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回 幻境(九)
这院落不大,青砖黛瓦,角落里芳草萋萋,厅堂前植了两棵西府海棠,这时节海棠花凋谢,绿叶密密匝匝如一整块碧玉,院落高墙将高远碧空隔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望之宁静平和。
空青颔首:“我还未问你,怎么你做腻了水家的姑娘,跑到兖州城做起乞丐了。”
“水蔓菁”凝眸一笑,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她佯装的半响,也没装出羞涩的模样来,只好笑道:“这个,山鬼,我饿了。”
饭菜上桌,林林总总的摆满了桌案,望之极为丰盛。面对一桌子珍馐佳肴,空青却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阿奈拿了双银筷子,在盘中碗中依次试过,见筷子头没有丝毫变化,才垂首道:“大少爷,可以用饭了。”
“水蔓菁”挑眉笑道:“为何吃个饭要如此麻烦,每道菜都要似过来,莫不是怕有人投毒。”
空青笑道:“下个巴豆甚么的,也是受不了的,不试试怎么能够放心。”
说此话时,“水蔓菁”刚刚将一筷子鲈鱼塞到口中,听闻这菜中可能会有巴豆之类的东西,她脑中顿时飞快的转动,想到了诸如黄连、菖蒲、甘草、葛根、白药子能够解巴豆之毒的药物,转瞬间便安心不已,边吃边笑:“巴豆又并非无药可解,若我要害谁,定然是要下一些无药可解的。”
空青甚少动筷子吃菜,只是一味的望着“水蔓菁”发笑,不住的往她碗中夹菜:“那你说说看,有甚么药是无解的。”
“水蔓菁”凝神:“不过就是些断肠草,见血封喉,鸩毒,鹤顶红之类的了。”
空青的手微微一顿,瞠目结舌道:“这可真是阴毒。”
“水蔓菁”自离了天坛山,便饥一顿饱一顿的,好容易挨到兖州,却早已身无分文了,原想找个活命的营生,可谁想在城中转了几日,最终还是做了乞丐,做乞丐不易,活着更是不易,现下骤然能够吃饱,她便丝毫不顾自己的姑娘体面,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了个不亦乐乎,听得空青此言,偏着头笑道:“这还算是阴毒么,你知道世间万物皆是相克相生。”左手两指敲了敲桌案,笑道:“譬如说着吃食罢,吃的对了便是美味,吃的错了便是毒药了,杀人于无形呢。”
空青登时来了兴致,道:“愿闻其详。”
“水蔓菁”挑了一筷子苦瓜,道:“譬如说这苦瓜罢,原本便体质寒凉,湿气重之人,若日日吃这苦瓜,只会越吃越寒,最后吃的甚么也吃不下去,连腿脚都是肿的了。”
空青想到百里霜这具身子的往日状况,若非自己阴差阳错的占了这身子,百里霜想必早就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不禁叹道:“吃个饭还如此多的讲究,着实心累。”
“水蔓菁”却是吃的极为欢畅:“可不是心累么。”她望住空青瘦弱纤长的手,
凝神道:“有笔墨么。”
空青不明就里,还是依言取来了笔墨,瞧着她写了满满一页纸,拎起来仔细吹干墨迹,环顾四围,最后从碗中挑起米饭,抹在廊下的朱红立柱上,啪的一声,将写满字迹的纸贴于上头,叉着腰左看右看。
那纸上写着诸如苦瓜寒性;羊肉热性这样的字,“水蔓菁”抬了抬下巴道:“喏,我写了张食物四性贴在那里,若他日我走了,你用饭前看一眼,算是多一道防备罢。”
原本空青对“水蔓菁”并无情意,只是为了将幻境做的圆满,搭救落葵出来,逢场作戏而已,可这数月相处,他竟从“水蔓菁”身上看到了落葵的影子,竟将那份求而不得的情意挪了一分过去,见她写了这幅字贴在立柱上,空青心间乍暖,可再听到她提起个走字,心间有如坠冰窟,这一暖一冷,快的让他有些结巴:“走,你,你要去何处,百里家住着不好么。”
“水蔓菁”千辛万苦才赶来兖州,怎会舍得离开,但她欲擒故纵的瞟了他一眼,笑道:“百里公子,我又不是你们百里家买来的婢子,这天高任鸟飞的,有何处去不得的。”
空青看着她空荡荡的佩囊,笑道:“你这是当乞丐上瘾了,打算一路讨饭一路飞么。”
“你,我,这个。”“水蔓菁”饿了这一月有余的肚子,骤然饱餐了一顿,她狠狠打了个嗝,忙掩住口鼻,道:“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的住下罢,攒够了盘缠再去飞。”
空青颔首:“我给你的铃铛呢,你离了天坛山当乞丐,为何不叫我,莫不是怕我笑话你。”
“水蔓菁”拍了拍佩囊,里头一阵闷闷的轻响,娇憨笑道:“在这里,一直带着呢,我以为你是天坛山的山鬼,离了天坛山便会灰飞烟灭了,又如何敢叫你同我一起做乞丐。”
夏日午后的阳光十分灼热,伴着又湿又闷的风扑进半开的长窗,窗外蝉鸣声声,愈噪复静。凌霄花攀援的极高,又在墙头上蜿蜒如瀑,长长的花枝随风轻轻摇曳,大片深翠浅碧间点缀着数之不尽的花朵,嫣红浅橘的花海生出清媚风流的韵致。
如今的“水蔓菁”只是空有一副皮囊,却早已换了神魂,这神魂的主人出身大族,见识广博,可真正的水蔓菁却自小养在禁地,对这院落中的大多数物件都未曾见过,面对这花影幢幢,明媚相欢的凌霄,她只好辛苦装出一副好奇模样,对这一切都有着十足十的兴致。
她于翻东西一道上颇有天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后院中翻出一架长梯,满头大汗的拖到前院,架在西墙凌霄边,手脚并用的爬到墙头上,握了把花剪,剪下一蓬好看的花枝捧在怀中,单手扶着长梯,小心翼翼的倒退而下。
刚刚下到梯子中部,便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进来,紧跟着便是一声疾呼:“百里霜,听说你从蓬溪街捡了个小乞丐回来,大变活人竟变
成了个小姑娘,快领出来给我开开眼。”
这声疾呼,惊得“水蔓菁”打了个颤,她佯装脚底一滑,仰面从梯子上跌了下来,一边抱紧了怀中的花枝,一边心中暗自念叨着空青快来救她,还不忘在摔在地上前调整个好看的姿势,不至于摔的太过难看。
便在此时,“水蔓菁”只觉被人轻飘飘的揽在怀中,尚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空青冲了出来,他原本能够快一些,更快一些,赶在苏合香接住“水蔓菁”之前接住她,可是他不能,在苏合香面前,他一直是羸弱而毫无修为之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却无可奈何的看着他接住“水蔓菁”,然后颤巍巍软绵绵的笑道:“苏合香,你一来准没好事。”
苏合香松开“水蔓菁”,眉眼妖娆的一笑:“这便是你捡回来的小乞丐么,胆子着实不小呢,刚来就上房揭瓦。”
“水蔓菁”偏着头望住苏合香,只见他生的远山眉丹凤眼,一颦一笑间别有妖媚风流,不禁连连咋舌,这兖州城中竟有生的如此好看的男子,遂脱口而出:“男生女相,竟是如此这般好看。”
苏合香对这一声夸赞颇为受用,笑的心安理得:“果然是好眼力,百里霜,这小妮子的眼力着实比你好太多了。”他握住“水蔓菁”白净滑腻的手,耍赖般不肯松开:“走走走,我与你一见如故,怎能不喝一杯庆贺。”
“水蔓菁”抽了几下手,没能抽出来,不禁想要跳脚痛骂,这是哪里来的破落货色,仗着自己生的有几分姿色,便随意调戏姑娘,可她不能,真正的“水蔓菁”连男子都没见过几个,又怎会知道调戏是如何一回事呢。
空青满脸笑容的拉开苏合香的手,一脸无奈道:“苏合香,我陪着你喝酒还不够么,还非要拖着蔓菁下水。”
苏合香是七窍玲珑心,只听了这么一声蔓菁,便知道了空青的心思,抬手捶了他的肩头一下,眉眼俱笑道:“你小子,几时与我如此生分了,心思藏的可真深。”
百里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掌灯后各门各院皆关门闭户,少有走动,空青所居的院落亦是如此,阿奈拿艾草仔细熏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换上了驱蚊用的熏香,拿湿巾子擦拭玉簟上浸了整日的热气,一切料理妥当后,才回首望住在灯下看书的空青,轻声道:“大少爷,可以就寝了。”
空青望了眼窗外,一弯弦月挂在西墙,“水蔓菁”在窗下翻着一本有趣的话本,便笑道:“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阿奈垂首,退出去时瞟了“水蔓菁”一眼,自大少爷大病后醒来,便不许女子在他房内逗留,便是自己一向最得他的信任,掌灯后料理好寝具,也是要即刻退出来的,可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少爷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甚至没有吩咐这女子的住处。
第二百二十八回 幻境(十)
百里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掌灯后各门各院皆关门闭户,少有走动,空青所居的院落亦是如此,阿奈拿艾草仔细熏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换上了驱蚊用的熏香,拿湿巾子擦拭玉簟上浸了整日的热气,一切料理妥当后,才回首望住在灯下看书的空青,轻声道:“大少爷,可以就寝了。”
空青望了眼窗外,一弯弦月挂在西墙,“水蔓菁”在窗下翻着一本有趣的话本,便笑道:“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阿奈垂首,退出去时瞟了“水蔓菁”一眼,自大少爷大病后醒来,便不许女子在他房内逗留,便是自己一向最得他的信任,掌灯后料理好寝具,也是要即刻退出来的,可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少爷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甚至没有吩咐安排这女子的住处。阿奈不禁满腹狐疑,莫非大少爷在今晚便要将这女子收了房么。想着这些,她的脸蓦然红透了,羞怯怯的又瞟了二人一眼,才躬身退了出去。
没了阿奈的脚步声,屋内转瞬静了下来,空青二人就这般默然无声的看书,只听得到更漏声声,翻书沙沙,却无一丝人语。
而困于“水蔓菁”身躯内的落葵沉浸在黑暗中,脸色益发惨白,因不眠不休的催动法力抵御情愫之丝,她的体力与法力都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只略一松懈,情愫之丝便疯长不停,以燎原之势席卷灵台。
她紧紧蹙眉,这些日子始终疑惑不止,据此人所言,自己体内的情孽乃是与空青前世之物,既然是前世之物,此人又是如何得到的,她沉下心思,此人能得到自己的前世之物,来历必然不凡,那么她便不能轻易催动百蛊之虫,此物是她最后的一击,非到万不得已,万不可擅动。
穿过“水蔓菁”的双眸,落葵定睛望住垂首翻书的空青,冷眸中闪过万千复杂的情绪。
空青像是有所感应般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这深深一眼,便落在了她的心间。
落葵心间一颤,喃喃自语道,你究竟是谁,前世,前世究竟如何,为何,为何会有这情孽。
话未完,她的耳畔传来轻轻悠悠的戏虐笑声,竟是“水蔓菁”的声音:“你想知道么,待那情愫之丝吞噬了你的心智,你早晚会想起过往的,不过到那时,你怕是要悔不当初,只剩一个死字了。”
落葵扬眸,眸光讥讽的望住她,冷笑道:“如你所说,你我尚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等,可以看,那我们便看着,到那时是你死,还是我死。”
听得此言,“水蔓菁”的心狠狠忽悠了一下,果然,即便死上千百回,即便饮尽忘川水,眼前之人仍如当年那般冷硬狠绝,从不肯服软认输,这些日子,她始终冷眼旁观着落葵日夜不休,以法力抵御情愫之丝的吞噬,但她对此法嗤之以鼻,落葵已不是当年那般修为高深了,作甚么都是垂死挣扎
,可不料落葵的心智之坚远超她的意料之外,几次眼看着那灵台就要被万千情愫吞噬殆尽,可落葵略一挣扎,便又清醒了过来,她有心让落葵受尽折磨,才会未加阻拦,只眼看着此人招数尽出而无济于事,她不禁心间畅快不已,憋闷了如此久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个干净,心智甚坚又如何,不照样任人宰割。
“水蔓菁”收回神魂,陡然听得宿鸟归巢之声,忙起身关窗,却见夜色深沉,这才惊觉有些不对,她知道从今夜起便要与空青同卧一t榻,心中狂喜,但仍掩饰住喜色,回首懵懂而迟疑道:“这个,山鬼,我,我住在何处。”
空青冲着床榻努了努嘴,干净利落的一笑:“那里,阿奈都收拾好了。”
“水蔓菁”狠狠一顿,蹙眉娇憨道:“那床这样小,两个人睡太挤了些罢,我睡觉一向不老实,若是一脚将你踹了下去,那多不好。”
听到二人有可能同塌而眠,“水蔓菁”却无丝毫尴尬羞涩,拒绝的话竟是因睡觉不安稳,与男女有别全然无关,空青不禁愕然,若非她极度信得过自己,那便是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这倒是极好的,他狭促笑道:“这宅子也就这么大,房舍统共也就这么几间,不然你就只能露宿廊下了。”
“水蔓菁”望了一眼窗外,那里蚊虫飞舞,个个都张着要吃人的大嘴,想到做乞丐时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的日子,整日里被蚊虫追的不胜其扰,实在是怕的抖了三抖,像一阵风般窜到床榻上,占据了靠着墙边的位置,将薄被裹在身上道:“好,就如此说定了,若我踹了你,你不许秋后算账。”
见她这副模样,空青也从善如流的合衣躺下,转过头去望住她,深情款款道:“好。”
月悬西窗,将窗纸染成淡白的秋霜,帐幔缓缓垂落,二人相对而卧的身影烙在帐幔上,与上头绚烂开边的禾雀花融在一处,帐幔之内静极了,这寂静一寸寸蚕食光阴,空青望着眼前那与落葵十分相像的眉眼,他知道这是她,更知道此刻是自己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短暂一瞬,他难以自持的伸出手去,握住她逸在虚空中的一把长发,唇边漾出如春浅笑:“你放心,我定会护佑你此生安稳。”
“水蔓菁”心神荡漾,但事急从缓,一切都要静待端午那日,她佯装一副困极了的模样,低低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头抵在他的臂弯处,沉沉睡去。
一丝欣喜的笑意从空青的深眸荡漾而出,他缓缓抬手,轻轻拂过“水蔓菁”的脸颊,顿觉心圆意满,再无遗憾了。
而困在“水蔓菁”身躯内的落葵,却睡意全无,方才空青这一笑,像是笑到了她的心里,在心间漾开清水碧波,有一线光明找到常年锁闭黑暗之处,缓缓照亮,她如同喝了一盏蜜糖那样甜,甜的有些微醺,两颊泛红,盘踞于灵台之上的情愫之丝抓住了这一线破绽,转瞬呼啸而至,而
她的心却毫无征兆的开始疼痛,痛的皴裂一刀刀细小的血口子,她紧紧揪住心口,冷汗淋漓,渐渐陷入迷离茫然之中。
“落葵,落葵,你怎么了,你醒来,快醒来。”落葵在迷蒙中睁开眼,只见自己窝在十里烟云之中,听得声声呼唤,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唤的亦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她一个咕噜爬起来,摸了摸脸庞胳膊腿脚,自己全须全尾并未缺了甚么,暗自松了口气,扬声道:“是谁,是谁在那里。”
十里云烟的深处却没了声音,落葵一个恍惚,却见江蓠浅笑盈盈的走了过来,乍然见到了他,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所担的惊受的怕顷刻间化作了泪,而那思念顿时成河,汹涌而出。
江蓠的眉眼模糊,只那笑清晰可见:“小妖女,快回来,我在等你。”
落葵正欲开口想问,却见眼前云烟重重,将江蓠的身影尽数掩盖,她仓惶的追了过去,却终于追出了一片虚无,她惊恐的睁开眼,正好对上“水蔓菁”的一双微眯的凤眼,那双眸生的端庄而妩媚,竟有丝丝熟识之感,她一时间怔住了。
“水蔓菁”在附在她的耳畔,冷笑连连:“睡着了,如此险地,你竟还睡得着。”
落葵收回心神,淡淡瞥她一眼,未发一言的盘膝坐下,掐了个诀静静催动法力,方才那心神荡漾,原本安静盘踞着的情愫之丝再度盘旋而来,她幽幽叹息,甚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倒霉的蜘蛛网,甚么时候才能一把火烧个干净。
夏日晨起尚有一丝难得的清凉,日头渐高,茫茫暑气便在屋顶,院落中流泻开来,半开的长窗下满是浓阴翠翠,新开的栀子花雪白一片,被微热的暑气一熏,沉郁的花香悠悠荡荡四散而去。
