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选角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桌。
外面天很冷,要的都是热汤热水,大荤,对穷学生是极大的诱惑力。几个妹子初时还挺矜持,吃开了就不管不顾。
金莉莉愈发苦着脸,自己没挣多少片酬,上学都是家里的钱,平时能省就省,而这顿饭得三四十块。
许非则像东道主似的,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没让一个人落下,随后又讲了讲《便衣警察》的大概情况。
“我们这部戏有三个比较重要的女性角色,梗概都跟你说了,自己考虑考虑,要是想去就给我打电话。”
他摸出四张名片,一人发了一张。
“对了,你们现在允许出来拍戏么?”
他记得中戏规定很严,大三之前不准接戏,但忘了啥时候出台的。
“可以啊,她去年就拍了部电影,叫什么《难忘的中学时光》,演得还是个艺术家。”金莉莉搂着伍玉娟笑道。
“有经验更好,你们也考虑考虑。现在电视剧飞速发展,质量不必电影差,在你们学生阶段,多积累阅历也是好的。”
“……”
巩丽满不在乎的把名片揣兜里,史可略微看了看,伍玉娟倒是有些心动,拿在手里捏了又捏。
菜要的多了,几人吃了颇久,期间许老师还上了趟厕所。
谈完正事,他便绝口不提这些东西,挑那些有趣的新鲜的跟妹子们闲聊。这年头吃香的是文艺青年,谈理想谈诗歌谈后现代,他一表现就俗了。
但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俗,而是懂人情通世故,方方面面都很周到的俗。所以妹子们感官不差,嘻嘻哈哈的蛮开心。
临近下午上课,饭局方散。
几人站起身,金莉莉攥着钱包,满怀悲壮的准备结账。许非不经意一搭手,笑道:“认识几位非常高兴,以后有机会多多联系。你没事给剧组打个电话,都挺想你的,走吧!”
“哎?”她一头雾水。
“走了!”
“哦哦!”
金莉莉这才反应过来,暗自脸红。想想也是,以前跟许老师出来玩,啥时候也没轮到旁人买单。
呸,狗大户!
众人出了饭馆,许非摆摆手,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巩丽瞧着那背影,问:“账他结的啊?”
“嗯。”
“那还不错,我以为这人不着调,爱占小便宜呢。”
“许老师可不是那种人,在组里威望高着呢,你们多接触接触就知道。”
金莉莉见了故友非常开心,笑道:“不过我可告诉你们,人家可是名花有主的,还是两个主儿。”
“两个主儿?”
甭管什么年代,八卦都是人类的天性。史可顿时来了精神,缠着她非要讲清楚,金莉莉不好背后说人,只简单提了提。
巩皇又鄙夷了,“我以为什么呢,分明就是作风有问题!”
得嘞,初次见面,许老师就留下个人品不端的印象。
…………
艺术中心,办公室。
副导演林雪竹递过一摞照片,道:“我去北电走了一圈,这些我觉得还行。”
她指着最上面的三张,“这三个都是84届的,同班同学,各有特色。”
“嗯,我先看看。”
林汝为戴上眼镜,见第一个特别瘦,有点黑,梳着分头,气质锋锐,感觉不太好相处,叫王志闻。
“这个……不像警察,没有亲切感,也缺乏正气,演那种又酸又倔的知识分子倒挺适合。”
林导精准点评,接着看第二个,叫孙嵩。
白白净净,五官斯文,颇有古代的书生气质。
“呵,这是标准的奶油小生,更不合适。”她摇摇头。
说起奶油小生,不得不提到唐国强。1979年,他和陈冲一起拍摄《小花》,当时正赶上他过生日,陈冲问他要啥,这位说:我喜欢吃奶油,你给我弄个奶油蛋糕吧。
此后陈冲逢人就说:我这个哥,你看这皮肤比我都嫩,就是吃奶油吃的。
于是“奶油小生”不胫而走。
后来他又出演《孔雀公主》中的王子,那叫一相貌精致,肤色白皙,罕见地俊美,遂使这个称谓流传更广。
由于长的实在太美了,之后几年始终没啥突破,直到《三国演义》时,才凭借诸葛村夫成功翻身。
第三个,叫胡亚杰。
皮肤黝黑,浓眉毛,五官端正,憨头憨脑的有股亲和力。
“这个还不错。”
林汝为递给郑小龙,郑小龙点点头,“可以叫来试试戏,那个王志闻也叫来,孙嵩就算了。”
“好的,我马上安排。”林雪竹应道。
正商议着,赵宝钢颠颠凑过来,赔笑道:“导演,主任,我也有个演员想推荐。”
“熟人吧?”
“嘿嘿,我媳妇儿。”
“我就知道!”
林汝为跟他关系好,假装哼了声,“叫她过来试试,丑话说在前头,不达标准我可不要。”
“那肯定的,您尽管试!”
赵宝钢的媳妇儿,叫丁新。俩人认识时,他还是个翻砂工,丁新却是桂省话剧团小有名气的演员。赵宝钢一见钟情,持续了一年多,终于结婚。
林汝为见过丁新,觉得形象还成,如果演技达标,可以演那个被策反的姐姐施季红。
她顿了顿,又道:“你这段准备着点,了解了解各方面情况,别开拍了一问三不知。”
“……”
赵宝钢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愈发感恩戴德明显要提拔自己了。
郑小龙也没说什么,就算提拔也顶多是个副导演,而且这小子混了两年,确实踏实肯学,愿意给这个机会。
“哦对了,这是小许托我带的,他也有人推荐。”
赵宝钢激动过后,忽地想起一事。
“呵,你们还真是群策群力啊!”
林汝为略显不快,以为又是裙带关系,但接过资料一看,嚯,首先这格式就胜出一筹。
简历似的表格,内容详尽,配一张半身照,另有一张全身照。
姓名:伍玉娟
出生日期:1965年10月3日
籍贯:潇湘耒阳
身高:167cm
体重:48kg
学校:中戏85届表演班。
表演经历:《难忘的中学时光》
下面还有这部电影的简介,春城电影制片厂出品云云……
林汝为拿着那张半身照,沉吟许久。
右脸,长发,棉袄扣子敞着,露出里面的白毛衣。她好像正低头干什么,被人喊了一声,然后无意间一抬头,咔嚓抓拍了这一瞬间。
姑娘露着一口白牙,眼睛黑亮,目光纯粹执拗,直戳戳的透出外面。
“真好!”
林汝为终于叹了声,问:“这照片谁拍的?”
“小许拍的,说是中戏的两个朋友想试试,就自己弄了份资料。”
“……”
导演轻轻点头,跟着看下一个。
金莉莉,同样资料详细,也是两张照片,突出一股非常尖利的气质。
林汝为不禁心中一跳,这两个人,明显奔着女主和女主姐姐来的!因为太合适了,无论年龄感,身高,相貌,气质,都极贴合施肖萌和施季红!
这是他无意中发现的,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有意,那说明他对《便衣警察》这部剧的内容和角色设定,都达到了一种惊人通透的程度。
“小许呢,怎么没自己来?”
想到这里,林汝为忍不住开口询问。
“哦,他跟晓刚在外面踩景呢。”
“踩景?”
“就是砖厂啊,俩人发现个特好的地儿,正在那儿看呢。”
(这两天疯了,腰疼又赶上急性肠炎,昨晚上拉了三次,现在才好点……)
第九十二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京城市区出二环,往东北走,奔首都机场方向,就到了顺义县。
三环刚刚开发,外面都是荒地,更别提这种郊区县,除了通往机场的一条大道,入眼一片荒凉。
许非和冯裤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一个屯子里,看着眼前的烧砖厂。
顺义砖厂多,基本是劳改单位,这座砖厂就接收过不少劳改犯,现在成了企业。但还保留着以前的规划和房屋。
冯裤子裹着军大衣,夹着小烟,蹲在砖厂门口,像极了当地的村支书,“环境不错,就是地面干了点,没稀泥,得拿水整个浇一遍。”
“整个浇不成,拍戏没法拍,选块地方意思意思得了。”许非道。
书里写的劳改砖厂,由于总下雨,还都是黏土,所以特别稀软,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正经拍戏肯定不能这么拍,需要艺术加工。
“那溜厂房也好,看了五六个砖厂,就这家规划最像。”
“北面得搭个伙房,南边得搭个值班室,烟囱也得做旧。一会去里面瞅瞅,宿舍再合适就更好了。”
书里写砖厂环境:
“用白围墙围起的一个长方形大院,东西相对长长的两排监舍。朝南一面,在黑色院门的两侧,是几间队长办公室和值班室;朝北一面,是伙房,房顶上铁锈斑驳的烟筒里正喷吐着浑浊的灰烟。”
还有监舍构造:
“二十多平米的房间,沿着南北两面墙,用砖头搭起了两排齐膝高的木板铺,只给整个屋子留下一条窄得转不开腰的走道。”
布景就是干这个的,既然原著写了,就得尽力复原。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完,冯裤子扔了烟头,边用脚蹭边问:“我说老弟,我这心里总不踏实,这好像不是咱干的活儿?”
“怎么不是?我们选景是为了布景,布景就是咱的活。”
“那,那也忒超纲了。我们俩把景踩了,把道具收了,把衣服做了,那边还推荐演员,合着幕后都包圆了?”
人家郑小龙让许非管美术这摊事,他倒自动自觉的把关系并列。
许非笑笑,道:“这么说吧,比如你是个领导,叫两名员工去调查今天的西红柿价格。
第一个回来了,说西红柿今天一毛一斤。第二个回来了,说西红柿一毛一斤,比昨天涨了两分钱,因为今天下雨,很多菜贩没有来。不过我看今天的黄瓜很便宜,才七分钱一斤,我把卖黄瓜和卖西红柿的都带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他张口就来了个后世著名的成功学案例,问:“你说你喜欢哪个员工?”
“这,这……肯定第二个啊。”
冯裤子挠了挠头皮,道:“不过也得分领导吧,没本事又小心眼的,指不定还觉得他多事儿。”
“就是啊,你看主任和导演是小心眼的么?不是吧,那不就得了!”
“啧!”
冯裤子吸了口冷气,又摸出根烟点上,“嗯,是这个理儿。”
“呵,走吧,进去瞅瞅!”
许非站起身,迈步进厂。
裤子不太得劲,明明比自己小几岁,却总是占据了主导权,更可气的是,自己还扳不回来。
…………
“于普,你那边怎么样?”
“公安部门已经联系妥当,无偿赞助我们场地和资源。我正在跟津门公安沟通,看能不能借用一下港口码头。
剧组工作人员,初定为三十九人,财务后勤已经就位。如果一切顺利,预计五月开拍,总资金四十万。”
制片主任于普道。
“嗯,效率非常高,不错。小许呢,听说你们去找外景了?”林汝为笑问。
“这是我们拍的照片,您过目。”
许非递上一摞照片,道:“我跟冯哥都谈好了,那家砖厂以前也是劳改单位,听说拍歌颂公安干警的剧,人家分文不要,就是几个领导想露露面,能不能安排个小角色?”
《便衣警察》筹备会议上,许非报告了自己的工作进展。
林汝为没说话,只看着那摞照片,有厂房内外的,有大院整体的,还有周边的树木环境,非常细致。
她看了半天,方道:“他们要求台词么?”
“一句两句就行,没有也无所谓。”
“那可以,就定这家砖厂吧。”
“好,我们马上着手布景。”冯裤子急忙忙抢了一句。
“别的还有么?”
“道具方面,正在收集阶段,具体布置看拍摄计划。”
“服装方面,也正在收集准备,一会就能过来一批,具体也得看拍摄计划。”
“……”
林汝为扶了扶眼镜,翻看下会议内容,赫然发现前面的一大段都可以省略了,直接从选角开始。
老太太拍了这么多年戏,还是头回碰到如此轻松的情况。
八十年代的剧组非常粗糙,工种不多,分工也没那么细。
后世一个中等规模的剧组,首先要设制片组,包括制片主任、现场制片、生活制片、外联制片、财务、剧务及后勤保障人员等。
另有导演组,设导演、副导演、场记、动作导演、特技导演等。
摄影组,设摄影师、副摄影师、摄影助理、机械员、灯光师、灯光助理。
美工组,设总美工师、美工设计及服装、道具、化装等小组等等。
人多,屁事也多,贪钱黑钱的更不少。比如负责找外景的外联制片,人家要一万一天,他回来说两万,这就挣了一万。
许非现在的岗位,应该是总美工,但他干了外联制片的活儿。林汝为反倒很高兴,因为节省了不少时间。
“选角方面我说一下,几个候选我都看了,还是觉得胡亚杰比较合适。”
林汝为翻出胡亚杰的照片,道:“他的亲和力非常重要,五官很正,又有点憨,但身板太瘦了,我想让他提前进组锻炼锻炼,顺便到看守所体验一下生活。”
“好,我去联系。”于普点头。
“还有严君的扮演者,我倾向于这位……”
她又亮出一张,许非一瞧,得嘞,果然是中国第一妈,宋春俪老师。
书中没具体介绍严君的年纪,反正他觉得宋春俪有点大,跟胡亚杰更像是姐弟,不晓得导演怎么考虑的。
“段科长,白志迪经验丰富,可以胜任。”
白志迪,就是《武林外传》里的公孙乌龙。
“施万云,施家姊妹的父亲,我觉得可以邀请兰天野先生出演。”
“兰天野……”
众人都不敢吭声,这位资历太深了,四十年代就演话剧,人艺的第一批演员,执导、出演了很多名作,很少参与影视剧。
“老先生能来么?”
“我还有几分交情,我亲自去请。”林汝为道。
“那敢情好,一下就有底了。”郑小龙笑道。
大家也乐了,有位老先生坐镇,就像添了根台柱子,不怕戏垮。
“杜卫东和卢援朝的候选都差了些,再找一找。施家姊妹我约了试戏时间,统一再看。”
说完了选角,会议结束。
许非往出走,在走廊里,冷不丁见一个年轻人跑进大楼。
“非哥!”
“我都拉回来了,在院里呢。”
“辛苦辛苦!”
许非连忙招呼,跟着他出了大楼,旁人好奇,也随着瞧瞧。
只见电视台院里停着辆三轮车,车上堆满了破旧衣服,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臭味。他拎起一件打量,“不错,就是这种褂子,这一天累坏了吧?”
“累倒还成,就觉着现在真是富了,头几年还缝缝补补,一家八辈人穿。现在好嘛,论斤收。”
年轻人感慨,他便是临时借调的员工,叫关景清,跟许非同岁,一顿涮羊肉就被治的服服帖帖。
“找几个人把衣服洗洗,大口子用补丁补上,别太干净。下班等我,还是东来顺!”
“嘿嘿,非哥豪气!”
