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挖角(怎堪相思未相许加更)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比如忽然跟莫名其妙的人,吃了一顿莫名其妙的饭这种事许非上辈子没少干。
当然现在算正经交际,有了新狗大户入局,遂找了家不错的餐厅,俩人交换名片。对方一看,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
许非一瞧,中国录音录像出版社,苏越。
陈小二也一瞅,乐了:“哟嚯,有意思,今儿算影视歌三栖会师啊!”
“你这就说错啦,他是写曲的,不会唱歌。”张婧林笑道。
“就那意思,搞音乐的就成。”
陈小二不以为意,问:“你们现在音乐界这么红火么,都开得起大超了?”
“单位的车,开出来显呗显呗,说红火还得是您。”苏越道。
“就是,一提《吃面条》《拍电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许非道。
诶!
他跟对方眼神一碰,找着频道了,都是场面人。
俩场面人捧着唠,便不会太尴尬,陈小二有棱角都发不出来。他这会比较锋芒,满是艺术理想,活出境界那是种石榴之后的事儿。
“我说你们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怎么认识的?”
“我跟许老师是革命战友,跟他嘛……我前阵子不去参加歌唱比赛么?评委就是他,然后就认识了,天天请我上他工作室去,没安好心!”
张婧林就这性子,有啥说啥,把对方整的挺尴尬。
“那现在什么阶段了?处着呢?”陈小二更不会说话。
“没有,看他表现吧!”
姑娘大大方方的,毫不羞涩。苏越也点点头,脸通红,“我努力,努力。”
不多时,饭菜上桌,边吃边聊。
苏越的关注点都在许非身上,生怕是情敌,明里暗里的摸身份。也就张婧林缺根弦,压根没觉察。
“他在剧组什么都懂,起初是叫外号,后来成真了,都叫他许老师。《红楼梦》戏也拍完了……哎,你什么时候调过来的?”
“年初调的艺术中心。”
“这单位我知道,《四世同堂》看过七八遍了,今年有计划么?”
“正拍一部公安题材的电视剧,我也是抽空过来。”
“哟,那您在里面……”
“我这次没出演,负责整体的美术效果,就是服装、道具、化妆、布景这些。”
“果真是才子!”苏越竖了根大拇指。
“……”
陈小二一听,也明白了,“哦,敢情是你给她改的造型吧?”
“呃,冒犯冒犯。”
“没有没有,改的好,她以前那造型又妖又土,这么一改顺眼多了。”
他喜欢有本事的人,顿时来了兴致,往身上一划拉,“您瞅瞅我这身,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许非没眼看,因为辣眼睛。
无领的短袖衬衫,上面印着英文字母和大洋马头像,下面是白色齐鸡小短裤,光着两条黑黢黢的大腿。
短裤由于太短,太紧,不得已勒出一个三角形据说这是时下年轻人最潮的装扮,真搞不懂审美,不勒的慌么?
“短裤再长点,到膝盖稍微往上,刚刚好。还有您这头发……”
“我头发怎么?”
“个人观点啊,您别介意,我觉得这发型毫无个性,有没有想过完全光头?”
“光头?”
陈小二忽然认真起来,他现在是有头发的,《拍电影》剃了一回,后来又留了。
“您的外在形象,说实在的,在影视艺术里有点尴尬,上下够不着。说正吧,不太正,说邪也不太邪,说滑稽呢,也有点够不上。
我觉得在喜剧里,个人符号很重要,像卓别林那小胡子、黑拐棍,巴斯特基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猪肉派帽,都是经典中的经典。
您的《拍电影》就不错,形象比《吃面条》要好,鲜明,记忆点深刻。”
“您知道巴斯特基顿?”陈小二惊了。
“略有耳闻。”许非随口就吹。
巴斯特基顿,美国喜剧大师,永远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死鱼眼,深深的黑眼圈。他的电影技巧和艺术深度比卓别林要强,知名度却远远比不过。
卓别林的电影关注底层民众,比较偏左,受过麦卡锡主义者的迫害,在国内很受追捧。甚至在1978年,中国上映的第一部好莱坞电影,就是《摩登时代》。
陈小二可是研究过戏剧理论的,并非靠几个段子起家,一听他说巴斯特基顿,立马又看高几分。
旁边那俩就蒙了,完全听不懂。
“老实说,我最近也在想这个事儿。”
他摸了摸头发,道:“我这个长相,真是两边不挨着,夹在中间特别难看。我倒想剃个光头,一直在犹豫,下不了狠心。”
“我觉得倒不急,要不您拍完戏再试试。凡事都是千锤百炼才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何况是艺术。”
“诶,这句话好!”
陈小二满桌找酒,随即自己放弃,“我下午还有戏,不能喝,以茶代酒走一个。”
许非没立马接着,而是招呼那两位:“来来,今儿能见面都是缘分,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四个吃了一个小时,刚好午休时间到。
“今天我请,谁也别抢!”
“诶,我请我请,本来就跟婧林说好的。”
“说好的也没用,碰上就是缘,我来我来。”
许非跟苏越拉拉扯扯的,出去抢结账。
陈小二也忙掏兜,掏半天屁股都没抬起来,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出门。张婧林顿时鄙视,“二子哥,你可够抠的!”
“嘿嘿嘿!”
那货傻笑,忽然变得很憨厚。
真逗,甭说刚认识的,就是跟浓眉大眼的老茂儿吃饭,丫都从来没结过账。
…………
“大伙注意了啊!”
“晚上七点停电,明儿早上六点来,早点做饭,备好蜡烛啊,小卖部刚进了一批!”
下午时分,许非刚骑回百花胡同,就碰着居委会几个大妈戴着红袖箍,摇着扇子,大热天挨家挨户走。
“又停电?前几天不是刚停过么?”他推车跟着走。
“多新鲜啊,电力紧张不知道么?”
“咱们这块变压器老化,本来就不成,忍忍吧。”
“你们家有蜡烛么?没有赶紧买去,一会让人抢光了。”
行吧!
许非也理解,别说胡同,就连京城第一机床厂那么重要的单位,都保证不了供电。每年大概所需5000千瓦,但国家给的用电指标,只能是2800千瓦。
确实没那么大的生产力。
他拐了个弯,先买了一包蜡烛,跟着才回家。
一到家门口,就见外面蹲着个人,旁边停辆自行车。
“刘主任?”
还认识,台里文艺部主任刘迪,一块去过演唱会。
“小许?你总算回来了……”
刘迪都快长蜘蛛网了,几步冲过来,“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呢!”
“我去见个朋友,不知道您来啊,快进屋快进屋!”
许非过意不去,这年头找个人太麻烦,出门就等于失踪。
他把人让进屋,端上冰镇西瓜,刘迪一大口下去,红瓤裹着黑籽,又甜又起沙,整个人都活了。
“我问了你们主任,知道你现在在家,今儿不休息么?特意过来看看,结果还没看着……”
刘迪啃了两块西瓜,抹了抹嘴,“我听说剧组去津门了,你怎么没跟着?”
“那边戏少,我跟不跟都不影响。”
“不对吧,我在台里都听说许老师的大名,那是林导之下的第二号人物啊!”
“这可不能乱说,凭空辱了我清白。”
许非蹭的站起身,义愤填膺。
“行了行了,没外人,不用做姿态。”
刘迪摆摆手,顿了顿,忽问:“哎,那场演唱会前阵子播了,你看了么?”
“一直在片场,没时间。”
“哦,前几天主办方专程感谢。我们这边还奇怪,后来一打听,人家托台里的福,录像带就卖了三十万盒,还要制作磁带,收益起码几百万,上千万也没准。”
刘迪瞥着他,似不经意道:“唉,可惜当初没采纳你的意见。”
“呼噜!呼噜!”
许非闷头啃瓜,啃的劲劲儿的。
嘿!
刘迪见他居然不接茬,有点郁闷,索性道:“我今天呢有件正事,就直说了。我觉得你小子是个人才,有没有兴趣来文艺部?”
第一百零七章 香饽饽
嗯?
许非真没猜到,对方找自己居然是为了挖墙脚。
京城电视台一共就几个制作部门,文艺部的重要性仅次于新闻部,刘迪是主任,亲自来请,诚意十足。
但是,他才不想去咧!
有病啊,我好好的艺术中心不呆,去你劳什子文艺部?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只得道:“呃,刘主任,您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了?”
“不是突然,从看了你那份提案开始,我就有这个想法。京城电视台虽然成立没几年,但员工已然老化,都是上一代电视人的思维和做法。你年轻,有能力,绝对能带来一番新气象。”
刘迪瞧他不语,又道:“小许,那几篇文章我都看过,你的眼光我再清楚不过。你对现下的群众喜好、节目形式、电视业发展,有一种天生的判断,只要你来,我定让你发挥所长,职务、评级也不是问题。”
“……”
若是旁人,指不定有几分心动。许老师却淡定的很,不仅淡定,脑子里还在飞速转动。
如果说因为录像带的事儿,刘迪产生这个意图,勉强能说得过去,但应该不是主要原因。录像带是缓的,对方既然肯在门口蹲半天,一定非常急迫。
他仍然不吭声。
“小许,成还是不成,你得给我个话啊?”
“刘主任,您亲自来找,我很感动,但毕竟我是艺术中心的一员,不好私下承诺什么。呃,我听从组织安排,服从命令。”
啧!
刘迪真急了,没见过这么稳的年轻人。听从个毛的组织安排啊,我管艺术中心要人,李沐能给么?
他索性退而求其次,求人不行改求事。
“小许啊,不瞒你说,最近台里下达了一个任务。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不是搞的红红火火么?各地方台近年也有样学样,都在做春节联欢,今年我们也得响应号召,为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添砖加瓦。
你一向点子多,想听听你的看法。”
话说广义上的春晚,可以一直追溯到1956年。当时由张骏祥任总执导,谢晋、林农、岑范、王映东任导演、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出品了一台《春节大联欢》。
参加的有越剧大师徐玉兰、王文娟,评剧大师新凤霞,京剧大师梅兰芳,相声大师侯宝林,以及老舍、巴金、赵丹等等。
改革开放之后,央视从1979年又开始举办“迎新春文艺晚会”,直到1983年,才正式推出第一届春晚。
其实当时也是一种尝试,结果没想到这么成功,于是便沿袭下来,成为了一个传统。
至于地方台的春晚,第一个吃螃蟹的是魔都,在1981年推出了《春节大联欢》。而央视春晚成功后,全国地方台遂开始大规模效仿。
像许非的老家,辽省电视台便在去年推出了自己的首届春晚。
今年京城台也要搞,平台和资源天生欠缺,还没有直播条件,只能提前录制,确实难办。台里没经验,最好的方法是照猫画虎,但刘迪有上进心,就想弄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许非一听是这回事,斟酌道:“我还得跟着戏,等忙完这一段,我一定帮忙。”
“那什么时候能拍完?”
“怎么也得秋天吧。”
“秋天……”
刘迪觉得太晚,却也没说什么,又啃块西瓜起身告辞。
…………
待他走后,许非晃晃脑袋,十分神奇。
上辈子看了三十年春晚,没成想这辈子有机会亲手操刀虽然只是京城台。
老实说,他挺愿意去帮忙,一是新鲜,二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刘迪这家伙,他没什么印象,但感觉非同一般,想必也是个人物。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
至理名言。
这年代,必须得在体制内混。他才二十一岁,等混个几年,到九十年代私企热潮时……呃,看看混成什么样吧。
许非瞧时间还早,遂打开南房的仓库。
南房不住人,一间装成了小客厅,一间当仓库。他翻了翻,拎出一把锄头,走到葡萄架跟前,咔咔就开始刨。
先把葡萄根刨出来,然后往上划拉,一划拉就勾住一大片藤叶,统一扔到门口。那藤叶或黄或灰,本也活不了多久。
葡萄清理干净,还剩几根木架子,索性也拔出来收好。很快,这片地方光溜溜没半点痕迹,倒是清旷。
“唉,挂葡萄架的计划失败了。”
他心头丧气,琢磨再弄点薄荷种,好歹能熏熏蚊子。
忙活半天,身上又起了一层汗,遂把大门锁上,接了桶冷水,脱吧脱吧一裸男,站在院子里,哗!
一股令汗毛炸起来的凉意,从头冲到脚,刹时暑气顿消,只觉爽快。跟着擦擦身子,换上一条干净的三角内裤。
没错,这年头男的也穿三角裤衩。
在他记忆中,改穿平角裤都是上中学之后的事儿了。两行辛酸泪啊,说起来也没资格嘲笑陈小二,都勒的慌。
许非套上大裤衩和背心,往葫芦架下的大藤椅上一躺。绿意遮了阳光,刚成形不久的小葫芦吊在绿穹顶上,晃晃荡荡。
“这就是人生啊!”
许老师闭着眼,身体舒展,上下冰凉凉,由于实在太舒坦,不知不觉竟迷糊过去。
过了好久,这货悠悠醒来,天依旧大亮。
只听左右街坊在嚷嚷,“停电了!”
“停电了!”
他一看表,七点一刻。
哦不,应该是六点一刻。
妈了个蛋的,大夏天六点钟就停电,太阳还没落山,干嘛去啊?!!!
没办法,许非重活在这个年代,充分感受到了什么叫“从前慢”。
工作是慢条斯理的,谈恋爱是羞羞答答的,去游乐场是够吹一辈子的事儿,吃个冰激凌能回味一整天。
看个模特表演,边骂伤风败俗边目不转睛;谈论诗歌文学,彻夜都不觉累。
思念一个人也不急切,因为你知道,一封信寄过去,一封信寄回来,需要好久好久……
他之所以让自己如此忙碌,也是为了保持心态鲜活。
“哈……”
许非抻了个拦腰,进到书房,也不饿,索性构思一下春晚的大概规划。
既然是录播,时间上不用跟央视撞车。
但后世的央视春晚,筹备期能达到半年,甚至多半年。他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可节目肯定要一审二审三审。
那帮角儿和腕儿要花费大量时间,根本没功夫理你。
他提笔先写了一行字:“播出时间放在除夕头一天,或者小年夜,避开三十儿。”
跟着又想主题形式。
软硬件都不行,只能投机取巧,哎?许非眼睛一亮,又写了几段。
“这个绝对可以,还能免费做宣传!”