阿奈捧了大蓬素白栀子,供在五斗柜上的粉彩蝶纹瓶中,微风过处,屋内顿时漾起沉郁而清新的花香。她侧目,微风过处,帐幔飘动,一只白腻玉足在锦被处探出来。她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酸楚,轻声道:“大少爷,早饭已经好了。”
身后脚步声轻缓,空青轻声道:“蔓菁还在睡着,给她留一些饭出来。”
阿奈微惊,手上的栀子掉落一地,发出轻微的坠地之声,她慌张跪下:“婢子冒失了。”
空青淡淡道:“无妨,你起来罢,待蔓菁起身后,你吩咐绣房替她裁制新衣。”
“是,婢子记下了。”
日头静移,笼上天青色帐幔,“水蔓菁”翻了个身儿,她仍有些迷糊,这一觉睡的安稳绵长,睁开眼竟已是天光大亮了,往常在天坛山时,作息皆有规矩,卯时一刻便要起床,卯时三刻便要在学馆读书习字修炼,从未睡过一个懒觉,而做了一月有余的乞丐,终日胆战心惊怕落到歹人手里头,更怕被水家查出行踪抓回去,莫说是懒觉了,便是夜间也只敢打个盹儿,多半功夫皆是瞪着双眸子等天亮。
第二百二十九回 幻境(十一)
“水蔓菁”不禁唏嘘,如此安稳浮生竟似做梦一般,她撩开帐幔探出身,望了眼更漏:“竟已辰时三刻了么。”抬眸见空青已收拾利落,桌上已摆了早饭,她脸颊微红,对自己的懒散颇有些羞愧:“这个,你起的可真早。”
阿奈停下布菜的手,回望了“水蔓菁”一眼,只见她虽然长发垂落,但却衣衫齐整,这一整夜竟是和衣而睡的,不禁心中窃喜阵阵,言语也有了几分不忿:“是姑娘起的太迟了些,百里家的规矩,卯正一刻便要起了。”
“水蔓菁”忙着穿鞋,闻言不禁讪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遑论原本便是自己行为有失,一时间理亏无言,却听得空青温和道:“水姑娘在百里家只是客居,不必事事守着百里家的规矩。好了阿奈,你先退下罢。”
阿奈颇有些忿忿不平,这“水蔓菁”望之寻常至极,行事说话也少了端庄与规矩,一看便是出身山野间的小门小户,真想不通大少爷为何会对她青眼相加,此等粗野丫头若有朝一日真成了少夫人,还不知得张狂成甚么模样呢,她默默念叨着,要将此事回禀夫人。
上好的玫瑰水净面净手漱口,“水蔓菁”素面朝天无一丝妆容,只用绯红缎带松松束起长发,望着桌案上的清粥小菜,娇俏的笑道:“这无缘无故的,我在此处住的名不正言不顺,心里难安。”
空青夹了一筷子小黄鱼给她,狭促笑道:“住着便住着,还要甚么缘故,若你想,若你想名正言顺,不如。”他想,这幻境中已过了数月,趁着落葵甚么都不记得,不如早早了结此事的好,虽有乘人之危之嫌,但乘人之危总也好过失之交臂,他一把握住“水蔓菁”的手,眸中的款款深情荡漾起伏:“不如你嫁了我罢。”
嫁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水蔓菁”蓦然想起这句诗,当时读来只觉很美,如今听得嫁人这话,更加心旌荡漾,她此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嫁给空青,奈何苦苦等了多年,即便有一纸婚约,也并未如愿以偿,不料竟真的在这幻境中得偿所愿了,只是这心旌荡漾中夹着隐痛,她佯装懵懂不知,紧紧蹙眉道:“嫁你,山鬼,女子嫁人是何意。”
“所谓嫁人么,便是你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空青瞟了那床榻一眼,未曾料到水蔓菁竟是如此的不谙世事,不知她从前这十六年是如何度过的,奈何他一向脸皮儿薄,于这种事上向来是想得到却说不出的,也不知如今这样说,她能不能听得懂。
“水蔓菁”素知空青的秉性,知道有些事他无法宣之于口,见他说的如此艰难,只好忍着笑意,微微怔了一怔,佯装懵懂无知:“那么,你我如今不正是如此么,如此便算是嫁了你么。”
空青哀叹,果然是对牛弹琴一窍不通,只好含笑续道:“还有从此夫妇一体生死不离。”
“水蔓菁”抬眸望住空青,这个人藏在她心中半生,如今是自欺也好,欺人也罢,她已没有了回头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更不能坐看他与落葵成就美事,她耗费了修为寿数入到此间,只为搏一把,今日听闻此言,只觉浮生圆满,三日后正是端午,一切便要尘埃落定了,而她得偿所愿,空青则会抱憾终身,那么,那么事败,他暴怒之下只怕会杀了她,如何还会想要娶她,罢了罢了,自己此来所求,不过就是个结局而已,真心甚么的,都是过眼云烟罢了,有与没有,没那么要紧了,她心虚的微微垂首,摇着头轻叹:“如此名不正言不顺的住着便很好了。”
空青一个恍惚,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落葵,拒绝他时的神情,一颗心顿时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落落的,原来从前现在,她都不肯嫁他,就连在幻境中亦是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气,气息竟也凉薄:“也好。”
“水蔓菁”抬头望住空青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心生妄念,若不单单是一个结局,还有一颗真心呢,她转眸望向窗外,蓦然喃喃道:“山鬼,若,若明年的今日,我还能活着,你,你便娶了我可好。”
“啪”的一声,杯盏重重落在地上,空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过“水蔓菁”的手,合在掌心中,他欣喜若狂之下并未仔细思量,自己与“水蔓菁”不过是数面之缘,相交亦是泛泛,又何来的情深似海互许终身,他更未仔细琢磨她的那句若还活着是何意,只眉眼俱笑,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道:“你,你是说真的。”
“水蔓菁”心中一阵酸楚,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骗下去了,她娇憨笑道:“自然是了,我虽是个小女子,但也是言出必行的,不就是嫁人嘛,这有甚么的。”
窗外蝉鸣声声,如今暑气重,屋内院外皆放着青花大缸,里头置了大块的冰,用以蕴凉去热。
“水蔓菁”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拈了白子,对着棋谱落子,转头又去拈黑子,对着棋谱再落一子,如此这般十分有趣。
有了“水蔓菁”的承诺,空青难掩心中欢喜,他握着笔,在灯下画画,画的像是一幅山水,落笔之前却都回首看一眼“水蔓菁”,再在纸上画上几笔,如此这般也十分有趣。
阳光灼热,一时寂然,窗外浓阴翠翠间蝉鸣声声,愈噪复静。
突然听得门帘轻响,百里夫人款款进来,望着空青道:“我的儿,听闻你昨日带了个姑娘回来,为娘的过来瞧瞧。”
这一声我的儿,叫的空青身上生生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脸上却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含笑施了一礼,忙扶着她坐下。
听得百里夫人的声音,“水蔓菁”忙依足了水家的规矩,施礼道:“蔓菁见过夫人。”
百里夫人听闻自己的心头肉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回来,自然是要多加小心,
百般盘问的,她细细打量了“水蔓菁”一番,虽然眉眼生的周正,但这打扮却不似闺阁女子那般端庄,脸上未施粉黛,长发散着只拿一条发带松松束着,一身红裳像是榴花飞旋,心下登时不悦,生出狐媚二字来,言语也益发不善:“姑娘姓甚名谁,出身何处。”
“水蔓菁”佯装一副乖巧模样,垂首低声道:“小女姓水,名蔓菁,出自兖州城外水家。”
兖州城外,水家,百里夫人冷笑一声,兖州城外荒得很,不是高山便是密林,看来这姑娘多半是个猎户人家出来的,此等出身连进百里家做个粗使丫头都配不上,更遑论留在百里霜身边了。她有心打发了“水蔓菁”,遂含笑微冷道:“那你的父母家人呢。”
父母,家人,真正的水蔓菁自一落地便没见过甚么父母家人,最亲之人便是水桑枝与水金樱了,“水蔓菁”垂眸,怯生生道:“蔓菁没有父母,自幼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山里生了变故,便流落兖州成了乞丐,幸得大少爷搭救,才活了下来。”
一听这话,百里夫人心善,虽瞧不上她的出身,但看她年岁不大,却孤苦无依,也着实心下一软,生了怜悯之心,便回首望住百里霜道:“我的儿,你可喜欢这丫头。”
空青重重颔首:“儿子喜欢。”
百里夫人沉凝,这丫头虽说出身贫寒,但贫寒也有贫寒的好处,她笑着握一握空青的手,道:“你既喜欢,便留她贴身伺候你,待时日久了,你便收了房,少夫人做不了,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她的出身。”
这一席话,“水蔓菁”听了个清楚,心中暗骂不止,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喜笑颜开道:“蔓菁多谢夫人恩典。”
百里夫人望着空青,慈祥道:“你有个贴心人伺候,为娘的也放心些,现如今你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这府里的事,你也要慢慢捡起来做,你是嫡长子,这百里家的产业切不可被那贱胚子抢了去。”
空青原不想插手百里家的事,只想安安稳稳的将这幻境做的圆满,带了落葵与郁李仁平安出去,可这事情益发不被他所掌控,如今落葵住在了百里家,若他手中无权,仅凭这少得可怜的修为,恐难以保她周全,遂颔首道:“是,儿子记下了,明日便开始料理府中之事。”
百里夫人这才起身,离开前回首吩咐“水蔓菁”:“你这身儿衣裳是穿不得了,今日叫阿奈好好教教你府里的规矩,往后不得出岔子。”
有了百里夫人的吩咐,阿奈自然教的尽心而严苛,趁着大少爷去百里老爷处商量生意的功夫,便领着“水蔓菁”在百里家走了一圈儿,什么灶房在何处,绣房在何处,二少爷所居的宅院有甚么避讳,给老爷夫人请安的规矩,一桩一件如数家珍说的详尽,唯有伺候大少爷就寝的规矩说的含糊其辞,“水蔓菁”亦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第二百三十回 幻境(十二)
穿过两道垂花门,回到自家宅院,“水蔓菁”已走的腿软脚酸,正欲饮一盏茶歇歇脚,却又被阿奈揪起来,说是看她行走请安说话皆不合百里家的规矩,不得不教导一二。
夏日炽阳,只在日头下立了片刻,便将人晒得头晕眼花热汗滚滚,“水蔓菁”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晒着,学着百里家行走请安说话的规矩,一板一眼着实辛苦,在天坛山时,虽说只在禁地与寻幽居里住着,但只这两处地方,便已经大过百里家许多了,单是服侍姑娘们与先生的哑巴厨娘与哑婢,便有数十人之多,却也没有这样大的规矩,除了不许随意离开宅院,一饮一食一言一行皆是随心即可,而姐妹们之间甚少隔阂,水桑枝虽一贯严苛,但也总归是亲近的。
“水蔓菁”心中暗叹,这人与人亲近与否与规矩大小无关,只关乎人心,若是亲近,便是无一点规矩,也是亲近的,若是疏离隔阂,便是规矩一丝不错,也是枉然。
她在日头下立着,看起来是在学规矩,心却早已飞了千里万里之遥,没有半分落在这规矩上,心道三日后是端午,若错过了,凤魂便无法一击即中,她不断的思量如何做才能在端午得偿所愿,事成之后又该如何脱身。
正走神的功夫,一根细长藤条抽在了她的脚踝上,那骨头敲得生疼,疼的她一个激灵,蹙眉望向阿奈。
阿奈坐在廊下,不屑的挑眉道:“行走间手肘不能摇,步子不能摆,你做出那一副狐媚调调给谁瞧。”
狐媚,狐狸狡猾,媚则娇媚,“水蔓菁”低低冷笑,若做人如狐狸一般聪慧,如花一般娇媚,那这狐媚果真是个好词儿,想着想着,头顶处却落下一抹阴凉,空青执了伞,笑道:“你竟还有如此规矩的时候,着实难得。”
“水蔓菁”撇一撇嘴:“百里家这样的大的规矩,也没将你管傻了,你也很是难得。”
空青冲着阿奈淡淡道:“阿奈,你去趟绣房,将蔓菁的衣裳取回来,府中婢女不能穿红,蔓菁这身红裳不合时宜了。”见她不情不愿的出了门,他才转眸笑道:“走,我带你出门逛逛。”
幻境之外,长和国平阳城,脉脉斜晖里的城池格外平静而厚重。
平阳城外三十里地,终年云遮雾绕,隐约可闻潺潺水声,踏足云雾深处,竟是曲径通幽,石桥自横,青苔暗生,榕树攀藤的一副野趣景象,而石桥桥头则伫立着一人多高的黑漆漆巨石,上书鲜红的“石林”二字,这块巨石千百年来被风霜侵蚀,已满目沧桑,但依然伫立不倒,而那字迹愈历经疮痍愈鲜红夺目,格外摄人心魄。
走过石桥,入目便是千山怪石的旖旎之处,那些经由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打磨而出的灰黑色石峰石柱,或睡或卧,或悬立或趋斜,或昂首苍穹,直指青天,或嶙峋参差,诡异难言
,犹如一片苍茫无尽的黝黑森林,与灰白色的天边遥遥相连。
这片一望无际的石林中,日夜阴风阵阵,幽幽盘旋,冷的彻骨,而呜呜咽咽之声几乎要将人的心神吞噬。相传有无数枯骨深埋此地,因俱是无名之辈,不知从何处而来,死后亦无人祭拜,故而这千百年来的寂寥凝聚深重,阴气压顶而不散,凡是毫无准备,轻易踏足此地之人,不查之下,皆会化作这无数枯骨中寂寞的一捧,再也无法看到这繁华人间。
穿过这片诡异的石林,那阴气便陡然消失不见,只是时值寒冬,脉脉斜晖里没有丝毫暖意,薄薄的金红色穿透不远处的袅袅雾气,笼罩在一片广袤缥缈的宫城之上。
那宫城穷尽奢华,五彩琉璃瓦顶,温润白玉墁地,皆在斜晖里光华流转,而十二根金丝楠木立柱,撑起了一座空旷而森严的大殿,立柱之上雕刻了形态各异的腾蛇,面目狰狞的盘旋而上,每一只皆口衔拳头大的东海神珠,可这东海神珠却是通体黝黑的,连散出的水纹,也漆黑如墨。
这处大殿的殿门上匾额高悬,赫然写着“万毒宗”三个大字。这一片宫城极尽富丽堂皇,看起来像极了这人世间最为富贵堂皇之处,可实则却是一片古皇陵,埋葬了无数曾经人上人。
千年前,长和国诸侯林立,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几番战乱之下渔翁得利,国主之位最终被个异姓王篡了去,这片埋葬了曾经历代国主的古皇陵,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与万毒宗几番讨价还价后,万毒宗背上了对皇族挖坟掘墓,挫骨扬灰这般该灭九族的罪名,而国主则明罚暗赏的,将此地归了包堆儿,送给了此宗。
从此以后,万毒宗与这位异姓王的子子孙孙便绑在了一起,牢牢把持着长和国近千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穿过大殿,与其遥遥相对之处,便是占地极广,高十丈有余的祭坛,那堆砌起祭坛的每一块黑色巨石上,皆雕着一朵祥云,祥云飘动间,隐约露出首尾相连的腾蛇。拾阶而上,祭坛中央则伫立着八根立柱,皆雕刻着四翼三首腾蛇,口吐莲花状玉珠,散发出一圈圈赤色涟漪,不断向远处袭去,与大殿中东海神珠所散出的水纹,交相呼应,缓缓相接,最后融为一体,在虚空中袅袅散尽。
祭坛之后便是鳞次栉比的大小屋舍,其中一座蔚为壮观,其内金丝楠木撑起高耸的云顶,上好的百年玄玉墁地,熠熠生辉的浑圆随珠为灯,而东海神珠则不值钱的穿成了帘幕,微风过处,发出轻灵响声,如同天外来音般悦耳动听。
这殿中,连桌椅小几都是以阴阳合香木打造而成,且没有饰以寻常雕花,反倒封了无数朵七彩莲在里头,莲瓣鲜活玲珑,花蕊娇嫩可辨,悠悠流转出七彩光芒,此物原是天材地宝,入药可生死人肉白骨,拿来当雕花虽也有益气宁心之效,但总归不如入药,到底是暴殄天物了。
有极尽奢华之处,便少不了极尽落魄之所,方显人世间的繁华与落寞。
这处鳞次栉比的屋舍,愈靠近祭坛愈气势恢宏,而跨过一湾碧水石桥后,便是更加窄小不堪的屋舍,所居之人不多,有些则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而有些则破败的坍塌过半。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一扇布满轻尘的斑驳木门,像是推开一段被封尘已久的旧光阴,散发出泛黄的霉味儿,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进屋内,原本便阴冷的屋子,转瞬更加冷的滴水成冰。
那人轻轻放下一个食盒,低声道:“少主,用饭罢,今日属下做了冬笋焖肉,少主尝尝罢。”