关景清一挑大拇指。
《便衣警察》的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服装主要分三种。
一种是制服,由公安部门赞助,不用操心。
一种是常服,也好办,因为年头近,家里都存着以前的旧衣服。
第三种就是劳改犯穿的。
许非专门跟老干警咨询过,那会劳改犯穿什么。说上身是白布褂子,没有袖,对襟开,有的可以系盘扣,下身是蓝色或黑色的单裤。
就像影视剧中常见的,旧上海拉黄包车穿的那种。
别的衣服或许还留着,这褂子在城里就很少了,多是老头穿。许非让他挨家挨户收,破破烂烂,大小长短不一,但刚好做犯人服装。
大伙在旁边看着,顿时也七嘴八舌:
“都是收的啊,这下可省了不少钱。”
“小许可以啊,本来还想专门订做呢。”
“没错,当时就是穿褂子,我有个亲戚进去过,有印象。”
许非应付着,又对郑小龙道:“主任,我们能不能加个仓库做服装部门?”
“服装部门?”
“就是拍完戏,这些衣服也留着,按年代类型收好,等于咱们的储备粮。还有那些道具材料啊,也都留着,以后再拍类似的戏,就直接拿出来用了。”
“倒是可以,我跟上面申请申请,再拨出间屋子……”
郑小龙点点头,看他招呼关景清忙活,脑子里忽想起那天会上的一句话,“影视剧必然产业化,产业化的前提就是专业。”
始终没太理解,现在好像有点明白这意思了。
(夏天一定不要乱吃啊,等我养好了继续补更……)
第九十三章 体验生活
许非就没见过三十几人的电视剧剧组,网剧也没有。
根本不分什么生活制片、外联制片、现场制片,就一个制片主任带个助手,一个导演带个执行导演,外加俩副导演。
一个场记,俩摄像带一个助理,俩摄像说明有两台摄影机。
俩美术,俩化妆,俩道具,一个服装,一个录音,一个剪辑,一个灯光带俩助理,然后就是仨剧务,两个责任编辑。
把李沐挂衔的监制,和财务、司机什么的都算上,一共三十几人。
牛的不得了!
东城公安分局,看守所。
看守所跟监狱不一样,刑事拘留或者被逮捕之后的犯罪嫌疑人,都会送到这里,正式判刑的才会送到监狱。
《便衣警察》启动后,以极高的效率进行各项工作。赵宝钢凭借跟林汝为的关系,已经被提拔成副导演,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反正哪有事哪到,忙的不亦乐乎。
而此刻,他正在大门口跟所长疯狂握手。
“哎呦麻烦您了,我们拍个戏还耽误你们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你们是宣传我们公安干警的,我们绝对配合,要人给人,要地方给地方!”
所长五十多岁,头回看着文艺工作者也挺激动,连声问:“那个,演员同志是哪位啊,我能不能见见?”
“小胡,来来来。”
赵宝钢招呼胡亚杰过来,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的男主角,胡亚杰,饰演一名蒙受冤屈赤城不改,最终战胜敌人保家卫国的便衣警察!”
“你好你好!”
所长更来情绪,握住手一个劲晃,“胡同志啊,我们警察不容易,便衣更不容易,我可太感谢您了……”
**十年代的人,对影视艺术的崇拜和对里面人物的信念,我们是无法理解的。就像《水浒传》播出时,演到宋江招安,当场有人砸电视,甚至气到住院。
后来就不行了,因为全民娱乐化,演戏的没信念,看戏的更没有。
“为了保证真实性,所有程序都得走一遍,越少人知道越好。”
“成,我马上安排。”
“那就交给您了,哎对了,还有这位……”
赵宝钢叫过许非,“这是我们美术设计,想进去看看景,毕竟是七十年代的事,别出差头喽。”
“进去看看没问题,呃,这位设,设计就不用体验了吧?”所长问。
“别介,来都来了,必须得体验体验!”许老师忙道。
嗯?
赵宝钢瞅着他,你脑子没病吧?
“人家男主角体验两天一宿,我体验半天就行,麻烦您安排安排。”
于是乎,所长就领着俩人进了大门。
胡亚杰是最早定下的演员,他之前在刑侦队呆了一礼拜,那还好,以警察身份跟着办案、审讯。
这回可是进看守所!心里战兢兢的,幸亏有个人陪着,还勉强安稳点。
许非进了大门,见里面一个大院,最显眼的是一趟房屋,上面挂着牌子:监区。
所长叫来人,低声吩咐几句,那名看守点点头,咔咔两只亮闪闪的电镀手铐就磕在他们腕子上。
“走!老实点!”
胡亚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的一趔趄。
俩人被带到监区,首先是间大屋子,叫收押室。
“站好了,别动!”
值班员喝道,上来开始搜身。
“头朝墙,蹲下!”
许非脑袋冲着墙,慢慢蹲下,别扭且古怪。这姿势也不晓得谁发明的,能把你的底线用最快的速度消灭干净。
一些小物件都被收走,俩人换了蓝布衣服,又被带去监号。
屋子不大,已经住了六个人,同款囚服,目光阴冷且充满好奇。许非扫了一眼,见贴墙一溜大通铺,木板搭床,看着就硬,上面铺着层被褥还算干净。
“警察同志,我想上厕所怎么办?”他忽道。
“上厕所先喊报告,不批准就不许去。每天大便在下午4点前后,其他时间禁止,大便不能超过5分钟。”
“哦,谢谢!”
许非一咧嘴,找了个角落坐下。胡亚杰挨着他慢慢下滑,忽地浑身一激灵,黑黝黝的脸皮一下子白了。
“怎么了?”
“那,那个……”
他悄悄指着一个短头发男人,五十多岁,瘦削凶狠。
“我在刑侦队的时候,审讯过他,是个惯犯。”
“哟,那你俩有缘啊。”
“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还说风凉话,他,他要过来咋办?”
“好办,那就打一架呗。”
“哎,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吵着我睡觉知道么?”
正此时,靠里躺着的一个家伙忽然开口。
“不好意思,您接着睡。”许非道。
“睡你麻痹啊,新来的这么没规矩……”
那家伙翻身坐起,身材矮壮矮壮的,右脸上有道疤,说起话来像蚯蚓般蠕动狰狞。
“哟,那你想怎么着啊?”
许老师慢悠悠站起来,解开几个扣子,一米八几的个子,配上那一身块儿,瞬间兄贵。
“没,没事儿。”
那老逼吞了口口水,秒怂。
其实这间都是行为较轻的,真要杀人放火的重犯,也不敢关在一起。
老大怂了,旁人更不敢找茬。许非一直在揣摩环境,摸摸这,摸摸那,胡亚杰则魂不守舍,坐着发呆,时不时瞧那惯犯一眼。
人家也挺纳闷,怎么前几天还在审讯我,今儿就成狱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脚步声,砰的一下,大铁门拉开一个窗口,“打饭了!”
五位前辈熟门熟路的凑过去,许非随手一摸,在铺上拿过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脸盆,又拽起胡亚杰。
“起来啊!”
“哦哦!”
许非过去,见外面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犯人和一个看守。
看守瞧他脸生,问:“新来的?”
“刚进来。”
“哦,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一顿,下午三点一顿,看见门开了就过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
“知道了。”
许非递过碗,犯人给盛了一碗油汪汪的猪肉粉条,
咦?伙食不错啊!
他顿觉奇怪,末了又想起所长说的,今儿周末,每周一次改善伙食。
跟着,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只窝头。
“每人两个,再拿一个。”看守道。
“哦。”
他又拿了一只。
窝头这东西好啊,自己上辈子经常吃,采用天然绿色的五谷杂粮为主料,含高纤维素,可防治便秘、肠炎、肠癌,预防高血压和冠心病……广受消费者喜爱。
啊呸!
老百姓一秤砣楔死你!
许非咬了口窝头,又看看菜,连着皮的大肥肉,皮上还立着几根明晃晃的猪毛。尝了一筷子,除了盐少寡淡,粉条太烂,肥肉太腻之外,就没啥缺点了。
那边胡亚杰捧着碗,根本不敢吃,结果一恍神的功夫,左边伸出一只黑手拿走个窝头,右边伸出一只黑手拿走另一个。
再一愣神,连肉都没了。
他眨巴眨巴,没人把这当回事儿……
“许,许……”
“哎!”
许非制止住他叫自己姓名,低声道:“你这么着可不行,多好的体验机会,你要都是这种状态还体验个屁,趁早回家算了!
我跟你讲,这戏最大的张力就是周志明那种绝望,好像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你看看这环境,这心情,还不赶紧揣摩揣摩?”
“……”
胡亚杰瞪大眼睛,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这种情况你居然给我讲戏?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确实有点孬,弱弱道:“我也想,但止不住的害怕。”
“怕毛啊?有人找茬就干他,干大了外面还有警察,还能弄死你不成?不用看那老贼,你年轻力壮,他半截入土,你怕什么?
我告诉你,周志明在里面受了那么辱骂和委屈,他必须得打一架,不打这股子血肉出不来,这人物更立不住。
你这种的,演不了!”
“……”
胡亚杰抿着嘴唇,黑黝黝的脸上紧绷着,想反驳又反驳不了。
俩人嘀嘀咕咕的又在讲,旁人听着心烦,却顾忌他那块头。
不多时,吃饭时间结束,外面有人喊:“出来打水,快点!”
“咣啷!”
门自动开了。
卧槽!
许非真没注意,这门居然是电动的!七十年代有这设备么?回去得考证一下。
他排队出去,到水房洗饭盒,每人打了盆开水。回去的时候,一个看守偷偷把他拽到一边,“许同志,你时间到了。”
“这么快,我正兴头上呢!”
嗯?
看守一脑袋黑线,“事先说好就半天,再长得调整,你还是先出去吧。”
话落,他收了饭碗和脸盆,带许非换衣服,又把没收的物品归还。
许老师也不嬉皮笑脸了,正经道:“俗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不走这一遭真不知道什么样,也感受不到你们的工作环境,辛苦,辛苦!”
“您太客气了,我就等着看这部剧了。”看守还挺不好意思。
“您放心,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一定百分之百尽力。”
许非出了大门,只觉得有意思,正愁怎么回去呢,就见赵宝钢和冯裤子等在外面。
赵宝钢还拎个盆儿,咔嚓点上火,“来来来,新娘过门跨火烟,明年添财又添丁;孝敬公婆人不恼,家庭和睦万事兴。来小许跨一个!”
“滚你丫的!”
许非想一脚踹翻,想想确实不太吉利,还是跨了过去。
“服了,服了!”
冯裤子在旁直竖大拇哥,赞道:“往日觉得许老师轻浮,有能耐,今儿才发现是个肯为艺术献身的主儿,起码我就不敢进去,您是这个!”
“少特么拍马屁!明天你们来接人,最好弄辆车,我估计那小子得瘫着出来。”
……
到了第二天,仨人骑着郑小龙的摩托来接。
没错,摩托也是车。
胡亚杰在里面蹲了两天一夜,出来都是抖的,“一宿没睡,不敢睡啊,数了一晚上墙砖,四百零六块,四百零六块……”
“行了,先回去睡一觉,恢复恢复。”赵宝钢把他往后座上按。
“不,许非呢?”
胡亚杰找着许老师,一把攥住手,“那老贼看你走,大半夜过来找茬,我揍他了,我揍他了,我揍他了!”
第九十四章 进展
胡亚杰蹲了两天看守所之后,整个人都升华了。
小伙子二十三岁,尚未毕业,朴实的不得了,结果一来就遭到了极端环境的严苛磨练,以及某位社会人士的暗中教唆。
打过架的和没打过架的,气质就是不一样。
林汝为要的不是一个憨头憨脑的正气警察,而是一个怀有少年意气的正气警察。周志明有热血冲动的一面,有自己独立的政治思考,后来更是愈发成熟,大将之风。
是个挺复杂的人物内心。
在现实中,虽说林汝为选中了胡亚杰,但缺乏调教,演出来的效果还是傻了吧唧一棒槌,没有层次感。
总之,胡亚杰提前进组,便由着劲儿的被折腾。
先在刑侦队,后在看守所,这会又挪到了砖厂体验生活嗯,这可是真搬砖。
顺义,瞎各庄砖厂。
如今院里可是大变样,以两派长长的房屋为主体,南面搭了办公室和值班室,北面搭了伙房。大门被涂成黑色,烟囱也呼了一层厚厚的烂泥,此刻正喷吐着灰烟。
而监舍里面,沿着南北两墙,垒起了齐膝高的木板铺,中间留过道,每个铺上散着破破烂烂的草席。
因为背景主要是夏天,草席吸水能力比较强,用过一季,席面就会变黄破损,何况还是连着用。
许非就坐在破草席上,手里捧着一摞设计图,有看守所的,审讯室的,以及砖厂和禁闭室等等。
那个电动门,他回来问了不少人,确定是海晏在书里胡咧咧,七十年代应该没有这玩意儿。
他和冯裤子各有分工,一个负责收押、劳改阶段的布景,一个负责家居日常的布景。
冯裤子那边更琐碎,道具更多,这货借鉴了许非的思路,也挨家挨户溜。不是花钱收,而是以中心名义打借条,说剧组临时借用,用完再还回来……
结果在美术这一块,资金远小于预计,带的其他小组也纷纷开动脑筋,如何节流。
而且有某人做榜样,每个同事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次攒组跟以往不太一样,好像更有条理,做起事更顺。
于普成天乐乐呵呵,倍感欣慰。
《便衣警察》预计资金四十万,撑死再富裕五万,四十五。少吗?不少啊,超过全年经费的一半了。
那边还有《孔雀胆》筹备呢,还有工资要发呢。也得亏挣的少,不然够干嘛的?
“非哥!”
关景清忽然推门进来,道:“衣服都运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嗯。”
许非收好画稿,出门就瞧见辆吉普,满满登登都是装衣服的箱子。
“白警服十套,蓝警服五套,绿军装一套,周志明服装三套,杜卫东服装三套,劳改犯服装三十二套……”
他逐一清点,按角色分类,贴上大大的标签,又拎起一套劳改犯服装。
白褂子,黑裤子,此为一套。重新浆洗过,又人工做旧缝补丁,瞧着脏兮兮。
在2000年前后,影视剧的服装还在遵循传统,衣服都没那么鲜亮,尤其古装剧,因为要追求那种真实感和久远感。
什么叫久远感?
还是得说《水浒传》,现在都回去看,画面是不是总灰扑扑的?好像有层雾,有层纱笼着。
那是因为拍摄每个镜头前,剧组都要放烟,用烟来制造这种历史的沧桑,虚蒙的,悠远的,好像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是那个年代真实的人。
后来呢,电脑特效愈发高明,不用放烟就可以做了,可惜再没人做了。
许非拎着褂子,还算满意,嘱咐道:“将来等演员来了,一定告诉他们,可以弄脏,可以弄破,但绝对不能弄丢。万一丢了,必须按价赔偿。”
“啊?这都几毛钱一斤收的,您也太黑了点。”关景清道。
“你懂个屁!这叫规范化。”
许老师训了一句,又道:“我们拿出百分之百的心思来筹备,主角也好,群演也罢,也得拿出百分之百的表演来回报,每项工作都很伟大,必须充满敬畏!”
