闻言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望了一眼曲元参所在的方向,在雨中思忖片刻,眸光微缩,冷冷道:“走。”

    蒙蒙雨雾中,有个女子撑着伞,静静立在庭前,看着长雨不停歇的落下,她如云的偏髻低垂,簪着鎏金红宝牡丹珠钗,一袭鹅黄裙衫满绣着深红浅粉的樱花,雨丝轻绕,恍若春意阑珊,整个人气韵温婉,娴静柔媚。

    听到遥遥之处的水声与脚步声,她慢慢抬眸,赫然就是嫁为人妇的曲莲,她眉宇间蕴着淡淡的水雾缭绕,可仔细看下来,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按着时日算下来,此时的她应该大肚凸起,离临盆不远了,可不知为何,她却腰肢纤细,没有半点怀胎之像。

    见曲天雄走到庭前,曲莲弯下盈盈一握的腰肢,丝毫不错的款款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曲天雄有些诧异的眉心微蹙,与曲莲并肩而立,并未看她一眼,只遥遥望向不停歇的雨幕,皮笑肉不笑的揶揄了一句:“你我父女,就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

    曲莲杏眼微眯,闪动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冷光,似笑非笑点点头:“女儿也不想装出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样,父亲既如此说了,女儿恭敬不如从命,父亲叫女儿来,有事就直说罢,不必兜圈子了。”

    长随躲得远远的,隔着雨雾,一眼接一眼的偷瞄二人朦胧的身影,哗哗作响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原本父女情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明里和气平静,暗里剑拔弩张的模样。

    雨声淅沥,曲天雄直直望住雨雾深处,神情平静:“曲莲,为父说的那桩事,你做,还是不做。”

    曲莲目不斜视,只挑唇温温柔柔的轻笑,如同细雨扑面,细润微凉:“父亲,女儿乃是外嫁之女,就不好插手娘家的事了罢。”

    曲天雄早料到曲莲会有此一说,不慌不乱的沉声道:“可是你还姓曲,还流着曲家的血。”

    曲莲微微侧目,讥讽的轻笑:“父亲莫非忘了,我身体里还流着母亲的血。”

    “若你母亲还活着,也不愿看着曲家就此覆灭。”曲天雄冷言冷语的追了一句。

    曲莲听得此话,却陡然扬声大笑:“母亲若活着,只怕比我更想看着曲家覆灭罢。”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声嘶力竭的大喊了起来:“母亲当年是如何身死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你要我舍出性命去偷七星图中的秘密,去保住曲家的荣华富贵,去保住你的长命百岁,你觉得,我会答应么,你觉得,母亲会死的安心么。”

第三百五十八回 立秋

    曲天雄依旧神情平静,波澜不惊道:“并非为了保为父,也并非为了保曲家,而是保元参,保你的兄长,你可愿意。”

    曲莲脸上有一丝动容,转瞬即逝,她轻讽一笑:“活是运,死是命,与我何干。”

    曲天雄身形轻轻一晃,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破碎的痕迹,怔了半晌,才定下了心思,沉声道:“若你应下此事,以后,你便是曲家家主。”

    曲莲转过头,语出狠毒,已与从前的她大相径庭:“只要你活着,我就不可能是名正言顺的曲家家主,只能是你的傀儡。”

    曲天雄直直迎向曲莲的双眸,像是全然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惊怒异常道:“那,你要如何。”

    曲莲秀眉轻挑,平静道:“你死,曲家活。”

    ————————————

    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立秋是夏秋之交的重要日子,云楚国自开国以来,便有迎秋报秋之礼,立秋的前两日,楚帝要沐浴斋戒,等到两日后的肃杀立秋,饿的口舌寡淡,也洗的干干净净的他便领着同样口舌寡淡,洗的干净的公卿诸侯臣工,前往祭坛迎秋,举行祭祀少嗥、蓐收的仪典。

    一套繁琐的令人打瞌睡的仪典结束后,楚帝还要检阅并犒赏军士,以振军心,祈求来年少打败仗,少出逃兵,少丢人现眼。

    今年的伏日,楚帝因龙体抱恙,由太子代为祭祀,而迎秋之礼,也照样由太子代劳了。

    与此同时,观星斋要将一盆梧桐树移入观星殿中,待到“立秋”时辰一到,观星斋主事便要高声上奏一句:“秋来了。”

    话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这便是立秋时节的“报秋”之礼。

    虽然搬一盆梧桐树,喊上一嗓子秋来了,并不费甚么气力,也丝毫不会伤筋动骨,但总要找点甚么由头,开个宴席,大快朵颐一顿,才不枉费了节气一场,至于参加迎秋祭礼之人,寡淡了两日之久,更是要找个由头,好好吃上一顿,犒劳犒劳自己了。

    于是,就有了熬过了苦夏,迎来了凉爽丰收的秋日,便要“啃秋”,“躺秋”,“贴秋膘”诸如此类的说法,于是便有了“迎秋报秋”之后,楚帝大摆筵席,宴请诸公卿诸侯臣工,龙子凤孙一起贴秋膘的习俗。

    只不过今年,大摆筵席的人换成了太子,宴请之人只有诸位皇亲国戚,至于臣工们,则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爱吃甚么吃甚么,愿意将秋膘贴在何处便贴在何处。

    落葵一行人回到青州城的时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回城的次日便是立秋,正是太子殿下相邀一同贴秋膘的日子。

    这时节,院中的海棠树早已落光了花盏,没了明霞般的深红浅粉,枝头倒是绿意正浓,翠叶长得密密匝匝,如一块翠玉般嵌在枝头,绿叶垂着盈盈露珠,墙头的萱草在晨风中摇曳生姿,偶有几只鸟雀落在院中鸣叫觅食。

    树顶不知何时多了个鸟窝,几只幼鸟探

    头探脑的左顾右盼,嫩黄的绒毛娇俏极了,给犹有些燥热的初秋添了一抹凉意。

    雨后的天,通透湛蓝如同一汪深潭,凝望的久了,微微有些目眩。

    午后,苏子便开始给落葵梳妆,他握着一把剔透圆润的玉梳,从头顶缓缓落到发梢,白发一根根拔下来,却是越拔越多,拔出了他的百转愁肠,他低声喃喃:“怎么白发比前些日子更多了些,这可怎么好。”

    落葵在镜中怅然笑道:“谁还能不长白发,这有甚么奇怪的。”

    郁李仁跳上妆台,歪着脑袋道:“师妹,若你五十岁了,长白发是不稀罕的,可你还不足双十年华,这白发长得可早了点罢。”

    落葵寂寥一笑:“把五十岁才有的放到现在来长,我不算亏。”

    苏子提溜着郁李仁的后脖颈,远远的扔到屏风后头藏起来,旋即冲外头大声叫道:“丁香,把黑豆醋浆端过来。”

    丁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一手端着个雕花铜盆,一手打帘儿进来,腾腾热气裹着扑鼻的醋酸味儿,席卷屋内,这味道实在太过奇异而强悍,转瞬就将沉郁的沉水香驱散的一干二净。

    落葵顿时跳出八丈远,捂着鼻子皱着眉,一脸嫌弃的连连摆手:“这是甚么啊,端走端走,快端走。”

    苏子伸手在铜盆中搅了搅,挑起些黑到发亮的稠膏,仔细端详片刻,才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我搁了黑豆,乌梅,桑葚,大麦,针砂,没食子和蔓荆实,足足泡了一天一宿,又加了醋才熬得这样粘稠,抹在头发上,可以遮盖白发,是我特意为你今晚的宴席准备的。”

    落葵摇头摇的坚决果断:“不,绝不,抹上这个去赴宴,我就是宴席上最大的笑柄,明日一早,我就是青州城中最广的笑柄,我以后还要不要面子啊,还要不要见人啊。”

    苏子揪着落葵的发髻,连拉带拽的拖到铜镜前,不由分说的抓起一把稠膏抹在她的长发上,五指在发间缓缓摩挲穿过,戏谑笑道:“以后能不能见人我可不管,我只管你今日你能不能见人。”

    落葵扭来扭去的不肯就范,眼瞧着稠膏在头发上越抹越多,她也只好认命,撇嘴道:“那你,多给我抹点香粉,遮遮味儿。”