一道灰蒙蒙的光斜入暗沉沉的屋内,墙根儿上摆了张简薄的床榻,灰突突的破棉被推在角落里,那里一抹单薄的暗影挪动了一下,暗哑之声缓缓透出:“费这个功夫作甚么,这一碗肉听起来容易,费了你不少神罢。”
那人轻轻抽了下鼻尖儿,故作轻松道:“不费事,也就是跟灶房打声招呼,属下这一走大半年,少主都瘦了一大圈儿了。”他拿袖子擦拭干净破旧的桌案,将一菜一饭摆在桌上,躬身道:“少主,属下伺候你用饭。”
暗影轻叹了口气,艰难的从床上挪下来,挪到桌前晦暗的斜阳中,露出那张骇人的脸庞,那人眉眼尚算周正,只是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脓包,有些已经愈合了,而有些仍不停的渗出墨绿色的脓液。那脓包赫然已经侵蚀到了此人全身,墨绿色的脓液浸透了长袄,而半边头顶的长发尽数脱落,脓包溃烂处,露出白森森的头骨。
那人递给暗影一双木筷子,轻声道:“少主慢用。”
暗影颤抖着手,夹了一筷子肉,塞进溃烂了一半的口中,点了点头:“仁杞,这是你亲手做的罢。”
那人微微探身,脸上一道刀疤刺目惊心,狰狞异常,赫然正是在庐陵城中,假冒茯血中人,后又死里逃生的万毒宗传令使仁杞,此时的他全然没了当初那般恃强凌弱,刁滑奸邪的模样,眸光机敏而警惕,神情凝重恭敬的微微垂首,轻声道:“少主吃着可还好。”
“好,好。”那人连声轻笑,随即凄然微冷道:“外头,如何了。”
仁杞思量了一番,不甘心的沉声道:“菖蒲重伤而归,像是被百蛊之虫所伤,已经闭关了,庐陵分坛遭重创,只可惜无尘那个老小子竟能从苏凌泉的手中逃生,属下,属下没能替少主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如今三公子已启程赶往庐陵,重建分坛,属下安排了人手,一路跟着去了。”
那人连扒了几口饭,旋即微微眯着双眸,厉色一闪而过,恨声道:“江蓠呢。”
仁杞沉声续道:“他已经返回天一宗了。”
“那个嗜血道的妖女呢。”那人眸光一转,恨意更深,连喘息都变得急促,那恨已深入骨髓,刻骨难忘。
第二百三十一回 幻境(十三)
仁杞不假思量道:“那妖女在扬州城与江蓠分开后,便不知所踪了。”
那人双手紧紧握住,手上青筋爆裂,发出咯咯吱吱的痛响,脓包不堪重负的裂开,渗出墨绿色的脓液,他咬着牙,恨意翻滚,声嘶力竭的惨叫道:“找到她,杀了她,当年若非她痛下杀手,我卷柏,堂堂万毒宗的少主,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修为尽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被困居这陋室中,难以走出半步。”
这道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暗影,赫然正是当年威名震江湖,而后却又数年未曾露过面的万毒宗少主,江湖中正阳道四公子之首的卷柏。
正阳道四公子,乃是正阳道的修仙门派中青年弟子里的四位翘楚,以万毒宗卷柏为首,一身毒功得万毒宗宗主斑蝥亲传,沾上谁谁便要以茅厕为家,而二公子为天一宗江蓠,发起疯来连自己都不放过,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紧随其后的黄岐,原本出身万清宗,后不知何故投身于良木山庄,成了正阳道赫赫有名的三公子,催眠绝技无人能及,至于四公子则是问剑书院白参,一手至阳剑法出神入化,能将羊肉片切的比纸还薄。
这数年来,万毒宗对外称少主卷柏闭生死关,一日不破仙君境界,便一日不出关,谁料背地里,此人竟是落得这般凄凉惨状,哪里还有现身江湖,方圆十里无人敢近身的盛况,真是时也命也。
“少主,少主,千万隐忍一二。”仁杞见状,忙扯了一卷棉布过来,小心替他上药包扎,忍痛低呼道:“少主,属下已在炼制毒人了,年后便能替少主驱毒疗伤,少主定能伤势痊愈,修为尽复,一报当年之仇。”
卷柏默默松开紧握的双拳,定睛望住仁杞,叹息道:“当年本公子身边的人,也只剩下你们几个了,此番行事太过冒险,你几乎丧命,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仁杞低声应道:“少主放心,虽是火中取栗,但好歹重创了分坛和无尘,原本属下还得多费一番手脚,幸而苏凌泉突然出现,才能趁着无尘重伤,属下拘了分坛中所有的弟子,凑齐了炼制毒人的所需。”
卷柏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轻声道:“天一宗有消息了么,长姐如何了。”
仁杞轻声:“少主放心,大小姐安好。”
卷柏松了口气,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和笑意,失神道:“这些年,幸而长姐惦记,时时传信来要听我的传音,否则,我早就死在老三的手中了。”他单手握拳,重重砸向桌案,恨声骂道:“斑蝥那个老货,先是舍了长姐去天一宗搏命,后看我没了用处,便弃之如履,当真是这世上最薄情寡性之人,当年母亲怎会迷了心窍,就这般心甘情愿的为他舍身忘死。”
仁杞幽幽叹息,满口苦涩道:“当年,当年夫人痴心一片,宗主对夫人也是,也是有情的,要怪,就怪那贱人,坏了宗主与夫人的夫妻情分。”
卷柏神情阴郁,笑声鬼
魅:“那贱人如今在你手上,你可要看仔细了,别跑了也别死了,老三这一年多始终在寻那贱人的下落,看来有朝一日,她可是威逼老三的利器。”
仁杞一边收拾空的碗碟,一边深深颔首:“喏,属下明白,少主,属下不能久待,这就退下了。”
卷柏神情一滞,蓦地黯然萧索,无言的挥了挥手,清瘦的脊背笼在淡薄的光中,像一页薄薄的纸,几欲被风吹破,破烂的衣领微动,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头镌刻的“卷柏”二字,在风中微微晃动,就像是远在天一宗的至亲,在冲他轻轻摆手,连声低唤他的名字。
青州,不越山脉寒潭之下。
光幕上红芒一阵流转,幻境中便是另一番光景。
今日正是端午,时气炎热,四下里如同火烤,眼看着晌午了,空青却没吩咐阿奈备饭,反倒吩咐了下人备车,带着水蔓菁出门去了。
老半斋乃兖州城中有名的酒楼,、平日里便人多的挤不动,更遑论今日端午这样的大日子了,此处的粽子与别处不同,用的是徽州伏箬,别有清香,故而引来了无数饕餮老客争相一尝。
立在老半斋门前,看着蜿蜒而出的队伍,“水蔓菁”感慨了一句:“山鬼,莫不是这老半斋的粽子里包了金子。”
空青笑道:“那你吃的时候可要仔细了,免得被金子硌掉了牙。”言罢,他拉着“水蔓菁”就往里走。
“水蔓菁”急切道:“等等等等,山鬼,这么多人都排着队,咱们这样插队进去怕是不好罢。”
空青回首,且说且笑:“放心罢,我一早便定好位子。”
雕花长窗下一桌两椅,桌上几碟精致点心,一脉芍药插瓶,风移影动花枝翩然,殷红的花瓣繁复重叠,如火如荼开得正艳。
透过半开的长窗,正好望见宽且平静的兖水长流,有十艘木雕龙舟停在江面,那龙舟达数十米之长,龙头高昂了,龙尾高卷,龙身上垒起数层重檐楼阁,整条龙舟泥金彩绘华美异常。
龙舟之上桡手数十人之多,执桨分坐两侧,只待岸上一声令下,便奋力划桨。
“水蔓菁”本是个冷傲之人,在本族中最讲规矩最是端庄,更是不屑这等人族的微末盛景,但真正的水蔓菁只在书中看到过民间过端午节的盛况,时时念叨,心向往之,如今竟真的亲眼得见,她自然得装作自然喜出望外,偏着头笑望空青:“我幼时读诗,读到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冲波突出人齐喊,跃浪争先鸟退飞。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这一首,便一心想看看赛龙舟是何等盛景,托你的福,今日竟见到了。”
说话的功夫,小二陆续端上来几个菜,有水晶肴肉,煮干丝,白汁回鱼,清蒸刀鱼,清炖蟹粉狮子头并一碟八只绿莹莹的粽子
,那粽子粽壳青翠棱角分明,生的十分清秀。
空青剥了一只粽子放到“水蔓菁”面前,那粽子晶莹剔透,白莹如玉:“老半斋的八味八式,这是其中的小脚白米粽。”他依次剥开剩余的七只,拿筷子拨开,分到“水蔓菁”面前的盘中:“这些是四角红枣赤豆粽、秤砣蛋黄栗子粽、元宝火腿肉粽、三角豆板咸肉粽、枕式鲜肉粽、长枕风鸡粽和菱形豆沙粽。”
这琳琅满目的粽子摆了一桌案,“水蔓菁”看的心甜如蜜,连连咋舌:“如此多,可怎么吃得了。”
空青笑道:“是让你每样尝一点,看看喜欢哪个。”
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窗外凌霄攀援,浓阴翠翠中缀满团团火光,那灼目的红艳,几欲滴血,灼热的夏风送来兖水的凉意,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纤长的枝条摇曳蜿蜒,翩跹生姿。
“水蔓菁”每样尝了一口,每样都喜欢,每样都吃的开心,看她吃的开心,空青亦是笑若生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二人边吃边说,相视一笑,像极了寻常夫妻,极其和睦。
有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上得楼来,在桌前束手而立,轻声道:“大少爷,再有三炷香的功夫龙舟赛便要开赛了,二少爷的人已经到了。”
空青微微颔首,握一握“水蔓菁”的手,笑道:“如此,蔓菁,咱们也过去罢。”
“水蔓菁”微怔:“去哪。”
“去看你心心念念的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啊。”空青携了她的手,一路行至岸边,只见水中的十艘龙舟中,有一艘龙尾处旌旗飘扬,红底黑字,上书“百里”二字。
“水蔓菁”笑道:“山鬼,原来你们百里家也来赛龙舟了。”
空青颔首:“这四年一度的龙舟赛,赛的是兖水码头四年里在哪个家族手中经营,兖水码头是兖州唯一的水路入口,不可谓不要紧,自然争夺的异常火热,而百里家今年更是势在必得。”
“水蔓菁”颔首:“我今日在府里转了一圈儿,人多屋子多院子也大,养起来着实费银子呢。”
空青笑道:“可不是么,每日银子花的如流水,看着都心疼。”
“大哥身子好了,竟也知道替家里操心了,还真是一病如新生呢。”二人身后传来嬉笑之声,那笑声中隐含阴郁。“水蔓菁”回首,竟是个瘦高男子平静而立,唇边含笑可眸光却阴郁,看的她狠狠打了个寒噤。
空青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讥讽道:“我病着,二弟料理家事生意辛苦了,如今我既已好了,自然是要替二弟分担一二了。”
这一来二去,“水蔓菁”也听了个明白,此人便是百里家的二少爷百里风,阿奈说过,此人与大少爷是同父异母,百里老爷的爱妾所出,老爷爱屋及乌,自然将此人视作心头肉,而他恃宠而骄,向来也不把百里霜这个长子看在眼中。
第二百三十二回 幻境(十四)
百里风的眸子在“水蔓菁”身上打了个转儿,眸光微缩,阴郁笑道:“这便是大哥从蓬溪街里捡来的丫头么,看着着实一般么,二弟惯会调教床笫之欢,不如交给二弟调教好了,再送还给大哥,算是贺大哥病去安康之喜。”
他的话尚未完,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空青淡淡道:“这些话便是你对兄长该守的规矩么,这一巴掌是警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大户人家向来嫡庶分明,百里风是小妾所出,即便是老爷的爱妾,也是庶出,身份上也是差着一截儿,从前因着兄长体弱,缠绵病榻,无力与他相争,他得意的不可一世,如今眼见着百里霜不但病好了,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且夺了自己手中的权柄,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心急如焚之下,便出言讥讽起来。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从前病歪歪软弱可欺的兄长,竟然敢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他有些发蒙,捂着脸咬牙道:“兄长教训的是,不过兄长有教训小弟的功夫,还是好好盯着百里家的龙舟的好,此番若是百里家输了,兄长是如何从小弟手里夺走的权柄,便要如何还回来了。”
空青淡淡一笑:“劳二弟费心记挂,兄长自会全力以赴。”
“水蔓菁”微微垂眸,在心底记下了此人,盘算着此间事毕,离开幻境之时,要狠狠折磨此人一番,好好的泄泄私愤。
此时,岸边鞭炮之声撼天动地,嘈杂之声渐消,登时鸦雀无声,一片寂然。
从人群中飞身越出十人,稳稳落于各自的龙舟之上,而空青落于百里家的龙舟上,双手握住鼓槌,高高举起,静待岸上鸣锣响起。
不多时,一声惊天锣鸣响过,桡手伴着如雷鼓点奋力划桨,清波荡漾,十艘龙舟如离弦利箭一般,向着锦绮彩竿飞快的疾驰而去。
龙舟行进到河面中部之时,百里家的龙舟已稳稳位列头名。就在此时,百里风不动声色的掐了个决,一缕风擦着他的指尖飞出。
那缕风轻轻柔柔擦过“水蔓菁”衣袖时,她微微一怔,追着那缕风望过去,分明是不可见的风,偏偏在她的眸中有了朦胧的轮廓,那缕风像极了飞廉的囫囵模样,方一触到水面,便浮起细碎的水花,瞧着温软无害,可流淌到龙舟之下后却水声渐大,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百里家的龙舟登时不受控制的剧烈晃动起来,顷刻间便被其后的龙舟追上越过。
“水蔓菁”定睛瞧向水面,眸中蓝芒闪过,清楚的瞧见平静的水下却暗潮汹涌,掀起一阵阵巨浪,将龙舟摇晃的无法寸进,几欲倾覆在河中,她牵起唇角,冷然一笑,这水家的获麟**还真是玄妙,竟能将水下的情形瞧的如此清楚。
而舟上桡手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划动双桨,却惊觉竟是无济于事,双桨仍像是不受控制般胡乱摆动,而龙舟在漩涡中连连打转起来。
空青连连掐诀,一道道青芒没
入水面,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用处,他在心中暗叹,自己仅剩的这点修为法力果然用处不大,看来这一场是要输定了。
见势不妙,“水蔓菁”冲到了河边,指尖轻点,一道蓝芒没入河中,平静水面之下的滔天巨浪顿时平静了几分,她大喜,这获麟**果然有御水之妙用,有了今日之事,想来今夜会顺理成章了。
百里家的龙舟借势急速向前追赶,百里风见状,一记法诀打出,隐藏在水中的那缕微风见涨,原本囫囵的飞廉模样亦清晰凝实,平息下来的细碎水花竟狂涨为滔天巨浪,将龙舟掀的剧烈晃动,竟甩了两名桡手掉落河中。
围观之人惊呼连连,眼见着百里家便是要追不上了。
“水蔓菁”的衣袖随风翩跹,源源不断的蓝芒没入水中,此消彼长之下,那只飞廉并水下的滔天巨浪皆安静下来。
虽少了两名桡手,但此番百里家挑选的桡手皆是忠勇坚毅之辈,困境中反倒生出一股不服输的闯劲儿。
空青侧目望了“水蔓菁”一眼,见她手上法诀不断,额上渗出滚滚热汗,便知她支撑的十分艰难,他手上鼓声渐响,桡手们更是划桨划得十分卖力,那龙舟一瞬间便窜出去极远极远。
八十丈,五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
龙舟一丈一丈的向前追赶,离锦绮彩竿越来越近。
“水蔓菁”与百里风之间的暗斗也益发悬在了生死一线间。
百里风神色狰狞,额角青筋凸起,脸颊上的肉突突突跳个不停,望之面目可怖。
而“水蔓菁”俏脸儿煞白,额上滚滚细汗连成片,指尖微微颤抖,已是强弩之末了,但仍咬着牙将水家的获麟**催动到了极致。
终于,百里家先于蒋家半步触到了锦绮彩竿,拿下了今年龙舟竞渡的头名。这一场龙舟竞渡以百里家险胜,夺得今后四年兖水码头经营权而告终。
天坛山禁地之中供着数十盏灯,每一盏灯都刻着不同的花纹,望之古朴玄妙。灯上所燃烧的是鲜红似血的蜡烛,那蜡烛中的灯芯儿格外罕见,乃是养在禁地的那些姑娘,十六年来每日梳头掉下的头发所制,而蜡烛却是蜜蜡混合了姑娘的精血,此地阴气森森,看起来十分森严神秘。
每一盏灯都相和每一个姑娘,十六岁那年点燃,人死灯灭。
这一日,数十盏灯中的一盏蓦然红光大作,其间一只麒麟隐现。
方海族长见到此景后,心底狂喜,可脸上却不露分毫,只冲着水桑枝淡淡道:“桑枝,你与老夫打个赌可好,赌一赌水蔓菁觉醒了水麒麟血脉后,还能活多久。”
此时的水桑枝已全然不是“水蔓菁”离开时的那般模样了,此时的他气息衰败,整个人散发着濒死的颓败,阴冷的风穿过他花白的头发,看上去竟比花甲之年的方海还要老上几分,他语出
平静:“族长从来算无遗策,属下认输。”
方海族长笑道:“看着灯火的模样,水蔓菁仍在兖州城中,那么,就将她带回来罢,她这一身精纯的水麒麟血脉,岂可浪费。”