他拍拍大腿,继续想节目编排。
他没有操办大型晚会的经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嘛?后世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晚会,总能记住几个印象深刻的。
写写划划,不知觉天已经黑了。
许非暂且搁笔,翻出几个特制灯笼,里面有固定槽,蜡烛插进去稳稳当当。屋里点明烛,灯笼挂在院里,当然也得防备大风,风大了一吹容易着火。
这几个灯笼一挂,小院幽幽静静,烛火点点,显得愈发古老。
“……”
许非退后几步,站在正房台阶上,眼前很美,可不知怎地,忽然就涌出一股孤独感。
无人陪伴,确是煎熬。
他叹了口气,方要抹身回屋,“咦?”
仿佛听到了什么响动,顿了一会,循着方向摸去,摸到东面的墙根底下。
许非助跑几步,蹭的扒住墙头,跟着腿一抬就坐在墙上。东面是个大杂院,住了好几户,房屋分割的如同积木。
黑黢黢一片,屋中亮着火烛。
而那声音,就是从最贴墙的一间屋子里传出的。
“哈!”
许非听了片刻,直乐,因为不止他一人在扒墙根,那院子里也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偷听。
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婉转高亢,时而低吟似泣,末了归于平静。
哎哟!
他跳下墙,连连感叹,要不怎么说汉语博大精深呢?
“不行!”
“我死了!”
“啊!”
你看看,这三个完全不同的语句,却能表现出同一个意思来。
唉,遂愈发孤独。
………………
“你想要许非?”
艺术中心主任办公室里,李沐瞬间提高了音量。
“不行不行,他来还没到一年,哪有这么快又调动的?”
“这话不对了啊。你们中心人才那么多,小许资历最浅,工作接触还不深,调动也没什么影响。”
刘迪亲自找上门。
“哦,你也知道我们中心人才多,那你为什么不要旁人,偏要他?”
李沐以前是副台长,跟对方关系还可以,嗤笑道:“我说老刘啊,明人不说暗话,小许是块宝,培养培养绝对能成大事,你甭想横插一杠子。”
“果真不行?”
“果真不行。”
“肯定不行?”
“废话!”
“那好,我现在有要紧任务,你把小许借给我帮帮忙,完了再还你。”
刘迪原本也没想着能成功,就是奔借人来的。
李沐晓得他要搞春晚,最近焦头烂额,想想道:“临时借调一下倒可以,不过他们正拍戏呢,等拍完的吧。”
“不能等啊,现在都七月了,八、九、十、十一、十二,一月份就过年。等你们拍完都九、十月了,我还怎么筹备?
要不这样,您跟一下进度,要是那边差不多了,用不着小许什么事,就提前把他调过来。”
“呃,行吧,我看看具体情况。”
李沐瞧他实在可怜,点头答应。
送走了刘迪,李沐摇摇头,知道那小子是块宝,没成想这么快就有人抢了。
许非的那十几篇文章,最初送给戴临风看,戴临风又给鲁小威。鲁小威给郑小龙,郑小龙给李沐,李沐给刘迪……
那些观点和梳理性,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每每让人拍案叫绝,尤其经过了演唱会事件。
刘迪现在最缺的就是好点子,所以才憋着劲的网络人才。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壮志不言愁
“叮铃!”
酷热的上午,许非打着响铃,拐进三环外的一个村子里。
这片民居都是老房子,又矮又破,比杂院还要杂,只一条大道通往市中区,放眼一片菜地。
“哟,小许来了?”
赵宝钢正在院门口搬道具,光着膀子,胖脸上全是汗。
许非也是一身臭汗,从腰里拔出一把蒲扇,边扇边看他自己搬,“在外面怎么样?海风吹的过瘾吧?”
“……”
赵宝钢瞪大眼睛,被这种不要脸的行为惊到,末了才道:“过瘾!可惜你没去啊,海边那叫一清凉。”
这货嘿嘿嘿的仿佛还在回味,“当地武警招待我们去了趟北戴河,吃顿海鲜,哎,那大螃蟹……哧溜!”
他还滑了下舌头。
“贱人!”
许非踢了丫一脚,“不就北戴河么,我还真不稀罕。”
“那是,您许老师啊,我们穷苦大众的娱乐生活可入不了您眼。”赵宝钢一躲,继续嘿嘿嘿。
《便衣警察》有两个大外景地,津门码头和秦皇岛海边。北戴河就在秦皇岛,大名鼎鼎,是**十年代全国人民都向往的疗养胜地。
这年头你要去趟北戴河,那不得了,回来能吹一辈子。当然后来就不行了,那海脏的一逼,而南戴河又开发出来了……
“我跟你讲,这次冯晓刚可走运,人家拍上戏了!”
“拍戏?”
“诶,别听某些人的小肚鸡肠,我也就是搭把手。”
正说着,冯裤子从门里出来,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他把事儿一说,许非才明白。
原是在海边拍戏时,有个场景,周志明和施肖萌在沙滩上散步,然后有一艘废旧的小船。冯裤子一下子就来灵感了,央求老太太让自己拍一段。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拍了一段周志明离开后,施肖萌独自在船边孤独的戏,还挺有意境。
这也就是在艺术中心,作风开明,林汝为也善良。若是在别的单位,你一美术还想干导演的活儿,做梦呢!
反正冯裤子感到了愉悦,一起进了大院,剧组还没开始,三三两两的在准备。
这场戏是说周志明出狱回家,有一户非常交好的邻居,王大爷和郑大妈。他回来发现,自己的房子给王大爷女儿当新房了,人家要腾出来,周志明没让……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甚是想念。许非一个个的打招呼,末了转身,发现一老太太正在厨房炒菜。
“这谁啊?”
他凑过去,见对方五十来岁,系着围裙,梳着***头型,有点眼熟。
“您好,我叫许非。”
“哦,你好你好,听说过您……”
噗哧!
对方一开嗓,嚯,那叫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许非忍不住一乐,因为认出来了。
五十岁的容嬷嬷谁见过?
我见过!
“您怎么在这炒菜啊?”
“一会拍吃饭戏,我就帮忙做点道具,您忙您忙,不用管我。”
李明启热情又客气,她现在是铁路文工团话剧团的演员,之前拍过两部电影,这是首次演电视剧就那郑大妈。
许非摇着脑袋离开厨房,感觉很奇妙。头几年见的,都得叫一声老前辈,不怎么熟,但近两年看着的,熟脸儿越来越多。
仿佛距自己的时代,也越来越近。
按照之前分工,他负责劳改、监狱的场景设计,冯裤子负责日常家居的布景。
能看出用了心,破旧的屋子,纸糊窗户,墙上钉着1978年的老黄历,日期精准,还蒙着几块布遮挡一下露出的砖块。
冯裤子得意,戳在旁边一个劲儿等夸。
许非没理他,就盯着拍摄现场,为那台词心惊胆战。
“那xx帮不是上面反下面反,它能反倒么?没罪就是没罪,志明你说说,怎么就不给xx平反?该管国家大事的人就出不来???”
哎我去!
他激灵激灵的,这种台词搁后世还能让你播?
却说周志明回来,王大爷一家给他接风洗尘,说着说着情绪激动。随后,大儿子出去腾屋,留王大爷跟周志明俩人。
“淑萍姐呢?”
“跟她爱人上街去了,这两年她当个临时工,越来越老性儿,人家给说了个对象,男的急茬要结婚,但没房子,我就想先借你的房子把事儿办了……”
扮演王大爷的演员,叫赵德成,经验足但没啥名气。
俩人聊着,那边闹哄哄的在搬东西。
胡亚杰作势起身,赵德成一把按住,“哎你不用管,不用管,让他们腾去。”
“那怎么行啊!”
胡亚杰起身出门。
“停!”
林汝为喊停,道:“情绪不太对,感觉是断层的,不连贯,再自然一些。”
“准备!”
“开始!”
“停!还是不太对。”
拍了两条都不行,许非还没动,赵宝钢和冯裤子先窜上去了。
居然是给人家讲戏。
“嗯?”
许老师想笑,看来朕不在的时候,没少抢班夺权啊?
他就瞧着那俩货比比划划一顿神侃,什么人物内心,情绪转变巴拉巴拉……胡亚杰迷迷糊糊的,勉强又试了两遍,反而更差。
索性一招手,“小许,我得怎么弄这个?”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林汝为捂着嘴乐,这坏老太太,也觉着没有许非帮忙,拍摄困难了不少。
“生活化!生活化!”
许非始终强调一个概念,过去道:“你跟他们从小长大,情同兄妹,现在姐姐结婚没房子,先用了你的,你肯定得让出去啊!
还有王大爷,你既不好意思占用,又担心自己女儿婚事。说起来复杂,演起来简单,过年给红包都知道吧?明明想要,非得拿捏着,诶,就那么撕巴。
不用拿腔拿调,自然点,就跟俩人唠嗑一样。”
讲的明明白白,给红包谁没见过啊?
当即,俩人又试了一遍。
“他们干嘛呢?”胡亚杰作势起身。
“哎,你不用管,给你腾屋子。”
“腾屋子?那哪儿成啊,淑萍姐不就没新房了么?”
“什么新房,那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不行不行,我有地方住,你们就先用着。”
“哎呀,志明!志明!”
俩人撕巴一会,胡亚杰跑出去了,赵德成一把没拽住,却也没追,老脸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女儿更重要。
“好!”
林汝为拍拍巴掌,“这回感觉对了,准备下一场。”
“好嘞!”
胡亚杰信心十足,特娘的之前在海边,心里一点底都木有。
…………
“哎,卖冰棍的!”
“来了!”
一个戴草帽的家伙推车过来,揭开捂在上面的棉被,“五分钱一根,您要几根?”
“还剩几根?”许非问。
“呃,二十来个吧。”
“都拿进来吧。”
“诶诶!”
卖冰棍的乐了,连忙搬箱子进院,许非招呼着:“来吃冰棍了,分一分啊,不太够!”
“许老师就是够意思!”
“您一回来,整个组都有气势了!”
“嚯,这凉快!”
呼啦啦围过来,棉被一打开,冷气直冒,二十根冰块被迅速瓜分。
有时候就是如此,人在时,感觉不到有多重要,人不在了,才晓得他必不可少。
大家从早上开拍,折腾到下午才休息,三三两两的背荫坐着,实在太热。
当然也有不休息的,像赵宝钢就借了林汝为的分镜头剧本,一边吃一边跟自己的对照,看其中差距。
冯裤子则抱着饭缸,蹲在台阶上,小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想啥。
俩人确实好学,脸皮也够厚,肉眼可见的在成长。可能本身也有点天赋,天赋这东西藏不住,早晚都会显露出来。
怀才不遇什么的,多是没本事的自我安慰……
许非拿了两根冰棍,转圈找老太太,发现正在间小屋子里,扒着窗台写东西。
“您好歹也找把椅子啊!”
他给拎了张凳子,“写什么呢,这么专注?”
“别影响我,写歌词呢……”
林汝为挥挥手,跟小孩儿似的抢过冰棍。
“什么歌词,我瞅瞅。”
他拿过来一看,纸上写着: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好险!
差点唱出来。
这正是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雷蕾谱的曲,词写了一大半。
雷蕾是艺术中心的作曲家,爹叫雷振邦,老公叫易茗,一家子牛人。《重整河山待后生》也是她谱的曲。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纵然许非早知道歌词,也不禁叫了声好。现在的电视剧主题曲,可是真的主题曲,紧密贴合内容,不像后来啥歌都敢往上怼。
钟汉良版《天龙八部》的片尾曲,推荐听一听。
“这词写的好啊,找着人唱了么?”
“还没有。”
说到这,林汝为停下来,道:“这首歌激昂高亢,我一直在想是找个男高音唱,还是找通俗歌手唱?
男高音技术没问题,但总觉得那个腔调太歌剧化,通俗的吧,又怕不达标准。”
“我觉得通俗好,您要信得过我,我帮您找个人试试。”
许非嗦溜一口冰棍,笑么嘻嘻的贼有安全感。
(还有……)
第一百零九章 脑袋大脖子粗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这是许老师的职场原则。
每个人都有长处短处,他把自己剖析的特明白,自己的优点在于统筹调度、分配资源、挖掘人才,以及超越时代的眼光和传媒理念。
当然前两点还没机会施展。
真要说具体的专业技能,他最擅美术,文字功底也可以,别的就没了。
正是这份清醒的认识,才让他以新丁的身份在剧组迅速上位,却不让人太过反感。服化道归他管,就得拿出样子来;摄影灯光是人家的摊儿,得沟通着来;具体拍摄导演说的算,那顶多提供意见……
同时也多亏艺术中心的开放作风,真要在央视根本施展不开,戴临风还是挺准的。
太阳高照,又是炎热的一天。
许非赶到颐和园附近的国际关系学院时,衬衫都湿透了,塌出里面的背心形状。他还不敢不正式点,毕竟是大学。
“同志,你有事儿么?”
“我找个人,之前约好的,这是我的证件。”
许非晃了晃工作证,进了校园,一路摸到男生宿舍。
“咚咚咚!”
“请进!”
推开一间宿舍的门,见里面一张小木板床,设施简陋,桌上有个小风扇来回转。一个年轻人穿着背心裤衩,正在玩吉他。
“刘焕是吧,我叫许非,给你打电话那个。”
“哦,你好你好。”
年轻人站起身,个头不高,乌黑浓密的短发,大嘴,嘴唇很厚,一张脸胖乎乎的,正是丈母娘喜欢的类型。
许非跟他握了握手,心中惊叹,哎呀真瘦啊!虽然也是脑袋大,脖子粗,但起码现在有脖子……
话说《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歌一出来,他就没想过让别人唱,直接找到刘焕的联系方式。
这位非常神奇,津门人,从没学过音乐,小时候在学校宣传队。说过相声,唱过快板,唱过京剧,相声说的最好,跟戴志诚搭档,还被常宝华相中要收徒,结果家长没同意。
后来考进国际关系学院,读法国文学专业。
在校园里,看那么多同学都在弹吉他,暑假便跟人家借了琴,再一开学,他就成弹得最好的了。
自学音乐,钢琴,写歌,古典音乐和歌剧也研究……天赋的东西真没法讲,你找谁说理去?