“……”
关景清挠挠头,似懂非懂。
“滴滴!”
正说话间,又一辆车开进大院,林汝为和赵宝钢,跟着又有一位,居然是伍玉娟。
“宝钢!”
关系熟,他也不叫赵哥了,“老太太干嘛呢,怎么带这儿来了?”
“上午不面试么,那叫一相见甚欢,意犹未尽。人家兴致高着呢,说我们男主角就在砖厂呢,干脆你俩见见吧……”
赵宝钢捏着嗓子学林汝为说话,乐道:“哎,你怎么就找着这姑娘,活生生的施肖萌啊。上午试了段戏,老太太哭天抹泪的。”
俩人凑在旁边,看那边伍玉娟和胡亚杰见面。
胡亚杰正垒砖呢,傻小子一个,愣了都。而伍玉娟超给力,怔怔看了会,眼泪竟然下来了。
嚯!
林汝为那个激动,啪啪开始鼓掌,“施肖萌就你了!”
哎哟,老太太性情中人啊。
许非和赵宝钢同步摇头感叹,接触长了嘛,愈发觉得导演可爱,严肃慈祥,艺术造诣高,难得还保持一颗童心。
“许老师!”
伍玉娟抹了会眼睛,挺不好意思的走过来。
许非也啪啪鼓掌,“这发挥绝了!你怎么说哭就哭的?”
“也没什么,就,就把自己想成施肖萌,把他想成周志明。我在车上就酝酿了,再一看他那么辛苦,自然就哭了。”
伍玉娟的声音较硬,也是蛮英气的女孩子,“还得谢谢你帮我引荐,不然我也没这个机会。”
“你自己赢来的,我顶多就是个中介,哎,莉莉没选上么?”
“没有,那角色说是给别人了。”
“哦。”
许非了然,想必是金莉莉和丁新实力差不多,但赵宝钢的关系比自己近。
“小许,不错不错。”
林汝为在院里逛了一圈,大为满意,过来道:“这么短的时间,这么重的任务,真是难为你了。”
“还成,就是第一回干,有点手生。”
“说你胖还喘上了,你才多大,做成这样就骄傲去吧。走,出去瞧瞧。”
老太太兴致真的很高,又带着几人出大院,看周遭的花花草草,然后站在一个土坡。
“环境真好,那边有林子,有水泡子,拍地震那段也不用现找……哎哟!”
一瞬间,许非魂都吓出来了,林汝为没站住,顺着土坡就哧溜下去。他和赵宝钢赶紧跳下去,见老太太坐在地上。
“您没事吧?没事吧?”
“用不用上医院?”
“……”
林汝为没言语,愣了会神,更加兴奋。
“这地方好,将来给我灌上水,搅成烂泥塘。周志明就在这儿打架,嗯,还得从坡上摔下来,摔下来。”
(还有……)
第九十五章 大观园(大地加更3)
随着天气日渐转暖,《便衣警察》的前期筹备总算告一段落,许非把最紧要的都忙完了,也得空喘口气。
清晨时分,天光微露。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不知是雨是雪,偏生早上起来温度又升高,冷热混糅,空气闷乎乎的。
许非穿着一套梅花运动服,从后海边上跑回来,没进百花深处,在东口往南折,进了护国寺巷。
早点铺子刚开张,小门脸,一对小夫妻,媳妇儿挺着肚子,一内一外忙着,偶尔在热气升腾中互相瞧一眼。
“来五个包子,一碗蛋花汤。”
“好嘞,里面请。”
许非坐到里面,小媳妇儿端上筷碟。
这家铺子刚开不久,味道还不错。许老师已经放弃做饭了,天天在外面吃,实在不爱动才自己煮面条。
不一会,包子上来。
他不习惯蘸酱油,倒醋,然后拨点辣椒,结果一拿醋瓶子,空的。
“老板,还有醋么?”
“没咧,还没去买。”
小媳妇儿找了找,有点急,“有俺们自己吃的醋,你看行么?”
“也行。”
遂拿来一大壶。
许非闻了闻,嚯,这一股子酸味绝对够劲儿,养活十个林妹妹都没问题。
“这是晋省的醋吧?”
“你能闻出来?”小媳妇儿惊讶。
“可你口音不像啊。”
“俺老汉是那边的。”
许非点点头,拨里点辣椒搅了搅,夹个包子一蘸,似乎跟后世没啥区别。
待吃过早饭,天光大亮,一连串的胡同也苏醒过来,上班的,做买卖的,打孩子的,交织成一片市井生活。
许老师买了几份报纸,推开院门,就坐在新装的石墩子上看。
开春了,小院也慢慢拾掇起来。
东面拉了葫芦架,西面拉了葡萄架,葫芦架下面是石桌椅,葡萄架下面是秋千。
诶,葡萄架为什么要绑秋千呢?
裸着的土上杂草清除,打算种上花,他甚至想挖个小塘,扔里俩睡莲,又没那么大地方,只好买了几个扁口方形水缸,养养乌龟、红鱼和碗莲。
“著名作家王蒙将出任文化部部长。
记者前去家中采访,踏进房门,发现张贤亮、冯骥才已捷足先登。王蒙笑着说,我读高中的女儿,曾斜视着对我:‘你也配当文化部长?’”
啧,这年头啥都敢写。
许非暗暗称奇,继续往下看,这条就有意思了。
“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具体作法是:在今年的5月4日凌晨2时整,将时钟拨快一小时,即将表针由2时拨至3时。
到9月14日凌晨2时整,再将时钟拨回一小时,即将表针由2时拨至1时,夏令时结束。
各省市地区要切实执行规定,各街道、乡镇干部要挨家挨户通知,讲解,确保政策落实……”
嗯?
许非挠挠头,小时候不记得有这出啊!周围人好像也没提过,莫非是自己镇子没执行?
说起夏令时,中国从今年开始实施,一直持续到1991年。今年是第一年,从5月4日起,其余年份都是从4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到9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
当时国家能源紧张,电力供应不足,夏季昼长夜短,为了节约能源,鼓励大家早睡早起,才实施了夏令时。
反正许非没啥印象,这会仔细想了想,忽然很庆幸。
上辈子生日是二月份,跟夏令时没关系。但那些在1986年-1991年夏令时阶段出生的盆友,最好问问自己爹妈,当初有木有调钟。
如果调了,你的出生时辰就可能不对了!
许非扫了几份报纸,就像后世睁眼先刷四十分钟微博一样,吸收了大量奇葩消息。随后看看时间,推车出门,赶往宣武的南菜园。
今儿没事,本想溜达溜达,结果出门就后悔。路程约莫9公里,道还没修,一走一颠跟车震一样。
南菜园在广安门附近,沟渠多,水量足,是种菜的好地方,明清时称为菜园村。并以一条河渠为界,北称北菜园,南称南菜园。
大观园便修建于此。
《红楼梦》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得到农民企业家赞助,重新开拍。甚至任大惠还借来两台摄影机,进展大大加快。
许非大摇大摆的晃悠进去,尚未正式开园,但曲径通幽、、潇湘馆、沁芳桥、蘅芜院等项目都已完工。
他上辈子来过,就记得潇湘馆的竹子好,然后那蜡像贼丑……
《红楼梦》的主要取景地在江南,等大观园建好,主体部分都快拍完了,剩些零零碎碎的戏份。
他进大门,转过曲径通幽的假山,便见了池子和红香圃。一路没人,他一路找,过潇湘馆时往里瞅了瞅,陈小旭没在那儿歪着,也没有蜡像。
走了半天,最后在蓼凤轩附近发现了剧组。
那里有一座石桥,初绿的树,袭人和宝钗有一场对手戏。
许非悄默声过去,跟众人打着招呼,正探头观看,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
“喂!”
他扭头一瞧,却是晴雯。
春葱似的身条儿,梳着斜斜堕马髻,没有别的头饰,就系了根红绳儿。红绳儿逶逶迤迤的,显出几分慵懒和随意,衬的整个人也风流灵巧。
他和张婧林不算很熟,却也不陌生,问:“你今儿有戏?”
“我刚拍完最后一场,已经彻底解放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张婧林在剧组是比较特儿的一个人,京剧大师张君秋的徒弟,灵性十足,演技出色,各方面都非常拔尖儿。
当初在培训班,只有俩人不去跑步,她和陈小旭。陈小旭还躲着,她连躲都不躲,就在被窝里睡大觉,形体也不练,因为都会啊
“我也刚来,人怎么这么少啊?宝玉和黛玉呢?”
“他俩跟任主任找市长去了,来坐。”
张婧林拍了拍一块青石,还有模有样的掸掸灰,“都是为了伙食的事儿,我们现在住华生旅馆,一家什么蔬菜公司办的。老给我们吃剩饭,菜端上来都是凉的,还贵,六个小肉丸子就要一块二。”
“没找他们领导反映?”
“没用啊,在他们眼里我们拍戏的都是大款,任主任没办法才直接奔市政府了。”
咝!
牛啊!现在谁任职来着?
许非一想那个名,卧槽,更牛啊!
“哎,许老师,你骑车来的么?”
“怎么了?”
“我一会就走了,正好搭你车。”
张婧林不像别的女孩子,外向开朗,跟男生之间也没那么扭扭捏捏。
聊了一会,那边拍完了,见张俪往这边走,张婧林露出一抹表情包似的微笑,自觉闪人。
(满血复活!!!)
第九十六章 又来内参
“你怎么跟个财神童子似的,看这一身金光闪闪。”
方才离远了没太注意,这会儿走近,许非才发现她穿着一身耀眼的金松鹤纹绸缎偏襟褙子。
常人穿金色,定显俗,但宝钗相反,只觉富贵大气,雍容姿态。
“我初看也不喜欢,穿上倒觉得还行。”
张俪搓着胳膊,手指尖捻着团扇,应是拍夏天的戏。
许非在一堆衣服里翻了翻,找出她的外套扔过去,“擦擦汗,别感冒了。”
“不是汗,是往我脸上淋的水。”
“那更得擦擦了。”
他掏出手绢伸过去,姑娘微微一躲,顿了顿才捏过来。待她简单拾掇一番,俩人才坐在刚才的青石上。
“你怎么有空来?”
“忙了俩月,事情都差不多了,这段能喘口气,小旭啥时候回来?”
“得下午吧,她去市政府了。”
“下午啊……”
许非可不想耗一天,问:“下月9号你们有戏么?”
“9号?我得回去看看计划表,怎么了?”
“今年不世界和平年么,要搞一场拼盘演唱,听说有一百多个歌星,你没看报纸么?”
“我哪里有时间看报……”
“呃,那你瞅瞅行程,有没有空都给我回个信,再把人数定了,完了我好订票。”
“你要请几个人?”
“别太多,也别太少。多了麻烦,少了没意思。”
“哦……了解了解。”
张俪裹着外套,摇着团扇嗤笑,“许老师既想挣了脸面,又不愿太过破费,我一定传达到。”
“啧,你现在怎么也皮了?”
许非敲了下她的头,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站起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等你电话。”
“你!”
张俪见他麻溜闪人,顿时涌起几分羞恼,末了自己缓缓坐下,又摸了摸头发。
……
“许老师!”
“许老师!”
大门口,张婧林拎着个包,一溜烟的跳到自行车后座上,“不是让你等我嘛?”
“我等着呢,你去哪儿啊?”
“你去哪儿啊?”
“我回百花胡同。”
“我去东城,顺路。”
可真顺路!许非蹬上自行车,离开大观园。
门前这条路还好,拐个弯就坑坑洼洼,灰尘黄土。车轮碾在土路上,又开始一走一颠。
“哎哟!”
张婧林险些摔下去,一把扶住他的腰,“这破道,还不如我老家的呢!”
“你坐稳了啊,我来时差点没颠死。”
许非尽力保持平衡,感觉有两只小手按住自己腰间,柔柔软软,倒是很有意思。
自己载过黛玉,载过宝钗,那俩丫头死都不肯碰,不成想第一个却是晴雯。
张婧林在这方面确实不扭捏,不是说她奔放,相反她是最为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人生也是诸多坎坷,令人叹惋。
“你这拍完戏了,以后打算干嘛啊?”他问。
“我事情多着呢,过几天我去参加一个歌手比赛,下个月我还要继续拍戏。”
“拍戏?”
“对啊,陈斯爷俩演的,叫《二子开店》。”
咣啷!
自行车贴着一块石头边蹭过去。
“可以啊,这么快找好下家了?”
“你当我是谁,怎么说也是小有名气的好么。”
“那你出出入入的,我是说,你刚演完晴雯就演别的角色,能适应么?”
“有什么不适应的,大惊小怪……”
张婧林晃荡着两条腿,笑道:“说真的,组里人我都觉得笨,就你跟侯哥还好,不过侯哥年纪大了,你又没这心思,没劲。”
啧!
许非摇摇头,人比人气死人。
这位天赋极高,唱歌演戏样样行,偏生跟小孩似的,对自己的演艺事业没有规划,只觉着好玩。
“哎,你要是拍戏了,告诉我一声呗。”
“干嘛?”
“我想认识认识陈老师,特喜欢看他的小品。”
“行啊,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哎你给我个电话!”
许非撒开一只手,摸出张名片递过去。
“哈,做的像模像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管干部呢。等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大家。”
“谁也不能忘了谁,都是革命情谊。”
骑了半天,抵达百花胡同。
许非客气客气,请她进去瞧瞧,结果还真进去了,撒欢跑了一圈,又一溜烟的闪人。
“来去如风的女子!”
他连声赞叹,骑车出了一身汗,遂到厨房烧了锅水,哗的一冲,随后进书房,拿起一份今天的报纸。
在夏令时消息下面,有一篇几百字新闻。
“将举行百名歌星演唱会,献给世界和平年……”
前阵子都在忙《便衣警察》,没功夫思考,今儿看到演唱会的消息,忽然又有了点想法。
1982年,第37届联合国大会根据哥斯达黎加的倡议,将1986年确定为国际和平年。主题是“捍卫和平和保障人类未来”,得到了一百多个国家和组织的支持。
1984年,鲍博迪伦、麦当娜、艾尔顿约翰、迈克尔杰克逊等人为非洲灾民举行了一场义演,其中由54名歌星联手演唱的《we are the world》更是名垂音乐史。
演出持续了16个小时,共吸引近15亿的电视观众。
受此影响,今年在张艾嘉的倡议下,罗大佑创作了《明天会更好》。李宗盛、童安格、齐秦、齐豫、潘越云、苏芮等60多位歌星打破签约公司限制,也联手创造了一次壮举。
这下内地音乐人坐不住了。
流行歌曲一向被看低,但通过这两次盛事,某些家伙忽然发现,诶,流行音乐不仅是风花雪月,卿卿我我,它同样能够承担重大的社会责任。
有两个人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个是东方歌舞团的郭峰,一个是他女朋友,中国录音录像总社的编辑,张丹丽。
俩人产生了举办演唱会的想法,并得到双方单位的支持。于是乎,一台投资25万,召集了百名歌星的演唱会开始筹划……
最终确定在5月9号首体上演。
本场演唱会的意义无需多言,他既重来一回,肯定要去看的。除此之外,还可以好好计划计划。
“……”
许非酝酿了良久,执笔挥洒,一篇内参转眼即成。
…………
次日,中心办公室。
郑小龙已经第三遍看这篇内参了,每看一遍都觉得好,同时又头疼:那孙子又特么搞事!