水桑枝定定望住那盏灯,淡淡道:“她脾气倔,只怕宁可毁了这一身血脉,也不肯回来。”
方海族长笑意更甚:“获麟**修炼大成,不能动情,一旦动情,情越深而心越痛,心越痛而心越恨,最终因爱生恨。桑枝,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便看看她是何等的生不如死罢。”
暮色四合之时,百里家前庭后院皆灯火熠熠,前厅大摆筵席,庆贺百里家胜了这场龙舟竞渡,男子们觥筹交错,而女眷则笑语晏晏,十分热闹,只是这言语交锋间,隐含你来我往的杀意,一席饭吃的是费心又伤胃。
这热闹喧嚣随风飘摇,传到后院,掀起一阵白日里尚未散尽的滚滚热浪,这热闹与百里家的每个人都有莫大的干系,唯独与“水蔓菁”毫无关系。
她如今顶着个婢女之身,原本是该在宴席上在空青身边随侍左右,但她心中另有谋划,以白日里耗费了过多心力,有些虚弱劳累为由,歇在屋内。
此时,“水蔓菁”听着这热闹喧嚣,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慌张,她定了定神儿,调好了一壶醒酒茶,随即盘膝而坐,一记法诀落于那白瓷五彩团花提壶上。
一束红芒将此壶团团围住,凝成一滴赤金色的珠子,一个闪动没入壶中,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响起悠长轻灵的凤鸣之声,提壶颤动不止,从壶嘴处喷出一羽赤金色的翎羽,那翎羽金芒大作,在虚空中极快的左右扇动,凝成一只玲珑天凤,羽翼大张,每一根翎羽上,皆布满了跳动不止的赤金光芒,璀璨异常。
“水蔓菁”口中念念有词,法诀不断,那只玲珑天凤在提壶上略一盘旋,便昂首尖利的嘶鸣一声,再度飞身没了进去,那提壶转瞬安静下来,连那耀目金光也随之敛尽。
困于“水蔓菁”身躯的落葵,冷眼瞧着外间的这些变故,心下一沉,方才此人使的法诀,既非正阳道亦非嗜血道,更非静修,那么,那么,若非此人出自某个隐世不出的上古世家,所修乃纯正的上古仙法,那便是此人根本不是个人族,而是个妖族,念及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是妖族,那麻烦可就大了。
“你果然聪慧过人,竟从这再寻常不过的法诀中,猜出了我的来历。”就在落葵神思流转之时,耳畔突传一声冷笑,“水蔓菁”笑容阴森的凑到她的跟前,凤眼傲然,轻轻喋笑:“你就不想问问我的来历么。”
落葵冷冷瞥了她一眼,语出平静:“不想。”
“水蔓菁”狠狠哽了一哽,森然道:“待你看到了今夜之事,只怕便不会这样想了,落葵,你可千万莫要睡着了,否则错过了生路,你可别怨我。”
第二百三十三回 幻境(十五)
今夜之事,甚么事,落葵微微一怔,心下沉的益发厉害了,听此人所言,像是今夜会有甚么大事发生,且关乎她的性命,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边催动法力,抵御此消彼长的情愫之丝,一边分神看着外间的动静,谋定退路。
夜色渐深,晚风里带着醉人的栀子甜香,吹进杳无人声的院落,这院子里的凌霄花沉沉睡去,一阵风过,紧紧收拢闭合的花盏像是被惊醒一般,掀起零落花海,橙红色的光晕被风狂卷落地,凄凄艾艾的消散在夜色中,凋谢了满地残红,满目萧条。
“水蔓菁”听着院落中花盏凋零的扑簌轻响,栀子花的甜香熏得她有些迷离醉意,她趴在黑檀木雕花六角桌上,百般聊赖却又心慌意乱的撩拨一盏灯烛,手边的那壶醒酒茶温了又温,她伸手摸了摸壶嘴儿,此生所求皆系于此茶,不得不谨慎斟酌。
夜半时分,连虫鸣之声都渐渐低微,只余下轻响,如同夜花初绽。阿奈才扶着醉意深沉的空青回来,带进满身夜露,犹存白日的炙阳余温。
“水蔓菁”慌忙起身,伸手扶扶过步履踉跄的空青坐下,回首对阿奈道:“我在这就好,你回去歇着罢。”
阿奈抿了抿唇,纤腰一扭,转身打帘儿出了门。
这屋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水蔓菁”俯下身子吹灭了两盏灯,四下里登时暗了几分,多了些许旖旎之感。
空青怔怔望着“水蔓菁”的背影,这水家的姑娘,骨相都有几分清绝之意,他眸中的迷离醉意消失的无影无踪,转瞬清明,轻轻含笑道:“蔓菁,今日,多谢你了。”
“水蔓菁”一边铺床,一边回首笑道:“我们水家的获麟**,旁的用处没有,就是御水极为好用。”
空青微怔,获麟**四个字如同惊雷,此法亦是水麒麟一族的功法,但却是旁门左道的双修之术,素来为此族之人所不屑,凡修此功法的姑娘,莫不是双十而亡,他似乎有些明白水蔓菁之前所言的若还活着是何意了,原来,她是知道了此功法的致命之处,才会冒死离开天坛山,她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才会不肯轻易嫁他,他不禁心间微痛,隐隐含情道:“夜深了,你也累了整日了,别忙活了,歇一歇。”
“水蔓菁”正在铺床的手微微一顿,回首娇憨笑道:“山鬼,你头疼么,那壶里是我熬的醒酒茶。”
空青不疑有假,只知道这茶是落葵亲手熬煮,他缓缓斟了一盏。
困在“水蔓菁”身躯里的落葵见到此景,疯了一般大喊起来:“空青,空青,别喝,那茶里有毒。”
“别叫了,没用的,他听不到的。”落葵耳畔传来“水蔓菁”的冷笑,她心中顿生绝望,是了,自己困在此处,所言所行皆是徒劳,她无力改变甚么,连逃出这牢笼都做不到,她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绝望,从未有一刻如这般不舍空
青,只这一瞬,情愫之丝如藤蔓般攀援而上,将灵台牢牢禁锢其中。
落葵大惊,连连掐诀,口中法诀陡然变得犀利,将那如潮水般的丝线斩断推开,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
“水蔓菁”不屑的挑唇一笑,回首却见空青连灌了数盏茶,那壶中的茶水见了底,她忙趁热打铁道:“饮了茶就早些安置罢。”
夜深人静,屋内灯火昏暗,烛影绰绰,映照在“水蔓菁”脸上,那一抹绯红就像空青心头的朱砂痣,他眼前有些恍惚,求而不得那的人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他疾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睫,呢喃了一句:“落葵。”
“水蔓菁”心头一悸,酸楚如水漫过心间,她愣了半响,方才眸光厉色一闪而过,落葵,便是落葵又如何,她轻轻低头,额头抵住空青的额头,轻声道:“是我。”
空青眸中一片迷离,只觉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心中那个人,他要不顾一切的握在手中,再不放手,他伸手一捞,将“水蔓菁”捞在怀中。
像是一阵风过,屋内烛火倏然熄灭,黑漆漆的屋内蓦然多了两束赤金光芒,光芒渐渐敛尽,露出一龙一凤的虚影,夜风徐徐而过,那水红色满绣合欢花帐幔缓缓滑落,龙凤虚影虚空中渐渐凝实,有两道微光从虚影中剥离而出,化为一枚赤金色的圆珠,嗖的一声划破夜空,消失在这片幻境中。
青州城,不越山脉外的密林深处,盘膝而坐的高冠男子蓦然睁开双眸,从袖中取出那枚巴掌大的阵法,轻点之下,那阵法金光大作,浮在了虚空中。
随后,虚空中传来破空之声,一枚赤金色圆珠落在了阵法中,化为一对娇小玲珑的龙凤虚影。
高冠男子顿时大喜,单手微晃,指尖多了一羽玲珑凤翎,那凤翎迎风见长,荡漾出一圈圈金波,将阵法和龙凤虚影淹没其中。
“轰隆隆”数声巨响,密林上空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几道闪电划破夜空,这片漆黑如墨的夜空顿时亮如白昼。
这片密林早已落光了叶子,空落落的枝丫在电闪雷鸣,狂风飞卷之下摇摇欲坠,最终不堪重负的尽数倒伏在地。
不多时,雷鸣之声渐消,闪电化作一道道淡金色的微光,渐渐消弭在夜色中。
凤翎包裹着阵法飞跃回高冠男子的掌心,一对龙凤虚影赫然铭刻在阵法中央。
高冠男子将此物郑重其事的收入袖中,长长吁了口气,叹道:“礼成了,半夏这回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这回,看他还能如何赖了这桩婚事。”
五彩鹦鹉摆了摆头,尖利的聒噪道:“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不会放过小帝姬。”
高冠男子畅快笑道:“不放过又能如何,本源之力已然种下,此生此世他都只能娶半夏一人了,若他敢动半夏一个手指头,我这大舅哥自然也不会放
过他的。”
五彩鹦鹉嘎嘎大笑:“就是就是,咱们族中除了你这个大舅哥,还有二舅哥三舅哥,不过算起来,还是比他们族中的大哥少了几个,会不会打不过。”
高冠男子恶狠狠的剜了五彩鹦鹉一眼,不屑的啐道:“真是个傻鸟,打群架靠的是人多么,靠的是拳头硬。”
北谷国太白山,是这世间诸山中最为秀杰的一座,因山势险峻奇高,一山呈四时之景,山脚炎夏山腰春秋,而山顶处则冬夏积雪,银光四射,百里可见,望之皓然,素有“阴崖皑皑积古雪,绝壑长松几摧折”之盛景,可即便是如此的终年积古雪,但此山仍旧以灵气茂盛,盛产灵花灵草与灵兽,被世人尊为修仙圣地。
主峰南侧的山坳里,凝着一汪清波荡漾的湖水,月华下波光粼粼,四围青山白雪皑皑,在湖心投下深黑而诡谲的倒影,夜色深沉,湖面上不知何时弥漫开一层刺骨寒冷的雾气,咫尺之间亦不可视物。
不远处蓦然响起狂风席卷山间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极快的掠过湖面,顿时雾散水清,一枚此山特有的独叶草驭风而行,这一点凝翠飘飘荡荡,穿过冷薄的雾气,落在了湖心,打了个旋儿,随水向远处荡漾。
就在此时,低矮的灌木丛中窜出一道玲珑黑影儿,如离弦的箭一般,点过水面,划出点点水中惊鸿,那枚凝翠的叶片转瞬便没入黑影儿,随即,那影中发出“啾啾”之声,掀起沁人心脾的烟波,冲天而去。
那道黑影在湖面略一盘旋,掠过那座终年寒冰覆盖的北峰,随即俯冲而下,掠过刀劈剑削,深不见底的悬崖,没入一个隐蔽的岩洞中。
那岩洞死寂而深幽,不知蜿蜒曲迥直至何处,而洞顶倒悬着形态各异的冰柱,点点蓝芒从冰柱深处不断漫出,随后在虚空中消散无形,将整条岩洞照耀的一片幽蓝。
岩洞中纵横阡陌的岔道众多,而黑影却视若无睹,在岩洞中快如闪电的疾冲,灵巧的避开所有低悬的冰柱,漾出一道湛蓝的涟漪。
最终,黑影疾冲到岩洞尽头,落于一块悬浮于虚空中的巨大冰柱上,那冰柱状若满月,边缘打磨的十分圆润光滑,表面一线线蓝芒如棋盘交错,形成一幅巨大的地图。
黑影立于冰柱之上,张口一吐,那枚独叶草落在了地图中。
冰柱上的蓝芒像浪涛般翻滚奔腾,将那点凝碧卷在其间,只听得微风过处的沙沙声轻响,那凝碧转瞬消失不见,而蓝芒顿时安静如昔下来。
黑影再度发出“啾啾”之声,迅敏的冲出了岩洞,没入黑漆漆的灌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小妖女,快跑,快跑,快跑。”声嘶力竭的惊恐大喊划破帘幕,震得薄透的窗纸扑簌簌响动不止,连床头海棠木雕花小几上供着的青瓷小灯,原本暗淡的烛火也狠狠的晃动了几下,最终在飘摇中熄灭了。
第二百三十四回 幻境(十六)
帘幕被一双手狠狠扯开,露出身着月白寝衣的江蓠,满头是汗,眸光寂寥的转了转,伸手扯过跟随他出生入死许久的灰鼠刻丝斗篷,裹在了身上,在窗下静立良久,他猛然推开窗,凛冽的长风浩浩然然直入窗内,宝蓝色乌金云绣帘幕被重重掀起一角,立在窗下的他心头一悸,幽幽叹息道:“小妖女,快跑。”
江蓠像是仍沉浸在方才的梦魇中,难以自拔,惊惧与担忧齐齐涌上心头,她的仇家那样多,比世人皆嫌晦气的扫帚星还要多,可如今她的修为那样低,低的比蚂蚁还要弱小可欺,不知何时便会遭了毒手,他心中生出执念,想要顷刻间便飞去青州,护她周全,可他不能,所谋之事刚刚有了些许眉目,他丢不开这一切,回来后,他绝口不提那段过往,绝口不提落葵,即便是身边亲信,也全然不知那些时日的内情,这一切,皆因正邪之分,深如沟壑,他不能给彼此惹来泼天大祸。
“少主。”崖香突然推门而入,躬身道:“少主,有动静了。”
江蓠回首,平静道:“说。”
“在满月湖,是啾啾溪燕。”崖香抖了抖肩头的轻雪,张开手,掌心中静静卧着一羽乌黑翎羽,闪着微光。
江蓠仔细端详了片刻,沉声道:“去了何处。”
“去了北峰下的悬崖,那里有一处岩洞,罕有人迹,故而一直未能被人察觉到。”崖香轻声道。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江蓠阴森道:“查出是谁了么。”
崖香将那翎羽递到江蓠鼻下,轻声道:“少主闻闻。”
啾啾溪燕是太白山中最常见的鸟雀,擅飞行与隐匿,这一羽乌黑的翎羽,便是此鸟的尾羽,微光闪烁中,一缕缕异香悠然而出,若有若无,似香非香,十分奇异。
“是昆仑紫真檀。”江蓠冲着鼻尖儿轻轻挥手,让那香气直入心脾,转瞬,他猛然狠厉道:“暗中将天一殿中所有的人都细细详查一遍,不可放过半点儿异样。”
“那,宗主夫人呢。”崖香略微有些迟疑,宗主夫人虽是宗主的后娶之妻,但甚得宗主的喜爱与信任,一旦惹恼了她,只怕后患无穷,连少主也无法幸免。
整个屋内极静,静的如一潭死寂深水,可江蓠心中却波澜骤起,那不安,如同太白山上肆意生长的野草,如同荒废许久的陋室中呛人的灰尘,密密匝匝,无孔不入。
“查,都查。”江蓠平静道,心潮却已起伏,莫非落葵那些日子所说的话,果真一语成谶了么,鬼魅既已露出行迹,那么必定无法逃出自己的掌心,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一缕微光从指缝间漏了下来,掌心中隐现一枚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
夜色中的太白山有些骇人的陌生,暗潮在一重又一重寂寥山影中无声涌动,危机在一丛又一丛森然树影中悄然四伏。
而红芒流转,青州不越山脉下的幻境中,已是另一番光景。
天边微明,初阳澄澈如金,穿透高大挺阔的梧桐树冠,在院落中流淌洒落,浓阴翠翠在地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儿。
日影静移,透过青碧色的窗斜入屋内,水红色的轻纱帐幔一起一伏间,像凭空燃起一把灼热烈焰,烈焰间朵朵的合欢花翩跹生姿,恍若清媚无双的美人,在晨阳中初绽笑颜。
空青自迷蒙中醒来,眼前仿佛多了个陌生女子,背身而卧,光洁的肩头上烙印一羽凤翎,赤金的光芒晃得他有些眼晕,他揉了揉双眸,才惊觉自己没有眼花,旋即慌张起身,一挥手,一袭天青色长衫裹在了身上。
床榻上的女子听得动静,转过身来,露出那张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脸庞,望着他目瞪口呆的震惊模样,女子挑唇戏虐一笑:“六殿下,你醒了。”
空青紧紧蹙眉,大惊失色道:“你,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落葵呢。”
女子轻点眉心,一羽凤翎裹着个姑娘落到地上,她努了努嘴,笑道:“六殿下慌甚么,这不是么。”
昨夜的情景,一丝不落的看到了落葵眼中,万千复杂的情绪汹涌袭来,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抵御情愫之丝的纠缠,她早已法力枯竭,心神崩溃之下,她终于没能抗住情愫之丝的疯长,眼睁睁的任凭此物禁锢了灵台,一点点吞噬起她的心智。
此番骤然被放出,终于挨到了踏实而冷硬的地面,她狠狠打了个激灵,竟有了一瞬的清明,眸光绝望的望住空青,艰难的张了张口,终是一言未发。
空青顿时心生不祥,沉下心思略一调息,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神魂,惊觉神魂中竟种下了一丝凤族本源,脸色突变的厉声大喝道:“半夏,你对本君做了甚么。”
落葵转眸相望,那名唤半夏的女子,早已换了张脸孔,只见她长眉入鬓,一双明眸微微上挑,透出清媚而又端庄的气韵,那赤金色的复微微一转,便是贵气难掩的风姿。
半夏听得此言,身形飞转,漾起一阵刺目金波,旋即身披一袭明紫色凤翎华服,端方无双的立在了空青面前,红唇微挑,傲然一笑:“这种事,我一人如何做得来,你的神魂中有甚么,你清楚我也清楚,而我的神魂中有甚么,你装糊涂也是没用的。”
空青退了一步,薄唇紧紧抿着,眸光流转,杀意凛然,他单手轻晃,握住一柄赤金长剑,不假思索的直直刺向半夏的心口。
半夏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招,竟不躲不闪,任由那剑尖儿刺入她的心口,随即忍痛惨笑道:“六殿下,我死不足惜,你身居高位自然不会受罚,可你的阖族上下便要替你受过,还有她。”