1985年,刘焕毕业留校,又随中央讲师团赴乡村支教。期间,央视有个栏目组要办文艺晚会,遂把他找回来,唱了几首英、法文歌曲。
这就算出道了,也是许非找到他的由头。
“那个,事情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要不先看看歌?”
“好,好。”
刘焕觉着对方超爽快,一句废话没有。许非便从包里取出一份乐稿,有词有谱。
他接过一看,名字取得好,《少年壮志不言愁》,再瞧歌词,“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也写得好。
最后看曲谱,高亢激昂,恢宏大气,难得的是还朗朗上口。
“咝!”
刘焕心中一颤,只觉一块馅饼砸在自己脑袋上,这绝对是好歌啊!
就因为歌曲太出色,反倒不敢相信了,谨慎道:“许先生,您真的要找我唱?我,我不是专业出身……”
“你是备选之一,我会给你录个demo,研究之后再决定。”
“哦。”
刘焕点点头,这才比较真实,同时也愈发觉得这位先生简洁干练,是个做事儿的。
“你不有吉他么?能不能先唱两句?”
“我试试。”
刘焕捧着乐谱开始研究,起初在床上,后来蹲在地上,然后又pia在椅子上。
好半天他拿过吉他,调调弦,弹了几个音,正是第一句的调子。
“……”
许非皱眉,道:“好像不适合用吉他演奏。”
“这歌太大气,吉他表现不出来,得交响乐才行。”
“清唱行么?”
“试试吧。”
刘焕又找了会感觉,站在逼仄狭小的宿舍里,破风扇呼呼呼的吹着,开口唱道:“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别压嗓子!”许非忽道。
刘焕看了看他,提高点音量,“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还是压嗓子,别顾虑,都放出来!”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这句已经很高亢了,楼层有了点骚动,不晓得在干嘛。
许非却觉得没到极限,手不断挥动,刺激对方的情绪,“再放出来,能不能再高点,再高点!”
刘焕一股气憋在胸口,索性全部释放,“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唱罢,居然意犹未尽,何况还有个恶魔在旁边鼓动。
“再来一遍”
“再来!”
“再来!”
于是又开始……
最后当声音落地,整个人也蹲在地上,捂着脸一动不动。
他刚才唱到了highc,而且是真声唱上去的,极为难得。楼层里的同学纷纷跑过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干嘛呢?”
“唱歌玩呢,没事没事,不好意思。”
刘焕扶着腿站起身,把人都轰出去,扭过头眼眶都有点红,“许先生,这歌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可以,请务必让我来唱。”
“拜托了!”
…………
跟许非共过事的人都有一个感觉,就是他工作效率高的吓人,不仅自己快,还逼着别人也快。
老太太写完歌词,交给他没三天,就说找到人,初步考察成功,准备录个样带听听他跟刘焕说demo,跟林汝为自然得说录音样带。
老太太都有点害怕了,拍戏脱不开身,遂让雷蕾同行。
于是在一个下午,仨人齐聚百花胡同的录音棚。
许非早就想来瞅瞅,一直没机会,进门就四处踅摸,十足的土包子。
整个80年代,中国有三大音乐制造中心,粤省太平洋、魔都中唱、京城百花。百花目前号称“亚洲第一棚”,40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42轨录音设备,录音室为中空构造,减震效果一流。
刘焕深呼吸了几口气,进到录音室,俩人在外面看着。
雷蕾三十出头,戴着眼镜,非常知性。她也是中心的人,问:“小许,这人靠谱么?”
“绝对靠谱。”
“你可别糟践了我的歌,你知道我写这歌费了多大劲么?”
“姐姐,您一会听就知道了,我啥时候出过差头?”
“可他不是专业的。”
“不是专业的怎么了?陈力不也是王老师从一汽逮出来的么?”
“……”
雷蕾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陈力便是《红楼梦》各种歌曲的演唱者,也是非专业,本在长春一汽做化验员,不知怎么就被王立平找着了。
王立平从82年开始写,现在大部分歌曲已经完稿,“泄露”出去的就是《枉凝眉》。
由于是小样,录音录的很快,末了雷蕾跑过去,戴起耳机一听,出乎意料的合适。刘焕的嗓子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为唱大歌而生的。
雷蕾很满意,深觉许老师慧眼识人;刘焕也满足,感谢许老师给予机会。
俩人互相拍了拍彩虹屁,又转头找许非,发现那货正跟工作人员掰扯。
“能开发票么?”
“您现在是付定金,等拿到磁带之后才能开。”
“早几天晚几天不一样么,你也省的麻烦,来给我开一张。”
“呃,那你写单位还是个人?”
“就写京城电视艺术中心,对对就那家,报销用……”
哗!
满满的印象一泄如注。
(我要养只龙猫!!!!!)
第一百一十章 借调
鞍城,喜来乐馄饨店。
天光灰蒙,太阳尚未升起,张桂琴和齐柔柔已经在店里准备早上的食材。
主要是凉面,煮好了用冷水一过,宽面装盘,切黄瓜丝,淋上麻酱或者油辣子,清爽可口。
馄饨店开了一年多,食客习惯稳固,不少人起来就奔这一口凉面,吃完了再去上班。有人吃,就得有人做,辛苦,但也挣钱。
张桂琴按照以往的经验备好材料,刚歇口气,许孝文捧着份报纸推门进来。
“又不去团里?”
“团里都没人了去干嘛,下午茶社有书。”
“茶社一场给你五块十块的,你还挺乐呵。”
“我现在又不缺钱……”
许孝文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报纸,道:“田芳哥说新书,不演出了,我不爱跟着刘兰芳混,自己躲清静还不行么?”
“行,怎么不行啊?一天老说我像资本家,我看你才是地主老财,没事喝茶遛鸟,闲了说说书,店里就我一人忙活!”
张桂琴啪的一甩抹布,说着说着就来气。
鞍城曲艺团现在仍然红火,光说评书的就有三十号人,头几年商演都演疯了,个个腰包贼鼓。
但随着单田芳《白眉大侠》开播,他这一系慢慢消停,张贺芳亦显退隐之意,姓刘的则愈发精明,往官位上发展。
加上田连元异军突起,《杨家将》首开电视评书先河……外人一提评书,鞍城曲艺团再非一枝独秀,而是百花齐放的局面。
许孝文现在真不缺钱,也就犯不着拼命。
张桂琴发了一端脾气,见丈夫居然没理,眼睛还盯着报纸,奇道:“你看什么呢?”
“唉,说不上来……”
他摇摇头,忧虑又迷惑,“自己看吧。”
张桂琴接过一瞧,醒目的黑色大字:
“昨天,也就是8月3日,在盛京市政府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市工商局的负责同志宣布:连续亏损10年,负债额超过全部资产三分之二的市防爆器械厂,正式宣告破产!”
“破,破产?什么意思?”她没懂。
“就是厂子黄了。”
“那工人怎么办啊?”
“我特么知道怎么办?”
许孝文莫名暴躁,张桂琴也很懵,他们俩虽然不是工人,但在鞍城这座城市土生土长,某些思维早就融入在骨子里。
比如国企就是铁饭碗,工人阶级最牛逼……结果现在,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政府跟你说:破产了,工人没工作了!
俩人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只觉世界好像变了,跟以前的认知不一样。
话说五十年代时期,涩会主义改造完成,私企不复存在,国家对企业实行统收统支。你亏得再多,上头也给补贴,根本没有破产的概念。
改开之后,政策慢慢调整。
早在一年前,盛京市政府就对防爆器械厂等三家企业,发出了破产警戒通告。而在一年期限内,拯救无效,该厂宣告破产。
此乃新中国第一家破产倒闭的公有制企业。
毫不夸张的说,此事震惊了国内外。《时代》周刊就撰文评论过:“一个在西方并不罕见的现象……不是在底特律或里昂,或曼彻斯特,而是在中国东北部的盛京!”
“铁饭碗啊,铁饭碗,到头来哪有什么铁饭碗?”
许孝文抽着烟,“想不明白,那厂子也一百多号人,没工作咋活呢?”
“人家还用你操心?国家肯定有安排。”
“安排个屁,真有安排还能破产?我看啊,现在啥单位都特么不保靠,以前觉得你在歌舞团挺好,现在歌舞团都要散伙了。”
“你说就说,提我们团干什么?我还说你们曲艺团蹦达不了几天呢。”张桂琴不乐意。
“反正就那意思。我现在想想啊,也亏得小非看的远,开了这家店。不然指不定哪一天,抽冷子咱俩都没工作了,那可怎么活?”
“是啊,现在也挣……”
张桂琴瞅瞅厨房,低声道:“挣一万多块钱了。”
她顿了顿,又道:“哎,一直想跟你说个事儿,老忘,今天正好。我琢磨着这店面有点小,卖的也简单,一到饭点挤挤攘攘跟猪圈似的,我想换个大的。”
“大的?你想多大?”
“既然换,肯定开个大饭店啊,起码得两层楼吧。”
“我特么上哪儿给你找两层楼去?”
“不是两层楼,大院子也行啊,咱们也不卖馄饨了,就弄个电视里那种大饭店,雇几个服务员,穿着制服,你看多带劲。”
“这个……”
许孝文挠挠头,“我有点闹不准,要不问问小非?”
“那你就问,打电话?”
“打电话他接不着,最近不说挺忙么,写信吧。”
………………
许非收到信的时候,已是一周之后了。
挺诧异父母亲的想法,居然没守成,反倒想开疆拓土,扩大产业。他再一次为拥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幸运,立马写了封回信。
既然要开大饭店,那索性就开到鞍城最大,国营除外。先找地方,具体装修什么的等自己回去再说。
要么就是,别在鞍城开,去盛京,那边好歹是省会,比老家有发展虽然东北就没啥发展。
如今是八月中,《便衣警察》有条不紊的拍摄。
许非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个小细节累积起来,可能等到最后成品时,大家才会发觉他的贡献。
不过林汝为已经很满意了,比自己最初预想的艺术质量起码提高了好几分。
就拿表演来说,胡亚杰比刚开始顺畅多了,偶尔还会有亮点出现。宋春丽中规中矩,很标准的完成了任务。
出彩的是申君宜,惊艳的是伍玉娟,真有天赋。
有一场戏是,男女主角聊着什么事,挺生活化的场景。林汝为不太满意,许非就跟伍玉娟沟通一番,结果那姑娘把全组都震了。
当时,她就有意无意的搭着胡亚杰肩膀,小手特自然的在肩头划动。
小情侣嘛,有点调皮的逗弄男朋友,又一本正经的听对方说话。正经在眼睛,调皮在手。
这种异性演员间的接触,过了就色情,少了还尴尬,她都没有,恰到好处,分明就是那个主动大胆,敢爱敢恨的施肖萌。
胡亚杰脸红脖子粗,强撑着拍完这场戏。
没办法,被女孩子摸太刺激了!
“停!”
“冯晓刚,张嘴说话,你嘴里含糖球儿呐,稀里糊涂的!”
“对不住,再来再来。”
冯裤子连忙摆手。
今天这场戏,是周志明等人抓捕几个倒卖黄金的犯罪分子,找的演员临时没来,林汝为便让冯裤子客串。
只见他穿着横纹短袖衫,留着三七分的分头,唇边毛茸茸的天然两撇小胡子,不用演,往那儿一坐就像。
“今天下午,六点。”
“在哪儿?”
“在海边。”
“跟谁一起走?”
“跟我老板,他要去粤省。”
“停!”
林汝为又喊,“吐字清晰点,跟你说了别含糊!”
“老太太,我说话就这样,您又不是不知道?”
冯裤子也委屈,“要不您换个人得了,小许说话清楚,您让他来吧。”
“这角色是犯罪分子,你看他像么?”
“……”
源自灵魂的发问,直接给冯裤子干懵逼,不带这样的啊!
反正折腾半天,总算把戏拍下来了。
大伙正准备下一场,门外轰隆隆声响,嘎吱,停了一辆圆头圆脑的幸福250。
这款摩托车,大概是七八十年代最著名的一款,大江南北都在骑,很多人记忆犹新。
“老郑!”
“主任!”
“主任!”
郑小龙从车上跳下来,直入片场,他是责任编辑,平时不跟组,很多人都挺奇怪。
他先跟许非摆摆手,使了个眼神,跟着去找林汝为。
嗯?
许非一愣,琢磨片刻,哦,可能是台里春晚的事。
果然,没过一分钟,那屋里老太太就吵吵起来了。他也不好进去,就在外面等。
过了好久,郑小龙才沟通完毕,出来道:
“小许,明天去文艺部报到。”
“几点?”
“就上班时间。”
“知道了。”
郑小龙转身走了,许非顿了顿,进去找老太太,“对不住导演,我也没办法。”
“不怪你!”
林汝为跟小孩似的生闷气,嘟囔道:“都怪电视台那帮人,去那边好好干,别丢脸,受委屈跟我说,我把你要回来……”
“一定一定,拍完了您也得告诉我,我还想混顿饭吃呢。”
“行了别贫嘴了,你今天也别跟着,趁早回家吧。”
“诶,那我走了。”
许非收拾收拾闪了,众人顿时嘁嘁喳喳,化身长舌男。
“怎么回事?小许调文艺部去了?”
“那不坑人么?文艺部能干什么啊?”
“听说是临时借调,搞完春晚就回来。反正咱们这戏,还有一个多月也拍完了。”
“……”
赵宝钢和冯裤子面面相觑,许非在剧组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压制着这两个货,而同时又是他们追赶的目标。
结果biu的一声,人没了。
仿佛瞬间失去了目标,失去了压力,空虚又懵逼。
冯裤子砸吧砸吧嘴,不是滋味,这说明啥?这边一近收尾,那边就急慌慌的借过去。
恰恰说明人家重要啊!
(107章进去了,等我改改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你请我我才来
后世的电视台,央视除外,地方台很容易分出个一二三线来。
什么叫一线呢?