当初他跟鲁小威评价此人,说是一把好刀,用对了披荆斩棘,用错了伤人伤己。
有时候他挺奇怪的,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一琢磨还挺有道理。
“……”
郑小龙摇摇头,还是提笔写了个“阅”。
起身到隔壁办公室,“主任,小许写了篇东西,您看看能不能上报。”
“嗯,放下吧。”
李沐正在亲自核算《便衣警察》的前期支出,忙完了才想起来,一瞧也沉吟不语,最终也写了个“阅”。
末了想想,又加上一句“该提议有实际操作的可行性和前远意义,恳请领导重视。”
他拿着文稿,上楼到电视台的文艺部。
文艺部主任叫刘迪,后来做过台长,见曾经的副台过来,连忙招呼。
“你们研究研究这个,能执行就执行,不能就算了。”
“哦哦。”
刘迪暗自吐槽,你一重点培养的干部亲自送来,我敢不执行么?他接过内参,不觉一愣,见题头写着:
“对播送有价值节目及成立音像出版社的若干建议。”
(还有……求订阅,求推荐,求月票,订阅太少了!)
第九十七章 百转心思
许非上辈子的工作经验,经历最多的就是开会。
当领导的似乎都开会成瘾,热衷于这种底下一堆萝卜白菜,自己在上面指点江山的激昂气氛。
有点屁事就开,没点屁事制造点屁事也要开,一开就说个没完,好容易完了还得补充几句,补着补着就过了下班时间……
在中心算好的,李沐和郑小龙都是务实之人。结果今儿一大早被叫上楼,往电视台的会议室里一坐,才知道啥叫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咝!
我寻思我也没写那么多啊?你们怎么能扯到国际形势上去咧?
“……”
许非低着头,借前排的同事遮挡施展大变身术,真成了没灵魂的萝卜白菜。
他那份内参,就说了两点干货:
第一个,跟演唱会主办方联系,全程拍摄台前幕后,要拿下独家播放权。最好以此为条件,台里帮忙宣传,然后参与音像制品的利润分成。
此为,有价值的节目。
第二个,能不能成立自己的音像出版单位,专门制作自家生产的影视剧和相关产品。
他举了个例子,为什么不把《重整山河待后生》单独拎出来,再随便找几首歌,弄个拼盘磁带,叫“影视金曲”呢???
这个发自灵魂的疑问,深深打动了台里领导,于是便扯到国际形势上……
从张蔷那个小姑娘一鸣惊人开始,国内乐坛正式宣告进入了黄(fan)金(chang)期。
各大音像出版单位牟足了劲寻找新人,港台歌、外国歌,重新填上词,拿过来就唱,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几十万,没人在乎版权。
最红的南北二张,张蔷和张行,销量都几百万计。
这是音像出版最赚钱的时候,机器一开,就是印钱呢。粤省的太平洋音像公司,牛逼到一年的利润能盖起一栋大楼!
所以许非“影视金曲”的点子,立马引起台里重视,谁不想挣钱呢?
不过新成立一家单位,消耗的资源是大问题,不可能一次会议就解决。他被叫过来旁听,反正最后听明白了,演唱会的提议被批准,音像出版还得研究。
行吧,研究。
他没啥好鄙视的,自己若非重生人士,也没这眼光。所以他敬佩戴临风老先生呢,那才叫高瞻远瞩,早早给央视布好了局。
………………
傍晚。
太阳落了山,引着天光西去。
大观园慢慢暗下来,静下来,只剧组亮着几点灯火往外行,仿佛在夜幕降临前,匆匆逃离着时光变幻。
“上车了,别落下!”
“落下有小鬼儿找你们啊!”
任大惠守在车门处,照例讲着自己独特的笑话。大家疲惫了一天,三三两两的坐上车,不想开口。
张俪上来瞧了瞧,坐在侯昌荣旁边。不一会任大惠也上来,“人齐了,走!”
“咣啷咣啷!”
破旧的大客车缓缓驶离,行进京城的夜色。
“人越来越少了。”
侯昌荣靠着椅背,眯着眼,忽然轻声叹了句。
“是啊,以前两辆车都不够坐,有说有笑的,现在一辆就能装满。哎,香菱早上也走了吧?”
“嗯,她得好好安胎了。”
“呵呵,谁能想到你们偷跑去结婚,居然还有了身孕。当初在培训班,王导可是特意强调不准谈恋爱的……”
张俪笑着笑着便觉惆怅,也靠着眯了眼。
“嘎吱!”
不知过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客车终于停下,任大惠招招手:“到了!”
众人倦怠怠的下车,到了华生宾馆的大门口,才突然来了些精神,男同志一股脑的往里跑。
因为宾馆只有一个洗澡间,男女两帮约定,谁先占,谁就先洗。通常女生是抢不过男生的,今天也一样。
张俪已经习惯了,直接回屋往床上一躺。
刚才受了侯昌荣感染,情绪始终不高,低落落的有愁绪缠绕。
想当年在圆明园,桃李芳菲,青春热血,少年意气;想当年在西山摄影棚,一百多人,和睦大家庭,为了理想奋斗……
结果拍着拍着,出国的,上学的,杀青的,跟款爷跑的,人越来越少。
按照预计,约莫在今年秋天,《红楼梦》便能完成主体拍摄,进入后期制作。这也意味着,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革命战友,终将各奔东西。
大家不似往日激情,都在研究将来的出路。高亮和吴小东已经在成天看书,准备报考艺校了。
对这些年轻人而言,仿佛一下子使命结束,不知道该干什么。张俪也很迷茫,对事业不确定,对感情不确定,使得近来心情杂乱。
往日瞧她沉稳,倒不如说是呆木。
自幼家教严苛,被父母安排的有条不紊,从未独自思考过某些事情,可现在却不得不考虑。
或许自己也可以考艺术学校,接受点专业训练,毕竟还想试试演员这条路。做演员,那就得留在京城了,机会肯定比老家多。
但京城居大不易啊,自己的生活能力能行么?何况还有,还有那个人。
“……”
张俪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顿觉光亮一暗,细细的爬虫从脑子里钻出来,啃噬着她的理性和思绪。
什么时候动的心呢?
在圆明园的那棵大槐树底下,还是香山公园的回廊里?
以前在歌舞团的时候,不少男孩子明示暗示,自己都不懂。现在懂了,却平添烦扰,再不是被父母教导的那一颗安安稳稳的心。
少年时啊,莫要遇到太惊艳的人,你不知是孽,还是缘。
张俪躺了一会儿,又觉无趣,随手拿过床头的一本小说琼瑶的《一帘幽梦》。
刚胡乱翻了几页,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扎着单辫儿的陈小旭跑进来。她本想说什么事儿,一下子忘了,只指着宝姐姐道:“你看小黄书!”
啊?
张俪瞬间瞪大眼睛,“你胡说什么呢?”
“这里面有亲嘴儿的戏,还搂搂抱抱,不是小黄书是什么?”
陈小旭抿嘴笑,“我有更好看的,我去拿给你。”
她拧身出去,末了又进来,捧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才是正经的好书。”
“《撒哈拉的故事》,笔名倒挺奇怪的。”
她往里头挪了挪,陈小旭也上床歪着,轻轻翻开第一页。
故事很薄,很有趣,一个湾湾女人跟西班牙籍的丈夫去了撒哈拉。为了改善伙食,她做了一道粉丝煮鸡汤。丈夫不认识粉丝,妻子说,这是雨,春天下的第一场雨……
近两年,正是琼瑶热和三毛热的时候,尤其琼瑶奶奶,凡有书摊书店,必定占据c位。平日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上课偷看的更不在少数。
三毛的拥趸就相对平和,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般,自己小心珍藏,一旦找到同好,亦会为之欣喜。
“这个女人真有趣,我都想去沙漠了。”
张俪看了一小半,目中光彩流转,已然沉浸其中。
“是不是比琼瑶的好?”
“当然要好。”
她把《一帘幽梦》塞在被子里,“其实也没多喜欢,打发时间的,而且我感觉里面的人物关系很怪。”
“嗯,我也觉得!”
陈小旭连声赞同,“楚濂既跟绿萍是一对儿,就不该喜欢紫菱,后来跟绿萍结婚,就更不该跟紫菱旧情复燃。
紫菱明知他们在一起,就不该插足,后来嫁了费云帆,更不该跟楚濂藕断丝连。”
她神色认真,正儿八经道:“我要是绿萍,谁管他们去,自己肯定活得好好的,楚濂索性就让了她!”
“那你让么?”
张俪忽地扭过头。
“什么?”她一怔。
“我……”
那鬼使神差的几个字一出口,心中便后悔了。
她今天本就乱的很,整个人更像是塌了下去,背后的枕头前所未有的坚硬,撑着自己又一点点立起。
陈小旭始终怔怔的,过了会忽然笑道:“若是你呢?”
“……”
张俪看着她,微垂眸,复又看着,“我若是绿萍,定不肯让妹妹伤心的。”
“这话有意思,好像你让了就是怕人伤心,我让了就是狠心狠意?”
陈小旭也瞧着她,跟着歪了歪,轻轻靠在她肩膀上,“再者说,施舍来的,谁要呢?”
“……”
外面夜色渐浓,昏黄的灯吊在棚顶一晃一晃。
二人依偎着,沉默良久,一缕透明的柔丝从各自心底颤颤抽出,打成了结,拧成了扣,理也理不清。
过了半响,张俪方掐了下她的脸蛋,问:“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差点儿忘了。”
陈小旭坐起身,“一会区里来检查,任主任让我们装肚子疼,我躲清静来了。”
“前两天不是检查了么?”
“那是蔬菜公司的,哪有自己查自己?这回是区高官和区长,问题肯定能解决。”
“好麻烦的事,就一个伙食而已。”
张俪摇摇头,又道:“我白天问了王导,9号确定没有戏,你说都叫谁好?”
“欧阳算一个,还有侯哥,他孤家寡人的,还有吴小东两口子,嗯……”
陈小旭掰了十根手指头,“就十个吧,再多许老师该心疼钱了。”
“噗哧!”
张俪乐的不行不行,“好,就十个,哦不对,是十二个,谁让他主动张罗的。”
(订阅没那么好,那什么数据网都是不准的,首订差远了。另还有褚青的角色卡,大家帮忙点出来,三本书就差这个了。)
第九十八章 一无所有(1)
(这场演唱会,不少文章里说是在工体,据我多番考证,应该是首体。)
5月9日,下午四点。
许非跟着电视台的车,到了海淀白石桥的首都体育馆。他好歹是提议人,混个记者证进去溜溜是没问题的。
场馆尚在封闭,里面一万八千个座位,围着中间的一块场地。连台子都没搭,就在地板上铺着红地毯,放了几盆花,背后立着牌子,画着水彩画什么的。
地毯右侧,摆着一架钢琴,短头发的郭峰就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长头发的样子。
“前奏响的时候,大家从两侧上来,最好手拉着手,按照之前的位置站成三排。”
东方歌舞团的团长王昆亲临现场指挥,大声招呼众人彩排。
108名歌手,男的穿黄色夹克衫,女的穿粉色夹克衫,放眼一看,还以为环卫部门文艺汇演来着。
“好,站好了,我再看一遍。”
王昆退后几步,扫了遍高矮胖瘦,忽道:“付笛生,你到后面去,太高了。程琳你上前来,常宽别动,你是领唱的!毛阿敏,你跟蔡国庆换个位置,哎对……”
他那边指挥,这边电视台已经开始拍了。
折腾半天,彩排完毕,王昆才介绍道:“这是我们京城电视台来的同志,全程拍摄我们台前幕后,大家多配合,好了,先休息一会。”
台里对这次演唱会很重视,出动了三位摄像师,一位记者,文艺部主任刘迪也在。
都没经验,咋个叫台前幕后,咋个叫拍摄花絮啊?反正逮住人就问吧。
许非则脱离群众,先跑到观众席上,居高临下拍了几张全景,然后又在东南西北各角度拍。
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
留胡子的付笛生你能想象么?有头发的孙国庆你能想象么?长得跟蜡笔小新似的毛阿敏你能想象嘛!!!
许老师兴奋了,拉住一帮新丁菜鸟就开始拍。不是合照,就拍单人照,尤其李玲玉,怎么着也被那只玉兔精迷死过。
不多时,一卷光了,坐在旁边装胶卷。末了抬头瞅瞅,忽见一个子不高的哥们戳在钢琴旁边,正跟郭峰聊天。
“崔建!”
“……”
那人疑惑的回头,看是个生脸,“您认识我?”
“吃饭的时候见过,小号吹的好。”他张口就来。
崔建在84年组了个乐队,叫七合板,专门在西餐厅演奏外国音乐,京城独一份。而他一听,顿时肃然起敬,能去得起西餐厅,这是款爷啊!
“都是客人抬举,呃,您是电视台的?”
“我叫许非,客串记者。”
客串记者?
老崔没整明白,反正握了握手,算认识了。
正此时,一个摄像师刚好溜过来,似乎要拍这边。许非往旁一闪,让过镜头,忽问:“这次演唱会准备了什么歌?”
“呃……”
老崔瞬间直面镜头,变成了采访,心中古怪,“这个,这个暂时保密吧,一会就知道了。”
“这歌是自己写的么?”
“对。”
“能说说创作感受么?”
“也没什么,写这首歌没花很长时间,就是,就是……”
他穿着黄色夹克衫,还没换那套经典的行头,吐字慢,好像每个字都得考虑一下,“挺多压在心里的东西,特自然就流出来了,而且一开始没觉得这是中国歌。”
“为什么呢?”
“因为它的旋律也好,风格也好,不是很被人接受,挺西洋的东西。但我把曲子完成,填上词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一首中国歌。”
摄影师完全不清楚自己拍到了什么样的镜头,有着怎么样的意义,停了两分钟又跑到别的地方。
许非又闪回原处,笑道:“谢谢配合,我给您拍张照吧。”
“诶,好。”
老崔前不久在第一届孔雀杯全国通俗歌曲大奖赛中,首轮就被淘汰,因为评委接受不了自己的唱法。但这次演唱会主动伸出了友谊之手,还让他作领唱之一,所以心怀感激,也格外老实。
他找了个空地站好,许非试了试镜头,总觉得别扭。
“您能把那夹克衫脱了么?”
“身体别僵着,自然点。”
“就您平时的状态,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老崔被他摆弄半天,也烦了,索性把夹克衫一脱,吉他拎起来。
半分不分的那么一个头型,还挺长,下面遮到眼睛,眼睛里藏着一股子叛逆不羁,惊涛骇浪。
“这回对了!”