“你,你还要做甚么。”空青闻言大怒,打断半夏的话头,将长剑向前一递,赤金色的血顺着剑尖儿缓缓渗出。
半夏痛的倒抽一口冷气,那双赤金复定定望住落葵,忍痛奚落笑道:“她的生死,在我的一念之间,更在你的一念之间。”她偏着头,望向空青:“六殿下,你以为,我会狂妄到孤身来此么,你以为,杀了我,便万事皆休么。”
空青大惊,猛然退了一步,将长剑抽离半夏的心口,带出一串赤金血珠,划破虚空中漾起的一线轻尘,血珠落在地上,微微晃动,发出金玉之声。他缓过一口气,将面无人色的落葵揽入了怀中,轻轻附耳道:“别怕,有我在,我带你出去。”
落葵周身战栗不止,并非因恐惧,而是来自于震惊,震惊于眼前二人的身份,震惊于那情孽的可怕,在自己直面空青的转瞬,仅存的一点清明已被吞噬殆尽,心中难以抑制的对他生出万千情丝,她勉力克制,可冷眸依旧漾出火热的光。
空青察觉到落葵的异样,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略一沉凝,破口骂道:“半夏,你对落葵做了甚么。”
半夏喋喋笑了起来,微微上挑的明眸弯成了两道眼缝,奚落道:“情孽喽,我将你二人当年的情孽种到了她的灵台上,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就算是情不由己,她此生此世,都只能对你一人生情,六殿下,如此大恩大德,你可有甚么能够回报于我。”
空青勃然大怒,深眸愤恨的瞪着半夏,绝望的怒斥道:“半夏,本君就是死,也绝不娶你。”
半夏清媚无双的笑道:“那又如何,六殿下不肯娶我,也绝娶不了旁人,你我就这般相恨相杀,就这般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哦,对了,我还可以看着你悔恨终生,多好啊,或许,这是我余生中唯一的乐事了。”
空青垂下头,望住落葵,只见她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紧咬牙关,显然在苦苦抵御那情孽的侵蚀,原来,原来这一世,即便种下了情孽,即便受尽折磨,她也不肯对自己生情,他的心神转瞬崩溃,在失去她的岁月中,他将所有无法言说的话诉诸笔端,把那一份戛然而止的情愫结成了个死扣,成为心中迈不过也放不下的一道坎,他曾经千百次的想过若再度重逢,定要宁愿今生今世深情无归处,也不愿一如当年般浅喜变淡薄,可事到如今,这重逢成了孽缘,这深情成了枷锁,他与她,终是逃不脱陌路人的宿命。
瞧着空青神情艰难,瞧着落葵受尽折磨,半夏笑的更加娇艳明丽,眼角沁出一串泪珠,散发着幽幽金芒,笑语中透着无尽冷意,狠狠的在空青心上补了一刀:“六殿下,如今这幻境已然无法做的圆满了,若你想叫她安安稳稳的离开此境,少不得还的与我联手一回,当然,若你想送她上路,少受些折磨,我,乐见其成。”
从始至终,落葵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不肯转头望上空青一眼,她怕,怕说出的话情意绵绵,怕那一眼万年,怕即便自己不开口,心事也会从眸中跑出来。
第二百三十五回 幻境(十七)
空青深眸一缩,微冷的眸光在半夏身上巡弋片刻,他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联手二字是何意,如今他的修为被压制的极低,唯有与她将双魂彻底交融,借助她的凤魂之力,才有可能破境而出,可他素来心智冷硬,不受威胁,淡然笑道:“半夏,你不必以此要挟本君,本君的修为寿数不是个笑话。”言罢,他长袖飞卷,便要带着落葵离开此间。
“空青。”半夏溺在灼热的晨曦中,明紫色的华服原本是最明艳华贵的颜色,可此时却益发的冷寂孤独下来,她声嘶力竭的冲着空青的背影疯狂大喊道:“空青,你疯了么。”
“疯的是你,不是我。”空青身形微顿,他是疯了,在得知落葵被种下情孽的那一刻,他就疯了,凭着落葵冷硬的心性,一旦种下此物,便意味着他无论做些甚么,付出甚么,与她都终究只是陌路人了,原本双魂融合便非他所愿,他恨极了半夏,如何还肯与她作甚么联手之势,他身形一个闪动,带着落葵,离开了这间院落。
落葵被空青的长袖卷过,身不由己的跟着他一路前行,事已至此,她竟出人意料的勉力维系一丝清明,不断的回想此事的始末,这女子所用之术,显然是凤族之术,长和国的尤氏家族,乃凤族的人族后裔,只是她的修为,显然并未区区人族后裔所能达到的,而她对空青口称六殿下,这个六殿下,究竟是长和国的六殿下,还是,还是妖族的六殿下。
晨起的风尤有些凉意,在耳畔簌簌而过,她心中狠狠打了个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人族弱小,灵气稀薄,素来为妖族所不屑,也甚少踏足这片人族之地,若他真是妖族六殿下,那么费尽周章的混进水家,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果真如苏子所言,他所来并不为事,只是为人,落葵缓缓回首,只见半夏周身被金光环绕,在后头紧追不舍,她心下沉重,莫名其妙的便招惹了这样的大敌,只怕以后永无宁日了。
此时的兖州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晨起的人在街头熙熙攘攘,见到三人御空而行的身影,莫不是惊吓的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人认出了空青的身份,纷纷指指点点说个不停。
兖州城中,一座高塔直入云霄,此塔呈母子相托状,塔身达数十丈之高,乃兖州城中最高之处,登高望远,满城风物尽收眼底。
阵阵轻灵的铜铃声在风中幽幽盘旋,如同梵音袅袅,明亮的阳光在白玉栏杆上静静流淌,微风穿过几杆交相掩映的翠竹,那竹叶修长,如一汪碧水荡漾,疏落清爽的草香给炎夏添了几丝凉爽。
据苏子所言,破境而出有三法,上上之选便是将幻境做的圆满,消除了水蔓菁心中的恨意,此境自然消弭,空青起初也是探明了落葵如今正是水蔓菁,才会心无旁骛的去结识她,去促成此事,谁料人算不如天算,竟被人李代桃僵。而其二则是摧毁幻境的阵眼,幻境自然
消失,至于下策之选,便是强行撕裂幻境而出,只是此法恐会对落葵与郁李仁有所损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幻境的阵眼便是这座兴隆宝塔,只是,摧毁此塔并非易事,塔外的阵法乃是水麒麟一族的四象绝阵,能够变换雷电云雾四景,而破除此阵,所消耗的不止有法力,还有寿数,这也是空青入的幻境,起初并未选择此法的缘由,毕竟消耗了法力可以静养调息,折损了修为尚可重修,而短了寿数,却是难以补回了。
空青在塔前静立良久,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掐了个诀,一道手臂粗细的青芒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重重砸到塔身之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只这一下,塔身上荡漾起一层蔚蓝色的涟漪,悠悠荡荡充斥整座兖州城,顷刻间,这座城和城中之人,像是被雾气尽数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雾气丝毫没有停歇之意,从兖州缓缓弥散开来,将幻境中的一切尽数湮灭,只留下这座荒草凄迷的兴隆宝塔,和塔下的空青二人。
就在此时,一道白芒从远处激射而来,转瞬没入落葵的袖口。
空青察觉到了异样,回首诧异道:“落葵,怎么了,方才那是甚么。”
落葵紧紧蹙眉,狠咬着下唇撇过头,不肯看他一眼,亦不肯与他说上半个字,只小心摩挲着袖口,心下微沉。
空青哽了一哽,神情有些悲戚,周身一阵青芒荡漾,已恢复了从前那般模样,一双深眸神情复杂,静立良久,荒草在风中摇曳,发出寂寥的簌簌声,应和着兴隆宝塔上的清脆铃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如同雨打芭蕉落闲庭,咚咚作响,震耳发聩。他在这相对无言的尴尬中默默回首,双手翻飞,一枚青色圆珠悬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兴隆宝塔已变了模样,像是被一片乌云层层裹住,其间电闪雷鸣,邪红的闪电在兴隆宝塔上不断跳跃如蛛网般密密麻麻,最终汇聚成一片猩红色的闪电汪洋。
空青遥遥轻点,青色圆珠一个闪动,迎头撞到了闪电之上。
“嗵”的一声,如一块巨石重重砸入水中,那片赤色汪洋被激起滔天巨浪,在兴隆宝塔形成片呼啸翻滚的光幕。
而青色圆珠只在光幕上砸出了个凹陷,一阵滚动后,便被邪红闪电层层缠住,再无法寸进半分。
空青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眉心处浮现一只龙影,金光大作迎风见长,周身的气息强大的骇人,他指尖冲着龙影遥遥轻点,一点金芒从龙影中呼啸而出,随后融入青色圆珠中。
青色圆珠内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龙吟之声,那大片大片的青芒在闪电中疯狂席卷,如同夜色中的点点萤光,虽然微弱,却有着罕见的摧枯拉朽之力,能够照亮无边无际的黑暗。
光幕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如蛛网般的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光幕。
此良机,空青狠狠催动法诀,正欲在光幕上撕开一条口子,可“轰隆隆”一声巨响过后,那光幕却诡异的光华陡转,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只见一朵朵白云开在塔身周围,被朗风吹过,宛若堆起千层雪,漫天霞光如练,烈烈绽开细碎如金的光影,而荒草凄迷出,蓦然多了些许山峦叠嶂,溪水潺潺,端的一副仙家福地,令人神往。
落葵在不远处静立,冷眸闪动,这封魂阵乃是她亲手所布,自然知道这幻境的厉害,更清楚破除这阵眼所付出的代价是寿元,空青的修为极高,高到足以强行撕裂幻境而出,可他却偏偏选了这种伤及自身的法子,想来他是唯恐强行撕裂幻境,会对她有所损伤。她凝眸望住迎风翩跹的衣袖,那许久未曾出现的淡薄熟识感,再度蓬勃而出,这个人,她像是早已认识了千年万年,也分别了千年万年,如今再度重逢便是圆满,她不住的告诉自己,这念头乃是情愫之丝所扰所生,并非她心底真实的念头,她一言不发,勉力克制住想要冲过去的脚步。
就在此时,塔身上的朵朵白云极快的挪动聚拢在一处,结成大片六角霜花状的阵法,整个阵法晶莹剔透,倒映出兴隆宝塔的模样,阵法上符文闪动,禁制重重,显然是无法轻易破除的。
而光幕上的裂痕转瞬修复如初,而那枚青色圆珠陷入了阵法中,如同一头扎进了棉花中,连龙吟之声也变得闷闷的,无法传得更远。
空青脸色蓦然一白,决然的抬手,再度从龙影中剥离出一片金芒,比方才气势更甚,直冲青色圆珠而去,而在金光被剥离的一瞬间,龙影变得气息微弱微弱下来。
“空青。”一声慌张焦急的大喝在他身后响起,旋即金芒飞快的掠过,将那已激射到青色圆珠旁的金芒一卷,倒飞而回,重新融入龙影。
随后,一只气息强悍的天凤落于兴隆宝塔之上,赤金色的羽翼大张,绚烂的光芒遮天蔽日。
半夏缓缓落到空青身侧,双手飞快的掐诀,一串串悠长凤鸣从天凤口中远远吐出,兴隆宝塔之上的白云霞光山峦溪流,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层灰色光幕也变得稀薄起来。
空青脸色突变,诧异的望住半夏,只见她满脸焦急,神情担忧,心中不禁微沉,他眼中的半夏,素来端庄自持,冷酷决然,她与从前的落葵有极为相似之处,皆是心里除了本族,从装不下旁的人和事,只是,半夏更为狠毒一些,只要与己有利,旁人的性命,她说舍弃就舍弃,故而他从不与她亲近,只因她视旁人的性命如草芥,早晚有一日,也会视他的性命如草芥,可他全然未曾料到,今日的半夏竟没有坐视不理。
半夏目不斜视,厉声喝道:“还不快帮忙。”
这一声厉喝令空青回了神,他忙镇定掐诀,那龙影转瞬跃到了兴隆宝塔之上,与天凤并肩而立。
第二百三十六回 禁锢情孽
青州城,不越山脉外的密林中,黄昏时分,刺骨的风在林中呼啸而过。
高冠男子袖中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凤鸣,他紧密的双眸猛然张开,抬头望了望高远的天,肃然起身,长袖一甩,那巴掌大的阵盘转瞬跃到了虚空中,只见上头布满了细碎的裂痕,他大惊失色,紧紧蹙眉道:“怎么,这幻境怎会如此快便被破了,怎会如此。”
五彩鹦鹉扭了扭脖颈,在他的肩头来回踱步聒噪道:“他果然是个疯子,发起狂来连自己的命都不用要了,竟用自己的寿元去破除阵眼,疯子,大疯子。”
“轰隆隆”数声巨响震天动地,冬日里响起了罕见的旱天雷,明亮的天也随之阴暗了下来,一捧捧漆黑的墨色在天际不断的泼洒,氤氲开大朵大朵墨色的花,阵阵阴风在密林中穿梭,摇动的枝丫几乎曳地。
惨白的闪电割破漆黑如墨的天,闪电中像是藏了双手,将虚空狠狠撕裂开一道狭长缝隙,凤鸣之声悠长的穿透虚空,直入人的耳膜。
高冠男子脸色突变,青白一片,连连跺脚道:“这个傻丫头,傻丫头。”他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飞身冲向了裂缝的光明之处。
青州不越山脉寒潭之下的骐麟观内,红芒流转,阵阵轻微的爆破声过后,一道道细碎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光幕,只一瞬间,那光幕便完全破碎了,而里头的红芒似水波轻漾,几番流转过后,极快的消散不见了。
此时的落葵被一缕红芒裹着,在虚空中飘飘荡荡,缓缓下落。她只觉心里身上都累到了极点,汗水浸透了衣裳,又湿又凉的黏在身上,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眼皮子越发沉重,连睁开双眸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子苓若是看到你被打得半死,一定会后悔犯懒没有与我一同来,少了多少下酒菜。”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落葵惊得猛然睁开双眸,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一个人影,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不知置身于何处。
她挣了几挣,却只觉从骨髓深处渗出阵阵剧痛,一时之间竟无法从这片白茫茫中挣脱出来,耳畔却再度传来嬉笑之声:“你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伤的还是不重,喏,这药是师尊让我给你捎来的,他老人家还真是料事如神,竟算准了你会被打个半死。”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这是你的四师兄,也是师尊让我给你送来的,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既然你被打得半死,想来也没力气收拾什么了,往后打杂的事便让他做,做不完就不许走,不必顾及他是个甚么身份,你只管养好伤便是了。”
落葵秀眉微挑,满心疑惑,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所说的内容更是十分熟悉,只是千头万绪的,一时半刻的竟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说过这些话,还未来
得及多想甚么,那个声音又惊又怒的响起:“死丫头,亏我巴巴的跑来给你送人送药,你还敢打我,早知就再晚来会儿,让你掉在地上摔个筋断骨折好了。”
话音方落,那红芒却在顷刻间散尽了,而落葵,眼看着便要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从半空中的青衫男子陡然身形一转,迎了上去,伸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眸光如蛛丝般缠在她莹白的脸上,深眸凄凉,一副欲言又止的艰难神情。
落葵吃了一惊,微微侧目,这情景,令她灵台一晃,那原本安静下来的情愫之丝,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停的疯长席卷,她侧过头去,躲开空青的眸光,连连催动法力,将情愫之丝远远推开。