首先有自己的王牌节目,有大热剧集的首播权,有自己的王牌主持人。前两个容易,后一个可遇不可求。
像稳居一线的芒果台和中国蓝,芒果台就靠三样东西起家:《还珠格格》、《快乐大本营》、《超级女声》。
经过这三样,遂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知道该怎么玩了,尤其《爸爸去哪儿》大获成功后,更是在狗血剧和翻拍韩国综艺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中国蓝凭借《中国好声音》一夜爆红,又靠跑男、演员诞生巩固地位,没有所谓的王牌主持人,但在请大牌明星上是国内头一份。
甭管多大的腕儿,只要肯商量,人家就敢开价。
除了这两家,其余还有在一线上下徘徊的,还有稳居二线的,还有几十年吊车尾如一日的,不一一列举。
京城电视台有名气,主持人也认得,偶有出彩,但始终缺乏一档国民度高的大热节目。
许非没咋关注过,就看过几期跨界歌王、喜剧王什么的,没成想回到八十年代,居然能亲身参与节目制作。
次日一大早,他便到了电视台,找到文艺部办公室。
一进门,见个年轻妹子正在里面扫地。
“你好。”
“哦,许非!”
对方凑过来,“知道你要来,主任让我先安排,我叫王娟娟。”
姑娘已经收拾出一张办公桌,笑道:“你就坐这吧,从今天开始你就算我们一员了。文艺部一共23个人,主任不用介绍了,剩下的慢慢认识。
等下要开会,你得准备准备,我们筹备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会上会跟你说的……哎,李哥!”
她忽然打了个声招呼,介绍道:“这位是李航,我们编导,这位就是许非。”
“……”
门外进来一位中年人,秃顶小眼睛,扫了他一眼,没言语。
王娟娟尴尬的笑笑,她资历浅,不好说什么。
跟着又陆续进来几位,态度都不热情,甚至有点冷漠。
别看刘迪挖角时说的好听,都是自己老部下,气氛融洽,那都是忽悠的。你一个借调来的,还是为了春晚借调的,明摆着说我们能力不行嘛,必然没有好脸色。
许非起初还打招呼,后来也去他妈滴,自己往桌前一坐,开始看报纸。
“哎,人都齐了吗?”
八点半,刘迪准时进门,“走走,开会开会!”
众人起身奔会议室,许非挑个角落坐着。
“我先介绍一下,这是从艺术中心借调来的小许,帮忙出出主意,想想点子。从今天起,一直到晚会结束,就相当于我们自己人了。小许,跟大家认识认识。”
“大家好!”
许非起身站了一秒,摆了下手,复又坐下。
嗯?
刘迪瞧出气氛不对,心中不快,顿了顿笑道:“我们今天还是研究一下春节联欢怎么搞,小许你刚来,我简单介绍一下。
首先我们是录播,时间要跟央视错开,初步定在腊月二十八。计划八点钟开始,时长三或四个小时,具体看节目编排。
我们已经做了些主题选取,内容要积极向上,体现新时代年轻人的精神面貌,最好还能反映一些尖锐的社会问题。节目形式有歌舞、相声、小品、曲艺杂技等等。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节目内容,一定得保质保量。”
他说完,又道:“我们上周分配了任务,大家都说说进展如何?”
“歌舞类的,我跟海政文工团联系了一下,那边正好排了个新舞,叫《太阳之歌》,群舞,21个演员,我已经通知他们过来。”一个导播道。
“嗯,可以。”
刘迪记录。
“市歌舞团有个舞蹈《春天》,不是新作品,但我看着还好,我带来本带子,大家瞧瞧。”
李航取出一本录像带,这会议室还挺高级,有专供播放的电视机和录像机。
只见屏幕上雪花闪烁,画面逐渐清晰。
七个人,不同服装显示着不同身份,一个穿着女排的运动服,一个好像是小保姆,一个好像女学生,一个社会青年戴着绿帽子,别的看不出来。
四男三女,音乐一起,开始跳。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使你更发奋,春光温暖万颗心,春花朵朵摧征人……”
艾玛!
许老师一捂脸,如此乡土轻快的音乐,质朴向上的歌词,明媚尴尬的笑容,广播体操似的舞蹈动作,真是满满的时代气息。
“一年之计在于晨,早晨使你更精神,晨光激励万颗心,晨风吹拂创业人……”
“……”
他强忍着没笑,李航却觉得很厉害,并且大部分人都觉得不错。
搞晚会历来如此,制作团队不了解观众喜欢什么,他们也不需要了解。因为整个**十年代,你不管搞成什么样,观众都得看因为没别的选择。
网络时代兴起后,制作思维有所改变,能看出来,但就是很尬,像那种不了解年轻人生活,还非得跟你尬聊的老人家。
你也只能尴尬的笑笑。
再后来,彻底没人看春晚了,又开始请各路流量,就为了吸引粉丝,把持住那几分钟的收视率……
文艺部最年轻的是王娟娟,但没啥话语权,别的都是三四十岁,甚至快退休的了。
“我跟李婉芬和周国治老师通过电话,他们今年不上央视春晚,我们可以请过来做个小品。”
李航看样子是主要负责人,一个人联系了好多节目。
而李婉芬和周国治都是《四世同堂》的演员,去年上了央视春晚,演了小品《送礼》。
“嗯,这个不错,两位都是观众喜欢的表演艺术家,肯定会受欢迎。”
刘迪又记了一笔,看看单子,初步有了十五个节目。
“节目不怕多,审查还得一轮一轮往下刷,十五个远远不足,大家继续开动脑筋,群策群力。”
刘迪见众人讲的差不多,扭头问:“怎么样小许,有什么想法么?”
“呃……”
许非顿了顿,开口道:“恕我直言,与其做这种节目,倒不如不做了。”
“啪!”
李航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种节目,这都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年轻轻的得虚心学习,有点教养,别这么说话。”
“啧!”
一瞬间,许非真有公牛闯进瓷器店的感觉,比艺术中心差远了。
“首先一点,希望李老师搞清楚……”
他看着对方,笑道:“是刘主任请我来,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贴着来。我们不是一个部门,连一个单位都不是,咱没这个交集。
您说节目,那就说节目。
李婉芬和周国治好,嗯,两位确实优秀。但您就没想过,为什么央视去年请他们,今年就不请了?
那是因为《四世同堂》热播,有这个影响力了,所以央视才请。现在热乎劲已经过去了,我们再请过来,这算什么?”
许非扫了一圈,掷地有声,“搞晚会辛苦,诸位老师都不容易。但我们费了半年时间,累死累活,搞出一台春节晚会,就是为了捡央视剩饭吃的么!!”
(还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贴近生活,形式创新(托尼唐恩加更)
“……”
屋内鸦雀无声,此子竟恐怖如斯!
啊呸!
话糙理不糙,若是别的地方台,还能找本土名家热闹热闹,但谁让京台跟央视都在首都呢?可不就捡人家剩饭吃么?
刘迪听着不自在,更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李航比自己的工龄还长,平时都得叫声哥,结果这小子一上来,直接掀桌子!
当然场面还得兜住,遂道:“小许,话有点过了啊,什么剩饭不剩饭的?我们大家付出辛苦,自然就会有收获……那以你的想法,这节目该怎么搞?”
“我们各方面都比不过央视,学者生,像者死,可以借鉴,但绝不能模仿。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许非恨透了这个没有ppt的时代,翻出厚厚一摞文稿,道:“我的意见是八个字,贴近生活,形式创新。
咱们演播厅小,舞台也小,布景服装更比不上,干脆就别搞什么恢宏大气,群舞群唱。就把视角对准行业基层和普通老百姓,看看他们是怎么过年的?”
嗯?
众人面面相觑,意思听懂了,但怎么演化成一台晚会呢?
“具体说说。”刘迪道。
“首先想想,什么行业不能回家过年?治安警、边防、医生、列车售票员、消防员诸如此类。
我们深入其中,找典型,让各单位推荐优秀人物,到时候统一上台亮相。最好找那种有故事的,比如家里儿子在边防,几年没回家,老母亲思念成疾,我们帮忙联系部队,现场通电话。
老母亲哇哇一哭,绝对感人肺腑。
再找在基层工作的,各行业每人拍个镜头,说句拜年的话,到时候在台上一放。‘过年好’,‘过年好’,几十个过年好一拼,正好是个爱心形状。”
“《四世同堂》是咱们的,央视拿去借鸡生蛋,我们自己更得宣传。艺术中心正在拍摄《便衣警察》,明年的重点大戏,公安系统本就大力支持,借此机会再深入合作。
邀请他们领导出席,级别越高越好。现场把剧组人员请去采访,聊《便衣警察》,聊拍摄体会,聊对这个职业的认识。
再把骆玉笙先生请来,《便衣警察》主题曲已经写完了,演唱者也找过来同台亮相。
再编几个小品,跟警察有关的,什么媳妇儿大肚子要生了,丈夫在外抓贼不能回家……要多煽情就弄多煽情,最好有真实事例,把主人公都请来,台上台下现场讲述,效果不就有了么?
舞蹈方面,最好民族与流行结合,国外霹雳舞最近大火,我认识个人,可以找来试试。
还有再拔高一点,哎,王机长能请过来么?”
“噗!”
刘迪正听的热血沸腾,差点喷出来,“你想做什么?”
“能不能找位湾湾同胞来演个小品,就说思念大陆啊,想家啊,痛哭流涕啊,效果绝对好。”
“不太行吧,两岸现在禁止来往,这位同胞怎么回来的?”
众人原本都带偏见,听着听着全没了,一位导播还忍不住提出点意见。
“可以转成美国籍,湾湾同胞去了美国,后来又回到祖国。”
“这个这个,我得跟上级请示。”刘迪抹了把汗。
话说海峡两岸,目前处于不相往来的状态,不过在今年五月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湾湾华航的一架货机,从曼谷返回,途经香港时,王机长突然转航大陆,在白云机场降落。机上还有副驾驶、机械师2人及货物100吨。
王机长要求同亲人团聚,定居在大陆,那二人表示回湾湾。
当日,大陆致电华航,要其派人来解决。
那边批示,不与大陆正面直接接触,委托第三方处理。
经过数次磋商,最后湾湾同意直接碰面,地点选在香港。又经4次会商,王机长得以留在大陆,其余人和货机返回。
当时那边有三不政策,“不接触、不妥协、不谈判”。而此事圆满解决,无疑是一次重大突破。
所以许非才提出这个想法。
总之,在场人都被他的大胆和脑洞惊着了,妈蛋的,春节联欢还能这么玩呢?
“……”
李航面色阴沉,闷声不吭。
这一顿阐述,把他的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衬托的就像棺材板里的尘土,腐朽不堪,早该刨吧刨吧埋了。
“哎,咱们能不能搞个春节七,啊不是,春节五天乐。从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三(没有二十九),天天有节目。”
许非兴致也来了,反正就往上怼呗。
“五天乐?”
刘迪抽了抽嘴角,一天乐资金都不足,你还五天乐?
“呃,我得请示请示。”
研究了半天,许非一通白话,宛如一道闪电划下来,把原有的思路全部涤荡干净,撕开云雾,呈现出一个崭新的春节晚会。
“我觉得小许的思路很不错……”
刘迪也认真考虑,道:“咱们表个决吧,同意这么改的举手。”
“……”
众人互相瞅瞅,一位摄影师道:“我们之前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么?”
“当然没有,我们保留成果,只是接下来的方向更清晰,更有侧重点。”
“那我赞成。”
摄影师举手。
“这个工作量太大了吧,市里这么多单位,这么多人,怎么挖掘素材?”一位导播担忧。
“新闻部那边应该有存档,他们跟各单位都熟,我们互动一下就可以。”
“那我也赞成。”
导播举手。
他们俩就像带动了连锁反应,一个接一个也举起了手。
最后只剩一个,大家的目光齐齐转向李航。
“李哥,你什么想法?”刘迪道。
“我就想问,如果这晚会失败了,他敢负这个责任么?”
啧!
刘迪愈发不爽,严重的倚老卖老,为了面子挣面子。
他刚想调和几句,却听许非笑道:“李老师,如果按照您原本的想法,这晚会失败了,您敢负责任么?”
“我……”
李航一时不知怎么接。
许非直接站起来了,“我不过提供一个思路,通过是大家通过的,最后也是我们一起努力的成果。在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水准远胜于我,您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是在质疑我,还是质疑大家的决定?
再者说,凡事有成有败,有得有失。谁敢保证做一件事会百分百成功,您偏偏给我扣帽子,我倒想问问您是什么意思?”
“……”
李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都在抖,偏偏讲不出话。
他在体制内混了二十年,谁特娘的这么正面肛?
“好了好了,都是为了工作,有点分歧是正常的。”
刘迪连忙打圆场,又道:“小许,你回去写个详细的方案给我,需要几天时间?”
“明天就可以。”
“那好,大家就按照这个思路去编排节目,多多益善。现在是八月中,我们审查暂分两轮,国庆第一轮,年底第二轮,两轮过后争取把节目都定下来。”
“散会!”
…………
许老师两战成名,上次是内参,小范围的,这次是怼人,大范围的。
没过几天,台里上下都知道他把李航怼的跟三孙子似的。不少人暗地叫好,也有人比较反感,这就是一刺儿头啊。
年轻轻的一点礼貌没有,不懂尊重前辈。
许非管那个呢,艺术中心是独立单位,大不了拍屁股回去,你一文艺部管我毛事。
他已经把精力全放在了找节目上,既然答应帮忙就得负责,而且自己也想锻炼锻炼。
简单说,春晚的调子就是关注普通百姓和基层行业者,然后中间穿插《便衣警察》的宣传企划。
他本想找《红楼梦》的,后来一琢磨,红楼是央视出品,现在还没播,京台等于给人家免费打广告,领导再傻也不能同意。
但剧组不能找,请个把人还是可以的。
他看的晚会太多,跟公安有关的小品按打算,符合时代的却没几个。
像查酒驾的,开车的,放到现在闹呢。
现在没有查酒驾,也没有小姑娘自己开个轿车玩的,那得啥家庭啊,有矿啊?
所以就得重新编排,尽量合乎年代。
而许老师策划着策划着,猛然间发现,自己就像那高高在上的老神仙,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未出世的人才,等着自己去点石成金。
这,感觉就比较爽了!