咔嚓!
许非按下快门,大为满意。
…………
五点钟的时候,首体外面的广场上便有人流出现,过半小时,人群越聚越多。
几乎全是年轻男女,时髦的卷发,夹克,牛仔裤,额上系着红巾,自己扛着录音机跳迪斯科。
周围人站成一小圈,吹着口哨叫好,还有的拿手电一晃一晃,人工大闪。
陈小旭等人来时,就闯进了这样一种气氛中。她到底没舍得找十个人,只欧阳、侯昌荣、邓洁、吴小东两口子,外加张俪。
行吧,也不少。
“这呢!这呢!”
离老远瞧见许非在那边招手,几人跑过去,一个个开始发票。
“走,我们先进去。”
“没检票呢。”
“没事,一会人多了费劲。”
他领着众人走小门,晃了晃工作证,进到体育馆。都是第一次,只觉得好大空间,赞叹不已。
又等了会儿,大部队开始进场,乌央央近两万人,馆内瞬间吵杂起来。
他们的位置不远不近,正对着舞台,许非翻出一个熊猫望远镜,再次显呗了自己是狗大户,“你们没买点吃的喝的?”
“都在侯哥那儿呢。”
侯昌荣提着个大袋子,先摸出一包花生瓜子蚕豆,手又一掏,居然拎出只暖壶来。
“你带个暖壶干嘛?”许非惊了。
“我在宾馆煮了锅绿豆汤,就刚好带着吧,别再花钱买了。”
侯哥又晃了晃几个小杯子。
你这也忒硬核了!
许非服气,真是居家好男人,比不了比不了。
这场活动,上场的歌手有108人,但后来公布的名单有112个,具体多了谁也无法考证。甚至还有传闻,年仅17岁的王菲也在里面,当然更无从得知。
另有参加了录音的田震,因故临时缺席,也是遗憾。
约莫六点钟,演唱会即将开始,灯光慢慢暗下。大家都很兴奋,热潮涌动,还有逼货吹喇叭的,哇啦哇啦震天响。
又过了片刻,啪的一声,一束光打在简陋的舞台上。
东方歌舞团的报幕员李小玢上台,大耳环,鬓边别着大花,说着开场词:
“愿这温柔的深沉从你心中带给你不曾褪色的真情,带给你温暖,带给你无限的憧憬和欣慰……欢迎大家来到《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
(还有,昨天那是给老白驾校加更,忘写了。)
第九十九章 一无所有(2)
报幕员下去之后,前奏响起。现场有乐队跟童声合唱团,但隐在黑暗中,只舞台那一块亮着光。
108位歌手从两侧上舞台,人太多,瞅着乱糟糟的。先站好位置的,戳在那儿开始挥手示意,然后僵硬微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感。
他们也没参加过这么大型的活动啊,多数抱着凑热闹心态来的。结果随着时间演变,慢慢就被赋予历史意义了。
许非看的惨不忍睹,可是呢,这就是最真实的,存在过的,大陆流行乐坛的一段历程。
约莫一分钟左右,三排队形才站好,众人跟着合唱团“啊啊啊”的咏唱。
足足两分半之后,17岁的赵莉走上前,开口唱了第一句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
小姑娘梳着娃娃头,特别可爱,选她唱第一句,也是要这种纯洁、干净的感觉。
而甭看她年纪小,人家15岁就出道了,是大陆初期模仿邓丽君最早、最像、最红的一位歌手。
紧跟着,韦唯、常宽、成方圆等人依次上前,每人一句。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都已是从前,那不曾破灭的梦幻,依然蕴藏在心间……”
陈小旭挨着许非,那边是张俪,余下等人一溜排开。
她听了一会,忍不住问:“这是真唱么?”
“对口型啊,想啥呢?”
“那多没意思,不是弄虚作假么?”
“这叫完美呈现艺术效果,是为了我们观众着想,你得理解领导用心。”
“可唱歌不都是练出来的么?唱着唱着自然就好了,你要是对口型,不总是这一个水准么?”
“瞎说什么大实话,给你瞅瞅。”
许非拿望远镜看了会儿,随手扔给她。
陈小旭举起来往舞台上看,突然似发现了新大陆,“有个穿红裙子的,呀,那是不是程琳?”
“哪儿呢?程琳在哪儿呢?”张俪连忙靠过来。
“那个,穿红格子裙的。”
俩人一只眼睛对一个镜头,都很兴奋,见了偶像那种。
程琳是这堆人里比较大牌的,“小螺号,嘀嘀嘀吹……”就是她唱的。
除了像王洁实、谢莉斯、成方圆等少数几个腕儿之外,大部分说是歌手,实际只有些薄名,观众都不太认得。
《让世界充满爱》是三段式歌曲,分三个部分。
第三部分是:“你走来,他走来,我们走到一起来,在这缤纷的世界里,心潮澎湃……”
头尾两段,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最熟悉的是第二段: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
诶,是不是有旋律了!
总之呢,这首歌唱了整整十几分钟,到第三段时,许非看崔建在后排跳起了太空步。陪着一起跳的还有个陶金,再过两年,他会被称作“霹雳舞王”。
当第一首歌结束,灯光暗了又亮,报幕员上场,跟着是成方圆的《童年》。
词曲原唱都是罗大佑,漂洋过海传到大陆,结果被拿过来就唱,唱的全国一片红,完了还没有版权。
但当时就这个环境,也没人觉得不对。
“哇哦!”
“好!”
“咻……”
现场喧如鼎沸,座无虚席,近两万人齐声喝彩是何等声势。太缺少娱乐活动,精神生活太匮乏了,像这种大型演唱会,看一场,回去能吹一辈子。
那些歌手,有些独唱,有的三两人合唱,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常宽刚从国外领回来一个金奖,意气风发,闭着眼,伸开双臂,引得全场欢呼。
韦唯披散着头发上来,一亮相就掌声雷动。因为有规定,唱歌的不让披肩发,她以前都是盘起来,今儿也突破自我了。
从第一首歌开始,从第一位歌手开始,体育馆内就没停歇过。
陈小旭等人看傻眼了,他们可是拍《红楼梦》的,跟古人打了两年多交道,哪见过如此场面?
“你能不能坐下?”
她瞧着起身站立,挥舞双手跟观众一起呼喊的许非,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裳。
“看演唱会啊,不激动你看什么演唱会,拜佛呐?”
“可是……”
“下面请听崔建演唱,《一无所有》。”
“哇哦!”
陈小旭刚要再说,就被旁边男人突然迸发出的声音掩盖,往场中瞧去,也是一愣。
呼啦啦上来七个人,吉他,贝斯,键盘,还有把唢呐。为首一哥们,个头不高,穿着蓝褂子,大白领,两条裤腿一高一低,就这么上台了。
当前奏响起时,观众还没整明白,但当那哥们对着麦克风,吼出一嗓子:
“我曾经问个不休……”
嗡嗡嗡!
仿佛开天辟地的一嗓子,掌声,欢呼,口哨,喇叭,似在一瞬间响起,从观众席的一面席卷到另一面,跟着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
“好吵啊!”
陈小旭和张俪下意识一捂耳朵,只觉得跟破锣一样。
“别捂耳朵,听听这首歌!”许非大声笑道。
“我才不听!”
“很好听的!”
“真的!”
仨人挺大声的对话,来回跟吵架似的,许非用力点头,“信我的!”
“……”
俩姑娘这才缓缓放下手,只见场中那位带着青涩和紧张,弹着破吉他,节奏也时而混乱,但就是那一股子愤怒,迷茫,呐喊,将心里面最纯粹的东西嘶吼出来。
“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不仅观众疯了,后台的歌手也疯了,这不是唱歌,这就是在嘶吼,在宣泄,在释放!
没有流行歌曲中矫揉造作的情爱,也并非所谓描写资本主义空虚心灵的都会情歌,充斥在这首歌里的,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愤怒与无力感。
尤其当唢呐声响起,高亢撕裂,混着老崔的粗犷嗓子,足以将最本能的一种情绪激发出来。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莫非你是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噢……你这就跟我走!”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地,首都体育馆一万八千名压根就没听说过崔健的观众,咣咣敲打着椅子,一声连一声的高呼:
“我这就跟你走!”
“……”
老崔也傻了,没想到会有这种场面,撑着自己挥挥手,鞠躬示意。
灯光一暗,不是结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哎!”
许非终于坐下来,摸了摸胸口,舒坦了。
“怎么样?”他问。
“词倒是挺好的,感觉很深刻。”
“嗯,像写诗一样,有哲理。”
“别的呢?”
俩姑娘对视一眼,统一摇头,“太闹了!”
得嘞!
许非咧嘴,果然不该期待她们会喜欢摇滚。
(给老白驾校加更2,晚上还有……)
第一百章 夜话(老白驾校加更3)
演唱会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几人裹着一身滚烫的热潮从体育馆出来,久久未能散去。广场上依旧聚满了人,大家都不愿意走,录音机往地上一摆,就开始跳舞。
还有扯着嗓子喊:“我曾经问个不休!”
只要起头,肯定有跟的,“你何时跟我走!”
其实现场没有大屏幕提示歌词,音响设备也不好,未必能听得那么精准。但气氛到了,情绪来了,就特娘的想喊上一嗓子,“你爱我一无所有!”
侯昌荣他们也骑了自行车,找家尚在营业的饭馆,吃完都十一点多了。
“今天就别回去了,上我那儿对付一宿。”许非提议。
“是不能回去,二十多里地呢。”欧阳点头。
“我跟沈霖就不去了啊。”吴小东道。
“那你俩上哪儿啊?”张俪傻呆呆的问。
“就你多嘴!”
陈小旭咬着她耳朵,偏偏又冒出声来,“肯定去宾馆呀。”
沈霖一下子红了脸,瞪了眼吴小东,欧阳则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笑容哇,这种写法太古老了!
人家两口子闪了,剩下六个,三辆自行车。
邓洁转了转眼珠子,给许老师解围,“张俪,你驮我吧。”
“哦,好啊。”
她也没想太多。
于是侯昌荣载着欧阳,许非载着陈小旭,奔向百花胡同。上次是因为过年,再加上父母在,确实不方便,这次都是朋友就无所谓。
首体距百花胡同四公里出头,住户已经睡了,黑漆漆非常安静,只东巷口的小卖部还亮着昏灯。
轻手轻脚的摸到门口,许非在门框某个地方一按,啪!
两盏红灯笼亮了起来,红光映着木门,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木牌摇晃。
“你还真挂在外面了?”
陈小旭和张俪打量着那木牌,两个春秋时的古文弯弯曲曲,越看越爱。
“你找谁刻的字?”
“托朱家先生找的,名字忘了。”
“哎呀,朱先生的朋友一定也是大家,我这几手字可担不起,你真是,真是……”
张俪有点慌。
“有什么担不起,我花了钱的。”
许非不以为意,开门进去,一瞅六个人三男三女,嘿嘿嘿。
“那个,欧阳你们睡东厢,你们仨睡西厢,挤一挤,反正都瘦,邓洁也不占地方。”
“我占不占地方,也没吃你家大米啊!你个子高,怎么没捅到天上去?”
邓洁顿时来气,亏得我刚才帮你解围,有事没事就说我个矮。
“不跟他一般见识,他那嘴损,有时候连泼妇都不如,小里小气的。”
嘴损的陈小旭安慰凤姐姐,顺便损了一番嘴损的许老师。
其实都不是很困,在体育馆熏染的气氛还没散,神经尚在雀跃。大家打了水洗漱,各自忙活,许非略尽地主之谊,先到东厢看看,末了又转到西厢。
“咚咚咚!”
“方便进来么?”
“进吧!”
他推门而入,见邓洁自己坐在椅子上泡脚,陈小旭和张俪在床上挤着看书。
“这怎么说的?”
“排挤我呗。”
“天地良心,你自己不上来,还说排挤你。”
“我上去干什么?那书我又看不懂。”
“什么书,我瞅瞅。”
许非抢过来一瞧,“哦,三毛啊!她的书随便看看就得了,别往心里去,你们现在喜欢,等再过几年回过头,发现自己当初喜欢的不值一提。”
“……”
张俪眨眨眼,你在说你自己嘛???
陈小旭呸了声,“那你倒推荐几本,我看看你什么水平?”
“我可不懂。”
“那你说。”
“我不懂但不妨碍我说啊!”
许非化身网络喷子跟她斗嘴,没办法,跟这丫头斗嘴是人生乐趣。
陈小旭气的不行,那货却当无事发生,问:“还习惯么?这枕巾都是新的,被子也是新的,没睡过人,我这平时也没客人。”
“挺好的,就是喝水麻烦些。”张俪笑道,同时一把按住妹妹。
“哦,我一直想买个电热壶,老忘,你们早点睡吧,我回去了。”
他转身出门,没进卧室,而是钻进了书房。
不一会,东西厢接连暗下,只书房孤灯一点。
…………
不知过了多久。
陈小旭从睡梦中醒来,只觉两边拥挤,各躺着一具香香软软的肉身。她迷瞪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咳咳!”
她轻轻咳了咳,嗓子有点干,遂慢吞吞的翻过一座肉山,到桌上一摸,壶是空的。
“破地方!”
嘟囔了一句,扒着门边往外瞧,似乎还有点光亮。
陈小旭顿了顿,穿了衣服推门出去,院子里很黑,小跑着钻进书房,见那人拿着笔,正画着什么东西。
许非听到动静,一抬头,“你装女鬼啊?”
“我要喝水!”
“凉的热的?”
“热的。”
他起身去端了电饭锅,大半夜在院子里涮,又接了一锅水。
“等会儿吧。”
“哦。”
并非她忽然乖巧,而是没完全醒过来,披头散发,抱着个碗搭在旁边,还迷迷糊糊的。
“你画什么呢?”
“《便衣警察》的分镜头。”
“你不是美术么,怎么还管分镜?”
“就是想锻炼锻炼,毕竟不能总当美术。”
陈小旭拿起一摞画稿,能有近百张,都编好了几场几场。色调灰冷,少有亮彩,总体比较压抑,让人不太舒服。
她揉揉眼睛,不喜欢,但勉强让自己看。
末了放下画稿,似迷糊,似思索,忽道:“你还记着我们去卖挎包,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没讲。所以,你是想当导演么?”
“没这想法。”
许非笑笑,“理想这东西,我真的很难答,我不习惯给自己设定一个长远目标,然后拼死拼活的去实现。我更喜欢设定一个个短期目标,这样容易达成,也更有成就感。”
“比如呢?”
“比如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把《便衣警察》拍好。而你的目标,就是将《红楼梦》收尾,有始有终……”
“吱呀!”
正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你怎么也起来了?”
俩人望向门口。
“晚上吃的咸,渴醒了,结果见少个人,就过来瞧瞧。”
张俪披着件衣裳进来,“都三点了,你天天这么晚睡么?”