虚空中红芒散尽,落葵与空青二人立在了厅堂内,此时的她已神情如常,仍是那般清辉微冷的模样,只是脸上没有半点好颜色,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刚在地上站定,苏子便迎上来,焦急问道:“怎么,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出来了,老郁呢,郁李仁呢,掌门师兄呢,他,他怎么还没出来,他人呢。”
落葵喉间涌起腥甜,强忍下翻江倒海的痛感和恶心,琉璃珠子般的冷眸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从他怀中挣扎而出,身形狠狠晃动,一头栽到了苏子身上,小心捏着袖口,那双冷眸中的痛楚之色再难以掩饰,忍痛低声附耳道:“在这,在这里,一切都好。”
落葵微微颔首,终于望住空青凝神道:“青公子,我需用秘术疗伤,请你回避一二。”
空青一时无言,只好转身离开,在厅堂中,一盏接一盏的灌着冷茶,盘算着事到如今,还能做些甚么来挽回。
山腹中灯影绰绰,燃了上好的凝神静气的安息香,落葵拥着厚厚的锦被,靠坐在床头,斟酌了片刻,将幻境中的一切详说分明,万般酸涩的眸光深藏眸底,冷眸平静,言语微冷道:“苏子,我要催动百蛊之虫来禁锢吞噬情孽,你,替我护法。”
苏子心间掀起惊涛骇浪,他并未料到幻境中竟会生出如此多的坎坷,更未料到此事会牵扯到妖族,可一时之间,他也找不到甚么言语来宽慰落葵,或者说,落葵如今需要的并非是宽慰,他重重握了握落葵的手,旋即起身,双手微微一晃,一道红芒落于二人面前,结成一片巨大的光幕。
他口中法诀不断,光幕上血色凝重,将二人的周身笼罩其中,而光幕上亮起一颗颗赤色星芒,熠熠生辉,赤红的鲜血从星芒中蜿蜒而出,在光幕上布下一层鲜血染透的蛛网,显得格外诡异。
落葵在床上盘膝而坐,单手掐诀,深藏于骨髓的点点红芒,随之沿着四肢百骸的经脉缓缓上行,一直汇聚到灵台之上,凝聚出一朵滴溜溜打转的幽冥圣花,诡异邪红。
她口中吐出一段晦涩的法诀,眉心处的虫影蓦然光芒大作,直直沉入灵台
上的那朵幽冥圣花中,那花竟然只是红芒凝聚而出的虚影,与虫影重重相撞,发出闷闷之声。
随后,那虫影狰狞着大张的嘴,一口口将这花之虚影吞噬殆尽,虫影嗡鸣一声,血色在虫影上缓缓凝结,随即与其融合在了一处。
此时的落葵微阖双眸,不知不觉间,周身荡漾起一层层冰寒至极的薄雾,袅袅上旋,直将这处屋舍充斥的寒意逼人。
苏子周身结了一层薄冰,眉毛眼睫皆挂着蒙蒙白霜,他的有些受不住,忙分神掐了个诀,在周身亮起红芒,那寒意侵体才算消减了半分。
落葵双眸紧闭,额上渗出滚滚冷汗,催动着血化后的百蛊之虫,浸在灵台之上的浓厚血雾中,一口口吞噬雾气。
自打那情孽在灵台上扎下了根儿,生出了漫天遍野的情愫之丝后,灵台便始终被一层凝重血雾包裹其中,落葵便再没见过那情孽的真容了。
随着血雾渐渐变得稀薄,落葵沉下心,终于望见了情孽的囫囵模样,竟早已不是起初种下之时的一簇红芒了。
灵台之上生出一朵艳丽绝伦的花,枝干婷婷玉立,四片浅波状的柔弱花瓣微微卷曲着,散发着世间繁花皆难以企及的美艳,而那鲜红的情愫之丝,便是嫩黄的蕊中不断生出,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血雾散尽,情孽终于完全显露出来,落葵狠狠掐了个诀,百蛊之虫嗡鸣一声,大张着狰狞的嘴,一口口吞噬起情孽,出人意料的是,此花看似柔弱,却极为难缠,每吞下一口,便要耗尽此虫的吞噬之力,而此虫稍作喘息,那情孽便又长上一分,此消彼长之下,竟不见少了多少。
她心下微沉,双手翻飞,虫身下的百足倏然伸展开来,将情孽团团围住,随后,她轻吐了个“禁”字,那百足狠狠向上一抓,不曾想那情孽却扎根极深,这一抓竟未能见效,她凝神思量片刻,随之掐诀,将骨髓中的点点红芒尽数逼出,融入到百蛊之虫中,再度故技重施,情孽终于脱离了灵台,重新化作一簇红芒,被百足牢牢禁锢其中,而那无尽的情愫之丝,在那花枝消失的转瞬,便化为了灰烬,消失的无影无踪。
见此术一击即中,落葵惨白的脸上浮现些笑意,再度催动法诀,百蛊之虫便包裹着情孽,安静的的浮在灵台之上,一口口吞噬起情孽,每吞噬一口,百足便收紧一分,那情孽的红芒随之黯淡一分,只是这变化极为细微,若不细查,实难发觉。
落葵且喜且忧,喜的是百蛊之虫的吞噬之力对情孽的确有用,忧的却是这用处实在微弱,如此吞噬之下,没有三五年,只怕是无法建功的。她定下心思,睁开双眸,定睛望住苏子幽幽道:“好了苏子,我已催动百蛊之虫将情孽禁锢,暂时不会有情愫之丝的困扰了,但至于吞噬干净,却非一日之功,在这期间,我无法动用百蛊之虫出来御敌了。”
第二百三十七回 此生没有如初见
“无妨。”苏子看的心疼不已,他掐诀撤去光幕,伸出两指,在落葵的额头飞快的一探,见她并无旁的伤势,不禁松下口气,在她耳畔轻声道:“今夜咱们就歇在观里,养好了精神,明日再回城,一切有我,你不必忧心。”
落葵微微颔首,疲惫的松了口气,衣袖轻挥,放出一道白芒,落于床尾处,白芒敛尽,只见郁李仁仰面倒在床上,昏迷不醒,而一袭白袍被鲜血染透了,额上一缕白芒暗淡,像是顷刻间便要散尽了。她脸色惊变,忍痛道:“苏子,快,定魂丹在青瓷香炉旁的紫檀匣子里,快,快。”
苏子反手将门紧紧锁住,燃了一炷香,轻烟袅袅竟不似寻常的熏香,闻起来清苦异常,但却令人心神安宁。随后一层层的开箱子取丹药,递水,拿帕子,一丸馥郁幽香的丹药塞到郁李仁口中,灌了水下去,才得出空来颤声道:“掌门师兄这副模样可不行,他如今已无法维持人身了,勉力支撑下去,只怕会魂飞魄散的。”
落葵稳了稳心神,强忍住满身挫骨的疼痛,点了点头,叹息道:“那,你施法罢,待掌门师兄醒来,挠你个满脸花,可与我无关。”
苏子撇嘴赏了她一记白眼儿,随即双手翻飞,一记法决落于郁李仁身上,他的身形眼见着不断的变小,一直化为两个巴掌大小的白茫茫一团,他才松了口气,将那白绒绒的东西放在榻上,扯过锦被裹起来,只露了个白绒绒的脑袋出来。
若非那白团子一起一伏,是个活物,还真会被人误以为是团棉花,苏子克制住想要揪一把绒毛的手,幽幽叹道:“水蔓菁果然厉害,竟然把郁李仁给打回了真身,不过幸好你不惜精血布下了封魂阵,又让郁李仁附了你的身,把她给封印了起来,才没惹出大祸来,只不过你亏损的这些精血,和你吞噬的情孽,折损的法力修为,要好些日子才能补得回来。”
落葵缓了口气,抬手轻抚着白绒绒的脑袋,他原本光滑洁白的皮毛,如今夹杂着血色与泥土,看上去灰头土脸脏兮兮的狼狈不堪,有些地方打着结,有些地方却没了毛,只剩下红嫩嫩的一层皮。她不禁心疼起来,掌门师兄一向最爱漂亮,这一架受了如此重的伤,伤成这样,脏成这样,他醒来看到,只怕自惭形秽的要活不下去了。
就在此时,杜衡轻轻敲门,在门外低声道:“主子,青公子问主子伤势如何了,他,想要进来瞧瞧。”
落葵微怔,旋即冷冷开口道:“请青公子先行安置罢,夜深了,今日就不见了。”
“喏。”杜衡应声称是,脚步渐渐远去
苏子的薄唇紧紧抿着,迟疑道:“听你所言,你与空青似乎有些前世纠葛,真的,就这般算了,不再深究了么。”
落葵闻言,心间一悸,微微生痛,冷薄笑道:“有甚么可深究,前世,与我的今生有何相
干,既无相干,为何要做纠缠,况且我前世既凝聚出了情孽,与他自然没甚么好结果,既然前世我是栽在了他的手上,那么今生又岂能再栽一回,老天爷既然开眼,赏了我个忘却过往,重新做人的良机,我为何不好好活着,好好寻个相伴之人,为何非要在他这棵歪脖子老树上吊死。”
她已将此事想的十分明白,扬眸望住苏子,一字一句说的平静而又决然:“你不必说甚么正是因前世用情极深,今生才苦苦追寻这等话,你我都是明白人,能让人苦苦追寻的,多半前世留有遗憾与亏欠,未必就是深情,那么今生所追寻的,也只是弥补与圆满,而非真正的深情,要知道,若真的情深似海,那便是毋宁死,也绝不分开,若一个死了,另一个也绝不独活。就如同你与她,若非因为我,苏子,只怕你早早随她去了罢。苏子,我相伴一生之人,宁可没有,也绝不将就,既然前世如此不堪,那么今生更不必有甚么牵扯,毕竟,从前世到今生,他都不是甚么一心良人。”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皆诛心,苏子一时语噎,他对程朝颜莫若如此,用情至深自然不假,可这至深并非人在时,而是人去后,人去后,他才知道情之深,才会悔之晚矣,才会知道是他亲手葬送了这一切,让深情没有了归路,彼时的他,几度想随她同去,奈何牵挂太多背负太多,终是有负于她,他也曾想过来世,若有来世,定不相负,可莫说会不会有来世,即便有,只怕她也会如同落葵一般,与原谅无关,只因向往新生。
苏子暖着她冰冷的手,温言道:“也好,只要你无事,怎样都好。”
望着眼前这个人,落葵的心安稳极了,像是找到了此生最稳妥的依靠,她轻轻一笑,靠在他的肩头,低声道:“其一,挑十名修为大成的弟子,进入万载蛮荒,打探凤族与龙族的动静;其二,海曲分堂增派二十名弟子,一旦有妖族穿越万载蛮荒进入人族之地,即刻留影传信;其三,传信长安与徽州分堂,留意苍龙世家与尤氏家族的动静。”
桃花眸中流转出坚毅的光彩,苏子微微颔首,轻声道:“好,我去安排。”
落葵知道苏子仍在忧心自己,唯恐她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挑唇撒娇一般笑道:“哥哥,你放心,这日子已如此难捱了,我定会善待自己,也。”她微微一顿,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在眼前一晃,她顿时心甜如蜜,失神笑道:“也会善待,真正那个情深之人的。”
苏子轻轻一叹,他知道落葵心中有了个不该有的人,但却又无力阻止,如今再加上这情孽和来历不明的身份,她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空青了,他望住落葵清减的脸颊,抬手疼惜的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似是无奈一笑:“好,你既有了主意,那赶人走这种恶事,我去做罢,你与他,的确不易再相见了。”
坎字房中静谧无声,茶水的苦香幽幽,
这间房,是空青与文元头一回来骐麟观之时,所住的屋舍,彼时他尚且心存希翼,如今的他却是心如死灰,只不过短短数月功夫,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空青一盏接一盏的灌着冷茶,直将自己灌得几欲作呕,也不肯罢手。听着恍如隔世的更漏声声,他微微有些失神,转瞬却又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却变了脸色,急急回首,只见那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立在门口,失望神色转瞬布满眸底,勉力笑道:“苏子,落葵,如何了。”
苏子平静道:“很好,不劳青公子费心。”
空青哽了一哽,神情益发寂寥,急匆匆的开口剖白心声:“那情孽,那情孽,我方才想了想,动用我族中的秘术,还是,还是有法子驱除的。”
“不必。”苏子桀骜一笑,冷然的打断了空青的话:“我水家虽不值一提,但情孽在我们眼中,更是不值一提,自有驱除之法,青公子,你与落葵前世如何,我们不想问,更不想知道,至于今生,你二人无缘,不必再强求了,我水家既已与苍龙世家结下盟约,自然不会反悔,日后若苍龙世家有事,传信也好,遣人也罢,请换个人来,若青公子事必躬亲,那么,便来见在下罢,至于青公子的来历。”他桃花眸微微上挑,不屑的一笑:“多说无益。”
空青闻言,心中大恸,素知落葵决然,但却没料到竟如此狠绝不留余地,竟不肯再见他一面,他只觉喉间哽咽的厉害,一股股酸涩涌上心头,鼻翼翕动,像一尾离开水的鱼艰难的喘息:“这是,她的意思。”
苏子斜睨了他一眼,平静道:“谁的意思不要紧,要紧的是,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否则,别怪在下翻脸无情。”
空青紧紧蹙眉,不由分说的就往外冲,想要当着落葵的面儿问一句为何。
苏子桃花眸微微眯起,冷笑在眸底流转,身形略一晃动,衣袖飞卷,大片水蓝色的光华扑面而至,随即,空青眼前景致大变,竟已不再是方才的空旷厅堂,足下却是阵阵巨浪滔天,身后,仍是那坎字房。
巨浪之中,苏子的余音袅袅传来,隐含不屑与戏虐:“青公子,莫要徒劳了,此乃我水家的迷踪幻影阵法,即便你是妖族大能之士,也无法走出来,待天明之后,在下自会放青公子出来。”
屋内熏香燃尽,袅袅轻烟如涟漪般缓缓散开,服了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郁李仁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眼皮儿,一双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乱转,瞧见了她满脸愁容,眉头与双眸几乎皱到了一处,吁了一声,笑声勉强:“师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落葵心疼不已,嘴上却不肯服软,嗤笑一声:“掌门师兄,我是在担心我自己个儿,你重修的这几年,又得在我这里赖着,你一向在吃上极为挑剔,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我得多花多少银子啊,命苦的哟。”
第二百三十八回 好一个狐狸精
缓了良久,他紧紧握住双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深眸冷然,竟多了些许罕见的狠毒,心道,若叫那情孽从此在她身上扎根,在灵台上根深叶茂,那么,还有甚么事做不到,真心如何,假意也罢,情不由衷又算得了甚么,能握在手心中,困在身边的,才是自己的。
屋内熏香燃尽,袅袅轻烟如涟漪般缓缓散开,服了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郁李仁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眼皮儿,一双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乱转,瞧见了她满脸愁容,眉头与双眸几乎皱到了一处,吁了一声,笑声勉强:“师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落葵心疼不已,嘴上却不肯服软,嗤笑一声:“掌门师兄,我是在担心我自己个儿,你重修的这几年,又得在我这里赖着,你一向在吃上极为挑剔,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我得多花多少银子啊,命苦的哟。”
郁李仁剜了她一眼,抬起爪子刚想挠她一下,转瞬想到自己日后要在这里住上许久,要靠她养活,若得罪了她,少不得要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默默的放下爪子,委屈连连:“我弄成这样,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可怜我落到如此地步,还要被你嫌弃。”
落葵又好笑又好气,拧了把热巾子,缓缓擦起他身上的白色细毛,气的笑出声来:“我是心疼你,你听不出好赖话啊,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着罢。”
郁李仁像是抿了一下嘴,苦笑了一下:“除了你这,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了,任谁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得把我当妖怪一把火给烧了啊。”
苏子噗哧一声,喷了口茶水喷到他身上,淋得他满头满脸湿漉漉的,旋即一边笑一边斜着眼珠子斜睨着他:“哦,你不是妖怪啊。”
郁李仁抬起前爪擦了擦脸,回首啐了他一口:“你放屁,我是狐仙,是狐仙,我是仙君之身,你若是再说我是妖怪,小心我挠你个满脸花。”
二人斗嘴斗的欢畅,落葵看的也心下一松,虽说郁李仁被打回真身,修为大降,可还有力气斗嘴,想来伤的也并不重,拿了巾子擦干了他的身子,又拿了柄牛角梳,又轻又缓的梳着他身上雪白细毛。
郁李仁是甚么时候来的水家,落葵不记得了,只记得起初他只有一个巴掌的身量,分明是一只通体贵气的白狐,却整天哈巴狗似的跟在自己身后,摇着尾巴用两只前爪搭在床榻上,每回都试探着要钻到她的热被窝里去睡,又都被父亲拎着后脖颈子给扔了出去。
直到有一日,这只白狐突然张嘴说起了人语,落葵吓疯了,又哭又嚎的去找父亲,父亲这才告诉她,这原本是他收下的二弟子,并非一只寻常的白狐,是通了灵成了人的,天然的阴阳轮回之身,受了伤才成了这副模样,那似乎是郁李仁第一回被打回真身,后来父亲身死,郁李仁相救而不得,第二回又被打回真身,这一修养就养了近十年的功夫。如今