    “放心罢,绝对让你在宴席上味压群芳。”苏子一边儿抹一边笑,笑声嚣张而肆意,几欲掀了屋顶。

    黄昏时分,落葵收拾停当,上穿木兰青银丝暗纹罗衣,下穿白底褶裙,沿着裙边绣了一圈儿青色缠枝菊纹,外头罩了件儿与褶裙同色的白底儿薄绸褙子,也绣了同样的青色缠枝菊纹,应一应秋日将临的景儿。

    她立在晚风中,点在鬓边的缠丝珍珠花钗也在瑟瑟颤抖,远远望去,整个人像极了一枝素菊,愈发清冷,她登上门口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一路往太子府邸行去。

    日薄西山,暮霭沉沉自天际掠过,只转瞬间,整个太子府浸润在了薄薄的夜色之中。

    周泓翔乃是先王后之子,又封了太子,地位尊崇,他的府邸自然修建格外恢宏,可仔细打量下来,这恢弘却隐含几分简薄寂寥,竟比不上霖王府的半分富丽堂皇。

    宴席设在前厅,落葵到的不算太早,一眼望去,前厅已聚了不少人,笑着赏花赏景赏古玩。她盈盈含笑,端足了公主殿下的仪态,跟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宾客点头打招呼,最后笑着冲霖王施了一礼。

    霖王竟拉过她的手,堆起一脸笑意:“小妹也来了,前些日子小妹病着,还以为来不了了呢,还是太子殿下面子大,竟能请的动小妹抱病前来,不过,小妹这身子也着实要好好调理调理了,总是三灾八难病痛不停,这可不是长久之像啊,小妹啊,缺甚么短甚么只管跟三哥说,咱们兄妹,也该好好亲近才是。”

    这热情突如其来,无根无由来的诡异,落葵与霖王哪里是疏远这么简单,而是仇怨,无论哪一桩都做不到相视一笑,可世事偏就这样无常,两个人还真就亲亲热热的相视一笑,落葵抿了抿唇,天真一笑:“三哥说的是,小妹就不客气啦,只是总嫌小妹年幼不懂事,总是不爱搭理小妹呢。”

    霖王笑的开怀,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可不是么,当初我大婚时,你才这么高。”他抬手比了比:“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都要议亲了,不过你在三哥这还是个小丫头。”

    落葵娇笑着吐了下舌头,从袖中取出两只锦盒,分别打开,笑道:“三哥,这里头是一株龙鳞草,一株玉髓草,三哥是修行之人,想来用得上的。”

    霖王虚让了一下,示意下人接过,笑道:“小妹府里就是好东西多,这样的仙草都有,”他抬眼望着落葵身后的苏子,笑道:“小妹身边的苏总管也是难得的人才,只当个总管委实可惜了,我正想和小妹商量,给苏总管谋个甚么官职呢。”

    落葵眸光微寒,仍笑盈盈道:“三哥看重苏子,是苏子的福分,他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的,三哥看着安排就是了。”

    方才落座不久,太子殿下便举杯道:“今日立秋,摆个家宴,请诸位兄弟姊妹同乐。”

    众人闻言,忙举杯谢恩。

    太子含笑点头,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下人端了一盆盆的各色早菊摆在庭前,月影下开遍姹紫嫣红,丽色无双。

    见众人皆是神情讶异,太子继续笑道:“府中排了歌舞雅乐,请诸位鉴赏一二。”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曲箫声幽然响起,十二名妙曼女子鱼贯而出,清颜白衫,玉袖生风在虚空中甩开,犹如一缕清泉在众人心间婉转。

    那箫声骤然停驻,自菊花丛中缓缓流淌出如烟如雨的琴声,琴声醉人心扉,像是可以勾住人的心魄。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二名女子在庭前满地各色菊花丛中围拢起来,月下一女子如幽兰空谷般翩然落下,和着琴声悠扬缓步。

第三百五十九回 千里送婵娟

    方才落座不久,太子便轻咳了一声,举杯笑道:“今日立秋祭礼,诸位兄弟姊妹都劳累了,本宫摆个家宴,请大家同乐,仓促而成,诸位勿怪。”

    众人闻言,忙齐齐起身,举杯谢太子恩典。

    太子含笑点头,示意众人落座,随即轻轻击掌三下。

    便有下人端了一盆盆的各色早菊摆在庭前,月影下开遍姹紫嫣红,丽色无双。

    见众人皆是神情讶异,太子继续笑道:“这大好的日子,单单饮酒着实无趣,府中排了歌舞雅乐助兴。”

    众人闻言,再度起身谢太子恩典。

    而襄王则毫不客气的击掌笑道:“太子殿下府中的歌舞,臣弟可要仔细看看,鉴赏一二了。”

    太子连连颔首笑道:“可不是么,四弟是词曲大家,可要好好指点指点。”

    片刻过后,一曲箫声幽然响起,十二名妙曼舞姬鱼贯而出,个个清颜白衫,玉袖生风在虚空中甩开,犹如一缕清泉在众人心间婉转。

    那箫声骤然停驻,自菊花丛中缓缓流淌出如烟如雨的琴声,琴声醉人心扉,像是可以勾住人的心魄。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二名舞姬在庭前满地各色菊花丛中围拢起来,而月色下,一女子如幽兰空谷般翩然落下,和着琴声悠扬缓步。

    那女子同样的清颜白衫,但衣衫上满绣朵朵千姿百态的秋菊,衣袂翩跹,菊花颤巍巍的绽放,她眉眼间的神色如诉如泣,手上一柄羽扇开合间始终挡住她的半边脸庞,这寥寥清姿,欲语还羞之态愈发勾人心弦。

    琴声和箫声和鸣,轻扬而起,十二名舞姬长袖翩跹,而中间的女子以足为轴,身躯似水,不断旋转,羽扇微颤,无数娇艳的菊花蓦然从扇中跃出,在虚空中盘旋翻飞,重重花影绚烂夺目,蔚为壮观。

    宴席之上顿时发出惊呼声,击掌声和惊叹声。

    襄王更是猛地起身,伸长了脖颈,目瞪口呆的望着,满脸倾慕之色。

    就在此时,女子羽扇轻拂过面,回眸间是勾魂摄魄的风姿,她足踏重菊,身姿空灵跃起,直奔霖王而来,单手一扬,一朵重瓣紫菊自虚空中出现,落于指尖,女子媚眼如丝,笑盈盈的递了过去。

    霖王笑眯眯的眉眼间有些冷意,伸手接过那紫菊,从开合的羽扇间,窥得一丝女子的容颜,顿时惊诧的合不拢嘴,移不开双眸,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说甚么,那女子便已身形如风飞转,旋向菊影重重之处,他身形踉跄了一下,按耐着性子没有起身,只怔怔瞧着那翩跹人影,一时失神怅然。

    那张脸如同明媚春光,刹那照到霖王的心底,他怔了半晌,用微弱的声音低语:“是你回来了么。”

    落葵坐在邻桌,这话听的真切,微微侧身低语:“三哥,真是奇了,这姑娘倒有几分月姑的模样。”

    “小妹也觉得像么。”霖王微微一怔,淡淡的阴鸷凝在眉宇间,仍旧望着在菊影间起舞的女子,彼处的她已然收起羽扇,

    眉目流转,轻愁欲诉还休。

    落葵微眯双眸,定定相望,若有所思的低语:“眉眼是有**分像的,可神情气韵却是截然不同的。”

    霖王暗暗点了下头,是了,月姑是那样灵巧倔强,而眼前那长袖善舞的女子,却是眉眼间溢满柔软媚意,是惯会曲意奉承的模样。

    一舞终了,曲消人散,瞧着翩跹远去的衣袂,众人皆沉浸在曲妙舞魅的韵味中,有几分意犹未尽,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来人,叫婵娟上厅斟酒。”太子啜了口酒,他早已将霖王失了分寸的模样看在了眼中,却始终不动声色,当做全然不知,只在垂首间低低玩味轻笑,随即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方才那令霖王惊诧失神的女子,换过一身侍女打扮,端着楠木托盘,袅袅走进殿中。

    太子瞧着渐行渐近的女子,眼波微动,轻微的挑了下眉峰。

    那女子会意的眼波流转,眼帘低垂,微微弯着纤腰,径直走向了霖王,在他面前款款跪下,清颜素手,别有一番天然风骨。

    恍惚间,霖王眸光迷离,不住的在女子发间巡弋,只觉她与心中之人渐渐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神思荡漾,按住了她斟酒的手。