(oh,文艺时代快被屏蔽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国家队
午后,中央民族歌舞团。
天气已经不是那么炎热,微风中带着即将到来的秋季初凉,清爽宜人。在舞蹈室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练舞。
身体极为柔软,像刚抽出来的柳条,五官秀气,细长一双眼,透着些微古怪的灵动和野性。
练了很久之后,她停下来擦了擦汗,随即又看向门口。
“立萍,老张找你,在办公室。”
“知道了。”
她披了件外套出去,敲开办公室的门,见两个人坐在里面,一个是主管演出的张副团长,另一个非常年轻,是张生脸。
“来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京城电视台的许同志,这就是您要找的杨立萍。”
“你好。”
许非起身跟她握了握手,只觉小手柔若无骨,又看人,比后世能胖一点,但还是很瘦。
其实他对这位最大的印象就是瘦,骨头都突出来的那种……
“我看了你的《雀之灵》,觉得在创意和编排上都极为出色,想邀请你参加春节晚会的录制。”
“春节晚会?”
杨立萍一时还很激动,随即就,哦。
若是央视春晚来邀请,谁都兴奋,毕竟经过数年实验,傻子都知道这个平台的影响力,但京台春晚么……
她迅速转了转心思,还是倾向于去的。
杨立萍今年28岁了,80年从彩云之南调到团里,始终没什么作为。直到今年,她自己创作了《雀之灵》,拿下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创作、表演一等奖。
为什么说八十年代生活节奏慢呢?
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传媒、通讯不发达。就像这个比赛,文化部组织的,级别非常高,她能拿下创作、表演双第一,而且还是《雀之灵》这么具有突破性意义的舞蹈。
结果除了业界内部,根本没有媒体关注。
虽然后世也不怎么注重行业活动,但后世传媒发达,刷刷微博肯定能看到。这年头媒体是有数的,资源都往大新闻、大热点上倾斜。
“……”
于是她看了看副团长,眨眨眼睛。
副团长遂道:“上电视是对我们工作的一种肯定,也能让更多观众喜欢,团里肯定支持,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那,那我挺愿意的。”
“好,我们先留个联系方式,国庆第一轮审核。电视平台跟舞台表演不同,需要大量设计,先自己琢磨琢磨,有什么保不准的随时找我。
行了,那我也不多坐了,还有事呢。”
“我送送您。”
副团长跟杨立萍陪着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拐了个弯,临近一间排练室时,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歌声。
听不懂,好像是少数民族语言。唱的也很有特点,上不来气那种,一顿一续,忽高忽低,骚气十足。
哎呀!
许非一听这九浅一深的唱法,就晓得是谁了。
他快走几步,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一个长头发汉子,留着胡子,浑身透着一股粗犷的大草原气息。
“咚咚咚!”
他忍不住敲门,那人扭头,正是年轻版的腾大爷,那个“毁歌无数”的歌坛泥石流!
“你好,您刚才用的是蒙语么?”
“呃,对。”
腾大爷一脸懵逼的看向副团长,副团长连忙介绍。他一听是电视台的,又见了杨立萍,不由心中一动,热切了几分。
谁也不傻。
“能说说是什么意思么?”
“这歌叫《蒙古人》,就是唱我家乡的一首歌,说那里有辽阔的草原,洁白的毡房,我生在牧人家里,我热爱这片土地……”
腾大爷的声音跟外貌相反,很清澈,吐字慢,能听出来刻意在找普通话的发音,一板一眼。
“你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
“他是我们团里的三弦演奏,上半年去参加那个孔雀杯歌唱比赛,就带着这首歌去的,进了前十名呢。”副团长道。
孔雀杯青年歌手大赛,是东方歌舞团举办的,今年是第一届。
崔健参加了,因为评委受不了他那唱法,第一轮就被淘汰。腾大爷也参加了,拿了个前十。
张婧林参加了,进了决赛……
你说怪不怪?
“这歌不错,有没有兴趣参加我们晚会?”许非发出邀请。
“愿意,愿意!”
腾大爷连连点头,他在团里拉三弦,收入微薄,写了首歌还没成功。倘若许非再晚来一点,他就要去宁夏采风了,整整一年。
而许老师从排练室出来,脚步都轻快许多。
奔着杨立萍来的,没成想腾大爷也在,既然看见了腾大爷,诶?他忽然联想起另一位蒙古族歌手,但不确定在不在。
“张团长,你们还有没有个人特色比较鲜明的歌手?”
“这个么……”
副团长思索片刻,一拍巴掌,“有一位,叫德德玛。”
噗!
还真在这儿啊!
许非一咧嘴,得嘞,这年头真是大神遍地走,大腕儿不如狗。
一不小心就召集国家队了。
……
从中央民族歌舞团出来,他又直奔解放军艺术学院。
跑了一天累死累活,骑着自行车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留卷发的小伙子在那儿蹲着。
“许老师!”
“不用叫老师,你怎么不在里面等着?”
“见您半天没来,就着急出来看看。”
此人叫陶金,浓眉大眼,有棱有角,十分帅气。他是学院的舞蹈老师,《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就有他,俩人之前见过。
“那我简单说说吧,我来意你都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愿意参加!”
陶金是态度最急切的一个,也是深具商业头脑的一个。
“那好,现在流行的霹雳舞,你会跳么?”
“会啊,在京城这片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我给您来一段?”
“不用不用。”
许非连忙制止。
1984年,美国拍了一部电影《霹雳舞》,掀起了第一次热潮,出现在《国家地理》的封面和各大电视台的黄金时段,连里根都现场看过。
而整个热潮的最高峰,是在洛杉矶奥运会闭幕式上,200名舞者一起嗨,引起了各国年轻人的注目,其中也包括中国。
少部分的富裕家庭,通过各种手段弄来了《霹雳舞》的录像带,这些人成了首批传播者。
然后在明年,大陆正式引进这部电影,彻底掀起**。
“我的意思呢,让你自己编排一段霹雳舞,单人双人都可以。里面的经典动作要体现出来,像擦玻璃、传电之类的,但有一点……”
许非很郑重的嘱咐对方,“一定注意尺度,不要有过火的动作,尤其下半身,挺胯什么的最好删掉。”
“好,我明白。”
由于霹雳舞某些动作过于激烈,好几年内都被骂做“下流”,所以尺度是必须的。
许非可不让自己辛苦找的演员,上了台只特娘的露半截身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老师
许非参与京台春晚后,便有种玩光荣《三国志》的赶脚。
《三国志》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挖掘那些未出世的文臣武将,尤其是自己心怡的,像赵云啊,周瑜啊,姜维啊。
每次都有一种满足感。
现在也一样,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已经网罗了杨立萍、腾大爷、德德玛、陶金、阿毛和田振六位大腕儿。
杨立萍跳《雀之灵》,腾大爷唱《蒙古人》,德德玛老师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陶金跳霹雳舞,田振唱《最后的时刻》,阿毛唱《绿叶对根的情意》。
田振84年出道,发了两张专辑,然后跟着东北一个歌舞团到处走穴。真正有名堂的,是今年六月份唱的一首歌《最后的时刻》。
“当我们分手的时候,再没人提天长地久,那古老神话,像夕阳隐居在世界的尽头……”
可能很多人没听过,她早期的代表作,在歌坛算是有点地位了。
这几人都容易,邀请阿毛最麻烦,因为没有歌。
她发行过三张专辑,拿过第二届青歌赛通俗组的第三名,金奖是苏红,银奖是韦唯。
许非翻遍了她的专辑,都没找到一首合适上春晚的歌,要么俗,要么小家子气。阿毛的嗓子跟刘焕一样,为唱大歌而生,这会定位还没明确呢。
最后通过台里的关系,联系到了谷健芬老师,得知她刚写出来一首《绿叶对根的情意》。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
这个应该都听过。
许非和刘迪直接领着阿毛去拜访,当面来了几嗓子,谷健芬立时惊艳,这种大气沉稳,感情浓厚,再适合不过了,当即决定交给她来唱。
谷健芬可是一代大神啊,别的不说,就说四大名著的音乐。
许镜清之西游,王立平之红楼,谷健芬之三国,赵季平的水浒,那都是传世经典。
总之,歌舞类的节目找了六个,再多许非也不找了,一是想不起来,二是给别人留点活路。
于是他把黑手摸向了语言类。
…………
“马鞍山到了啊!要下车赶紧的!”
咯吱!
一辆破破烂烂的客车从破破烂烂的土路上驶过来,门一开,许非拎着行李,捂着屁股下了车。
这一路忒难走了,先从市区到门头沟,再从门头沟到马鞍山,差点鸡飞蛋打。
马鞍山就跟什么白云山、凤凰山一样,也是全国连锁,门头沟这座不太著名就是了。
许非仰头望望,叹了口气,爬吧。
还好天气入秋,凉爽宜人,微黄和微红的叶子夹在满山绿之间,一条道弯弯曲曲,直通上面的戒台寺。
这寺庙始建于唐代,1949年以后开辟为公园。又因修葺天坛斋宫需要木料,便将里面的千佛阁拆了,寺内佛像也大部分被毁。
80年代之后,经过大修再次开放。
许非爬了不多时,抬眼便见一座建筑群,整体坐西朝东,中轴线直指70公里外的京城。貌似没什么游人,但里面吵吵嚷嚷,极为热闹。
他迈进大门,刚走几步,就被一人拦住。
“不好意思,同志,我们正在拍戏,您是参观么?”
“我找赵丽容老师。”
他取出万能的工作证,那人瞧了瞧,热情道:“他们在那边,我带您过去。”
俩人走了片刻,到了一处空旷地带,本是千佛殿遗址,如今搭建了一座寒酸中透着点富贵的边陲小国宫殿。
宝座上坐着国王、王后,王后正是赵老师。
下面两批人马,一侧有三个人,一位肥头大耳,虬髯包面;一位鼻子硕大,面骨惊奇;一位獐头鼠目,三绺细须。
此为车迟国三妖: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
另一侧,则是一个白面长耳的和尚,左手一只猴儿,右手一只猪,还有个只会喊“大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的挑夫。
“陛下,里面乃是一颗仙桃。”
“陛下,里面乃是一个桃核。”
两边开始掰头。
“桃儿!”
“核儿!”
“桃儿!”
“核儿!”
哎呀……
许老师都快看哭了,活生生的现场版!谁见识过?
话说《西游记》在年初播了11集,今年又在拍摄《夺宝莲花洞》、《大战红孩儿》、《斗法降三怪》等九集。
戒台寺是重要取景地,《官封弼马温》、《大战红孩儿》、《斗法降三怪》都在这里拍过。
许非不断打量,与《红楼梦》暗中对比。
一个摄影师,一台摄影机,布景、道具差点,造型相当讲究,妆也同样很浓,这年代流行的那种厚粉和重油彩,脸上都油光光的。
唉,还是《西游记》清贫一些。
他等了好长时间,这段戏才拍完。
刚喊停,猴子和猪就赶紧扒衣裳,拿过蒲扇使劲扇,化妆师也过来擦汗、补妆。常人不热,他们俩可裹着行头呢,汗在里面捂着都成水了。
时间一长,都能脱掉一层皮来。
演员抓紧时间休息,杨导演更是不放松,指挥现场为下个镜头做准备。
她也是个小老太太,但比林汝为强势太多,冷不丁一转,发现个生人,问:“小同志,你找谁啊?”
“我叫许非,找赵老师。”
“哦,知道知道。”
杨导点点头,就讲究个掌控力,啥事都清楚。
随便寒暄几句,那边赵丽容过来了,还挺不好意思。
“你说这大老远的,你还特意跑一趟,在电话里说就成。”
“电话说不明白,您是老艺术家,我跑跑腿应该的。”
许非见了挺多老太太,这位的印象最亲近,跟自己家里人似的。
赵老师58岁,比较著名的评剧演员,小品这方面还没发展。她近年开始往影视行业走,除了西游记之外,还演了电影版《红楼梦》的刘姥姥。
头几天,京台说找自己上春晚,老太太没想好,可行可不行。结果人家直接跑到剧组,这就有点感动了。
“小品我没演过,参加倒是行,可我不知道演啥啊?”
“只要您点头,本子我们这边负责。”
“那,那我就试试?”
“必须得试试啊,就这么说定了啊!”
“哎哎,你瞅你这孩子,这就给我囡排了?”老太太一嘴的唐山味儿。
“您都说我大老远来的,还不囡排囡排?”
许非跟老太太逗。
俩人聊了一会,敲定了春晚参演。他没走,而是在远处望着,过不过去打招呼呢?
想了想,还是不过去了。
说来有意思,当那些破事没爆出来的时候,一提起猴哥,都是满满的情怀。结果爆出来之后,风向刷的翻转,全网开喷。
他觉得那些事挺恶心,但也记得猴哥带来的童年和欢乐。
许非看了看那个身影,抹身下了山。
(还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几度秋凉(胡渣加更)
西单,电报大楼。
许非进到大厅的时候,耳朵都快炸了,仿佛被一百个人围着,对着自己的耳朵疯狂大喊。
他揉了揉耳朵,糟心的看着一排排长队,挤在一处末尾。探头往前看,乌央央全是人,最前面好像是个老头。
别看老,喊的清清楚楚,“喂?喂?听不见啊!你说话了么?”
“喂?喂?”
喊了半天,貌似一句正事没说,窗口里面坐着话务员,戴着大耳机,“你好,360元。”
“啥?我一句话都没说,咋就360了?”
“您是往日本打的国际长途,就这个费用。”
“这,这……”
老头急的要晕倒,话务员超级有经验,叫过同事给送到里屋沟通。
“好了,下一位。”
跟着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往粤省打,结果也是“喂!喂!”
“……”
许非看的闹心,还必须得排着,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自己。
“往鞍城打。”
他拿起话筒,拨动转盘,心中祈祷千万得接通啊!
就听兹拉兹拉杂音乱响,过了会安静了些,又过了会,一个熟悉的公鸭嗓传来。
“喂?”
“大爷,我小非……”
他松了口气,用最简明的语言说了一遍。
那边挺诧异,道:“讲评书?晚会这种形式不适合讲评书吧,没头没尾的,再说一讲二十分钟,也不可能给我那么长时间。”
“不是让您真讲,就是以评书的形式说说过年的来历啊,风俗啊,民间故事什么……哎我艹!”
许非一手捂着耳朵,也扯着脖子开始喊:“不是说您啊,我在电报大楼呢!我的意思是,您自己编个小段,幽默点,顺带给大伙拜拜年,不超过十分钟就行!”
“哦,那还可以。不过我这段忙,不敢保证参加。”
“没关系,您先编着。我跟台里沟通沟通,看能不能直接到二轮审。”
啪!
许非晃晃脑袋,有种解脱的赶脚,“多少钱?”