“也不是,看演唱会兴奋,睡不着。”
“那也得休息呀,午时小憩,子时大睡,这样对身体才好。”
“嘻!”
陈小旭抱着碗,一只手点啊点,“你听听,果真是老成之见,我可不知道什么子啊午啊的。”
“你这张嘴,来讨水喝也堵不住。”张俪又拧。
“咕嘟咕嘟!”
伟大的电饭锅救了许老师一命,他立马站起来,倒了三大碗水。其实自己也很渴,晚上那菜确实咸。
于是,仨人捧着各自的碗,开始吹气,小口抿。
白气升腾,长夜依旧漫漫。
张俪也拿起那画稿翻看,“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聊理想。”
“这么高大?”
“嗯。”
陈小旭点了下头。
“那我真想听听,《红楼梦》眼瞅着收尾了,我还不知道干什么。”
“你们不是说过,都想试试做演员么?”许非道。
“那你觉得呢?”
“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陈小旭白了他一眼。
“呵,要我说,你们都不是当演员的料。”
“可剧组所有人都说我们演的好。”她不服。
“就因为演得好,才不适合。你们以前没学过表演,头一遭就碰到了红楼梦,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黛玉和宝钗对你们的影响太深了,红楼梦就像一只精美的笼子,把你们锁在了大观园里。
一旦等你们拍完戏,就等于出了园子,面对的是人情世故,是这个复杂的社会。
我的意见是,如果想继续做演员,最好考个正经艺校深造,把红楼这一身皮脱掉,或许还有机会。否则么,我是不看好的。
当然我现在说,你们可能没体会。等拍完了,你们可以试试接点别的戏,亲身感受一下。”
“……”
俩人深感遭到了鄙视,却无从反驳。
许非又倒了一碗水,把头埋进升腾的热气中,许是夜色太过撩人,亦或别的什么,难得吐露些心扉。
“其实不管做什么,我都希望你们不要局限在一个小天地里。这两年多来,或许让你们觉得《红楼梦》就是一切,连平日讲话也是书里的调调,但并不是,你们应该充满精彩。”
他顿了顿,“真心话。”
“……”
二人愣住,头一次听他这么掏心肺的聊天,这些言语,也从未有第二个人对自己讲过。
而一个喜欢的家伙,正正经经对自己说,“你应该充满精彩。”
有点惊讶,有点古怪,有点感动,还有点不知所措。
她们不晓得回应什么,许非也觉讲的略多。他感受着两道目光,愈发尴尬,索性拿起笔,“你们去眯会儿吧,我还剩点没画完。”
话落,见她俩没动,“怎么了?”
“我饿了。”
“哈?”
“我饿了。”
陈小旭鼓着嘴,重复一遍,张俪在旁边忍的辛苦。
许非比较懵,下意识看看外头,“天都快亮了,你吃什么啊?”
“你平时吃什么?”
“我在外面小店吃,那你再等会,一会出去吃。”
他转过头,“你也饿了?”
“我见你们吃东西,想必也会饿的。”张俪笑道。
啧!
许非只能喝水。
第一百零一章 开机
《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结束的第二天,其实并未引发什么浪潮。
除了现场的一万八千名观众,老百姓都不晓得这是干嘛的。崔建的《一无所有》也并未一夜之间红遍京城上下。
当时媒体环境不发达,传播范围小,速度也慢。演唱会录制成的录像带,起初只收到3000盒的订单,距总投资25万元相差甚远。
所以京城电视台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
在网络媒体兴起之前,电视台为啥牛逼,就因为受众面最广,摄像师一个个鼻孔朝天。但后来也不行了,像许非老家的省台,连全额工资都发不出来。
话说回来,京城电视台全程拍摄了演唱会,以及台前幕后的花絮。这条传播渠道,如同救命稻草般摆在主办方跟前。
按照许非提议,最好以此为条件,参与音像制品的分成。
可惜,只可惜,现在没有这种商业化操作,何况人情紧密,双方领导一谈,没好意思说这些。
要知道,在现实中就因为电视台播了演唱会的录像,才使得《让世界充满爱》和《一无所有》火遍大江南北,录像带一下子卖出去几十万盒!
不过提议虽然没成功,倒间接让台里认识到了,拥有一家自己音像制作单位的必要性,当然是后话了。
许非人微言轻,还改变不了什么。
…………
“砰砰砰!”
“许同志在家么?”
“诶,来了来了!”
五月中旬的一个早晨,许非正在院里洗衣服,便听外面敲门声。
过去开门,顿时吓了一跳,站了好多人。先是一个穿蓝布工装的,蹬着三轮车,车上放着四个煤气罐。
另有个老太太,是居委会的一个大妈,旁边围着十来个街坊邻居。
“小许啊!”
大妈不请自入,挤进门来,“今儿居委会有个宣传活动,咱胡同那换气站不建成了么?你是第一批用户,我就带街坊过来,让换气站的同志给讲解讲解,现场演示一下怎么装,怎么用……”
哈?
许非特不喜欢让一帮生人进自己家,但这种情况也没法拒绝,只得道:“哦,那请进,请进。”
十几个人呼啦啦进门,好奇的打量四周,还有个熊孩子直奔葡萄架,上去就揪。
“许同志是吧,我是换气站的,叫陈振刚,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
穿蓝装的是个中年汉子,一脸憨厚,扛着罐子问:“你们家厨房在哪儿啊?”
“这边。”
许非引到东南角的厨房,“装这儿就行。”
“嚯,厨房够大的!”
陈振刚看了看格局,道:“您这个灶台太大,占地方,以后要是不用最好就拆了,我给您放这吧。”
他把煤气罐塞进切菜的台子下面,刚刚好,然后取出一些工具。
那些街坊也围了过来。
许非趁机跑出去,把正房门锁上,尤其是书房。
“这个煤气罐啊,根本不像人说炸弹什么的,只要掌握操作方法,其实很安全。它的原理就是通过胶皮管,把可燃烧的气输送出来。”
陈振刚一边安装一边讲解,“这是开关,拧开就能用,不用的时候一定得关上。我给你测试一下漏不漏……”
他把阀门打开,用试漏工具蘸上肥皂水,如果冒泡就说明漏气。试完之后,接上一个极其简陋的单炉盘,啪的一点火。
呼!
一圈小火苗烧起来了。
哇哦!老街坊惊叹不已,确实好方便。总之演示了半天,一帮人才在许非莫可名状的烦躁中离开。
第一次用的住户,换气站过来给安装,以后就得自己骑着车子去换气。
在80年代中后期,煤气罐大范围的在城市普及,但由于能源不足,后来又开始限制。甚至想申请一个换气本,都得市领导批准。
许非小时候极有印象,东北那边叫嘎吱罐,家里头有,每次快没气的时候,老爸就把罐放倒,在地上滚,然后那边继续炒菜。
每次都心惊胆战。
其实像他这种放弃做饭的家伙,本用不着高级武器,但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生活就得更新换代。
何况还得烧水呢,免得下次再大半夜的抱碗长谈。
许非收拾了下厨房,看看时间,骑车赶到京城电视台。
院里已经备好车,准备出发了,他麻溜跳上去,跟林汝为等人前往顺义。今儿不是别,正是《便衣警察》开机的日子。
…………
瞎各庄,砖厂。
三十几个工作人员,外加三十多个演员全部就位。老太太拿着大喇叭,现场开了个短会,主要说两点:
对待工作严肃认真,条件比较艰苦,希望大家克服。
认真不了的,滚粗!
哎哟,许非太喜欢这种开机仪式了,没有红毯和镜头,也没有香案三牲,烧香拜神。
开机拜神,都是从香港那边传来的,谈不上好坏,就觉得特草莽,江湖气十足。香港电影本就带着一股江湖习性,不成文章,不成体制,极尽癫狂。
后来港岛电影人纷纷北上,又把这套东西带到了大陆,搞的也特江湖。
当然大陆本身也不争气,发展了二三十年,打他穿过来那会儿,影视行业还是草台班子泛滥,才刚刚有点成体系和工业化的苗头。
什么叫工业化呢?
简单说,就是流水线生产。
不要小瞧这三个字,能做成流水线,说明每个环节都已经非常成熟,且达到相当高的工艺标准,这才叫流水线。
窦文涛客串冯裤子的《非诚勿扰2》,说过两件事。
一个是拍一场模特表演的戏,请的模特都来了,开始走秀。冯裤子就在底下小声骂,“特么谁找的衣服,太丑了!”
另一个,拍一场酒吧的戏。冯裤子直接就开骂,“谁拿的酒啊?谁特么在高级酒吧给女孩儿喝扎啤啊?”
说明什么呢?国内是导演中心制,就一个人在这撑着,服装、道具、布景、特效、宣发等等,缺少大量的专业级人才,远远达不到流水线标准。
眼下,林汝为简单开了一场动员会,先吃午饭,吃完立马准备。
今天拍周志明初到砖厂,被犯人得知原来是警察,遭到欺压戏弄。场景在砖厂外面,一个挖土运沙的大坑,原汁原味。
副导演林雪竹在检查各项工作:
“群演二十五人,服装发放完毕,二十五把铁锹发放完毕,独轮车、两轮车共十辆,草帽七个,全部就位……”
许非则站在坑上,见底下全是黏土,还有水泡子,环境糟糕。
他想了想忽然跳下去,结果脚刚一踩,鞋底就软塌塌的陷进去,鞋面顿时糊了一层厚泥,裤腿也抹了几块。
这不行啊!
他连忙找到林雪竹,道:“姐,不能让他们穿鞋,穿鞋的话,一个镜头全得毁,再说也不合实际。”
对方瞅瞅他的裤腿,犹豫道:“演员都穿好了,让他们脱了?”
“必须得脱啊,不然后面没鞋穿。”
之前说过,这年头没有什么现场副导演、选角副导演之分。林雪竹负责选角,也负责现场一摊事儿,能力上有差距。
许非见她比较纠结,“那我去说说?”
得到肯定后,他便操起大喇叭,走到坑底下,冲上喊:“来来,大家静一静。都看到了啊,这下面全是烂泥,踩就糊一脚,这鞋就废了。咱光脚不怕穿鞋的,对吧?光脚踩,洗还好洗……来,大家配合一下,把鞋脱了统一交给关景清。咱那边备着水呢,拍完就能洗,绝对不耽误。”
话说的好听,群演也老实,纷纷脱鞋,让关景清收到一个箱子里。
林雪竹见问题解决,比了个手势,跑到林汝为旁边,“导演,都准备好了。”
“那先试拍几遍。”
“来,安静,安静!试拍了!”
“准备!”
“开始!”
饰演杜卫东的叫申君宜,演过《乌龙山剿匪记》里的钻山豹。
杜卫东就是因为盗窃,被周志明逮进去的,此刻在砖厂相见,冤家路窄。
那边喊开始,申君宜拿着铁锹就开始铲,铲了满满一车土,“臭特么雷子(便衣),快给老子推!”
“停!”
林汝为很快喊停,“围观的怎么没反应?你怎么说的?”
“我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林雪竹赶紧跑过去,道:“不是告诉你们了么?一直得起哄,他摔的时候,声音得最大,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
稀稀拉拉的回应。
“准备!”
“开始!”
“臭特么雷子,快给老子推!”申君宜又骂。
这回群演还成,一个个议论嘲讽。
“推啊!推啊!”
“我看他推不动!”
“小子,滚吧!”
“……”
胡亚杰始终站在独轮车前,面无表情,此刻把蓝布衣服一脱,露出里面的衬衫。
双手握住车把,就往前推过去。
之前没练过,但没练过正好,独轮车不好掌握平衡,只见他歪歪扭扭的,没走几步就摔了一地。
末了转身回头,还是面无表情。
“停!”
林汝为一个劲摇头,她知道胡亚杰想表现出一种无声的愤怒,可这表情太木了,感觉不出无声的愤怒,就觉着特傻。
看来得想想办法。
第一百零二章 这才叫副导演(1)
夜,砖厂灯火通明。
从下午一直拍到了八点多,这会才得空歇歇,三三两两的聚到一块,等着某位副导演亲自来送饭。
搭建的办公室里,许非正在刮鞋上的泥,都特么干了,拿小刀一刮,哗啦哗啦掉下去一大块。
当把两只鞋收拾干净,外面传来滴滴的喇叭声,那位副导演开始喊:“开饭了!开饭了!”
许非拎着饭缸出去,见已经排了不少人,赵宝钢跟另一个剧务在一块,守着三只大桶。一桶米饭,一桶猪油炖白菜,一桶酱焖土豆。
他也懒得细分,直接盖浇饭顶俩土豆,拿勺搅了搅,抹回办公室开吃。
不多时,几个工作人员都进了来,赵宝钢和冯裤子也捧着饭缸进屋,骂骂咧咧,“草他妈的,再不去那家破饭店了,还带临时涨价的!”
“你在哪儿订的?”
“顺义县城啊,就俩家做这买卖的,我挑了王八蛋那家。”
“味道也不咋滴,哎,你这是甜面酱啊?”
“可不就是甜面酱么?”
“我吃不惯,给你吧。”
许非把土豆扒拉到赵宝钢碗里,“下回回家,我给你整点东北大酱来。”
“可别介,我还吃不惯你那味儿呢。”赵宝钢摇头。
冯裤子在旁边砸吧砸吧嘴,“确实不怎么样,还不如弄点葱段儿,泡点酱油一拌,好吃还下饭。”
“嘿,哪来这么多讲究啊?我大老远的运过来容易么,还特么走一个,就我们俩人!”
后世订盒饭的相当有油水,一盒饭五块,人家给你报二十,一部戏拍完能搂个几十万。
当然现在不成,赵宝钢挂个副导演的名头,干的还是剧务活儿,本来有仨剧务,一位临时撂挑子。
“那人哪儿去了,怎么就不干了?”
“说是求了点关系,准备出国。”
“得,现在看谁找不着,准保就是出国。我就奇了怪了,咱这涩会主义国家哪点不好,干嘛非拼着命的给人资本家刷盘子啊?”冯裤子敲着饭缸,义愤填膺。
“人家还真不是刷盘子,说想留学。”
“诶,留学好啊。留学生待遇高,好吃好喝,完了还给你找仨陪读。”许非又懂了。
“哟,敢情资本主义也兴陪读啊!”赵宝钢特神奇。
大伙正聊着天,门忽然一开,林汝为也端着饭缸进来。
老太太个头矮,但往中间一站,自然有派,“咱们利用这点时间,开个小会啊。经过多半天的演练,进展是相当缓慢,主要在于主演的业务不熟练,达不到要求。
你们也都看见了,小胡那脸硬的就跟涂蜡似的,情绪也不到位。所以我刚才就琢磨个法子,他不是情绪不够么,咱们就帮他培养。
我告诉你们啊,从吃完饭开始,谁也不许跟他说话,就孤立他,就让他孤独,难受,好好体会一下周志明的感觉。”
噗!