    霖王好色,众人皆知,这等情景并非意料之外,皆垂首佯装饮酒,却在酒水中落下高深莫测的笑影儿。

    太子轻咳了一声,慢悠悠的似笑非笑:“婵娟,还不快见过霖王殿下。”

    “婢子婵娟,见过霖王殿下,殿下万福。”婵娟忙垂首行礼,那一把怯生生的软语,恍若空灵幽谷中的一缕月华悠然破云,带着似有若无的昙花香,清寒的撩过心间。

    霖王神情微变,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难掩惊诧之色,与落葵对视一眼,唇边嗫嚅半晌,却猛然松开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婵娟继续斟酒。

    太子浅浅啜了口酒,掠了霖王与婵娟一眼,平静开口:“此女乃是府中新收的舞姬,歌舞品貌皆佳,三弟若是喜欢,便赠与三弟可好。”

    酒盏在唇边微微一顿,霖王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的爱姬,臣弟不敢有非分之想。”

    太子微笑道:“三弟想多了,此女入府不过数日,本宫还没有收房,两个月后是三弟的生辰,三弟若是喜欢,便当做本宫赠与三弟的生辰之礼,三弟觉得如何。”

    霖王深深掠了婵娟一眼,世人皆知,入了霖王府的女子,不出十日,便非死即残,可她面对这等变故却是镇定自若,并无半点惊慌失措,若非是身不由己的认命,便是早有预谋的等待,他神思微动,这女子根本就是个陷阱圈套,留在身边时日久了,迟早会养虎为患,防不胜防,可这张脸实在太过诱人,让他根本无法放弃。

    他想,这世间像落葵那般难对付的女子能有几个,莫非自己就如此倒霉,全都给碰上了么,即便她果真难对付,也不过区区一个舞姬,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能翻起甚么浪来,他挑唇轻笑,躬身行礼:“如此,臣

    弟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太子殿下赏赐。”

    太子与霖王谈笑间,便定下了一个女子的此后半生,看似是临时起意的荒唐之举,实则彼此间皆心知肚明,此事是谋划千里的草蛇灰线,霖王对身边任何一人都有戒心,但这戒心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旁人,也能伤自身。

    落葵端着酒盏,慢慢啜着,不动声色的瞧着这宴席之上的你来我往,瞧着众人用饮酒来掩饰自身的各怀心思,她抿唇低低失笑,自己虽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瞧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个,可也不能辜负了这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她下筷如飞,吃的开怀。

    霖王瞥了落葵一眼,话中有话的打趣道:“小妹倒是心宽,吃起来就旁若无人了。”

    落葵故作娇嗔,满脸无辜的打趣自己:“三哥得此佳人,秀色可餐,自然是不用吃了,小妹可不行,小妹日子过的艰难,只能在太子殿下这里吃饱了,顶上三五日不用吃饭了,也好省银子。”

    霖王扑哧一声,呛了口汤,呛得连连咳嗽,指着落葵笑的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婵娟见状,忙膝行上前,捏着帕子替霖王擦拭干净衣襟,她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既然逃不脱这命数,那不如就将自己视做霖王的人,将这命数走到底。

    就在此时,霖王府总管列当就着帘幕下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凑到霖王耳畔低语几句。

    霖王猛地抬头,勉力平静的深深望了列当一眼,见他神情笃定,不禁心中狂喜不止,他死死绷着唇角,不叫笑意流露出来,只平静的挥了挥手:“知道了。”

    落葵虽未听见列当对霖王说了甚么,但垂首饮酒间,眼风一斜,扫到霖王绷也绷不住的含笑唇角,便知他如愿以偿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城西那处不起眼的旧宅子中,不知有多少人一眼不错盯着看着,有多少暗潮涌动狂奔。

    这一场立秋宴席,落葵与苏子笑语晏晏的前来赴宴,杜衡在宫里当值,宅子里留下的皆是些打架功夫寥寥,逃命本事极佳的人手,演一场拼命护图最终技不如人落败而逃的戏罢了,与一处空宅无异。

    所做这一切,皆是为了入宅取图的曲莲,那宅子不大,东西不多,她又格外熟悉,再加上落葵的刻意为之,除非是个呆傻蠢笨的,否则取走七星图中丹方与藏宝之地,应当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宴席将散之时,太子府总管马辛匆匆赶来,对着太子附耳几句,太子脸色微变,骤然起身,大喜过望道:“今日立秋,果然是个大喜之日,方才传来消息,七星图中的藏宝之地和丹方已送进本宫府中,明日早朝便可呈给陛下,有了七星图的护佑,云楚国又可兴旺百年。”

    众人亦是大喜,纷纷起身高喊:“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天佑云楚。”

    霖王虽如常跟着众人一同行礼,可低垂的脸庞却布满阴霾。

    至于他身后的列当,更是脸色难看,像是被人连抽了几个耳光,身形踉跄的几乎站不住了。

第三百六十回 谁的功劳

    太子府融在深沉的夜色中,飞檐卷翘,如同层峦叠嶂的山峰,夜风卷过,一声声铜铃轻灵脆响传的深远悠长。

    落葵与苏子迎着月色,并肩而行,刚刚走出太子府的府门,便见昏黄的灯影下,霖王静立,神情阴郁的相望。

    落葵与苏子毫不吃惊的对视一眼,慢悠悠的走到霖王面前,在灯影下行了一礼:“殿下是有意在此处等着臣女么。”

    霖王双眸微眯,眸光有几分危险与凶狠,冷笑道:“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落葵淡淡一笑:“霖王殿下是想问,太子府中和你手中的秘密,究竟孰真孰假。”她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当真无辜,可熟知她心性之人,才知她的无辜有多么招人恨:“殿下以为,我会告诉殿下么,或者殿下就笃定我说的是真话么,莫非不论真假,殿下都深信不疑么。”

    的确,即便落葵说了,不管她说了甚么,霖王都不会信的,那么说与不说,又有甚么区别,但,他要的也并非她说了甚么,而是她臣服于自己的威慑之下最终开了口,他逼近了一步,喋喋冷笑:“让你开口,是本王的本事,信还是不信,本王自有分寸。”

    落葵神情平静,不慌不忙的转身,接过苏子递过来的一卷纸,伸手高高一扬,那纸扑簌簌的洒了满地,月华下散着惨白的冷光。

    她挑唇轻笑,泰然自若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戏谑与轻讽:“霖王殿下想要七星图中的秘密,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这种图样,我能画出几百张不重样的来,只是哪张是真哪张是假,只好劳烦殿下自个儿慢慢看了,正所谓兵不厌诈,一回两回可以,千儿八百回的,殿下,这可就说不准了。”

    霖王顿时气了个绝倒,他有千百种理由将落葵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可侧目瞧了瞧木桩子般戳在那,一动不动的苏子,他咬碎了牙根儿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落葵施施然行礼远去,留下满地纷纷的薄纸,像萧瑟的蝶,在夜风中起伏,他明知这是一堆无用之物,但却不肯放过半点可能,阴郁的望了半晌,还是挥了挥手,吩咐列当将纸收起来,带回府中慢慢验看。

    空无一人的水家宅院灯火通明,四下里被翻得凌乱不堪,桌倒椅飞,撕扯成碎布条的帐幔扔在地上,书卷衣裳花瓶杯盏之类的,则砸在了空寂的院落中,一半泡在水中,一半滚在泥里,活脱脱是被打劫后的一片狼藉。

    落葵顿时脸色惨白,欲哭无泪的哀嚎了一声,在院中急的不住打转跺脚:“这,这,找个东西而已嘛,至于,至于抄家么。”

    苏子目瞪口呆的啧了啧舌:“这下子赔本可赔大发了。”

    落葵蹲在地上,捡起一方摔缺了角的澄泥砚,轻轻擦掉上头的烂泥,露出滑腻秀丽的砚台本体,鳝鱼黄的色泽中蕴着一痕痕水纹,而依着水纹雕了雕了山峦叠嶂,舟船荡漾。

    这方砚台原本是太子殿下收的礼,实在是极品,去年过年时,他亲手在上头刻了“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两句诗,作为年礼赠与落葵。

    落葵捧着砚台,心痛的手都打颤,硬生生挤出几滴泪珠子:“这可是前朝的澄泥砚,去年二哥送的年礼,我都没舍得用,一直压箱底儿呢。”