“二十五。”
真尼玛贵!
他摸出二十五块钱递过去,急慌慌逃离这个破地方。
八十年代,市内短途电话得到了一定发展,但长途电话仍然不便,得到电报大楼或者大点的邮电局去打。
线路忙,通话质量差,人还多,经常带着午饭去排队。当时有个说法,叫打长途“四害”:错号、串话、掉线、杂音。
至于普通的,通常一部公用电话负责一片街坊,专门有人看着,接到电话就记下来,然后去通知街坊,距离近的干脆喊一嗓子。
家庭电话根本装不起,要好几千呢。
许非骑着车到百花胡同附近,先去澡堂子泡了俩小时,之后才回家。
这一个月忙忙叨叨,作息紊乱,总算把人定了下来。歌舞类六个节目,语言类暂定三个节目。
单田芳讲评书小段,赵妈一个小品,《便衣警察》主演一个小品。
他本想找本山大叔过来,想想放弃了。
本山大叔这会还是个民间艺人,好像在什么县的剧团。《摔三弦》应该有了,装盲人装的贼像。
京台春晚毕竟不是央视春晚,包笼性不强,像杨立萍、腾大爷、赵老师,好歹都是在京城混的,单田芳那是全国闻名。
本山大叔呢,一个东北县市级的民间艺人,连铁岭这么大的城市都没冲出去,他咔嚓就来个邀请,来参加京台春晚吧。
why?
要是参加辽台春晚还说得过去。
更主要的是,他不确定这阶段的本山大叔,能否被京城观众喜欢……
天蒙蒙黑的时候,许非进到书房,开始构思小品编排。
刚有点思路,灯忽然灭了,估摸是临时停电,遂点了蜡烛。
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资料,都是文艺部采集来的真实案例,一页页翻,连连惊叹,要不怎么说艺术源自生活呢?
像他开玩笑讲的,儿子在边防,老母亲思念成疾;媳妇儿马上要生了,丈夫在外面执行任务……还真的有!
“咦?这个不错!”
许非忽地眼睛一亮,发现一篇挺有意思的的报道。说一个警察小伙子,亲戚给介绍个对象,相了两次都没相成,一次是替照看妻子的同事加班,一次是突然有任务。
第三次时,小伙子又迟到,因为路上顺手抓了个小偷。
最后成没成他不知道,但这事例非常棒,而且他想起后世有个小品,“我不下岗谁下岗”那位演的。
讲一个疏于照顾家庭的警察,不得已带着个小偷,去跟妻子谈判……
完全可以改良啊!
就按照事例来,相亲相到第三次的小伙子,路上抓了个小偷,眼瞅着时间要到了,只能带着小偷去见相亲对象。
刹时间,许老师文思泉涌。
没写过小品,索性按剧本的形式写,删删改改,增添了不少原创内容,也更符合时代特征。
刚好给《便衣警察》演,胡亚杰、伍玉娟、申君宜。
完成这个,赵老师的就好办了,《英雄母亲的一天》!
当然也得修改的贴合年代,尤其那个儿子的身份,一定要改成警察。
“……”
而许非写着写着,冷不丁想起一件事来赵老师不识字!
老太太生在旧社会,自幼在戏班里,没念过书,学戏文都是口口相传的。
演车迟国国王的赵玉秀,在《西游记》再聚首时说过:都是自己一句一句念,然后她一句一句背,但等到了镜头前,一过戏,分毫不差。
后来老太太成名了,就雇了个保姆给自己念台词。
她起初挺忌讳这事儿,不愿意被人看成没文化,所以不说,但晚年也看开了,比如《打工奇遇》那四个字。
原本是八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老太太练了一个月才把字练好,可惜时长不够,便舍掉了四个。
后来有节目采访这事,她就自己打趣,“我一定要摘掉没文化的帽子!”
“……”
这大半夜没灯没亮的,就点着一根蜡,许老师情绪也上来了,刷的撕掉稿纸,重头开写。
如何更接地气,更有包袱,起承转折更加顺畅。
……………………
九月下,大观园。
一场夜雨过后,清早竟有些凉了,池里的水又寒了几分,翠减红衰,残荷消瘦。
今儿只有两场戏。
《红楼梦》拍到现在还剩几十个人,能来的都来了,因为今天过后,主体部分便正式杀青,进入后期制作。
宝玉、黛玉、宝钗、凤姐、贾琏等一干主角站在外围,看着几个小丫鬟走过场。以往都盼着每天的工作快点完成,此刻却似希望永远继续下去。
“停!”
王扶霖终于喊了一声,顿了顿,道:“好,过了!”
“……”
一片安静。
“好了,你们解放,我们也解放,大家收拾收拾先回去!”
任大惠拍着巴掌招呼,众人这才行动起来。
陈小旭埋在张俪肩头,轻轻蹭了蹭,张俪揉了揉她的头发,俩人跟着大部队返回。
待到宾馆,剧组又召集了一次会议。
王扶霖看着底下的面孔,一张张再熟悉不过,开口道:“到今天为止,《红楼梦》的主要内容就算完成了,剩下一点便是查缺补漏,然后便是后期制作。
我们这个组,这个组,也终于到散伙的时候……”
王导面容淡定,却说不下去了。
任大惠接道:“大家先不要走,宾馆我们定的日期还没到,可以住到月末。台里准备搞个联欢晚会,算是我们的散伙饭吧。过几天我们会正式发请柬,希望都能来参加,毕竟……”
他也沉默了片刻,“可能是大家最后一次相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准备审查
“好了,别哭啦。”
“呜呜……”
“你现在就哭,等吃散伙饭的时候,不得哭的更厉害?”
“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大家好好的,结果说散就散了,你就不难过么?”
“我难过呀。但就像他说的,人生就像天生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总是在所难免。”
张俪给她抹了抹眼泪,叹道:“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想想以后的事,对了,《家春秋》不是来邀请了,你要演么?”
“当然要,他说我们演不了别的角色,我偏要试试,你去不去?”
“我自然去的,不然真不知道干什么呢。”
“那太好了,我们又能在一块了。”
陈小旭破涕为笑,十分开心。
《红楼梦》杀青之前,由巴蜀电视台和魔都电视台联合投资的《家春秋》便发来邀请,陈小旭演梅表姐,张俪演鸣凤。
俩人没考虑好,但现在一杀青,无形中帮忙做了决定。
“咚咚咚!”
正说着,门被敲响,沈霖推门进来,拎着超大的包袱。
“你这是干什么?”陈小旭奇怪。
“我租好房子了,今天搬过去,来跟你们说一声。”
“吴小东不来么?”
“他正上课呢,这点东西又不麻烦。”
沈霖拍了拍大包,似完全没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贫苦生活,只傻乎乎的笑。
张俪叹了口气,道:“你个傻丫头,自己想好了么?吴小东上中戏就是五年,不能结婚,你单位还在扬州……”
“我打算离职了,中国电影乐团找我去当主持人。”
“那有编制么?”
“暂时还没有……哎呀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吴小东也不是那样的人!”
沈霖满不在乎,笑道:“我走了,联欢会再见。”
张俪送了几步,抹身就见妹妹睁着大眼,“怎么了?”
“张俪,我觉得你变了!”
陈小旭非常严肃。
“嗯?”
“以前你从不想这些的,还问什么编制。”
“以前无忧无虑,现在不想不行啊……”
她坐过来,愁道:“我如今转业了,等于没有工作,你起码还能回话剧团,我能去哪儿呢?”
“我们一起拍戏啊!”
“那拍完呢?”
“拍完一起留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你我又不差,还怕没个容身之地?”
“哟!”
张俪乐了,“你几时变得这么豪气了?”
“我本来也不小气,就这么说定了,先去拍《家春秋》,嗯!”
陈小旭点点头,像模像样的。
…………
“小许,有你的信!”
“谢谢。”
早晨,许非刚踏进电视台大院,就被值班室叫住,接收了一封薄薄的信件。
他莫名其妙,随手拆开一瞧:
“许非同志: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组于十月三日晚七时,在彩电中心大楼举行联欢晚会,恭请光临。
此致
敬礼
中央电视台
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他顿在台阶上,反复看了三遍,才重新装好。
进到大楼,没去文艺部,直奔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片刻后刘迪也匆匆赶来,没废话:
“十月一日进行一审,共三天,台里领导、市宣传口、文化口的同志都要过来。我们已经跟公安部沟通过,极有希望请一把手亲临晚会现场。
所以级别很高,同志们一定重视再重视,今天先开个会,让大家心里都有点数。”
哟!
众人既紧张又兴奋,如果一把手能来,档次瞬间就上去了。
高级别领导参加晚会,在**十年代并不少见,最巅峰就是90年春晚,了解一下。
“好了,下面简单说说准备的节目,老孟从你开始。”
“我联系了市舞蹈学院,编排了一段芭蕾舞,目前已经完成。”
“芭蕾舞……”
刘迪担心,“演员穿小短裙,露两条白袜子那种?尺度有点大吧。”
“芭蕾本来就这么跳啊,不然怎么弄,难不成来个《红色娘子军》?”
“呃,先拉来试试吧。下一个!”
“我联系了苏文茂先生,准备讲《批三国》。”
“《批三国》不好吧,现在都是新相声,传统的没人说了。”
“对,还不如《扔靴子》呢。”
“要不《红楼百科》?”
“那不等于帮别人做宣传么,不好不好。”
气氛忽然热烈起来。
因为现在流行新相声,与社会贴合,讲究针砭时事。或者说,这时期的文艺作品都被赋予了这一功能。
传统派不太吃香。
大家讨论半天,还是决定把这个节目删掉。自上次会议改变思路之后,热情都很高涨,不是庸人,差的是方向。
“小许,你的呢?”刘迪又问。
“我暂时有九个节目。”
噗!
全场喷了。
按四小时算,一台晚会起码要三十个节目,你一人就九个?
“四首歌,两段舞蹈,对了,审查的时候真唱还是放录音?”
“先真唱,看看节目效果,通过了再录音。”
“哦,然后还有一段评书,两个小品。评书我请的单田芳先生,不一定有时间参加,尚未确定。小品呢,一个给《便衣警察》主演,不过他们刚拍完戏,还没来得及排练。
另一个找了赵丽容老师,还缺个搭档,赵老师也刚拍完戏,没时间排练。”
原版《英雄母亲的一天》,由赵老师跟侯老师出演。
但侯老师被央视春晚叫去说相声,没时间轧戏。许非正愁呢,本想找侯老师他哥,后来觉得恶心,挺大岁数收了个女徒弟,还给人家买一假包。
略略略。
“……”
众人目光古怪,信息量太多了。
听到单田芳是惊讶,再听就有点幸灾乐祸,你小子也不是万能的啊!
刘迪思量半响,道:“只要能把单先生请来,多晚都可以等,直接参加录制都没问题。《便衣警察》你催一催,抓紧排练,二审必须得上。赵丽容那个,你本子带来了么?”
“带来了。”
许非把两个剧本都递过去。
“我先看看,一会再商量。”
如此这般开了半天,大家散会。
许非去艺术中心转了转,就李沐和郑小龙在。
《便衣警察》刚刚杀青,临近国庆假期,冯裤子那帮货索性不回来了,直接给自己放假。正副主任很理解,十二集,拍了近五个月,真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多休息几天也成。
他在郑小龙屋里坐了一会,又跑到刘迪办公室。
“来的正好,我刚看完。”
刘迪招招手,满脸兴奋,“这俩小品写的好啊,既有真实事例,又有艺术加工。尤其英雄母亲这个,赵丽容很好,搭档么,我帮你琢磨琢磨……哎?”
他拍了下桌子,“战友文工团有个相声演员,叫牛群,我觉得挺合适的。”
“……”
许非抽了抽嘴角,刚才刘迪一哎,还以为要说出那句经典的“你为什么不自己演呢?”
一般看到这种桥段,他基本就是点叉。
演毛啊?
理解角色,剖析自身,这是基础。那记者必须年龄大一些,自己上去就跟孙子和奶奶似的,根本不协调。
不过牛哥还真行,贱嗖嗖的,正派也能正派,嗓门贼大。
“既然主任推荐,那就试试吧。”
他还得装作不认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手硬牌(云游加更)
十月一日,国庆。
别人都在放假,电视台里却忙的热火朝天。
这年头媒体行业真是落后,就说京台的演播厅,小小一个舞台,下面是观众席,一排排那种高低板凳,就算座位。前面留出一块,摆几张圆桌,算贵宾席。
整个演播厅,估摸连五百人都装不下,还不如后世影院的一间大放映厅。
京台的一把手,市宣传部门、文化部门、广播电视部门、公安部门的领导全部到场。刘迪台前幕后的跑,满头大汗,简直弟中弟。
一共准备了五十来个节目,筛选率不高。
今天审查十五个,许非戳在后台,正给杨立萍和德德玛老师打气。
出场顺序很重要,俩蒙古族歌手不能放在一天,一听就重复了。田振也不能跟阿毛放在一起,阿毛的歌太大气,田振的说实在差点,所以跟陶金在一块。
杨立萍扒着侧幕往外看,知道那一排都是大领导,个个面无表情,不免有点忐忑。
“小许老师,你看我还用准备什么?”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那身绝美的孔雀仙子服,化着浓厚的舞台妆,不太自信,小碎步来回转悠。
“挺好的啊,正常发挥就行,你好歹也是拿过第一名的,别紧张。”
“那不一样,舞蹈比赛也没有领导,哎,灯光都协调好了么?”
“好了。”
“音乐呢?”
“我就这么不专业么?”
“不,不是,你当然很专业。”
杨立萍看了看他,略微安稳。
现在舞美水准落后,没太多讲究。她本想画个布景,静谧的月色,有一只孔雀在跳舞……让许非给否了。
后世布景是电脑做的,如今全是手工画,挂在后面都能看出布的褶来。
他设计的很简单,就是利用灯光,营造出一种唯美神秘,又带点遗世独立的感觉。效果非常好,杨立萍也很满意。
“老师,您就不紧张了吧?”
“我也紧张。”
德德玛穿着自己民族的服饰,也探头往外看。
“哟,您当年在天桥剧场可是连演八天,场场爆满,那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可能紧张呢!”
许非尽力在舒缓俩人情绪。
“下个节目是谁?”