许非差点乐出声,但看老太太一本正经,知道并非玩笑话。
这年头的影视行业,导演谈不上多专业,演员谈不上多灵巧,都带着一股子僵硬呆板。理论知识薄弱,更别提调教演员了。
老太太在五十年代是北电毕业的,好歹还懂点,便想出这么个有点古怪的体验派技巧。
冯裤子觉得有意思,问:“您是说,我们就甭跟他说话了?”
“工作上的事儿,该说还得说,但平时扯淡闲聊,谁也不许搭理他。”
“那啥时候结束啊?”
“啥时候拍完,啥时候结束。”
“那个,老太太……”
许非琢磨琢磨,道:“您这法子是长期的,培养也得有个过程,这期间不还是不行么?我倒有个临场的技巧,能把他情绪带出来。”
“怎么带?”
“这东西不好讲,您要信得过我,我明天就试试。”
“……”
林汝为瞧了瞧他,“行,那你就试试。还有你们记住了啊,这是秘密,谁也不许告诉小胡。”
她抹身往出走,手里又扒拉扒拉,“钢子你哪儿订的饭啊,甜嗖嗖我可吃不惯,下回弄大酱!”
“诶,大酱,大酱。”赵宝钢撇撇嘴。
………………
瞎各庄距顺义不远,这座县城便成了剧组的落脚点。
收工早,就回市区,收工晚,就在县里唯一一家旅店对付一宿。器材什么的不用来回搬,就放砖厂,那打更老头瞪俩眼珠子,像查捕阶级敌人一样看着。
旅店很小,基本是大通铺,五毛钱一张铺。也没地方洗澡,累了一身臭汗,合衣往那儿一躺,前后左右的为男,整个人都升华了。
不知为何,许非第一次睡的时候,忽然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某段情节。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孙少平去工地搬砖,晚上也睡大通铺。工友都不穿衣服,黑黢黢的身子,半夜起来上厕所,左跨一个,右跨一个,没尿净的尿滴子就往下滴……
挺神奇,反正稀里糊涂对付了一宿,次日继续开工。
上午这场戏,是拍劳改犯吃饭,周志明又挨欺负,被抢了新褂子,还被派去倒泔水。
场景便是在搭建的监舍,两排木板床,下面用砖头顶着,铺着破草席和薄被褥。开拍之前,许非和冯裤子又特意检查一圈。
“总觉着缺点东西。”
“缺什么?我看不错啊,该有的都有了。”冯裤子疑惑。
“就是该有的都有了,才显得人工痕迹很重……”
他来来回回的看,猛地一拍巴掌,“不生活,对,就是不生活!关景清?关景清?”
“非哥,什么事?”
那小子跑进来。
“两边给我钉根绳儿,再弄点破毛巾、破褂子搭上,带点水。”
“就是晾衣服呗?”
“没错。”
“那我明白。”
关景清一溜烟跑了,没多久回来,在屋里串了一根麻绳,搭上几条毛巾和背心,潮乎乎的还没干。
“……”
冯裤子全程围观,不得不承认,确实比刚才生活化,更自然一些。
又学到一招儿。
这边准备完毕,十几个群演凑过来,穿着黑褂子外套,里面有的光膀子,有点加件白色小褂。
赵宝钢又端上两个桶,一桶是窝头,一桶是野菜汤。
七十年代不比现在,现在每礼拜还改善伙食,那会大家都吃不饱。正经的杂面窝头,粗剌剌的,看着就费嗓子。
每人俩窝头,一碗野菜汤,先分好了。
林雪竹又检查一遍,“准备了,准备了!”
“开始!”
话音方落,众人端着饭缸就开始吃。
一哥们拿起周志明新发的白色小褂,甩给老大,又把老大的旧褂子塞给他。
申君宜则晃晃悠悠的过来,就像每个团体中都有的那种事儿逼,话多,事也多,左看看,右瞅瞅,凑到一人跟前,“你一天没干活,吃得了么?”
“我还不够吃呢!”那群演道。
“嘿!”
申君宜抹身转到胡亚杰跟前,伸手抢过一个窝头,扔给那群演,“吃吧!”
那群演得意,咬了一口。
“停!”
林汝为忍不下去了,拿着大喇叭开始训:“你们是砖厂的劳改犯,重体力劳动者,还一天两顿饭,碰着吃的就得跟饿狼一样,怎么一个个跟大姑娘似的?那小伙子,你就不能大口咬么?”
“不,不好吃啊!”那群演委屈。
“不好吃也得吃,这是拍戏!”
老太太工作状态极为吓人,发了一通火。接着又拍了几条,是大口吃了,但感觉还不对,像被逼着吃似的。
87版《红楼梦》之所以经典,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肯花时间放在演员身上。半年集中培训,拍的时候也不断在学,老师手把手的教,孩子们自己更拼命。
诸多努力加起来,最终成就了一部经典。
但《便衣警察》不同,十二集,资金少,现实题材,再怎么培训也顶多就是扔进派出所体验生活。
更多的是靠演员自身素质。而眼下这帮群演,都是非专业的,让他们精准表演可不容易。
林汝为又喊了停,脑袋生疼。
林雪竹没啥办法,赵宝钢和冯裤子还蹲在旁边观摩呢,于是许非凑过来,“老太太,要不我跟他们说说?”
(还有……)
第一百零三章 这才叫副导演2(给项锴加更)
拍戏暂停。
许非走进监舍,看着一帮群演加主演,那帮人也瞧着他。
群演的印象很深,昨天就是他让大家脱鞋,自己先站在坑里。这会估摸着是来说戏的,莫非还得先吃一碗?
许非当然没吃,唤道:“君宜哥!”
“诶,怎么着的?”
申君宜晃悠过来。
他57年生人,大高个子,一脸凶相,演艺经验比较丰富。林汝为找他的时候,他见是个配角,还是小偷,就不怎么爱演。
后来提条件,我那边还有戏,你让我跨组,我就演。林汝为也答应了。
“刚才大伙表现都不错,就差一点,吃的不香。”
许非放开嗓子,让群演们都能听见,“就像导演说的,一帮重体力劳动者,吃啥都能吃,不仅能吃,还得吃的倍儿香。
我知道,现在生活富了,都不爱吃窝头,我也不爱吃。但这是拍戏嘛,对待艺术就得严肃认真。大家刚才吃的也不少,差不多都饱了,我教你们几个技巧,咱们先练熟,等下争取一条过。”
一哥们听的有意思,问:“小同志,那你说怎么吃的香啊?”
“简单!来,给我个窝头。”
有人递过一只窝头。
许非手一沉,妈蛋的赵宝钢,整这么大个?
“听好了啊!三点技巧,第一,就是大口吃,刚才做的都很好。第二点,必须得biaji嘴,吃饭想要香,不出声是没有灵魂的!不仅要biaji嘴,还得窝头菜汤一起吃。
第三点,这个要求比较高,你得对自己的食物充满热爱。”
“哈哈哈!”
大伙都乐了,林汝为表情古怪,这小子胡咧咧什么呢?
“哎,这位老哥!”
许非走到一个中年人身边,问:“本地人吧?”
“本地的。”
“小时候肯定吃过窝头?”
“别说小时候,头几年还拿这个当主食呢。”
“就是啊,开动脑筋回想一下,以前饿的时候,没饭吃的时候,家里米缸见底,孩子哇哇哭,东家找,西家借,好容易弄着一个窝头。想想那时候,吃饭是啥感觉?”
“……”
那汉子怔了怔,有点懂了,又有点没懂,但他一提孩子,以前的东西立马就浮现出来,也不说话,一个劲点头。
“没明白的,都想想以前饿的时候。我看岁数都不小,谁特么没吃过窝头,今儿就别在这装了!”
许非喊完几嗓子,问:“君宜哥,怎么样?”
申君宜可是个好演员,正的特正,坏的特坏,在组里数一数二。他听了半天,心中佩服,小子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
他差不多领会这意思,道:“成,我知道咋演了。”
“那一会您带个头,咱先来一遍。”
“好嘞。”
“记住了啊!第一,大口吃!第二,biaji嘴,一口窝头一口菜汤!第三,不会演的瞅瞅申君宜,照着学。
如果还不会的,把脑袋给我埋下去装样子,别让镜头逮着你!”
纯技术活儿,简单明了,没半点水分。再听不明白,那就脑袋有问题了。
“好,准备了,碗都给我端起来!”
“三,二,一……开始!”
话音刚落,众人抱着碗就开吃,跟刚才同样是大口,却偏偏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一个个埋着脑袋,左手拿窝头,一口咬下去,腮帮子都鼓鼓的。
申君宜更是张大嘴,一口干掉半拉,棒子面渣往下掉,连忙拿手接着。
杂粮粗粝,剌嗓子,没等完全咽下去,他又赶紧端起碗,嘴唇溜着碗边,呼噜呼噜的喝菜汤。
有确实不会的,偷摸瞄了眼申君宜,哦,明白了。还有实在蠢笨的,也听话,缩在角落里头都不抬。
只胡亚杰一人木呆呆的,倒也符合情景,刚来嘛。
“停!”
“停!停!行了别吃了,留点肚子。”
许非叫住大家,真心诚意的竖了根大拇指,抹身回去问导演,“老太太,您看能拍了么?”
“……”
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赵宝钢和冯裤子眨巴眨巴,再度刷新了对他的认知。这小子仿佛没有上限的,每每觉得他差不多就这样了,结果抽冷子一下,给你来个狠的。
林汝为又惊又喜,“好好,就照这个感觉拍!”
“来,准备准备!”
“按照刚才的方法啊,不用改动,大家重头来一遍就可以了。”
林雪竹这会儿站出来了,指挥现场开始拍摄。
一条过。
许非也蹲在监视器后面瞄着,其实照他说,这帮人吃的还是不够香。
以许老师观影数十年的阅历,真就觉着一个人吃饭最香辽北地区第一狠人,水库浪子,开原几场著名恶仗的主打人,范德彪!
哎呀,彪哥那吃饭,老爱看了。一碗白菜汤,能给你吃出满汉全席的赶脚。
…………
赵宝钢忽然发现自己失业了,虽然他从头到尾就没上过岗。
林雪竹也发现自己失业了,自打这场戏之后,老太太明显对许非重视起来,时常询问商讨。
心中自然不爽,可也没底气说什么,谁让你不行呢?
晃眼到了午休时间。
胡亚杰打了饭,心情忐忑的凑到人堆里。
下午拍他的重头戏,周志明因为打架被关禁闭,赶上发烧、便秘,精神和身体双重失调,就在里面嘶喊。
他晓得自己表现不咋样,生怕下午演砸,心不在焉的吃着饭,跟旁边人闲聊,“哎,你说我……”
刚说了几个字,那人背过身,不搭理他。
嗯?
胡亚杰奇怪,又找另一个人,“哎,你……”
那人也不搭理,跟旁人开始聊天。
啧!
胡亚杰蒙了,踅摸一圈发现除了工作上的事儿,大家竟然都不理自己了。
年轻人瞬间被孤立,还以为犯了啥错误,可越问人家越不理,最后瞧见许非了,连忙跑过去,“小许!小许!”
“咋了?”
“哎哟,终于有人肯回我了。”
他仿佛找到了救星,“大伙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不搭理我?”
“我寻思我也不清楚啊!”
“小许,我求求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呃……”
许非犹豫。
老实讲,林汝为提出的方法虽然是个技巧,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因为是被动的,被迫的孤独。
演员最好还是主动去感受。
这个点子真实发生过,后来还被冯裤子学去,放在《芳华》里不过那是当面提出来,女演员知道自己被孤立。
“我觉得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许非想了想,问:“下午的戏准备好了么?”
“还没有。”
“戏都没准备好,你琢磨别的干嘛?你这两天的表现,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
“……”
胡亚杰比他大两岁,被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一会拍关禁闭,那禁闭室你看了么?”
“看了。”
“体会过了么?”
“怎么,怎么体会?”
“跟我来!”
许非端着饭缸,领他到一间搭建好的禁闭室,比真正的要大,因为要留出机位。四面的墙壁和棚顶,都是可以拆分的。
“你现在半点情绪都没有,一会怎么拍?先进去,我帮你调整调整。”
“诶。”
胡亚杰傻了吧唧的走进去,特相信,毕竟人家上午就秀了一波操作。
结果他刚进去,门咣啷一声,直接在外面锁上。跟着厚帘子一拉,四面严实,瞬间就黑了。
“你干什么?”
“真实体会啊,你们上课,没教你真听真看真感受么?”
“哦。”
胡亚杰什么都看不见,慢慢适应一些,勉强摸索着坐下。冰冷生硬的泥地,四面竖墙,好在面积大点,能伸开腿。
他本想着外面有人,但等了一会没动静。
“小许?”
“小许?”
他慌了,砰砰敲门,“你别把我自己丢下啊!”
“……”
始终没人应。
胡亚杰颓然,只得靠着墙壁发呆。
禁闭室的环境都了解,狭小黑暗,无光无声,从心理上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他坐了半响,已经有了点感觉。
精神开始焦躁,血液流速加快,愈发心慌。
“小许?小许?”
他又砸门,“你得放我出去啊!”
咣咣砸了半天,正在抓狂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一声:“我说老胡,你想演好这戏么?”
“你回来了,快点放我出去。”
“回答问题,你想演好这戏么?”
“我,我当然想了!”
“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劲头没有呢?多少人想求个角色都求不到,你这么容易就拿到一个男主角,我觉着你压根不珍惜。”
“没有,我没有!”
“可你的状态就是啊,在这儿混日子呢?混过去自己成名了,谁还管戏不戏的?”
“我没有!”
“那你的劲头呢?”
“我,我……我能演好,我能演好!”
“那拿出来啊!”
外面陡然一声。
嗡!
胡亚杰只觉得血往上冲,脑袋炸开,四周黑压压没有光亮,没有空间感,上面的顶好像直接贴着自己的头,两侧的墙壁好像在向自己挤压,挤压,挤压!
“成天木着一张脸,连点表情都没有,你哪来的底气说能演好?”
“我没有!我没有!”
“喊你都喊不了大声,你还能干什么?”
外面那人好像是个恶魔,不断在呢喃低语,在引诱着,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与本能冲动。
“有本事你喊出来。”
“喊出来!”
“我,我……”
“啊!”
胡亚杰终于嘶吼出来,蹭的翻起身,跪在门前一下一下的拼命砸。
砰砰砰!
砰砰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嘶喊着,喊到缺氧,脸色血红,混着原本的黑皮肤,显得狰狞又痛苦,额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
仿佛真似那个受尽屈辱,不被人理解的周志明。
“放我出去!”
“我没有!”
“我能演好!”
不知过了多久,胡亚杰精力迅速消耗,声音也越来越弱。就当他感觉呼吸困难,愈发难受时,咣啷!
一道光从门外透了进来。
他顿时没撑住,往前一倒。许非连忙接住,见其脸通红,身上都热了,不禁摇摇头。
这帮生瓜蛋子,跟后世那帮没出校门却已尝遍社会人情,一肚子心眼的鲜肉真不一样,单纯好调教啊!