    苏子戏谑笑道:“你哪里是舍不得用,分明是上头那两句诗像小鞭儿,时时抽打着你要上进,你看着怄气,才压了箱底儿。”

    落葵白了苏子一眼,愤愤哼道:“小人,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伤口上撒盐。”

    苏子嗤的一笑:“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下回,下回让太子殿下送一方前前朝的来。”

    落葵扑哧一笑,抬眼一瞧,脸色惊变,忙疾行几步,从窄窄的水渠里抢出一卷**的书卷,展开只见里头纸张破损,墨迹氤氲,已是斑驳一片,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她肉痛的抓住衣襟,大呼小叫:“这,这是孤品啊,世上仅此一卷啊,就这么毁了。”

    这书是孤品不假,可却不是从前那本孤品了,而是苏子写的孤品,从前那本早被他偷天换日拿出去换酒喝了,听得落葵此话,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劈手抢下书卷揉成一团,唯恐落葵看出甚么不妥当来,远远的扔到一旁:“没事,回头,我亲自给你写一本,也是孤品。”

    落葵不疑有假,只斜睨了苏子一眼,不屑道:“你写的,是鬼画符罢。”

    浮云月影下,落葵愁肠满腹的瞧着见愁等人在院中收拾,越看越觉得是在剜自己的肉,忙抱紧了缺了角的澄泥砚,转身进屋,抬脚将门踹的咚的一声,紧紧关上,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苏子端着热好的安神汤,紧跟着进屋,拿过落葵手中的澄泥砚,将白瓷阔口药碗塞到她手里,戏谑笑道:“喝了汤早点睡,睡着了就不心疼了。

    落葵捧着碗一饮而尽,嗵的一声,仰面砸在床榻上,继续欲哭无泪的哀嚎:“我的家当啊,全完了。”

    难得有这么个落井下石的良机,苏子锲而不舍的继续取笑落葵,丝毫没有想过将她笑的恼羞成怒的后果:“该,谁让你将那东西藏的那样严实,若是放在明面儿上,不就没这事儿了。”

    落葵猛然直起身,重重砸着床榻骂道:“你是不是傻,放到明面儿上,不是明摆了告诉人家,那是个假货么。”

    苏子斜睨了落葵一眼,轻嗤一声:“你才傻呢,那么个破玩意儿,就是藏到深山老林里,还是个假货。”

    霖王今夜注定是睡不成了,这深更半夜的,他要吩咐人去太子府偷东西,还要一头扎到那堆破纸中,找的心火旺盛,口舌生疮,满脑门子官司,那府中一定是嘈杂混乱,指不定比落葵的宅院还要狼藉几分。

    一想到这些,落葵就忍不住发笑,眼前家财尽毁的肉痛感

    顿时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了,她心情大好,笑得前仰后合:“我不傻,有人傻,拼了命的从一堆假货里头找真货。”

    暗沉沉的月色下,薄纸纷飞,焦头烂额,倒真是大好风光啊,苏子呵呵大笑:“说的也是,你今儿个可真是把霖王给气死了。”

    落葵秀眉微挑,笑的狭促极了:“他气死了,也得老老实实的回去翻那一堆破玩意儿。”

    苏子窃窃低笑:“也是他太贪心了些,一心想要争个头功。”

    落葵凝神轻嗤一声:“这几年他连番受挫,如今难得有一个把二哥踩在脚下的机会,他怎么会舍得放弃,自然急功近利,即便思量再多,也是无用了。”

    丁香抱着干净被褥进屋,铺好床榻,笑道:“主子,夜深了,喝了安神汤就早点歇着罢,有操心旁人的功夫,这都做了好几个梦了。”

    落葵轻轻晃着空了的药碗,如今的自己每日只能靠着安神汤才能入睡,果然应了那句话,天底下没有一个坏人能睡个安稳觉,这是老天爷对她这个做多了亏心事的坏人的惩罚,她轻轻拍了拍丁香的脸颊,笑眯眯道:“好,好,我这就睡觉做美梦去。”

    一夜无话,只是各怀心思的几个人,都睡得不那么安稳。

    寅时,正是夜与日交替之际,天色还是一片阴沉黑暗,在朝为官的那些人便已纷纷起身,慎重的梳洗换衣,半点儿有异味的吃食都不敢用,唯恐殿前失仪,可不吃不喝,又撑不住这头悬刀斧般的早朝,富贵人家尚且能抿一口浓浓的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可清贫人家用不起参,就只能凭着怕掉脑袋怕丢官位的意念,死死抗完整个早朝了。

    就在官员们迎着夜色,乘着轿辇往宫门赶去之时,蓦然几道惨白闪电划过幽森的天际,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响彻云霄。

    轰隆雷声尚在耳畔,豆大的雨滴子便哗啦啦砸了下来,天地间雨幕如瀑,只转瞬的功夫便浇透了绿尼大轿,轿内之人不知喊了一嗓子甚么,轿夫们便加快的脚步,冒雨狂奔,轿子剧烈颠簸起来。

    夏秋之交的青州一向多有暴雨,来得急去的更急,可今日的雨颇为不同寻常,阴沉沉的天,雨丝细密,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伴着雨意而来的是楚帝的旨意,霖王夺取七星图,保的云楚国百年昌盛,进献图中藏宝之地和丹方有功,楚帝大喜重赏,举国同庆,此事一出,朝中流言纷纷,说是霖王原本风头就盖过了太子,此次又在七星图出世中一举夺了头功,怕是不久的将来,东宫之位很快就会易主了。

    但也有人暗自揣测,立秋那晚的宴席上,分明是太子殿下得了这头功,怎么只是睡了一觉,这头功就成了霖王的,八成是他趁着夜黑风高,使了甚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但谁也没有实据,就连太子也恍若从未有过此事一般,不辩白不澄清,噤口不言。

第三百六十一回 相互利用

    世事往往乐极生悲,大喜之后,大悲紧随而至,当日晚间,禁卫军便以曲天雄进献假七星图,欺君罔上,封了曲家,曲家上下老小数百人尽数锁拿下狱,至于霖王,因识人不明,即日起圈禁府中,无旨不得面圣,彻底失去了辩白哭诉之机,不过,他也没打算辩白甚么,曲天雄早已是一枚弃子,不值一提,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借七星图之事,打压了太子,反倒坑了自己。

    消息传到水家时,刚用过晚膳,苏子和杜衡在灯下对弈,落葵伏在绣架上绣着那副行旅图,此事是她一手谋划,结局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可她仍是心惊之下,手指被银针刺破,渗出殷红的血珠儿,落在绣图之上,她怔怔望着绣图上的血迹,一时间怅惘无语。

    苏子叹道:“竟来的这样快,看来霖王也并未想保下曲天雄。”

    “霖王如今自顾不暇,还能保谁。”落葵幽幽一叹。

    话音方落,丁香便匆匆进来,神情凝重,有些艰难的低语:“主子,曲,曲莲求见。”

    落葵没有半点惊讶神情,平静的略一颔首:“请罢。”

    片刻之后,曲莲素面朝天,发髻散乱的冲了进来,冲着落葵“噗通”一声跪下,一边膝行至她脚边儿,一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落葵,落葵,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们曲家,我,我求求你了。”

    落葵的眼眸如寒星般微微生凉,有哀伤攀到脸颊上,手上捻了枚银针,在烛火中闪着微光,冷冷一笑:“曲莲,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并非谁哭几声就会心软之人,而你,也无需装可怜,你的可怜,也只能哄骗京墨那种人。”

    一朝被戳破心事,曲莲腾的站起身,脸上的泪痕犹在,神情已是凶狠恶毒:“是你,是你设了这个局,你凭什么算定了我会入局。”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落葵头也未抬,指尖在绣架上拂过,淡淡的讥讽一笑:“就凭霖王想让你取代曲天雄,就凭你想掌管整个曲家的势力,你就不得不有此一招,来逼曲天雄就范,所以,我手中七星图的秘密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会来取,都必须取走。”

    曲莲脸上的泪已经半干,径直走到落葵面前,恨意顿生,指着她声嘶力竭道:“你,你们,你们利用我,你卑鄙。”

    落葵抬头对上她一双泪眸,平静道:“我自然是利用了你,可你又是如何对我的呢,我只不过是投桃报李,你卑鄙,我自然要比你更卑鄙,才有一线生机。”