,他又原样再栽了一回跟斗,不知又要养上几个春秋,才能养的回来。
落葵垂眸,侧身笼在暗影里,忽而引袖轻咳一声:“掌门师兄,观里的事便让苏子与杜衡掂量着办罢,你这几年便好好养伤,安心修炼。”
郁李仁的尾巴在她手上轻软的滑过,狐狸眼亮晶晶的,不甘心道:“除了这样,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叫他们这两块料越俎代庖了。”
这屋内灯影绰绰,轻烟袅袅,气氛隐约有些沉重。
郁李仁虽毛色依旧雪白光滑,可眉心那点白芒黯淡无光,一双红宝石般双眸亦璀璨不在,鲜艳的血红色光华尽敛,竟成了一抹灰突突的绾色,显然被伤到了神魂根本,一时半刻是难以恢复了。
落葵紧紧蹙眉,回望了苏子,递了个眼神儿过去:“苏子,空青一时半刻出不来罢。”
“我用迷踪幻影阵法拘了他,且出不来呢。”苏子会意笑了笑,出人意料的掐了个诀,一簇红芒将郁李仁牢牢捆住。
郁李仁猜到了苏子要做甚么,他颤抖着身子不断挣扎,瞪着暗淡双眸,破口骂道:“姓苏的你敢,你若敢动老子,老子,老子骂尽你八辈儿祖宗。”
桃花双眸微微上挑,深褐色的眸子隐含奚落的笑意,苏子挑眉,不屑道:“姓郁的,就算你把我八辈儿祖宗的坟刨了,我该动你,还是得动你。”
白绒绒的细毛密密覆盖住郁李仁的脸庞,瞧不清楚他惊怒异常的神情,只浑身白毛无声的根根竖起,炸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刺猬,颇具喜感。
落葵咧嘴一笑,打趣道:“掌门师兄,你是只纯种的阴阳白狐吗,你是只阴阳刺猬罢,这毛儿怎么一点都不顺溜儿。”
郁李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硬生生挤出几滴泪珠子,装作委屈十足的模样,可怜巴巴道:“师妹,你就饶了我罢。”
落葵横了他一眼,笑道:“少装这副模样,你闭嘴。”一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在虚空中画了个波光潋滟的圈儿,将郁李仁围在了中间。
随后,她拿素银簪子在掌心中浅浅划过,那里蓦然多了一道血痕,湿润的血迹顷刻间漫了出来,她抬手一扬,血珠子在虚空中划出道猩红的弧线。
郁李仁有点慌了神儿,扯着嗓子连连尖叫道:“我没事儿,没事儿,你们不许动我,不许。”
苏子嘿嘿一笑,飞身迎向血珠子,单手微晃,手上多了一柄血光凛然的长剑,剑音轻灵,剑尖儿挑过一粒血珠,随之,长剑带着血珠,在虚空中绾了个花儿。
那枚血珠子转瞬化作一枚鲜红符文,悬在了虚空中,滴溜溜转动起来。
苏子立在虚空中,身形不动,长剑飞旋,在血珠子坠地之前,将其依次挑在剑尖儿,旋即化作一枚枚鲜红符文,不断旋转。
那些符文血光闪动,像一朵朵榴花在郁李仁周身怒放。
苏子薄唇
坚毅的抿着,神情有些凝重,双手翻飞如花,口中不断吐出晦涩的法诀,一道道血光从剑身上逸出来,缠在符文上,像一条条纤细的小蛇,没入其中。
“姓苏的,你住手,快住手,快点,我没事儿,我,我是装的,装的。”郁李仁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尖叫连连。
“轰隆隆”数声闷响将郁李仁的惨叫尽数掩盖,而那符文不断的扭曲拉长,连成一片波澜壮观的漫天红霞,将郁李仁裹在其中,他白绒绒的细毛,被浸染成了满树榴花。
落葵挑唇一笑,冲着苏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行了掌门师兄,别嚎了,布下这融魂之阵给你疗伤,放的是我的血,耗得是苏子的修为,我们还没嚎呢,你嚎个甚么劲儿。”
郁李仁的声音在红霞中闷闷婉转:“你懂甚么,我承了你们俩这么大的情,以后当牛做马也未必还得清。”
苏子手上法诀陡转,漫天红霞像是在郁李仁身上找到了宣泄之处,纷纷蜂拥没入,见他的双眸一分分明亮起来,丝丝血芒在他的眸底盘旋,苏子神情稍松,笑骂道:“当牛做马,这也太便宜你了,以后老子叫你揍谁,你就得揍谁,叫你揍成甚么样儿,你就得揍成甚么样儿,力道错了,老子就跟你翻脸。”
红霞一点点稀薄下去,终于尽数没入郁李仁的身躯,那细白绒毛像一匹上好的锦缎,油光水滑,素白的刺目晃眼。他抬起白绒绒的脑袋,不服气的张口骂道:“本座堂堂骐麟观的观主,怎能做你的打手。”
苏子神情微微憔悴,抬手在他的额上狠狠弹了一下,撇嘴道:“有本事你现在出去晃一圈,看谁认得你,不把你当做妖怪打死,剥了你这一身狐狸皮,就算便宜你了。”
郁李仁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他的确不敢贸然出去,如今的他修为大损,连人身都难以维持,若真身示人,只怕当真要被做了白狐领子了。他挪了挪身子,蜷缩在落葵腿上,低声道:“师妹。”
放了这些血,落葵的脸色俨然已经跟外头的雪色一样,惨白的难看极了,她吹了吹生疼的伤口,瞟了他一眼,笑道:“行了,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如今这个鬼样子,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是修不成人的,若让别人知道我的宅子里藏了个妖怪,我不得被人当妖怪给烧了啊,我多吃些阿胶红枣桂圆之类的就补回来了,可是你能早点修成人早点滚蛋,我求之不得呢。”
郁李仁不屑的撇嘴一笑,一只爪子搭在了落葵的掌心,颇有些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当年师尊打我打的太轻了些,我如今的修为才会如此不济。”
苏子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他白绒绒的脑袋,又气又笑道:“知道自个儿的修为不济,这些年就好好在房里修炼,没事儿别出去瞎转悠,万一吓着外头的莺莺燕燕,再搅了我的好姻缘,我便把你再打回真身一次。”
第二百三十九回 回家
郁李仁回首便是一口,狠狠在苏子手上咬了个血口子,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我就是不修成人,你也打不过我。”
落葵抚着郁李仁光滑的细毛,笑中带泪的道:“看你们这样,就知道甚么伤都不要紧了。”她微微一顿,冷眸阴郁,凝重道:“苏子,大婚之事,布置的如何了。”
苏子淡淡道:“都布置好了,到时,你就装作悲痛欲绝,全然不知就好了。”
炭盆中发出几声噼啪轻响,那炭烧的通红,一圈圈温暖如春的热浪,在炭盆上空泛起涟漪,落葵伸出手去,冰冷的手浸在温暖中,勉力克制住心潮起伏,一丝丝隐痛从唇边逸出来:“好,霖王那如何了。”
苏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霖王对此事深信不疑,且对曲天雄已生了疑心,大婚那日,靛蓝也尽数安排妥当,曲天雄仍一无所知。”
落葵垂首,定定望着火光一口口吞噬木炭,像极了岁月匆匆流逝,无法再回头,她怔了良久,闷闷道:“既然万事俱备,那么,就如此罢,时日不多了,万不可出差错。”
苏子抿了抿薄唇,笃定道:“你放心,绝不会叫他们有任何回旋之机的,只是,”他眸光狠毒,犹疑的缠上落葵的脸庞:“若无回旋之机,那便是死路一条,你,可千万莫要心软。”
“苏子,你个糊涂蛋,他个无情无意狼心狗肺的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咱们水家几时这么阔绰了,有大把的粮食养废物,养畜生了。”不待他说完,郁李仁便蹦到了苏子腿上,生怕落葵心底还残存着半点仁慈,急匆匆的破口骂道。
若依着落葵从前的性子,对于此等畜生,手起刀落也不为过,可如今却不行了,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背叛者亦可以被利用,她握了握双手,将一捧温暖握在掌心,来抵御心间的凉薄,原来,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或是云淡风轻,终被匆匆流光打磨的丁点儿不剩,即便她如今仍然年少,可心却像极了暮年。她神情凝重,戏虐笑道:“我不给他活路,并不意味着旁人不给,这样一个给我树下强敌的良机,会有人挤破头来抢的,只是他们仍有用处,不能一刀砍了这般痛快,况且月姑的下落和来年七星图之事,都要系在曲天雄身上,能借大婚之时,令霖王与他心生嫌隙,再适时提一提月姑之事,曲家倾覆只是早晚,不必急于一时。”
苏子伸手,握住落葵的双手,合在掌心中,深深点头,桃花明眸中满是桀骜狠毒:“如此也好,受尽折磨总比痛快一死来的解恨。”
那双冷眸仿若结了层薄薄的寒冰,没有一丝荡漾动容,唇边抿的冷薄:“天明之后返回水家,一定要让他二人亲眼看着我重病不起,让他二人告诉其他人,我的确重病缠身。”她微微一顿,沉声续道:“传信给太子殿下,请他频繁前来
探病,做出一副病势沉疴,命不久矣的模样来,至于良姜与元参,还是先瞒着罢,若他们前来探病,就说我已无法起身了,不能相见。”
暗沉沉的黑夜里,整座不越山脉在夜色中寂然无声,蜿蜒漆黑的山脊,如同一只沉睡的猛兽,空无一叶的树林子密密麻麻,黑漆漆的枝丫错乱,凄凉的夜风穿过密林,一丛丛密林顿时如无数条长长的手臂晃动,连成一片漆黑如墨的羽翼,惨淡的月色从窄窄的缝隙中漏下来,阴郁的回旋在山间,映照着山间积雪,素白一片。
两簇疾风穿过密林,摇的枝丫扑簌簌响个不停。
不越山脉外,静立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男子头戴高冠,肩上蹲着只五彩鹦鹉,而女子则神情寂寥的望向山脉深处。
“走罢半夏。”高冠男子拍了拍女子的肩头,轻声劝道:“回去罢,你此番伤的不轻,又折损了寿数,但好在融合了他的龙魂,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回去后,父君定会前去他的族中,给你讨个说法的。”
半夏脸色发青,唇边微白没有血色,脸庞骨肉匀称,美的没有丝毫凌厉之势,周身端方气韵不减,抬了抬下颌,平静道:“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去,只要他回去,此事,便容不得他不从。”
高冠男子轻轻一叹:“你见事明白,可唯独在他的事上想不通,他既拼了命也要救她出来,你便看着就好了,待他重伤无力破境,你再出手岂不更妙,可你偏偏心急,你看看如今你的凤魂之力,虚弱到了何等地步,若是父君看到,不知要心疼成甚么样儿了。”
半夏自嘲的一笑,是啊,看到他拼命,自己何止是心急,简直是要疯了,自己等了他半生,等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具尸首,她眸光一转,隐含赤金色的涟漪,苦笑道:“哥哥,父君心疼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我与他的婚约,长姐与他兄长的婚约没了之后,父君便将指望放在了我的身上,若我,若我出了甚么差池,父君,父君只怕要疯了罢。”她抬手揉了揉眼窝,酸涩笑道:“当年,我还那样小,父君便将我送到他们族中待嫁,这一待嫁,便耗尽了我最好的年华。”
高冠男子揽住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幽远,仿若一阵寒风掠过眉间:“你我这一生,无一事能够自己做主,只不过,你既心里只有他,哥哥无论如何也要促成此事。好了,走罢。”
言罢,他的手微微一晃,二人周身荡漾起一圈赤金光芒,转瞬便冲天而去,像是惊鸿赤影划过虚空,留下一声悠悠凤鸣。
晨光里的不越山脉,起伏的山峦如同在天边染了一笔浓墨,没甚么暖意的冬日阳光洒落山间,树梢上低悬的冰凌子折射出五彩光芒,厚厚的积雪变得
明亮夺目,端的满目冰雪琉璃的风光。
这山里寂静,连鸟兽也耐不住这刺骨的寒冷,纷纷藏在背风处躲避风雪。因山中隐秘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为了不引人注目,这山里的花木丛林从未刻意打理过,山间荒芜一片,并无半点值得赏玩的景致,唯有一条蜿蜒上山的小路,时常有人修葺一二。
落葵一行人趁着晨光下山,在山脚处换了两驾马车,杜衡驾着空无一人的灰棚马拐了个弯儿,一路驶向青州城的东城门,而另一驾马车,则悬挂着天门镖局的旗帘儿,向着青州城的西城门疾驰而去。
车内熏香袅袅,炭盆烧的正旺,厚厚的油纸将车内封的密密实实,半丝风也漏不进来,苏子撩开车帘,向后一望,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始终在马车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显得益发寂寥,他眯起双桃花眸,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起先怎么没发现他这般没脸没皮,竟一直跟着呢。”
郁李仁蜷缩在落葵腿上,挪了下身子,懒洋洋道:“跟着就跟着呗,没亲耳听到师妹撵他走,他如何能死心。”
落葵垂首,啜了口茶,荡漾的碧水中,她隐约瞧见自己双眸微肿,眼下一阂浅青,原以为用百蛊之虫禁锢了情孽,便是断绝了后患,虽然只能慢慢吞噬,但也一时无忧了,可到昨日深夜,安静下来的情孽却像是被甚么牵动,疯狂的挣扎起来,险些冲破了百蛊之虫的禁锢,重新扎根灵台,她几番催动此虫压制,虽最终有惊无险,但还是逸出了一把情愫之丝,且诡异的是,没有了情孽深种灵台,可情愫之丝却并未像之前那般化为灰烬,反倒不断疯长,最终盘踞在了灵台上。
听得苏子与郁李仁的一对一答,她有些难以克制的撩开车帘儿,向后回望,只刚刚瞧见他的朦胧身影,心间便是阵阵隐痛,旋即情愫之丝不停疯长。
这情景令她心下一沉,这并非是个好兆头,若吞噬情孽之时,情愫之丝就这般东一把西一把的逸出疯长,那么她迟早会被此物泯灭了心智,陷入无休无止的疯狂中。看来,还是她轻视了此物的厉害,她沉下心思,掐了个诀,灵台之上的百蛊之虫闪动起阵阵黑芒,打着旋儿落在情愫之丝上,将其层层包裹起来。
落葵缓缓松了口气,凝神道:“有些话,还是我来说罢。”这一次禁锢吞噬,耗尽了她的心力,心口处翻江倒海,一阵阵腥甜直往喉间涌动,看来须得养上数日,无法在动用法力了,她伸手捏了捏胳膊,几番催动百蛊之虫不得停歇,这浑身的骨头如同散架一般,痛的她冷汗淋漓,她低声哀叹,这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消彼长永无宁日啊。
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第二百四十回 真病还是装病
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从车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落葵与苏子对看了一眼,便身形踉跄了下,苏子忙拦腰将她抱起,回顾只见空青已立在了门外,他不禁脸色微沉。
廊下笼了炭盆,京墨拿着火钳子,一边拨弄着烧的红通通的木炭,一边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元宵那日,与曲莲看完花灯回来已是深夜,落葵与苏子郁李仁三个却都不在家,丁香也没了踪影儿,原以为他们也结伴出去看灯了,可等来等去,等到夜半时分,雪越下越大,却仍不见三人回来。后来苏子回来报信儿,说是太后身上不好,召落葵进宫侍疾去了,这都一天一夜了,仍未见她回转,苏子也没了踪影,他不禁越等越心焦。
听得门外有动静,他忙抬眼去看,只见苏子怀中竟然抱着半睡半醒的落葵,不远处还立着探头探脑的空青,他心中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不由分说的便将落葵夺到自己怀中,埋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这是喝多少酒,你一个议了亲的姑娘家,怎么能跟来路不明的男子出去酗酒。”
胳膊被他掐的生疼,落葵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再听得此话,不禁又气又羞,她身上痛得厉害,想要争辩几句,奈何她要装作病势沉重的模样,便只好眉心紧蹙,勉力睁着一双冷眸死死瞪着他,眸子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而京墨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甚么不对,只以为她的沉默是理亏心虚,愈发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饶:“你是个姑娘家,还出身大家,更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你守着点姑娘家的本分好不好,不是我小心眼儿,实在是你太没有规矩了。”