正此时,刘迪抹着汗跑进来。
“这呢!”许老师举手。
“哎哟,你怎么还不紧不慢的,快点快点!”
“嗯,来了。”
这边答应,那边对德德玛悄声道:“甭听他的,该怎么唱怎么唱,咱正常发挥就能拿一百分!”
老师普通话不太利索,话少,听了笑笑,又深呼吸几口气。
许非又核对了一遍音乐,确认无误后跑到外面,比了个手势。
京台的主持人开始报幕,“下个节目,来自中央民族歌舞团的歌手德德玛,为大家带来《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嗡嗡嗡!
名字一报,底下人有点骚动。
她如今在业界名气不小,上过报纸,只是没登过电视。
只见亮堂堂的舞台上,走上一位穿着蓝色蒙古长袍的歌手,后面扎着辫子,面部线条很硬。
那边音乐一起,婉转悠扬。
德德玛一开口,“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白鸟儿唱,一湾碧水映晚霞……”
“……”
许非抿了抿嘴,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形容词。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突然吃到了很好吃的食物,突然见到了雨后的彩虹,突然在街头跟老友重逢……带着点惊奇,雀跃,感动,最后通通化作一句,人生美好。
女中音太难得了。
德德玛还不像降央卓玛那般低沉浑厚,要更轻扬一些,而就是这份轻扬,再配上这首歌,更是悦耳动听。
舒服,听了舒服,上瘾的那种感觉。
这歌一起的时候,底下骚动更大,慢慢的,都在安静听歌。一曲过后,德德玛鞠躬下台,众人还意犹未尽。
“好,竟然没什么话可讲,就是好听。”
“这个就不用审了吧,直接过。”
“二轮也甭审了,可以登台了。”
“赞同。”
“赞同。”
不提他们,许非那边快步迎上去,下意识想来个拥抱,又觉不妥,只得轻轻拍着巴掌,“咱别说一百分,二百分都不为过!”
“我也是现在才好点。”
老师吐出一口气,这才放松。
一个个节目陆续登台,有的看看就叫停,有的保留待定,争议最大的要属那段芭蕾舞。
几个舞蹈学院的小姑娘,穿着白色小短裙,两条长腿裹着白袜子,一抬腿还露个裤头……
伤风败俗啊!
很多评审都是上一辈的,最看不惯这个,但年轻一点的觉得问题,芭蕾舞不这么跳还怎么跳啊?
穿长裤嘛?
掰扯半天没整明白,最后保留待定。
杨立萍排在倒数第三个。
上场之后,啪啪啪灯光全灭,然后几束灯骤然亮起,如同在地上画了个白圈,清冷,幽静。
音乐响,杨立萍一手拈着裙,原地旋转,脖子修长挺拔,裙角飞舞,好似一只孔雀在高张炫耀自己的美丽。
少顷,她曲身伏地,酥软无骨般的颤动,复又挺身,一手向上。
三指竖起,两指轻合,颤颤点点,时啄时仰,又忽地往回一转,如长颈弯折,细梳翠羽。
“……”
人都看傻了,没有半点动静。
等到舞蹈结束,静了几秒钟,整场最热烈的掌声才响起来。
“哗哗哗!”
领导拍红了手,知道晚会稳了。
刘迪狠狠攥着拳头,知道自己稳了。
连摄影师、编导、扫地的都跟着鼓掌,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舞蹈。
“没,没发挥好……”
杨立萍回到后台,捂着胸口轻喘,激动的。
“没事,录制的时候尽情发挥,到时候全台都得配合你,你就是王母娘娘!”
“你就会说笑话。”
许非可没说笑话,他专门让这两位打头阵,相当于王炸。
一台晚会,必须得有一两个节目做大轴子,《雀之灵》就是那种甭管怎么选,都不会被筛掉的节目。
……
第一天开门红。
三个淘汰,六个待定,六个通过,其中两个直通关底,许老师全占。
第二天,是田振和陶金。
田振待定。陶金确实有天赋,编了段双人舞,还带点剧情,讲一对小情侣闹别扭又和好。四分钟左右,那些经典的擦玻璃、传电、太空步之类的全有。
节目新鲜,又没超过尺度,讨论一番还是过了。
第三天,是阿毛和腾大爷。
阿毛立立整整往那儿一站,只要唱歌就ok。
歌好,唱的好,而且她的台风大气端正,少有人能比,最后也是直通。腾大爷由于跟德德玛重复,都是赞美草原的歌曲,混个保留待定。
一审筛选,二审就是对节目内容实施精准把握了。
到最后彩排时,得看总体时长,超时继续剔除,不够的再从待定节目中挑选。
“别灰心,还有很大机会上的……”
第三天审核结束,临别时,许非专门安慰腾大爷,“实在不行我想想办法,把你们俩的节目混在一块,改变下形式就差不多了。”
“不用麻烦,德德玛老师比我唱的好,应该她登台。”
“没事,过后再联系,千万别灰心啊……阿毛,我先走了!”
他冲那边摆摆手,实在想不出咋写名字的某女歌手瞪了一眼,各种无奈。
她63年的,才大两岁,平时相处也没啥客气。在她眼中,这位小许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时常贱嗖嗖的,令人发指那种。
许非从台里出来,天都黑了,一路猛骑,才在七点稍过的时候赶到了彩电中心。
位于玉渊潭湖畔,高136.5米,是80年代京城的十大建筑之一。
当年尼克松访华,美国随行了5台电视转播车和一座卫星地面站,在座机降落的同时,就把消息传遍了全世界。
结果作为东道国的中国,却无法将新闻快速传播出去,所以才下决心建设这个现代化的彩电中心。
“……”
许非望着夜色中高耸的大楼,已不是刚才审查时的心情。
在楼下徘徊一会,才迈步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诸芳流散
彩电中心,全名中央彩色电视中心,修了近十年,后来央视把总部搬到了这里。
如今尚未修建完全,在七楼的一个大厅内,《红楼梦》剧组已经开始了散伙饭。台前幕后的演职人员,能来的都来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主任阮若琳以及戴临风也都在场。
一百多人热热闹闹,摆了十几张桌子,前面搭着舞台,铺红地毯,挂着横幅、彩灯,仿佛又回到了圆明园的培训班里,那个最鼎盛的时候。
“这个肉好吃,你尝尝……”
张俪给陈小旭夹了一筷子肉,却见她扭着脑袋指指点点,“你做什么呢?”
“数人呢。”
陈小旭回过头,“比那会儿少了二十六个,元春走了,迎春走了,可卿走了,香菱走了,柳湘莲走了,晴雯也走了……”
“什么走了走了的,不吉利!你应该说元春出国了,迎春上学呢,可卿也出国了,香菱生孩子,柳湘莲伺候媳妇儿呢!”胡则红道。
“哈哈!”
一桌人大笑,笑着笑着又安静。
邓洁见状,忙起开几瓶啤酒,道:“来来,别哭丧着脸,今天难得这么多人相聚,喝点!都喝点!”
她挨个倒上酒,瞅瞅时间,“我说许老师怎么还没来呢,别是不来了。”
“可能有事吧,小半年没见了,还怪想他的。”欧阳道。
“你想他拿好吃的吧?”袁枚(袭人)撇嘴。
“谁叫他狗大户呢!哟,说曹操曹操到……”
欧阳蹭的站起身,喊道:“这呢,这呢!”
许非正站在门口张望,几步奔过来,随手拎过一凳子,“紧赶慢赶,车链子都让我蹬出火星了,不好意思啊。”
“您为啥不打车啊,又不差那几个钱。”胡则红道。
“瞧你说的,许老师还用打车,肯定自己买车开呀。”袁枚道。
“诶,我看大超就挺好。”沈霖道。
一帮败家娘们打趣儿,许非连连摆手,“行了行了,现在抓的严,我可不敢开。”
“少说废话,来晚了得罚酒,给他倒上!”
邓洁一摆手,欧阳咔咔又起开几瓶,一张胖脸贼么兮兮的,“许老师海量,这杯太小了……”
他踅摸一圈,“得拿这个喝!”
遂排出三只大碗。
哎呀,排这个字用的太讲究!既表示自己是规矩人,又对短衣帮的嘲笑表现出若无其事,活画了孔乙己……啊呸!
“就你捉弄人,这是盛汤的碗!”陈小旭道。
“太大了,换杯子喝吧。”张俪道。
“没事儿,也就一瓶多。”
许非自己倒满,咣咣连干三碗,脸不红气不喘。众人鼓掌叫好,气氛瞬间活跃。
他年纪虽小,在朋友圈里却承担着精神领袖的作用,有什么烦恼,什么聚会活动,第一个想到的准保是他。
“最近忙什么呢,半年都没见人?”
“帮京台排春节晚会,真的没空。”
“哟,都混到这份上了,怎么不请我们去?”
“你们央视的,京台干嘛请啊,咱们现在是阶级敌人懂不?”
胡扯了一会,许非才得空看看全场,问:“你们敬酒了么?”
“还没呢。”
“那我先去了啊,早敬早完事。”
许非端着一杯酒,走到领导那桌。
“戴老!”
“哎,小许!”
戴临风乐了,特给面子的站起身,“听说现在干的不错,还想跟我们打擂台。”
“什么打擂台?”阮若琳疑惑。
“京台今年不也搞春晚么,这小子,策划人之一。”
嚯!
阮若琳等人非常惊讶,年轻轻的就能参与一台春晚,还是策划,说明很受重视啊。
戴临风则一脸欣慰,当初把这小子弄到艺术中心,这步走对了,你看看,不到一年就混的风生水起。
“在那边好好干,以后常联系,人散心不散,还是红楼一家人。”
“一定一定。”
他敬完酒回去,旁人一瞧也开始敬,随后大部队跟上。
领导岁数都挺大了,所谓喝酒就意思意思,只是想说几句私密话。毕竟拍摄期间,这几位可是全程关注,参与度极高。
那边,许非跟小伙伴们继续闲聊。
“听说你跟吴小东出去租房子了?”
“嗯,他上学,平时就我一人住。”
沈霖提起房子就发愁,“本来说租半年,这才没几天房东就要撵人了,我明天还得把他叫回来搬家。”
“那你们没签合,呃,没写个字据啥的么?”
“没想到这事,其实写了也没用,人家都是本地人,我们外地人租房子,怎么也犟不过。”
“……”
许非感慨,吴小东拍完戏就去上学,沈霖在京城陪了两年,始终没地方住,来来回回的搬家。她一直没找着正式单位,最后失业,便去粤省那边发展。
不过俩人关系没断,恋爱长跑了十来年,三十五六岁才领证。
“这样,你再找一找,实在找不着就搬到我那儿去。我那儿离中戏还近,小东也方便。”
“这……”
沈霖有点心动,又不好意思,“我,我先看看吧。”
“那你们呢,都想留下?”他又问。
“谁不想留下呢?以前窝在一个小地方,以为那就是天,现在出来了,见识到了,谁还想回去?”
离别在即,邓洁也变得异常感性,叹道:“不过我得回家看看,一年多没回去了,然后,然后可能再回来吧。”
“嗯,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能帮的一定帮。”
许老师义薄云天,又道:“其实你们可以回家呆一段,等电视剧播出之后,借着那个影响力,再来京找找机会,肯定有单位要。”
“要是要,户口不一定能转过来。你户口过来了么?”欧阳问。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那你就好了,抽身的早,我们就跟被抛弃了似的,一下子没方向了。”欧阳摇头。
八十年代不像后世,人都得跟着单位走,没有单位,孤身在京城混,要么是做买卖的,要么是盲流。
胡扯闲聊了半天,都喝酒,情绪也上了头。
不再按桌坐着,三三两两相熟的,有故事的,有过节的,凑在一块私聊。
许非犹豫片刻,还是拎着凳子凑过去,“让个座儿!”
他想往中间挤,结果张俪把陈小旭一抱,小旭一挪,在旁边空出点地方。
“你们啥打算?”
他搭在边上问。
“我准备回家,然后拍《家春秋》,刚好在巴蜀开机,我还离得近。”
“那太好了,我也先回家,到时候直接去找你。”
“家春秋?”
许非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茬,“《家春秋》好歹也是名著,有谱没谱啊就敢接?你俩啥角色?”
“我是梅表姐,她是鸣凤。”
陈小旭哼道,“有没有谱的总得试试,免的老被人说不会演戏。”
“听听,这就叫小孩话。你们刚拍完《红楼梦》,角色还走没出来,又立马拍另一部戏。你们有那时间抽离情绪,揣摩人物么?真要试,起码也得休息一段,调整好了再说。”
“也不全是这样,不继续拍戏的话,真不知道干什么呢,这是我们一起决定的。”张俪道。
“不用想干什么,你们现在就是休息,或者撒着欢的玩,把情绪剥离出来最要紧……哎,合同签了么?”
“刚签了。”
服了!
许非脑袋疼,好歹商量商量啊!
俩姑娘瞧他的样子很奇怪,什么把情绪剥离出来,有这么重要么?