    曲莲转瞬间怔住,眸子呆滞,再无一滴泪流出,她踉跄数步重重靠在桌旁,喃喃道:“可我,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月姑啊,她是你的同门师姐,你,你,你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竟逼我去死。”

    落葵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语,蓦然便笑了起来,冷笑喋喋,笑的人乍起一身白毛汗:

    “你对我痛下杀手之时,可曾顾念往日情分,留半分余地。”

    曲莲狠狠怔了一怔,退了一步。

    落葵继续冷笑:“你为了帮杀害月姑的凶手,竟对月姑的恩师之女下手,曲莲,若月姑泉下有知,你猜她会如何想,又会怎样做。”她神情冷薄而傲然,字字诛心:“月姑为情意为师恩,大义赴死,不曾想她的女儿却是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装可怜学狠毒说旧情,画虎不成反类犬,曲莲,你如此天真日后如何执掌曲家,如何辅佐霖王,你以为霖王会顾念与月姑的旧情,会甘心忍受你的不堪大用么,他不会,迟早也会同你爹一样,被霖王弃之如敝履。”

    曲莲原以为自己与落葵同为女子,落葵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这才主动流了胎儿,靠上霖王,妄图执掌曲家,与落葵抗衡,成就一番大业,不曾想头一回交手便已落败,气急败坏的前来诛心,却寥寥数语便被击溃了心神,她状若疯妇的痛哭咒骂:“你害我曲家满门,水落葵,我与你不死不休。”

    隆隆惊雷响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破开虚空,天猛然间阴沉下来,层层铅云闷闷的压下来,转瞬间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瓦上,檐下,地上,一阵磅礴,雨意迷离。

    “啪”的一声,落葵将手边儿的杯盏重重扫到地上,挑唇冷笑:“不死不休,霖王与曲天雄做的那些事儿,想来你不甚清楚罢,那么今日,我就好好与你分说分说,看看究竟谁该跟谁不死不休。”她冲着苏子略一点头:“你来说,说给咱们这位曲大姑娘听听,让她也知道知道,甚么才叫不死不休。”

    苏子挑眉冷笑,桃花眸中藏着克制极好的悲伤,平静道:“十八年前,关内侯领十万大军同北谷国厮杀之时,曲天雄却对长乐长公主下毒,公主因此难产去世,而落葵出生即毒发,虽有关内侯渡半生修为给她保住性命,可从此体弱多病,难享天年。十五年前,北谷国再犯北境,关内侯领军厮杀,虽大获全胜,但也死伤惨重,十万人只活下来了不足两万,连当时的副将,也就是京墨的父亲也于此战中战死。可曲天雄却带领曲家死士围杀已毫无战力的将士,令两万大军只逃出不足一万。”

    “苏子,闭嘴,这不可能,不可能。”曲莲声音尖利,打断苏子的话。

    “不可能。”落葵一把掀了面前的绣架,嘭的一声,绣面断裂,花样凌乱。她冷笑道:“你是曲家外嫁之女,曲家满门下狱,并未连累到你,可你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也到牢里去,去好好问问曲天雄,这些事是真是假。”

    曲莲踉跄了一下,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狠狠咬唇,默然无声的听下去。

    苏子微微一顿,勉力忍住沉凝在往事中的锥心之痛,哀声续道:“十年前,云降香构陷义父,义父为保京水两家,交出兵权,远离朝堂,但仍被曲家死士围杀至死。五

    年前,吴王殿下查霖王私吞贡品军饷钱粮和赈济灾民物资、私设逾制府兵,霖王因此构陷吴王殿下,吴王殿下被流放兖州途中,在东闽国被曲家死士围杀至死,落葵在此战中天绝毒发作,修为尽废,几乎去了半条命。”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曲莲再忍不住了,紧紧捂住耳朵,声嘶力竭的痛哭不止。

    “胡说,”苏子抓过落葵的手,将衣袖推了上去,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手臂内侧一点守宫砂鲜红似血,他单手在上头一抹,那守宫砂轻轻一晃,如同活物般扭转挣扎起来,只一个错眼的功夫,便化作漆黑如墨的蛛网,细密的蛛丝千缠百绕,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蛛丝的尽头呈现出淡淡的浅灰色,与肌肤融在一处。

    苏子冷然道:“胡说,这是你们曲家独门天绝毒的印记,凡中此毒,终身难除,你不会不知道罢。”

    这天绝毒的印记,曲莲曾在曲家家祠中见过,一见此物,她脸色一分分灰败下去,无一分神采。

    苏子见状,冷哼一声,抬眼望了曲莲一眼,沉声续道:“两年前,霖王查到了京家的底细,命曲家死士除掉爷爷。一年前,黄宣奉命察查雍州贪腐案,曲家对黄宣之母痛下杀手,哦,对了。”他望着曲莲煞白如纸的脸,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黄宣是谁罢,曲天雄尚未发迹,只是个颇有家财的商贾之时,纳了琵琶姬黄颦颦,生下黄宣,后他来青州闯荡,攀上了云绛香,对黄颦颦始乱终弃,雍州贪腐案中,他为了自保,亲自追杀黄宣,还逼死了黄颦颦。”

    曲莲在得知生母月姑之事后,对曲天雄早已恨意顿生,没了甚么父女情意,可她万没想到,这背后之事错综复杂,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被他摆布,他竟冷酷如斯,她对他的最后一丝亲情也湮灭殆尽,掩面而泣,泪从指缝中漫出:“他,他在做这些事时,竟然没有顾念我们的生死么。”她反手一指落葵:“你与他一样,一样的卑鄙无耻,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顾念我们的情意。”

    落葵垂首望着杯盏,杯中映出她眸子,这几夜的难眠难休,令她原本如寒星般的一双明眸,如今布满血丝,赫然成了一双血眸,冷笑声声:“对,我与他自然是一样的,而你呢,在与京墨苟且之时,在取走七星图中的秘密之时,不也一样卑鄙无耻么,你并不比我们无辜高尚,你只需明白一件事,曲家想要我和太子的命,而我想要霖王和曲天雄的命,曲莲,从今日起,你便是曲家家主,谁胜谁败,谁死谁活,都没有旧情可言。”

    曲莲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撇过头去,揉了揉眼眸,又回首一把抓住落葵的手,柔弱可怜的低低啜泣:“落葵,苏子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从前和我这样要好,若是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又怎么会,会和我这样要好。”

第三百六十二回 探监的人

    落葵陡然站起来,转过身去,望着素白墙上摇曳的暗影,声音微冷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你不必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我看,你我相交数年,你是甚么样的人,我清楚,我是甚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与你相交是真,利用也是真,否则,水家的事怎么能从你的口中传到曲天雄的耳中,若非你对水家知之甚详,又怎会有曲天雄对你的逼迫与反目,也就更不会有今日的曲家覆灭。”

    曲莲且哭且笑,声音绝望而凄厉:“好,好,好,此番是我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水落葵,事情还没有道最后一步,鹿死谁手,咱们走着瞧。”

    曲莲走后,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暗夜沉沉,深秋似水,那寒意无声无息的,渗进每一个角落。有短暂的沉寂,落葵始终没有回头,只默默的听着心碎开的声音,每一声都漫过一阵抽痛,痛的久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如同浸在寒冬里渐渐麻木了,转头望向窗外沉沉不可捉摸的夜色,人啊,总是在不断的增加被利用的价值,乱世中,唯有能够被利用,才能活的更长久。

    良久,落葵忽然引袖咳嗽数声,原本莹白的脸上泛起几丝微红,虚弱道:“苏子,太子监国理政,霖王圈禁府中,曲家满门流放雍州的旨意怕是快下来了,曲天雄定是活不成了,吩咐沿途分堂,提前做些准备,照应照应曲元参,让他能安安稳稳的到雍州。”

    苏子微微颔首,递了盏茶过去:“我知道,我来安排,你不能再多耗心力了,你的身子扛不住这样耗下去了。不过,”他微微一顿,仍沉声道:“不过,我们真的不对曲天雄动手么。”

    落葵眉心紧缩,那愁意渐浓,已化不开,往事悉数浮上心头,压得她有一丝丝无法喘息,良久,才思量道:“不必了,曲天雄追随云绛香和霖王数十年之久,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手上又有月姑的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霖王都不会放过他的。”