第一百零四章 台里任务
事实证明,你大爷啥时候都是你大爷,许老师啥时候都是许老师。
胡亚杰从小黑屋出来后,整个人得到了第二次升华。在紧跟着的拍摄中,所展现出的情绪和爆发力,让所有人大为惊讶。
那一声声嘶吼,痛苦,捶打着墙壁,豆大的汗珠浸在黑红黑红的面皮上……仿佛真是一个被关在禁闭室里,精神和身体遭受双重打击的一个可怜家伙。
而拍完这场戏后,胡亚杰直接脱水送医院,休息一天才ok。
林汝为的法子属于长期性,需要慢慢培养。许非的法子就是临场战斗,通过极端的环境和刺激,快速把演员的情绪带出来。
在后世,大(nao)众(can)观影群体普遍喜欢爆发式的演技,用他们的话说,这叫演技炸裂。
啊呸,他最特娘烦的就是这个词,动不动就炸裂,炸裂你妹啊!
其实他挺好奇现在艺校课程的,据自己了解,像这种让情感爆发的技巧,一个正规专业的艺校生应该早就学到了,但看胡亚杰的样子,似乎还不太懂。
总之呢,许非因为这场戏,正式奠定了第一美(fu)术(dao)师(yan)的位置。除了他和林汝为,没第三个人能给演员讲戏的。
林雪竹选角眼光不错,做现场差了点;赵宝刚还处于拿着自己画的分镜头,偷摸跟导演比较的阶段;冯裤子也天天蹲在监视器旁边,观摩影视剧的艺术层次……
林汝为愈发信任这个年轻人,许非则循序渐进的,慢慢渗透的,把自己的一些想法与其沟通,比如那厚厚一摞分镜头。
当然不能全拿出来,全拿出来人家一看,嚯,你是导演我是导演啊?
就遭人烦了。
只挑着某些确实有必要修改的镜头,比如老太太调换了故事结构,想把周志明被羁押挪到开头部分。
她原本的想法是,拍几个人在办公室里其乐融融,然后军代表闯进来,说周志明现行反革命,下令拘捕。正说着,周志明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饭缸打饭……制造一种紧张冲突的感觉。
但许非觉得无趣,悬念感不足,就把自己的点子拿出来。
于是就在砖厂搭建的审讯室内,镜头先是漆黑一片,跟着啪的一声,灯光雪亮,直打一个剃了头的年轻男子。
跟着摄像机往对面转,两个非常脸谱化的审讯官,背后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
这场戏,仅灯光就调了大半天。
许非说我不懂打光,我就要这种效果:周志明是囚犯,位置在下,但要像在光明之中;审讯官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但要像在黑暗之内。
这年头灯光都是电影厂的,剧组人没玩过这个,调试到近乎神经衰弱,才勉强达到标准。
效果也确实好,大概是开机以来最好的一组镜头。
…………
转眼已是七月份,天气最热的时候。
京城电视台的大会议室里,正在开着半年总结。以往气氛轻松,今儿却格外严肃,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台长也不晓得发哪门子神经,拍了整场桌子。
“中央电视台早就开辟广告业务了,我们成立晚,一点点来嘛!但再慢总得有个进展吧,你们看看,看看上半年,可以说毫无成绩!”
底下人噤若寒蝉,同时又十分纳闷。
这年头广告是个新鲜东西,甲方乙方都不懂,电视台主营项目也是新闻和影视剧,为毛发这么大火?
一场早该结束的会,硬生生拖到了下班时间。好容易散会,呼啦啦往出走,各自窃语。
文艺部的王娟娟小跑几步,追上前面的刘迪,低声问:“主任,老头子今天干嘛呢,谁惹他了?”
“没人惹,自己窝火。”
“他窝什么火啊,还骂的那么难听,拉不着广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偏今儿拿大家撒气?”
“你以为他说广告么?他是说……”
刘迪左右瞅瞅,更加小声道:“咱们前阵子不把那演唱会播了么?等于给人家白打广告呢,人家歌红了,名气有了,录像带订单都三十万了。”
“三十万!”
王娟娟惊着了,“那不是赚了几百万?”
“不止,听说人家还要出张演唱会专辑,现在谁不哼哼几句一无所有啊?这要一上市,起码五十万起。”
“哎哟,难怪老头子发火呢。”
王娟娟直摇头,“那怪谁啊,谁让他自己装大方,好好的提议……”
她见有人过来,忙闭上嘴。
俩人回到文艺部的办公室,刘迪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不过手上在忙,脑子里却在想刚才的事儿。
几个月前,那份内参递上来,自己可是亲眼过目的。
一个是播放演唱会,参与分成;一个是成立音像出版单位。可操作性强,极有针对性,但居然不会用!
电视台可是最牛逼的平台,你既然不要分成,特么的还不如不播,白给人家宣传。结果现在《一无所有》火了,《让世界充满爱》也火了,主办方自然趁热打铁,一盒录像带多少钱呢?三十万盒啊,更别提还有后续专辑!
“唉……”
刘迪三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大展拳脚的时候,深觉台里领导太过保守。
“对了主任,老头子可是布置任务了,咱们啥时候开个会商量商量?”王娟娟问道。
“明儿就休息了,呃,下周一吧,大家研究一下怎么搞。”
“反正我是没信心,都是随大流的,看央视搞春晚,咱们也搞春晚。地方台能跟央视比么,就咱们这点资源,大年三十儿谁看啊?”
“不要抱怨,组织既然给任务了,就得想办法做好。”
刘迪拎起公文包,起身要走,忽道:“哎,艺术中心那边有人么?”
“都拍戏去了吧,不清楚。”
“哦。”
刘迪出了门,下到第一层楼时顿了顿,还是抹身往那条走廊拐去。
…………
“哈!”
早上八点钟,许非自然醒来,满足的抻了个懒腰,只觉生活美好。
《便衣警察》在砖厂拍了一个多月,完成了劳改生涯的全部戏份,跟着转去津门和秦皇岛。前者有几场码头的戏,后者有几场海边的戏,都不多,他就没跟着。
这段时间起早贪黑,有时候还住大通铺,就没睡好过。昨儿夜里回家,倒头就着,一睁眼阳光明媚,没有比这再儿的了。
起床尿尿,洗漱,煮面条,还难得切了点黄瓜丝,那丝儿比手指头细不了多少。
大碗里一堆,浇上跟炒鸡蛋一样的鸡蛋酱,在正房台阶上一蹲,呼噜呼噜就是个美。
眼前已是一片花红草绿,东边藤下结了一只只小葫芦,风一吹晃晃荡荡,仿佛在欢快的叫着“爷爷!”“爷爷!”
啊呸!
西边的葡萄长势不太好,可能不会料理,藤叶有死的迹象。
他琢磨着把葡萄撤了,种上一架蒜香藤,这玩意生性强健,病虫害少,花色还能自动变化。
哎呀,就是秋千有点可惜。
他瞅了半天,倒挂葡萄架跟倒挂蒜香藤,不是一个意境啊!
院里还摆了两口扁肚水缸,一口放了两只王八,一口养了几尾红鱼。贴墙根一溜,种着几丛芍药,其余零零碎碎的栽上薄荷和茉莉。
“……”
旁人秀色可餐,他看着院子就能吃饭,而且越瞅越觉得那俩石榴有点碍事。
东西多了嘛,就略显拥挤。
“要不再买个院子?”
许非左右瞧瞧,是两个杂院,有机会问问。
待一大碗面条下肚,他一抹嘴巴,骑车出门,直奔《二子开店》的拍摄地。
(晚上了。)
第一百零五章 陈小二
拍摄地不远,在东四。
天气热的很,许非穿着背心大裤衩,蹬着一双拖鞋,晃晃悠悠进了纵横交错的胡同群。
地面干燥,灰扑扑的,一个赤膊汉子在路边傻站,背后院里叫骂不断,忽地闯出一位穿着宽大衣服,头发**的女人,揪着汉子进屋。
还有同样赤膊的老头子,坐在病恹恹的树下摇扇子,若有所思。天晓得呢,其实他们可能什么都没想……
许非循着地址找去,便到了一座大杂院。
门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留着半长头发的小子坐在狮子抱球上抽烟。
“茗烟!”
“茗烟!”
那小子一扭头,正是《红楼梦》中的茗烟,惊讶道:“许老师?”
他连忙迎过去,“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过来看看晴雯,没想到你也啊,缘分缘分!”
俩人握了握手,虽说在剧组不算熟,但此刻相见,都有他乡遇故知的赶脚。
话说《红楼梦》里有两大逆天童颜,一个是扮演茗烟的李南。他跟许非同岁,后来演了《还珠格格》里的小桌子,《康熙王朝》里的少年康熙。
另一个是扮演薛宝琴的王羊,52年生人,演宝琴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你敢信?此外,她还演过《西游记》镇元大仙的道童明月,那一脸水嫩跟十几岁小姑娘似的。
“我演个配角,叫小豆,加入客店当员工……晴雯在里面呢,我带你进去。”
李南领着他进院,偌大的杂院已经成了摄影棚,到处都是器材,房屋被分割的跟迷宫一样。
“小豆,这谁啊?”
左转右转的,冷不丁撞上一个人,精瘦精瘦,烫着一脑袋卷儿,小眼睛咪咪着,特有流氓气质。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梁添,这是许非,婧林的朋友,也是《红楼梦》的。”
“哦,你好你好。”
俩人点点头,就错过去了。
梁添的老爹是《人民日报》副主编,老娘是著名作家,妹妹叫梁欢,哥哥叫梁左,一家子牛人,不用多说。
他以前跟冯裤子是战友,现在京城服装八厂工作。
许非继续往里走,终于看见了摄影机,怼在一间屋内,陈小二跟张婧林正在里面蹦迪。
噗!
他一见那家伙,就忍不住想乐,不仅想乐,还想来一嗓子:“队长,别开枪,是我!”
哎,这张脸带来多少回忆啊,终于瞧见真人,还有点奇妙。
陈小二这会还有头发,但咋看咋别扭,就跟看葛大爷留头发一样。俩人在屋里跳舞,快步慢步的,拍了好几条才过。
《二子开店》属于中国最早的一批喜剧,青年电影制片厂投资的。投了四十万,赚了二百多万,绝对高收益。
有不少熟面孔,像陈强、韩影、刘佩琦等等。张婧林是女主角,叫英子。
许非很喜欢二子系列。
《父与子》讲考大学,《二子开店》讲青年创业,《傻帽经理》讲假发票和吃拿卡要,《父子老爷车》讲深城特区……
不光好笑,部部都有时代印记在里面,这是文艺工作者的普遍共识。
用影像留存时代,留存记忆,此乃伟大之处。当然后来也有,《小时代》拍了四部呢。
“停!”
导演喊了声,“过了啊,准备下一场。”
陈氏父子急急忙忙去准备,张婧林下场没戏,一眼瞄到许非,开心的跑过来,“许老师!”
“嗯,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这会他们忙,我一会帮你介绍啊!”
张婧林穿了件红色连衣裙,踩着红色高跟鞋,红嘴唇,长睫毛,一眨眼bulingbuling的。
“我今天好看么?”
她转了个圈,裙摆飞舞。
“艳俗!”
许非给出两字评价,且变本加厉,“谁给你画的妆?脸上抹这么死白死白的粉,然后胳膊腿不抹,你看这皮肤都是俩色儿。还有这黄发夹,这眼影,这项链,有点审美没有?”
诶,盆友们千万别跟许老师学,真要这么说了,你就不单是单身狗,你简直就是母胎solo。
张婧林要不是看他长的帅,早一秤砣楔死了。
但那也气的够呛,娇斥道:“我就奇了怪了,就你这张嘴怎么惹姑娘喜欢的,有时候比茅坑还臭呢!”
“这叫忠言逆耳,你过来。”
许非瞧屋里有面镜子,遂叫她自己照照,“你看,是不是两个色儿?观众不突兀么?”
“……”
妹子一瞅,确实啊!
脸上厚厚的粉,死白,胳膊却黑黢黢的,对比特鲜明。
“我还真没注意,丑死了!许老师你主意多,想想办法。”
张婧林一跺脚,瞬间不开心。
“你把那项链摘下来,发夹换成白色,小点的,右手手镯去了,就留左手,再弄点粉把胳膊擦一擦……”
许非搞美术出身,审美眼光一流,简单这么一弄,顿时从艳俗变成艳而不俗。
张婧林左照右照,大为满意:“就算你嘴臭点,也蛮讨姑娘喜欢的。”
呵呵,行吧。
俩人又等了一会,那边总算拍完休息,不知不觉也到了中午。
她把许非拉过去,“二子哥,二子哥!”
“哟,怎么突然变这么漂亮啊?”
陈小二满头大汗,正坐椅子上休息,还扯着嗓子喊:“来个手巾板儿!”
那边飞过来一条毛巾,他捂在头上开始擦,鞋也褪了跟,当拖鞋这么踩着标准的老京城人做派。
“漂亮吧,这可是许……”
许非踢了她一脚,姑娘也机灵,“这可是我亲自改造的,是不比以前强?”
“不错,不过你这场戏拍完了,也不能重拍啊。”
“哎哟,还真得重拍!”
张婧林凑过去,“你看我这胳膊,刚才跟脸两个色儿,多不严谨啊!”
涉及艺术细节的事,陈小二就很严肃,琢磨琢磨道:“那成,我跟导演说说。”
“嘻,谢谢了啊!”
她这会才拽过许老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好朋友,许非,《红楼梦》演贾芸的,专程过来见见您。”
“陈老师,特爱看您的作品,久仰久仰。”
“不敢当,您可别叫老师,担不起这称呼。”
陈小二连忙站起身,握了握手,瞧对方高大英俊,白白净净,还以为走奶油小生的路子,不由心中一哂。
“您别谦虚,您的作品确实百看不厌。那个,正好中午了,赏脸一起吃个饭?”
“呃……”
他看看张婧林,不好撅面子,“成吧,您破费了啊!”
陈小二跟剧组招呼一声,仨人便拐出大杂院,刚出门,忽见一辆私家大超开了过来。
卧槽!
这年头买得起大超的,都是壕中壕啊!
1984年,赶着国内第一波私家车购买浪潮,第七代皇冠正式进口国内。有皇家级、超豪华级、豪华级和普通级四个车款。
皇家级和超豪华级,遂被国人称为“大超”。
那车前面是司机,后门一开,下来一哥们,戴着眼镜,斯斯文文。
“婧林!”
“苏越!”
张婧林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刚好路过,就找你吃个饭,这两位是……”
“哦,我们正要去吃饭呢,一起吧?”她没多想。
“好啊,一起吧!”
苏越打量了几眼,按颜值分,对某人一扫而过,对某人提高警惕。
陈小二本就勉强出来的,结果又加了个生人,更不爽快。面上笑嘻嘻,心里mmp,若非还懂点人情世故,直接扭头就闪了。
(还有……)