“行,拍吧,不自己亲身感受,别人再怎么说也是耳旁风。”
他叹了口气,道:“你们不都想当演员么?这次就好好体验体验,自己的资质悟性,还有非《红楼梦》剧组是什么水准。”
“……”
许老师苦口婆心,二人继续呆萌,像极了俩败家媳妇儿。
散伙饭持续了很久。
很晚很晚的时候,戴临风忽然颤巍巍的走上台,也喝了点酒,慢吞吞不太利索,底下逐渐安静下来。
老头望着台下,一时竟张不了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镜,复又戴上。
“82年筹备《红楼梦》的时候,我就是厚脸皮,非得要拍。当时有个专家跟我讲那《红楼梦》也是随便动的啊?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改。
我一听坏了,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改,那我还非得试一试。我就不信,中国拍不出自己的名著,拍不出自己的《红楼梦》。
后来就慢慢筹备,阮若琳,王扶霖导演,任大惠主任,李尧宗,周领……大家伙都来了,克服那么多困难,一直坚持到现在。
在座的老少爷们,都是咱们《红楼梦》的功臣。
今天拍完了戏,大家说声再见,各自保重,一句话很容易啊,但再想把大家聚齐,就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了。
人说老就老,当年我六十多一点,如今奔七十了。王导演开拍前一头黑发,现在也白了……
人一变老,都说记性不好,我倒奇怪了,反倒越记越牢。
84年春天,圆明园报到那天。
李红红,你拎着蛋糕来的,你父亲特意拜托我们,要好好照顾。全组你最小,也最害羞,一开始都不敢在食堂吃饭,打了饭回屋偷偷吃。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我们王老师都扒着窗户看,看你把饭吃下去才放心……”
“呜呜……”
饰演邢岫烟的李红红捂着嘴,已是泣不成声。
“张俪,穿着军装来的,也不嫌热。一开始试的紫鹃,后来宝钗。”
“邓洁,你可能压力最大,凤姐演的好。”
“欧阳,找你可费了我们的苦心,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贾宝玉。”
一个个都认识,都熟悉,老头站在台上讲了很久。
“从培训班开始算啊,我们坚持了两年五个月,中间有走的,有留的,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感谢大家,感谢大家……”
老头深深鞠了个躬。
没人鼓掌,因为全在哭。
包括那些男同志。
陈小旭又埋在张俪怀里,邓洁跟沈璐(秋桐)抱头痛哭,沈霖、袁枚伏在桌上,头都抬不起。
许非抹了下眼角,一时无言。
欧阳又像极了宝玉,傻呆呆的念叨,“大观园诸芳流散,我们也要散了,也要散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寂寞了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偌大的剧组仿佛一夜间烟消云散,大多数人都回家了,除了原本就在京城的惜春、晴雯几人。
比较特殊的是考学一族,贾琏去了上戏,湘云考中戏,但文化课分不够,准备明年再考。欧阳也想考,还特意问了教育部门,被告知新出台规定,高中文化才能考大学。
他是小学学历。
一下子把陈小旭的念头也熄了,她是初中学历。张俪倒是可以,不过暂时还没有想法。
总之,这帮人走的走,散的散,有些日后还能相见,有些一辈子不见,比如尤二姐。后世好几次再聚首,连元春、可卿都回国了,张明明真就没露过面。
单说许老师。
他上辈子是海量,这辈子还是海量。
当晚喝了最多的酒,脸色通红,头脑清醒,四肢协调,还能蹬着自行车回家。酒品非常好,多了就睡,不吵不闹。
而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阳光从没拉帘子的窗户透进来,整个烀在面皮上,他才慢悠悠转醒。打着呵欠起床,到院里接了盆水,开始刷牙洗脸。
十月入秋,天气微凉。
满院葱绿变得有些萧索,唯有葫芦成熟,一只只坠在藤上,细腰小葫芦,体型不大。
这种葫芦一般用来盘的,但他对文玩没啥兴趣,纯粹不知道种什么,哦不对,纯粹不知道种什么能活。
“嗯?”
许非刷着牙,忽地一抽鼻子,好像闻到了一丝怪味。
找了片刻,最后锁定那口鱼缸。
他嘴里咬着牙刷,心里做好准备,探头一瞧,好嘛!几尾红鱼全漂起来了,眼睛凸出,死不瞑目。
“……”
他挠挠头,竟想不起上次喂食是啥时候了。
赶紧把鱼捞起来,水倒掉,狠劲儿涮了涮缸,然后看着一盆尸体难过。
“唉,本想当个雅士,谁知道还是上班狗。”
许非在墙角刨了坑,把鱼埋进去,还折根树枝插上,念叨着: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往哪走,把你们埋在这儿,还能肥点泥土,种点黄瓜,也算死得其所……”
他拜了拜,又看看另一口缸,俩王八活的倍儿精神,遂感欣慰。
跟着瞅瞅院子,空荡荡的几间屋,不知觉叹了口气。一个人生活,最怕闲下来。
今天是四号,一审结束,他终于不那么忙了。
据现场反应来看,领导们非常满意,觉得节目水准颇高,甚至有一种在京台春晚上演出,大材小用的感觉。
刘迪此人确实有本事,深刻领会了“下基层,苦煽情”的操作手法。
找的行业模范,全是苦大仇深,爱岗敬业,老妈死了都得拧上最后一颗螺丝钉那种,准保催人泪下。
其实再过二十年还是这套说法,过三十年才开始有人问:我为毛不能回去陪老婆生孩子?我为毛不能回去看老妈最后一眼?
“咕咕!”
许老师埋完鱼,又感腹中饥饿,锅里有昨天早上的剩饭,还没馊,本想来盘蛋炒饭,结果一开煤气罐,火特别小。
“没气了?”
他摆弄摆弄,把罐子倒在地上来回滚,勉强解决了一顿早餐。
随后,扛起罐子就出了门。
“叮铃铃!”
“叮铃铃!”
骑了十来分钟,自行车拐进一个大院,正是换气站。
一进门,北面一排办公平房,南面是瓶库,分空瓶和重瓶。许非先拎着空瓶和供气本进门,接受检查。
因为煤气罐都是有押金的,不得损坏。
检查合格后,他拿着工作人员发的空瓶条,到营业室交款、盖章,再拿着发的重瓶条,到库里换一罐重瓶。
最后,工作人员抄下瓶上的小编码,这才走完一套程序。
驮着煤气罐往回走,刚到家附近,就见俩孙子在门前蹲着,一口一口的抽烟。
“哟,许老师!”
赵宝钢立马站起身,一张大脸跟月季花似的。
“你俩今天没事么?”他奇怪。
“戏都拍完了,我们能有什么事,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哎,我来我来!”
冯裤子特有眼力见的搭把手,帮把煤气罐卸下。
仨人进屋,重新装好,许非洗了洗手,“你们知道我休息?”
“特意问了文艺部,专程过来看看。”
“还带了好酒好菜。”
冯裤子把饭盒一晃,“白魁老号的烧羊肉,牛栏山的二锅头,不寒碜吧?”
“不寒碜!我到现在就吃了一盘蛋炒饭,正好。”
许非到饭厅把桌子一摆,能有一盆烧羊肉,香喷喷冒着热气,“嗯,秋天吃这个最好!”
仨人也不是头一次聚,坐下就开喝。
他昨晚上喝了挺多,今天照样行,心里明镜儿的,这俩货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为了什么事儿。
果然,吃了一会,赵宝钢问:“许老师,台里那晚会怎么样了?”
“刚过一审,节目都不错。”
“我听说要把《便衣警察》主演弄过去,演个小品什么的?”冯裤子问。
“本子写好了,过两天我就联系胡亚杰,开始排练。”
“就一小品,没别的节目?”
“……”
许非嚼着羊肉,看着俩人也没掩饰的小心思,笑道:“剧组主创都得过去,咱们宣传自己的电视剧,不用客气,我专门要了三十分钟,人人有份。”
俩人一听,不多问了,“来来,喝酒!”
“喝酒!”
心情愉快的同时,也非常复杂。
21岁的小伙子,直接参与这么大一台晚会,甭说大获成功,就是稍微出点彩,都能得到上头重视。
彰显价值啊,价值加门路,就是进身之阶。
“许老师,说句心里话啊……”
赵宝钢喝酒就上头,脸红脖子粗,“要说才华这东西,谁也不是天生的,都是后天学的。我自问不差,起步慢点,但迟早能追上。可跟你接触久了,感觉不一样,哎,我还没服过谁,现在就服你。”
“别这么说,将来都有出息,就是互帮互助的事儿。”
“呵,等我们发家致富了,许老师还不定成什么样。”冯裤子又在拍。
“哎,我还真有件事……”
许非顿了顿,“你们乡下有亲戚么?谁家生小狗崽、小猫崽什么的,哪天给我抱来几只。”
“哟,这是寂寞了!”
赵宝钢特懂,“寂寞最好找个女人,养猫养狗不是老爷们干的。”
“嗯,这话对。”冯裤子点头。
“哪这么多废话,有就抱来,没有我找别人。”许非才不承认。
“有啊,肯定有,你要几只?”
“一猫一狗吧,别太小,起码断了奶的。”
“好说,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还有……)
第一百二十章 排练(记忆堆加更)
赵宝钢很快送来了一只猫崽和一只狗崽。
猫是土猫,圆头圆脑,一对黄眼,披着鲭鱼纹,跟虎皮似的。胆子却小,窝在新主人怀里,下个地都颤颤巍巍。
狗是土狗,棕毛,背部带点黑,耳朵刚能竖起来,眼睛黑溜溜的四处踅摸,看着就蠢。
许非抱着小公猫,脚边pia着小母狗……诶,这个词不对……许非抱着猫,脚边pia着狗,不禁大为满足,心灵有了寄托。
“给你们起个名吧。”
“嗯……”
他往院里看了看,“这猫圆头圆脑的,就叫石榴吧。这狗傻不拉几的,叫葫芦吧。”
虽然他也不晓得,傻不拉几跟葫芦有啥关系,但给猫狗取名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敷衍了事啊!!!
“自己玩去吧。”
许非把石榴一扔,又踢了脚葫芦。
猫卧着不敢动,极谨慎的打量四周;狗蹭的就窜出去了,吐着舌头在院里摔了一圈,直奔厕所。
“艹,滚回来!”
许非赶紧拦截,怒道:“不许吃屎!要是被我发现,分分钟把你阉了,听见没有!”
“嗷呜……呜……”
葫芦耳朵耷下来,为不让自己吃屎而感到委屈不解。
他站在台阶上观察了好一会,见石榴开始慢慢走动,葫芦不再对厕所感兴趣,才抹身进到书房。
当初装修的时候,全换了大玻璃窗,视野极好。尤其正房俩屋子,窗户正对着院子,一清二楚。
他把门关严,窗户合拢,念叨着以后得天天上锁,划为禁地,不然一猫一狗闯进来,哭都没地方哭去。
许非坐在桌前,开始码字写文,时不时抬头看两眼。
这是一篇意见书,内容重复,还是组建音像出版单位一事。
之前提了,上头没重视。有时候领导决策错误,或者决策慢了,通常不肯承认。但底下人得有数,只要此事可取,就得继续提也给领导一个台阶下。
演唱会没落着分红,眼睁睁看人家挣了几百万。这回是自己的晚会,节目质量也看着了,更有理由组建。
其实他没必要为了电视台费心费力,但人在体制内么,最重要的便是彰显价值,多找门路。
…………
“你找谁啊?”
“您姓赵?赵大娘,我是电视台的,特意看您来了。”
“哎哟,来就来吧,还给我买东西……”
“停!”
电视台的演播室内,赵妈和牛哥正在排练小品,许非全程负责,看了一会忍不住喊停。
“赵老师,您别端着演,自然点。这就是一个普通老太太的形象,口音也别刻意,唐山味就唐山味,您怎么舒服怎么来。”
“牛哥,有点紧张啊,放松放松。”
“诶诶!”
牛哥目前毫无名气,人家说啥是啥。
《英雄母亲的一天》,应该没有人没看过吧?里面没确指儿子的身份,但有一句话“你到厂里找他去吧。”
所以应该是工人。
许非给改成了警察,还是大案,拯救国家财产那种。
原版的节奏有点断续,他删删补补,对答更自然,符合逻辑。
比如开头,见面先介绍自己是电视台的,然后才能搭上话,而不是进屋之后,才说自己是电视台的。
还有《昨夜星辰》,他专门去找了找,正是刚刚引进的一批湾湾电视剧,不然还对不上梗。
“您习惯迈哪条腿?”
“男左女右,我就迈右腿吧,迈右腿中不?”
“就迈右腿!”
“那我奏迈右腿了,奏迈它了!”
“停!”
许非直接跳上台,“赵老师,您得这么走,身子侧过来,然后抬腿,抬腿,抬腿……”
他边说边演示,“表情很重要,一定要正气凛然,这才有效果。再有,您还是有点端着,不一定非照台词背,自由发挥,唐山的方言啊,啥逗趣就往上加,别让观众看出有表演痕迹。”
“……”
赵丽容几十年舞台经验,点头道:“明白了,我本身就是个老太太,再,再演个老太太,奏不用咋编排,往那一站就中。”
“对,就这意思。”
许非又叫过牛哥,道:“这小品的核心是赵老师,但节奏掌控是在你手里。赵老师负责放,哗哗哗全是包袱,观众哈哈一乐,然后到你这,啪的一紧,转个节奏,再一放,又是一片包袱,跟捧哏差不多,能明白么?”
“呃,我就是负责起承转合,松紧快慢的,嗯,懂了懂了。”
“那好,继续!”
“那我奏迈右腿了,奏迈它了!”
“就迈它了!”
“哎,哎,哎……”
经过反复磨合,俩人都找到了感觉。牛哥不断往后退,大嗓门使劲嚷嚷。
赵丽容侧着身子,单腿横着往前踢正步,脸上大义凛然,拎着一兜礼品像拎着炸药包,眼前就是小鬼子的碉堡那种。
“哈哈哈!”
在场人都过来了,乐的前仰后合,这老太太哪儿找的,绝了!
“好!”
几遍排下来,许非拍拍巴掌,“差不多了啊,再熟悉熟悉就能登台。”
“来,该你们了!”
他招呼胡亚杰三人过来,上台开始排《带着小偷去相亲》。
申君宜经验丰富,演技好,胡、伍二人专业出身,本就习惯排小品,反倒比演戏放松。就是风格差点,不够喜剧化。
“大哥,这是哪儿啊?”
“饭店。”
“去饭店干啥?”
“吃饭!”
“看着没有?改革开放换新颜,社会天天都在变,抓住小偷不法办,人家请你吃顿饭!大哥,这是国营饭店,你粮票带够了么?”
“停!”
许非喊了停,道:“君宜哥,你听着吃饭之后,要带点惊讶,然后一本正经的说这段,越正经越好。
再来!”
胡亚杰木点没关系,反倒显得正经,伍玉娟依旧让人满意,分寸得当。
申君宜的小偷角色是核心,笑点全在他身上,许非归纳了两个字:贱,痞。
一定把这俩字表现出来。
“按照上级要求,我们就是要练,说得过,跑得过,打得过。”
“那我们还过不过了?”
“你也春节大练兵啊?”
“练!”
申君宜把八手皮夹克一甩,露出里面的大红毛衣,“猫都练,耗子不练,你不找死吗你!”
“哈哈哈哈!”
现场的刘迪,文艺部的其他同事,不知道乐了多少次,同时也倍感压力。
歌舞已经那么好了,结果小品质量也这么高!幸亏只是临时借调,这要真调到文艺部,纯属不给人留活路,以后还玩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