    青州城中有四座监牢,掖庭狱关押犯了事儿的皇亲国戚,青州府衙关押寻常罪犯,刑部监牢关押待审罪犯,而廷尉府监牢则用来关押重犯要犯,守卫自然比其他三座监牢来的严密,由青州禁卫军把守,素来没有陛下或是太子的手谕,无人可随意出入。

    晚风里的廷尉府监牢有几分阴森,那数之不尽的层层石阶像一只只惨白骨手,拉住人通往未可知的深渊中。

    石阶的尽头伫立着八名禁卫军,腰间一柄长刀镂刻着古怪的花纹,紫色的电弧跳跃间,有几分吞魂噬魄之感,这些人个个生的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别说劫狱了,寻常人只消靠近了看上一眼,也是要打个寒噤的。

    廷尉府监牢的后门外,云良姜往一个禁卫军手里塞了包东西,压低了声音道:“给,拿着。”

    禁卫军神情微变,忙将东西推了回去,慌乱的瞧

    了瞧四围,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别为难小的了,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小的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云良姜不以为意的低声轻哼:“你少来,你不说,我不说,谁还能知道。”

    禁卫军忙摆手道:“世子爷,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曲家犯得可是欺君大罪,小的若是叫人知道了,小的饭碗丢了事小,脑袋丢了事大。”

    “呸呸呸,多大点事儿啊,你少在这跟我扯神明。”云良姜又将东西塞了回去,低声道:“我就看一眼,送点吃的,又不是劫狱,你怕甚么,你忘了你是从哪出去的了。”

    禁卫军面露难色,低语道:“小的不敢忘,若非当年侯爷抬举,小的也没有今日,可是,可是。”他定了定心思,小心翼翼道:“罢了罢了,世子爷,你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可别到处说去。”

    云良姜怔了一怔,低低笑骂:“你小子,我几时这么不知轻重了。”

    禁卫军挑眉轻嗤:“我的世子爷,旁人不知道你,小的还不知道你么,你若知道轻重,还敢来闯廷尉府监牢么。”

    云良姜嘿嘿一笑,就要往前走,谁知禁卫军伸手一拦,将一直跟在云良姜身后,垂首无语的纤瘦男子拦了下来,踟蹰道:“世子爷,这长随,就别带了罢。”

    云良姜瞥了禁卫军一眼,皱着鼻尖儿,不耐烦一挑眉:“你看他,瘦的跟个棍儿似的,劫得了狱么。”

    禁卫军思忖片刻,放一个进去是进去,放两个进去也是进去,平白留一个在外头,只怕更要惹人眼些,他左右为难道:“罢了罢了,小的惹不起世子爷,都进去罢,可莫要出去说去。”

    云良姜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了,你再这么耗下去,旁人不知道也知道了。”

    两扇沉重冰冷的铁门吱吱呀呀缓缓打开,露出一段暗沉沉长满青苔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深处,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上前路,细长摇曳的身影小心翼翼拾阶而下,发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

    一个个如同鸽子笼般的监牢多半都是空的,即便有人,也是躺在角落中的稻草堆里,蜷缩着身子取暖。外头是夏末时节,天热的人心里发闷,蝉没日没夜的嘶鸣,汗一阵一阵的浸出,可这里头却仍旧像寒冬一样冷,再加上深重的潮气,人待在这里不出片刻,便湿冷袭身,牙齿打颤唇边哆嗦。云良姜和长随一前一后,跟在禁卫军的后头,默然无声走过长长的潮湿甬道,走到一处牢房前。

    禁卫军低声道:“世子爷,就在这了,长话短说啊,小的到外边守着去。”

    云良姜回头低语:“多谢。”旋即他疾步冲上前去,抓住铁栏杆,喊了一句:“元参,元参。”

    曲元参听到动静,忙着翻身从稻草堆里爬出来,踉踉跄跄的冲到牢门口,一把抓住云良姜的手,惊讶道:“良姜,你怎么,怎么来这了,若是

    侯爷知道了,你,你又要罚跪了。”

    “罚跪算甚么,我不怕。”云良姜冲着后头挥了挥手,那始终一言不发的长随忙递了个食盒过来,他捧出酒肉饭菜塞了进去:“这牢里阴气重,又吃不好睡不好的,我带了酒菜来,你赶紧补一补。”

    曲元参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如今的罪过不小,墙倒众人推,旁人躲还躲不及呢,可云良姜,却冒着触怒圣颜,遭申饬贬黜的风险来牢里看他,只为来送这些酒菜,他眸底泛起盈盈水泽,神情动容,哽咽着低语:“良姜,你,这个呆子,傻透了。”

    曲家原是青州城中数得着的豪门大户,而曲元参也曾是青州城中叫得响的儒雅贵公子,可如今暗影中的他,散乱的发髻间夹杂了稻草,温润的脸颊呈现出浅灰色的颓废,他风姿不在,落魄的一塌糊涂,令人不忍直视。

    瞧着这等情景,云良姜不由的心痛难忍,又不敢表露出来惹他伤心,只好忍痛笑道:“你还笑我呆傻,你聪明,怎么跑到牢里来了,莫非是做腻了有钱人家的贵公子,跑来牢里一日游。”

    还是原来的云良姜,还是那样善于用玩笑来掩盖哀伤,曲元参端着碗拿着筷,心头哽咽,有些吃不下。

    云良姜又笑了起来:“怎么,吃惯了没油水儿的牢饭,怕吃了这些大鱼大肉,会拉肚子啊,没事,快吃罢,我还打点了狱卒,以后,你吃的能好些。”

    曲元参强颜欢笑了一句:“花了不少银子罢,我可没钱还你。”

    云良姜嘻嘻一笑:“还甚么还,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少么,这点银子算甚么,我还带了个人来呢。”

    言罢,他退了一步,那长随却疾步上前,攥紧了铁栏杆,幽幽低唤了一声:“元参。”

    这一声恍若天外来音,曲元参骤然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望住那张慢慢抬起来的脸,那张脸秀若芙蓉,黛眉如山,凤眼微挑,虽然清减了不少,但丝毫无损惊人的貌美,此人赫然正是那难产而亡,追封了许嫔的许菘蓝。

    “菘,菘蓝,你还,活着。”自从得知了菘蓝的死讯,曲元参便心如死灰了,此番不肯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一是他天性纯良,不愿助纣为虐,二便是他早已心生死意,想要追随菘蓝而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菘蓝竟还活着,竟还来了此地,他转瞬清明,是苏子的那瓶假死药起了作用,他退了一步:“你快走,快走,假死乃是欺君大罪,你好容易才逃出来,活下来,不该再来冒险。”

    菘蓝泪流满面,伸长了手去拉曲元参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垂泪:“不来看看你,我不放心。”

    曲元参亦是垂泪不已,难以克制的摸了摸菘蓝的脸颊,偏着头笑道:“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安心了。”

    菘蓝紧紧握住曲元参的手,半哭半笑的低语:“我们都还活着,就还有指望,元参,你一定要撑着。”

第三百六十三回 千里流芳路

    这牢里原本便阴森森的,此时两个人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更添了几分凄然,听者莫不哀伤。

    云良姜忙上前分开二人,笑着打趣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在我这么个说不到亲事的人面前演苦情戏,不觉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么,我好歹也是你们千里姻缘的牵线人啊。”

    曲元参扑哧一笑:“你都把人灵仙姑娘从南祁国给拐到青州来了,这样的本事,还用得着说亲事么。”

    云良姜脸颊微红,双眸闪着亮晶晶的笑影儿,啐了曲元参一口:“你的事,我问过落葵了,不日便会有旨意下来,曲家满门流放雍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欺君之罪却只是流放,并未满门抄斩,已是楚帝格外开恩了,想来他也是知道此事另有内情的,只是严查下去会牵连甚广,此乃多事之秋,他并不愿看朝中动荡,波澜乍起,才会按不查不问,把曲家当做替罪羊,发落了事。

    曲元参点头道:“看来,霖王是绝不会保下曲家了。”

    云良姜微微一顿,沉声续道:“这条流放路不好走,你自己多加小心,菘蓝这,我会照应的,元参,留得青山在,你和菘蓝,你们俩,总会团聚的。”

    曲元参默默点了下头,退了几步,冲着云良姜深深施了一礼:“多谢。”