苏子隐有怒色,但现下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发脾气,只瞟了京墨一眼,又回望了空青一眼,心生一计,伸手扶住落葵的腰身,望着门外踟蹰不前的空青道:“青公子,过来搭把手,将落葵送到房里去,我胳膊上的伤还未好,使不上劲儿。”
空青闻言大喜,疾风一般掠过,冲着京墨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脸皮儿从他怀中接过落葵,送到屋内,这一套行动迅疾,一气呵成,流露出情谊宛然,可他心底却是懊悔连连,自己真如川谷所说,原以为能为她遮风挡雨,谁曾想这一路行来,她的风雨都是自己带来的。
屋内静悄悄的,苏子瞧着空青,一时间的感慨良多,如同窗外绵绵不绝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孔不入,他低语道:“青公子,床头箱笼里有个蓝色锦盒,里头的白色丹药用水化开,红色丹药用你的法力化开。”
这厢话还未完,落葵便呕出大口粘稠的血来,脸色登时惨白如纸,气息也微弱下来。苏子慌了神儿,忙搭了个脉,已急的语无伦次了:“青公子,快快快。”
半夏离去时,曾往空青掌心中渡了一物,
正是她炼制的催动情孽之法器,原本给人种下情孽便已是极阴毒的手段了,没料到她竟已一丝凤魂为代价,炼制了催动法器,如此的话,即便落葵有法子将此物禁锢,但若未能完全驱除出来,但凡在身躯内残存一星半点的痕迹,以法器催动,仍旧可以令起生根疯长,吞噬人的心智。
没有情孽之时,空青尚有一丝希翼,可有了情孽,他反倒半点指望都没了,那么若他想将落葵握在手中,便只能接受这法器,他更明白半夏的用意,他接受了此物,便迟早会用,一旦用了,愧疚心虚便如影随形,将他狠狠攫住,再无法直面落葵。
半夏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软肋在何处,执念又在何处,他可以容忍落葵心中无他,亦可以容忍没有他与她之间善果,但她推开他,从此不见他,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夜,那迷踪幻影阵一起,他便再难克制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终于催动了法器。
空青端了白瓷粉彩芙蓉花阔口碗过来,神情凝重的递给苏子。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忧心忡忡的握住一把虚汗,暗暗握住掌心中铃铛状的红芒,虽然昨夜他悬崖勒马及时收了手,但仍是害的落葵耗费心力,吐血受伤,他已是后悔不迭,心底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可再催动这阴毒法器了。
直到此时,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跑到床前蹲下来,握住落葵的手,低声道:“怎么病的这么厉害,怎么回事,请御医来瞧瞧罢,别耽误了大婚啊。”
落葵顿时恨从心生,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勉力捏着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苏子早已怒不可遏了,旋即抬腿踹了京墨一脚,将他踹到一旁,不冷不热道:“蹲远一点,别挡着我给落葵喂药。”他一边扶起落葵靠坐在空青怀中,喂药喂水,一边奚落道:“落葵这有我与杜衡就行了,您回去歇着罢,我们得守着点大家小姐的本分,不敢劳动您大家少爷。”
京墨霎时红了脸,强辩了一句:“你们又没与我说出了甚么事,我才会想左了的。”
“好了,京墨你先回去罢,让我歇一歇。”落葵被他的口不择言吵得心烦意乱,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艰难道。
京墨知道自己失了言,伤了落葵的心,只是他的好处便是能屈能伸,道歉认错也比旁人要快上几分,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小心道:“生气了,是我不好,太过小人之心了,莫要生气了,对不起。”
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实在没有精神与他多做纠缠,只摇头嘶哑道:“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快回罢,若你在这,我如何能好好歇着,若我歇不好,他日便嫁不了你了。”
京墨这才喜笑颜开的离去,从始至终,落葵都未看过空青一眼,良久,她才冷眸微眯,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冷声道:“青公子救命之恩,我定会相报,他日青公子若有事,传信给苏子即可
,我水家恕难再容青公子住下去。”她微微一顿,做出送客的架势来:“青公子请回罢,我要歇着了。”
空青他身形微晃,张了张口,却喉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下了整日的雪终于停了,朔风穿街过巷,飞快的卷起地上的轻雪,扯开纷纷扬扬的一片肃杀薄雾。
冬寒料峭,晚来风急,街巷中次第亮起灯笼,昏黄的光稀稀拉拉洒落,拉长了着离人匆匆的身影,枯枝败叶稀稀疏疏掩在渐起的夜色中,格外静谧。
碧波荡漾的龙亭湖被这料峭寒风轻拂,湖面覆盖了一层薄冰,湖边一溜西府海棠无花无叶,空落落的枝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夜色中的青州城极具烟火气,刺骨的晚风裹着沁人的冷梅幽香,送来声声吟叫百端,满街不绝。
有肩扛“赛半仙”的旗帘,口中吆喝着“时运来时,买庄园、娶老婆。”的卜卦先生沿街而过;
更有卖花货郎挑着竹篮闲行里弄,唱着“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那余音软美挟香缭绕。
还有吆喝着“熟羊、灸肉”的熟食行贩,吹颡叫子的哑巴货郎,叫着“异品果蔬,时新果子。”的小商贩。
这深冬时节的寒意,皆化作他们唇边淡白的薄雾,那声声吟唱,或嘹亮悠扬,或低回婉转,或沙哑短促,或妥帖入心。
具山房的二楼窗下摆了张莲花纹黑檀木方桌,桌上长颈瓷瓶中斜倚一枝腊梅,几朵金黄灿烂的花盏格外娇俏,幽幽梅香清芬馥郁。
“真的么,真的呕了这么多血。”曲莲夹了一筷子枣红色的糖醋鲤鱼,刚递到唇边,便杏眸圆睁,惊愕道。
具山房的糖醋熘鱼乃是一绝,冬日里凿冰捞上来的鲜鲤鱼,炸至酥烂,淋上枣红色的糖醋汁,再配上炸金黄色的焙面,那鲤鱼软嫩鲜香,甜酸微咸,而焙面细如发丝,蓬松酥脆,食之爽口。
京墨连连点头,叹息道:“我亲眼所见,骗你作甚么,的确是病势沉重了,御医已来了三波了,皆是束手无策。”
“那,那大婚怎么办。”曲莲眉心紧蹙,脸带忧色道。
京墨嘿嘿一笑,挪到她的身侧坐着,揽住她的肩头,在她耳畔连连呵气:“你放心,御医定会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撑过大婚的,撑过了大婚,以后的事,不就是我说了算么。”
曲莲轻轻咬着下唇,美眸中渐渐蓄满了泪,她只觉鼻尖酸涩的厉害,圆润的脸庞皱巴的厉害:“我,去看看她。”
京墨按住她的肩头,摇头道:“该死的苏子说她病重,需要静养,连我都赶出来了,更遑论你,罢了,别去自讨没趣了。”
桌案上搁了一碟子三鲜莲花酥,如含苞初绽的的莲花,整齐的码在绿釉莲叶盘中,这点心色泽淡雅,芳香酸甜,入口酥松,实在是人间仙品。
第二百四十一回 两难
曲莲心生不忍,靠在京墨肩头,轻声道:“她素来喜欢吃甜食,你将这个带回去,让她好歹吃一些罢,这些日子,你要待她好一些。”
京墨微微一顿,脸色转瞬阴郁了下来,星眸微眯,剑眉上挑,测测笑道:“对她好一些,你乐意,她若痊愈了,你为妾室,也愿意。”
这一语惊人,四下里像是转瞬间静谧无声,窗外惨白一片,无尽冷雾扑上窗棂,曲莲身躯微震,无尽前尘旧事恍然如梦,浮上心头。
与落葵相识数年,自是交心的,只是千帆过尽,原本相交的两颗心被隐瞒欺骗击出了裂痕,曲莲抬眸,定定望住京墨,正是因这个人的出现,将那布满裂痕,艰难维系的情意,彻底击了粉碎。她费尽了心机才走到今日,才走到了京墨身边,有了个光明的前程,自然不能放手,她眸底沁出泪来,哽咽道:“我不愿意,可,可我也不愿意她丢了性命,那是一条命,是落葵的命,京墨,我狠不起来。”
京墨心下柔软一片,紧紧攥住曲莲的手,轻声哄道:“好曲莲,你放心罢,只要她成全了咱们,我会善待她的。”
这一夜北风不停,雪片夹着冰珠子扑棱棱打着窗纸,床榻前的炭盆早已熄灭,落葵耐不住寒冬深冷,早已冻得醒了,瞪着两只眸子望着屋梁,雪片敲打过屋瓦,一声声轻响,像一粒粒小石头透进她的心里,惊出数不尽的涟漪。
心间突然疼痛大作,是百蛊之虫难以禁锢情孽所致,落葵忙掐了个诀,旋即狠狠咳了数声,喉间涌起腥甜的气息,她硬撑着斜过身子,将将趴在床沿儿处,便一口鲜红的血呕在了炭盆中,那炭火瞬间冰凉,被血浸了个湿透。
“啪”的一声轻响,原本黑漆漆的屋内竟然亮起了灯烛,落葵大惊,哑着嗓子喊道:“谁。”
“是我,莫慌。”空青疾步上前,一把扶住落葵,小心的扶她躺下,递了盏热水过去,轻声道:“我听到你咳嗽,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他忙扶她躺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你伤的不轻,那点药怕是不顶事,我斟酌个方子给你调理调理罢。”
被这双深眸望住,落葵心间微动,忆起在幻境中的种种,那被百蛊之虫死死禁锢的情孽,少不得又开始动荡起来,她微微闭上双眼,缓了缓心神,才道:“我无事,你走罢。”
她甚少流露出软弱的模样,即便伤身伤心,也都是咬碎了牙和血吞,从不哀伤流泪,从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可这副模样落在空青眼中,却是心疼无比,若非身上压了千斤重担,谁愿意如此咬牙忍痛不敢轻言软弱,他勉力忍住紧紧拥住她的想法,只将双手压在她的被角上,这是离她最近之处,言语中有绵绵暖意:“我不吵着你,只看着你便好。”
落葵撇过头去,心底的柔软被轻轻触碰,她眸底酸涩,不禁紧紧闭目,像是累极了:“不必,
我已说过,水家无法再留你,你走罢。”
“我。”空青哽了一哽,继续道:“我知道幻境之事伤着了你,可你,可你不想问问我的来历么,不想问问半夏为何要伤你么。”
“不想,你也不必说,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甚么都不想知道。”落葵并不看他一眼,冷声道。
空青蓦然便慌了神儿,这拒绝如此直白,连情孽都无法阻止,他忐忑不安的咬了咬牙,轻声道:“你,那,那情孽。”
“情孽,我自有法子拔除,不劳青公子费心。”落葵平静而淡然道。
空青眸中似有泪花,却勉力忍住心神荡漾:“那情孽和过往,你便丝毫不想知道么。”
落葵扬眸望向窗纸,那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白的晃眼刺目,外头雪意茫茫,细碎的雪片纷飞,她的眼眸酸涩,那雪片一滴滴飘到心里,遥遥想起,眸底似乎已干涸了很久,像是廊下滴落的水,落到一半便冻住了,冻成一根根戳心的冰凌子。
她牵出一抹淡而遥远的笑,那笑没有浮现到眸底,更没有入心:“不想,那前尘是从前之人的,与我无关,而我与你以利相交,再无旁的干系,与前尘更无干系。”
这一席话说的空青如坠冰窟,绕是他一向稳重自持,也克制不住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从前的确是他错了,可如今,如今他做了那许多弥补,即便脱离幻境时,他唯恐半夏再伤及落葵,甚至与她约法三章,只要她不再伤及落葵,不对任何人透漏落葵的存在,不插手他与落葵的往来,在落葵度过此生,他会回去娶她,可眼下,一切都如砂砾,顺着指缝流逝,那些错过的前尘,那颗有情而不自知的心,都是逝去的无尽岁月,再度汇聚成那狠毒而绝望的念头。
空青突如其来的抬手,衣袖在落葵眼前轻拂而过,随即虚空中浮现出一行行蝇头小子,泛着薄薄的青光。他言语轻缓,听起来像是含了无尽的温情,可落在人心上,却是字字诛心:“这是荧惑心法,与你我都有干系。”
荧惑心法,荧惑,荧惑,落葵似是在何处听过这个心法,她翻遍了脑中的古籍善本,都未有一丝端倪,可她灵台清明,自己听过这心法,且这心法并非寻常之法,更非苍龙世家所有,她瞪着一双冷眸,望着对面那个人,那冷薄的眉眼,像是烙在心间一般,她那样熟悉,那熟悉中夹着漫天血色与刻骨恨意,情愫之丝难以突破百蛊之虫的禁锢,但心痛却有增无减,不禁紧紧蹙眉,却口不由心道:“荧惑心法,我从未听说过,至于前世,你不必说甚么,我也不想知道任何事情。”
空青眸光晶莹,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不,落葵,你必须知道,你必须想起,这荧惑心法是朱雀一族的秘法啊。”
朱雀,四灵之一,朱雀这两个字重重劈开落葵的灵台,她的心
瞬间被紧紧揪住,狠狠抽痛不止,痛的她冷汗淋漓,脸色煞白,痛的她难以吐出半个字来。
空青大惊失色,心下已生了悔意,捧住她的脸,不禁连连垂泪:“落葵,落葵,你怎么了,怎么了。”
缓过那彻骨疼痛,不意喉间又涌出血来,落葵慌忙伏在床榻边,一口血呕了出来,滴滴落在炭盆里,皆砸在空青心上,他心间大恸,一边连连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哀伤:“怎会吐了这么多血,那会用了药,不是已经好些了么,落葵,落葵,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仰面躺回床榻,落葵自然不会据实相告,是取血布下融魂之阵养护郁李仁,是耗尽心力催动百蛊之虫禁锢情孽,才会累及心脉,而方才那朱雀二字,也的确震动了灵台,但她并不想多说甚么,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恨意,令她更不想再多看眼前之人一眼,顺手抓过白瓷粉彩芙蓉花杯盏,“砰”的一声,狠狠的砸在了空青脚边儿,声嘶力竭的喝道:“你走,出去,滚出去。”
“好,好,落葵,我走,你,你别动气,你伤的太重,若再动气,只怕要累及心脉了。”空青被这惨白的碎瓷片吓了一跳,眼见落葵这般勃然大怒,他对方才自己的莽撞与狠毒懊恼不已,不敢再擅动,只好缓缓退了出去,掩上门,立在了廊下。
空青在心底暗叹,他从前亏欠她这样多,便是千帆过尽,也无法偿还一二,如今他心间沉重,只是提及朱雀二字,落葵已痛苦难当,原来心中的那些结,是岁月流转也难以解开的。他从未这样怕过,怕失去,怕想念,怕失而复得终难逃生离死别。他想要弥补一二,在窗下低语:“落葵,让我,给你疗伤罢。”
炭火烧的通红,熏得一室如春,安息香沉沉馥郁,落葵隔窗相望,那人影朦胧,心痛再度袭来,她冷言冷语道:“青公子,想来苏子与你说的十分清楚了,我的伤无需你费心,而你,不易在水家盘桓下去,与你,与我,都毫无益处。”
空青手中满是潮湿的冷汗,双手发颤,身子却僵硬着一动不动,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锋,一刀刀刮着他的心头肉:“你,一定要我走。”
落葵有短短一瞬的犹豫,狠狠咬一咬唇,唇齿间吐出冷薄的话语,让那声音冷薄到不带一丝暖意,没有任何亲近:“是,我水家与苍龙世家既已结下盟约,那么少不得要有所往来,但日后苍龙世家若再遣人来青州,请换个人来。”
这短短静谧的一瞬,于空青而言,就像流逝了千年万年,他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被一双手扼住脖颈,他的声音凄惶,如同金玉相碰玉碎神伤:“我若不肯走呢。”
落葵神情平静如水,言语也平静的无一丝波澜,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喉间是如何颤抖,心间又是怎样疼痛,她淡然道:“青公子以为自己修为高深,我水家便无可奈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