    云良姜忙跳开八丈远,手像是被滚开的水烫过一般,摆手摆的飞快:“你干嘛,你吓着我了,折我寿啊你这是要,你可真是恩将仇报的典范。”

    曲元参苦笑着摇头,他知道云良姜面上瞧着没个正经,实则最是心善,否则也不会甘冒奇险,带菘蓝来见他,好让他能打起精神活下去。

    云良姜静了片刻,斟酌道:“落葵那里,你。”

    一语未竟,曲元参便脸色微变,轻轻摇头:“你不必说了,各为其主罢了,是曲家先动了歪心思,才会落入局中,一切都是曲家自作自受,至于公主的所作所为,我虽不会心生怨怼,但也无法认同和谅解,情谊虽还在,但心已非从前,日后,不必再相见了。”

    曲家之人无论做过些甚么,毕竟都是曲元参的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无法接受这些都是情有可原,亦都是为世事所累,身不由己,云良姜既不能怪落葵,也无言相劝曲元参,只点了下头:“不管怎样,你我这兄弟情分是变不了的。”

    就在此时,那名禁卫军匆匆赶来,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云良姜不耐烦的回首笑骂:“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这就走了,不会砸了你吃饭的家伙的。”

    言罢,他挡在了依依不舍的曲元参和菘蓝二人中间,活脱脱是强拆佳偶的模样,低语道:“行了,走罢,以后有的是长长久久的日子。”

    不久,曲家满门五日后流放雍州的旨意便传遍了青州城,这数得着的商贾巨户,曾经烈火烹油的繁华,顷

    刻间树倒猢狲散了,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与顷刻间人走屋空,凄凉无比的曲家相比,霖王府虽也落魄了几分,但好在还能撑得下去,只是往日里迎来送往熙熙攘攘的府门前,如今门庭冷落,连看门的小厮都添了几分懈怠,神情恹恹,百无聊赖的靠在门边儿嗑瓜子。

    霖王骤然从得宠的云巅,跌落到失宠的谷底,心里憋着一股火儿,看谁都不顺眼,成天介的想着杀几个人泄愤出气。

    满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仆从,都贴着墙根儿绕着霖王走,唯恐惹恼了这瘟神,害得自己丢了性命。

    列当虽然也害怕,但却没那个好命可以绕着霖王走,他只能咬着牙,整日里胆战心惊的随侍左右。

    暮色初起,茫茫暑气渐渐消散,湖面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淡白水雾。群鱼时而游弋湖底,时而破水而出,搅得一池湖水十分热闹。

    霖王翘着脚坐在湖心亭中,折腾那一池子锦鲤,硬生生的折腾的湖面上漂起白森森的一片,才满意的拍了拍手,默然无语的扬眸望向远处,不知在琢磨些甚么。

    列当在回廊上犹豫了片刻,脸色变了几变,才急匆匆的走过九曲桥,走到霖王身侧,束手束脚的低着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霖王瞥了列当一眼,极是看不上他垂头耷脑的怯懦模样,不耐烦的冷冷道:“有话就说,少在这装死。”

    列当打了个激灵,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回话:“殿下,廷尉府里刚刚传来消息,云良姜竟找了个跟曲元参肖似之人,把他从牢里给换出来了。”

    “当真。”霖王陡然来了精神,双眸闪过阴鸷的光,蹙眉道:“这不,找死呢么,云良姜疯了罢。”

    列当忙连声道:“千真万确的,小人得了消息后,遣人去列侯府外守着,眼下曲元参已经身在列侯府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老天实在待我不薄,眼看着就要一败涂地了,这就来了生机,霖王思忖片刻,拂了拂衣袖,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走着,咱们列侯府里走一趟去。”

    列当忙跟了上来,磕磕巴巴的低声道:“殿下,这,陛下有旨,这。”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霖王阴冷笑道:“本王这厢一出府,那厢就会有人去父皇那落井下石,不过,本王等的就是这个落井下石,他们来对本王落井下石,本王才有翻身之机。”

    列当虽想不明白霖王此话的意思,但霖王心情不好,他没胆子多问甚么,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

    霖王转瞬便有了定计,边走边低声吩咐:“待会儿,本王去见列侯,你带两队亲兵卫队,一队把列侯府围起来,一队把廷尉府围起来,记着,里头的人不准出来,外头的人也不准进去。”

    列当有些明白过来了,知道此时是倒了霉的霖王等来的翻身良机,若错过了,从此霖王便是个失宠的落魄皇子,不

    如鸡的那只凤凰,而自己便是落魄王府中的管家,任人欺压。他丝毫不敢大意,忙沉沉应了一声,招呼人手去了。

    五日后的黄昏,没有残阳没有晚风,层云有些厚,天有些阴沉,雨意逼人,淡淡的土腥气掠地浮沉。

    数百名曲家男男女女聚集在青州城西城门处,个个潦倒凄惨,头戴枷锁,脚挂镣铐,行走间发出沉甸甸的哗啦啦声。

    一条拇指粗的铁链缠在每个人腰间,将他们串联起来,唯有砍断铁链,才能逃脱,可这些人手无寸铁,只能被铁链拽着拖着往前走。从今日起,呼啦啦数百人的生死,都系在了这条千里流放路上。

    曲天雄作为曲家家主,赫然走在流放队伍的最前头,仿佛一夜之间,他整个人瘦脱了相,须发皆已花白,风光不再,初现老态,破衣烂衫挂在身上,迎风飘动,格外凄凉。

    他沉沉回望了一眼巍峨城门,这一走,怕是再没有机会回来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没有性命活着走到雍州城,为私仇为灭口,霖王和曲莲都不会放过自己。

    曲莲答应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而作为交换,曲天雄已将曲家承自万毒宗的修炼之法传给了她,他神情阴郁,凝神片刻,她觊觎他的一身修为,定会一路跟着,伺机夺取,那么,只要曲莲出手,他便还有逃脱之机。

    曲天雄有几分不甘心的环顾四围,只见围观者甚众,却无人相送。

    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最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曲天雄在数百人中来回巡弋,他姬妾成群,儿女众多,可此时挂念的唯有曲元参一人而已,他默默叹息,这孩子为人敦厚中直,原本是可以远离尘嚣,安稳浮生的,可偏偏被曲家所累,被自己的野心所累,最终要在雍州那个苦寒之地流亡一生,惨淡终老。

    他寻找了良久,这些人实在是太多了些,还是没有找到曲元参,他叹了口气,这条漫漫流放路要走上很久很久,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在人群中寻找曲元参,然后在自己死前,想方设法拼尽此身护他周全。

    曲家上路的消息传到水家时,落葵与苏子正对着白墙上的一片光影指指点点。

    那片光影中苍翠青山层峦叠嶂,城池村镇星罗棋布,河流蜿蜒阡陌纵横,赫然正是一幅闪着白光的巨大地图。

    这幅地图看上去幅员辽阔,但也只是从青州到雍州的大片广袤土地,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最苦寒偏远最贫瘠少人的州城,虽然有无数条路通往此地,但鲜少有人长途跋涉到此地挨饿受冻。即便迫不得已必须得去,也是选便利安全好走的官道,陆路快捷安全,唯一的坏处就是太贵;走水路罢,舟船荡漾晃得人头晕呕吐,且比官道要慢上许多,但胜在足够便宜。

    而千里流放之路却是刑部和廷尉府的官员们,历年来绞尽脑汁精心挑选安排出来的,每年都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只围绕着一个险字来回折腾。

第三百六十四回 李代桃僵

    今年的流放路与去年也有所变化,也是曲家之人命不好,这条路比往年更加凶险了几分,杜衡拎着长剑,在光幕上轻轻一划,一道青色微芒便在地图上曲折蜿蜒,不断延伸,将青州与雍州连接起来,其间闪烁着数枚猩红印记,皆落在了流放路上几处最凶险的死地上。

    落葵端着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指尖点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上头红芒闪动,她沉凝片刻道:“曲莲刚刚执掌了曲家,根基尚浅,正是安抚死士,拉拢人心的时候,却跟着走一趟流放之路,必定是另有打算,这盘门山寨虽说只是一股草寇,但背后却有问剑书院暗中支持,若曲莲趁着这个功夫,把押送流放队伍的官兵当做大礼,送给此山寨,趁机拉拢,就不妙了。”

    苏子提溜着酒壶,已然喝得有些微醺,点头点的摇头晃脑:“可不是么,问剑书院自诩是正阳道里的一股清流,却暗地里扶持盘门山寨干些拦路打劫的勾当,凡是路过盘门山脉的商队镖队,没有不被他们抢的精光的,就连山下村镇里的百姓,也是饱受其害,豫州多次出兵剿灭,都铩羽而归。”他打了个酒隔儿,豪气云天的摆了摆手:“干脆咱们都把那寨子端了,也算为民除害了。”

    暮色四合里,庭前的梧桐树投下巨大的暗影,绰约斜入屋内,映照在几个人脸上,透着隐隐约约的阴霾。

    落葵轻轻晃了晃杯盏,端着一脸寒测测的笑意,摇头道:“端了盘门山寨,就算跟问剑书院结下了梁子,哪有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的,这不是傻么,前些日子,盘门山寨劫了天工物坊的八方神剑,要献给问剑书院的掌门,杜衡,你传信给茯神,派几个兼修了妖族功法的弟子,去把盘门山寨端了,夺了八方神剑。”

    杜衡有些不明就里,扬眸疑惑道:“妖族功法,主子是要把此事栽到妖族身上吗,妖族跟问剑书院,八竿子打不着啊,就算栽到他们身上,也没人信啊。”

    不待落葵说话,苏子便又灌了一口酒,掠了杜衡一眼,嗤的轻笑:“榆木脑袋,你以为栽赃陷害这么简单呢,吩咐弟子们,穿着圣魔宗的衣裳,戴着茯血派的腰牌,使着妖族的功法,去端盘门山寨,最后再把八方神剑送去万毒宗豫州分坛。”

    这弯弯绕绕的,足足拐了十八个转折弯,但正合落葵的心思,她深深望了苏子一眼,连连点头笑道:“杜衡,知道甚么叫拐弯抹角的栽赃陷害了么。”

    杜衡扑哧一声,击掌轻笑:“主子,你与大公子是五十步和百步,谁都别笑谁,不过,栽给万毒宗也好,免得让斑蝥觉得天底下只有他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说说笑笑了几句,落葵眸光闪动,神情凝重的在地图上巡弋的一圈儿,指着一处峡谷沉声道:“阴魂江和琉璃山脉倒没甚么要紧之处,都只是苦寒险峻了些,可七绝渊里的毒物,却有助于曲莲修炼毒功,她得到了曲天雄手中的修炼之法,此行必定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她大可

    以先葬送了官兵,拉拢盘门山寨,再用曲家满门做饵,诱出七绝渊里的毒物,助自己修为大进,当然,她也定会夺了曲天雄的修为,若果真如此,只怕后患无穷。”

    苏子闻言,亦是心下一沉,轻轻撂下酒壶,抬手在七绝渊处处画了个圈儿,指节轻轻磕了磕,思忖低语:“他们一行人枷锁镣铐,风餐露宿的,脚程定然快不了,这样,我先把元参和菘蓝送到南祁国,然后再抢先赶到七绝渊,那里的毒物太多了,杀是杀不绝的,只能是布个阵法,拘了渊里那些厉害的毒物,叫她无功而返罢了。”

    “也好。”落葵转眸望向杜衡,叮咛道:“这几日,看好菘蓝,叫她别乱跑,等风声过去后,就送他们离开。”

    杜衡摇头一叹:“看好菘蓝姑娘有何用,云公子才是那个祸头子。”

    是啊,这话倒是不错,落葵咬着牙根儿叹了口气,云良姜这个祸头子胆大包天,竟带了菘蓝去牢里私会曲元参,又学着苏子偷换菘蓝的法子,偷换了曲元参出来,谁料学的不像,偷换曲元参之事被霖王察觉到了,当时情形紧急,苏子只好又先将曲元参送回廷尉府监牢,叫霖王在列侯府和廷尉府扑了个空,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才保住了这些人的性命。

    落葵恨得牙根儿直痒,重重捶了下桌案,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他可不是个祸头子么,幸而霖王只是发觉了他偷换了曲元参,若是察觉到菘蓝还活着,那才是塌天大祸,不知有多少人要连累丧命。”

    苏子屈指轻叩桌案,摇头晃脑的戏谑一笑:“这便是胆大能闯祸,人蠢能上天。”

    青州城安稳了许多年,罕有大事发生,虽说曲家满门流放是件惨事,可再惨也与己无关,反倒勾起了许多人看热闹的兴致,纷纷不嫌晦气的围在曲家外头围观,可看了几日,一直到曲家被抄没的甚么都没剩下,没有便宜可捡之后,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曲家流放数日后,此事渐渐平息,街头巷尾鲜少有人再议论纷纷,而曲家那处宅子人去楼空,也随之荒废下来。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残阳溶金般流淌,在半边天际浓烈绽放,泼洒开碎迷壮观的流金波涛。

    青州城西城门外,除了熙熙攘攘的官道外,还有一条冷寂少人的黄土小道蜿蜒向远处。

    黄土小道旁,三三两两的山民打扮之人,在道边儿摆了摊子,卖些山货野味,可生意却不怎么样。

    而山民身后的不远处,伫立个破败土地庙,四处漏风,坍塌了的半边围墙,昭示着此地早已荒废。

    苏子口衔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土地庙高高的屋檐上,眸光警惕,面无表情的瞧着四围一切。

    云良姜在院中站定,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依依不舍道:“元参,菘蓝,此去山高路远,你们千万当心。”

    曲元参一身寻常山民打扮,灰头土脸,毫不引人注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故作轻

    松:“放心罢,待我们在南祁国安顿下来,就邀你去长住。”

    云良姜不断的往曲元参手中塞各色物件,一边塞一边不放心的叮嘱:“有苏子一路照应,应当不会有甚么危险,但是菘蓝是个弱女子,路上可要宁缓勿急的。”

    见云良姜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曲元参心事重重的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好了,你放心不下我们,我还不放心你呢,你偷换我出狱被霖王发觉,引了陛下把我堵在了列侯府里,幸而,”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下去。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太吓人了,我爹骂我是草寇盗匪的兄弟情,没有家国大义,只会给家里惹祸招灾。”云良姜知道曲元参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便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后怕不已,想起当日的父亲暴跳如雷的那张脸,就心惊肉跳的腿肚子直打转。

    曲元参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垂下来的苍青色一角,他感慨万千,曲家满门是此人害的,可自己的命,却偏偏是此人救下的,让他连恨,都无人可恨,无处可恨,挣扎了半晌,他终于坦然道:“霖王搜府那日,幸而苏子赶来解了围,与列侯爷一同演了场戏骗过霖王,又在流放当日,派了手下之人替换我出来,只是,重兵押送之下,不知那人能不能逃得出来。”

    因是失而复得,菘蓝始终紧紧握着曲元参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轻声劝慰道:“元参,放心罢,流放途中或死或伤或掉队的不在少数,大公子手下的人,总会找到机会逃走的。”

    “我的人都机灵着呢,可没有良姜那么蠢。”屋檐上蓦然传来苏子的声音,他咬着狗尾巴草,疏朗戏谑一笑。

    云良姜听得此话,连连撇嘴,却又无言反驳,他可不就是蠢么,蠢到惹了这么大的祸,还要旁人来给擦屁股。

    曲元参微微一怔,想到曲莲,不禁哀伤道:“经此一劫,曲家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了,不过万幸的是,曲莲因为外嫁,没有受到牵连,可她人却没了下落,良姜,你好歹找到她,帮我照应一下她与京墨的日子。”

    “放心罢,一切有我呢。”云良姜掂了掂手里的包袱,塞到曲元参怀里:“这些银子你收好,穷家富路。”

    曲元参陡然想起些甚么,瞟了云良姜一眼,似笑非笑道:“当日虽说只是做戏罢,可人家灵仙姑娘的清白名声已经坏在了你的手里,你可要给人家姑娘一个名分,千万莫要辜负了。”

    云良姜的笑中隐含轻愁,苏灵仙从红霞岭一直跟到了青州城,情意自然是有的,可直到如今,他也只是知道她是南祁国苏家的姑娘,是苏子的小堂妹,至于旁的,却是半死口风都探不出来,他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还是强颜欢笑道:“放心放心,迟早让你喝上我们的喜酒。”

    眼看着暮色飞卷,苏子翻身跳下屋檐,冲着三人沉声道:“好了,启程罢,来日方长,留着性命在,总会再见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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